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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 怪笑小说

_4 东野圭吾(日)
“哇,这地方真偏僻,周围什么都没有。”山下的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看样子也没有公交车站,去最近的电车站开车也得十分钟吧?”
“不,十分钟应该到不了,估计要花上十五分钟。”岛田会长说得把握十足。
我们放慢车速,缓缓驶入黑丘镇。时值深夜,这里本就住户寥寥,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灯几乎都熄了。
“尽量找个显眼的地方扔掉,”远藤说,“这样才能早点被发现。”
商量的结果,我们决定把尸体抛到最大的一栋房子门前。这户人家的停车场里居然挺着奔驰,愈发惹得我们大起反感。
我们从岛田会长皇冠车的后备厢里拖出用毛毯包裹的尸体,扔到路边。不可思议的是,这时我对尸体的恐惧已消失了大半。
“好了,快撤!”
会长一声令下,我们陆续回到车上。
次日早晨——其实也就五点半光景,我把顺利抛尸的事告诉了老婆,她回我一声:“辛苦了。”这句话我已许久没听过了。
“这下黑丘镇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了!”平常这个时候老婆总是睡眼惺忪,今天却难掩兴奋之情。
但等她看到早报里夹带的传单,脸色迅速晴转多云。
“老公,房价又跌了!”她拿给我看的,不用说正是我们社区的售房广告。“你看,就是昨天提到的东边的房子,比两周前又跌了两百万!”
“还真是。”我啃着吐司,瞟了一眼。
“啊,烦死了,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像高级公寓什么的,如果后来房价下调,之前购买的业主不是可以要求返还差价吗?”
“嗯,但肯定有一番扯皮,因为虽然降了价,也还一栋都没卖出去呢。”
“什么?我们社区就这么无人问津?”
“……我去上班了。”趁她还没大发雷霆,我赶紧溜走。
三小时后,我抵达了位于虎之门的某办公用品制造公司总部。说来也怪,自从开始远距离上班,我反而一次也没迟到过。
落座后,我正想起身去自动售货机上买罐咖啡,无意中听到隔壁科的同事在闲聊。
“今天科长好像请假了。”
“咦,真难得,感冒了?”
“听说是车出了问题。”
“就为了这事请假?”
“你不知道,对科长来说,车坏了是很要命的。他住在一个叫‘黑丘镇’的地方,没有车连电车站都去不了。”
“哇,那也太辛苦了吧。”
我窃笑着离开座位。没想到隔壁的科长就住在黑丘,所谓车出了故障云云,肯定只是个幌子,十有八九是因发现了尸体乱成一团,所以没来上班。我不禁开始期待晚上的新闻。
然而,这天晚上全然不见黑丘镇发现尸体的报道。
“怪了,到底怎么回事?”躺在床上,我对着老婆买的液晶电视不停换台,一边歪头思索,“明明是一起命案,不可能不报道啊!”
“说不定警方公布消息比较晚,明天的早报就会登出来了。”
“有可能。”
我关掉电视。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但我早睡已成习惯,没多久便困意袭来。
一阵激烈的摇晃把我惊醒。睁开眼,老婆的脸孔近在咫尺,神色大变。
“糟了!糟了!老公,大事不妙!”
“怎么了?”
“尸体……尸体……那具尸体又出现在门外!”
“什么?”我立刻跳下床。
走出玄关,门前和前天一样围了一圈人,岛田会长,远藤等人也在。
“早。”看到我出来,远藤像我问了声好,其他人也纷纷打招呼。一一回应后,我开口问道:“听说又冒出尸体了?”
“是啊,你看这边。”
顺着眉头紧蹙的远藤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禁不住一声惊呼,吓得直往后退。一具尸体横卧在地,皮肤已变成土灰色,脸也走了形,令人印象深刻的啤酒肚也有点缩水,但从衣着来看,无疑就是我们夜里仍在黑丘镇的尸体。
“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岛田会长抚了下日渐稀薄的头发,
“黑丘镇的……”
“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担心发现尸体会连累社区形象,所以就扔到我们这里。”山下解释道。
“太卑鄙了!”山下太太怒不可遏地说。
“说起来,总归是我们先使的这一招啊。”岛田会长面露苦笑。
“不见得,这可难说的很。”远藤说,“有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人是死在我们这儿,说不定打一开始就是他们扔过来的。”
“对对对!”
“就是这样!”
“黑丘的人肯定做得出这种事!”
事实上我们也干了同样的勾当,没资格指责别人,但大家都对这一逻辑矛盾视而不见,交口痛骂黑丘的居民。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岛田会长。
“还能怎么办?眼下这种状况,总不能报警吧?”
“那就再扔到黑丘镇。”人群后方有人提议。
“这主意好!”
“跟他们杠上了!”
没人反对。
“那么先把尸体藏起来吧,入夜后才能行动。”岛田会长向众人提议。
“就这么办!”
