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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满西楼

_11 琼瑶(当代)
惜,我只是个理想家,而不是个实行家,我依然无法容纳她为妻的念头。人,往往就这样可
笑。尽管我嘴中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观念之下,一个堂堂的大学生
怎能娶个无知的村姑?就这样,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给泼洒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
叨叨的说了许多的话,许多超过她的智慧的话,许多空中楼阁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个
傻瓜般伫立著,脑子里纷忙想著的,只是怎样向她开口解释,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释我要
离开她的原因。她说得越热烈,我就越难开口,然后,一件突然的事变发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怀里述说的时候,房门忽然砰然而开,维娜跳了起来,同时三四个大汉
从门外一拥而入。领头的一个有张长长的脸,上面画著斑驳的花纹,一进门就用山地话大声
的吆喝咒骂。他们都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我看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办,但我
仍然企图能和平解决。可是,还没有等我开口,维娜就惊呼了一声,对著那花脸的男人扑过
去,她抱住他的脚,急切的诉说著,嚷著。这显然更激发了那男人的火气,他摔开她,对我
冲了过来,另外几个人也分几面对我夹攻,急迫中,我听到维娜哀号的狂叫了一声:“‘先
生,跑呀!快跑呀。’
“我没有跑,并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没有机会让我跑,我的下颚挨了一拳,接著,更多
的拳头对我身上各处如雨点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头顶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颊,
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听得到维娜发疯般的狂呼哀号,然后,我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
候,我正躺在地上,维娜蹲在我的身边,细心的用水在洗涤我的伤口,我想坐起来,可是,
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痛,维娜按住我,把我的枕头垫在我的头下。她看起来居然十分平静,
虽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有著青肿的痕迹,可是,她对我微笑,轻轻的抚摸我脸上的伤
痕,好像一个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我沙哑的问:
“‘那个画了脸的人是谁?’
“‘我的父亲。’她低柔的说,接著,她揉著我的手臂,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脱臼了。
她在我的关节处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说:‘他们只轻轻的打打你,林校长一定去说过
了,现在,他们不会再打你了,我们好了,没有人会管我们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
“维娜的脸红了,她那带著青紫和污泥的脸使她像个小丑,她轻轻的说:“‘爸爸对我
说,如果我喜欢你,就跟了你吧!他这样说,就是答应了。’“我悚然而惊,和这种野蛮人
联婚!简直荒谬,太荒谬了,这种只会用拳头的野人的女儿,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试著坐起
来,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维娜胸前的衣服,冷笑著说:“‘告诉
你,维娜,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是个文明人,你是个野人,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结合,你应
该嫁一个你的同类,不是我!’“她睁大了那对无邪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我,显然她无
法明了我话中的意思。我对她重说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著我。然后,她抚摸我,哄孩子
似的说: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泄了气,在她纯真的眼光下,我感到无法再说拒绝她的话。此后一星期,我就躺在
小屋内养伤,她,维娜,像个忠实的小妻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时候,我睁开
眼睛,都可以接触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视。无时无刻,都可听到愉快的,磁性的歌声,唱著那
支浣衣时唱过的山地小歌。
“这一星期内,我也认真的思考过和她结合的事,但终于断定是不可能,我不会永远生
活在山上,我还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著她欢快的在室内操作,听著她单纯悦耳的
歌声,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当我身体康复后,我去找一次林校长,我把现实的问题分析给
林校长听,林校长以了解的神态望著我。于是,我留了一笔钱在林校长那儿,请他在我离去
之后转交给维娜。“第二天早上,当维娜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收拾了我的东西,悄悄的
走了。我没有留下纸条和任何说明,因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绕道河边,对她的背影凝视了
一会儿,阳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从她的腿中流过去,乌黑的发丝在微风里飘拂,
她弯著腰,把衣服在水中漾著,又提起来——那是我的一件衬衫,她站直身子,嘴里唱著
歌……”
他的叙述停顿了,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遮了起来,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在烟雾里闪熠。大
礼堂里正播放著一张圆舞曲,音乐如水般在黑夜中轻泻。他抛掉了手里的烟,站起身来,俯
