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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

_9 杜鹏程(近代)
“病,决不会把我摔倒的!我们立刻就要进行战斗。暴雨是下一阵子,它马上就会停止的!”
张培踏着泥,淋着大雨回到营指挥所。他觉得浑身发冷,头昏眼花,可是他勉强地支持着。脚下扎了一根刺,很痛。他低下头拔掉刺,可是一抬头时,天也转地也转,眼发黑;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悠悠忽忽,像掉下无底的深沟!……
营部通信班长连忙扶住张培,喊:“小山子,快去报告四一号或四二号,就说教导员不行了!”
电光猛一闪,通信班长看见张培躺在泥水中,眼闭着,下巴颤动,雨水从他脸上往下流。
张培猛然心里又豁亮了,他用颤抖的手推开通信班长,说:“喊什么?——雨,快过去了!——沉不住气!小山子,回来!”
正说着,团参谋长卫毅噗嚓噗嚓踏着泥水走过来了。他问:“张培,怎么样,雨淋得够呛吧?”
张培说:“不,不要紧。战,战,战士们情绪挺高。”
卫毅听见张培声音有些发抖。他问:“打摆子病又犯了么?”
张培说:“哪,哪里!病没有犯,只是,只是身上有些冷。”
卫毅把他的警卫员披的一条麻布口袋,拿来给张培披上,就顶着风雨,踏着泥水向左翼走去。他边走边喊:“准备好,同志们!雨不会下得太久,过一会再跟他拼!”
通信班长三跷两步赶上卫毅,说:“参谋长!张教导员病得厉害,请你想个办法。他刚才昏倒了。我们要向团首长报告,他把我们克得下不了台!”
卫毅返回来,喊:“张培,让通信员把你背到团指挥所去。
四一号在那里挖了个小窑洞。你去,营里工作我来暂时代理。”
张培说:“别听通信员们瞎扯!没有那么严重。”
卫毅问:“确实?”
张培说:“哄你干什么!”他走上去,用全身力气握了握卫毅的手,说:“看!我的力量还足吗?”
卫毅说:“反正我要派一参谋来临时代替你工作,你到团指挥所去休息一下。”
“不要,参谋长,不要派一参谋来。”
卫毅走后,张培把通信班长叫来,狠狠地“训”了一顿,说:“谁叫你去告诉参谋长?”
通信班长说:“教导员,你的身体真是不行了!”
张培说:“什么叫不行?你们怎么只看见我?战士们那么艰苦,你们为什么看不见呢?战斗下来,我要结结实实跟你们算账,糊涂透啦!去,告诉各连连长:好好掌握部队,今晚还要继续干;雨,毁不了我们的战斗!”七
从沙家店镇子往东跳过四五个山头,半山腰有几个窑洞,当年住过人,后来老乡们放柴草用。它如今成了三十六师师长钟松的避难所。
钟松从山坡上的指挥所走下来,浑身湿透了,裤腿、衣袖上粘满泥巴,这位中将整编师(军)长,没有少跌跤。昨天到今天,他像被心火烧焦了似的,脸上起了很多皱纹。那一条条的皱纹从眼角拉到脸腮,像是用钢笔画上去的很多粗线条。网着血丝的眼睛喷着怒火。
钟松进了窑门,他的旅长、参谋长,还有一个团长都在那里等他。他双腿叉开,提着两个拳头,谁也不看。眼眉像抽风一样直动弹。
将校指挥官们一个个满身都是黄泥巴,他们的眼光都集中在钟松身上。那些眼睛都是充血的、紧张的、焦虑的。只有那个团长虽然漆黑的脸上溅了点泥污,可是满不在乎,仿佛在场的人,只有他有独特的魄力和胆识。
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机枪声,空气颤栗着,有几个军官像触电一样,浑身一动,伸长耳朵谛听。讨厌啊,雨后的枪声特别清脆,特别刺激神经。那个团长,没有伸长耳朵听,也不惊奇。他在打量钟松。钟松的脸色是坚决严厉的,——他外边穿一件草绿色卡叽布军官服,内边套件士兵的黄布军服,贴身是陕北老乡的黑粗布烂棉袄。
“他为什么穿件老百姓的衣服?啊,我们队伍打了败仗,他就可以化装逃跑!这小子呀……”这个新奇的发现,才让那位团长着实发慌了。他鼻孔一张一张地直动弹。
钟松有时把手放在前额上,闭着眼,像是头痛。地上铺着张地图,他趴下去,飞快地扫了一眼,骂道:“共军,可恶!狡猾!可恶!”