“这次也藏到那栋房子里好了。”
“那栋房子”指的是社区的样板房,门上了锁,库房却开着,前天尸体也是在那里藏到晚上。
有人拿来梯子,我们把尸体搬到梯子上,当成担架抬起来。山下在前,岛田会长断后,其他人簇拥在四周,络绎前进。
“好像有点臭。”远藤抽着鼻子说。
“哎呀,难道开始腐烂了?”我老婆说完,大胆地凑到尸体脸旁闻了闻。“果然,最近天气太闷热了。”她皱起眉头,伸手在鼻子前扇风。
“说起来,昨天我家的生鲜食品也坏了。”远藤太太说,“也就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会儿。”
“你们家也是?我家也一样。”山下太太接口道。
“这天气说热就热。”
“厨房垃圾也很快就臭了。”
“真头疼。”
尸体就在眼前,主妇们还能满不在乎地闲话家常,神经之粗委实令我咋舌。我虽已习惯了不少,仍竭尽全力才压住呕吐的冲动。
把尸体放到库房后,岛田会长关上们。
“那么,还是晚上见了。”
“辛苦了。”
“辛苦了。”
气氛仿佛刚清扫完社区的下水道,我们互相道乏后四散而去。
“打扰一下。”正要迈进家门时,身后有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大门旁边站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
“有什么事吗?”我转身面向他们。
“我们是**。”小个子亮出证件,“可以请您配合调查吗?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
听到“**”二字,正要各自回家的邻居们纷纷围拢过来,两名**见状显得有些困惑。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呃……照片里的这个人,不知您有没有在这一带见过?”
小个子**取出一张照片,拍的正是那个死者。但我只字不提,只回了声“我没见过”,随机把照片递给老婆。老婆也很冷淡地说:“不认识。”
“我看看。”岛田会长接过照片,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唔,附近没见过这个人。”
其他人也传看了照片,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说不认得。
“这个人出了什么事了吗?”我问小个子**。
“他是某起重大案件的关键角色,”**收起照片说道,“有迹象显示有人要杀他灭口,几天前他就下落不明了。”
“呦,那可很不妙啊!”远藤装得大惊失色似的,“但两位为什么会来我们社区呢?”
“我们在北边几公里处发现了他的汽车,一路查找线索,最后就找到了这里。”
“车啊……但照这么说,”岛田会长说,“黑丘镇不是距离更近吗?你们去那边调查过没有?”
“去过了。”小个子**点点头说道。
“那边也反映没见过这个人?”
“不,有人作证说见过他。”
“哦?”岛田会长瞪大眼睛,“这么说来,是在那里遭了什么不测?”
“不是,”**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根据证人的描述,后来照片上的人来了你们这里。据说他曾向人打听,到白金台(日语的“白金”和“尸”发音相似,小说的篇名由此而来。)社区应该怎么走。”
“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前天白天。”
“前天?”
不可能。前天一大早,他已成了一句死尸!
“请问……”**搔搔头,扫视众人一眼,“贵社区的住户……”
“都在这里了。”
“哦,如果想到什么线索,请跟我们联系。”
把写有联系方式的便条递给岛田会长后,两名**乘车离开。
“黑丘那些混账,还真敢胡说八道!”等到**的车看不见了,远藤忍不住说道。
“刚才真险!要是尸体还没藏好**就找上门来,那就神仙也没法子了。”
山下言毕,我们都点头称是。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把尸体处理掉。趁**还没展开全面调查,赶紧扔到黑丘,绝对不能认输。”
岛田会长下了结论,我们轰雷般齐声答应。
凌晨两点,我们在皇冠车前**。参与行动的仍是前天那拨人。有人提议更换人手,但考虑到去过一趟的熟门熟路,还是维持不变。作为补偿,免除我们今后一年的社区服务。
岛田会长推开库房门,用手电筒向里探照。恶臭扑鼻而来,中人欲呕,看来尸体腐烂得愈发厉害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尸体的皮肤表面似乎有液体渗出,把衣服和库房的地面沾湿了一片。
“来,动手搬吧。”
岛田会长说完,我们点点头,将尸体从库房拖出。原本很肥硕的尸体,面部肌肉已松垮下垂,头盖骨的轮廓清楚浮现,塌陷的眼皮间隐约看得到浑浊的眼球,嘴唇向上收缩,露出黄色的牙齿,一刻臼齿上镶了金色牙套。
“拿这个把他包上。”岛田会长在院子里铺上塑料薄膜。
正要将尸体移上去,山下忽然绊了一跤。
“啊!”
失去平衡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正好撑到尸体肚子上。那啤酒肚比今早看到时膨胀了不少,冷不防被山下一压,登时如瘪了的沙滩球般萎缩下去。
与此同时,气体从尸体口中喷出,想必体内已充满腐烂产生的气体。我们当时正蹲在尸体旁预备搬运,这一下迎面保守了恶臭的洗礼。
“啊!”
“呕!”
伴随着不知该说是惨叫还是发病的声音,所有人都吐了。之后好一阵子,只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对、对不起,对不起。”山下道歉。
“没什么,你也不是故意的,总比到了车上才漏出气体强。”岛田会长说。
“可真够臭的。”
“才免一年的社区服务,不合算啊,哈哈哈。”
重新打起精神后,我们把尸体抬进汽车后备厢,和前天一样,驱车前往黑丘镇。今晚每个人都少言寡语。
到了黑丘,我们急忙停下车,打开后备厢。抛尸的地点也是老地方。
在后备厢里揭开塑料薄膜,接着就要将尸体拖出来。虽感到恶心,我还是抓住了尸体的手腕。不料尸体腐烂得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刚觉得滑溜溜的,抓住的手腕便已完全脱离衣袖,腐烂得筋肉从手腕前段耷拉下来。
“呜……”我惊呼一声,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忍耐。
“这样不行,连塑料薄膜一起拖出来吧。”
依照岛田会长的提议,我们先将尸体连薄膜一起扔到路边,再抽出薄膜。尸体顺势滚落在地,除了手腕,其他零件好像也都和身体分了家,我们只能尽量避开视线。收拾了薄膜、确认所有人都上了车,岛田会长立刻猛踩油门,恨不得把车底跺穿。
第二天是星期天,依然一早就很闷热。我昏昏沉沉地出来取报纸,刚好和对门的山下打了个照面。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苦笑。
“昨晚睡着了吗?”他问。
“没有。”我摇摇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昨晚回家后,我冲了个澡便倒在床上,然后尸体的恶臭和触感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致一夜毫无睡意,不断在床上辗转反侧。到现在我鼻端还隐约萦绕着那股恶臭。
“看样子今天也很热。”山下望着天空说,“恐怕会更……”
后面的话他含糊其辞,但我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是指尸体腐烂的事。
“好在已经跟我们不相干了。”我说。山下浅浅一笑,显然是表示“但愿如此”。
这天晚上依然没有黑丘镇发现尸体的新闻。我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和昨晚一样辗转难眠。身旁的老婆倒是鼾声大作。
我起床想喝点威士忌,忽然听到家门前响起停车的声音,依稀还有人声。车很快就开走了,我还是很在意,穿着睡衣来到门外一看,差点当场腿软。
昨晚才丢弃的尸体现在竟然又躺在门前,不仅已腐烂得乱七八糟,而且似乎遭到相当粗暴的对待,两条胳膊破破烂烂,被我拽断的手腕也胡乱抛在一旁。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我一边大叫,一边奔走去敲邻居的门。岛田会长、远藤、山下都立刻出现,想必都和我一样睡不着吧。
得知缘由,众人无不光火。
“肯定是黑丘那些人捣的鬼,他们也太死缠烂打了!”