身注视著喷水池中的水,那些纷坠的小水珠把水面漾开了一个个小涟漪,几点寒星在水波中
反射。
“故事可以结束了,”他的声音幽冷深远,彷佛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我下了山,
找到一个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个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纳入
正轨,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过去。可是,这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他站直
身子,眼睛凝视著远方的一点。
“数年后,我没有在繁华中找到我所寻求的真实,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无依,像个游魂
般飘泊而无定所。我终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维,我开始怀念起山间的岁月,怀念我那小小
的,纯真的女孩,而这种怀念,竟一日比一日强烈。到最后,几乎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幻觉
自己正和维娜生活在蒲公英花丛中的小屋里,孩子们在谷中爬著玩,维娜握著一串串紫色的
小草花,赤著脚,唱著那支简单而悦耳的山地歌曲,对著我嫣然微笑。这种幻觉扰得我无法
工作,无法成眠,于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又回到了山上。”月满西楼29/47
他再燃起一支烟,猛吸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没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长,林校长惊愕的望著我,然
后,他告诉了我那故事的结局。维娜在我走后,固执的死守著那间小屋,无论谁的劝告都不
肯出来,她坚信我会回去,一年后,她绝了望,于是,她开始绝食,她的绝食被发现的时
候,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曾经设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摇头,临终时指著山谷的方向,因而,
他们把她葬在那开满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里。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过最后一番巡视,自从维娜死后,这房子就没人再住过。灰尘
满布和蛛网密结的房间里,有我的几本书,整齐的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带走的衬衫,静静
的躺在床边,我又到了她的坟前去凭吊,坟上已遍布青草,无数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
里,迎著风前后摆动。”
他说完了。站在哪儿,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我被他这故事的气氛所紧压著,觉得无法
透气。我们沉默的待在夜色里,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
“怎样?小妹,你听了一个故事,惨吗?美吗?维娜是个多美的灵魂,是吗?希望这个
故事不会影响你快乐的心情。你看,有谁从大礼堂里出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你
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们好像正在寻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扰你们了,请原谅我先走一步。
再见,小妹。”
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边走了过来,我站起身,想叫他别忙著先走,可是,他
已经大踏步的走远了。他向著龙柏夹道的小径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只一会
儿,那孤独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了。
外子和朋友们走了过来,外子说:
“哈,你在和谁说话?害我们找了你半天!”
真难得,他竟发现了我的失踪。
他的一个朋友说:“怎么,刚才在这儿的好像是诗人嘛!”
“诗人?”另一个说:“他是个可怜人,心理不正常,听说他家里预备把他送疯人
院。”
疯人院?我浑身一震,外子说:
“他和你谈些什么呀?想想看,你竟和一个疯人待在一起,多可怕!”“他告诉了我一
个故事,”我轻轻的说:“一个很动人的故事。”“什么故事?”“关于一个山地女孩子,
他和一个山地女孩子的恋情,以及那个女孩子的死。”“死?”外子的朋友惊诧的说:“谁
死了?”
“那个女孩子。”我说。
“哦,”那朋友哦了一声,接著就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这静夜中显得异样的可憎,我
有些生气了。他终于止住笑说:“那女孩子并没有死。”“没有死?”轮到我来惊异了。
“他告诉了你些什么?”那朋友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娶了那女孩子?”“他说他回
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经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声,带著种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实并不是这
样。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还在他的屋里等他,于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错,
他把这女孩子带到山下来了,结果,这女孩子学会了打扮,学会了穿旗袍,学会了穿高跟
鞋,也学会了看电影,坐汽车,抽烟,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
了。”
“然后呢?”我问。“他失去了这个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处找寻她,最后,终于
找到了。”“在那儿?”外子问。“宝斗里。”那朋友又纵声大笑了起来,拍著外子的肩膀
说:“要去找她吗?十五块钱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说这个话,太粗了,该
打,该打!”
“找到之后怎么样呢?”外子问。
“怎么样?”那朋友耸耸肩:“诗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流
氓把他给穷揍了一顿,叫他以后不许来找她,所以,”他又耸耸肩:“诗人就完了,疯了,
这是他找寻真善美的结果。哈哈哈!”