那位旅长很沉着地说:“天不作美呀!要不下雨,我们或许已经推进到乌龙堡了。”
钟松气疯疯地怨天骂地:“陕北,最落后!我打了多年仗,像陕北这样可恶的地方我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遍地是山,风雨无常,老百姓刁顽极了!”
那位旅长后边的一个人插话:“现在看来,刘子奇指挥的一二三旅,就不该远离我师主力先向乌龙堡推进。”
钟松说:“我不是请各位来作无谓的埋怨!这几天蒋主席和胡先生,把很大的希望放在我和诸位身上。……现在,现在我们要特别沉着!”
钟松的参谋长,走近地图,说:“沙家店实际上已处于敌人包围之中——”钟松打断参谋长的话,说:“被包围?说这话为时过早,现在只能说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我已命令刘子奇不顾一切牺牲,率领一二三旅冒雨从乌龙堡返回来,向沙家店靠拢,向我们靠拢。”
一个军官说:“沙家店与乌龙堡之间,已发现敌人,子奇兄恐怕不能靠拢我们。”
钟松一步抢前,恶狼似地吼道:“你昏了?共军实力情况,难道我们一无所知?沙家店与乌龙堡之间的敌人只是少数箝制兵力。共军,共军向来是高度集中而不分散兵力的。我要诸位保持冷静,且勿夸大敌情,且勿夸大敌情!”
那个旅长说:“如果刘军长有同舟共济的精神,率领他的五个半旅尾随刘子奇向我们靠拢,则万无一失。可是刘军长来电称:大雨阻隔,不能行动。”
钟松说:“大雨阻隔不能行动?我会记住这笔账……不怕他保存实力……胡先生已电告他,二十日——明天下午不能到达沙家店,就要把他提交军事法庭审判。还有,胡先生明天要坐上飞机,在沙家店的上空,指挥我各路大军。……”他东看西瞅,又说:“诸位,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要在沙家店坚持一天暂不东进。坚持一天毫无问题,我的部下是能打的,是有牺牲精神的。胡先生也答应派全部空军支援我部!”
那位旅长问:“这就是说,固守待援?”
钟松说:“固守待援。积极的,积极的,我们尽力抢占沙家店周围的山堡。这样,这样,敌人如果向我军进攻,就让他一个一个夺取山堡,我们即可换来时间。现在,时间,时间,……各部抢占山头后要死守……与阵地共存亡。不论哪一级军官,擅自放弃阵地,就地枪决。不是本人无情,而是处境万分危险。望诸位传达我的命令,直至士兵!”
紧急召集的旅党委会议开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干部们都在焦急地等着陈旅长回来,因为旅长到野战军司令部开会去了。
有的干部在议论昨天的大雨和未来的战斗,有的干部坐在地上,用拳头支住下巴,苦苦地思量什么。
旅长陈兴允一进窑门,干部们的眼光,嗖地都集中到他脸上,像是立刻要从他脸上看出:昨天的战斗是烂包了,可是明天怎么办呢?
一连串的问话拥到陈旅长耳边:
“旅长,还打不打?”
“旅长,敌人呢?溜了吗?”
…………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问:“老陈,看见彭总了吗?他说什么咯?继续打吗?昨天一敲打,引起什么变化?”
陈旅长哈哈大笑。他爽朗的笑声,在这窑洞里长久而怪中听地回旋着。他取出一支烟,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磕碰着,悠闲地说:“我在野战军司令部遇见一个同志——郑世德。他以前在一二○师司令部工作,这里认识他的人很多,他刚从晋西北过来。他说:这几天贺龙司令员正在黄河边忙着工作。贺老总问到我们旅好多同志,特别问到篮球健将卫毅。抗日战争中,我们一二○师有个著名篮球队,叫‘战斗队’。卫毅是10号,和一位刘大个打‘后卫’。贺老总夸奖说,这两个‘后卫’像两座钢筋水泥的碉堡。是不是,你们说呀!”
杨克文说:“你看的是旧皇历。现在卫毅不是打‘后卫’,而是打‘前锋’——在西北战场上冲锋陷阵啊!不管怎么说,贺老总对卫毅的印象是蛮好的。”
卫毅微微耸了一下肩膀,淳厚的面容上有点发红。他,憨厚地笑了笑说:“三七年冬我刚参军,贺老总就看上了我这个大个头。后来硬是把我从侦察队调到师司令部当参谋。这样要组织师部的人打球就方便了。从解放战争开始到现在,再没有看见贺老总,而且连一封信也没写过哪!”
