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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都花落沧海花开 君子以泽

君子以泽(现代)
  溯昭辞
  作者:君子以泽
  九州新客
  洛神归来:溯昭辞
  文/君子以泽
  杨叶牂牂东倚楼,静女洛水弄箜篌。
  鸿雁含珠落沧海,溯昭五杰皆风流。
  身披星斗花满袖,一日品尽月都酒。
  故人相去万余里,新客还来过九洲。
  ——西涧《溯昭辞》
  此诗出自先王之手,写的正是鸿雁变法后,我大溯昭的繁华盛景。
  《溯昭辞》延伸至今,上至王侯司相,下至布衣平民,皆耳闻能详。要知道,我大溯昭位处极仙之地,臣民个个灵气通天,锦心绣肠,口吐珠玑,即便是五岁孩童,亦能将之倒背如流。
  然而,玄书房里这新来的孩子,显然是来拆夫子台的。
  瞧瞧他,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比一妙龄姑娘还秀气,那肤若凝脂的媚气,比幽都之山的玄狐精还骚包。
  长成这副德行也罢,他偏生还站得笔直,一副端庄正经的形容,也不知道图个甚么。
  此刻,夫子两眼一翻,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话:“你不会背《溯昭辞》?”
  男孩道:“晚生惭愧。”
  夫子一只手背在后腰,另一只手伸出筷子般的手指,捻了捻两根鲶鱼须:“再说一次,你叫什么?”
  “傅臣之。”
  “‘傅’臣之?你父母并非溯昭氏?”
  其他学生可能都没听出这其中玄妙,我却听出了夫子话中重点。
  傅臣之不是溯昭氏,大伙儿都看得出来,因为他的头发是黑色。
  要知道,我大溯昭氏的纯正发色可都是深青,随着年龄渐长,发色会越来越浅,最终变成月白色。法力极强极有资历者,甚至会变为纯白色。
  因此,从他进玄书房起,大家都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能到这里读书的学生,即便不出自王家,也得与一相三侯六司扯上点关系。从念书到现在,在万轴殿方圆十里以内,我还不曾见过半个异族的影子。
  夫子其实真正好奇的,许是前头那一个“傅”姓。
  毕竟从神尊建溯起,我大溯昭氏便崇奉仙神,与他们一样,并不冠姓。有姓者,唯人、妖、鬼矣。虽然溯昭氏真正见过的异族只有人和妖,但从各种传说与史籍中不难知晓,其它种族确实存在。
  而黑发又有何意义呢?我们刚念书时,夫子便说过:“玄发,凡者也。凡者,人妖也。”此刻如此强调姓氏,大抵是想知道傅臣之究竟是妖还是人。
  傅臣之道:“晚生自幼失去双亲,为九州傅氏道士收养,因而在九州长大。”
  九州,天南海北之地,时乃汉之天下。
  乖乖,这傅臣之竟真是个凡人!
  凡人能进入我大溯昭王室书塾,这事绝非等闲。听闻此言,莫说我们这群孩子,连夫子也瞪圆了眼。
  不过,夫子父亲是前军令侯,他自幼耳濡目染,饱读兵书,乃观变沉机之士。一时失色后,他那双机关算尽的眼骨溜溜一转:“我见大祭司亲自送你前来,近些日子他正巧下凡取经,你可是被他发现了?”
  “大略如此……”傅臣之似乎有言未尽。
  “什么叫大略如此?”
  “发现晚生之人,是宗奉议郎。”
  宗奉议郎,这是个什么官职?
  我天天听父王母后议政,都没听过这名字。这是典部的官么,还是祭部的?罢了,看夫子扬眉的模样,我已敢断定是个芝麻官。大祭司屁股后头常年有一群跟班吊尾,十有□□里头便有个宗奉议郎。
  此刻,夫子往玄书房里扫了一眼,为难道:“臣之,这里已没有空位,今天的课恐怕要你站着上了。”
  傅臣之正待应命,我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位:“谁说的,我这里明明有位置。”
  夫子面带难色:“这……小王姬,如此老夫恐怕无法与陛下交代……”
  “无妨,只今天而已。”我朝傅臣之勾勾手指,“你,过来坐。”
  我在玄书房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夫子也不再与我计较,只扶额摇首,拿出书本开始授课。傅臣之先是一怔,而后浅浅一笑,在我身边坐下。
  我撑着下巴瞅了他几眼,发现他长得可真不像凡人。
  在溯昭出现最多的人,便是大玄之山上的玄丘之民,抑或大幽之国的赤胫之民。前者浑身黝黑,后者膝盖下全是赤红肌肤。这些人相貌粗壮,性情淳朴,又因“贱名者长生”的缘故,名字也取得很不飘逸。
  可傅臣之这小子,非但名字取得儒雅别致,连人也长得这般好看。溯昭的惯例是女孩束发,男孩散发,傅臣之也不例外。黑亮的头发披在肩上,只在后脑系上一条丝带,衬着白荷般的小脸,简直漂亮极了。察觉到我的视线,他侧头回望我一眼,有些腼腆:“还请指教。”
  “是不是汉人长得都是你这般模样?”我喃喃道。
  “我的模样?”
  “粉嫩得跟包子似的。”我笑了笑,“开心么,你比我们溯昭氏所有女孩加起来还可爱。”
  闻言,他小小的包子双颊竟变成了粉色。可他还是皱了皱眉,俨然道:“这不是赞美。我不白,汉人也不白。”
  “骗人,肯定是因为长得太不像汉人,所以才会被丢掉,而后被宗奉议郎和大祭司错认为溯昭氏带回来。”
  “其实,我会被送到这里,是因为……”
  言犹未毕,夫子已清了清喉咙,朝我们扔来眼刀数把,我们不得不停止交谈。
  我把书本放在桌子中央,和傅臣之共同阅读。
  这些日子,我们学的一直是“溯昭五杰”之首北翔的文赋。我一直觉得诗词可学,文赋乏味,光看看那肥胖的段落,都可以催出我上百个呵欠。不想傅臣之竟还听得津津有味,不管夫子走到何处,他目光皆紧紧跟随。
  果然,相较念书,还是道术堂的课更有意思。
  因为,道术课上八成时间,我们都在施展法术。作为我大溯昭的臣民,哪怕只一盏茶的功夫不玩水,我都觉得浑身皮痒痒。看着面前案上的水壶,我总想把里面的水掀出来,化成冰渣来个天女散花。但溯昭所有学堂明文规定,非夫子许可,课上禁用法术。一旦做出此事,我会被罚抄北翔那顾影自怜的《仳鹤集》一百遍。
  想到过去的各种惨痛教训,我便强忍住体内蠢蠢欲动的灵气,伏在桌上双目无神地发呆。
  在我即将睡着的刹那,夫子总算停止滔滔不绝,背着手在玄书房里来回走动。这整一堂课终于到了最有意思的部分。那便是,抄写文赋名句。
  我曰过,罚抄是惨痛教训,那么有意思的,自然不是抄写本身,而是:学生们整齐划一地打开桌上的水壶盖,开始运气,指尖对壶一指,里面的水便呈柱状逆流而上,一路引向砚上的墨条,将墨条裹住旋转。不一会儿,墨水便滴落在砚台上。
  到我发挥的时刻了!
