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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满西楼

_3 琼瑶(当代)
傅小姐!”她这段话说得冰冷而坚定,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宗尧像被钉死似的站在门口,
无法移动。绍泉追上了洁漪,沉默的护送她到车站。到了车站,她忽然颠踬了一下,绍泉本
能的伸手扶住了她,她咬咬牙,站稳了,脸色十分苍白。绍泉注视著她,忽然,他大吃了一
惊,在洁漪挺起背脊的一刹那,他看出她身体的变化了,那件长大衣不能掩尽她的臃肿态。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的说:“洁漪,你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她茫然的问。
他看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脸色更白了。
“一直想写信告诉他,”她困难的说:“但是怕影响他念书的心情,而且,我想,他寒
假就会回来结婚,四五个月的身孕不会看出来的,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谁知道……”她的声
音哽塞住了。“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他?”绍泉问。
“告诉他?”她摔了摔头,直望著绍泉说:“假若他已经不爱我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一
块肉来拖住他?他的个性我了解,他会对这孩子负责任的,但是,我要这样一个勉强的丈夫
做什么?他会恨我一辈子,记住我是用这种方式来捉住他的。不,我不会这样做的。”“洁
漪!”绍泉急急的叫:“你是个傻瓜!他该对这孩子负责任!你应该让他负起责任来!”
“不!”洁漪摇著头:“夫妇之间,如果剩下的只有责任的时候,就是最可悲的时候
了!”
“听著!洁漪!”绍泉叫:“你等在这儿!我去把宗尧叫来,你就是不和他结婚,以后
也得有个妥善的安排!你等著,别上车!”“不要!绍泉!”洁漪叫著,但绍泉已迈开大步
向回头跑走了。当宗尧跟著绍泉气喘吁吁的赶来,洁漪已经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车,仆仆于渝
蓉公路上了。绍泉抓住宗尧的衣领,喘著气,瞪大了眼睛说:“你得追上洁漪,假如你不负
上责任,我会把你的眼珠打出来!”“我乘明天的车子去成都。”宗尧静静的说:“你放
心,绍泉,我不会让那孩子没有父亲!”
“小棠那儿?”绍泉犹豫的问。
“我等会儿去跟她说明。”
绍泉不说话了,他们默默的站在车站,宗尧茫然的注视著远方,眼睛里是一片泪光。
宗尧倚著车窗坐著,再有五分钟,车子要开行了。他把前额抵在窗玻璃上,一阵酸楚的
感觉像大浪般冲击著他,他的眼睛朦胧了。在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对又哭又笑
的眼睛,那火一般烧灼的眼睛,这眼睛像一块烙铁,从他心上的创口上烙过去。这阵尖锐的
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
车子快开了,忽然,他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对著这边挥手,同时又
喊又叫的狂奔而来,等他跑近了,宗尧才看出是绍泉。是的,他来送行了,于是,他把手伸
出车窗,对绍泉挥了挥。
“宗——尧——”绍泉在叫,一面仍然跑著。
“绍泉!再见!”他也叫。
“宗尧!小棠——”底下的话没听清楚,车子开动了。他大声问:
“小棠怎样了?”“小棠自杀了!”宗尧跳起来,冲到车门口,不顾已开行的车子,拉
开了车门,他跳了下去。他摔倒在路上,车子扬起一阵灰尘,开走了。绍泉跑了过来,剧烈
的喘著气。宗尧站起身,居然没有受伤,他一把抓住了绍泉的衣服,急急的问:
“她死了?”绍泉猛烈的摇摇头。“没有死,在医院里急救。”绍泉上气不接下气的
说:“是我发现的,她不知道吞了什么,她叫你,一直叫你,叫得惨极了!”“有救没
有?”“我不知道。”宗尧疯狂的向市区跑去。
在医院里,急救了二十四小时的傅小棠终于脱离了险期。宗尧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握著
她的手,当医生宣布危险期已过,他把头扑在她的枕边。
“上帝,”他喃喃的叫:“哦,上帝!”
绍泉走过去,轻轻的摇了摇他。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泪痕狼藉的脸来。绍泉低声
说:
“我想,你不会离开她了?”
宗尧握紧了傅小棠的手,傅小棠正昏睡著。他一语不发的把这只手拿起来,贴在自己的
面颊上。
“洁漪怎么办?”绍泉问。
宗尧愁苦而哀恳的望了绍泉一眼。
“既然这样,”绍泉说,深深的望著宗尧:“我也不愿意洁漪的孩子没有父亲,宗尧,
你愿意把那孩子给我吗?”