陈旅长说:“贺老总会原谅我们的。他知道我们忙,也知道我们懒!”
干部们心里着急,很想快点知道明天的仗怎么打。但是大伙从陈旅长说话的神气和脸色看来,情况像是还不太坏。陈旅长说:“我们到了野战军司令部住的村子,彭总还坐在树下边和老乡们谈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围拢他。有一个小孩还爬在他背上,数他头上白了的头发。老乡们给彭总讲什么种庄稼啦,陕北的山啦,秋天的雨啦。彭总笑着,像听得蛮有味道似的。后来,彭总和我一道向他住的窑洞里走去。他说:‘陈兴允同志,我们要像扫帚一样供人民使用,而不要像泥菩萨一样让人民恭敬我们,称赞我们,抬高我们,害怕我们。泥菩萨看起来很威严、吓人,可是它经不住一扫帚打。扫帚虽然是小物件,躺在房角里并不惹人注意,但是每一家都离不了它。’彭总还一边走一边学着说陕北的方言土语,讲述这里的人情风俗。”
干部们都互相瞧着,脸上显出兴奋、感动和思索的神情。
陈旅长走到地图跟前,说:“我们毛燎火烧的,总部的人倒像是放了假似地悠闲。同志们,并没有开什么会议,彭总只是分别和去的干部谈了话。彭总集中力量消灭敌整编三十六师的决心不变,计划不变,总的部署不变。”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问:“老陈,可是昨天大雨打断了常高山战斗以后,我们的力量、部署暴露了,彭总的意图也暴露了!”
干部们相互交换眼色、点头,像是表示:旅政治委员说的,就是他们最着急最担心最焦灼的事。
陈旅长说:“陕北的气候变化快,战局变化更快呀!这变化有时候连我们也搞不清,可是彭总和野战军的各首长一开始就掌握了这变化的规律。今天,彭总分析敌情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但早就掌握了这规律,还准备了应付战局变化的各种方案。昨天战斗以后,战局急速地变化了。胡匪整编三十六师一发现他们面临优势的我军时,就赶紧请示胡宗南。坐在千里之外的胡宗南就命令他们:不顾一切地收缩兵力,在沙家店周围山头上做工事,等待增援。”陈旅长指着地图上的沙家店以东三、四十里的地方,说:“这是乌龙堡。三十六师的前卫——一二三旅进到这里的时候就慌咯。因为,他们到乌龙堡并没有和刘戡率领的五个半旅会合。那位兵团司令刘戡呢,还在乌龙堡东边三四十里的黄河边上乱转。一二三旅感觉到自己前边挨不着刘戡后边挨不着钟松,有陷于危险的孤立。接着,一二三旅也知道钟松在沙家店被围,这更慌咯。现在一二三旅正回头向沙家店靠拢。听说,敌人整连整排被山水推走,也不能阻止他们回头窜。这帮匪徒真是不顾命地在挣扎咯。”
赵劲站在旅政治委员身后,他说:“旅长,实际上三十六师现在正向彭总的手掌里集中。”
李诚说:“这是很明显的!”’他看看卫毅。卫毅耸耸肩,憨厚地笑了笑,表示同意这样看法。
陈旅长说:“昨天晚上,彭总得到情报:东线,一二三旅回头增援,刘戡率五个半旅尾一二三旅也向沙家店地区靠拢。彭总还让我们纵队和兄弟纵队,坚决依照原来计划消灭沙家店的敌人。他只根据这新变化,稍稍变动了一下兵力。”
他又指着地图上沙家店以东七八里的常高山,说:“彭总抽调了两个旅在常高山伏击回头增援的一二三旅。”他又指着乌龙堡和常高山中间地带,说,“原来,彭总就放了×纵队和地方部队两个团在这里。他们昨天的任务是:抗击回头向沙家店靠拢的一二三旅,保证主力全歼沙家店的敌人;今天,他们的任务是:放一二三旅回头增援,到一二三旅进入我们常高山伏击圈的时候,他们从北向南插下来,堵住尾一二三旅推进的刘戡那五个半旅,保证主力全歼一二三旅和沙家店的敌人。同志们,这就是彭总根据新情况摆的新阵势。”
干部们哗哗哗地鼓起掌了!接着,又是一片热烈的议论声。这一刻,每一个指挥员,都想把自己急切而欢乐的心情告诉他的战士们。八
