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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变身

_3 东野圭吾(日)
“哦,”我点点头,“可能吧。”
“现在的你一定能画出更好的画。蜕皮了嘛。”
“真那样就好了。”我笑了,吻了吻她的脸颊。
等我的唇离开,阿惠一副要看穿我眼眸的表情。
“怎么啦?”我问。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她又盯着我的脸,“你的头里面,还装着一点别人的脑,对吧?”
“对啊。”
“可阿纯……还是阿纯,对吧?”
“说什么呢。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可是,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这个嘛……”我想了想,答道,“大概就不是了吧,当然是脑原来的主人。”
“哦……”阿惠的眼神不安地游移着。我能明白她在想什么。这是她现在的问题,我则想起了另一件事,但现在不想触及这些问题。大概她也有同感,微笑着转换了话题:“对了,得庆祝一下。”
“就我们两个哟。”我再一次抱紧她,去阻止脑海里再浮现出什么不祥之物。
门被敲响了,出去一看,隔壁的臼井正笑眯眯地站着。
“回来啦,看起来很好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红肿,看上去更像个病人。“刚听说事故时我甚至想,怕是凶多吉少了呢。”
“听说是你给阿惠传的话。”
“因为想不起来还能通知谁。”
“你还玩这个?”我做了十个敲键盘的动作。臼井唯一的爱好是电脑游戏,经常能听见声音。
“嗯,总是吵你,真对不住。”他挠挠头,发觉了什么似的变得一本正经,你真的变精神了,觉得比以前更像个男人。”
我和阿惠对视了片刻,轻描淡写地笑着否定:“没那回事,不过是错觉。”
“哦?”臼井歪歪脑袋。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抱着阿惠的身体。不能让楼下听见动静,我们始终都很老实。我在阿惠上面,看着她的脸,到了高潮。
那一瞬间,脑子里浮现出一件事。
我必须忘掉它,那是不该想的,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现在的情绪和以往的有点不同,才会去想奇怪的事。一定是这样。
但这个念头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第二天早晨,揉着惺忪的睡眼看阿惠的脸时,我又这么想了——
这姑娘要是没长雀斑就好了。
【叶村惠日记 1】
六月十九日,星期二(阴)
早上从阿纯家回来。昨天是翘首盼望的出院日。
阿纯回家了,抱了我。这是我之梦都想的事,但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胸口。
神啊,谢谢你救了阿纯,他确实康复了。
可是,神啊,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保护我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别让它毁坏。请不要把我那幼稚而不祥的妄想变成观实。
13
出院三天后,我决定去上班。本想再歇几天,可在家也无所事事。还有,媒体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上电视、座谈,甚至还有人问我要不要出书。真想怒吼一声“我不是摆设”。得控制住情绪去一一回绝,弄得我筋疲力尽。
所以我想提前去上班,可今天早上醒得很痛苦,又做了那个脑袋被打穿的梦。现在记忆已经不会模糊了,可刚起床时还是头重脚轻了好一阵子。出事以来一直没变的是,早晨照镜子时我总会紧张,觉得镜子里出现的是陌生人。
我在洗脸台前洗脸,对着镜子点点头,暗道:“这是自己的脸。”但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这真令人不安。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在一瞬间——即使一瞬间也不行——我觉得阿惠的雀斑很丑。不该那么想的。
她不经意间说的话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要是把脑全换了呢?那样也还是你吗?”
不对,那样就不是我了。复杂的道理我也不懂,但我想,现在认为我是我自己的心,是由脑支配的。如果脑换成了别的东西,我的心也就跟着消失了。
那么,像这次手术一样,一部分起了变化的情况会如何呢?现在我脑装里装的脑,和遭枪击前的脑无疑不能等同,这样的脑所支配的心,能说和我原来的心一样吗?
我弄不明白了,头也有点疼。
我用水洗洗脸,又一次看看镜子。这个问题就别想了吧,它只该被放入奇怪的潘多拉盒子。一定有办法说清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还是原来的我,抱着阿惠的感觉也和原来一样。
忘了雀斑的事吧。
上班后,我先去了班长那儿打招呼,然后和他一起去了车间主任和制造部长那儿。看到我,上司们的反应大同小异——先是满脸吃惊,接着怀念似的眯起眼,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听起来简直像是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担心,但他们在我住院期间没有捎过一句问候。
一通招呼过后,我和班长来到车间。拉开一道隔音门,各种噪音直飞过来:旋盘、球盘的马达声、升降机上下的声音,还有臭味:溶接机发出的气体、金属和机油的臭味。
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根据客户的要求对各种产业机械进行组装和调试。车间里干活的多达数百人,我所在的制造服务班连班长在内共有十二人。
到了我们车间,班长把大伙儿叫来。他们像是马上注意到了我,小跑着聚了过来。
班长说话的时候,我挨个看大家的脸。只不过三个多月没见,看样子像是发生了很大变化。每张脸都毫无生气缺乏活力。那几个经常挖苦我的老员工,我简直怀疑他们是不是哪儿病了。
我向大家道歉休了这么久的假,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生复原,请大家不用担心。我想大概大家都知道脑移植的事,就没有提上午我的任务是给葛西打下手,修理调试新型溶接机,目的是回忆工作要点。刚开始我有些困惑,但马上就想起了顺序。
午休时我和葛西去了职工食堂。坐下后,葛西问:“你觉得车间气氛怎样?”
“还不坏,不过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意思?”