我跑开去,一阵反胃,想吐。外子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打了个哈欠说:“怎么?又
害喜了?医生说怀孕三个月之后就不会呕吐了。”我没说什么,夜已经深了,我们和外子的
朋友告了别,缓步走出校园。外子挽著我,哈欠连声,但却精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辆三轮
车,一面说:
“唔,一个很好的晚上,不是吗?和老朋友聚聚,谈谈,真不错。老周告诉我,××公
司的股票要涨,趁现在下跌的时候,应该捞一笔,明天要去看看行情……”
我坐在车里,外子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过。车子驶进了热闹的街道,霓虹灯满街耀眼的闪
烁著,三轮车在汽车群中争路,一片喇叭和车铃声。面对著一明一灭的霓虹灯广告,想著刚
刚“诗人”寂寞而孤独的影子,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喃喃的念。
“你在说什么?”外子问我。
“哦,没什么,”我说:“我累了。”
我向他靠近,悄悄的拭了拭眼角。人,糊涂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外
子的肩膀上,什么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车子在夜雾和霓虹灯交织的街头上向前滑去。月满
西楼30/47月满西楼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灵把我安排进了这个奇异的故事?但
是,一切开始了,发生了,我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而且,这
所有的事都那么真实,并非一个虚幻的、玄妙的梦!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二
那是我领到学士文凭后的第三个月。
刚毕业的兴奋和雄心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三个月来,我寄出了一百多张履历表,翻烂了
报上人事栏广告,发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甚至换不到一个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楼来吃
早餐的时候,就觉得叔叔婶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当然,我绝不能怪他们,叔叔只是
个公务员,他并没有责任养活我,更没有义务送我上大学,但,他却又养活了我,又送我上
了大学,他百分之百的对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毕了业,总应该赚点钱
给叔叔婶婶,支持堂弟堂妹们的学业,才算合理,如果继续在叔叔家吃闲饭,终日荡来荡
去,无所事事,那就难怪叔叔婶婶脸色难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是滋味。
这天早饭桌上,婶婶有意无意似的说:
“美蘅,可能是你的条件太高了,现在人浮于事,找工作越来越难,你也别希望待遇太
高,只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坏了。”言外之意,婶婶不欢迎我在她家继续住下去了,我不
是傻瓜,当然听得出来,叔叔有些过意不去,推开饭碗,他粗声的说:“急什么?让美蘅慢
慢去找,总找得著工作的!”
好叔叔,好婶婶,我不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了,他们自己还有三个读中学的孩子呢!拿
起报纸,不看国家大事社会新闻,直接翻到分类广告那一页,从人事栏里逐条看下去,差不
多可应征的工作都在前一两天应征过了,只有一个启事,用两条宽宽的黑边框著,很触目的
刊在那儿:
“征求中文秘书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岁,
未婚,高中毕业程度以上,擅抄写,字迹清秀,对文艺
有爱好者。应征者请书自传一份,四英寸半身、全身照
片各一张,需注明身高体重年龄,及希望待遇,寄北投
××路××号翡翠巢石先生收。”
一则很莫名其妙的启事,给我最直觉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么中文秘书,倒像是征求
女朋友。四英寸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注明身高体重年龄!这也是一个有工作能力的人所
必须要附带注明的吗?这是在求才还是求人呢?我抛下了报纸,不准备应征,事实上,即使
我应征,被录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经有了不下一百次的应征经验了。吃完了早餐,
我摆脱不开悒郁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的需要一个工作!重新抓回那张报纸,
我再看了一遍那徵求启事,为什么不姑且一试呢?多一个机会总多一份希望呀!何况,这启
事也有诱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个字对我别具吸引力,该是个大花园吧!种满了
藤葛巨木,奇花异卉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一个巨人?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
过的一个童话,题目叫“巨人的花园”,述说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住著个寂寞的巨人的故
事,好吧!管他是求才还是求人,寄一份资料去试试!
随便扯了一张纸,我写下了下面的应征函:
“姓名:余美蘅年龄:二十二岁学历:×大国文系毕业
身高体重:身高一五九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如
果我能获得一个工作,该可以增加几公斤。)
自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和这世
界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两只手,两只脚,两个眼睛,一
个鼻子,一张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还有满脑子平凡
的幻想和抱负。但,我正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像成
千成万的大学毕业生一般,发现铺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
一条康庄大道。不过,我有勇气去披荆斩棘,只要给我
机会,我愿把平凡的幻想变为真实!