早晨,风还是刮得很起劲,可是它调转方向朝东南吹去,把满天的黑云彩都给吹开啦。蓝漾漾的天,一片一片的打云彩里露了脸。一股一股的太阳光,像宝剑似的从云彩缝直插下来。山头上山沟里,升腾起白的雾气。
一路路的部队在沟渠和山头上运动。西北野战军的主力部队,从四面八方向沙家店地区接近。
前晌,打沙家店正北六七里的山头上,西北野战军前线指挥所发出了彭德怀将军的命令:
亲爱的同志们:消灭三十六师是西北战场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的开始。也是收复延安,解放大西北的开始。
我们前线指战员应勇敢作战,务于本日黄昏完成歼灭它的任务。
彭德怀八月二十日
强将手下无弱兵,猛烈的战斗在沙家店方圆的山头上展开了。那用小块白纸油印的彭总的作战命令,在我军阵地上雪片似地飘飞着……
战斗刚打响时,陈旅长这个旅的任务突然变动了:跳过一条沟,紧急地向沙家店东北十多里的张家坪山沟中前进,准备从那里投入战斗。
人马从山沟的小路上向前流去。
陈旅长、杨政委带着旅指挥所的人员,站在沟里河岸上的一个小庙边。
杨政委喊:“赶快运动!听,枪声很近。”
陈旅长把头上的帽子往上一推,抡着一根小棍子,喊:
“赶快投入战斗!”他看看右边陡峭而根本没有路的山坡,命令身边的一位团长:“你们的部队从这里上!”随即,他又盯着前面那个高山头,想让赵劲团的部队直扑上去。可是,前去的路上挤满了兄弟部队的战士、担架队、驮弹药的牲口。赵劲团的部队虽然拚命往前挤,运动的速度还是非常慢。
陈旅长指着对面高山头,命令赵劲:“你们先派个得力干部带点精悍的部队,不顾一切抢占那个山头。快!”
话没落点,卫毅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塄坎上。他衣袖卷在肘上,双手插在腰里,高声对侦察排的战士们喊:“跑步,跟我来!”他迈开稳实的大步从拥挤的人群中向前插去了。杨政委指着卫毅的后影,对陈旅长说:“卫毅上去了!”
陈旅长说:“哦,卫毅上去咯?”
旅参谋长说:“是啊,卫毅上去咯!”
河槽里的小道上拥挤着士兵、大炮、牲口,……有些指挥员暴跳喊叫着,向那些挡住他们去路的人发火。命令声、叫喊声、战马的嘶叫声。
卫毅带着二十多个侦察员,向张家坪南山上爬着。卫毅在侦察员前头走,他迈开大步,稳晏晏地,看来走得不快。可是侦察员们和他的警卫员弯下腰,拚命地跑着也赶不上他。
山头上,雾气,天空一片片的黑云彩在飞驰。这时候,满沟的部队都运动到这座山根下,可是突然在部队的头顶上——卫毅正上的这个山头上——张家坪南山,枪声激烈起来了。
卫毅带着二十多个侦察员一口气跑上山顶。嘿呀!敌人铺天盖地的涌来了。他们恶疯疯地射击着呼喊着,顺山梁直向卫毅他们扑来。
卫毅从警卫员手里夺来冲锋枪,哗的扫射了一梭子。他手朝下一压,侦察员们忽地散开卧倒,一阵猛烈地射击。
卫毅一条腿跪在地下,用尽平生力量喊:“同志们,顶住敌人呀!”他又命令通信员:“喊部队上来!跑步!”
通信员滚下山头,在半山坡乱跳乱蹦地喊:“快呀!跑步上来!跑步上来!”
部队拚命地向山顶爬。
卫毅率领侦察员们和敌人拚起了手榴弹。
卫毅看得很清楚:敌人如果占领这个山头,就会把自己旅的大部分人马压在沟里。这样,部队展不开,窝在沟里挨打,那结果是怎样可怕啊!同时,也将因此影响整个战局。卫毅被一种巨大的责任心控制了。他觉得自己要替西北战场决定性的战斗负责。他觉得毛主席、周副主席,彭副总司令,本旅战士,西北战场全体战士,把他看作是骨肉亲人的全边区的人民群众,都在望着他,都要求他把最大的忠诚拿出来。
卫毅飞快地扫了敌人一眼,敌人黄煞煞地一片。他扑到侦察员前面,又抡出二十发驳壳枪,呐喊:“决不后退一步!”