“工人们的劳动欲比想象的还差。可能因为离得远才看得清吧,大多数人懒懒散散。这样拿工资的人,没资格对上头的不良行为发怒。”
“真不留情面。”葛西看起来不太高兴,“这话在班里其他人面前可别说啊。”
“我没想说,别人听到了也无所谓。本来就是嘛。”
葛西拿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看到了讨厌东西似的表情。
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回家路上我顺便去了趟书店。阿惠系着围裙在屋子里等我。满屋肉酱的味道。听说我上班了,她有些吃惊。
“你不在家我很担心。你不是说明天去上班的吗?”
“还是早点去上班好。”我没有细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买了什么书,我能看看?”阿惠看着书桌上的袋子问,还没等我回答就打开了,“什么呀这是?不是绘画书嘛。《机械构造学》和 《最新设计思想》?买这种书真是难得。”
“好歹我也是技术员嘛,得经常补充专业知识。”我嘴上这么说,可去书店率来是为了买绘画书,晃来晃去却在工学相关书籍前站住了。专业书籍资料汗牛充栋,看着它们,我心里一沉。信息如此之多,自己却从没想过拿来用一用。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拿着两本书排在收款台前。说来确实丢人,这是我第一次买有关工作中如何自我开发的书。
排队付钱时我瞥见了前面学生模样的男孩手里的书,一本是关于如何不让女孩子讨厌,另一本的书名是“向父母骗钱的方法。”两本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大大的‘漫画图解”。这学生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大概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我说起那个学生,阿惠笑着认真地说,“我想那种人今后活着也一直会是那种样子的。”
“那样总有一无会拌跟头。”
“嗯,可他不会明白为什么摔跟头,所以不会想到是因为虚度了宝贵的学生时光。”
“这种家伙就别来到人世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得太极端,阿惠似乎有些困惑。
吃完她做的意大利面,我开始准备画画。好久没有弄画架了。
当模特儿的阿惠问:“我怎么弄呢?”
“呃……是呀……”我从各个角度看她的脸和身体。这样应该马上会有灵感。
“怎么啦?想傻啦?”阿惠把胳膊肘放在窗框上,有些奇怪地笑了,因为我什么也没说,呆呆地站着。我脑子里丝毫没有灵感。从前可不是这样,只要阿惠动一下身体,灵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喂,怎么啦?”她似乎感觉到了不安,笑意从眼里消失了。
“哦,没事,你这样就行。”我在白色画布上开始素描。从斜前方看阿惠的表情——这是我画惯了的。
可只画了大约十分钟,我就停下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不是刚刚开始画吗……没情绪?”
“没那回事,我很想画,也很有灵感。可今天,怎么说呢……有点儿累了。很久没去工厂了,大概是精神疲劳。”我牙根直痒,这话我自己听着都明显是瞎扯,越是添油加醋,越显得欲盖弥彰。
“哦……也是。”阿惠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不自然,但没有深究,“喝咖啡吗?”
“好啊。”我收拾起画架。
我喝着阿惠冲的咖啡,听她说着关于顾客和朋友的闲话。我笑着附和,心底却在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意识到这种想法时,我不禁一惊。这样的内心活动绝不能让她察觉。
说笑了一会儿,我把阿惠送回她住的公寓。在房门前道别时,我说,最近暂时不画了。
“为什么?”她不安地问。
”我想把厂里落下的工作补上,所以明天开始我想加班,回家就可能晚了。”
“哦。”她点点头,可眼里还是一片不解。
“不是我不想画画。”
“嗯,知道。”
“那,晚安。”
“晚安。”
回家路上我一直想着和她的日子。她爱着我,我也爱着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忘记,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女人。
回到家,我捧着《机械构造学》和《最新设计思想》读到凌晨两点,可注意力总集中不了,因为能听见隔壁臼井玩电脑游戏的声音。今晚他那儿好像还来了朋友,传来喝醉般的说话声和笑声。我抓起旁边的咖啡杯朝墙上扔去,杯子碎了,隔壁却没安静下来。第二天早晨我一边收拾碎杯子一边想,自己为什么么干傻事?
【叶村惠日记 2】
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四(晴)
阿纯去上班了。我从傍晚开始在屋子里等他,做了他爱吃的意大利面,可他吃完了也没说“好吃”。西芹和奶酪醅色拉剩下了四分之一。
以前,他没剩过,从没。
神啊神啊,请不要让可怕的事发生!请把我们轻轻放在一边。请不要夺走阿纯,我的阿纯!