宗尧惊异的望著他。“绍泉,你的意思是?”他嗫嚅的问。
“我到成都去,如果洁漪答应的话,我想在阴历年前和她结婚。”绍泉宁静的说。“绍
泉,”宗尧激动的说:“我谢谢你。”月满西楼6/47
“别谢我,”绍泉微笑了一下。“我第一次见到洁漪,就深深的爱上了她,但,那时候
她是你的,我心里也还有……”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叹了一口气。“命运真是件奇怪
的东西。”“无论如何,我还是谢你。”宗尧说,又轻轻加了一句:“好好待洁漪。还有—
—那个孩子。”
“你放心,宗尧。”于是,两个男人的手紧紧的握住了。
第二天,绍泉搭车去了成都。
这年除夕,绍泉在成都和洁漪结了婚。宗尧却先一日偕同傅小棠从重庆飞了昆明。此
后,宗尧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们在山间隐居了起来,也有人说,他们双双飞
了美国。反正,他们再也没有消息了,或者,在他们两人的天地里,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
了。
那年五月,洁漪生了一个女孩子。那是她和绍泉唯一的一个孩子,因为,从生产之后,
洁漪就缠绵病榻。她死于一九四二年底,那时她的小女儿才刚会走路。
绍泉明白,洁漪只是宗尧的一个影子,失去了宗尧之后,这影子就在逐渐涣散中,最
后,终于幻灭了。绍泉记得自己以前讲过的话:“影子失去了,形是不能单独存在的。”
而今,影子终于消失了。宗尧抛开了他的影子,绍泉只抓住了一个影痕。他埋葬了洁
漪,带著小女儿离开了成都。
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影。晚晴
午后,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无边的细雨,轻轻的敲著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
霭如坐在梳妆台前面,用手托著下巴,无意识的凝视著前面那片镜子,室内是昏暗的。
镜子里只反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镜子里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室
内静静的,静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凯已经在日本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虽
然她并不爱子凯,但这消息仍然搅乱了她的心情。这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子凯,这名字对
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结缡五载的丈夫,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
不能把子凯这名字和他的脸凑在一起。结婚五年来,她让子凯把她安排在这栋华丽的房子
里,却像一个遁世者一样蛰伏著。她拒绝参加子凯商业上的应酬,也不出席任何宴会,像一
条春蚕,用丝把自己紧紧的缠住。子凯,她知道自己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虽然他风流成
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对象。现在,他从她身边走开,把自己安排在另一个女人身
边,她只觉得这事非常的自然,也非常的合理。只是,在这种春雨绵绵的长日里,她更添上
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这哀愁压迫著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乱。靠著梳妆台,她不知道
坐了多久,时间彷佛走得很慢。她听到门铃响,也听到楼下下女走去开门的声音。她没有
动,她知道子凯在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回来,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凯的朋友。这些下女
会打发的。可是,她听到下女的脚步走上了楼梯,同时,下女的尖嗓子扰乱了她的宁静。
“太太,有人找你!”霭如在镜子里对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没有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
苍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开了门,下女阿英正站在门外。霭如不经心的问:
“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先生不在家,让他改天来?”“我跟他讲过
啦。他说他是来找太太的!”
“找我?”霭如有点诧异的问,一面向楼梯走去,她没有朋友,也不爱应酬,子凯的朋
友她更懒得周旋,这会是谁?