他的眼虎彪彪地盯着敌人,射击着,指挥着。
“嗖——嗖——嗖”突然下降的气压,夹着短促刺耳的啸声和滚热的气流,从天空劈下来;随着炮弹轰响声,烟雾腾起了。
这时,卫毅从烟雾中冲出来,他的思想顽强地拧住一点:
“争取每一秒钟!”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格外巨大和宽阔,像是一座火力很强的高大碉堡,可以挡住一切冲击。敌人的面貌完全可以看清。敌人指挥官的声音,也可以听见。可是他觉得敌人在自己面前都是很小很小的。
他看见身旁有一个侦察员“拼枪”打得真好:不瞄准平腹端起枪就打,像练习刺枪一样。可是每一发子弹都不落空,他一伸出枪梢,敌人就倒下。卫毅想:“战斗下来,要奖励他!”
突然那打“拼枪”的侦察员,沉重地倒在卫毅身上。卫毅正在跪下射击,猛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背上,他胸脯一挺,摆开那沉重的东西,向前跑了几步,他想:“行,真行,‘拼枪’打得好,要奖励他。怎么的,不见他呐?”
子弹在头上嗤—嗤—叫,炮弹在身边轰轰爆炸。一团团的黑烟,有时把卫毅吞没了,有时又把他吐出来。他身边的侦察员不断地有人倒下。目下,他手边还有多少人,他也不知道。他只看到,漫山涌来的敌人被阻止住了;一个手里提着望远镜的敌人倒下了。一个端着刺刀的敌人跑到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被他用枪撂倒了。突然一颗燃烧弹,在卫毅眼前爆炸;他的衣服着了火,吐着火苗,他一骨碌在地上来回滚了几转,火还在燃烧。他脱掉衣服,扔在一边,光着膀子投弹。突然他胸部受到打击,他被猛烈地掼倒在地,脑子一闪:“怎么,我负伤了?”他看看天,天上一块块的黑云向东飞驰。“瞎扯!我没有负伤,我不能负伤!”他看到一战士从他身上跳过去,喊:“四三号挂花了!同志们听我指挥!”“共产党员,一步也不后退!”
“捅呀!捅呀!”“决不后退一步!”战士们的喊声震天撼地。
卫毅脑子急速地转动:“好哇,我的战士!”一股力量从心里升腾起来,流遍全身。他双手扶着地爬起来。天、地、山……一切都是绿的,活动着的。他想:“战士们需要我的声音。”
他鼓起全身力量喊:“同志们,决不后退!”这热烘烘的声音,从战士们耳朵里流到战士们心里。
突然卫毅发觉警卫员在身后抱住他,他暴烈地喊:“去!
参加投弹!顶住敌人!”
卫毅一条腿跪在地上,指挥,投弹,当他喊一声或投出一颗手榴弹的时候,胸脯的伤口就嘟嘟地冒血。他觉得头晕,天转地动,一团团的黑东西在眼前打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飘。他一只手支在地上,用另一只发抖的手射击。他喊,他觉得自己是用浑身力量在喊,但是这喊声连自己也听不清似的。头晕、飘摇,一切都在眼前消失了……但是他没有倒下,他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撑着,两手扶地,头低在胸前,一动也不对。奋战中的侦察员们,觉得卫参谋长是在看自己胸前的什么东西。
一千多敌人,分作十几股向卫毅他们包围。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赵劲、李诚带着部队上来了。他们跑到卫毅跟前时,一看卫毅的样子,一切全都明白!
赵劲从卫毅身旁扑过去,头也不回地向前扑去。他的脸抽动、发青;喷火的眼,看来很可怕。“用刺刀捅呀!”他大喊了一声。
战士们像潮水一样盖下去了……他们像自己团长一样,一个个脸色铁青,咬紧牙关,怒火冲天。他们赶上了敌人,有的战士把刺刀从敌人后心穿到前心;有的战士把轻机枪的皮带挂在脖子上,平腹端起机枪,像割草一样,把敌人扫得一片片倒下……
赵劲带领部队冲过去以后,李诚抱起卫毅,用全身力量紧紧地抱着。血从卫毅胸脯上泉涌般地流下来,浸透了李诚的衣服,浸透了这战火反复烧过的土地!虽然,卫毅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可是李诚总觉得他没有死。他摇他,把自己的脸贴近卫毅的脸,呼唤着,他以满腔的希望呼唤:“卫毅!卫毅!卫毅……”可是,卫毅永远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唤了!
