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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笑小说 东野圭吾

东野圭吾(日)
跟踪狂入门
1 “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华子突然向我发出分手宣言,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我们面对面坐在表参道的一家露天咖啡店里,我正喝着冰镇咖啡。 “咦?”我拿开吸管,困惑地眨着眼睛,“你说的分手,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觉得我在故意装糊涂,华子不耐烦地丢掉芒果汁的吸管,我正想她是不是要直接拿起杯子喝,她已经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你还真叫人发急。分手的意思当然就是分手,我和你分道扬镳,再不相干。走出这家店,我们就各奔东西。懂了没有?” “等等,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丢脸,我还是禁不住惊惶失措起来。邻桌的两个女孩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一直好奇地盯着这边看。 “对你来说或许很突然,但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突然。总之一句话,我不想再继续现在这种关系了,我已经厌倦了。” 华子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几乎要踢翻旁边的桌椅,她就这样离开了咖啡店。我完全摸不清状况,愕然呆在原地,甚至想不起来去追她。无数疑问在我头脑里盘旋。过了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走出咖啡店。背后传来其他客人的窃笑。我在表参道上四处转悠,但是哪里都找不到华子。我放弃了努力,回家了。再怎么苦思冥想,我还是一头雾水。至少到昨天为止,我和华子之间应该都没有任何问题。昨天晚上我们还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今天的约会一直到走进那家店都很开心,她看起来也很愉快。于是我又想,该不会是进了咖啡店之后,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们在那家店总共也只待了短短十几分钟。我怎么想都想不透,那天晚上,我决定给她打个电话,弄清楚她的本意。但没等电话接通,我又自己挂断了。想到她当时相当激动的模样,我觉得今晚还是别去打扰她为妙。躺在脏脏的房间里,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污迹,那块污迹的形状很像华子的侧脸。我的华子是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当时我们都在汉堡店工作,不知不觉就亲近起来,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关系,不知不觉就成了稳定的情侣。或许最确切的形容就是,谁也没有刻意去做什么,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一起了。我现在在设计事务所工作,华子白天上专门学校,晚上则在小酒吧做兼职。她说她希望成为自由作家,但有多少实现的可能性,我完全看不出来。总之,我计划着再过一两年就和她结婚。这个意思我也向她透露了,她虽然没有欣然同意,但也没有否定的表示,我便开始存钱作准备。就在这个时候,这件事发生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如其来地提出分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2 从突然提出分手算起,正好过了一周的那天晚上,华子打来了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啊?你问什么打算……” “上周日发生了什么事,你难道不记得了?” “什么事……你是说约会时候的事吗?” “是啊。你被我甩了不是吗?你该不会想说,你还不知道吧?” 华子听起来老大不高兴,声音像连珠炮一般,冲击着我的耳膜。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那你很受打击吧?” “当然了,这么突然。” “既然这样,”她听来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思是……” “我是说过去这一周,你什么都没有做吧?” “是啊。”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嘛……”这样说着,我暗地点头,明白了她发怒的理由。这一周来我一直没有打电话,觉得适当冷却一段时间比较好。但她好像对此很不满意。果然还是在等我联络呀——想到这里,我放下了心。 “我是在等你情绪冷静下来。不过看样子,你也后悔自己说了傻话了。”我的口气变得从容了一些。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应该是那时你心情不好,顺口说出言不由衷的话来了吧?但是主动道歉又觉得难为情,所以一直等我打电话过来——” “开什么玩笑!”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我才没有后悔。且不说我,你呢?就这么被我甩了也没关系?你就没想过做点努力吗?” “我想过啊。所以我打算找个适当的时候和你谈谈……” 话才说到中间,就听到她频频咂舌。 “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呢。我不想跟你说什么话,不是都已经分手了吗?” “所以说啊,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 “唉,真被你急死了。”华子不满地说,“我就是烦你这种地方。你到底怎么看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想分手?还是不想分手?” “喜、喜欢啊。不想分手。”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这种时候,你应该做出一些举动吧?” “应该做的举动?我刚才也说了,想找你谈谈啊……还是说,你想要我送你什么礼物?” “你白痴啊。一个女人把男人甩了,还会再接受他的礼物?” “那……”我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抓着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我可没有希望你做什么。准确说,那不是我希望你做的事,而是你应该做的事,如果你爱我的话。” 华子的话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头也痛起来了。 “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完全不知道啊。拜托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吧。” 如此恳求后,话筒里传来一股猛烈的气息吹过的声音,听起来是她叹了口气。 “跟你说话真费神,所以说你不够格啊。没办法,我就特别告诉你吧。你听好,男人如果被心爱的女人甩了,只会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变身成跟踪狂。” “啊?那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跟踪狂。跟、踪、狂。” “你说的跟踪狂……就是那个跟踪狂?” “没错。自己的爱不被接受时,男人就会变成跟踪狂,这还用说吗?” “等一下。就是说我要跟踪你喽?” “是啊。” “别说这种荒唐话了,我怎么可能做得了跟踪狂。”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啊……”我的头又渐渐痛起来了。 “你看过电视吧?电视上经常会播放跟踪狂的专题节目,里面的那些跟踪狂众口一词,都宣称自己是打心里爱着她才会这样做的,别人无权干涉。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爱情的表现。” “是这样吗?” “你不愿意?” “总觉得提不起劲啊。” “是嘛。那你并不怎么喜欢我了?分手也无所谓是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既然连跟踪狂也不愿意做,说明对我的爱情撑死了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罢了。拜拜。” “啊,等等……” 电话挂断了。 3 第二天,我从公司下班后,就前往华子打工的小酒吧。走进店里,正看到她像往常一样,穿着日式短衫替客人点餐。我找了个空位坐下。过了一会儿,华子似乎发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重重皱起眉头,走到我旁边。 “嘿。”我开口招呼她。她没好气地把毛巾放到桌上。“你来干嘛?” “干嘛……做跟踪狂啊。” “跟踪狂?” “是啊。昨晚通话后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按照你的要求试试看。所以我就来找你啰。跟踪狂就是这样的吧?只要对喜欢的人纠缠不休就好了。” 听了我的话,华子显得很扫兴。 “跟踪狂可是很阴沉,很鬼鬼祟祟的。真正的跟踪狂只会躲在隐蔽的地方暗暗偷看,哪会像你这样,大大咧咧地吆喝什么‘嘿’。” “咦,是这样吗?” “也不会堂堂正正地跟到店里来。在我下班离开之前,会一直等在电线杆背后之类的地方。你要是真有诚意,就再好好学学吧。” “不好意思。”我不由得低下头去。可是,为什么我要道歉? “你喝完一杯啤酒就走吧,这里不是跟踪狂能来的地方。”华子说完,迅速转身走开。没办法,我只好按她说的,喝了一杯啤酒就离开了酒吧。但是附近没有合适的电线杆,我于是走进对面的咖啡店。幸好这家咖啡店提供漫画消遣,我一边看着漫画《大饭桶》,时不时瞄一眼窗外。十一点过后不久,华子从店里出来了。我也走出咖啡店,跟在她身后。虽然要追的话很快就能追上,我还是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但华子突然停下脚步,朝我回过头。 “你这也太近了一点吧?” “会吗?可是离得太远,会跟丢啊。” “这就麻烦你自己想办法了。” “还得想办法啊……”我心想,真是难办。 “还有,”她又说,“你之前都待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在等你啊。” “你是待在对面的咖啡店吧?” “对。不找个合适的地方,等好几个小时很无聊的……” 听我这样说,华子双手叉腰,连连摇头,好像我很不可救药。 “看漫画之余,顺便当当跟踪狂吗?你可真会享受啊。” “不,不是那样的。” “跟踪狂都是极端执着的人,像这种人怎么会觉得无聊?你既然要当跟踪狂,就拿出点诚意来让我看看吧。吊儿郎当的话我可不原谅。”说完,她回过身,快步往前走。因为她说五米太近了,我只好把距离拉长到十米,继续跟在她后面。她不时回过头察看我的情形。我们搭上同一辆电车,在同一站下车,步向同一个方向。终于华子住的公寓快到了,那是栋女性专用的公寓。华子打开自动门,进入公寓。她最后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躲在电线杆后面,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的房间在三楼。我站在马路上往上望,确认她房间的窗子亮起了灯光。过了一会儿,窗帘也微微动了一下,看来她也在看我这边。这下总算可以交差了。这样想着,我迈步往回走。但刚走了十英尺,手机就响了。 “喂?” “你要去哪?”是华子的声音。 “去哪……回家啊。