下了楼梯,她一眼看到客厅的窗子前面,站著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他正背对著她,注
视著窗外的细雨。他身上仍然穿著雨衣,连雨帽都没有摘下,雨衣的领子竖著,遮住了脖
子。霭如感到一阵迷惑中又混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她扶著楼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点
出汗。这男人,他明明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但是他却并不回头。霭如扬著声问:
“请问——”那男人蓦的转过了身子,雨帽压得很低,但那对闪亮的眼睛却从帽檐下敏
锐的盯著她。霭如觉得浑身一震:竖起的衣领,压低的帽檐,那对敏锐而深沉的眼睛:霭如
张著嘴,一刹那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加速了运行,心脏跳进了口腔。
这情形,这姿态,依稀是十几年前那个下雪的晚上。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心里,和口腔里
徊旋,但却喊不出口。“霭如,不认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张漂亮的,熟悉的脸
庞出现在她面前。依然是当年那样深邃的眼睛,依然是当年那两道浓眉,连那嘴角的两道弧
线,也依然如旧!只是,时间没有饶过他,鬓边已有了几许白发,额上也添上了几道皱纹。
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漂亮,霭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的望著他,他也怔怔
的注视著她,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沉默。霭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
“孟雷,是你吗?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她说,竭力放松自己的情绪。“我刚从美国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寻你!”孟雷说。继续注视著她,似乎想看穿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是
如何组织的。
“啊!孟雷,脱下你的雨衣,你请坐,我叫阿英给你倒杯茶!”霭如有点慌乱的说。
孟雷脱下了雨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霭如跑出跑进的忙了好一会,倒了两杯茶,又端
出几盘西点。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剧烈的颤抖著,以致茶泼出了杯子。终于,
她在孟雷的对面坐下来。孟雷的眼光始终在她脸上打转,他的眼睛里包含了过多的爱情与怜
惜。霭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调回窗外。
“台湾的天气真坏,忽晴忽雨,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霭如说,自
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闷。”他不经心的应了一句。
“你在美国住在什么地方?”她问,客套的。像对一个陌生的客人。“洛杉矶!”“那
儿的天气好吗?”“很好,像现在这个季节,洛杉矶比这里还要暖和。”
“那里不像台北这样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矶,一定也参观了好莱坞?”“是的!”
“那些电影明星可爱吗?——我是说,你也见到不少电影明星吧!”霭如一连串的问著问
题。
“并没有见到什么明星,我很少到那儿去,事实上,侨居美国十年,我只去过一次。”
“哦——”霭如望著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话题。“如果我去那儿,我一定要设法见几
个明星,像葛丽亚嘉逊、苏珊海华……哦,你常看电影吗?”
“不,很少看!”“我也很少看。”霭如说。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空气显得
有些沉闷,半晌之后,霭如突然跳了起来。
“你在美国住了那么久,一定喝不惯茶,我让她们煮点咖啡去!”“慢点!不要走!”
孟雷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紧紧的盯著她的。她觉得呼吸急促,眼
光模糊,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著。孟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温柔的响了起来:“告诉我,
你好吗?你过得快乐吗?”
霭如迅速的抬起了头,直视著孟雷的脸,十年来的愤怒抑郁和悲哀在一刹那间齐涌心
头。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的说:“你到底来做什么?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来,为了想见见你,想知道的,只是你过得是不是幸福?”“这与你又有什么关
系?你凭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幸福?”霭如犀利的说,脸上罩著一层寒霜。
“霭如,还和十年前一样,那么倔强,任性!”孟雷平静的望著她,两道眉微微的锁
著。
霭如猛然泄了气,她无力的坐回沙发里,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转著。火气
过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凄凉。她叹了口气说:“不!十年给我的变化很大,我不再是
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吗?”
“她死了!”孟雷简短的说:“去年春天,死于胃癌!”
“哦!”霭如大大的震动了一下,接著又问:“孩子呢?”
“在美国读书。”“你来台湾,有什么事吗?”
“只有一件,找你!”霭如望著他,握著茶杯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你难道忘了,我曾经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你!”她说。“我没有忘,就因为
你这一句话,所以我又来了。”
霭如不再说话,只注视著自己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浮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
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满了门前的雪,那一望
无际的雪——北国的冬天,朔风带来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霭如点燃了煤油灯,罩上灯罩。晚饭是提早吃了,从现在到睡觉,还有一段很长
的时间,她该怎样度过?刚刚过了农历年没有多久,往常,家里这个时候是很热闹的。但今
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谓全家也只是两个人,她和年老的父
亲。父亲已六十几岁,哥哥是他承继香烟的唯一个人,骤然弃世,给他的打击是不可思议的
大。因此,哥哥的丧事刚办完,父亲就病倒了,霭如才高中毕业,正在北平准备考大学,接
到消息立即回到乡下的农庄里来服侍老父。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虽不严重,但也
一直没有痊愈。
霭如叹了口气,在火盆里加上两块炭,泡上一杯香片,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架
上抽出一本书,看看封面,是本《唐诗别裁》。随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间独酌》。霭
如轻轻的念了两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把书往
桌上一放,对著灯默默出神。夜是宁静的,只有穿过原野的风声,和窗棂被风刮动的声音。
霭如倾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父亲房里没有声音,大概
已经睡熟了。家里除了她和父亲之外,只有一个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妈,现在一定也在厨房灶
前打盹。霭如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重新翻开了《唐诗别裁》,她不禁自言自语的说:
“李白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雪,大概也无月可邀,我
连这样的三个人都凑不起来呢!”于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阕清人的词:月满西楼7/47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
我!”