“绝对不能轻饶!”
我们一致决定,现在就把尸体送回去。这次依然是由我、岛田会长等人前往。
原想象昨晚那样三两下就搬上了车,但不是扯断手腕,就是将脖子弄得东倒西歪,费了好大的功夫。起初我还强忍着恶心,但汗流浃背地折腾了一阵,愈来愈意识不到我们搬弄的是人类尸体,开始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加上远藤、山下,我们依旧一行四人驱车前往黑丘。到达后却发现,明明是深夜时分,路上却三三两两地站着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看到我们,慌忙拿出一样东西——是对讲机。
“不妙,他们派了人望风!”岛田会长恨恨说道。
岛田会长立刻转动方向盘掉头,想找个没人盯守的地方。最终我们开进一处正在施工的空地,这里空无人影。
“赶快把尸体扔掉,快!快!”
不消他催促,我们早已迅速把尸体从后备厢拖出。尸体的脚腕和耳朵脱落了,但我们已无暇顾及。
扔完尸体,我们马上跳回车上,逃离现场,途中却被一个望风的人发现了。尸体被找到显然只是时间问题。
回到社区后,我们立刻召集邻里,决定也派人站岗放哨,所有道路的拐角处最少要站一个人。人手不足,连我家绘理也得上阵。
刚布置完没几分钟,远处便传来汽车引擎声。我摆出架势严阵以待。如果他们要来抛尸,我们说什么也要阻止!
从社区尽头那栋房子的拐角开来一辆四轮驱动的卡车,车斗上站着几个男人。
卡车毫无停下的意思,气势汹汹地从我们面前驶过。就在交错的一瞬间,有物体从车斗抛出,随着刺耳的“啪嗒啪嗒”声,落到地面的正是那具尸体,遭到落地的冲击后,尸体愈发七零八落,眼球也掉了出来。
“喂,停车!”
等我怒吼时已经完了,那些人早已扬长而去。
我们立刻聚集到一起商量。
“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抛尸,简直欺人太甚!”岛田会长大为震怒,“既然他们做的这么绝,我们也要来点狠的,把尸、尸体撒遍整个黑丘镇!”
我们没有卡车,无奈之下,只得用了一辆敞篷汽车。车主是刚搬来的一对新婚夫妻,年轻的太太哭着抗议,但我们都劝她,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社区。
把已不成人形的尸体搬到敞篷汽车后座,我们直奔黑丘镇而去。
不出所料,黑丘的住户早已做好准备。住宅区入口停了一整排汽车,企图阻止我们闯入。
“怎么办?”我问岛田会长。
“当然是强行突破!”
岛田会长驾车钻进那排汽车间的狭窄空隙,成功闯进了黑丘镇。但对方的防御可没这么简单,我们刚一进去,埋伏在路边的主妇、小孩便纷纷现身,齐心协力朝我们大扔石头。我们自然也誓死不退,用尽全力把尸体扔到车外,胳膊、手腕、手指、脚、耳朵和眼珠一股脑儿全飞了出去。尸体的头皮犹如假发般滑溜剥落,正罩在一个主妇的脸上,她当场昏倒。
“好了,快逃!”岛田会长猛打方向盘,敞篷汽车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怪叫。
刚回去不久,又有引擎声由远而近,而且来的似乎不止一台。我们正在思考防御手段,一看到如此长蛇般逼近的一列车头灯,不由得哑口无言。黑丘那帮家伙这次出动了摩托车队。
摩托车的种类五花八门,从750cc的大排量摩托车到购物用的轻便摩托车都有,骑手们每人拿着部分尸块,在我们白金社区的路上纵横驰骋,把尸块撒得遍地都是。有一家的晾衣杆上同时挂着长筒袜和人腿,还有一家的信箱里飞进一片舌头。
至此我们的愤怒达到了极限。
“开战吧!”
“打到那帮混账!”