14
工作恢复得比我当初想象的还顺利。原来我担心休假期间会和别人在技术能力上拉开距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对此我既高兴又奇怪。我住院期间大家究竟在干什么?厂里接了最新型机器的修理工作,谁都不肯上手,因为没有说明书,是项吓人、复杂、费时费力的工作。记得我以前也对这设备望而却步,没想到现在大家进跟当时的我一样。
“不如把内部零件全部换掉更快些,这种机器很少进来,就为这一台从头学习也太离谱了。”芝田对班长说,芝田是工人们的代言人,大家都不想沾棘手的活儿,喜欢照着一成不变的要领,去干那些不用想就能干的工作。
班长觉得总这样不行,却又不说出口。我一咬牙,提出要接下那项工作,说不挑战陌生的机器,我们的工作水平就无法提高。班长又惊又喜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重新看看车间,我发现身边不合理的地方俯拾皆是,比如操作程序巾有不少多余的部分,工人的等待时间——即无所事事的时间太长,等等。我把注意到的这些无用功作为改良提案交了上去,改良提案是工厂奖励制度的一种,优秀方案有奖金,可最近没什么人参与。我也很久没写方案了,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放过那么多的不合理。我在一周内提出了二十多项方案,还提交了试验研究报告,班长看到这些时眼睛都瞪大了。一线员工写写研究报告并不是坏事,这至少对大家是一种意识改革。
总之,低能无聊的人太多。说他们勤勉,不过是因困为不会合理分配时间;说他们积极,不过是逃避其他困难工作而已。即便说工作只是生存手段,也没见他们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爱好或特长。我真是每天都在失望。
就在失望到达顶点的时候,葛西他们约我去喝酒。我想拒绝,可他们说是为祝贺我康复,就不好推辞了。
那家小酒馆从工厂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店面很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我们进去后差不多店里就满座了。我和葛西他们围着桌子坐下。
“不管怎么说,真是被卷进了超级事件。被击中脑袋,光是想想就起鸡皮疙瘩呀!怎么说也是脑袋呀,一般人都认为没救了。”喝了一杯酒润了嗓子后,葛西用夸张的语气说。周围的人也一脸同意地点着头。
“话说回来,不愧是阿纯呀。”年长的芝田深有感触地说,“他可不是鲁莽行事,是想去救小姑娘才挨了枪。这么有骨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说什么胡话!我觉得肚子直抽筋。当时的情况跟骨气没关系。以前我挺尊敬这个芝田,觉得他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不合时宜不懂装懂的凡人一个。
“如果是我碰上那种情况,就会这样。”长得像只猴子、言语轻薄的矢部则夫缩着脖子抱紧脑袋,“我会趴在地上,向神呀、佛呀、上帝呀,只要是能救俺一命家伙们祈求,只要我能捡条命,其他人谁死了都无所谓。”
我—边和众人一起笑,—边在想这个男人究竟害怕什么。作践自己逗大家笑的态度,卑微的眼神,他明显是在害怕什么。
不,不光是矢部,可以说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在害怕什么?
终于,关于我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谈话转向工作,但都是些水平低劣、毫无长进的对话。我没参与谈论,闷头喝着纯成士忌。很久没碰酒精了,我觉得醉意急剧袭来,身体像是飘了起来,眼眶发热。
“你好像今天又交了报告?”突然出现在我旁边的,是刚才一直坐在远处的酒井。他个子很高,面若骷髅,比我早两年进厂。自从我回来上班,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真是努力;也别因为休假了就硬撑啊。”
“我没硬撑,不过想尽量做点能做的事。”
“尽量做点能做的,这可怎么办呢?”酒井好住在笑,可看上去只是歪了歪脸,“可能你是休养够了精力过剩,可也得考虑考虑周围的人呀。”
“你是让我袖手旁现?”
“没那么说,是让你迎合节拍!”
“迎合酒井你,”我赶上他的目光,“不就是袖手旁观?”
话音刚落,酒井抓住了我的衣领。
“住手!”芝田插进来劝架。
酒井咬牙切齿:“别因为大家捧着你就得意忘形!”
“都冷静点!”芝田一边劝一边把酒井拉到别的桌子旁。酒井的愤怒像是还没平息,斜眼瞪了我好一阵。
“有点儿说过头了啊。”葛西给我倒酒。
我一口气喝干。“他这是嫉妒!”
“忌妒?”
“对,不甩管他。”听我这么说,葛西眼里又出现了胆怯。
不用害怕酒井。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弱者。看到别人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会懊丧地认为,假如有机会自己也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可能在想,只不过是自己没在房产公司遇上强盗罢了。如此低俗的人,也许还会忌妒首例脑移植手术这一事实。
我觉得很开心,从没觉得酒这么好喝。我头脑发热,身体轻飘飘的。
我像是有些醉了,意识慢慢模糊起来。
15
一醒来就看见天花板,古旧的天花扳。我马上明白这儿不是自己的房间。我抬起脑袋,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穿着昨天离开工厂时的那身衣服。
“哎呀哎呀,你可算是醒了。”
我闻声扭头一看,葛西三郎正在刷牙。像是在他家,居然是奢侈的两居室。我慢慢起身,只觉头痛欲裂,大概是宿醉的缘故。肚子很胀,脸上火辣辣的,左眼下面像是肿了一块。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七点。葛西九概也在准备去上班了。
“昨天后来怎么了?”
葛西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走了过来:“果然不记得啦?”
“根本不记得。”
葛西一脸为难地挠挠头:“先去冲个澡吧,昨晚太闷热了。”
“嗯,好。”我揉着脖子刚要进浴室,忽地瞥见跟前的镜子,不禁大吃一惊。我的左脸肿了,眼睛下面还有些黑。“怎么回事?”我指着镜子问。
葛西面无表情地说:“等你洗完再告诉你。”
我舔舔腮帮内侧,果然有点铁腥味。奇怪!我转转脖子。我究竟和谁打架了?或者光是挨了打?
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葛西正在打电话。“嗯,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洗完澡出来了,不,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现在跟他说。好的,明白了。’
放下电话,他叹了口气:“是班长。”
“班长干吗打电话?”昨晚班长没来喝酒,因为谁都没叫他。
“大概是芝田他们说的,也担心酒井的情况呀。”
“酒井?他怎么啦?”
葛西做了个夸张的吃惊动作:“真的不记得了?”
“不是说过了吗?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我。”
“不是卖关子,只不知道该怎么说。简单说,就是你和酒井干了一架。”
“干了一架?又是跟那家伙?”我有些扫兴,脑袋越来越疼,“他怎么惹我啦?”