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哑然失笑。但,突然间,她抛下书,站了起来。在窗外的
风雪声中,她听到另一种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知道这附近只有他们这一家,再过去,要
走五里路,才是赵家的农庄。这样的深夜,这会是谁?她侧耳倾听,脚步声似乎消失了,除
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大概是我神经过敏。”霭如想。但经过这样一来,霭
如却有点不放心起来,最近这一带的治安听说不大好,家里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妇女,不能不
特别小心。提起了煤油灯,她走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了中间的堂屋,四面检查了一下门
窗,然后走到大门前面。大门是闩好的,但她却听到门外有声音,为了放心起见,她拉开了
门闩,打开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著大片的雪花对她迎面扑了过来,她退后一步,猛然呆
住了。门外,一个高高个子,手提著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穿著一件长大衣,衣领向
上翻,遮住了下巴,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对锐利的眼光从帽檐下向她注视著。“啊!”霭如
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了一步。“你是谁?”在她心中,这一定是鬼魅和强盗之
流。
“对不起,小姐,我能请求在这儿借住一夜吗?”那男人礼貌的问。从措辞和语调来判
断,显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谁?”霭如戒备的问,仍然拦在门口,没有欢迎的
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从李庄来,预备到前面镇里去,没想到遇到这场大雪,在路上
耽搁了。不知你父亲在不在家?我可以请求借住一夜吗?”那男人耐心的解释著,肩上和帽
子上积满了雪,每说一句话,嘴里的热气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
霭如提著灯,依然挡著门,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拒绝一个风雪中的客人。可是,现在情
况不同,父亲病著,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细,她也不敢
做主请他进来。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周妈耳目不灵,收容一个陌生人实在有许多不
便。于是,她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话,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个农庄,他们一定会
欢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几秒钟,然后冷冷的说:
“请原谅我,我已经和风雪奋斗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走那五里路。”霭如有点
冒火,这人总不能强迫别人收留他呀!于是也冷冷的说:“也请原谅我,家里没有男人,不
便于留你!”
但,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了:“霭如呀,你在和谁说话?”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霭如立即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再找理由来拒绝这人,孟雷已
经一脚跨进门槛,反手关上了大门,对她微微一笑,调侃的说:
“我能见见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吗?”
霭如咬住下嘴唇,愤愤的说:
“你说话客气一点,那是我父亲。”
“是吗?我以为你父亲不在家呢!”孟雷淡淡的说,一面脱下了毡帽,抖落上面的雪。
霭如气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可是,她立即发现孟雷的眼光里有几分欣赏的意味,而
且,她也颇被这男人漂亮的仪表所惊异。她正预备找几句刻薄的话来骂骂这个不受欢迎的客
人,父亲又在里面喊了:
“霭如,到底是谁呀?”
“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霭如扬著声音回答,特别强调
那“一定”两个字。
“外面不是下著雪吗?请他进来吧!叫周妈打扫间房子给他睡!”父亲说。霭如颇不情
愿的看了孟雷一眼,气呼呼的说:
“好吧!请进!”霭如在前面,把孟雷带进了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对孟雷冷冰冰的
说:“你请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扫一间房间!”
“我能拜见令尊吗?”孟雷文质彬彬的问。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亲有病,早就睡了!”霭如挑著眉毛说,接著又问一句:
“你还有什么‘能不能’的事要请问?”“是的,还有一件,能不能给我一个火?”
经他这么一说,霭如才发现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湿透了,虽然他在克制著,但他仍然禁
不住的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冻紫了,经房里暖气一烘而骤然溶化的雪水正沿著袖管滴下来。
霭如一语不发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里,在衣橱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后到自己房
里,把自己常用的一个烤篮里加上红炭,一齐拿到堂屋里,先把大衣丢给孟雷说:
“脱下你的湿大衣,换上这件干的。这里有个烤篮,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妈给你倒盆
热水来,你可以洗洗手脚,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个火盆来!”
孟雷接过大衣,默默的换掉了自己的湿衣,又接过了烤篮,在霭如要退出去的时候,他
叫住了她:
“我怎么称呼你?”“我姓李,叫霭如,云霭的霭,如果的如。”
“谢谢你,李小姐。”霭如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子。在厨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
的老周妈。周妈从梦里惊醒过来,一面端热水出去,一面叽叽咕咕的诅咒著这位不速之客。
霭如沉思了一会儿,走到自己房里,把火盆加旺了,然后到堂屋里对孟雷说: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这间房子被褥一切都现成。不过,火盆
必须你自己来搬,我们都搬不动。”“你哥哥不在家吗?”“他——死了,才去世四个月,
你怕吗?”