  唯一施展法术的机会,我一定要弄个壮观的。
  我把袖子卷到手肘,摩拳擦掌,正想来个一泻汪洋,谁知傅臣之却也卷起袖子,把水壶里的水倒了一些在砚台上。然后,他拿起墨条,慢条斯理地在上面磨来磨去……
  亲眼目睹这一幕,所有学生呆如木鸡。
  北有瀚海
  虽然猜到他很可能不通术法,但他也不问我如何作想,便胸有成竹地磨墨,蘸墨,是谁给的他这股子底气?而且,他笔直坐着睥睨万物的模样,更是透露着隐隐的目中无人。
  在夫子要求下,众学生提笔写字,他却还跟一千年小王八似的,依然在慢吞吞地磨墨。
  我猜啊,这傅臣之既然连《溯昭辞》都没听过,说不准连大字也不识几个。门面倒是绷得够紧够足。汉人果然与别的凡人不同,说是巧伪趋利、人面鬼心的皮相之士,绝非书本杜撰。
  不过多时,夫子已在后方叹道:“颇好,颇好。”
  猜都不用猜,我也知他在对谁说话。我和学生们一起拧过头去,看见他站在一个学生旁边,抖了抖对方的字帖,堆了一脸菊花盛开的微笑:“这字写得真是风雅绝伦,入木三分,老夫仿佛看见了先王西涧的影子。”
  要知道,我们夫子为师有个毛病,便是从不说人好。当他说“凑合”,已是对一个学生的至高评价。因此,坐在那字帖下的孩子算是低眉倒运,又一次被他讽刺得浑身中箭。
  从远远的地方,我都能看见纸上的字四分五落,东倒西歪,却笔笔下手坚决果断,跟书写者杂草般的头发一样傲然挺起。
  那孩子个头高大,皮肤微黑,双臂抱在胸前,此刻笑得没了眼睛,露出一口雪白大牙,一副真被大肆赞美的模样:“不敢,不敢。”
  这孩子是军令侯的公子。
  据闻出生时,父母让他抓周,他无视了最显眼的锋巨霜脊,文房四侯,戎冠锦帽,越过重重阻碍,爬到椅子上抓了一颗屠龙金桃。
  这屠龙金桃始产于南海岛屿,黄金色,浑身是刺,因开壳后奇臭难当,传说把龙都从天上熏掉下来过,因此有了这么个羞耻的名字。
  当时,别人不过把这屠龙金桃当奇物送给军令侯共赏,无人想过要打开它。可这孩子使出浑身蛮力,硬在地将之砸碎,掏出果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军令侯见状,心想此生大势去矣,痛心疾首地为他起了个别致的名字,望他能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因此,后来任何人听了这孩子的名字,要么笑得前俯后仰,要么口吐白沫——没错,他就叫翰墨。
  正如此刻,听到那两个“不敢”,夫子差点气得口吐白沫,放出了他的最终绝招:“翰墨,今天罚你抄《仳鹤集》十遍。”
  翰墨笑到一半,笑不动了:“为何啊。”
  “让你抄你便抄!不为甚么何!”
  “夫子自己也说过,持之打鼓,言之有理。这不打鼓也不讲理的便让我罚抄,我坚决不从!”
  夫子哭笑不得:“是‘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你打个甚么鼓?连这句都能说错,抄二十遍!”
  翰墨振振有词道:“不,我听到的就是持之打鼓,这绝非我错。”
  两个人正争执得不可开交,按理说,我们应很是习惯。但不经意间,我听见后方传来一阵惊叹。再转过头去,我们桌旁不知何时已围满了人,他们全都在观傅臣之写字。
  只见傅臣之已写了满满一页楷书,字迹工整如云,看得我一时出神,竟想到了父王的字。转念一想,这不大对。父王虽是溯昭君王,却也是当代书圣,我怎能拿这嫩包子与他相提并论。
  那位发出惊叹的孩子是个小才子。他望着傅臣之的字,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道:“字是写得漂亮,只是连基本的纵水术都不会,以后的道术课该如何是好?真可惜,无法人尽其才,悉用其力。”
  另一名学生道:“写字好看了不起?不过是个凡人,怎能与我等一起读书。真不知道是谁塞他进了玄书房。”
  “嘘,小王姬可在旁边,可帮着这凡人得很,当心别被她听到。”
  “怕甚么,小王姬一向喜新厌旧,和他玩两天就会腻了。到时,看谁再向着他。”
  傅臣之的耐性倒是不俗,不管他们怎么讲,他都自顾自地练笔,充耳未闻。
  那几个学生见他没反应,有些不乐意,抢走了他正抄着的书:“别抄了。你抄得再好看,小王姬也不会把你放心上,何必惺惺作态。”
  傅臣之淡然道:“我不是抄给她看的。”
  本来想帮他,谁知他竟丢了这么个答案打我脸。我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决定袖手旁观。那学生道:“那又如何?你也只会抄。你会吟诗作赋么?”
  傅臣之皱了皱眉:“吟诗作赋?”
  那学生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打开丢在他面前:“我写的。你会么?”
  那册子上写了一首诗:
  明星几时有,把酒射鹿夜。
  三两细雨中,六五白梅谢。
  这不是我们玄书房最好的诗,但在我们这群孩童里已属佳作。也难怪他有些得瑟。我不由替傅臣之捏把冷汗。他拿着那首诗扫了几遍,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提笔挥洒写下几行字。
  之后,大家都凑过去看,于是全体哑然。
  那作诗的学生更是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什么意思?这肯定是你们凡人的诗,庸俗,我们看不懂!”