我们有车的开车。有摩托车的骑摩托车,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什么都没有的就徒步出发,浩浩荡荡杀向黑丘镇。不用说,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那个胖男人的尸块。
但黑丘镇的居民也不是好惹的,我们一进攻,他们马上组织更强大的队伍回击,于是我们也奋起迎战。这场战争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尸体化为白骨仍未止歇。
电视台的女记者语气欢快地说道:
“各位观众朋友,我现在就站在白黑球场。这里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白金镇对黑丘镇足球大赛,但和一般的足球或橄榄球比赛不同,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只要把球放到对手阵地就算赢。最特别的是,比赛没有人数限制,因此双方的居民几乎全部参赛。这项足球大赛源于过两村之间互相抢球的庆典活动,堪称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赛事。据记者了解,这项传统活动已持续数十年,促进了两镇居民的友好关系,是一项很有意义的赛事。还有个有趣的地方是:这项比赛中使用的球称为‘窟娄’。为什么这样称呼,缘由似乎已不太清楚。听到‘窟娄,我不禁联想到“骷髅”,但二者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以上是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
献给某位老爷爷的线香
三月一日
新岛大夫忽然叫俺写日记。大夫平常很照gu俺,实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可是,为什么非要俺写日记呢?俺这种老头子,能写出什么东西?他还送俺一个老hou的笔记本,俺都不晓得有没有命把它写完哩。不过大夫那么照gu俺,总不好拒绝,就收下了。写日记俺还是头一遭,根本不晓得怎么写,头teng死了。俺去跟大夫倒苦水,他回答,写什么都行,把当天发生的事全写下来。俺说俺的脑袋哪记得了那么多,大夫说,记得什么写什么好了。俺就开始写啦。可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俺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像啥事也没有。唯一还记得的,就是上医院时新岛大夫叫俺写日记,这事儿俺已经写了,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好久没拿过铅笔,手都写得生疼。上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写字,还是在工厂写组长日志的时候了。想到打明儿起都得写日记,俺就直犯chou。汉字俺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真要命,以前俺还会写不少汉字呀。不过大夫那么照gu俺,总不好拒绝啦。
三月六日
好一阵子没写日记了。前些日子俺问了大夫,他说不用天天写,想写时再写就行,俺就一直拖到现在。俺这人lan散得很,今后还是要坚持天天写比较好。虽然大夫很体谅俺,一句也没责怪,但俺要是老tou lan,肯定会给他添麻烦。
今天有挺多事情可写。先是一早起来xi盖就痛得要死,最近每天都这样,真是受gou了。虽说套了两层秋裤,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是图个心安。现在拄着拐杖都走得越来越fei劲了。山田告诉俺,推辆婴儿车撑着走就会轻松得多,但俺实在不情愿那么做。
再有就是今天俺出去买东西,正要出门时,却发现找不到钱包,急得要死。俺四处乱找了一通,才发现原来就握在右手里。最近三天两头这样,看样子俺已经开始痴呆了,一点小事都想不起来,急得团团转,一天能闹上好几次。搞不好要不了多久,俺就会变得和冈本一样了。冈本老是忘记自己刚刚吃过饭,从早到晚吵着要吃东西。他儿媳妇逢人就抱怨,弄得左邻右舍没一个不晓得,俺可不想变成他那样。而且俺一个人过日子,真要痴呆了,根本没人来照顾俺。俺宁愿在变痴呆之前就死了算了,反正都这把年纪了,俺一点也不怕死,也没有什么牵挂,只想着在给别人添麻烦之前死去就好了。
三月十日
今天俺去书店买了字典。俺寻思日记里还是得多写点汉字,老是用平假名,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写的日记。(日语中不常用的汉字多以平假名书写,儿童先学平假名,再逐步学习常用汉字,因此多用平假名写日记。前文中主角将常用汉字也写成平假名,译文中以拼音对应。)于是俺跑了一趟书店,但又拿不准该买什么样的字典。店员小姐过来问俺要买什么书,俺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她马上说:“这本字典不错。”向俺推荐一本红色封皮的字典。她说这本字典字很大,看起来方便。俺打开一看,字果然很显眼,带上老花镜差不多就看得清楚了。俺向她道了谢,买了回来。现在俺就是边查这本字典边写日记。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字典很费时间,眼睛也酸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三月十一日
今天又跑了一tang书店,因为昨天店员小姐说,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店里问她。俺现在写日记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到汉字再写,感觉很累,想跟她讨教看看有什么好法子。结果她说,不用把所有的词都写成汉字,觉得适合用汉字表示,那就写成汉字,不然就写成平假名也无所wei。如果汉字用得太多,反而不容易认。(日语中汉字和平假名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已约定俗成,如果将习惯用汉字的词用平假名表示,会给阅读带来不便,反之亦然。)所以俺今天就少写些汉字,可心里到底还是没pu,也许习惯了就容易上手了。写日记真难啊。
话说回来,那小姑娘人可真好,性格也温柔,俺老伴扶美也是个温柔的女人,两个人倒长得很像。俺问她名字,她说叫井上千春。果然人如其名,声音也很好听。俺要是有个儿子,一定要把她娶回来当儿媳妇。不对,俺儿子大她太多了,应该是孙子年纪刚好。
好久没想起扶美了,俺总觉得很对不起她。因为俺身体有问题,一直生不出小孩,俺家人却都责怪扶美。其实根本不是她的错,但她都默默忍耐下来。等俺也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要好好跟她赔罪。
三月十三日
傍晚新岛大夫打来电话,要俺务必去一tang医院。俺心想,恐怕是上次的检查结果发现问题了。虽然很担心,可担心也没用,已经活到这把岁数,也该知足了。话虽如此,去医院的路上俺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琢mo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新岛大夫仔细问了一通俺最近的身体状况。俺跟她说:“别兜圈子了,爽快告诉俺得了什么病吧,俺只想早点知道,早点解脱。”大夫似乎听得莫名其妙,然后对俺说:“你误会了,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俺觉得很纳闷,像大夫这么了不起的人,会有什么事需要俺帮忙呢?