“怕什么?”“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么,你来搬火盆吧!”
孟雷跟著霭如走进霭如的房间,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问:
“这是你的房间?”“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这个烤篮已经足够了,这火盆
还是你用吧!”
霭如静静的看著孟雷,挑了挑眉毛说:“你在逞能吗?你的牙齿已经在和牙齿打战了,
快搬去吧,这些客套最好收起来!”孟雷望著霭如,眼睛里有著欣赏和迷惑的神情。然后一
语不发的搬起了火盆。霭如带著他走进了哥哥的房间,把桌上的煤油灯捻大了一点,说: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周妈正在给你蒸馒头,只有腊肉可以配,你随便吃一点吧。我
想你也累了,吃完东西早些睡,这边书架上是我哥哥的书,他是学哲学的,如果你不困,看
看书也可以,你占据了我哥哥的房间,万一夜里哥哥回来了,你还可以和他谈谈叔本华。
好,我不打扰你,我还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妈会给你送吃的来,还有什么事,你叫她做好
了。好,再见!”“等一下,李小姐!”“还有什么?”霭如站住问。
孟雷默默的望了霭如好一会,脸上带著一个奇异的表情,半天才轻轻的说:“谢谢你!
谢谢你的一切。”
霭如耸耸肩,微微一笑说:“不要谢谢我,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经
进来了,我只好尽尽地主之谊。再见!”转过身子,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夜,霭如被一阵呻吟声所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声音是从哥哥的房里传出
来的。在一刹那间,她感到汗毛直立,以为是哥哥真的回来了。她不相信鬼魂,但这是什么
声音?她侧耳倾听,呻吟声停了,可是,没有多久,又响了起来。她披上衣服,从枕头边摸
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提著灯,她勉强抑制著自己的胆怯,走到哥哥的房门前,轻轻的扣
了两下门,一面喊:
“孟先生!”没有人答应,但呻吟却继续著。霭如试著推门,门并没有闩,立即就打开
了。霭如举著灯走进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辗转反侧。她走到床边,灯光下,孟雷两颊如
火,眉头紧锁,彷佛在强忍著莫大的痛苦。霭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么了?”
孟雷“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披著一件小棉袄,却冷得发抖的霭如,歉然的
说: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没什么关系。”
霭如把手放在他的额上,禁不住吓了一大跳,皱著眉说:“你烧得很高,你等一下,我
去看看有没有药?”提著灯,她又跑回自己房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两粒阿斯匹灵,倒了一
杯开水,她拿著药走回孟雷床边,把灯放在桌上,然后对孟雷说:“家里只有阿斯匹灵,先
吃一粒试试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烧不退再想办法!”孟雷试著支撑自己坐起来,却又无
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霭如伸过手扶住他,让他吃了药,又扶他躺下。孟雷望著她,深深的叹
口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对不起你!”
“别说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阖上了眼睛,霭如却对著他那英俊的脸庞,发了几秒钟呆,才提著灯轻轻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霭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边,她不禁大大的皱起了眉头,孟雷昏昏沉
沉的躺著,烧得火烫火烫,嘴里喃喃的呓语著。霭如试著推他,他却并不醒来。霭如紧紧的
皱著眉,到父亲房里说:
“爸爸,昨天那个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样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镇上去请个医生
来,顺便给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赶回来。有什么事您叫周妈好了,也让周妈常常去看
那个客人。”“那客人病了吗?你去吧,出门的人碰到三灾两病最可怜了。只是你要来回走
十五里路,尽快回来。”月满西楼8/47
“我知道,我会租条毛驴骑回来。”
经过一段跋涉,中午总算和医生一齐赶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烧得更高
了。医生诊断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药量,并交代霭如小心照料,如果烧
得太高,必须经常用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预计完全康复,起码要三星期。医生走了之后,
霭如对著孟雷怔怔的发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语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病人让我服侍!”可是,父亲却慈悲为
怀,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对这位病人还特别关心。也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
一打岔,使父亲丧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发的病也减轻了,居然还经常来探望孟
雷。孟雷高烧足足一星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霭如守在床边,喂开水,喂药,换冷手
巾,常忙得没有时间梳头洗脸。孟雷有时醒来,总是叹口气说: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霭如总是笑
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的笑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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