  此刻,一只枯瘦的手抽走了傅臣之的纸。
  傅臣之大抵不想惹祸,抬头望着夫子,那水汪汪的眼睛透着些担忧,看上去竟有些楚楚可怜。
  夫子看了他的诗很久,花了看几篇文赋的时间,才缓缓说道:“谈及书法,时人道藏锋以包其气,露锋以纵其神。瞧瞧这字,用笔如锥画沙,匀面藏锋,却力透纸背,功极纵神。傅臣之,你年纪尚轻,满腹锦绣是好事。然而心中想法颇多,怕是……”
  夫子评价学生,向来简洁刻薄,通常四字直击痛处,诸如“奇丑无比” “神惊鬼怕” “犹如狗啃”“魂飞魄散”,但这回居然说了这么多话,实在反常。
  听言,傅臣之张了张樱花瓣般的小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夫子又道:“至于这诗,更是一目了然。老夫便不再多作评价。”他把纸放回傅臣之面前,手指关节在上面敲了两下,转身走掉。
  只见那纸上写着:
  北有瀚海,不可泳矣。
  斗下淑女,不可求矣。
  高眄九垓,我项痡矣。
  云龙风虎,燕然归矣。
  反复看了这首诗,我只看懂其表面意思,并没明白其后真正含义。最起码,在多年后他离开溯昭之前,都没能彻底明白。
  这一刻我只知道,这傅臣之确实有点本事,于是也把不悦的小心思抛之脑后,朝他微微一笑:“高人果真不露相,由衷佩服。在下洛薇,幸会。”
  他亦回之一笑,像个大人般拱了拱手:“小王姬,久仰大名。”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包子可爱,做这动作,是在跟我撒娇么。”
  他瞬间变回之前的冰雕脸。
  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几个时辰后,自己便很难再叫他包子,或直呼大名,更不能再随随便便调戏他。
  王兄臣之
  当天课业结束,我们走出万轴殿。顿时视野豁然开朗,进入眼帘的,是百年来空前的盛世。
  在这里,红花开满大街小巷,有四通八达之大道,千重万户之金楼。
  灵鹤成排穿云过,洛水接天映斜阳。但凡有水处,便有溯昭氏如仙般飞入虚空。有淑女怀抱丝桐,亦有君子佩剑英发,衣袂翩跹,与水共舞。
  烈日辉映下,水光颤烁,乱红纷飞,如雾般掩得帝景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便是溯昭,我的家乡。
  因为夜晚离月很近,溯昭有个颇为动人的别称,叫“月都”。住在月都溯昭的子民都叫溯昭氏,乃是受到神界庇佑的水之一族。
  我们与所有虔诚种族一样,有自己的信仰,却与异族有所不同:大部分种族多信奉上乾神,即天帝,六界中最高的神。
  但在溯昭,信奉上乾神者仅有一成。
  我们至高的信仰是沧瀛神。
  沧瀛神字胤泽,是司天地之水的神尊。
  《溯昭史·建溯本纪》记载:“胤泽,始神也。建溯昭于洛水。”即是说,溯昭的创造者是胤泽神尊。
  当我们比喻一切从头开始,也都爱用一个成语“胤泽建溯”。由此可见,水不仅是我们的生命之源,亦是灵魂之源。
  从记事以来,每次看见大人们在空中飞来飞去,我总是格外羡慕。
  记得读书之前,我还在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披上霓裳美裙,像个风骚娇艳的花妖一样,在云中转圈圈,迷倒全城最俊俏的少年,流传一段倾城王姬的佳话。
  现在若要我点评那会儿的想法,唯有俩字:略蠢。然飞翔之欲,依旧只增不减。遗憾的是,每次提出“要飞”,长辈们都颇为无趣,总纠正我说溯昭氏本身不会飞翔,那只是纵水登天术,我太过年幼,目前学不来。
  于是,我也只能鼓起腮帮子,坐在飞行的父母臂弯里,看其他花妖般的女子飞来飞去过干瘾。
  待我走出门去,已有一群玄鸟队出现在高空。
  玄鸟生四翼,金黑羽,孔雀尾,是溯昭非常拿得出手的坐骑。在那一群玄鸟背上,有美人如云,缟衣茹藘,是以母后派来伺候我的侍女团。
  领头的侍女身姿轻盈,褰裳而来,把我抱在膝上,便踏上玄鸟背,朝紫潮宫飞去。
  紫潮宫是溯昭的王宫,也便是父王与百官行政之处——从这里看去,只能看见极远处,云雾山顶上一个小小的尖儿。
  这就是最不公平的事儿了。
  父王膝下无子,有三个女儿,我是老幺。两个姐姐读书都在紫潮宫,由夫子一对一授课,只有我被发配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万轴殿。虽然这里教书更正统,之前也有其他君王命王子来此读书。可是,被弄到此处的王姬,我还是头一个。
  以父王的话来说,便是“不送过来,怕她长大要大闹月都”。
  如此不为信任,实乃痛哉。
  紫潮宫建立在溯昭最高的山峰上。那里尽是悬空的如槊峭壁,寻常水源一般爬不到那么高的地方,洛水却能逆流而上,将之环绕。
  然而,山峰最高点并非宫殿,而是一座比宫殿还大的祭坛。
  祭坛上有一尊雕像,不论在身城里哪处角落,均能观之敬之:那是一个面容慈祥的老者,他身材魁梧,长袍如云,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这便是我们的神,胤泽神尊。父王每个月都会去祭拜他。
  回到紫潮宫朔月殿,难得父王和母后都在。父王已摘下王冠,却依旧穿着溯昭王的镶金玄袍,一头月白色长发垂至胸前,威严地坐在宝座上。母后则披着全溯昭最好的织素,美艳无双,光华万丈。
  见我进来,父王道:“薇儿,今天你多了个王兄。”
  “啊?王兄?你们何时为我生了个哥哥?”说完这话,我自己脑子都成了浆糊。
  “他不是我和你父王生的,但你要把他当亲哥哥对待。”母后笑得相当温柔,从帘幕后拉出一个男孩,“臣之,来见你的妹妹。”
  我和那男孩对望了一阵子,只觉天雷阵阵,訇然灌顶。
  “包子?!”我震惊地往后弹了一步,“你如何会在这里!你如何就成我哥了!”
  父王呵斥道:“洛薇,大惊小怪,粗心浮气,成何体统!还有,那是你兄长,你要叫他一声‘哥哥’,不准乱取绰号!”
  我吐了吐舌头,依旧不可置信地望着傅臣之。傅臣之倒是一水淡如油,只朝我客套地笑道:“方才在课堂上,我原想解释与小王姬听,不想被夫子打断。”
  “既然已是兄妹,换个称呼罢。叫妹妹便好。”父王似乎喜欢他得很,竟难得慈爱一回。
  一阵混乱过后,经过父母的解释,我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这与我大姐有关。
  按照我大溯昭律法规定,王位继承者应是长子或长女。到了我们这一辈,这人必然是我大姐。然而,大姐生性拓落不羁,素喜游历四海,笑歌起舞,不擅军政。父王一直不放心,总盼能找到一名王佐之才,将来为她左辅右弼,前疑后承。
  上个月父王出访九州,遇到一个修道之人。这道人告知,自己曾收养过一个孩子,名叫傅臣之,资质颇佳,聪明好学,只是如今已二十来岁,却丝毫不见成长,还是孩童的模样,在周遭人群里引起不小议论。
  父王心想这孩子或许不是凡人,于是要求见面。
  然而见面过后,他发现傅臣之真的只是凡人模样,亦不能妖化,但这孩子真如道人所言,敏而不邪,冷而不亢,如繁星丽天,芒寒色正。
  父王很是喜欢他,一不做二不休,收他为养子,带回溯昭,也算为道人减轻了个包袱。
  看父王喜欢傅臣之那模样,也不知是重男轻女,还是平日瞅我太不顺眼。总之,他欢天喜地地命人去招了大姐和二姐,让她们来见这个嫩包子新弟弟。
  二姐一向乖巧听话,和颜悦色,不过多久便抵达朔月殿,和傅臣之迅速变成一家人。
  但是,我们却久久不见大姐过来。
  半个时辰过去,父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派人去催促。不想,对方带回来的,竟是一封薄薄的信。信封上确实是大姐的字迹,我瞅见爹娘的脸同时变了一下。
  父王迅速拆开信封,飞速扫了几行,轻扶额头,合上双目,额上青筋乱蹦了几下:“蘅芳走了。”
  “走了?”母后没能理解,略显着急,“什么叫走了?”