原来大夫想拜托俺的,是协助他做实验。俺问是什么实验,他回答是返老还童的实验,人类返老还童很可能成为现实。俺听后吓了一跳,问他难道这种事也能办到?大夫说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现在已经做过很多次动物实验,确实有老鼠变年轻了,只不过还不能永远维持年轻的状态,过一段时间又会恢复原样。听到这里俺还是不相信,就算医学再怎么发达,返老还童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能实现,早就轰动全世界了。大夫告诉俺:“这项研究目前还处在秘密阶段,尚未向学术界公布,请你也不要透lu出去。”俺说:“俺不是爱jiao舌头的人,绝不会到处宣扬。”
俺问大夫为什么找上俺,他说因为俺刚好符合条件。这是个秘密实验,所以实验对象最好很少和外界打交道又没有亲人,而且身体健康的当然比有病的更理想。从这些条件来看,似乎就数我最符合了。
俺表示要回家好好考虑考虑,离开了医院,回到家想来想去,总觉得无法相信,就像在做梦一样。要是真能返老还童,该有多开心啊,虽然大夫说也许只能维持很短的时光,那也已经很棒了。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写,但太多念头在脑子里打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写到这里算了。差不多该上床睡觉了,不过俺很可能会兴奋得睡不着。
三月十五日
俺告诉新岛大夫,俺愿意协助他做实验。大夫非常高兴,问俺二十一日做手术行不行,俺说随便哪天都可以。大夫说做过手术后,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和任何人见面,所以如果有想见的人,不妨趁现在去见一面。俺说俺没什么想见的人,大夫说不会的,好好想一想,有想见的人就去见见。俺回家后就开始想,还是想不出要见的人。邻居俺都不认识,亲戚也好久没往来了。以前倒还有几个朋友,但都比俺先走一步,现在能陪俺聊聊天的,就只有新岛大夫了。俺常常听说,有的独居老人死了好多天后才被发现,俺以后肯定也是这种下场吧。平常又没人上门,哪天俺死了,说不定要过上两个月才被人发现。发现的人八成是房东那小子,最近都是他来收房租。要是看到俺死了,他一定高兴还来不及,因为他平常就老叫俺赶快走人。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井上千春。见不到她,心里空落落的,明天去书店看看她吧。她对俺这么亲切,俺很想买点礼物送给她,可又没有钱,也不晓得女孩儿家喜欢什么。
三月十六日
今天去见了井上千春。在车站前看到有卖大福饼的,就买了送给她。她很高兴,俺也很开心。
俺告诉她,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来不了了。她问为什么,俺说俺要住院。她问是生了什么病,俺说,没有生病,只是有点事儿。她一脸担忧地叫俺多保重身体。这姑娘心地真好。
离开书店,在商店街上胡乱逛了逛。才几天没来,又多了好些眼生的店铺,有的店俺都搞不懂是在卖什么。所有的店里都是年轻人扎堆,没有一家适合老年人。
晚上打开电视,没有俺平常看的武侠片,在放足球比赛。最近老这样,不管怎么转台,放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节目,无聊死了。
三月二十日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从今天起开始住院。手术是怎样做法,俺完全不晓得,心里有点害怕。俺还是不相信返老还童真的能实现。新岛大夫解释了一大堆,可俺脑子不灵光,听得半dong不dong。俺跟大夫说,一切就交给他了。
大夫给俺介绍了护士花田广江,说今后就由她专门负责照顾俺。花田护士四十五六岁年纪,看起来很和善。她说有事尽管找她。俺说,不知道要住几天院,带的换洗衣服只怕不够。花田护士回说,反正再过一阵子,你现在的衣服应该就没法穿了。俺问是不是衣服会变得不合身?她说那也有可能,不过最主要的是看起来会不搭调。俺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新岛大夫问俺有没有坚持写日记,俺说有,虽然不是天天写。他说以后也要坚持下去。看到俺用的字典,他夸奖说这本字典不错,看起来很好用,俺听了心里一乐。到了晚上,大夫又给俺一个大大的镜片,不用像放大镜那举起来,只消放在字典上,字就大了许多。这可帮了俺大忙。
医院晚上九点熄灯,但俺可以十点再熄。不过大夫说,电视还是只能看到九点。反正也没有想看的节目,无所谓。
三月二十四日
三天前做完了手术。到底怎么做的,俺是一头wu水,醒过来时,已经全身裹满beng带躺在床上。俺以为整个身体都被切开了,可大夫说没有,只切开了脊柱和脑袋。昨晚手术后一连两天俺都动弹不得。也不是什么地方疼,就是身体懒懒的没力气。今天总算能活动一下了,俺就写了这篇日记。新岛大夫问俺感觉怎样,俺回答说还行。很累,就写到这了。
三月二十五日
身体好过多了。俺找花田护士要来镜子一照,发觉一点儿也没见年轻。俺问是不是失败了?花田护士说,实验才刚开始呢。俺问她是不是还要做手术,她说不是。俺不太懂她的意思。
三月二十六日
新岛大夫今天过来,拿一架类似相机的东西给俺看,说想装在墙上。原来那不是相机,而是能把拍下的影像转到电视屏幕上的摄像机。他说要用这个来拍俺,遇到不想被拍的时候,跟花田护士说一声就行。俺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心里不太舒服,但看到大夫拼命拜托俺,实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真累,今天就写到这里。
四月二日