已经没事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重要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啊?还有事啊?” “当然了。跟踪狂确认对方回家后,就会马上打电话过去,通过这种手段让对方知道,自己一直在盯着她。” “是吗,原来还有这一手啊。” “知道了就乖乖去做。”她自顾自说完,挂了电话。真拿她没办法。我折回老地方,用手机打电话到她房间。响了三声后,她接起电话。“喂?” “是我。” “什么事?”她的声音跟刚才截然不同,平板得没有一点起伏。 “什么事啊……不是你叫我打电话的吗?” “没事我就挂了。”说完,她当真挂了电话。这算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她叫我要打电话,我才打过去的呀。我心想,算了,再次打算离开。但手机又响了。 “你去哪?”这次华子的声音明显很生气。 “我刚才打了电话,可是被你挂断了……” “才被挂了一次你就收手,有你这样的吗?跟踪狂应该不屈不饶地打上好多次吧?” “啊?” “我收线了。你别什么都要人费心点拨好不好?” 我拿着手机,满腹不解,但还是再次打电话到她房间。电话响了好几声后,传出录音电话的留言:“我现在外出,有事请——” “什么呀,怎么变成录音电话了?”我对着话筒说。华子应该可以从电话的扬声器那里听到我的声音。“既然你不肯接电话,我也没法子。那我挂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我决定结束通话,但就在食指即将按下按键的时候,传来华子的声音:“笨死了!” “哇!吓了我一跳。你干嘛不接电话?” “接到变态电话后,一般人都会把电话转成录音状态吧?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这么干脆就举手投降。” “那要怎么做?” “你要说话给我听,自己唱独角戏就行了。” “唱独角戏啊……可是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我又不是说单口相声的,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太难了。” “你可以说说我的事,比如今天我有哪些行动,最近的生活是什么样,这样就可以。听到的人一定会想,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觉得很可怕,这就是你要达到的效果。” “喔。” “你懂了吧,那就再来一遍。” 我照她的要求,再次打电话过去。这次依然是录音电话,我吸了口气:“你今天应该是先去专门学校,然后去打工,十一点后从店里下班,十二点五分左右到家。我说完了。” 这回总该没问题了吧?我正这样想着,还没挂上电话,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零分。” “什么?” “我说你得分为零。你这算什么啊?简直像小孩子写的画图日记一样简单。你就不能说点其他更有效果的?”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程度也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总还有别的事吧?像我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昨天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那些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为什么不知道?你可是个跟踪狂。跟踪狂就得无所不知。” “这也太乱来了。” “哪里乱来?总之从明天起,你这个跟踪狂要做得更像样一点。知道了?” 她一口气说完,挂了电话。 4 第二天,我利用公司的弹性工作制,比平时提前两小时下了班。然后我来到华子就读的专门学校门口,她一出来,我就保持着十米的距离跟在后面。她当然也发现了我,证据就是,她不时会回头瞥上一眼。如果直接去打工的酒吧倒也轻松,但华子频频节外生枝,一路上不是去逛书店,就是去时装店流连,或者逛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得找个方便监视店门口的地方,一直等到她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华子打工的小酒吧,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我想起昨天的教训,没有进咖啡店,而是在二十米开外的邮局旁边等她。我一边等,一边把她之前的行动记到便条纸上,记完笔记后也不敢离开,一直盯着小酒吧的门口。真是无聊死了,脚也隐隐作痛。我很想买本杂志来消磨时间,但万一被华子看到,只会更加麻烦。我旁边是家药店,店老板见我一待好几个小时不走,打量我的眼神似乎觉得我很可疑。到了和昨晚差不多的时间,华子终于出来了。这个时候我早已筋疲力尽,但还得继续跟踪她。我和昨天一样,一直跟她到公寓前,等她的房间亮了灯之后,打电话过去。 “喂?” “是我。” “什么事?”她的反应和昨晚一样。但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回答得和昨晚一样,那就会重蹈覆辙。 “我有事要向你报告。” “报告?” “你今天下午五点多离开学校,之后在车站前的书店里买了杂志,又走进时装店,在连衣裙和短裙专柜逛来逛去,最后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还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你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买了睫毛膏,看了长筒袜、钱包、皮包,最后终于到了打工的小酒吧。怎样,我说的没错吧?”我边看笔记边说。 “还是不行啊。”华子沉默了几秒,叹着气说:“这种程度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昨晚我吃了剩下的披萨外卖,从昨天开始来了生理期,这些你都没有提到。” “生理期?” “这个都没有调查到,我真是无话可说。”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啊,又不能跟你洗手间。” 华子听后,再度沉默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你记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几?星期二吧。不对,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现在应该是星期三。” “星期二呢,”她说“是回收可燃垃圾的日子,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都是。星期日则是回收不可燃垃圾的日子。” “是嘛。但这和垃圾有什么关系?”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没反应过来?今天早上我也丢了垃圾出去,只要打开一看就会发现很多信息,像我吃的东西,生理期什么的。” “啊?”我惊得往后一仰,“你要我去翻腾垃圾袋?” “不是翻腾,是调查。” “还不是一回事。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调查垃圾是跟踪狂的天职。”华子不容分说地一口断定。 5 隔天早晨醒来时,我觉得头沉沉的,应该是着了点凉。拿体温计一量,果然发烧了。看来是因为晚上蹲点得太久了,不慎感了冒。我给公司同事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要请假,然后吃了药,重又钻进被子里。今天跟踪大业也要暂停一天了。我一觉睡到傍晚,身体总算舒服了一些,但又开始打喷嚏,鼻涕止不住地流。真是难受啊,我心里嘀咕。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涌起不妙的预感。 “你今天一天都干嘛去了?”不出所料,华子的声音相当恼火。我向她解释说,我是得了感冒。 “小小感冒算什么?你到底把跟踪狂当成什么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就能做好的事情。你居然会得上感冒,本身就说明你心情太放松了吧?”华子说得气势汹汹。 “对不起。”我只得老实道歉。 “真拿你没辙。好吧,今晚你就不用打电话了,不过明天可不行。” “我知道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恢复体力,从明天起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以为这样说会讨得她的欢心,没想到又激怒了她。 “你说什么梦话呢?你还有空好好休息啊?” “啊?为什么?” “你忘了昨晚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吗?今天星期三,所以,明天就是星期四了。” “哦。。。。。。”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事了。翻腾垃圾,不、是调查垃圾。 “我想起来了。那我明天一清早就起床,去你那里调查垃圾。” “你说的一清早,是什么时候?” “七八点吧。” “是嘛。你觉得这样合适?” “不行吗?” “你非要这个时间去也随你,不过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这个时候已经有好几袋垃圾丢出来了。我们这栋公寓住的都是单身女性,很多人前一天晚上就会把垃圾丢出来,你怎么知道那里面哪一袋是我丢的?” 我握着话筒,哑口无言。她说得确实没错。我的心情顿时一片灰暗。 “不过,随你的便了。”她冷冷地说。结果我还是深夜就出发了。我的鼻子仍然在痒,为此我往衣兜里塞了好些手纸。垃圾场在华子公寓的背面,不远处停了一辆轻型货车,看来可以在货车后面监视动静。我躲在货车的阴影里,时不时撸一把鼻涕,等着她出现。才十一月的天气,夜晚的冷风却越来越让人觉得已经是冬天了。虽然华子这样说,实际上并没有人冒冒失失地前一天晚上就丢垃圾出来。我抱着膝盖,揉着惺忪睡眼苦苦等待。下次得把收音机或者随身听带过来,我心想。快到早上六点,开始露出曙光时,有人提着垃圾袋出现了。那是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人,不是华子。她应该有三十多岁了,身材胖得夸张,脸盘也很大。她的发型看来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大脸盘,但是一点都不适合她。放下垃圾袋后,她朝周围看了一眼就离开了。第二个出现的是华子。她穿着一身粉色卫衣,打扮得很了不得。我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但一看到那醒目的粉色,霎时就清醒过来了。我站起身,确认华子是不是已经离开。坐了太长时间,膝盖都僵硬了。我走到华子的垃圾袋旁边,一边留心周围的动静,一边打开袋口。才一打开,食物残渣的气味便直冲鼻孔,虽然拜感冒之赐鼻子不灵,我还是差点仰天跌倒。袋子里有看似白兰瓜的皮。就在这时,公寓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我顾不得扎上袋口,慌忙逃离。出现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女性,身材苗条,个子很高,留的长发看起来非常合适,细长的眼睛也令人印象深刻。她一眼也没看我,放下垃圾袋就离开了。我松了口气,回到原地,继续察看华子的垃圾袋。除了食物残渣,里面还扔有撕碎的纸片和杂志,一想到要全部调查,我的心情就变得很沉重。背后有脚步走响起。我吃惊地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正走过来。他的眼神十分严肃,我以为他是要来警告我,但他却对我毫不理会,只顾跑到刚才漂亮女生丢下的垃圾袋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再套上手术用的薄橡胶手套,手法熟练地打开垃圾袋。