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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book3-村上春树

_2 村上春树(日)
牛河已经把青豆做个人肌肉伸展师的那些客户的名字都弄到手了。不惜花费时间,又多少有怎么做的话,大体的情报都能弄到。青豆做私人教练的这12个人中,牛河一个一个地进行筛选。女性八名男性七名,都是既有社会地位经济又宽裕的人。像是会借他人之手杀人的人一个也没发现。但是这之中有一个人,一个七十来岁的富有的女人,她为因家庭暴力而离家出走的女性提供一间庇护所。在自家宽敞的宅基地上建了一座两层公寓,供那些遭遇不幸的女人居住。
当然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冲击着牛和遥远的意识边缘。而且每当有什么这么冲击自己的意识边缘时,他都会一探究竟。他具有动物般灵敏的嗅觉,和比什么都可靠的直觉。正是依靠这些,才好几次地捡回了性命。【暴力】,或许正是这次事件的关键词。那位老妇人有意识地反对暴力,因此才会进而保护这些受害人。
牛河特地跑了一趟,去见见所谓的庇护小屋。那是一幢建在麻布的高台的上等地段的木质公寓。虽然很旧了,却是古香古色的建筑物。从大门栅栏间的缝隙望去,玄关的门前有非常漂亮的花坛,草坪也十分宽阔。大大的樫木投下树影。玄关的门上嵌进了小的块状玻璃。近来这样的建筑已经很少了。
然而建筑由里到外全都警备森严。围墙高耸,立有带刺铁圈。结结实实的铁门紧闭,内园还有德国牧羊犬,一旦生人靠近就激烈地吠个不停。还有监视用的摄像头咕噜噜地转着。公寓前几乎没有行人,因此不能在那里久站。悠闲寂静的住宅街,附近还有好几所大使馆。像牛河这样怪模怪样的男人在这里徘徊的话,很快就会有谁发现的。
但是,这警备也太过小心了吧。就算是为了庇护暴力下的妇女,也不至于采取这么坚固的防卫呀。一定要竭尽所能弄清楚庇护小屋的秘密。不,不管防卫再怎么坚固,也一定要把它弄开。为了这个,一定得想个好的方案。绞尽脑汁也要。
他又想起询问稳田小小人的事来。
“小小人这样的名字,你听过吗?”
“没有。”
回答得未免也太快了点吧。如果这个名字一次也没钻进过耳朵里的话,至少也该慢一拍才能知道吧。小小人?闪现在脑海中然后检查确认。之后才会做回答。这才应该是普通人的反映。
那个男人之前肯定听过小小人这个词。他是不是知道这个词的意义和实体还不好说。但是绝对不是初次听到这个词汇。
牛河摁灭渐短的香烟,沉浸在思考之中。在告一段落之后又重新点燃一支新的烟,从很早之前他就下定决心,不去为得肺癌的可能性什么的烦恼。尼古丁对于帮助思考是很有必要的。谁也不知道两三天后的命运如何,为了十五年后的健康烦恼可没有必要。
在抽第三根烟的时候,他想到了一点特别的事。这样也许能行得通,他这么想着
第二章 青豆 虽然孤身一人 我却并不孤单
每当天色渐暗,她就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凝视着道路对面小小的儿童公园。这已经成为每日最重要的功课,生活的中心。无论天空是晴是阴,或是下雨,监视没有修顿地持续。时间进入十月,四周的空气寒意渐重。寒冷的夜里穿上厚厚的衣服,盖着小毯子,再喝着热可可。十点半左右时眺望着滑梯,随后在浴缸里慢慢地温暖身体,上床入睡。
当然,天吾白天到这里来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公园的时候,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正是月亮刚刚明澈地浮在天空上的时刻。青豆简单地吃过晚饭,打扮成可以出门散步的装束,头发拢整齐,坐在庭院扶手椅上,将视线凝固在了夜晚的公园滑梯上。手边一如既往地放着自动手枪和尼康的小型望远镜。担心去洗面台的时候天吾突然出现,暂时还不喝可可之外的饮料。
青豆一天都没有休息过,这么持续地监视着。既不看书也不听音乐,户外的声音一概进不了她的耳朵,仅仅是望着公园。姿势几乎也不怎么变化。只是时不时地抬头望——如果不是没有有云的夜晚——望着天空,确认那里仍然漂浮着两轮明月。而后视线迅速地回到公园。青豆监视着公园,月亮们监视着青豆。
但是天吾的身影却没有出现。
夜晚到这公园的人并不多。有时年轻的情侣会来。他们坐在长椅上,握着手,像一对小鸟似的神经质地亲着对方。可是公园太小,照明太亮。他们不能在这里安心待者。终于放弃转向别处去。也有想上公共厕所而来的,发现入口必须投币,失望(或者生气)之后离开。也许是想要醒醒酒,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从公司下半的白领也有。或许也只是完全不想回家。晚上带着狗出来散步的老人也有。狗和老人一片寡然,仿佛失去了希望。
但是几乎所有时间里,夜晚的公园都空无一人。连一只猫都没有。荧光灯毫无个性可言的光亮,将秋千也好,滑梯也好,沙场也好,还有那上了锁的公共厕所照映着。长时间地看着这样的风景,偶尔会生出自己像是残存在某处的无人小行星似的感觉来。简直像是描绘核战争的电影。叫什么名字来着?《搁浅》。