你不会有兴趣研究我的资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
白一切。我,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从此依靠叔父婶母
生活,他们已完成了我的大学教育,而堂弟妹们年纪尚
小,叔父的家境也极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个工作对于
我的重要性,不过,我并不想博取同情——世间多的是比
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
自己并不笨。但愿你和我同样相信它。
我不敢期望过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钱,这该看我
的工作情形来定,因此,我保留这一点,留给你去填。假
若我有幸让你来评定的话。”
我想,我当时写这份应征资料的时候,多少有些儿戏的态度,我并不相信会被录用,也
不相信这是份适合我的工作,所以,这份资料寄出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实上,报
纸上那份征求启事一直刊登了一个星期,当它不再出现在报纸上之后,我就真的把这件事抛
到九霄云外了。那份应征资料和许许多多应征资料一样,有去而无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
了。我又继续了一个多月各处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现实磨损到可怜的程度,我不再
有勇气去应什么征,也不愿意去见任何人,婶婶不说什么,但她开始帮我物色男朋友了,我
看出铺在我面前的,连崎岖小径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无路的丛林。我几乎考虑结婚了,这
是绝大多数女性的路——
离开书房,走进厨房。——但是,要命的,我竟连一个可嫁的人都没有。就在这绝望的
情况中,“翡翠巢”的回音来了,一盏亮在暗密的丛林里的明灯!那是张纸质极佳的白色信
笺,上面简简单单的批著两行漂亮的钢笔字:
“余小姐:请于十月一日晨九时,亲至北投翡翠巢
一谈。即祝好石峰九月×日”
信上并没有说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气了,我握著信笺,兴奋的计划著如何去
见我的雇主,丝毫没有去想迎接著我的是怎样奇异的命运。月满西楼31/47三
我在一个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预料的,这儿已远离了市区。我走
上一条很好的柏油路,这条路一直把我带上了山,虽然我对于即将面临的“口试”有些不
安,但我依然被周围的景致所吸引。我惊奇的发现这条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两边,一边竟然
是一片绰约青翠的竹林,另一边是苍劲雄伟的松林,竹子的修长秀气,和松树的高大虹健成
为鲜明的对比。竹林和松林间都很整洁,泥土地上有著落叶,但并不潮湿,松林里还耸立著
许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松林的气魄,柏油路很宽,汽车一定可以直接开上去,翡翠巢顾
名思义,应该在一片绿色的山林之中。我的兴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绪也被那山间清晨
的空气所鼓舞,我感到身体里蠢动著的喜悦,每当我向前迈一步,我渴望得到这工作的欲望
就更深一步。我就这样四面浏览著,缓慢的向前步行,平心而论,我正在胡思乱想,想许许
多多的事,未来,以及当前的工作问题。因此,我完全没有听到有辆摩托车正用高速度从山
下冲上山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已冲到我的身边,由于山路的环山而造,弯路极
多,那驾驶者在转弯前并没有看到我,当他看到的时候一定已来不及煞车,而我又走在路当
中。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跌倒,车子冲过去。我在路上滚了一滚,不觉得痛,只觉得满心惊
惶和愤怒,勉强爬起来,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并不严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点
狼狈,但是别无伤痕。我想,那车子并没有真正撞到我,只是扶手或是什么钩住了我的衣
服,我站直身子,那车子已折回到我的身边,驾车的人仍然跨在车上,他有张强硬的、男性
的脸,不太年轻,也不老,三十八、九岁的样子,满眉目的不耐。“我希望你没有受伤!”
他大声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我希望你开慢一点!”我气愤的说,声调愤怒,他应该下车,表示点歉意什么的。
“你没受伤是你的幸运,你挡了我的路!”他冷冷的说。
“路又不是你造的!”他咧开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边的嘲笑味道。
“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的说,然后提高了声音喊:“如果你没受伤,我走
了。”发动了车子,他立即又向山上冲。我非常愤怒,怎么这样倒霉,会碰到这种冒失鬼!
我在他身后大声说:“希望你撞到山上去!”
他的车子走远了,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我在路边停了几分钟,整理我的衣服,平定
我的情绪。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没摔伤什么地方,也没扭伤筋骨,我又继续前进,很快的忘
记了这件不快的事。何况,晨间的树木那么苍翠,鸟鸣又那样的喜悦。
太阳升高了,初秋的台湾,太阳依旧有炙人的热力,我逐渐感到燥热和口渴,前面有一
个交叉路口,路边有棵如伞覆盖的大树,我走过去,树下有一张石椅,上面刻著一行字:
“翡翠巢敬赠”敬赠给谁?是了,给任何一个行人,让他在树荫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现
在,它是被“敬赠”给我的,我自我解嘲的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一次整理我的衣
服,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尘,坐在那儿,我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满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
知道,只朦胧的感觉到什么——彷佛,翡翠巢对我不是一个陌生的名称,它已和我有密切的
关系。
周围很安静,松林静静的躺著,竹林也静静的躺著,柏油路蜿蜒上山,另一条分岔的石
子路通向密林深处,一块小小的木牌竖立在石子路边,上面画著箭头,写著“往翡翠巢”的
字样,石子路也很宽,坐在这儿可以隐约的看到一带红墙和屋顶。我张望著,我的时间很宽
裕,不必匆忙的赶路,大可以再为我将面临的口试打一番腹稿。我坐了大约有十五分钟,没
有看到任何一个行人。阳光很好,天空澄碧,林间有小鸟清脆的鸣叫……什么都很好,很