“惹事的是老兄你!”
“我?没搞错?”见葛西摇头,我又问,“我说什么了?”
“简单说就是你的心里话吧,昨晚可让我们听了个够。”
“我到底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了?”
“看样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葛西叹了口气,“你小子把咱们厂的人全给训了一通。”
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全训了一通?这不可能!”
“事实就是你说了呀。说我们既没上进心也没工作欲望,只是得过且过,脑子里想的只是怎么随大溜,怎么偷懒,怎么掩盖自己的无能——大概就是这些。”
我有些想起来了,的确像是说了那些话。
“你还这么说来着:不顾自己的无能,去埋怨别人积极工作;不能理解别人的工作,就自我安慰说反正人家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工作时懊丧自己发挥不了独创性,可实际上一点也不努力,也不想努力提高创新能力。”
我忍不住想喷饭。他不像是在胡说,太概我确实说了这番话。说得还真不赖,没记住当时的情形还真是遗憾。
“最后,你小子又发了豪言壮语,说要改变上班环境,要一扫温吞体制,把厂子变得让偷懒怠工的人难以容身。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不记得了,大概说过。”
“当然说了!刚开始大火儿觉得你喝多了都忍着,可也不能一直不说话,终于,酒井火了。你也不记得挨他揍了?”
“哦,我摸摸左脸,是被那家伙打了。“只有挨打的份儿,惨呀!”
“只有挨打?”葛西的声音高了八度,“胡说!要不是我们拦住,你小子早把他打死了。”
“我干吗了?”
“不是干吗了,挨接打后你马上站起来还手,打在他左眼那儿……”
我看看右手,怪不得食指和中指指根微做发烫。
“大概没料到你会还手,酒井大意了,一下被打倒在地,然后你小子就开始狠命踢,我还以为自己做噩梦了呢!接着你拿起桌上的酒瓶,想往他头上砸,我和芝田他们拼把你按住。你还不肯放下酒瓶,大叫:“这种人渣就是欠揍!”
“没搞错吧?”我又一次看看自己的手。听他这么说,我记起了一点点,可元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冲动。“真难以相信。”
“这话该我说。”葛西说,“然后你小子就睡着了,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还得阻止酒馆的人去叫警察什么的,累死我了。”
“对不起了,我真那么干了?”
“我也想说那是瞎掰。”
我不得不想了。最近我觉得自信心日增,对事物的看法和以前相比也有很大的变化,但无法解释这种异常行为。
我不得不面对一直回避的问题——阿惠的疑问:如果把脑全部换掉,那还是你吗?
“喂,阿纯,究竟怎么回事啊?”就告诉我一个人也不行吗?最近厂里大伙儿都在厌恶你,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也可以说变得让大家害怕,我也一样。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消除我们的不安?”
对于昨天的疑问,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轻狂的矢部以及大家害怕的不是别的,正是我。
我和葛西一起去上班,车间里我们组的工人基车上到齐了。各种机器杂乱地堆着,中间放着一张大会议桌,周围摆着一圈折叠椅。人们坐着,有的打牌,有的边喝从自动售货机买的咖啡边聊天,等着上班铃响。
“早!”葛西跟大家打招呼。几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回应,之后却跟平时有些不同。大家看到我的脸,表情像冻结了似的,马上把视线挪开,打牌的开始收拾扑克牌,聊天的喝完速溶咖啡把纸杯扔进纸篓,纷纷默不作声地拿起安全帽,脸色阴沉地散开了。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我对葛西说。
“不是跟你说好几遍了吗?”他回答。
上班铃响了,我刚要朝车间走去,胳膊被轻轻挡住了。一看,班长像吃了黄连似的一脸苦相。我说了声“早上好”。
“你过来一下。”班长明显不高兴。
进了办公室,走到班长的桌前,芝田已经等在那儿。我刚想打招呼,见他的表情也和班长一样,就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从芝田那儿听说了,真是大吃一惊。”班长坐下抬头看着我说,荧光灯照在他的防护眼镜上。
“抱歉惊扰您了。”
“说是同伴间闹事,总算没惊动警察,可差点就出大事了你知道吗,要说酒井揍你一顿还能理解,但正好相反就……”
我沉默着低下头,无言以对。
“这件事就暂且装我心里了。先出手的酒井也不对,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今天他没来,大概下周会来上班。”
不想把事情闹大。太概是不想让其他车间的人知道他被我狠揍了一顿。我也见好就收。
“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再惹事的话,我也护不了你。”
“我会注意。”
“还有,”班长的语调起了微妙变化,“你昨晚说的话我也听说了,虽说是酒后胡话,不少人在意呢。在大伙面前道个歉?”
“道歉?我?”我吃惊地抬起头,“暴力先不说,对于我的言论,为什么要道歉?我确实是借着酒劲说的,但认为自己没说错。如果大家不服,那就在不喝酒的情况下正式地讨论好了——当然,非暴力地讨论。”
“别这么来劲!”班长拉下脸来,“我明白你的意思。确实,对你从医院回来后的干劲,我也佩服,同样时间内干的活儿总有别人的两倍。”
“不是我干活快,是别人无用功太多。”
“我知道。可是我说阿纯,任何事情很多时候重要的是和别人配合。就拿在马路上开车来说,堵车时不能自己一个人加速,对吧?得考虑和周围的协调——”
“眼下咱们车间与其说像堵车,不如说更像胡乱停车。”
我这说法像是戳到了班长的痛处。他停顿片刻,皱起眉头:“你不愿低头?”