即使这样,青豆仍然集中意识,继续监视着公园。像是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桅杆,在辽阔的海域上搜寻鱼群和潜望镜的不吉的暗影的船员。她的这双深厚注意力的眸子,渴求的只有一个,川奈天吾的身影。
也许天吾住在别的区,只是那个夜晚偶尔才来到这附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再到这个公园的可能性接近于零。恐怕并不是这样的,青豆想。从滑梯上坐着的天吾的装束来看,总有一种是住在附近,夜晚出来散个步的感觉。在那途中顺路到这个公园,爬上滑梯。大概是为了看月亮吧。不管怎样,从他住的地方到这,应该是可以步行的距离。
高圆寺的区里,找到一个能看月亮的场所并不简单。几乎全都是平地,能登上的建筑物几乎没有。夜晚公园的滑梯,就看月亮来说委实不坏。安静,无人打扰。如果想再月亮的话,他一定会再到这里来的。青豆推测。想着下次到来的瞬间。不,事情也许不会这么顺利的。也许他早就爬上了某个大楼的屋顶,或者找到了某个更好的看月亮的场所也说不定。
青豆短而快地摇头。不,我不能想这么多。除了相信天吾一定会回到这个公园,安静地等待他之外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够离开这里,现在的这所公园,是唯一能连接我和他的连接点。
青豆没有扣下机板。
九月初的那件事。她站在堵塞的首都高速道路三号线的安全带上,沐浴着炫目的朝阳之光,将Heckler & Koch的枪口伸进自己的嘴里。穿着安田顺子牌的套装,和 Charles Jourdan的高跟鞋。
周围的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么从车里看着她的模样。开着梅赛德斯房车的中年女性。从运输卡车高高的座椅上向下看着她的晒得黑乎乎的男人们。就在他们的面前,青豆准备用9毫米的子弹,将自己的脑子崩的四下飞射。除了了结自己的性命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离开1Q84年。这么做的话还能换回天吾的性命。至少领袖是和她这么约定的。他对此发誓,求得了自己的死。
对于自己必须得死,青豆没有感到丝毫的遗憾。一切都是从我进入1Q84年的世界引起的,这一切也都业已注定。我仅仅是按照固定的剧本星斗罢了。大小两轮月亮浮于天空,小小人支配着人们的命运这样无法理喻的世界。一个人继续存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但是结局是,她并没有扣动手枪的机板。在最后的那一瞬间,她放缓了右手食指的力量,将抢口从嘴里拿了出来。然后像个终于从深海里浮出水面的人一般,大口大口的吸气,再吐出来。好像把身体里的空气整个换了一遍。
青豆中断了自己的死,是因为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那时她在没有任何声音的空间之中。扣动机板食指发力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杂音全都消失。她就在深邃寂静的池子底部中。那里,死亡并不是黑暗可怕的东西。却如同胎儿在羊水中一般自然明快。这也不错,青豆想。几乎是微笑着的。然后青豆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似乎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或者是很远的时间传来。是没有听过的声音。似乎是经过了多少的曲折,其本身音色的特点已然丧失。剩下的只是被剥去了意义的虚无的回响。即便这样在这回响当中,青豆仍然听到了令人怀念的温暖感。声音不知怎么的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青豆放松了扣动机板的手指,眯着眼睛竖起耳朵,使劲地想要知道这个声音在说什么。但是不管怎么努力听到的,或许说认为的,都只是自己的名字。之后只有刮过防空洞般的阵阵风声。声音终于远去了,丧失了意义,被吸回到无声之中。包围着她的空白却消失殆尽,如同拔开栓子一般,周围的噪音一股脑地重回世界。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死的决心已然从青豆的身体里消失。
也许在那个小公园我能同天吾君再见一面。青豆这么想着。之后再死也可以。就一次,我要赌那么一次。只要还活着——只要不死——我就还有再见到天吾的可能性。我想活着,她这么明确地想。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以前的我有过一次这样的想法吗?
她收起自动手枪,拨好安全装置,放回到挎包。然后端正姿势,戴上墨镜,逆着道路回到了刚才坐的出租车里。人们沉默地看着穿着高跟鞋大步流星的她。没有必要走的很远。她刚才坐的那辆出租车还在蜗牛般的车流中一蹭一蹭地前进,刚才向她靠近了。
青豆敲了敲司机的窗户,司机降下车窗。
“能再载我吗?”