  “她上个月去了蓬莱,在那里遇到一位散仙,回来以后不是一直魂不守舍么。现在,她和这散仙私奔了。”
  看见母亲的脸也唰地变成宣纸色,我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凝重道:“什么是私奔?”
  “大人的事,孩子少插嘴!”父王厉色道。
  “……”
  月华初逢
  晚上入睡之前,我忍不住又偷偷问了母后这个词的意思。母后正在替我盖被子,原本开口欲言,父王却突然进来,把她叫出去了。然后,他倚靠在床头,手指梳理我的发,竟难得是想哄我入眠。
  父王总是日理万机,鲜少这样陪我们,此举反倒令我有些受宠若惊。
  此刻,轩窗临月,月满高楼,清润之光夹着花瓣落在床头。父王道:“私奔,是指两个相爱之人,因恋情得不到他人的认同,便一同逃到很远的地方去……”
  父王有着端正刚毅的面孔,温柔起来,却是全天下最温柔的爹爹。我歪着脑袋,撒娇地把脑袋放在他的大掌中央:“咦,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父王道:“对有的人来说兴许是好事,但对溯昭王姬而言,非常不好。”
  我想了想道:“那,以后我绝不可以做这样的事,对不对?”
  父王却未直接回答我:“薇儿,你小时候很喜欢听为父讲故事,还记得胤泽神尊和他姐姐的故事么。”
  “记得!”我一下来了精神,“但是,您再讲一遍嘛。我最喜欢听这个故事了。”
  “好。”父王陷入沉思片刻,徐徐说道,“上古时期,天帝身边有一位法力无边的沧瀛神,他的名字叫胤泽……”
  这个神尊司掌天地万物之水源,可将沧海冻为深冰,为上界诸神所敬仰。然而,他也是诸位神尊中最为自私、骄傲、不懂爱的一位。他唯一在意的人,便是自己的姐姐。
  姐姐因苦恋心上人,求不得果,终日以泪洗面,所以,为逗她开心,胤泽神尊将神界的水源引到北海之上,以此水神力,临月建立了一座空城,并令神界之水环城而绕,称之“洛水”。这座都城名为“溯昭”,有着六界罕见的景观:每月十五日,芙蕖盛开,乱红纷飞,满月会占据大半星空,将整座溯昭照成一片银白。其极致美景,终于引得神尊姐姐倾心一笑。
  遗憾的是,这个笑容并没能使她振作起来。又过了一些年,姐姐终是郁郁而终。胤泽神尊因伤心过度,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洛水本有灵气,溯昭位临极仙之地,又残存神尊之法力,日积月累,滋养了生命,让这座空城逐渐活过来。百年后,溯昭氏诞生在这里。他们外表美丽,青发雪肤,传承了胤泽神尊的神力,生来便会纵水之术,很快便将溯昭盖修建成了一座兴兴向荣之都。而经历爱姐之死,胤泽神尊也学会了如何善待他人,并同时化身为溯昭之神,庇佑着这座城的子民……
  说到最后,父王摸了摸我的头顶:“你看,胤泽神尊原本是个自私的人,最终也决定要守护着我们。可见,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
  我有些困了,懵懂地点头。
  “薇儿,你听好,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忘记,你是洛薇,是溯昭的王姬,是我的女儿。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责任。”
  这句话我听到了,却没听进去,更没理解。我打了个呵欠,轻轻“嗯”了一声,便钻到父王臂弯中,沉沉睡去。
  这一日过后,随着东兔西乌相逐,我逐渐察觉到两个可怕的事实:一来,大姐确实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了。二来,我那新来的哥哥,他打定了主意,要坐实了兄长这个名号,其志在必得,已至不择手段。
  某天夜里,军令侯拖家带口到紫潮宫玩耍,他和我父王彻夜下围棋,他夫人和我母后在园中散步,赏花观月,他儿子和我们仨也在回廊中吃点心,玩游戏。
  我相当高兴,因为点心里有我最喜欢的苏莲糕——当然,此糕只由普通莲瓣制成,并不是由真正的苏莲做成。苏莲是一种罕见莲花,我只在传说中看过。尽管如此,这夜的苏莲糕口感软糯,香浓美味,令我食指大动地吃了许多。
  不巧的是,翰墨这小子竟和我口味一样,我俩从口头之争,发展成了大打出手。傅臣之相当自觉,义不容辞地出来保护我。最后,翰墨被我用泥冰块糊了一脸,都还要多亏了他。
  那一瞬,我觉得有个哥哥真好。
  不过,也真的只是一瞬而已。
  因为吃得太饱,后来我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夜渐深,母后派人来带我们回去休息,我却百般推脱,将之撵走。傅臣之也跟着来劝我就寝。我自然也不会搭理他。再三劝阻后无用,他做了件骛奇之事:他面无表情地拔出花瓶里的花枝,把水全部倒在翰墨脑袋上。
  只听见翰墨咆哮一声,他把花枝重新插回瓶中,放回原来的位置。接着,他绕到我身后,对着我的腰左右两侧捏了几下。
  “哈哈,哈哈哈哈……”我极怕被挠痒痒,疯狂的笑声响彻夜空。
  母后带着军令侯夫人赶过来,看见翰墨被淋成落汤鸡,花瓶里的水被抽空,满地冰渣,还有一脸震惊的我,便将冷如霜月的目光投到我身上。
  我百口莫辩,傅臣之却道:“这不怪妹妹,都是我做的。”
  母后本是半信半疑,这下一口咬定罪魁祸首是我。
  最终,我被她像抱小狗一样趴抱在怀里,亲自押送回房入侵。回去的路上,她还凶道:“你何故鼓着个脸?你何故瞪你王兄?他想替你背黑锅,被我识破,你还要怪他不成?”