最近一个星期身体乏得要命,整天埋头大睡,日记也开了天窗。今天忽然觉得很有精神,俺就起床稍微走走。问问大夫,他说以后可能还会不时感到乏力,这个没有什么办法,最重要的是好好吃饭,充分摄取营养。俺不是因为他这样讲才努力吃饭,但今天的确吃得很香,觉得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俺跟花田护士说这里的伙食真好,她却说没那回事,是俺的身体渴求营养。她常常往俺胳膊上打针,好像也是为了补充营养。
可能是好一阵子没有用眼,今晚视力状况不错。平常到了这个时候,眼睛已经酸涩得睁不开,今天却没事,字典里的字也看得比平时清楚。
又觉得饿了,但大夫交代过今天不能再吃了,胃会受不了。俺还是忍一忍去睡觉吧。
四月三日
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很怪,但并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说呢,就是特别想活动活动。只要一静下来,身体就会发热。俺跟新岛大夫说了这些情况,他说会帮俺检查一下。当时他量了俺的脉搏和血压,让俺在意的是,他旁边还有两个陌生男人。过后俺向花田护士打听,她说那两人也是大夫,对新岛大夫的研究很感兴趣。如果这项试验成功,大夫就将名扬全世界。果真这样,俺帮大夫这个忙也算值得了。
刚才俺又发现,膝盖的麻木现象彻底消失了。俺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转暖还是手术的效果,反正真是太好了。
从今天起俺可以洗澡了。医院的员工澡堂面积不大,但俺已经很久没泡过澡,觉得舒心极了。可能是因为泡了澡,手脚都滑溜溜的。
四月七日
三天前花田护士带了很多书过来,说是给俺打发时间,历史书、政治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太难的书俺看不懂,就挑了唯一一本武侠小说来看。俺原本不大看小说,但这本很精彩,俺看得十分着迷,一天就一口气看完了。俺请花田护士再买点武侠小说,因为等不及,就又看起别的小说。这回是本现代小说,讲的是男女主角邂逅相恋的故事。俺正看得无聊,却发现两人很快就干起那事,不禁吓了一跳。小说把情态描写得跟真的似地。真没想到现在这种色情小说也能出版。而花田护士会买这种书,也让俺很意外。跟着俺又想起井上千春,她也会卖这种书吗?虽说只是工作,但总不该让那么好的小姑娘卖这种书吧?
看着这本小说,俺的身体也有了不寻常的反应。俺不知道怎么讲比较好,拿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俺的**直挺挺地站起来了!上一次这样,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俺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新岛大夫,最后还是算了。
话说回来,小说写的还真不赖。要是俺也有这份笔头功夫就好了。
昨天大夫带俺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那里有怎么踩都不会往前跑的自行车,还有用铁架组装成的器械。大夫要俺轮流练习,似乎是要测试俺的体力,同时也是锻炼身体。他很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不时记上几笔。听大夫说,以后每天都要做这些练习。
昨天刚锻炼完还没什么感觉,到了今天晚上,全身都酸痛得要命。俺告诉花田护士后,她替俺敷了毛巾。
四月九日
新岛大夫简直是天才!他讲的话没有半点水分,俺真的变年轻了!今天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洗澡的时候镜子照出俺的身体,俺还以为那是别人,仔细打量,才确定就是年轻了十多岁的自己。原本光秃秃的头顶长出了短短的头发,肌肉也变结实了。
俺跟花田护士说了这些变化,她说他们早就发现了。她还说,现在的俺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岁数。她应该只是在说恭维话吧。
晚上看电视,觉得声音很吵,俺便把音量调小。要是在以前,这样的音量俺肯定听不清。另外老花镜也几乎用不上了。
俺万分感谢新岛大夫!他真是活神仙!
四月十一日
病房窗外的樱花如今已凋零无余。吾看在眼里,不禁深感时光流逝之快。
花田护士对吾说,“俺”是老年人才会用的自称,以后最好改说“吾”。吾说这样怪难为情的,但她说,“俺”这种自称跟吾现在的样貌已经不搭调了。于是吾下定决心改口,结果舌头都快打结了。
花田护士还指出其他许多需要纠正的语气。其实吾也不是刻意那样说,但不自觉地就带上了老年人的口吻。
吾问花田护士,是不是日记里也应该用“吾”而不是“俺”,她说日记没有别人看,用什么都可以,但改过来更好。她又带给吾一本书,说是供吾写日记时参考。那是一本知名作家的散文集。吾本来想模仿书中的风格来写日记,但每当想用个难点儿的字眼,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写,看来得多读点书才行。
还有一件可喜的事。
新岛大夫已经同意吾下周就可以自由外出,
但条件是要由花田护士陪同。
吾说,这不就像约会吗?花田护士听了显得很尴尬。被一个老头子开这种玩笑,想必高兴不起来吧。
不管怎么说,好久没上街了,吾满心期待。
四月十三日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一次外出。为避免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吾带了副浅色眼镜,镜片是没有度数的,吾的老花眼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除了眼镜,花田护士还替吾准备了衣服。看到全是高级品,吾顿觉手足无措。就算年轻时吾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不由得有些畏缩。但花田护士说“不要紧,穿起来一定很合适”,吾这才鼓起勇气穿上。站在镜子前端详时,吾只觉得害羞的很,不好意思细细打量。后来新岛大夫也来了,说这身衣服合适极了,吾这才放了心。