司机犹豫了,“那个,客人您刚才伸进嘴里的,好像是把枪吧。”
“是啊。”
“是真枪吗?”
“怎么可能呢。”青豆撇撇嘴说道。
司机打开车门,青豆坐了进去。从肩上卸下挎包放到座位上,用手绢擦擦嘴角。金属和机械油的味道还残留在口中。
“那,那里有紧急用楼梯吗?”司机询问道。
青豆摇摇头。
“是吧,这种地方紧急用楼梯什么的,听都没听说过。”司机说道。“那么,还是在最开始商量的在池尻出口下车可以吗?”
“诶,可以。”青豆说。
司机打开车窗伸出手去,在一辆大巴前面向右并线。计价表从她下车时就一直那样。
青豆将身体靠在座位上,一面平静的呼吸,一面望着早已见惯的ESSO的户外广告板。老虎的侧脸朝着这边,微笑着给出加油的手势。“给你的车虎虎生威!”
“给你的车虎虎生威.”青豆小声念道。
“什么?”司机从后视镜中向她问道。
“没什么,自言自语。”
再活那么一阵吧,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那时再死也不迟。大概。
放弃自杀想法的第二天,tamaru打来了电话,青豆告诉他。原计划变更了。我决定不离开这里。也不改名,也不做整容手术。
tamaru在电话那端沉默着。他的脑中无声地排列着好几种理论。
“也就是说,不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场所去?”
“是的。”青豆简洁地回答。“想留在这里。”
“我们没有让你在那里长时间藏身的设定。”
“躲着不出门的话,应该暂时不会被发现的。”
tamaru说道,“不要太小看那个组织。你的周遭会被彻底清查,以追踪你的踪迹。即使危险没有留给你一个人,也可能会波及到身边的人。这会让我的立场也变得微妙。
“我对这件事感到抱歉。但是之后还想要一些时间。”
“之后还想要一些真是暧昧的表达。”tamaru说。
“对不起,但是只能这样说。”
tamaru沉默考虑了一会。他从声音中感到了青豆的话决心和顽固。他说道,“我是立场比什么都优先考虑的人。几乎是比什么都。这个你能明白吗?”
“我想是明白的。”
tamaru再次沉默,然后说道。
“好吧。对于我来说,一次也不想误会你什么。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一定是有你的理由的。”
“有理由的。”青豆说。
tamaru在话筒的那段干咳道,“之前也说过,我们这边制定计划,做好准备,要把你移动到安全的远处。消除足迹,改头换面。虽不能说是完全,但也要把你变成几近完全的另外一个人。关于这点,我们是互相同意了的吧。”
“我当然也明白这点。也并不是对这个计划提出异议。但是在我身上发生了预想之外的事。所以我有必要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
“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Yes或NO。”tamaru说道。而后嗓子眼里发出细小的声音。“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给你答复。”
“我一直在这里。”青豆说。
“这样就行。”tamaru说道,然后切断电话。
第二天早上九点前,电话铃响了三次之后挂断,之后又响起。除了tamaru之外不会是别人。tamaru没有说客套话直奔主题。“你要长时间留在那里的事,夫人很担心。那里并不是一个十分完备的安全设施。只能说是个中间地带。哪怕一刻也好,都想把你转移到更安全的远处去。这是我们共同的看法。这些你明白吗?”
“我很清楚。”
“但是,你是一个冷静而且思虑深厚的人。不会犯无谓的错误。对我们也是推心置腹。所以基本上我们都非常地信任你。”
“谢谢。”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想要暂时留在那个屋子里的话,一定会有你的理由。虽然是什么理由我们不清楚,但一定不会是你的一时任性。所以如果可能我们也想要满足你的愿望。她是这么考虑的。”
青豆一言不发地听着。
tamaru继续道。“到今年年底,你都可以随意留在那里。但是这已经是极限。”
“也就是说新年之后就要转移到别处去了?”
“作为我们这边来说,这已经是尊重你而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我明白了。”青豆说,“今年为止留在这里。之后去别的地方。”
这并不是青豆真实的心情。和天吾重逢之前,她一步也不愿意踏出这个房间。但是现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肯定会引起麻烦。到年底还有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只能之后再考虑了。
“很好。”tamaru说道。“之后每周一次,会向那里补充食物和日用品。”每周礼拜二的下午一点,补给人会到那里去。补给人拿着钥匙会自己进去,但是除了厨房之外哪里也不会去。在这期间拟就躲进里面的卧室,把房门从里面上锁。不要露面,也不要出声。他们回去的时候,会在走廊上按一次门铃。之后你再从卧室出来就行。有什么特别的必需品,想要的东西现在可以告诉我。下次补给的时候给你送去。
“如果有锻炼肌肉用的室内器具就太感谢了。”青豆说。“不使用道具的话,再怎么做体操拉伸肌肉效果也有限。”
“体育馆那样的正规器具可办不到。但是那种不占地方的家庭用器具倒是可以准备。”
“简单的东西也可以的。”青豆说道。
“室内自行车和几样增强肌肉用的辅助器具。这样可以吗?”