  我还是横着眼睛瞪傅臣之。傅臣之扬了扬眉,背着母后捏住我的脸,嘴巴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个“如何”,继续耍得一口好花腔:“妹妹好生可爱,连生气都教人如此喜欢。”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仇我是记下了!
  此后,我与傅臣之势不两立,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无奈他每次都能瞒天过海,杀人于无形之中。他那棺材座子的脸确实是把利器,永远如此冰冷正直,导致旁人在我俩之间做选择时,总是会倾向于相信他。我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个伟大的节日——采珠日。
  顾名思义,采珠日是到海里采珍珠的日子。这一日,溯昭氏们会成群结队,离城下凡,自北海上方集体施展纵水术,令海水转出漩涡,直通海底,然后,其余人再跳入海底,寻找蚌壳珍珠。在《溯昭辞》里,那句“鸿雁含珠落沧海”,便是出自这里。
  我的阴谋诡计,也将出自这里。
  这一天,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碧海,父母带着百官进行采珠仪式,我、二姐和傅臣之在一队。我们骑在同一头翳鸟背上,抵达北海上空。
  仪式结束后,千万民溯昭氏同时施展起法术。霎时间,细长水流从海面飞起,从远处看去,如同千百条钩子拉开了蚕丝,画面美丽不可方物。当海底岩石显露,便有许多人跳到海底,掏出新鲜的蚌壳,打开盒,露出里面雪白发亮的珍珠。
  翳鸟乃五采之鸟,展翅可蔽一乡,从它这一头跑到那一头,还需要花点功夫。趁姐姐下海捞珠的空隙,我把傅臣之拽到了鸟尾处,冲他邪气一笑:“包子傅,现在你计穷力尽,该我崛起了!下去罢!”
  然后,我原地起跳,一头扎进海里。
  下坠之前,我听见傅臣之倒抽一口气。
  何为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这便是了。待我被他们捞起来,便嫁祸于傅臣之这乌龟王八包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跟我玩阴的。我一边如此作想,一边张开双臂,准备与海水拥抱……
  谁知这时,一阵海啸卷过,海水方圆几十里内出现巨大漩涡,分开的海水中央,竟伸出一张怪兽的血盆大口!
  那口极大,几乎堪比下方的漩涡。我不由惊叫一声,想要躲开,那怪兽却猛地往上一冲,伸出利爪,将我擒住。待它慢慢从水中展露整具身体,我方察觉,这是一头龙。
  而且,它身长四丈,青黑交错,金瞳如火,赤带如织锦,竟和过去书本上描述的蟠龙对上了号。
  蟠龙身带剧毒,伤人即死。
  想到此处,我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但止不住呜咽,惊恐之泪扑簌簌流下。
  不管别人是否也认出来,所有溯昭氏都被它这形貌吓着,惊呼起来,纷纷落荒而逃。傅臣之冲回翳鸟头,掉头飞来,欲与之对抗,却被蟠龙一掌击退至百步外。
  蟠龙牢牢地捏住我,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后,更为可怕的事发生了:它长啸一声,卷起惊涛骇浪,大肆抖动身体,朝着海东面狂奔而去。
  不过眨眼的瞬间,同族们已变成无数小黑点,再过片刻,便彻底消失在昏云暗雾之中。
  汪洋溥博如天,海风摧山搅海,对这蟠龙而言,却如履平地。随着夕阳渐沉,黑暗袭来,我终于耐不住惧怕之情,嚎啕大哭起来。可不管我如何哭闹,都影响不了它可怖的速度……
  几百丈,还是几千丈。我不知它究竟跑了多远,只知道有刀般的风雨刮在脸上;周围一旦出现海岛之影,都会被迅速抛在脑后。
  直到冰裂声轰然惊响。海水澹澹,惊风颤栗,浩荡波涛冲涌升空三千丈,恍然凝结为一道冰门,在月光中犹如刀刃,挡住蟠龙去路,令万物静止。
  蟠龙紧捏了我一下,令我险些吐出来。然后,它原地深长吐纳气息,放慢了脚步,转身飞向海岸,一座孤高的陡壁。听见咔嚓之声,我低头往下一看,发现连海水都结成了冰块。那正是蟠龙利爪碰裂冰块的声音。
  已入夜。明月高挂夜空,竟小得如同一个银白圆盘。我从未见过这么远的月亮,因此海上一切,连通那深蓝坚冰,都显得飘渺虚幻,如坠梦中。
  蟠龙飘悠沿崖而上,在峭壁顶峰悬空而停,恭敬谦卑地垂下头去。
  它正对处的山峰上,有松岗赤亭,亭中放着玉罍琼杯。亭前站着一名青年,他背对我们而立,身材高而挺拔,黑发如水,长袍如烟,大片曳地玄蓝一如此夜的海。
  青年沉声命令道:“放了她。”
  蟠龙转眼没了方才的气势,轻手轻脚地把我放在悬崖边。然后,一颗金丹从青年袍中飘出,落在蟠龙爪中。
  青年道:“这个顶得上百名水灵。走罢。”
  蟠龙低头一看,金瞳中流露出惊喜之色,再朝青年垂首示意,长咆一声,顷刻间冲下山崖,没入深海。
  我魂飞魄散地跪在地上,望着眼前的青年背影,想说点什么,却颤颤巍巍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年纪太小,尚不会强大的法术。但是,这个男子的神力,哪怕是在十里外,也可以凭借本能感受到。
  他也不与我说话,只是走到亭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青冥悬月,酒声潺潺。
  他身姿洒落若仙,又恍如月华,高隔云端。
  终于,他侧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抹嘲意:“小水灵,你胆子还真不小。”
  这般时刻,寻常人怕是会问问他是何许人物。而我却认真说道:“我是溯昭氏,不是什么水灵。”
  “水灵便是水灵,何来甚多名字。”他虽笑着,却毫不客气,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我衣衫湿透,浑身淤泥,早已无力站起,却依旧用袖子擦擦脸,挺起小小的胸脯:“都说了,本王姬叫洛薇,是溯昭氏,休得乱改名。”
  他终于不再坚持,只轻笑道:“行,叫你洛薇便是。”
  我想,这最初的狼狈,与最无意义的尊严,是一切孽种的罪魁祸首。
  导致往后上百个年岁中,哪怕我已忘却这一刻他的样貌和表情,也无法忘记此刻的感觉。那种不愿他面前屈服示弱的感觉,想要证明自己的感觉。
  大概只有这样做了,才会忘记自己与这个人之间距离究竟有多远。
  那是焚尽生命,摧身碎首,也永远追不上的遥远。
  应龙夜归
  月色娟娟,海声如诉,倏忽间,青年已饮尽杯中酒,望了一眼空中满月,似在自言自语:“今旧地空悬天英,也不知遗人尚有千载否……”
  他这番话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我也听不懂,于是开门见山道:“我只看见一个月亮,何来天英。”
  青年道:“这两天没了,之前高挂了十天,也只能从此处望见。”
  “你在这里待了十来天?”