说是逛街,吾也不知道去哪儿好,于是全由花田护士拿主意。她提议先去热闹的地方看看,吾们便搭上电车。车上人很多,吾们都没有座位。对面就是爱心专座,坐在哪里的年轻人却没有给吾们让座。花田护士说,这是因为吾们看起来都不像老人家。事实上吾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稍微站一站就腰酸腿疼。返老还童真好啊。
吾们抵达的地方人流如织,还有一条街高档商铺云集,吾和花田护士便沿着那条街逛过去。西装革履的打扮让吾很不习惯,愈走愈不自在,对旁人看吾的目光在意得不得了。花田护士对吾说:“没关系,只管昂首挺胸往前走,你看起是个很有气派的绅士哦。”
吾们信步逛了服装店、画廊,所到之处无不富丽堂皇。吾到今天才知道,世上竟有这等繁华所在,而生活可以如此优裕,更是吾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一直以来,吾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工作、吃饭、睡觉,一年一年地老去,然后就是等死。光是有机会了解这样的世界,就不枉吾动手术返老还童一场。
逛珠宝店时,花田护士一直热衷浏览女表,店员遂不断向吾殷勤推荐。当时他推荐的是夫妻同款的表,好像叫什么对表。吾说吾们不是夫妻,店员顿时诚惶诚恐。花田护士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晚上吾们在一家餐厅用餐。吾平生第一次光顾这么优雅的餐厅。花田护士点了餐,吾一边跟她学刀叉的用法,一边享用法国菜。心醉神迷之余,反而没怎么尝出味道。吾暗想,以后也要多多了解美食方面的知识。
回医院的路上,吾向花田护士道谢,感谢她让吾体验了宝贵的经历,过得非常开心。花田护士说,她也玩得很愉快。吾心想那就好,她为人真的很亲切。
四月十四日
今天一天都待在房间里和花田护士闲聊,吾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事。她丈夫两年前病故,此后她一直独自生活,膝下也没有子女。吾说,那不是和吾差不多嘛,她微笑着点点头。
她今年四十三岁,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应该说是最近感觉她忽然变年轻了。说不定是吾自己愈来愈年轻,看她才会有这种感觉。总之不知怎的,吾忽然觉得她很漂亮。
吾对她说,希望还会再约会,她也笑着说是啊。吾说这话是出自真心,但她心里如何想,吾就不得而知了。
四月十六日
吾问新岛大夫以后的事,想知道吾会年轻到什么程度,又能维持多久的青春。
大夫说,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老化意味着细胞的死亡,但根据大夫的研究,并不是所有的细胞都彻底死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停留在假死状态。这次的实验就是通过特殊方法唤醒那些假死细胞,促使它们进行新的分裂。
所以返老还童并不会无限制地年轻下去。只会年轻到开始老化的那个时间点而已。但那已经够伟大了。人的身体从二十岁左右开始老化,因此吾应该会年轻到二十岁。这毕竟只是理论上的推测,无法保证。吾也很可能只年轻到现在的程度。
但没关系,能够获得目前的身体,吾已心满意足。
重要的是,这种状态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大夫说,老鼠是在一个月到两个月后恢复原状,但不知这一规律是否适用于人类。吾问有没有可能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他说当然有可能,那是最理想的结果。
吾做了牙齿检查,发现牙龈变厚了。吾以前就只有牙齿还算结实,看来现在愈来愈健康了。
四月十九日
最近开始琢磨写这份日记的意义。新岛大夫叫吾写这个,肯定是想记录吾精神上的变化。那么吾的日记岂不是迟早会被别人看到?想到这里,吾就不敢悉数记录了。
向新岛大夫说起这层顾虑时,他说并不打算看吾的日记,叫吾记日记,是为了让吾掌握这段宝贵时期的心路历程。要不然等到实验结束,那些大夫向吾提出种种问题的时候,吾却忘得一干二净,不就白做了?
为了稳妥起见,吾追问新岛大夫:“您真的不会看吗?”大夫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
吾很担心日记被别人看到,是因为有件事正在犹豫要不要写出来。既然大夫这么肯定地保证,吾决定相信他的话,照直写出来好了。
那是昨天的事。吾和花田护士又上了趟街,和上次一样闲逛,然后吃了顿饭。
但再往后就不一样了,吾开口邀她去宾馆。吾也觉得这样太直截了当,但吾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就连这个办法,吾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
吾不知她会不会点头,心里全无把握,甚至觉得她可能会发火。她却小声说:“那最好先去定房间……”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了。
宾馆里发生的事吾没法写出来,总之就像是做梦。几十年没做过这样的美梦了,不是吾夸张,吾真觉得马上死了都值。
但一切结束后,花田护士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吾问她为什么,是因为吾其实是个老头子吗?她摇摇头,说正好相反,你还会不断年轻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我只是个黄脸婆了。吾说绝不会有这种事,不管身体怎么改变,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她只是静静地微笑,说:“还是先别说得这么笃定吧。”
吾很烦恼,要怎样她才能相信吾的诚意呢?