“这样就行。可以的话。还想要垒球用的金属球棒。”
“球棒在各种场合都可以派上用场。”请都说。“只是在手边的话。心情就能平静下来。毕竟是陪伴着一同成长的东西。”
“明白了。会准备的。”tamaru说。“还想到其他什么必需品的话,可以写在纸上,再放在厨房的橱柜上。下次补给的时候给你准备。”
“谢谢。但是现在没有什么不足的东西。”
“书呀影碟什么的呢。”
“不怎么想要。”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怎么样?”tamaru说。“如果还没读过的话,也许现在是个读一遍的好机会。”
“你读过了?”
“没有。我既没进过看守所,也没长时间地躲在哪里。人们都说没有这样的机会就不可能通读《追忆似水年华》。”
“周围有谁通读过这本书吗?”
“我周围可没有在监狱里长期待过的人,也不是对普鲁斯特感兴趣的类型。”
青豆说。“那就试试。拿到书的话,在下次的补给中送来就行。”
“说实话已经准备好了。”tamaru说道。
礼拜二的下午一点补给人来了。青豆像指示的那样钻进里处的卧室,从内侧锁上门,屏息静气。从入口传来打开锁的声音,一个以上的人开门进到房间里。tamaru所说的补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青豆不清楚。可以从声音和气息感觉到是两个人,却完全没有说话声。他们将好几件物品送入其中,无声无息地开始整理。可以听到他们将带来的食物用自来水冲洗,放入冰箱。不管是怎样的作业,似乎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配合一般。也能听到打开什么的包装,收拾包装的箱子和纸的声音。似乎还在收拾厨房的垃圾。青豆不能自己走下楼去倒垃圾。所以必须由谁把垃圾带走。
他们干净利落的动作里没有一丝多余。也没有弄出不必要的声响,脚步也静悄悄的。二十分钟左右工作结束,他们打开入口的门离开。还可以听见从外面上锁的声音。作为暗号门铃被按响了一次。以防万一青豆静等过了十五分钟,之后才从卧室走出来。确定谁也没有之后,将入口的大门插上插销。
大型冰箱里堆着一个礼拜分量的食物。这回不是用电子微波炉加热即食的食物,而是以普通的生鲜食材为主。各式各样的蔬菜和水果,鱼和肉。豆腐裙带菜还有纳豆。牛乳和奶酪以及果汁。鸡蛋一打。为了不产生多余的垃圾,食物全都解开了包装,用保鲜膜包好。青豆日常需要什么样的食材,他们都把握得十分精确。怎么会知道的呢?
窗边摆放着一台室内自行车。是小型而高品质的种类。液晶屏上可以显示时速和行走距离以及消耗的能量。一分钟之内车轮的转数已经心跳也能显示在屏幕上。还有锻炼腹肌背肌以及三角肌的器具。使用配属的工具就能简单地组装,配合起来效果非常之好。有这两样的话,就能保证必要的运动量。
软包装里的是金属垒球棒。青豆把它从包装里取出,试着挥了几下。闪耀着银色的崭新球棒尖锐地划过空气发出声响。这令人怀念的重量,多少让青豆的心情平复下来。这触感又重新让她想起和大冢环一道读过的十多岁的时光。
餐桌上堆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并不是新书,但也没有读过的痕迹。总共有五本,她拿起一本在手里啪啦啪啦地翻看。之外还有好几本杂志。有周刊有月刊。还有没有打开封皮的五张新的影碟。是谁选的这些她不知道,但哪个都是她没看过的新电影。青豆没有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习惯,看不到新电影对她也并不难受。
在百货商场的大纸袋中是三件新毛衣。从厚到薄都有。厚的法兰绒上衣两件,长袖T恤四件。全都是没有任何花纹,简单设计的样式。尺寸也很合适。还准备了厚的短袜和长筒袜。如果要在这里待到12月的话,这些都是必须的。考虑地非常之周到。
她将这些衣服搬到卧室,打开抽屉,挂进橱柜。回到厨房喝咖啡的时候电话响起。三声之后切断,之后又再响起。
“东西运到了?”tamaru问。
“谢谢。必要的东西全都备齐了。运动器具也很够用。之后就是细读普鲁斯特了。”
“如果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你不必客气尽管说。”
“我会的。”青豆说。“不过要想到你们漏掉了什么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tamaru咳了两声。“也许是我多嘴,给你个忠告可以吗?”