  “是两个月。”
  我愕然道:“两个月,都一个人在高山凉亭上,饮露餐风?哦不,是饮酒餐风。”
  “不是人人都需要进食。”青年继续为自己倒酒,仿佛在告诉我,有酒足矣。
  这人神力十足,莫不成正在修仙?莫非,他已是个半仙?抑或是,我和大姐一样,也在这孤岛上遇到了个散仙?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人不由欣喜雀跃,我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眸载星光,鼻若雪山,颧骨两侧,有两条水纹形印记蜿蜒而下。原应是个楼高不及烟霄的美男子,他眼神却有一股独断专行的调调:“你应该更关心自身的安危。方才若不是我救你,你已经被那蟠龙捉回去当安胎药了。”
  “安、安胎药……?”我不禁捏把冷汗。
  “那蟠龙的夫人怀孕了,你们族人是最滋补的药。”
  难怪,方才它对我凶悍至极,却又不立刻杀掉我,原来是想把我活捉回去炖汤……想到此处,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蟠龙如此猛毒,遇到这青年尽也负驽前驱,这令我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只是,我尚未找到再次追问的机会,他已击掌两下,对我说道:“现在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然后,大片阴影扩散在我前方的地面上。
  我原当是乌云,但转过头去,差一点又被吓倒在地上:不知何时,又有一头龙出现在了悬崖旁边,以同样垂首的姿态对着我们。只是这头龙背有双翼,周身赤黄色,比方才那一只还要大上许多。
  书中提过,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
  这庞然大物,竟是头年岁过千的应龙!
  一日内连见两头龙,第二头还这么带劲儿,我一下觉得有些吃不消。但心想这青年有御龙之能力,除了被它凶桀的外貌吓上一下,我知道自己尚且安全。
  下一刻,这应龙竟把爪子伸过来,捞我坐上它脑袋。我低呼一声,只听见那青年说道:“它这便送你回家。以后出门,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等等!等等!”我随手抓住一根两根龙须,急切道,“我父王说过,只有仙才能御龙,难道……你是个仙?”
  “不是只有仙才能御龙。”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叫什么?今日之恩,洛薇必切切在心,有朝一日,当结草衔环以报……”越说到后面,我的身子越往前倾。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青年淡然道,“你我相隔甚远,多半今生不会再见。”
  “起码告诉我你的姓名!”
  “我没有姓名。”
  说罢,他又击掌两次。应龙朝天展翼,迎风而翔,三两下便把我带到了极远的地方。我扭头再度看了一眼那个青年。海风鼓起他的宽袖锦袍,他的曼舞黑发。
  那里不过一个普通至极的山峰,却满载了明月的清辉,以及在浓夜中绽放的绝世风华。
  两个时辰后,应龙将我送到溯昭外侧。有成群结队的翳鸟从溯昭飞处,五彩之羽灼灼夭夭,凤凰涅槃般渲染亮了夜空。重新骑回轻盈的翳鸟背上,松软羽毛的触感,令我立即放松紧绷的情绪。
  再度看见那占据半边天的圆月,回想之前发生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绮丽之梦。
  我在翳鸟背上小睡了片刻,便被家人的叫唤声吵醒。
  他们真是担心坏了。母亲和二姐抱着我哭了出来,父亲反复检查我身上是否有伤。傅臣之则默默站在一旁,面色苍白,一语不发。
  母亲也留意到了他,便道:“唉,这孩子,从回来以后一直焦头烂额,寝食不安,一口饭都没吃……臣之,既然妹妹已经回来,你赶紧去吃点东西。”
  傅臣之只是摇头,小身板儿摇摇欲坠,好像脚都站不稳了。我从父母怀里挣脱出来,走到他面前。两人相顾无言,过了很久,我才拉住他的手:“哥哥,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他本只是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些责备的怒气,听我这么一说,他先是一愣,接着抿着嘴唇,眼眶红了一圈:“好。”
  他转过身,拉着我往餐桌走,用袖子抹去眼泪。
  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他哥哥,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诚然,这一夜发生的事听上去荒谬可笑,但父母险些带我去看大夫这事,始终弄得我有些不愉快。他们坚信只有蟠龙出现,什么冰封海水、御龙青年,仿佛都只是我的梦话。
  而且,为了保全溯昭氏王族的颜面,他们命令我不许在外张扬此事。久而久之,我亦不再向人提及。只是我坚定,那人气质如此高贵不凡,必是个误落尘世的谪仙。
  之后的许多年里,一山松岗,一弯冷月,一抹青影,一龙夜归……这些景象,都曾数度出现在我的梦中。
  身为溯昭氏,我们原本就容易被水光和发亮的东西吸引。而那海面闪烁的万千冰粒,更如同一条星斗银河,在我心中打开了一片夜空……
  日与月与,荏苒代谢。俯仰间,二十七年过去。
  这一年,我四十二岁,正处于最令父母头疼的年纪。每次我一调皮捣蛋做错事,父王总是会义正言辞道:“身为我溯昭氏王姬,你以为自己还很小不成?你可知凡人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们到了你这岁数,都儿孙满堂了!”
  对于此等蓄意刁难,我总能快速而机智地回答:“蚊虫到我这年纪,都已轮回了上百次。怎不叫我跟它们学学?”
  违抗亲爹,激怒亲娘,以及和兄姐闹别扭,已经变成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是年,时逢早春。是日,也是二姐六十岁整的生辰。
  我知道,这一整天,沧瀛祭坛那都会热闹得很。因为,父王及文武百官正在那为二姐举行成人仪式,以及王储钦点仪式。
  如此盛大的事,怎可少了本小王姬?
  然而,由于之前我练法术时用力过猛,用冰渣把翰墨的屁股扎成了马蜂窝,还害他跌了个仰八叉,已被关了三天禁闭——三天,三天啊,寝殿里一滴水也没有,我都像个棒槌似的在里面无聊乱撞!