或许是发现我呆呆地盯着他,他也朝我看过来。 “怎么了?”他诧异地问我。 “没什么,请问。。。。。。你也是跟踪狂吗?” “对。”他大大方方地点头,“你是第一次来?” “是啊,所以说,还不知道窍门。”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哦哟,这是白兰瓜的皮啊。”他探头瞧了我这边的垃圾袋一眼,露出口罩外的眼睛眯了起来,“味道真冲。其他还有炖鲫鱼和螃蟹壳。” “真是败给她了。” “这个借你。”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副口罩和手术用手套,“为防万一,我平常总是多带一套备用。” “太谢谢你了,这可帮了我大忙。” 我把这两样宝贝装备到身上,作业总算容易了一些。他伸手翻了翻自己这边的垃圾袋,拿出一样东西,是张淡粉色的纸。 “这是大吉馒头的衬纸,车站前的日式点心店有卖。她特别喜欢吃这个,虽说我经常提醒她,吃太多了会发胖的。嗬,还吃了三个啊?这样可不行。” “也不一定都是她一个人吃的吧?” 听我这样说,他摇了摇头。 “她从公司下班回来后,在日式点心店买了馒头以后,就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了,不会有人来拜访她的。我看多半是昨晚跟闺中密友们煲电话粥,一边讲一边吃了好几个。” 他的口气充满自信,让我从心里佩服。跟踪狂就得做到像他这样吧?这时,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个子娇小,但是相当迷人。我本想逃走,但旁边的男人却丝毫不动,仍然默默地忙着作业。女人看起来也不在意我们的存在,砰地一声丢下垃圾袋就走了。紧接着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男人,向我们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旁边的男人也回以寒暄,“今天你那边的垃圾好像很少呢。” “她之前回老家了,昨天才回来。”后来的男人回答,“咦,这位是新来的吗?”他看着我问。这个男人应该也是跟踪狂。 “幸会。”我说。 “幸会幸会。不知你是跟踪哪一户的女性。。。。。。” “三零五号室的。”我说出华子的房间号。 “哦,那个穿得很时髦的女孩啊,难怪了。”男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听他的口气,对这个公寓很熟悉,应该也是个老鸟了。说话间,又有一个女人拿着垃圾袋过来,她的态度生硬,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岩石,眼睛和嘴也很像岩石的裂缝,可是穿的衣服却是少女的调调。她看到我们,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放下垃圾袋离开了。 “她住四零二号室,”后来的男人嘀咕,“怎么偏把垃圾放在那里。” “放在这地方,简直像是故意妨碍我们工作似的。”旁边的男人把岩石女丢下的垃圾袋移开,和最早出现的胖女人的垃圾袋为伍。之后也不断有住在公寓的女性来丢垃圾,其中好几个垃圾袋有跟踪狂跟进,而没人理会的则堆在一边。我按照两位跟踪狂前辈的指点,调查着华子的垃圾。调查完离开垃圾场之前,我朝跟踪狂们不屑一顾的那座垃圾山看了一眼。那些垃圾看起来透着莫名的寂寞。
钟情喷雾
1 午休前的屋顶平台上,隆司作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搏。他的眼前是庶务科的亚由美,是他把她叫到这里来的。 隆司盯着亚由美的嘴唇。就在几十秒前,他向亚由美提出交往的请求,亚由美的表情并不太惊讶,可能早就从他的态度有所察觉,而把她叫到这个地方,要说什么事大体也心里有数了。 虽然不惊讶,亚由美也没有露出喜色,低头不语,似在沉思。稍后,她抬起头,说出的台词对隆司而言不啻悲剧,虽然他也料到了几分。 那台词是——抱歉。 “我不讨厌川岛先生,但说到交往啊,做恋人啊,总觉得有点勉强,没有那种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做关系融洽的同事不是也很好嘛。” “可是……那先作为朋友交往如何?”隆司不死心地说。 亚由美笑了。 “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吗?大家一起出去玩玩什么的,完全OK。好了,我回去啦。”说着,她迅速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 不久,钟声响起,宣告午休开始。隆司兀自呆站在屋顶平台上,怔怔听着钟响。 回到公司时,一个人也不在,大概都出去吃饭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桌上的电脑依然开着,处于联网状态,画面上显示出健康食品的检索结果。 隆司叹了口气,打算关掉电脑的电源。正要行动时,却蓦然改变了主意,在检索栏里输入以下文字。 希望有异性缘—— 隆司很清楚,即便检索这个词也无济于事,但此刻的他,极想找个地方将这种心情一吐为快。既然无法向别人倾诉,在网上发泄一下也好啊。 检索开始了。几秒钟后,画面上显示出检索结果。理所当然地,全是主页上某人的日记啦,BBS上的闲扯淡啦,怎想都是招摇撞骗的幸运商品宣传之类,没有能疗治他伤心的内容。 这也难怪,隆司心想。广受女孩子欢迎,乃是全世界男性的梦想,可是偏偏无计可施,只能在日记和BBS上发发牢骚,解决的办法也唯有祈求老天照应。 为什么自己总是扮演好人的角色呢?隆司思忖着。他自认外表还过得去,对女孩子也有心温柔相待,但只要一提出交往的请求,铁定碰壁。至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是我哪里有问题吗?想到这里,他不觉已两眼含泪。 正心不在焉地瞄着检索结果,他的眼光突然在一个地方定住了。那里写有如下内容。 “有的男性尽管性格长相都不坏,却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发好人卡。他为何不受异性青睐?为何总被人说‘让我们一直做朋友吧’?敝研究所致力于研究这一问题,最终得出一个答案……” 隆司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却格外在意。令他心有戚戚焉的是这句:为什么总被人说“让我们一直做朋友吧”?这正是困扰了他多年的疑问。 隆司决定浏览一下那个主页。出现在整个画面上的,是“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这一标题。他心想愈来愈古怪了,一边点击了所长寄语一栏,出现以下文章。 “恋爱究为何物?人为何会喜欢他人?这些问题的答案意外地简单,一言以蔽之,是为了人类的昌盛。一个人为谁倾心时,实际上是在寻求某种看不见的事物。那不是精神性的存在,可以用科学清楚加以说明。也就是说,若连那种事物也能掌控自如,便有可能俘获意中人的心。如果您正在为此烦恼,务请惠临敝研究所。地址是……” 隆司对着电脑低吟。感觉好像颇有点道理,但该不会到头来还是幸运商品那一套吧?这样的疑惑挥之不去,不过他还是记下了研究所的地址,就在他住的公寓附近。 2 那是一间比隆司的住处更老旧脏污的公寓,门旁贴着张用马克笔写的“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纸条。 隆司正暗忖是不是该掉头而去时,门开了,出现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是客人啊。”老人说。“请进。” “那个,我是……” “不报出姓名也无妨。你全身都散发出好人的气息。” “好人的气息?”隆司心头火起。“不,我并不是那么好人属性……” “别死要面子了。你倒也不是一看就难以消受的丑男,大概属于老是被人说‘做朋友的话还可以’的类型吧。” 隆司惊得当场往后一仰:“你看出来了?” “怎会看不出来,你以为我研究这门学问多少年了?总之先进来吧。” 隆司依照老人的催促迈进房间。看到房间里的情形,他吃了一惊。巨大的桌子上搁着各种各样的实验器材和药品,周围摆放着复杂的电子机器。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老人问。 “喔,那个,我从主页上看到的。” 听隆司这么回答,老人瞪大了眼睛。 “哎呀,你是看了那个来的啊?连那玩意你都信,看来你可真是万般无奈了。” “谈不上无奈……只是觉得很有趣……离家也近。” “不用撇清啦。我在主页上没透露具体的研究内容,为的就是把纯粹出于好奇凑过来的人排除在外。果然如我所料,遇到你这样出色的人材。” “那个,‘好人的气息’是怎么回事?” “唔,我这就解释给你听。”老人清了清嗓子。“你知道MHC吗?” “不知道。” “用日语来说就是主要组织相容性遗传因子复合体,由蛋白质构成,存在于白血球中。这种MHC说它如指纹般因人而异,绝无雷同也不为过,但也存在相似的情况。讲到这里你明白吗?” “明白。” “实际上MHC表现出对疾病的免疫力特质,因此若是MHC类型不同的男女结婚,彼此的免疫力便能相辅相成,生下拥有优异生存本能的孩子。反之,MHC相似的恋人结婚的话,孩子的免疫力则提升不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隆司茫然不知,摇了摇头。 “谁都希望有优秀的后代传承血缘,这是人的本能。正因如此,才会被拥有与自己不同类型MHC的异性所吸引。这是经由实验证明了的事实。倘若你对谁动了心,也希望得到对方垂青的话,最好拥有与对方不同类型的MHC。” “话是这么说,但MHC的差别是怎样看出的呢?” “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老人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大鼻子。“根据某种气味可以辨别。但那与通常的气味不同,即便刻意去闻也感觉不到。不过,若用我发明的机器来分析,就能知道对方MHC的特性。” 老人轻拍了一下旁边的显示器。 “老实说我在门前安装了传感器,对在房间外停留的人进行MHC检测,现在画面上显示的就是你的分析结果。” 显示器上出现一条线,没有什么起伏,几近平坦。 “这样就能发现什么吗?” “几乎是一条直线对吧?” “没错。” “这条线体现的是MHC的特性。如果特性丰富多彩,线条就会有剧烈的起伏,反之则很平坦。从检测结果看,你的MHC特性很贫乏。” “这也就是说……” “对对方而言,你没有结合的价值,因为与你结婚,孩子不能获得新的免疫能力。” “怎么会这样……”隆司哭丧着脸。“不能想个办法吗?” “所以说要设法解决这个问题啊。首先需要分析你意中人的MHC,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弄到粘附有她汗液的物品,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了。”老人拍着胸口保证。 3 一周后的一个白天,隆司站在公司茶水间门外,里面就是亚由美。他做了个深呼吸,悄悄从怀里取出某个东西。那是个小型的喷雾容器,昨天从那位老博士那里拿到的。 “你偷拿来的她的手帕,我已经作了MHC分析,这容器里装的液体能散发出与她截然不同的MHC,你把它喷到身上,她应该就会对你动心了。” 隆司将信将疑,但怎么也说不出不想尝试的话。况且因为液体还在研究阶段,博士是免费提供给他,就算没效果也不亏。 隆司往两腋咻咻地喷雾,液体没有一点气味。 亚由美从茶水间出来了。看到隆司,她咦了一声,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好啊。”他说。 “你好。”可能因为前几天的告白,亚由美还是显得有些不自在。 “那个,今晚一起吃个饭怎样?当然,这纯粹是朋友立场的邀请。” “吃饭?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们两人。” “就两个人?那可有点——” 亚由美刚说到这里,隆司朝她走近一步。博士叮嘱过他,最好尽量接近对方,以便让她感受到MHC。 隆司才一走近,亚由美一直绷着的表情便如冰雪融化般和缓了。 “是啊,偶尔两个人一起吃个饭也不错。那下了班联络吧。” “好、好的。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可以。” 