“什么都行。”
“谁也见不到也不能开口,在那种窄小的地方长期一个人窝着,这种生存方式并不容易。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受不了的。何况还是在被人追逐的情况下。
“我这样的人,也不是在什么宽阔地方长大的,”
“这也许是你的一个强项。”tamaru说道。“但是还是注意的好。一直紧张不断得不到放松的话,在本人不知不觉时会变得神经质,像橡胶那样。再恢复本来面貌就很难了。”
“我会注意的。”青豆说。
“之前我也说过,你是非常警醒的性格。实际中也有非常强的忍耐力。不会过于自信。但是一旦没有集中之物的话,无论怎么警醒的人,都必定会犯一两个失误。孤独会像酸一样的腐蚀人类。”
“我想我并不孤单。”青豆说着。一半是在向tamaru,一半也是向自己。“虽然孤身一人,我却并不孤单。”
电话的那段沉默着。仿佛在考虑孤身一人和孤单的差别似的。
“不管怎样我会比现在更加警惕。谢谢你能给我忠告。”青豆说。
“另外一点希望你能明白。”tamaru说。“我们只能提供有限的援助。如果发生某些紧急事态,在不明白事态的具体情况下,也许只能由你一个人面对。就算是我驱车前去时间上也未必来得及。也许会发生某些事,是我们不能出面的。比如说,我们做出不能再和留在那里的你保持联系的判断。”
“我很明白。正是由于我自己的任性,才更有必要自己保护好自己。金属球棒也是因为这个从你那里要来的。”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希望之处必有试炼。”青豆说。
tamaru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知道斯大林时代的秘密警察的检察官,最终考试的试题是什么吗?”
“不知道。”
“他们被安排进一个四方形的房间。房间中有一把平淡无奇的小木头椅子。然后上级下命令道:逼迫这把椅子坦白罪状,然后写成笔录!否则的话不准离开房间一步。”
“真是个超现实的故事呢。”
“啊呀不是的。这可不是超现实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真事。斯大林建造了这样一个偏执狂的超现实体系。在任时大概造成了一千万人的死。几乎全是他的同胞。我们就是存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你总是知道很多温暖人心的故事。”
“也没有那么多。必要时倒还是有存货的。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只能将能为现实所用的东西,一点点学到身上。【希望之处必有试炼】如同你说的那样。这话很对。希望的数量极少且抽象。试炼却多到可怕,而且十分具体。这也是我付出代价学到的一件事。”
“然后呢,检察官考生结果是怎么让椅子交代罪状的?”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tamaru说。“如同禅理的故事。”
“斯大林的禅理?”
tamaru过了一会切断了电话。
那天午后,青豆用室内自行车和长椅式的器具做了运动。身体收获的这适度的负荷,让她感到久违的快乐。之后青豆流着汗冲了淋浴。一面听着FM广播一面做了简单的饭菜。检查了傍晚电视播放的新闻(让她关心的新闻一条也没有)日落之后又出到阳台上监视公园。薄薄的小毯子望远镜和手枪。闪耀着美丽光泽的崭新的球棒。
如果再也见不到天吾出现在这个公园里,到充满谜团的1q84年结束为止,我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在高圆寺一日日重复单调乏味的生活。做点饭菜,做做运动,检查新闻,翻着普鲁斯特的书页等待天吾出现在公园里。等他已经成为我的生活中心课题。现在的我,仅靠着这么一根细线辛苦地生存下去。如同在爬下首都高速路的紧急楼梯时见到的蜘蛛一般。在脏兮兮的铁丝网的角落,织着粗陋的网,然后屏息等待的一只小黑蜘蛛。桥下刮过的风摇动,那张满是污物的网,就这么四下飘散了。看见这个的时候,青豆觉得很可哀。但是现在自己也处于和那只蜘蛛相同的境遇。
弄张收有雅纳切克《小交响曲》的唱片吧,青豆想。对做运动有必要。这段音乐将我和某处——无法特定的某处场所——连接到了一起。把我引导向了某处。在下次给tamaru的补给品清单中加上这个吧。
现在是十月,还有三个月的自由时间。时间一刻不停地消逝着。她将身子缩在扶手椅里,透过树脂围墙的缝隙继续观察着公园的滑梯。荧光灯青青白白地照着小小的公园。这番景象让青豆联想去夜晚水族馆空无一人的通道。眼睛看不见的虚构的鱼们在树木之间悄无声息地游着。他们毫不停歇地游在无声的水中。夜空中两轮月亮并排着漂浮着,向青豆祈求认可。