“我认为没必要。我是想把工作环境变得更好,为什么要向堕落的人道歉?”
“好吧。”班长厌烦似的点点头,“我不勉强了。但你别忘了,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一个人生存。”
“有时候一个人更好。”见他似乎说完了,我说声“告辞”,站起来想走,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到他办公桌前。他抬起头,射来询问的眼神。
“我的报告怎么样了?前几天我问了设计部的人,说是好像还没送过去。不是交给上面了吗?”
“哦,那个呀,”班长一脸阴郁,“我还没看。想看来着,总忙这忙那的……”
我觉得自己的脸扭曲了。没看那份报告,就是说——他不会看今后我提交的任何东西。多么怠慢.多么无能!因为太忙?他明明还有时间和女工开无聊玩笑。
无疑,希望破灭的表情写在我脸上。班长脸色难看地摇摇头:“你小子变多了。”
“啊?”
“你变啦。原来你小子可不这样。”
又来了。出院后,这话我不知听多少遍了。“不,其实什么都没变。”说完,我走了出去。头隐隐作痛,一定是昨晚的酒在作怪。
16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久违地和阿惠一起上街。我没跟她说厂里的事,免得她白白担心。我自己也不愿想得太深。
阿惠这么安排了今天的行程:先是购物,简单吃些东西后接着购物,之后看电影,然后一连聊电影一边正式吃饭。我说,真紧凑呀。
“得把空白填上嘛。”穿着无袖杉的阿惠耸耸肩笑了。
说是两个人一起购物,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花在她选衣服上了。她从数不清的衣架前一头钻进去,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衣服堆里一件件挑选。
当她消失在第二家店的试衣间时,我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是在挥霍时间,这么过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在家读书。
可以前的我从没对此感到痛苦,看着阿惠像时装模特儿般一次次换装,从中挑出最合适的衣服,这曾经是我的一大乐趣。为什么今天会不快乐呢?
“这件怎么样?”拉开帘子,阿惠穿着春秋裙出现在我面前。
“合适,”我拼命挤出笑脸,“真的很合适。”
“是吗?那就当第一备选啦。”帘子再次拉上。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让蔑视她的情绪流露出来,转而去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以前从没觉得和她约会不快乐。
就这么逛着商店,路上偶遇隔壁的小伙子臼井。和他一起的是个四十来岁、感觉亲切的女人,他介绍说是他母亲。
我们进了旁边的咖啡店,重新自我介绍。他母亲低头致谢:“悠纪夫平时承蒙您照顾。”她像是有事到东京见老同学,顺便来看看儿子。“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再回去,可这孩子不愿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她说的是母亲理所应当说的话。
“难得来这儿,就不想天天待在那小房间里了。干吗不给我找栋宽敞的屋子呢?”
“你爸爸说年轻时还是刻苦学习的好。”
“太过时啦,这种想法。”臼井把冰茶喝完,小学生似的用吸管去吹杯底的冰块。
什么刻苦学习!我差点儿笑出来。我光为付那间小屋的房租就千辛万苦了。他花着父母的钱,大学也不好好上,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这也叫刻苦学习?真是笑话。
“哟,买东西了呀。”阿惠看见了他们俩放在一边的纸袋。
臼井的母亲点点头:“好容易来一趟,我买了个包,给他买了套西服。”
“真羡幕呀,我父母可是很久没给我买东西了。”
“要我说还不如给钱呢。”臼井悠纪夫说,“给钱不就能自己买西服了吗?可老妈就是不听,非要买。”
“不是绐你足够的零用钱了嘛,让妈妈买不行吗?”
“品味不同呗,让我挑自己喜欢的不就行了。”
“哎哟,给你买的很合适哟。”
他们母子的对话也让我觉得无聊,我说了句“我们该走了”,便站起身。臼井的母亲想去结账,我拦住她,付了我们那一份。
“都是命啊。”跟他们道别后,我边往外走边说,“生在他那样的家,还是生在我这样的家,并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你羡慕他?”
“没觉得。”
这天看的电影是时下热门的娱乐大片,讲的是少年主人公坐时光机冒险的故事。我俩以前就期待这部片子,约好了一定去看。结果我大失所望,故事情节了无新意,人物形象也乏善可陈。电影放了三十分钟我就觉得无聊,哈欠连连,阿惠大概也会失望,我想提出退场,先试探地看了看她的侧脸,却有些吃惊。她正两眼放光地沉醉在画面里,看到惊险的场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紧握双手挡住脸,看到拙劣的滑稽情节也傻笑不止。不光是她,周围观众的反应大都如此,看起来像是打心眼里在享受电影。我放弃了退场的念头,努力想让自己饶有趣味地看过无聊片子。旁边的阿惠一笑,我也跟着一起出声,可是下一个瞬间,马上觉得自己很修——为什么要这么愚蠢?
“真有趣!”看完电影,阿惠说了好几遍,吃饭时也是。我附和着,边强装笑脸边动着刀叉。她好像对片子很满意,从头到尾说的是是坐时光机冒险。我听着觉得难受。看同样的东西,却不能和她一样高兴,我很悲哀。
“哎,今天约你出来是不是不合适?”进她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说,“你大概想一整天都在家学习吧?”