亚由美开始爽快地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这是此前执意不肯告诉他的。隆司往自己的电话上登录时,心里雀跃不已。 这天隆司觉得挨到五点简直漫长得不得了。下班铃声一响,他马上给亚由美打电话,约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来到咖啡馆时,亚由美已经到了。她对隆司笑脸相迎,但隆司坐下的刹那,她的表情开始阴沉起来。 “我说川岛先生,今天还是算了吧。” “咦?为什么?” “来这里之前,我也兴高采烈,但实际一接触,怎么也没有期待约会的心情。真不好意思,不过……” 隆司心里发急,看样子药力开始失效了。 “等、等一下。”他站起身,朝洗手间走去。一避开她的视线,他便急忙拿出那个喷雾,再次往两腋咻咻喷去,然后返回座位。“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希望今天的晚餐就算了——”说到这里,亚由美的表情突然变了,刚刚还很凌厉的眼神柔和起来。“虽然这样想过,但毕竟已经约好了,我也想进一步了解川岛先生,还是走吧。我们去哪里?” “你喜欢的地方就好。”说着,隆司暗暗舒了口气。 这天的约会成了隆司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情。这个且不说,他还是第一次约会如此圆满。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围绕着准备好的话题谈得十分热烈,亚由美向他投来心荡神驰的眼波。 当然,这都是拜药水之赐。证据就是,每次效力一过,她的态度就随之一变。 “川岛先生……让你破费了,不过两人单独吃饭就到此为止吧。我啊,终究还是没法把你当成特别的异性——” 这种台词一旦出口,就是亮起红灯。隆司急忙离开座位,喷洒药水。回到座位上时,她又和悦起来。 “对不起,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呢,明明在一起开心得很。刚才的话就忘了它吧。” “没关系,我一点也没往心里去。”话是这样说,隆司的背上都被冷汗湿透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好几次,每到这时隆司就喷上药水,为此药水越剩越少。在最后进的那家酒吧里,他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她会恢复清醒。本来他甚至梦想进展顺利的话,邀她去宾馆,至此也不得不放弃。 第二天,隆司造访了研究室,肯定了药的效果,又拜托博士这次用更大的容器装药水。 “这样啊。可是按理说药效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过去才对……”博士歪着头思索。 “但她确实改变了态度。要是还用上回那点药水,以后也肯定不够维持到宾馆的。” “那还真叫人同情。好吧,这次用个大号的喷雾容器装药水。”博士拿出一个容器,有杀虫剂的喷罐那么大。看到那容器,隆司感到十拿九稳,股间早早便亢奋起来。 下一个周六,隆司的第二次约会来临。在咖啡馆碰头后,两人前往亚由美想去的公园。 天气很热,哪怕坐着不动也会出汗。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药效很快就会减弱。排队等坐过山车时,隆司也频频取出喷罐喷洒。 “我说,你为什么老是用止汗喷雾呢?”亚由美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提出疑问。因为喷雾容器体积很大,又是放在包里随身携带,自然遮掩不住。 “这个啊,因为我容易出汗嘛。”说着,隆司还是咻咻地往腋下喷去。 “唔。不过一闻到那个味道,总觉得心情也变得愉快了。” “是吗?” “嗯,感觉很陶醉。”亚由美伸手挽住他胳膊。隆司心醉神迷,股间也径自昂扬起来。 然而十五分钟过后,她的态度就逐渐改变,隆司正想着她会不会突然把胳膊抽离,就听她声音严肃地这般说道: “我们还是一直做朋友比较好,这么不咸不淡地约会也没什么意思。” “等一下,再考虑考虑吧。” 隆司一往腋下喷药,她的态度便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说得也是,还是应该深思熟虑,毕竟我这么喜欢你啊。” 可能是心理作用,隆司感觉药效的维持时间在渐渐变短。从公园出来,隆司急忙邀她吃饭,而后小快步去了酒吧,待她已经微醺时,隆司下定决心邀她去宾馆试试。开口之前,他喷了比平常略多的药水。 亚由美两颊微微泛起红晕,点了点头。 进了宾馆房间后,她提出想去洗个淋浴。隆司很想趁药力还管用时一亲芳泽,但又没道理不答应,只能怀着祈祷的心情叮嘱:“你快点出来哦。”在外等候的时候,他也一个劲儿地往身上喷药水。 亚由美总算出来了。她身上裹着毛巾,浴后的皮肤染上了桃色,看在隆司眼里,顿时血脉贲张,就想扑将过去。 “别忙,你也要去洗个澡。” “哎?我就算了吧。” “这可是我们值得纪念的一夜,彼此先好好洗干净身体吧。你好像汗出得不少呢。” 既然说到出汗的份上,也就不能对她的话听而不闻了。隆司很勉强地进了浴室。一旦洗了淋浴,煞费苦心喷上的药水就会冲得一干二净,可若是身上没有肥皂的味道,她恐怕也会起疑心。 边流眼泪边洗完淋浴后,隆司决定重新喷上药水。不料才喷了一丁点,喷嘴就开始冷酷地发出噗嗞噗嗞的声音。 哎呀,饶了我吧——尽管这样想着,药水还是无情地喷光了。 他匆忙走出浴室,亚由美已经钻进被窝,他挨着亚由美身边躺下。 “把灯关了。”她小声说。 隆司唔了一声,点点头,关了床头灯,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药水的效力能维持到雨散云收。 “亚由美,我爱你。”他说出此前未曾出口的台词,因为他心急如焚,感到必须尽早行动。 “谢谢。”黑暗中传来亚由美的声音。“我也……” “亚由美……”隆司转过身,朝她伸出手去。手触到了一个柔软的所在,那一定是她的肩膀。隆司用力揽到身边,呼吸骤然急促:“我……我……” “对不起。”下一个瞬间,亚由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今晚我说什么也没有那种心情。我是刚刚才下决心的……下次吧。” 亚由美利落地换上衣服,抛下目瞪口呆做声不得的隆司,离开了房间。 几秒钟后,隆司才发觉自己拥过来的是枕头。 5 “调查的结果,发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博士语气平淡地说。“说到底,就是你的MHC太过强力了。” “什么意思?” “利用药水可以吸引对方,但那也是有限度的。像你这样散发出强劲MHC的情况,用药也没法蒙混过关。就算大量使用药水,用得过多对方也会产生耐药性。很遗憾,那药水早晚会完全失效的。” “那该怎么办才好?” 隆司拼命追问,博士却只是摇头。 “没办法。算啦,已经约会了好几次,也不错了。” “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隆司揪住了博士的衣领。 “好、好、好难受。就算你那样说了,你的MHC过分强力,我也没法可想。” “把药水给我,剩下的药水全部给我!” “可以是可以,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药水失效只是个时间问题。” “那也无所谓。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要想出个办法。” “我是觉得放手比较好啦。”博士从橱柜底下拿出一个两公升装的塑料瓶。“全部都在这里了。” 隆司双手捧起塑料瓶。再度喃喃低语,一定要想出个办法。 6 看到隆司,亚由美睁大了眼睛:“怎么这副打扮?” “说来话长。”隆司回答。“果然很怪吧?” “唔,那倒也不至于……”她吞吞吐吐地说。 隆司身穿西装,却背了个帆布背包。包里面不用说,装着那个塑料瓶,再通过软管把瓶里的药水流注到腋下。他觉得追不到手都是因为间歇性喷雾,因而苦思恶想,想出这个办法。 “我借了辆车,一起去兜兜风吧。” 听他这一说,亚由美神情欣然地抱起了胳膊。 “我向朋友炫耀说,交了很帅的男朋友。”坐在副驾驶座上,亚由美带着几分羞涩说。 “咦,男朋友……那是谁啊?” “什么嘛,你明明心里有数的。”她拧了下隆司的膝盖。 嘚嗨嗨嗨嗨。隆司顿时扭捏起来。这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约会,如同恋人般相处——简直像在做梦。 但事实上,这的确类似梦境。他对自己如是说。药水一旦用光,亚由美的爱意也就到头。即便药水还有,早晚也会归于无效。 兜完风,两人在餐厅用了饭,之后去打保龄球。隆司投球时也照样背着帆布背包,亚由美对此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太追根究底。她看来很幸福,隆司则更不用说,满心幸福。 出了保龄球馆,隆司步向港口。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从这里能眺望到夜色下的大海。 “好棒的一天,太开心了。”亚由美说。 “我也是。”这么说着,隆司的心情陷入了绝望。他发觉腋下已不再湿润,药水终于用完了。 “能与你邂逅,我感觉非常幸福。” 听到她的话,隆司深受感动,同时也坚定了某种决心。 “有件事我一定要向你坦白。”他说。 “什么事?”亚由美不安似地眨着眼睛。 “实际上——”隆司咽了口唾沫,开始把至今为止的事和盘托出。从不可思议的老博士那里拿到药水,利用那种药水迷住她,等等等等。最后从帆布背包里取出已经空荡荡的塑料瓶给她看。 本以为她会大吃一惊,再不就是冲他发火,亚由美却哑然失笑。 “我喜欢你是因为药的缘故?哪可能有这种事。川岛先生,你在逗我吧?” “不,是真的。你会喜欢我,全是拜药水之赐。现在药水的效力已经过去,所以我希望在最后时刻向你坦白。” “开玩笑的吧?” “我是认真的。要真是玩笑该多好啊。”隆司不觉流下泪来。 亚由美的神色严肃起来,大概是从他的样子察觉出不像在开玩笑。 “这是真的吗?” “嗯……”他垂下了头。 亚由美用力摇头。 “我不信。不,你说的可能是实情,但要说我一直以来的心情是因为药水的效力,我绝不认同。因为,我明明是那样爱你啊。” “亚由美……”隆司凝视着她。 “一开始可能是药水的作用,但如今我这份心意绝非虚假。我喜欢你,相信我。” 望着她真挚的眼光,隆司涌起无法形容的喜悦。若是不利用药水她也爱自己的话,简直是无上的幸福——。 隆司伸手扳过她的肩,用力将她拥向自己这边,凝望着她的唇,将自己的嘴唇缓缓挨近。 “我喜欢你。”她说。 “嗯,谢谢。”隆司将唇再挨近几分。 “我对你的感情永不会变,今后也一直如此。” “我也是。” “今后也一直一直,”亚由美续道:“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哎?” “我们的友情毫无水分,让我们永远做朋友吧。”她点着头说。 7 与亚由美分手后,隆司恍恍惚惚地前往博士的公寓。纵然只是短暂的镜花水月,毕竟是博士赐给了他这段幸福时光,为此他准备去向博士致谢。 从博士的屋子里漏出怪异的动静。仔细听时,那是博士的声音,不知有什么乐事,他在快活地哼歌。 隆司推开门,只见博士手持一瓶日本酒,一个人兴高采烈,自得其乐。 “哎呀,是你啊。怎么啦,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总之先来干一杯吧,喝点庆功酒!”博士语气奇异,眼里也已醉意朦胧。 “有什么好事吗?” “好事之类欠奉,不过我终于成功了,制造出了大受欢迎的商品。” “是什么?那个钟情喷雾吗?” 博士听了猛摇手。 “比起那玩意,我想到了更能商品化的东西。你看看这个。”博士指着电脑画面,上面正显示着那个“人类爱正常化研究所”的主页,主页上追加了如下的宣传语: “好消息!您正在为老公或男友花心而烦恼吗?现在划时代的药物已经问世,名字就叫——好人喷雾!只消向老公或男友身上咻地喷一下,他就摇身一变成为任何女人都会发好人卡的男人,花心的担忧从此一扫而空。如果您希望获得试用品——” “这是什么?”隆司问博士。 “就是主页上说明的那样啊。派送试用品后,反响热烈,今天一天的订单多到吓人,这下我可从贫困生活里解放出来了。” “这个好人喷雾,难不成是……” “猜对了!”博士说。“是用你的MHC制造的。你的好人程度威力惊人,因此我便尝试反过来研发商品。哎呀,你可真了得,至今我也算见过形形色色好人属性的男人,像你这样的绝无仅有。你很了不起,好人气息的性质与众不同。今后也请继续被甩,进一步锤炼好人的气息吧。加油啊隆司,加油啊,好人之王!好人万岁!好人万事如意!好人长存——” 隆司把博士打倒在地。