天吾君,青豆喃喃道,现在的你在哪里呢。
第三章 天吾 禽兽都穿着洋装
每到午后天吾便到父亲的病房去,坐在床边上,打开自己带来的书朗读。每读五页休息一次,然后再读五页。仅仅是将自己在看的书读出声而已。这里面有小说,有传记,也有自然科学。重要的是将文章读出声来,内容是什么不重要。
父亲能不能听见这个声音,天吾不知道。从看到的情况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个干瘦而的老人,闭着眼,沉睡着。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也听不见呼吸。当然呼吸是有的,除非凑近耳朵,或是靠镜子凝结的雾气,否则都不能确认其存在。点滴输进身体里,导尿管再将仅有的那么点排泄物向外运出。现在能证明他的存活的,只有这缓慢安静的进进出出。有时忽视会有电子刮面器给他剃胡须,用前端磨圆的小剪子剪耳朵和鼻子里长出来的白毛。也修整眉毛。虽然没有意识,毛发仍继续生长。看见这个男人,天吾渐渐不明白人的生与死究竟有何区别。也许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区别。区别只是人们为了方便强加的想法罢了。
三点左右医生来向天吾说明病情。说明总是非常的短,内容也大致相同。病情没有进展。老人只是沉睡过去。生命力正在徐徐衰减。换个说法就是实质的向死亡靠近。医学上对此目前毫无办法。只能由他就此安静地沉睡。医生能说的无外乎这些。
接近傍晚时两个男性看护来把父亲搬运到检查室接受检查。虽然都戴着口罩,来的看护人和那天的还是不同。也许是戴着大大的口罩的缘故,全都一言不发。其中一个看着像外国人。小个子皮肤稍黑的那个,透过口罩向天吾微笑。一看就能明白对方是在微笑。天吾也浮起微笑点点头。
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之后父亲才能回到病房。接受的是什么检查天吾不知道。父亲离开病房后天吾到楼下的食堂喝了温乎乎的绿茶。打发了十五分钟后回到病房,他仍然期待着,少女时期的青豆会不会突然躺在那里呢。但是青豆没有再出现。渐渐昏暗的病房中,只有病人的气味和留有睡痕的无人的病床残留着。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风景。草坪的对面黑黑地横布着松树防风林。远处还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太平洋汹涌的海浪。仿佛是聚集着的无数灵魂,呢喃着冥冥终生的物语,回响着厚重阴暗的回响。仿佛在诉求更多的灵魂参与进来似的,它们也在诉求着更多能为人道的物语。
天吾在这之前,仅仅十月的时候来过两次,到访千仓的疗养所后当天就回去了。坐早晨的特急列车去,坐在父亲的床边时不时说说话。虽然毫无应答。父亲仰卧着,仍在深深地沉睡。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里,天吾都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度过的。随着傍晚的到来,他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出现。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静静地日渐薄暮,房间被笼罩在淡淡的黑暗里。他终于放弃,站起身子,坐最后的特急列车返回东京。
也许我应该安下心来直面父亲才对。天吾某天这么想。一天就回去的程度也许是远远不够的。也许我们彼此需要的是更为深层次的交流。虽然没有什么具体的根据,但我有那样的感觉。
十一月过半的时候,他终于正式请假。向补习学校说明父亲病重,不得不去照看的情况。这本来也不是谎话。讲课拜托给大学时代的同学。他是天吾维持着密切交往的少数朋友之一。即使大学毕业了每年也联系一两次。奇人辈出的数学系里,他也算是奇人中的奇人了。但是大学毕业后并没有工作,也没有进研究室,而是在意气相投的熟人开办的面向中学生的补习社里教数学。之后广读群书,不时在溪边钓钓鱼,每日就这么随性而过。天吾偶然知道他非常有做老师的才能。他仅仅是厌烦了自己富有才能的领域。自己家里十分富裕,没有勉强自己工作的必要。以前也有一次让他代讲,那时学生们的评价很不错。天吾向他打去电话说明情况,他立马答应下来。
接下来是怎么向同居的深绘理说的问题。把这个远离尘世的少女留在自己的公寓是否妥当呢,天吾无法判断。好在她也是在避人耳目的【潜伏】之中。所以他向深绘理本人询问道,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吗?还是想暂时到别的一方去呢?