“没有的事。”嘴上这么说,我却对她敏锐的感觉暗暗咂舌。我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小心了,可拙劣的演技还是被她一眼看穿。但我仍没有
接受教训,谎上加谎。“今天最开心,真的。”
“是吗?”阿惠微笑着,眼神却像是胆怯的小猫。
和她分手后,我去附近的音像店借了三盘录像带,都是以前看过、觉得百看不厌的片子,可以用来测试。
回到家准备看录像,隔壁闹哄哄的,正想着不知在干什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臼井悠纪夫不好意思地挤着笑脸:“刚才多谢啦。”
“你妈妈看起来很温和呀。”
“她挺啰嗦的,真麻烦。”他皱起眉头,“你没提我平时的情况真是帮大忙了,我还真是你捏了一把汗呢。老妈以为我还像上高中时那样埋头学习,要让她知道我基本不去学校,以后的生活费恐怕要成问题了。”
原来如此。
“这个,小小意思一下。”他递过手里拎着的白兰地。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绷紧:“你不用这样。”
“别推辞了。收下吧。我爹妈不定哪天还来呢,到时也得请你帮着糊弄。”他把酒放在门口,“再说也不是我的酒,上次回老家蹭的。”
“哦?”我压抑着不快,低头看看酒瓶,“你那儿很热闹呀,在干吗呢?”
“啊,不好意思,哥们儿来了,在拍卖呢。”
“拍卖?”
“今天老妈给买的西服,不合我的品位不想穿,就叫哥们儿过来,想让他们出个高点儿的价买走,其实最多大概也就卖个一万块吧。”
“一万块……多少钱买的?”
他歪歪脑袋,若无其事地说:“老妈刷的卡,不太清楚,大概十万左右。没事,做父母的为孩子花钱就是一种满足。我走了啊。”
一股强烈的憎恶涌上心头。几乎在他出门的同时,我从旁边的橱柜抽屉里拿出水果刀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拧开门把手。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回过神来,把水果刀扔到厨房流理台上,像扔掉了什么不祥之物。我没法解释刚才的内心活动——我想干吗?
电话还在响。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拿起听筒:“喂,我是成濑。”
“是我。”阿惠的声音。
我全身乏力。“什么事?”
“嗯,没什么。”片刻沉默后,“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到我的声音满足啦?”
“嗯,满足了。挂了啊,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
“晚安。”
“啊,等等……”
“怎么了?”
“谢谢。”
“谢什么?”
“谢谢来电话。”
她似乎很困惑:“你好奇怪。”
“没什么。晚安。”
“晚安。”
放下电话,我发了好一阵子呆。一点自信都没了,只好试验。
我慢慢站起来,拿过装录像带的盒子,把最喜欢的那盘放进录像机。是个侦破片,场面大,人物刻画也很棒。可看大约二十分钟我发现自己一直也不兴奋。这并非因为已经知道故事情节,知道了也觉得有趣的才是经典片子。我换了一部科幻大片,还是一样看到以前喜欢的特技镜头也没什么感觉。我把最后一盘放进录像机,是个老片子,公认的青春故事佳作。结果仍然一样,大概任何佳片如今对我来说都是充满虚构的无聊电影了——以前看的时候我可是会泪流满面。
关掉录像,我看着空白一片的屏幕发呆。毫无疑问,我的内心在起变化,现在的我显然不是以前的我了。
现在的我究竟是谁?
17
星期天的大学校园也有人,但没有了我住院时祥和热闹的气氛,人们行色匆匆,在这样的暑天仍穿着白大褂,脸上一副顾不上天气炎热的表情。人们星期天来大学各有重大理由,如同我一样。
进了研究室,橘小蛆笑脸相迎。看到她的表情,我不觉一怔,她的脸上有种光彩——这在我出院时也感觉到了。间隔十几天,这种光彩似乎有增无减。
“重返社会感觉如何?”她的语气充满亲切感。此刻我不想让她不安,就摸棱两可地回答“还行”。大概是我说得有些不自然,她顿时面露孤疑。
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若生已经等在那儿。照例问候之后,他马上开始心理测试和智能测试,橘小姐在一旁做笔记。若生仍然面无表情,可能那是试验者的方式,可我觉得自己纯粹被当成了测试材料,不大舒服。
“通过重复这些测试,也能看出人的性格?”心理测试时我问道。
若生变换了一下虚无的表情,回答:“是的。”
“不能让我看看结果吗?”
“看结果?”他瞟了一眼橘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人,如果可以,还想看看我以前的资料。”
他使了个眼色,橘小姐出去了,大概是去向堂元博士汇报。我确信自己扔出的石头像预料的那样激起了涟漪。
“下次测试之前我考虑一下。”他说完接着测试。
结束后,他让我去教授的房间。橘小姐正和教授说话,我进去,她随即离开。
“有什么烦恼吗?”博士让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对面问道。他的语气很轻松,我却觉得意昧深长,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如说是疑问。”
“嗯,是什么?”
“副作用。”我单刀直入,“脑移植手术没有副作用吗?”
“副作用?”像在思考这个词的意思,博士重复了一遍,“这要看具体情况了,条件不同,结果也不同。”
“我呢?有产生副作用的可能性吗?”
“你的情况,”博士看似在慎重考虑措辞,慢慢舔了舔嘴唇,“我们预想不会有副作用。我以前跟你说过,你和捐赠者的脑神经细胞配型很理想。就像是给机器装上了纯正的配件,应该不会有不协调的感觉。你也没有头疼或产生幻觉,对吧?”
“确实没什么不协调感。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是什么?”