过去的人
1
拆开收到的信件,热海圭介兴奋得攥紧了拳头。信里是一张邀请函,邀请他参加炙英社文学三奖的颁奖仪式。
“啊,终于来了。”热海禁不住喃喃自语。
热海在电脑前盘腿坐下,仔细地又看了一遍邀请函的内容。没错,确实是邀请函,连酒店的地图都附在上面,还是家很高级的酒店。会费看来也不用交,可以免费享用一顿高级酒店的大餐。
炙英社文学三奖是出版社炙英社主办的三项文学奖的总称,包括从现有作家作品中选出的虎马文学奖,从公开征集的作品中选出的炙英新人奖,以及颁给在文学界成就众所公认人物的炙英功劳奖。
其中炙英新人奖原名小说炙英新人奖,今年才改成现在的名字,列入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中。这一奖项由文艺杂志《小说炙英》主办,面向社会征集作品,因此对于想成为通俗作家的人来说,不啻为侪身文坛的捷径。
热海圭介是小说炙英新人奖去年的获奖者,获奖作品是名为《击铁之诗》的硬汉小说。借着获奖的机会,他辞去了公司的工作,现在已是一名专职作家。但这一年来,只出版了一本《击铁之诗》的单行本。平时他靠给月刊杂志写点短篇小说什么的赚点钱,但生活绝对谈不上优裕。他很想早点出版第二部小说,也已经把长篇小说的原稿交给了炙英社的责任编辑,但还没有任何消息。
热海正心焦着这样下去如何是好时,这张邀请函翩然而至。
我也已经有资格收到邀请函了啊——这是热海的坦率感想。
文坛有时会举行派对,这是热海早就知道的。不单是炙英社文学三奖,还有几个文学奖也会举办兼作颁奖仪式的派对。但热海至今还未获邀参加过这种派对,因为到去年为止的小说炙英新人奖没有举办过颁奖仪式,当时他只是应炙英社之邀,与评审委员一道去吃了顿中华料理而已。
此外,作家组织也会举行诸如联谊会的活动,但这些组织热海一个都还没有加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加入,也没有人邀请他参加。
热海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去文坛派对见识一下,那是个怎样繁华的世界呢,他不禁浮想联翩。
如今,他终于能去到那心向神往的所在了。他获得了邀请。热海感到别人终于承认自己是个够分量的作家了。
热海重新读了一遍邀请函。炙英社文学三奖颁奖仪式——这该具有何等重大的影响力啊。他觉得自己最好新做一套西装,头发也得去美发店打理一下。
话说回来——热海盯着邀请函上写的获奖作品心想,这家伙还真走运。一年之隔,就能享受这么盛大的派对。
他嫉妒的是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只晚一年获奖而已,待遇比起他当时的中华料理店聚餐可谓天壤之别。
获奖者名叫唐伞忏悔,很可笑的一个笔名,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获奖作品的题目叫《虚无僧侦探早非》(注:虚无僧指日本禅宗支派普化宗的僧徒,头戴深草笠,吹尺八云游四海),究竟是什么内容,热海完全无法想象。
热海心想,在参加派对前,得搞清楚这是部什么样的作品。恐怕十有八九是业余之作,毛病多多。他准备在会场见面时,给作者提上一两点意见。
2
《小说炙英》编辑部的小堺肇心急如焚。再有三十分钟颁奖仪式就要开始了,新人奖的获奖者却还迟迟没到。
他正在酒店大堂焦急地等待,突然听到有人招呼:“小堺先生!”声音是从休息区那边传来的。
小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在朝他挥手,那人身穿浅蓝色西装搭配粉色衬衫,打一条大红领带,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那是谁啊,小堺暗忖。看起来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小堺心想,此人说不定是个重要人物,忘了只怕说不过去。当下他露出亲切的笑容走到近旁。
“您来啦,那个……好久不见了啊。”不管怎样先寒暄了再说,跟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这一招旨在让对方也回一张名片。
对方看了看他的名片,笑了起来。
“怎么,没换部门嘛。这样的名片我已经有一张了。”
糟了,以前就交换过名片吗?
接着对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名片盒。
“其实我也刚印了名片,这值得纪念的第一张就送给小堺先生吧。”
“那真是太感谢了。”
小堺暗呼走运,收下名片。名片上印着“作家 热海圭介”,这下他总算想起来了。此人是个新人作家,写过两三篇短篇小说,全都平平无奇。
小堺心里叫苦,撞到麻烦角色了啊。
“您今天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事商洽还是别的什么事?”
热海讶异地皱起眉头。
“是你们邀请我来参加派对的啊。”
“噢,是这样吗?”
连这种程度的新人都寄了邀请函啊,小堺暗想。这样派对的预算应该会超支了。
“我来得早了点,在这里喝杯咖啡,你也来坐坐吧?”热海说。
小堺摆出遗憾的表情。
“心领了,不过我还得去准备会场。”
“这样啊。”
“抱歉,回见吧。”小堺匆忙从热海前离开。
他那里可不是个善地,小堺心想。别说自己根本没有闲工夫喝咖啡,就算有,也不想和他打交道。到时候肯定得由自己付咖啡钱,况且自己也没打算约他写稿。
小堺看了看刚才收到的名片。竟然有人在名片上印上作家这个头衔,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不经意地看了眼背面,小堺顿时瞪大眼睛。那里印着如下内容:
曾获第七届小说炙英新人奖(现?炙英新人奖[炙英社文学三奖之一])
获奖作品《击铁之诗》(炙英社出版)
这下小堺恍然大悟,明白热海受到邀请的原因了。热海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获奖者这回事,他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3
颁奖仪式的开始比预定时间晚了约十分钟左右。首先是虎马文学奖的颁奖,由评审委员报告评选经过,随后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继虎马文学奖之后是炙英新人奖的颁奖,先由一位评审委员上台致辞,他是个主要写推理小说的畅销作家。
“嗯——获奖作品《虚无僧侦探早非》确实是部颇富争议之作,我们评审委员阅读时也深受刺激。但评选会对这部小说的获奖没有任何争议,从一开始就全体一致,我想是因为有如此才华横溢的作家横空出世,令我们深感欣喜。至于获奖作品的内容,由于是部争议作品,无法作任何透露,还请各位亲自阅读,享受小说中那特别的世界。”
然后是获奖者发表感言。名为唐伞忏悔的作家出现在台上,那是个瘦瘦的青年,身穿灰色西装,一张脸白白的。因为他的名字很怪异,热海本来一心期待会出现怎样一个怪人,没想到竟如此普通,不由得十分扫兴。
他的致辞也寻常之极,罗列的都是诸如“这次获奖非常感谢”,“拙作竟获得如此重要的奖项,不禁惶恐地觉得真的可以吗”这种陈词滥调。
端着在会场入口领到的兑酒的酒杯,热海暗忖,这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原本心怀警惕,担心如果这位新人作家个性强烈,今后可能成为自己的劲敌,但既然是如此平庸的一个人,应该写不出什么杰作,不必放在眼里。
就连获奖作品也很糟糕,热海想。读过《小说炙英》上刊登的获奖作品,他简直无法置评。不,与其说无法置评,不如说几乎看不懂到底在写些什么。是不是推理小说也搞不清楚,结局也理解不了。
正因如此,他对这部小说能够获奖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刚才评审委员报告的评选经过,他觉得多少能理解获奖的原因了。说白了,就是作品的天马行空对了评审委员的胃口。至于情节、主题、文笔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就被列为次要的考虑了。
昙花一现而已,热海下了结论。一开始别人可能觉得这样的作品很有趣,但当一个作家不可能一直只靠天马行空这一手。热海预料他早晚会销声匿迹,不由得放了心。获奖者写的不是厚重细腻、气势宏大的硬汉小说,这真是太好了,他松了口气。
颁奖仪式结束后,直接转为立餐形式的派对。有人马上聚在摆放的料理旁,有人转来转去寻找朋友,著名作家的周遭早已围上了一圈编辑。
热海环视着周围。今晚的派对应该有很多炙英社以外的出版界人士参加,虽然他几乎都不认识,但他觉得对方有可能知道自己,因为月刊杂志的目录页上好几次登了他的大头照。
他隔着西装确认了内口袋里名片的触感。这盒名片就是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印制的,只要亮出名片,随后遇到的来宾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获邀参加了。照热海的预想,他们应该还会投来艳羡和尊敬的眼神,可能会向自己索取签名,也可能有人要求合影留念,如果是出版界人士,说不定会借这个机会约自己写稿。
自己应该是很引人注目的,这一点他颇有自信。他的服装就是以醒目为优先考量而选定的。文坛派对上云集了个性十足的作家,他认为要想在其中引人注目,服装也必须别具一格。在进入会场前,他还特意戴上了墨镜,为的就是这样看起来比较有冷硬派作家的味道。
热海圭介在此——他很想向周围大声宣告。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就在这里哦。比今年的获奖者更有个性,已经出版了一部单行本的职业作家就在这里哦。你们没发现吗?我是热海圭介哦,《击铁之诗》的作者——
热海正在东张西望,突然定了下来。他瞄到的照例又是小堺的身影。不,准确说来,是他旁边的青年,今年的获奖者唐伞忏悔。
热海大踏步迈向那边。
4
哇啊,麻烦来了。小堺扫兴地想。他发现热海圭介正朝自己走过来,却又不能视而不见,再怎么说,人家毕竟是去年的获奖者。
唐伞忏悔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这个年轻人本是今晚这华丽舞台的主角,但他身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霸气,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怎能写出那样一部杰作。
刚才总编青田领着唐伞各处走动,把他介绍给关系亲密的作家,现在刚向畅销作家介绍完,停下脚步考虑下一个去找谁,就在这时被热海眼尖看到了。
热海笑眯眯地走到他们旁边。
“哎呀,刚才准备会场辛苦啦。”他首先向小堺挥挥手。
“匆匆失陪真是不好意思。”小堺低头致意后,在神情讶然的青田耳边悄声说:“他是去年新人奖的获奖者。”
“啊,幸会。”总编急忙堆出笑容,“谢谢你在百忙之中赏光。给热海老师介绍一下,他是这次新人奖的获奖者唐伞先生,唐伞忏悔。”接着转向唐伞:“呃,这位是去年小说炙英新人奖的获奖者热海……”
“热海圭介先生。”小堺急忙接口。
“你好。”唐伞向热海点点头,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我拜读了你的获奖作品。”热海说,“写得很棒。”
“谢谢。”
“真没想到有人会写出那样的世界,这就是所谓的天马行空的小说吧。那个世界观真令人意外。”
“哈啊……”
“不过文笔今后会慢慢纯熟的,不必过于担心。问题是,那个世界观是不是任何领域都能适用。推理小说还是需要具备整合性,或者说合理性。另外我觉得角色的刻画也很重要。”
唐伞沉默地望着小堺,大概是对热海的话感到不可理解。
也难怪他,小堺想。唐伞的获奖作品是这样一种结构,乍看感觉是个荒谬的故事,但最后的最后却表现出无懈可击的合理性。小说之所以能获奖,与这种精妙的逻辑,以及支撑起这种逻辑的文笔密不可分。唐伞心里只怕在想,这个前辈作家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热海并没注意到唐伞的反应,口若悬河地尽说些不得要领的话。小堺只得从旁硬生生插嘴。
“前辈作家的话果然令人受益良多。热海先生,唐伞先生还是个新人,今后还请多多提点。”
“嗯,如果有什么意见,我会告诉他的。”
“那真是感谢不尽。”说完小堺在唐伞背上推了一下,拉他躲开了热海。
“唉,真是服了他了。”总编青田苦笑道,“想不到他竟会冒出那种奇谈怪论。他是叫热海圭介吗,获奖作品是什么?”