“你要到哪里去。”深绘理严肃地望着他说道。
“去猫的小镇。”天吾说。“父亲还没有重回意识。不久之前昏睡过去,医生说也许撑不了多久了。”
天吾没有告诉她某日的傍晚,空气蛹出现在了病房的床上。其中沉睡着少女时期的青豆的事也是。那只空气蛹的所有细节,都和深绘理小说中描写的一模一样。自己热切期待着再见一次空气蛹的事情也没有说。
深绘理眯着眼睛,嘴紧紧地抿着,长时间里从正面盯着天吾的脸。仿佛在读取细小的字印刷成的信息一般。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可脸上并没有写着什么的触感。
“这样就行。”深绘理之后点点头说道,“不用担心我的事,我留在这里。”之后考虑了一会道,“现在还没有危险。”
“现在还没有危险。”天吾重复着。
“不用担心我的事。”她也重复说道。
“我会每天打电话回来的哟。”
“可别被遗弃在猫的小镇。”
“会小心的。”天吾说。
天吾去了超市,为了让深绘理不必为了买东西而出门。天吾很清楚深绘理不会处理食物。他可不想过了两周回家看见,生鲜食品在冰箱里吧啦吧啦地腐烂掉。
替换的衣服和洗脸用具都装进了塑料袋里。还有几本书,文具以及原稿纸。和往时一样,从东京站乘坐特急列车,在馆山换乘普通电车,坐两站到千仓下车。去了车站前的观光介绍所,找能住宿的比较便宜的旅馆。因为是淡季,所以订空房间很容易。主要都是给前来钓鱼的人住宿的简易旅馆。虽然狭小却很干净的房间里,散发出新榻榻米的味道。从二楼的窗户还能看见渔港。而且附带早餐的房间费也比他预想的便宜。
因为还不清楚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天吾说,所以暂时先付三天房钱。女房东没有异议。门限是每天十一点,她委婉地向天吾说明道,带女孩子回来的话会很麻烦。天吾对此也没有异议。房间的事一解决他立马向疗养所打去电话。向电话里的护士(总是那个中年护士)询问下午三点左右去看望父亲可以吗。对方说没有关系。
“川奈老先生一直睡着。”她说道。
就这样天吾开始了在海边的猫之小镇的日子。每天早晨早起到海岸边散步,眺望进出渔港的渔船,然后回到旅馆吃早餐。每天的早餐如同模具制作出来的一般,干海参和煎鸡蛋,切成四块的土豆,调味海苔,蜆的味增汤和米饭。不知为什么总是非常好吃。早餐过后开始坐在小桌子前写小说。用久未用过的钢笔写作十分快乐。在不熟悉的地方远离平日的生活开始工作也是,转变转变心情委实不坏。
他写的是以浮着两轮月亮的世界展开的故事。小小人和空气蛹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虽是从深绘理那里借来的东西,现在已经完全变为他所有。面对原稿纸的时间里,他的意识渐渐留存在了那个世界。即使搁下钢笔,意识也仍停留在那边。那种时候,肉体和意识的分离带来一种特别的感觉;到底哪边是真实的世界哪边是架空的世界,已经不能再很好地判别。进入猫之小镇的主人公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世界的重心已在不知不觉时移动。就这样,主人公(恐怕如此)永远地,再未能乘上离开小镇的列车。
每天十一点是打扫的时间,必须离开房间。他在那段时间停下写作,出门信步到车站前,走进茶馆喝咖啡。有时也稍微吃点三明治,但大部分时候什么也不吃。然后拿起丢在那里的晨报,检查是否有和自己相关的新闻。但是没有看见那样的新闻。《空气蛹》作为很久之前的畅销书已经消失踪影。现在排名第一的是《想吃就吃,吃也能瘦》的一本减肥书。真是了不起的书名。就算里面是白纸估计也能大卖。
喝完咖啡,逐条看完新闻之后,天吾坐上巴士前往疗养所。到达那里大致是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再和前台的熟识的护士说些客套话。似乎是因为天吾开始在小镇住下,并且每天来看望父亲,护士们对他多少比以前态度温和,对他的接待也变得亲切。像是家人温柔地接纳了浪子回头的儿子一般。
有一个年轻的护士,每次见到天吾的脸都会害羞地一笑。似乎对他有些兴趣的样子。个子小小的,梳着马尾,眼睛很大,脸颊泛红。大概是二十出头吧。可是自见到空气蛹中沉睡的青豆之后,天吾只想着青豆。其他的女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偶然掠过的淡淡浮影罢了。在他脑中的角落里,唯有青豆的身姿常在。青豆一定活在这个世界的某处——他有这样的回应。而且恐怕青豆也在寻求着天吾。所以她才会在那个傍晚,通过这样一个特别的通路来与我相会。她一定也没有忘记天吾。
只要我所见的不是幻觉。
偶尔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会想起年长的女朋友来。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已经失去她了,她的丈夫在电话里说道。所以再也不能和天吾见面。失去了,这个说法现在也仍让天吾觉得惴惴不安。那里毫无疑问回响着不吉之音。
即使这样,最后她的存在也已渐行渐远。和她一同度过的午后,依然是完完全全的过去的事。天吾对这件事不愿再回头。不知何时重力产生变化,要点也结束了偏移。想再回到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走进父亲的病房,天吾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打了简短的招呼。然后开始一条一条的按照顺序说明从昨天傍晚到现在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当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坐巴士回到镇里,去食堂吃了简单的晚饭,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回到旅馆看书。十点睡觉。早晨早起在镇上散步,吃饭,写两个小时的小说。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事。即使这样,天吾仍然向失去意识的这个男人
细细地汇报自己的事。不用说,对方没有一点反应。如同对着墙壁说话一样。这一切无非是习惯性的仪式。但是随着时间单纯地反复,似乎多少有了些意义。
之后天吾开始朗读带来的书。没有固定于什么书。仅仅是那时在看什么,就将看到的地方读出声来。电动割草机的使用说明书在手边的话,也会读这个的吧。天吾尽可能的用明亮的声音,让对方容易听清楚,慢慢地读着。这是他唯一用心的地方。
屋外闪电渐强,一瞬之间,青光将往来道路照得光明如昼。也可听见雷声。或许是在动雷,但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情。只能将其假想做无谓的云和风。道路上雨水如皱潺潺流着。踏上小路之后,似乎不断有客人跟着徐徐进店。
一道而来的朋友一个劲地盯着人的脸看。刚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嘴就不利索了。周围一片乱哄哄的,周围的桌子也是对面的桌子也是,同席的客人们都像哪里被压迫住了似的喘着气。
突然闪电忽现,青光直射入屋,照着店内土房里的人们。这时雷声大作,几近能将屋顶震裂。惊讶地站起身来时,拥挤在土房里的客人们,一齐将脸转向这边。这脸是狗是狐分辨不出,但是禽兽们全都穿着洋装,长长的舌头吐着,在嘴边舔来舔去。
读到这里,天吾看着父亲的脸说道。“念完了。”这部作品到此结束。
没有反应。
“有什么感想吗?”