李诚眼珠发直地盯着卫毅的脸,胸膛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撞击着。炮弹在他周围爆炸,子弹在脚下噗噗地叫,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李诚摆了一下头,要卫毅的警卫员,把卫毅的尸体背下去。可是警卫员一言不发,提着驳壳枪,向前跑去。
李诚喊:“回来!”
警卫员喊:“政委,让我上去!让我上去!我……”他用左手狠狠地扯自己胸前的衣服,又要向前冲去。
李诚喊:“回来!我要你把他背下去!”
警卫员提着手枪直挺挺地僵立在那里,脸色难看,眼睛通红,任凭子弹从他前后左右穿过。
这时,跑过来一个通信员,弯下腰,想把卫毅的尸体拉过暴露在敌人火力下的地段。
李诚气愤地喊:“你,你直起腰把他背下去!”
通信员说:“政委!反正他——”李诚火啦:“反正什么?直起腰把他背下去!”
赵劲团的部队猛烈地攻击敌人,一连夺下三个山头。……
大炮吼叫,一阵比一阵猛烈,钢铁向敌人头上倾倒。大炮声把机关枪声压得简直听不出来。山脉摇晃着。敌人还击的千百发炮弹啸叫着划过天空,爆炸了,灰尘烟雾弥漫,太阳昏暗无光。
陈旅长和杨政委把旅指挥所设在卫毅牺牲的山头上。山炮阵地就在旅指挥所左边一个山头上。
山炮在猛烈地向敌人发射。炮筒每吐一发炮弹,炮身就往后一退又伸前去,喷发出火舌,雷也似的吼着。沉重的炮弹,远远地飞去,在敌人头上撕扯空气,恐怖地啸叫。当部队攻击的时候,炮弹总在敌人阵地前沿爆炸;当部队攻占敌人阵地的时候,炮火步步延伸,炮弹就在敌人阵地纵深爆炸;当敌人溃乱的时候,榴霰弹就在敌人头上爆炸。
神勇的人民炮兵,受到战士们衷心地感谢和称赞。
这一天敌人真是急了,十多架美国造的飞机在战士们头上轮番不息地扫射、轰炸。飞机给山炮阵地上投了二百多颗炸弹。炮手们光着膀子,戴着草帽子。飞机扫射的子弹打穿了他们的帽子,但是他们还是“四千四”“四千五”地喊着距离,发射着炮弹。炮兵营的教导员在喊:“同志们,要快!要准!要猛!”
战士们互相鼓励:“猛摔呀!用杜鲁门的炮弹
a杜鲁门的走卒!”
土地被炸得发抖,钢铁碎片尖啸着飞溅在空中;沙家店周围几十里的地区里都升腾着烟雾、火光。
抬头四望,红旗在烟火中忽隐忽现;四处都有激昂的冲锋号声;西北野战军的英雄们都在勇猛地向敌人攻击。
战斗猛烈地进行的时候,彭德怀将军一直站在沙家店北面五六里的一个山头上。那里是彭总的指挥所。
彭总左右站着野战军的几位首长。他们周围有避弹坑、掩体,交通壕里还有一,二十个野战军司令部的人员。指挥所左右的山头上,还有总部警卫营的战士们在那里趴着。
电话铃响着,人们来回走着。在这战斗激烈的时刻,彭总周围形成又紧张又宁静的气氛。
彭总沉静、严峻地站在那里,观察着,思索着。
一位首长,放下电话耳机,从堑壕里跳出来,站在彭总旁边,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沙家店地区,说:“刚才,我和各纵队联系了一下,一般地说进攻还顺利。”
彭总提着望远镜,指着沙家店东边,说:“东面!”又注意听东面的枪炮声。
那位站在彭总身边的首长说:“东面也顺利。”
彭总有时查看铺在地上的地图;有时,在专线电话上沉静地和前边的高级指挥员讲话,听取战斗进展的报告,下达命令。——他轻轻地在耳机中讲话,但是他每一句话一传出去,就像电闪雷鸣似地轰响在战场之上。有时候,他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些在主要阵地上向沙家店地区敌军攻击部队的进展情形。有时候,他背着手听沙家店东边七八里地方传来的炮声。有时候,简单轻松地嘲笑敌人几句:“胡宗南这个志大才疏的饭桶,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舍不得,结果把一切都丢得精光!”他身边的几位首长都笑了。
突然九架飞机在前边山头上俯冲扫射了以后,从东边绕过来了。
指挥所的一位首长说:“三号,飞机过来了。你站在这里太显著。”
彭总抬头看了看那美造红头飞机,说:“他现在顾不上干涉我们!”他来回走了几步,又说,“大概,驾驶员现在也让胡宗南骂得昏头昏脑。因为胡宗南这一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稳重地摆了一下手,笑影从他那镇静、自信,庄严的面容上闪过。
过午时分,一个电话员从堑壕里伸出头报告:“三号,电话!”