“和以前的自己不同……性格、爱好什么的,想法也是……”我如实对他说了这一星期发生的各种事,主要是上班的事,还有和阿惠约会时感觉到的一些变化。我隐瞒了两点,一是对阿惠的感觉,一是对臼井起了杀心。
“嗯,”博士探过身来,想窥探我眼睛深处,“大慨是长时间与世隔绝的缘故。不光是你,结束与病魔作战的生活、回归社会的人,会以不同于以前的态度来看世界,这不奇怪。”
我摇摇头:“不是一回事。我出院后还一次都没拿过画笔,不,拿是拿过,一点都画不了,完全没有灵感。您看过我的素描本吧?应该能看出笔法在变化。我内在的变化从住院时就开始了。”听我说到画画,博士陷入沉思,像是在找个合理乐观的解释。我继续问:“是不是可以认为,是移植的部分产生了影响?”
他像突遭猛击似的睁开眼,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捐赠者的脑,您不认为为是它影响了我的脑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关于脑移植,昨晚我想了一晚上。我的一部分脑因事故受损,便移值了别人的,也就是捐赠者的脑片,对吧?”
博士沉默着点点头。
“我不知道那是整体的百分之几,假设是百分之十,姑且算我的心还能维持原样。但要是把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我的心仍然没变化吗?接着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如果我原来的脑只剩百分之一,而捐赠者的脑占了百分之九十九,还能说那样的脑所控制的心仍是我自己的吗?我无法这么认为。虽说不能跟脑移植的量成正比,但我想应该会产生相应的变化。”
这是我冷静思考了以前阿惠无意间说的话之后的想法。她问过,如果你的脑全部按掉,那还是你吗?
“你这种想法有本质上的错误。”博士说,“第一,脑移植不是修补损坏的混凝土墙,移植的可能性存在着界限,完好保留相当的部分是前提条件。第二,所谓的心并不是脑细胞本身,它是电波交换产生的结果,所以极端地说,即使你的脑袋里装的完全是别人的脑,只要电波程序是你自己的,就可以说还是你自己的心。”
“用一个人的脑可以组装另一个人的心电程序?”虽然有点偏离主题,我还是吃惊地问。
“以现有的科学水平当然不可能,但脑移植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它只不过是因为进行电波交换的脑的一部分受损,用别人的脑片来取代,去恢复原来的程序而已。程序包含心的功能。”
“可移植的脑片不一定和原有的那部分脑起同样作用吧?我倒觉得,有差异是理所当然的。”
“大概会不一样。”博士淡然承认了这一点,“但这种差异不至于改变程序——我说的移植可能范围内的情况。也许会产生一点细微变化,但我认为它们不会表面化。”
“根据呢?”
“平衡感觉。人脑具有的平衡感觉令人吃惊。我想你也知道,人有右脑和左脑,分别有着运行不同意识程序的记忆容量。事实上我们知道,做脑分离手术会产生不同意识,但左右脑在被脑粱这以纽带联结时,意识会达到统一,因为两者的程序会协调合作,微小的脑部位变化会被抵消。”
“那能说是微小变化吗?移植可能的界限真的没有多大?”
“现有技术条件下是这样,关于这点,大概今后也不会有显著进展。”
我不是理解不了博士的解释,但还是无法释怀。他说的固然有道理,但事实上我已注意到自己的变化,这些变化绝不是环境变化造成的,也不是错觉。
我稍稍换了一下问题的角度:“先不说移植脑片的影响,以前没有因事故或脑手术给患者的精神带来影响的例子吗?”
博士双手抱臂,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是有的。最好的例子就是脑蛋切除术——大概说最坏的例子更合适——确切地说叫前额叶白质切除术。手术很简单,就是在额头口一侧开个小口,切断某个神经纤维,这种手术用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行动异常者或疼痛剧烈的癌症晚期患者身上。手术后患者的精神状态会变好,疼痛感会变迟钝,但另一方面,会带来积极性减弱、与人交往产生障碍、过度兴奋等人格变化。现在这一手术已被废止,它可以说是无知导致的失败。除手术外,还有因事故导致头部受伤而产生性格变化的例子,听说有一个勤奋、温和的男子因爆炸事故摘除了前额叶之后,变得暴躁、冲动、不自信了。”
“不能保证这种变化不会在我身上发生,对吧?”
“我不能保证,但我想不可能发生。博士挺了挺胸,刚才说的例子,都是因为脑原本的状态起了变化才发生的情况,而你的脑保存着完好的形态。我可以自信地说,这世上至少有五万人的脑都不如你的完整,却相信自己是正常的。”
“但我的脑动过刀子,就算极微小也还是有可能发生变化吧?”
听我这么说,博士面露难色:“科学家不能说可能性为零,即使它无限接近零。”
“无法解释我最近的心境变化吗?”
“不能。不过你刚才说得挺好,环境变化——没错,就是它。就算没做手术,它也会如神的启示一般出现。”博士说到这儿,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说了两句,转身问我:“我可以离开五分钟吗?”
“请便。”
他出去之后,我琢磨着刚才的话,觉得他撒了谎。很奇怪,身为实验对象的我在叙述重要信息,他却毫不重视。我很难理解身为科学家的他竟然持这种态度。
我从沙发里站起来,走近他的书桌,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和文件夹,大概拿过来看也不知所云。
我的视线停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薄文件夹上,便抽出来打开,果然,里面记载着给我供脑的捐赠者资料。对关谷时雄这个名字我还有印象。我从纸篓里捡起一张废纸,记下了关谷时雄的有关信息,特别谨慎地抄下了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不许打探捐赠者的情况——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我多想。
博士回来了,刚好五分神。这时我已经坐回原处。
“若生把你的测试结果作了电脑分析。结论是,非常正常,丝毫不用担心。你还是原来的你。”他并没显得多得意,只是点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能让我看看分析结果吗?”