美,很安详。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第六感还是什么,
使我猛然感到一阵寒颤,我清楚的觉得有人在我的附近,某一棵树后,或者某一块石头后
面,有个人正窥探著我。似乎阳光变冷了,我脑后的发根突然直竖,一种我不了解的因素使
我毛骨悚然。我跳了起来,完全出于直觉的回过头去,背后是一片松林,有三块并立的大岩
石,像一个屏风般遮在前面,阳光明亮,松林中什么都没有。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走上了那条石子路,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很快的,我
走近了那个地方。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是山坡上辟出来很开阔的一块平地,有十几幢房子耸
立在那儿,看样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孤独。这儿显然是高级的住宅区,那些有钱有闲
的人的别墅所在地。我走过去,很容易的找到了翡翠巢,它在路的尽头,占地广大,有白色
的围墙,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的枝干伸出了墙外,好几棵比墙高的大榕树,叶子被修剪成为弧
形、圆圈、和鸟兽的形状。这儿是什么地方?巨人的花园?我伸手按了门铃,那门上“翡翠
巢”的金属牌子对我发著光。
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削的男佣来给我开的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机,
大家都叫他老刘。)大门内果然是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种满了玫瑰、石竹、菊花、和万年
青。花园是经过设计的,有个假山石堆砌成的喷水池,山石缝中长满了各种花草,一棵仙人
掌盛开著水红色的花。大约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种的玫瑰,红的、黄的、白的……迎著阳光绽
放著鲜丽的颜色。不过,这儿并不是一片巨木浓荫,除了围墙边经过修剪的榕树和凤凰木,
花园里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几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因此,整个花园都显得明亮,整洁,而
充满了生气。那幢建筑在花园中的西式二层洋房,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房子外部贴的是绛红
色的砖片,宽宽的走廊边竖著有简单花纹的水泥柱。从大门进来,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
和正房旁边的车房,车房门敞开著,里面有一辆深红色的小型篷车。我被带进客厅——一间
明亮的大房间,三面落地长窗迎进了一屋子的阳光,圆弧形的藤椅,椭圆的柚木小桌,绿色
的长沙发,简单的家具,显露著不简单的一些什么:漂亮,华贵,整洁,给人说不出的好
感。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向日葵。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佣迎接著我,对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齿,和这屋子、花园的一切相
似,她整洁而清秀。
“是余小姐吧?先生正在等您。”
“是的,”我说,开始有点微微的紧张:“石先生在吗?”我多余的问了句。“楼上,
他要在书房里见你,请上楼。”
我上了楼,没有心情再打量房子的结构,我走进了一个大房间,很大很大,有沙发,有
书架,有令人眩目的那么多的书,有一张大大的书桌……有个男人背对著我,正在那顶天立
地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找寻书籍。我身边的年轻女佣说了句:“石先生,余小姐来了!”
“知道了!”那男人头也不回的说。
我听到门在我背后阖拢,那女佣出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心怀忐忑的看著我雇主的
背影,我的心脏在迅速的跳动,不知道为什么而紧张,手心里微微出著汗。
那男人慢慢的转过身子,面对著我。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身子挺直,希望有个地缝可
以让我钻,希望我没有来这儿,希望退出这房间……但是,来不及了,那男人上上下下的打
量我,不惊异,也不希奇,他的眼睛里有著嘲弄的笑意,和刚刚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后的表情
相同。不慌不忙的,他说:
“很失望吧?余小姐?我竟然没有撞到山上去!”
“我——呃——”我狼狈的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刚刚知道是您的话……”“就不
会诅咒我了?”他问,盯著我。
“我想——”我心中涌起一阵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觉,即使我迫切的需要这个
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人低声下气呵!“我想,我会保留一点,或者,我会在心里诅咒而
不说出口来!”我直率的说,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他看
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书桌后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他对我指指书桌对面
的椅子:
“坐下谈,好吗?余小姐?”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气,我必须记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顺从
的坐了下来。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严肃:过于严肃了一些,和刚刚那种嘲弄的神色十
分不像出自一个人。我看得出来,他在研究我。“我伤到你了吗?”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愣了一下,仓卒的接口:
“你指在山路上?还是说现在?”
他又有了笑意,这次不是嘲弄,而是温和而感兴趣的。点了点头,他说:“看样子,两
者都让你受了伤,嗯?不过,我希望都不太严重。”“确实,”我也微笑了:“都不严
重。”
“那么,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他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些纸张来,是我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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