彭总走过去,坐在堑壕边,拿起电话耳机,声音冷静而刚毅地说:“我,三号。”
耳机中送出这样的话:“三号!我,‘勇敢部’。东线回头增援的一二三旅全部歼灭,活捉敌人旅长刘子奇……整个战斗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原来,我埋伏在沙家店和乌龙堡当间的那支部队的指战员,站在山头上看着一二三旅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以后,从北向南插下来,斩断了一二三旅和刘戡率领的五个半旅的联系。然后,他们分为两支:一支部队阻击住刘戡率领的部队;一支部队把一二三旅送到沙家店东边七八里的地方——我军伏击圈——使一二三旅在已经望见钟松率领的部队的时候,全部被歼,无一漏网。
彭总轻轻地放下电话耳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脸上闪过人们很难察觉出来的兴奋光辉。
他在专线电话上,向毛主席和周副主席报告了战斗进展的情况,又平静地对旁边一位同志说:“把这个消息通知各纵队。”从他那庄严从容的脸色看,仿佛这个初步胜利,完全是意料中的。
过了个把钟头,情况突然变得紧张了。这紧张并不是说前边的枪炮声更猛烈了,不,枪炮声一直就猛烈得像大风吼;这紧张只是从指挥所人员的举动、脸色和眼神上表现出来的。彭总屹立在那里,长久地用望远镜观察着;一会有参谋向他报告:“三号,敌人在报话机上向胡宗南直喊:‘一○一,一○一,万分危险……’”一会又有一个参谋报告:“三号!胡宗南直叫起名字臭骂钟松,不准他突围……”彭总说:“是咯,这位总指挥胡宗南,连军事秘密也顾不得要啦!”
下午两点钟时光,我军向各个山头上进攻的部队,已经拿下好些个重要的山头。
旅指挥所不断地向前移着。
陈旅长说:“老杨,再往前移吧!”
杨政委说:“移吧,越靠前边越好!”
这是老习惯,每次打仗他俩总是尽可能把旅指挥所往前移。
旅参谋长把帽子推在脑后,满头大汗地来回跑着。他把指挥所组织得有条不紊,使指挥员活动时得心应手,而且他还在指挥山炮等火力。作参谋长的人,既要机动勇敢,又要勤奋耐劳,而且还要善于组织各种力量,团结各种各样的人。这位旅参谋长就是这样的人。
杨政委指着赵劲那个团攻击的山梁,拍着陈旅长的背,高兴地呐喊:“老陈,看!那是哪一个连队,指挥的多好哇!看!那几个战士动作多巧妙!好,好!那几个战士应该当战斗英雄!”
陈旅长脸色铁青;望远镜吊在胸前。发动攻击以后,他和旅政治委员对面说话,都要大声吼。
原来旅政治委员指的正是第一连的部队。周大勇、王成德指挥着战士们向敌人猛扑。战士们冲到敌人阵地前沿,敌人用火力正面封锁,有几个战士很机动地跃到侧面,把手榴弹投到敌人堑壕中,然后趁着烟雾,猛扑上去占领了敌人阵地。敌人跳出了堑壕,展开了肉搏;经过十分钟激战,第一连占领了那个高山。残余的敌人滚下去了。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看得真切,旅长着急地喊:“上去咯,敌人垮下去咯!真气死人,为什么不向纵深插?这帮小家伙!”
话未落点,只见高山头后边的一个山头上突然闪出了红旗,出现了自己的部队。原来当周大勇和王成德快攻下第一个山头的时候,第一营教导员张培带了一个连,从敌人右翼绕过去,不但截住了第一个大山头上退下来的敌人,而且趁第二个山头上的敌人不防备的时候,猛戳上去,占领了敌人阵地。
陈旅长看到自己部队的一把尖刀插入敌人阵地纵深,他抓起电话耳机,因为太紧张手有些抖,汗从脸上往上流。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扯起嗓子喊:“山炮营!”电线被炮弹打断。
旅长喊:“一科长,去!要山炮向敌人纵深发射呀!快,快!”
六门山炮一齐叫开了,每一发炮弹都击中敌人的要害。
陈旅长高兴地喊:“打得好!打得好!不要停止,再给他几十发!”