“击铁……我想想。”小堺看了一眼之前收到的名片背面,“是《击铁之诗》。”
“是这样啊。那个标题我也有点印象,写的什么内容?”
“唔……是什么内容呢,我觉得像是硬汉小说。”
“是嘛。不过无所谓,反正都是过去的人了。”
5
晚上晚上八点出头,派对已经宣告结束,人们纷纷从会场离去。有的作家带着编辑前呼后拥地去六本木或银座玩乐,去参加获奖者庆祝酒会续摊的人看来也不少。
热海圭介一直站在会场出入口旁边,等着会不会有谁主动向他搭讪,或者寥寥几个朋友刚好从这里路过。
然而谁都对他不屑一顾,就好象那里根本没人似的,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走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热海暗忖。虽然当初获奖时没有举行过如此盛大的颁奖仪式,但怎么说自己也是获奖者啊,获奖感言也刊登在《小说炙英》上,还同时登出了自己的彩页。
我出版了单行本,也发表过短篇小说,为什么还是没人理会?为什么谁也没注意到我——
派对会场上有一个摄影师,应该是炙英社请来的,他围着作家不断拍照,尤其对今年的获奖者特别拍了好几张。热海刻意从他身旁走过,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摄影师就好象没看见一样。
到头来自己还是被当成新人看待啊,热海这样解释。原来除了获奖当时被另眼相看,出道两年的新人还是享受不了作家待遇,还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获得承认啊。
热海正要死心离开会场,突然看到一个男人,那是炙英社出版部的总编,名叫神田。他的单行本《击铁之诗》就是神田负责出版的。
“神田先生!”热海叫住他。
埋头走路的神田闻声抬头,看到热海,瞬间流露出困惑的神情,而后啊了一声,开口了。
“热海先生,你也来了啊?”
“是啊,当然了,因为我是去年的获奖者。”
“去年的获奖者?请问,你获的是什么奖呢?”
“当然是小说炙英新人奖了。”
“是吗?”神田拿出一本记事本,翻开查看。记事本里密密麻麻,不知写了些什么。“没错,获奖作品是《击铁之诗》。这是我们社办的新人奖啊。”
“你的记事本上记的是什么?”
“你是问这个吗?这是各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一览表。不这样记下来,马上就忘掉了。”神田把打开的页面亮给热海看。
一看那一页,热海差点头晕眼花。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确实是新人文学奖的获奖作品。
“这是迄今为止的全部记录吗?真厉害。”
听热海这一说,神田摇头。
“全部记录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只是去年一年的份。”
“咦?一年?怎么会……”
“是真的。这都还不是全部,如果把全国举办的各种小型文学奖也包括进去的话,大约有四百个左右。”
“四百……”
“也就是说,每年有四百位新人奖获奖者诞生。这么多我怎么也记不住,所以就这样记在记事本上了。”神田微微一笑,合上记事本。“咦?热海先生,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6
“让您久等啦。”
看到迟迟才出现的小堺,青田一脸不满地扭曲了脸。
“你在磨蹭什么啊?其他人都已经往唐伞续摊的会场去了,让评审委员等太久可不合适。”
“对不起,我是被寒川老师逮住了。”
“寒川?那个人也来了吗?”
“是啊,我本来也没注意到,正要走时被他叫住了,他问我续摊的会场在哪里。”
青田咂舌:“你告诉他了?”
“总不能不说吧。”
唔——总编低吟起来。
“看迹象他是想在续摊后也一直跟着我们,大概打的是让我们陪他去银座一带的算盘吧。伤脑筋,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跟当年畅销时那么良好,一点变化都没有。”
“那个文学奖,寒川先生也已经连续五年落选了啊。”
“前几年正是他的巅峰期,如果当时能获奖,之后的情形可能就完全不同了。但结果还是没得上,那个人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连他这样活跃在第一线的人,如今也已成了过去的人了吗?”
“差不多吧。如今各家出版社都对他敬而远之,我们出版部的神田本来跟他交情是最好的,最近听说也在躲着他了。”
“那我们也不能招惹霉运上身。”
“这还用说。从续摊的会场离开时,你要看准寒川起身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行动,趁那个空隙溜出酒店。明白了?”
“明白。”
“还有顺便说一下,对西阵老师和雨生先生的接待也适可而止就行了。”
“咦,那两个人也不行了吗?”
“根据业务部的报告,那两人虽被视为畅销作家,但依照电脑分析,他们现阶段的人气只能再保持个两年左右。而在未来的两年里,他们并没有在我们社出书的计划,就算殷勤接待,也很可能徒劳无功。”
“再过两年,那两个人也会成为过去的人吗?”小堺抱起胳膊,心想这真是个严酷的世界。“嗳,唐伞人呢?”
“他上洗手间去了。喔,还有一件事。”青田迅速扫了遍四周,确认没人在看这边后,从怀里掏出手机。“藤原奈奈子刚才发了邮件过来,说原稿已经写好了,看来是想马上给我们看看。”
“哎?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奈奈?”小堺也不由得抬高了声音。
藤原奈奈子是去年新人奖的候选人之一,只是最终未能折桂。她年轻漂亮,小说写得也还过得去,对炙英社来说,是个无论如何都想力捧的人材。这一年来,炙英社一直在背后支持她,现在原稿已经完成,遗憾的是来不及投稿应征今年的新人奖,但明年很可能会安排她获奖。
“真是期待啊,我们一定能把她打造成文坛上的明星。”
“是啊。明年的评审委员全部都是男性,如果事先给他们看看她的照片,应该会对获奖大有助力。喂,小堺,接下来你恐怕就忙了,首先得阅读她的原稿,提出修改意见,因为她写的肯定还是那种甜得发腻的小说。”
“我知道了。今后一年我会全力以赴推出唐伞的新作,同时也尽量抽出时间关顾藤原奈奈子的作品。”
小堺说得干劲十足,但青田却似乎并不满意。他沉默不语,仿佛在思索什么,而后说道:“唐伞的新作随便打理下就可以了,不用那么花费力气。最重要的是奈奈,你要对藤原奈奈子投入全力。”
“咦,可是《虚无僧侦探早非》是部杰作啊。”
“我当然知道那是杰作。但你觉得那种杰作能连续写出来吗?下一部不管写什么题材,与处女作一比都会相形见绌,然后遭到书评攻击,这一来作者本人也陷入苦恼,一苦恼就更写不出来,如此恶性循环。错不了的。”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所以现在不管怎样先拼命卖《虚无僧侦探早非》,往后的事就不必费神去想了,你就当那是唐伞忏悔一生唯一的作品好了。”
“唯一的作品……可是颁奖仪式才刚刚结束啊!”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青田板起脸来,“颁奖仪式一结束,他就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线香花火
1
墙上的时钟分针微微一动,指向傍晚七点三分。几乎与此同时,电话铃声响起。一直瞪着时钟的热海圭介望向灰色电话机,咽了一口唾沫。
终于来电话了——
这回应该是那个电话没错了。今天来了好几个不相干的电话,有兜售楼盘的,也有推销保险的,但这次应该是炙英社打来的电话,一个决定命运的电话。
热海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电话还在响,坦白说,他有点怕接电话。至今他已不知听过几次 “我们深表遗憾”这种通知落选的话了,不管经历了多少次,听到那句话的刹那,涌起的绝望感都难以消受。
心跳比平常快了一倍,跳动的幅度也似乎剧烈了一倍,从颈动脉涌出的血液的鼓动,一直传到鼓膜。
但不接电话是不行的。如果不早点接起来,对方或许会以为没人在家,就此挂掉电话,那一来他只会比现在更心浮气躁。
热海握住话筒,慢慢拿起来。他闭上眼睛,将话筒拿到耳边。
“你好,我是热海……”一开口声音就变了调,随后更嘶哑起来,连咽口唾沫的功夫都没有。
“您好。”响起一个男性的声音:“我是炙英社的工作人员,您是热海圭介先生吧?”
“对,我是。”
果然是炙英社的电话。怦怦。怦怦怦怦。
对方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恭喜您!小说炙英新人奖的评审会刚刚结束,评定的获奖作品是您的《击铁之诗》。”
“哎?”