父亲依然没有回答。
有时也会给父亲念一段早上写的小说原稿。念时将不满的地方用圆珠笔改正,将改正的部分再读一遍。如果改得不满意,就再改再念。
“改得不好吧。”他像是向父亲征求意见般说道。但是父亲当然不会表明意见。父亲没有说改得不好,或者改之前的比较好,亦或是改不改都差不多,只是双眼深陷,垂着眼睑。如同重重卸下卷闸门的不幸的一户人家。
天吾不时从椅子上站起,大大地舒展身体,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风景。持续几日阴天之后,也会有下雨的日子。午后一刻不停的雨,又重又暗地淋着松树防风林。这样的日子里完全听不见浪涛声。也没有风,惟有雨笔直地从空中落下。雨中黑色的鸟们成群飞过,这样的鸟也许心也一样黑暗潮湿。病房中也是湿的。枕头和书和桌子。那里的一切都饱含着湿气。但是和天气也好湿气也好,风也好浪声也好,全然无关。父亲没有停歇地昏睡中。麻痹如同一件悲天悯人的袈裟,包裹着他的全身。天吾休息一会后继续朗读。在这又小又湿的房间里,他没有任何别的能做的事。
读书读累的时候,天吾就坐在一旁沉默。望着沉睡着的父亲。然后猜测着他的脑中究竟在想着些什么。那里——那像老式铁床一般坚固的头盖骨的里面——意识以怎样的形态潜藏其中呢。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如同被遗弃的房屋,财产和家具一件不留都被运走,曾经住过的人都气息也消失殆尽。但是即便这样,那墙壁和天花板,仍然刻着过去的记忆与时光。毕竟是长时间缔造的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地化为虚无。父亲在这海边的疗养所朴素的床上躺着的时候,他的内心的空房子里,时不时也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时光与记忆包围着呢。
不久脸颊泛红的年轻护士来了,向天吾微微笑着,给父亲测量体温,检查点滴的剩余情况,再确认积存的尿液量。用圆珠笔在木板的记录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或许都是手册上的既定程序,她的动作自发而迅速。在目睹着她的一连串动作时,天吾不仅想到,在这海边小小的疗养所里,照顾着没有丝毫康复希望的认知障碍症老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她看起来既健康又年轻。浆过的白色制服下的乳房和腰,紧凑结实又富有质感。光滑的脖子上汗毛闪动着金色的光泽。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写着名字,【安达】。
究竟是什么,将她带到这被忘却和缓慢的死亡支配的偏僻场所呢。天吾知道她作为护士有才能,也很勤勉。还这么年轻,技术也好。如果愿意的话,应该可以到不同种类的医疗现场去。到更加开朗,更加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为什么特地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地方呢。天吾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如果问她的话,应该会率直地回答吧。他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知道的好,天吾想。不管怎么说这里可是猫的小镇。什么时候他会乘上列车,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既定的工作完成,护士交回记录,向着天吾羞涩地一笑。
“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和往常一样。”
“情况很安定。”天吾尽可能地用明朗的声音说道。“这么说的话。”
她浮起半是道歉般的笑容,稍稍歪着脑袋。然后看到了他的膝盖上合着的书。“你在朗读这个么?”
天吾点点头。“能不能听见还是个问题。”
“即使这样,我也觉得是件很好的事。”护士说道。
“好也罢不好也罢,除此之外也想不到能做些什么。”
“无论是谁,都不是只做能做的事的。”
“大体上人们都过着和我不同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天吾说道。
护士迷惑着该怎么接话,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看了看沉睡的父亲,再看了看天吾。
“请多保重。”
“谢谢。”天吾说。
安达护士离开后,天吾稍微过了一会,继续开始朗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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