博士略显惊讶地皱起眉头:“不相信我们?”
“我只是想亲眼证实一下,心里很不安。”
“没必要。再说就算看了你也理解不了。只是罗列着一堆枯燥乏味的数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这样吧,我们去把它整理成你能明白的形式。”
‘拜托了。”我微微点头,抬起眼睛看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躲开了视线。
【堂元笔记 5】
七月一日,星期日。
必须尊重测试结果,这是科学家应有的态度。
成濑纯一的人格发生了变化,这无论从哪饿角度来看都显而易见。我们正在构建理论来解释这种变化。
与初期阶段相比,心理测试和性格测试的结果都有了很大变化,本人自己觉察症状也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今后怎么办。我们的々理论尚未成熟,很大程度上得根据电脑分析去推测。未来不可预测。
成濑纯一正在变身。
18
久违地有了面朝画板的欲望,却并非想画画,而是想着这大概是回到原来的自己的一个契机。事实上这非常痛苦,以前曾经那么让我快乐的事,现在却只能让我心生焦虑——意识到这一点,又生新的痛苦。
我画的是定格在窗框里的夕照和窗边杂乱的书桌。并不是这样的景象吸引我,只不过没找到其他可以画的对象。什么都行,重要的是拿起画笔。
这周已经过去了四天,至今为止表面上平安无事。上班的日子也还太平,这大概是因为大伙儿都躲着我,自己也尽量不和别人接触。
这几同我明显神经过敏,在意别人的一举一动。在厂里看到别人懒散怠工或听到不可救药、俗不可耐的对话,心里会无明火起,恨不得用扳手或榔头狠砸他们的脑袋。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别人的缺点呢?
可怕的是这种想法有可能变为现实。我也不敢保证哪天会不会再产生想拿刀刺臼井悠纪夫那样的冲动。
前几天从堂元博士那儿回来的路上,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都是关于脑和精神方面的。这几天,睡前的两小时我都在看这几本书,想探究自己身上出现那些情况的缘由。
比如,昨天看的书里这么写道:
“过去人们相信脑里存在着神或灵魂等超自然的东西,它控制着人,但事实上脑只由物质构成,脑的一切功能应该能用物质的相互作用来解释,这一点与电脑没有区别,只不过电脑的基本功能是对命题给出一对一的答案,而人脑从理论上说是不完全的粗略的系统。可以说,这区别才是人脑创造性的原点。此外,因为构成脑神经系统的神经细胞具有可塑性,学习和经验会改变神经系统。而电脑所具的学习能力仅限于软件范围内,硬件自身不会改变。也就是说人脑和机器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人脑为了发挥机能,会让自身产生变化。”
“变化”——这个词在我心里回响,用这个词表达自己现在的状况再合适不过了。变化,而且是无可名状的巨大变化。只是,这变化因何而起——对这个疑问我还没找到满意的答案。过去还未曾有过我这样的临床病例,所以书上也找不到答案。
可我不能坐视不管,必须找到突破口。画画这一招虽说幼稚,也算是可行的对策之一。
但……我看着画板发呆。手在动,却没有从前那样的热情,这是为什么呢?当画家这个从前的梦想现在好像已经和自己无缘。
我放下铅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帐纸,上面写着在堂元博士房间里抄来的捐赠者住址和电话号码——关谷时雄,他父亲好像在开咖啡馆。
堂元博士否定了,可那个问题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捐赠者的影响。如果性格爱好不再像原来的自己,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它们来自捐赠者。对于这种可能性我无法像博士那样一笑了之。
我要去关谷家看看。了解一下关谷时雄,也许会明白些什么。
收起纸条,我再次拿起铅笔。不管怎样,现在把能做的都做了吧。
我强打精神,总算把简单的素描画完。这时,门铃响了。
是阿惠。“晚上好。”她笑吟吟的。
“晚上好。”我一边说一边感觉到困惑。好多天没想和阿惠见面,是我现在的真实心情。脑中浮现出上周六约会时的情景,我希望感觉不到以往的快乐只是在那一次——大概是这种心理在作怪,我爱理不理地脱口而出:“什么事?”
刹那间,她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眼神开始摇晃,完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晚了。果然,她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打搅你了?”
我后悔了,真是失言了。为消除她的不安,我不得不强装笑脸。“没有的事。我刚好在休息,也正想见见你呢。实在是太巧了,所以吃了一惊。”我对自己能这么言不由衷感到厌烦,不能说得更自然些吗?“你还好?”
“嗯,挺好。工作有点儿忙,这两天都没跟你联系……能进去吗?”阿惠把两手背在身后,探头看向屋内。
“啊,进来吧。”
她一进屋马上注意到了画板。“呀,你在画画哪。”
“只是消遣,不是认真在画。”这么找借口是因为前几天我跟她说过,自已最近不画了。
“开始画不一样的东西了呀。”她盯着画板,“你说过不喜欢风景画的。”
“所以说是消遣嘛,画什么都一样。有花瓶就画花瓶了,不巧我这儿什么都没有。”
“是吗?”她的笑答有点僵硬,“构图很怪呀,并不是在真实描绘窗里的风景和书桌。”
“也是没来由的。”我回答。确实,就我而言面法很怪,画板右侧面着书桌的右半边,到中间书桌就消失了,而画面左侧画着窗里的风景,窗子也只有右半边,左边缺失。
“新尝试呀。”
“也没那么夸张。”我边说边把画板连同画架移到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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