热血冲上头顶,在零点一秒内又涌往全身。
“真真真……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恭喜您了!”
热海的身体开始发抖。他已经无法故作镇定了,拿着话筒来回踱步,另一只空着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握拳,掌心沁出汗水。这是在做梦吗?这种梦他已经做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我获奖了吗,终于成为作家了吗——
“那,恕我冒昧,获奖作品在下月出版的《小说炙英》上刊登的事,没有什么问题吧?”
“是的,没有任何问题。”
热海更加飘飘然。我的小说将刊登在杂志上,我写的文字将会变成铅字——
“刊登获奖作品时,按照预定也会同时登出作者的获奖感言,您可以写一篇二百字左右的吗?”
“我马上就写,没问题,写多少字都行。”
“那能麻烦您在这周三左右写好吗?邮寄或传真过来都可以。”
“好的。”
这么快就有工作上门了。才一获奖,立刻就有人请他写文章。
炙英社的编辑自我介绍说姓小堺。小堺向热海详细说明今后的预定后,留下电话和传真号码,挂了电话。
热海发了好一阵呆。梦寐以求的获奖,真正到来时反而很难产生真实感,简直叫人着急。
不管怎样先报喜再说——
热海再度拿起话筒。需要通知这个喜讯的亲友,不到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了。
2
哎呀呀。
挂了电话,小堺肇开始抽烟,吐出烟雾的同时,长出了口气。半年一度的小说炙英新人奖评选工作总算结束了。
“给获奖者打电话了吗?”总编青田问。
“打过了。”
“对了,那个获奖者叫什么名字?”青田拿起放在小堺桌上的资料,上面记载有小说炙英新人奖最终候选作品的情节梗概和作家简历。“哦,是叫热海圭介。私立太平大学文学系毕业,就职于一家办公器材制造商……好平淡的经历,没一点有趣特别的地方。年龄三十三岁,照片呢?”
“在这里。”
看到小堺递过来的照片,青田皱起眉头。
“怎么,就是这个家伙?一点也不起眼嘛。写的作品那么冷硬派,亏我还期待说是不是长得一副冷酷模样,结果竟然长着娃娃脸,有点胖胖的,感觉就像个银行职员。”
“我倒觉得不像银行职员,而是像个推销员。”
“是吗?不过这么一来,叫人也没兴趣刊登他的彩页了。说他像个推销员吧,恐怕连自己都推销不出去,完全没有卖点啊。”青田把热海的照片放回桌上,“获奖作品叫什么来着,击铁之……”
“《击铁之诗》。”
“对,那部作品也毫无亮点可言。”
“是啊。”小堺同意。这是他的真心话。“相当晦暗的作品呢。”
“文笔也不敢恭维。”
“竟然还有‘就着纯波本威士忌大口吞下火鸡三明治’这种描写。”
“想不到都这年头了,还有人写这种类型的硬汉小说,吓了我一跳。不过也难讲,说不定评审委员还就喜欢这种厚着脸皮写出来的调调。”青田抚着没刮的拉碴胡子说,“我本来是希望那个年轻女作家得奖的,她叫什么名字?我想想。”
“是藤原奈奈子吧。作品是《FLOWER FLOWER》。”
“对对,就是奈奈。她可真棒,长得算得上漂亮,身材也够辣。”青田随手从小堺桌上拿起一张照片,不用说,那是藤原奈奈子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照,只拍了上半身,就算这样,青田似乎也有本事看出她的身材。
“可是她的作品是最先落选的呀。”
评审委员大都把藤原奈奈子的作品批评得一无是处,认为她的小说文笔幼稚,充满自恋的味道。小堺也记得自己才一拜读就败下阵来。除了文笔不佳,小说情节也云里雾里。
“应该事先给评审委员们看看奈奈的玉照,那样男评审委员的感想恐怕就不同了。”青田还有点不死心的样子,但一看手表,立刻表情大变,“喔,不说了,我差不多得走了。”
总编拿起外衣。他是要去银座接待各位评审委员。
“我准备给赤尾先生打个电话。”
“哦,是嘛。那替我向他说一声,改日一起吃个饭。那个连载的事也委婉地提一提,不经常吹吹风的话,他转眼就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
总编走后,小堺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又抽了根烟,然后拿起电话。他是要给畅销作家赤尾膳太郎打电话,之前已经约过赤尾写篇短篇小说,但如果不打电话确认,只怕会被忘个一干二净。
时钟指向晚上将近八点,这个夜晚平平淡淡,与往常毫无区别。
3
“干杯!”
好几只酒杯碰在一起,因为势头太猛,有一只酒杯里的啤酒泡沫都溢了出来,那是热海的杯子。热海像要撮住溢出的泡沫般急急喝着啤酒,一口气喝下约三分之二,然后把酒杯搁在餐桌上。
朋友们一起鼓掌向他祝贺。
“谢谢大家。”热海低头致意。
“得奖真是太好了。”一进公司就是好朋友的光本说,“以前你就说过想成为小说家,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也替你高兴。”
热海也回想起了那时的事情。
“过去每次对人提到想成为小说家,别人几乎都说作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上的,觉得我是痴心妄想,只有光本对我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不是在宽慰他,而是真心这么想。因为热海从以前开始想法就不同流俗,对事物的见解也独具一格,所以我认为他一定能实现梦想。”光本的口气似乎是在向大家解释。
“嗯,我明白我明白。过去热海对我谈到他的作家梦时,我也吃了一惊。这就是你所说的,他和我们普通人的想法不同是吧。所以说,有些人注定能成为作家,因为他们天生就拥有独到的见解。”旁边的同事松原美代子强调。
这是一家热海他们下班后经常光顾的小酒吧,今晚几个同时进公司的同事为他开了个庆祝派对。
“话说回来,热海竟然成了作家啊,该怎么说呢,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名叫伊势的同事说道,“这样说虽有点不太好,不过他平时在公司里可真是一点也不起眼。”
“这正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啊,所谓真人不露相,不是吗?”光本反驳道,“所以他在文学这一重要领域一鸣惊人,与平庸之辈完全两样。”
“说得没错。我们写两三页的报告书都绞尽脑汁,热海却有本事写出小说,我真是刮目相看了。”伊势举杯向热海敬酒。
“你的小说刊登在哪里?”光本问热海。
“登在《小说炙英》这本杂志上。”
听了热海的回答,周遭的同事发出一阵感叹。
“真厉害啊。”
“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真没想到我们身边竟会出现这等人物。”
大家都争着给热海的酒杯里倒上啤酒。
“今后别人都该称呼你大师了。”松原美代子的眼光心荡神驰起来。
“拜托千万不要那样叫,我哪够得上大师的资格。”说完,热海喝起啤酒,刚才那声“大师”在他心里不断回响。大师啊——
“公司这边你打算怎么办?”伊势问道。一听这个问题,众人都停下话头,望向热海。看来每个人都很关心这件事。
“这个嘛,我正在反复考虑。”热海字斟句酌地说,“我想暂时还是工作和写作兼顾。”
“准备脚踩两只船吗?”
“算是吧。”
“好棒啊!”伊势羡慕地大声说,“很多人守着一份工作还战战兢兢生怕被裁员,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身兼二职,果然有本事的人就是了得。”
“可是工作一旦忙碌起来,要兼顾会不会颇有难度?”光本显出担心的神色。
“是啊。我现在正着手写第二本小说,感觉要是时间能再充裕些就好了。我不想因为时间紧迫而导致作品质量下降,那不是职业作家所为。”
众人听了,都一脸憧憬的表情点头。
“我说,你早晚会向直本奖发起冲击吧?”松原美代子提到的这个奖是日本最重要的文学奖。
“过一阵吧。”热海轻描淡写地承认,“不过我不会为了得奖而写作,只会写自己想写的题材。从这个意义上,我对出版社也必须有所选择。我不想跟硬给自己贴上某种风格标签的地方打交道,不过,炙英社我打算暂且合作看看,第二部小说先就投给他们吧。”
“呵,期待啊。”
“热海大师,”伊势递出活页记事本和圆珠笔,“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在这里签个名?”
“咦,签名?”
“是啊,可以吗?”
“签名是可以啦。”
“啊,我也要!”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凑过来。
“哎呀,我也想要签名!”
派对转眼间变成了签名会。
4
内线电话响了,来电话的是前台,要小堺出来一下,说是有位叫热海的客人来访。
“热海?谁啊?”小堺疑惑地问,“他是说来找我吗?”
“是的,他说找《小说炙英》的小堺编辑……”
小堺拿出记事本,翻到今天的那一页,上面乱七八糟地记着今天的工作安排,其中有一行凌乱的字迹:“热海先生(新人奖) 16点左右”。
这下小堺想起来了。他曾拜托新人奖作者热海校对样稿,本来传真过来就行了,热海却说要送到炙英社来。
小堺对前台说了声马上过去,然后离开座位,走到总编青田那里。
“热海来了,你要和他见个面吗?”小堺问。
青田皱起眉头。他的眉毛很浓,眉间也杂毛丛生,看来就像连成了一整根。“热海?他是谁啊?”
“新人奖的获奖者。”
“哦。”青田顿时兴味索然,“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
“话说回来,赤尾那边情况如何?”
“还没有交稿。刚才我给他打了电话,但没人在家,是电话留言。”
“真是输给他了。”青田搔搔头,“今晚你一定要想法逮住他。”
“知道了。”说完,小堺从总编的办公桌前离开。
现在小堺满脑子想的都是赤尾膳太郎原稿的事。正如他所担心的,约定的交稿日已经过了,赤尾的原稿却一张也没送来。这位赤尾先生是个超级忙碌的畅销作家,小堺也压根就没指望能按时收到他的短篇小说,但拖到现在时间也太紧迫了,如果今天拿不到至少将近一半的原稿,接下来形势会相当严峻。
小堺走到大厅,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有点发胖的男人等在那里。之前虽然看过热海的照片,但实际见面今天还是第一次。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面对面坐下。
“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您是把校样拿过来了吗?”