  好在翰墨非常讲弟兄情义,是个好姐妹。起床后没多久,我便在门缝看见了一缕小小的溪流。我伸出食指,在空中转了转,那些水便逆流入半空,慢慢将我环绕。
  之后,水之力便托我起来,令我慢慢升起。我飞到寝殿最高的窗扇前,将之打开,半个身子一出去,果然便看见了下方与我里应外合的翰墨。
  他正撅着屁股,提着一大桶水,朝我打了个响指:“走。”
  确切说来,五十岁才可以学纵水登天术。但是,我早已经偷偷背着夫子把它学得差不多了。翰墨一直不务正业,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便是冰雕课,他即便到了五十岁大概也别想飞出一尺高。
  因此,为在不为察觉的情况下顺利抵达祭坛,我以极不熟稔之登天术,把我们俩同时拽至空中,磕磕碰碰地飞到了山顶。于是,一路上我俩都在惊慌失措的悲鸣中度过……
  这画面太美好,我简直不敢想。
  东风吹新碧,满山笑桃花。
  祭坛上,所有权臣名将都在场。上千名溯昭氏整齐祭拜,正朝着岿然不动的沧瀛神。而在那么多人里,我一眼便看见了二姐。
  溯昭女子六十岁,正是花苞初放的年纪。二姐身披紫丝罗带,新妆轻盈,点脂匀粉,往祭坛前方一站,便似采珠日的雪珍珠,十五月夜下的繁花,千年狐妖酿制的蚕月。
  成人仪式中,女子需解发,男子需束发,均由女性至亲完成。因此,母后走上前去,亲自为二姐解开绑好的头发。然后,她的青发碧波般流淌下来,顺滑地披满肩,半掩纤纤杨柳腰。
  二姐的美丽太动人,以至于我的心脏停跳了一瞬。
  由于大姐消失太多年,回来无望,所以二姐一成年,父王便决定让她成为王储。所谓一箭双雕,权色双收,便是二姐现在是境况。大姐如果看到二姐现在的样子,大概会气吐血……不,我逗闷子呢,以她那种奔放自由的个性,看见这种场面,大概只会抚掌撒花,热烈庆祝。
  “二姐果真是个大美人,我要上前去看个仔细,你在此好生等我,别丢了。”这些年翰墨比以前还要高许多,沉得像快石头,我实在提不动了,直接把他扔到地上。
  受伤的屁股再次受到冲击,翰墨捂着痛楚,涨红了脸:“别,别去啊,殿下回来了,他肯定会发现你……”
  听闻此言,我已飞到一半,且惊愕地开始四下寻找哥哥的身影。不想被锁在家里三天,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无人告诉我。一直以来,由于他体质与溯昭氏不同,始终不能学我们的术法,九年前,他便长时间在外拜师学艺,鲜少回溯昭。上一次看见他,已是两年前的新年夜。去年更过分,他干脆所有节假日都不曾归来。
  不出一会儿,我便在百官前排看见了哥哥。
  香气暖春,乱红初坠,满树绯红桃花烟浪起。他便一身雪白站在一树桃花下,锦衣金绣,玉树临风,黑发冉冉随风起。
  记得上一回见他时,他分明还只是个少年模样,纤细而娇贵。这一次再见,他长高了许多,手掌变大,肩宽了,已有几分成年男子的味道。只是我一直没明白的是,他明明是凡人,何故身体成长速度与溯昭氏差不多?
  忽然见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他的侧颜依旧清秀瘦削,轮廓却带着一丝犀利的英气。此番神形,真是令人如论如何都想不到小时的包子。
  之后,我才留意到,和他说话的是一个黑发女子,娇小玲珑,意态幽闲,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只见那女子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低下头,听她说了一句话,便淡淡笑了起来。
  他明明是在对那女子笑,我所能看见的亦只有一个侧脸。但是,我却不由想起“溯昭五杰”之一女诗人婉然曾写过一首长诗《溯美人》,其中有两句是这样:“一笑转春思,二笑断春魂。云鬓如烟碧,轻袖醉冥紫。”
  恰逢此刻,二姐的成人仪式开始礼乐祭祀,一阵琵琶声自祭坛飘来,是列队齐奏,大约有十来人,声如珠落玉盘,弦弦断肠。随着琵琶声变轻,旋即独奏传来的,一首孤高冷寂的箫曲。曲声呜咽,音尾颤抖,刚好迎来一阵春风,抖落更多桃花。
  哥哥轻笑过后,拂去了肩上的花瓣,又重新回到原来的站姿。
  可是,那个画面,我是如何也忘不掉了……
  一阵神魂颠倒后,我忽然察觉到自己真是太大逆不道了——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哥哥?可是,那天杀的《溯美人》诗句,竟再一次在我脑海中蹦跶:
  一笑转春思,二笑断春魂。
  沧瀛神保佑我免遭天打五雷轰啊!那首《溯美人》,讲了灵景王在位时,一位风流的王孙子弟与青楼名妓相恋的故事。最后名妓遭到始乱终弃,穿上嫁衣投洛水自尽。而这倾国倾城的二笑,写的就是那名妓的笑……
  哥……我真的知错了。
  舞榭歌台
  欲把兄长比歌伎,理应被雷劈。只是万万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快。
  我尚处于自我忏悔中,傅臣之身边的女子已察觉到我的存在。我的登天术本不娴熟,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我吓得抖了抖,差点把自己摔在地上。然而,她却像是发现有趣之事,露出狡黠一笑,眼睛眯了一下。
  之后,我跟中了邪一般,浑身灵气都不再受身体控制。原本往上升的法术,竟被另一股力量带动,拖着我往人群上方飞去。由于动静太大,群臣纷纷抬头。
  顿时,千百道炽热的视线把我烧成了个筛子,我很不负众望地飞向二姐斜上方。
  终于力量中止,我在她面前摔了个狗□□。
  数百个人整齐的抽气声响起,此后万籁俱静,除却空谷中还有一阵阵抽气声回荡。抬头看了一眼二姐,她轻掩朱唇,花容失色。而眼角瞥了一眼父王,我朝他露出一个活泼可爱的微笑,他整张脸却还是暗灰色。
  这下真是死得彻彻底底了。
  当日黄昏,我垮着一张脸,双手高举一把椅子,跪在紫潮殿后花园中。
  父王负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怒道:“你到底在做些甚么名堂!堂堂溯昭小王姬,居然偷偷使用纵水登天术,还在那等肃穆之地,出这么大的糗!王室颜面何在!你父王颜面何在!”