四月二十一日
花田护士似乎在躲着吾,只在有事时才到病房来,而且每次都同新岛大夫一起,也不肯正视吾的眼睛。
大夫告诉吾,吾的身体年龄已经恢复到三十四五岁,又叫吾去趟美发店。吾的头发已经长的乌黑茂密,量了一下,有十几厘米。
四月二十四日
吾的身体年龄已经迈入二十多岁,健身训练的成果也凸现出来了,脱掉衣服,身上都是肌肉,胸肌尤其结实。
吾去了趟美发店剪发,理发师问吾想剪成什么样,吾说随便,他就帮吾把两边和后脑勺的头发打薄。对着镜子一照,吾的面容和身体年龄一样,说是二十来岁也不奇怪。吾不由得回想当年二十来岁的时候,吾在做些什么。当时吾是个下等兵,每天吃不到像样的东西,在战场上满身泥水地四处奔逃。闻着火药的气味,听着长官的吼叫,连思考这场战争是对是错的工夫都没有,光是一天天熬日子就已经耗尽全部气力了。每次活着挨到晚上,先是松一口气,马上又担忧明天会不会死掉。这就是吾当时过的日子,吾二十来岁的大好年华就是这样过来的。
现在吾又恢复了青春。吾可以重新来过了。
从美发店出来,吾心中一动,迈步走向家的方向。沿着商业街信步闲逛,吾心想,现在谁也看不出吾就是那个寒酸老头了吧。不知不觉吾已来到书店前,朝里一瞥,看到井上千春正在搬书,似乎没有注意到吾。
吾赶忙离开书店,回到了医院。吾这个样子不能接近她。
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替吾换床单。看到吾的发型,她称赞很好看,但只说了这一句,就逃一般地要走。吾忙说“等一下!”伸手抓住她的右手。
那一瞬间,吾心里掠过一丝无可形容的不快。吾不知她发觉了没有,她只是温柔地挣开吾的手,默默地走出病房。
刚才抓住她的手时,吾感到这是中年女人的手。之前吾还觉得她很年轻,今天却对她的皮肤有了不满。想起她先前对吾说过的话,难道就是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吾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却又无法否定,忍不住大生自己的气。
四月二十五日
吾是最差劲的男人。和花田护士相爱不过一个星期,吾就清楚地意识到对她的爱已迅速冷却。今天她和新岛大夫一起过来时,吾一直很在意她脸上的细纹和手上松弛的皮肤。印象中她应该更年轻一些啊!一股焦虑让吾胸口发闷。
不得不承认,吾对花田护士的感情已经淡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却愈来愈强烈。不用说,那个人就是井上千春。昨天只是瞟了一眼,她的影子就已刻在吾心里,再也忘不掉了。
吾想见她,想得迫不及待。吾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和她说话,想看到她的微笑。
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现在的模样,吾看起来到底像多少岁呢?二十六七岁?还是三十三四岁?不管怎样,她都应该认不出吾就是那个秃头老爷爷了。这样,吾就有可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接近她。
吾打算等再年轻一些就去见井上千春。这个想法让吾兴高采烈,没完没了地幻想该怎样接近她,对她说什么。
还是忘了花田护士吧。吾知道自己很卑劣,但这也无可奈何。
四月二十八日
现在的衣服太老气了,吾决定买几件新衣服。但吾不知时下的年轻人都在哪儿买衣服,爱买什么式样,迷茫良久,最后还得找花田护士求助。她拿来一本刊载了很多年轻男性服饰的杂志(好像叫什么时尚杂志),问吾喜欢什么样的。吾说吾不懂,她就帮吾挑了几件适合的,打电话向杂志上的服装店直接订购。
吾向她道谢,说她是吾的恩人。她只是摇摇头,要吾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建议吾,今后最好不要再自称“吾”,而是改用“我”。吾说吾从没用过这个词,她说,这个自称跟吾的外表比较配。
到了晚上,我边看电视剧边独自练习。乍一改口,总觉得怪别扭的,但要和井上千春聊天,非得先练顺溜了不可。
最近那话儿老是自己站起来。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伸手握住。我问新岛大夫,可不可以一天只拍摄两个小时。想到二十四小时都在摄像机监视之下,我心理就很不踏实。
大夫回答会考虑的。
四月三十日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穿着新衣服上了街,目的地只有一个——千春所在的书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进店里,她正坐在收银台前。我从书架上抽出以前她推荐给我的红皮字典,趁没客人时过去结账。她当然认不出我,径直接过我递出的书。
“这本字典好像很好用,有人对我说,你曾经向他推荐过。”
听我这样一说,她显得很意外,仔细打量着我。从表情可以看出,她想起了什么。
“你是那位老爷爷的……”她问。
“孙子。听说你很照顾爷爷。”
千春嫣然一笑,旋又仔细盯着我看,说我和爷爷长得很像。
“因为有血缘关系啊。”我说。
她问我爷爷的情况怎么样,现在还在住院吗,我回答恐怕还要住一阵子。
然后我大胆开口,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书店营业到晚上九点,但她五点就下班。
“等你下了班,一起去喝杯茶吧?”说完,我的心怦怦急跳。
千春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我事先已物色好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厅,这时赶紧约她在那里见面。
在咖啡厅等待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她会不来。但千春在五点十分左右出现了,一身蓝衣,看起来十分可爱。我只见过她在书店穿制服的样子,一瞬间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我和她聊的都是最近看过的书,这时我唯一能找到的话题。对流行时尚和新闻热点等我也并非全然不知,但没把握能同年轻人聊得不露破绽。幸好我说的话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在书店工作,她似乎也很爱看书,特别是看了很多外国书,让我打心里佩服。
我们在咖啡厅里聊了两个小时。她对我说,很久没这么畅谈过书本了。听起来不像是客套,我不由得放了心。
最后她问起我的职业,我想了想,回答在配件工厂做铸模加工。她问我那是做什么的,我便介绍了一番压铸工艺。我也有二十年没跟人聊过这个话题了。
临别时,我问她以后还能否再见面,她笑着点了点头。那真是天使般的微笑。
五月一日
今天又去了书店,和千春约好五点见面。如果她讨厌我,应该会回绝,既然答应了,说明至少不讨厌我。
问起她的家世,她说家里有父母和妹妹,但现在她离开老家独自生活,白天在书店上班,晚上去上专科学校,将来想成为作家。
她对我的遣词用句提了意见,说年轻人很少说话像我这么拘谨。
“这么一来,我就觉得我的措辞也要客客气气的,感觉有点紧张。”她说。言下之意,我说话应该随性一些。
回来后我看着电视仔细研究说话方式,可改起来挺难。
五月三日
今天千春休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这是昨天见面时约好的。加上今天,我们已经连续四天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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