“是的,就是这个。”热海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公事包,他从公事包里面拿出一叠复印纸。
小堺当下草草浏览了一遍。新人奖的获奖作品通常都尽量按投稿时的原貌直接刊登,校样只是单纯校对一下文字上的错漏而已。
“好的。谢谢您专程送过来。”小堺说完就欠身准备站起。
“请问,”热海突然开口了,“小说的插画怎样了?”
“插画吗?您说的‘怎样’意思是?”
“我是想知道由哪位来画。”
“哦,那是……”小堺打开记事本,“由丸金大吉这位画家来画。”
热海听了,表情不满地扭曲了。
“是由这个人来画吗?我对他不太有印象呢,在画家中他不算是拔尖的人才,我觉得影山寅次的画风很适合我的小说。”
“喔,是吗?”
“能不能请影山先生来画?”热海平静地说道。
小堺吃了一惊,打量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哎呀,这个有点……”
“办不到是吗?”
“丸金先生的画已经交稿了。”
“是这样啊。”热海不满地撅起嘴唇,“我原本希望能和我商量一下再决定人选。”
“非常抱歉。”
小堺正想起身作别,热海突然说了声“啊,还有一件事”,又把他拉回座位上。“我把这个带来了。”热海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
“获奖后写出的第一部作品。”
“咦?”
“所以说是新作。”
“这么快就写出来了吗?”
“稿子以前就写好了,现在是重新修改了一下。《击铁之诗》的主角这回将以香港为舞台展开战斗。”
“是这样啊。”小堺往牛皮纸袋里瞄了一眼,里面至少装了一百张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的纸张,换算成原稿用纸的话,应该不少于三百张。“页数相当多呢。”
“如果一次性刊登有困难,连载也可以的。”热海往椅背上一靠,架起腿来。
“我明白了。等我拿回编辑部研究看看。”
“麻烦你了。哦还有,这次希望由影山寅次来画插画。”
“噢,届时我们会考虑的。”
小堺刚回到办公室的座位,同事就招呼他:“小堺,赤尾先生的电话。”
“喔!来了来了!”他冲向电话。刚才从热海那里收到的校样随手搁在桌上,牛皮纸袋则塞在脚边的纸箱里,纸箱的侧面用马克笔标着“其他送来的原稿(无发表计划)”。
5
看到书店里摆上了《小说炙英》10月号,封面登出标题《小说炙英新人奖公布》时,热海霎时感到晕眩。当然,这是喜悦的晕眩。
热海心想,啊,终于,我终于实现登上日本文坛的梦想了。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本《小说炙英》,想翻到目录页看看,手指却几乎不听使唤。
好容易翻开目录页,热海迅速浏览了一遍,找到了——
《小说炙英新人奖公布 获奖作品为热海圭介的〈击铁之诗〉》
热海把这行字看了又看,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按捺住笑意,把放在那里的《小说炙英》杂志全部抱到手上。
书店的女店员朝他投来讶异的眼神,像是很奇怪怎会有人一下子买五本同样的小说杂志。
“呃,其实,”热海一边说一边打开目录页,“这位新人奖获奖者就是我。这里有照片,一看就知道了。”
女店员对比了杂志上的照片和他的长相,微微点头。“确实是。”
“是吧,不会有错的。”
“真了不起,竟然拿到了新人奖。”
“哪里,你过奖啦。”
可能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旁边的顾客纷纷开始打量热海。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的确很愉快。
那天晚上,按照众亲戚的提议,在热海的父母家为他开了个庆祝会。饭桌摆放成コ字形,热海坐在上座,年迈的父母分坐两旁。做父母的之前一直不赞成儿子写小说,但这时看来也满心欢喜。
“哎呀,做梦也没想到犬子竟然成了作家。这人啊,多活些年头偶尔还是能碰到喜事的。”父亲有了些酒意,说话的语调变得怪怪的,脸因为酒意和兴奋涨得通红。
“以前你总说担心圭介,这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作家可是很了不起的呢。”叔父也一派和颜悦色。
热海拿出刚刚发售的《小说炙英》,大家依次传阅着刊登有新人奖公布消息的那一页。
“真厉害。评审委员都是这么有名的作家,这一获奖可是身价百倍了。”
“圭介,你的小说能出书吗?”伯母问道,“比如单行本啊,文库本啊,有很多类型的吧?”
“是啊。”热海向伯母点点头,“我那篇《击铁之诗》是短篇小说,光这一篇不可能出书,不过第二部小说我已经写好了,我想可以两部合在一起出书。”
“喔,是这样啊。”
“第二部小说也是登在这本杂志上吗?”父亲问。
“嗯。不过第二部篇幅比较长些,有可能分期连载,编辑部说会考虑的。”
“这么快就写出下一部作品,出版社方面应该很高兴吧?”
“也许吧。因为很多作家处女作很出色,随后就江郎才尽了。”
“你不会的,你从以前就很擅长创造有趣的故事嘛。”父亲露出好好先生的愉悦表情。
“既然是获得新人奖的小说,出书应该会大卖吧?”堂兄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大概能卖多少本?”
“不知道呢。”热海摆出一副对这个问题不甚关心的表情,把一盅酒一气喝干。“详情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像推理小说的井户川团步奖什么的,获奖作品能卖个十万本。”
“十万本吗?那个大概叫版税什么的收入,作家好像一般能拿到书价的百分之十,如果出的书定价二千元,那就是……”堂兄抱起胳膊沉思片刻,不由得瞪大眼睛,嘴也大张开来。“二千万元?有二千万元入账?”
“喔!”席上一阵轰动。
“好家伙,这岂不是一下子发了大财吗?”叔父狂叫起来,“真好啊大哥,这一来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养老了。”
“哪里,要是有那么顺利就好了。”说着,父亲眯起了眼睛。
母亲则在旁边捂着眼角,喜极而泣。
“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喜事,不枉我辛苦把这孩子养育成人。”
或许是被她的眼泪所感染,几位伯母也纷纷掏出了手帕。
“你可以放心了,妈妈。”热海对母亲说,“今后我来照顾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的话愈发惹得大家拭泪不止。
晚上十点过后,聚会结束。叔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于是热海决定把他送回家门口。叔父家离热海的父母家约有二百公尺,虽然有他女儿里美陪他一道回去,但他已醉得不省人事,只靠一个女孩子搀扶不住。
“圭介,给你添麻烦了。”回去的路上,里美向热海道歉。
“没什么。倒是里美你可真不容易。”热海边扶着叔父边说。
“也没有,我已经习惯了,觉得还好。”
里美比热海小五岁,母亲很早就过世,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她迟迟未嫁听说也是因为放不下父亲。
“话说回来,圭介你可真了得,竟然成为作家了。”
“还算过得去而已。”
“你已经成了明星了,往后一定还会更加了不起,名声越来越响,也会在电视上出场,成为我们无法企及的存在。”
“不会有那种事。”热海口气坚定地说,“我就是我,即使成了作家,享了大名,也决不会忘记大家的。”
“是吗?我啊,总觉得有点害怕,怕圭介会变得判若两人。”
“我不会改变的,我们一言为定。”
“真的?”
“真的。”
热海停下脚步。里美也站定了,两人凝视着对方。
就在这时,叔父清醒过来了。“咦?这是在哪?没酒喝了?”
“爸爸你真是的……”
“叔叔,今晚的聚会已经结束了哦。”热海再次扶着叔叔往前走。里美望着他,嫣然一笑。
6
“热海,你过来一下。”课长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板着脸看某份文件,这时似乎下定了决心唤热海过来。
热海正在自己位子上推敲小说的构思,冷淡地回了声“是”后,他站到课长办公桌前。“什么事?”
“我说你啊,最近的业绩很糟糕哦。别在公司发呆了,去跑跑外勤怎样?”
“我今天有份报告书必须整理出来。”
“报告书?你看起来可不像在忙这个事啊。”
“我正在归纳思路。”
“如果还只是在构想的话,一边拜访客户一边考虑也可以吧。你得提高点工作效率,有效率地工作。别忘了连你心不在焉的时候,公司也是照付薪水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有什么不满吗?”课长透过金边眼镜抬头盯着热海。
“没有。”热海摇了摇头。他改变了想法,觉得在这儿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知道了就快点去。你在这磨磨蹭蹭的功夫,足够你拜访一个客户了。”课长连连摆手,动作活像在赶苍蝇。
同事们似乎在窥看这边的动静,热海在这片眼光中离开了营业所。他坐上平常跑业务用的轻便客货两用汽车,发动引擎,粗暴地开车出发。
热海心想,为什么我必须被那个人颐指气使?为什么我必须挨那样的痛骂?我啊,我可是获得了新人奖的职业作家。
他是在嫉妒——热海得出结论。一直瞧不起的部下突然赢得他梦想不到的崇高地位,他焦躁了,混乱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对,一定是这样。要说无能,那个人才是呢。
路上比往常更加拥堵,热海不耐烦地咂着嘴,无意中往路旁一看,那里有家小小的书店,一个年轻女性正站在文艺书架前浏览。
他不由得想像起自己的书摆放在书架上的样子,在心里幻想大家伸手拿起那本书的情景。那真是令人振奋颤栗的一幕,之前他不知梦想过多少次,但如今已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只要小说大卖,就能到手两千万、三千万——
他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薪水。被那种愚蠢上司怒斥,对客户点头哈腰,才只拿到那么一点钱。这样看来,或许还是辞去工作,专注创作比较好。
这是他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辞职创作的想法十分诱人,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热海驾车抵达了客户公司,一走进事务所,社长就勃然变色,站起身来。
“喂,我跟你说,那个机器不行啊,又坏掉了。到底是怎么搞的?”
“咦?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都因为你说是最新型的机器我才买的,结果关键时刻掉链子,活都没法干了。刚才我向你们公司打听了一下,据说那机器不光我一家,其他客户也有投诉。”社长满脸通红,唾沫横飞。
热海很想说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但还是忍住了,道歉说:“那可真是对不起。”
“这是你推销给我们的,你得负责想办法,今天一定要解决。”
热海答应了一声,和公司联系,不料答复是售后服务人员已经全部出动,今天无法前去修理。
热海将交涉结果告诉了社长,社长愈发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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