  母后一如既往扮演着和事老,一边劝解父王,一边不痛不痒地训我。今日事大,父王早已不吃她那套,只是冷不丁地看了一眼傅臣之。
  尽管这些年哥哥总是在外闯荡,父王却是越来越信任他,瞅着他也是越来越顺眼,若不是他并非溯昭氏,父王大概立即会立他为王储。而从紫潮宫起,傅臣之便不曾发言。他如腊月的雪山寒松般站着,沉默而笔直。
  直至迎上父王的目光,他才终于说道:“洛薇,今日你确实太没规矩。 ”
  眼神之严厉,语气之苛刻,真是符合他一直以来在父母面前的兄长调调。这也就罢了。只是两年未见,一见面就这态度,还直呼我姓名……尽管毫无证据,但我凭感觉也知道,害我丢这么大脸的人,正是跟他一同前来的不知名黑发臭丫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充满杀意地看了他一眼,别过脑袋看向别处,不再理他。
  父王又教训了我一阵子,便对傅臣之说道:“臣之,你看好她,不跪满一个时辰,不许她起来,不许她吃饭。明日大祭司也回溯昭了,待与他会面回来,寡人要看见这野丫头写好千字悔过书。”
  “是。”傅臣之答得极快,“谨记叮嘱。”
  父王携母后拂袖而去,留我和傅臣之在原处大眼瞪小眼。我举椅子举得手也酸了,他却冷淡地俯视着我,只丢下简练的两个字:“跪好。”而后他也离去。
  我若真愿好好跪,那葫芦藤上也该结南瓜。他身影刚消失在拐角,我便“哐当”一下,把椅子翻过来砸地上,站起来一屁股坐在上面。但是,任我再是胆大如斗,也不敢跑太远。
  渐渐地,天色已暗,闲园里,杏花半开半落,飘下几点零星花瓣。抬头望月,明月填满半片天空,独照高楼。
  正巧花园建立在山峰边缘,可俯瞰城内全景:下有朱楼碧瓦,穷尽雕丽;上有溯人弄水,仙鹤孤翔。月华延绵至视线尽头,那些子民也似在追随而去,只留下满城银白与水光。
  在紫潮宫与地面之间,还有许多悬空碎岛,上建楼阁台榭。有的华宅黯淡无光,有的楼宇却灯火通明。那灯火通明处,往往门庭若市,花天锦地,有女子倚栏而望,衣香鬓影。客人们也是身驾玄蛇高车,华冠丽服。
  小时我便问过父母,为何不带我到那空中楼阁玩耍,父王的答案总是格外无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想到这里,我还真从怀里掏出一本《百鬼通史》,靠在一株杏树下阅读。除了儿时被蟠龙绑架那次,我便不曾离开过溯昭,也只能通过读书,来满足对外界的好奇。因此,近两年读的书里,这本绝对可以名列前三。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是画皮卷里的《花子箫》:
  “花子箫者,画皮鬼王也。世为仙君,年数百岁,号权星长君,仙名子箫。有清才,擅墨画,守御东月楼台轩辕座,闲居养性。误娶魔女青寐,为徇情枉法之私,因遭天谴,坠落地府,受苦无间,永世不得超生。炮烙为枯颅,遂以画皮掩鬼身。其深居简出,时人莫知之。唯七月十五日,复出阳间。其色如桃花,鬓发如鸦,凡得遇者,常致思欲之惑。”
  受苦无间,炮烙为枯颅,岂不是指他们把他丢到十八层地狱中,从一个大活仙人,熬得皮开肉绽,最后只剩下骨头?
  之前读过有关仙的书,几乎都是溯昭氏写的,无一不是把仙界描述得风光旖旎,尽善尽美。然而,这一本书是大祭司取经时,从妖手中买来的。读过之后,才知道仙界居然还有这等惩罚方式,可见仙门似海,天条森严,似乎不像想象般美好 ……
  此时,身后有人道:“夜晚读此书,也不害怕?”
  本不害怕,听见这声音,我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也掉在了地上。正弯腰准备捡起,另一只手将之捡起,拍了两下,递回给我。提眼一望,发现身后之人,竟是傅臣之。
  我快速将书藏在怀里。杏花盛开,重重压低枝桠。傅臣之剥开那枝桠,满脸质问之色。我才察觉,自己和他身高差了一大截。尤其此刻,我做贼心虚,耷拉着脑袋,更是只到他的胸口。只是,不服输向来是我的本能,这毛病曾被父王说成是“见了棺材还不掉泪”。
  我无法哀求他,只道:“你可不准跟父王告状。”
  “不行。”他断然道。
  完全没想到他如此不讲情面,我呆愣了半晌,愤愤不平道:“你在外面私会姑娘,还把她带回来,我也不曾在父王说过半句是非。这样以怨报德,哥哥觉得合适么?”
  傅臣之冷哼一声:“不说是非,是因为你尚未寻得机会,便被父王罚在此处。”
  “不会,你得信任我。哥也快成年了,总该给我娶个嫂子回来不是?”我笑得没了眼睛,“哥之百年好事,妹定当欢天喜地。”
  “此话当真?”
  “绝对当真。必须当真。”
  他依旧一脸不信任,望着我许久,忽然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痛得惨叫一声。他道:“那女子是我同门师妹。我向师父请假回乡,她无论如何也要跟过来看。你尽瞎想些甚么?”
  “哦,原来这样。”
  “你如此失望,是几个意思?”
  我扁扁嘴:“没意思。我以为自己可以当姑姑了呢。”
  傅臣之眼神一黯,道:“此事不用你操心。”
  虽然哥哥一直喜怒不形于色,但我们毕竟一起长大,此刻能明显感到他心情不佳。得把他哄开心,否则我的下场通常是极惨极惨的。我拉拽他的衣袖,眨了眨眼:“如此也好,哥不会被别人抢走,可以多留在我身边几年。”
  傅臣之看了一眼我的手,听完我的话,又怔了怔,道:“其实,我明天便又要走了。”
  “啊?只回来一天?”
  “今日回来,是为参加二姐成人仪式。师父那边尚有任务未完成,我得连夜赶回去。”
  我有些不乐意了:“那,我下一次见你,又要等到何时?我的成人仪式么?”
  傅臣之皱了皱眉:“我也不知道。只能说尽快。”
  “好吧。”我长叹一口气。本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看见他手腕处有东西晃动。转眼一看,那竟是一个小冰坠。我惊喜地拉起他的手:“这不是我送你的么,你居然还留着? ”
  溯昭的冰雕,早已成为了我们独有的文化。只有我们可以凝聚灵气,令小范围的冰块在施法者寿命结束前不化。他手腕上的鹿型冰坠,应该是我小时在冰雕课上的杰作。我把腰间的形状一样的木雕坠举起来,在他面前摇了摇:“看,你送我的这一个,我也留着。”
  傅臣之沉思了一阵,摸了摸我的脑袋:“薇薇。”
  “嗯?”
  “我会很快回来。”他温柔地凝视着我,认真得像是在海誓山盟,“……等我把最后的事情处理完毕,便会回到溯昭,陪在你身边,再也不去任何地方。”
  哥哥一向严格挑剔,忽然这番态度,真是好生不习惯。我脑袋还顶着他的手掌,便拧了拧脖子,对着宫殿外的方向:“哥,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那些地方。”我指着城内灯火辉煌的空中楼阁,那里一片人声鼎沸,莺歌燕语,“我想去那些地方玩耍。”
  傅臣之顺势望去,面无表情:“不行。”
  “为何啊?”
  “那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你胡说!那里明明有好多姑娘!”
  “那不是小孩应该去的地方。”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上前一步,挽住傅臣之的胳膊,企图用执着期盼的视线烧化他,“哥哥,让我去,让我去啊。我一直很好奇那里究竟有些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去,何故我便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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