这时,敌人想压制我方炮火,就一连丢过来百十发炮弹。这些炮弹都落在旅指挥所周围。
杨政委说:“老陈,敌人照顾我们了,转移个地方吧!”
陈旅长说:“走,转移!”他虽然口里说:“走,转移!”可是还拿着望远镜在看。
敌人炮弹在他们周围爆炸,七架飞机在头上俯冲、爆炸、扫射。当飞机俯冲发出怪啸声时光,杨政委把陈旅长一把拉倒压在身下,喊:“卧倒!敌人会把你——”话没落点,敌机俯冲下来,千百条火箭穿下来,陈旅长刚才站的那个地方被子弹打得冒土花。
陈旅长大声笑着说:“老杨,你又给了我一条命!”
杨政委说:“这样说你也给过我十几条命咯!”
突然,几发山炮弹轰地落在他们跟前爆炸了。
杨政委一面吐着口里的土,一面喊:“老陈!”
陈旅长揉着眼在咒骂。
他俩带着旅指挥所的人员,弯下腰向左边跑去。指挥所转移了地方。
五点钟了,太阳离西边山线只有几竿竿高。
陈旅长用镜子观察前面部队进展的情况。各团都进展的很快,只有赵劲团的队伍在第七个山头上和敌人纠缠着。怎么搞的,赵劲他们攻击那个大山头,已经攻了有一个钟头!他们攻上去,敌人反下来,攻上去,反下来……这猛烈的搏斗,反映在陈旅长脸上。他的脸色一阵光彩而兴奋,一阵又紧张而严峻。
杨政委跑过来,脸挨着旅长的肩膀,说:“老陈,赵劲那里不对头呀!我要电话,可是他们指挥所只有一个参谋!”
陈旅长双手撑在堑壕沿上,手指深深地抠入土里,那铁一样的下巴,微微抖动说:“彭总要我们在黄昏全部消灭敌人。”他看了看表,“赵劲搞什么鬼!”他跑过去要赵劲团指挥所的电话,电话要不通,一个参谋带了个电话员去查线。陈旅长又用镜子观察赵劲团攻击的那个山头,脸上闪过疑惑的气色,他思量着说:“敌人这么拚命,恐怕有名堂!”他爬过去,扳住旅政治委员的肩膀,说:“老杨,看出来了吗?赵劲攻的那里有问题!”
杨政委一直观察着赵劲团的攻击部队,他也觉得那里发生的事有蹊跷。他说:“是咯!我们的部队最少冲了十几次!老陈,我看,赵劲大概敲到敌人要命的点子上啦!”
陈旅长觉得政治委员的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很高兴地抓起电话耳机,喊:“赵劲!是呀,我,七○一。+H,是咯!我知道你鼓了好大的劲。敌人很顽强?嗯,他顽强,我们能战胜他,那就证明我们比他还顽强。好部队总是拣顽强的敌人敲。嗯,什么?嗯,是呀。你觉得敌人是——”电话中回答:“完全不是,七○一,我倒觉得,我掐住敌人脖子咯!”
陈旅长喊:“赵劲!赵劲!你真有这样看法?快,想一切办法查明情况。赵劲,最好抓个俘虏问问,立刻,我等你的回话!快。”
过了十多分钟,电话铃得啷啷地叫起来。陈旅长一把抓起耳机。急问:“赵劲,嗯,怎么的?钟松,三十六师指挥所,一六五旅指挥所……都在那个山头上?好啊!好啊!”
电话中送来赵劲的声音:“七○一,这是敌人最后一个山头。是呀!我们很快拿下它。对呀,把钟松给你捉来!一定。”
陈旅长喊:“我——”电话线让敌人炮弹打断了。
陈旅长觉得他必须马上赶到赵劲团去亲自掌握部队,攻击三十六师师指挥所占领的那个山头。因为攻下那个山头,全部胜利就捞到手了。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陈旅长抓起耳机喊:“赵劲?——”赵劲刚回答了一声“嗯……”,耳机中又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口音:“赵劲,你要向你们旅长报告我到了这里,有什么必要?怕什么!子弹又没有长眼嘛……”“哦,彭总到赵劲团指挥所了?”一阵感动而震惊的感情,随着电流流进陈旅长的心里,飞快地传遍全身。他在耳机中喊:“赵劲,三号在你们那里?你要注意保护她,而且不能让他再往前头摸。我马上就去咯。”赵劲大概拿着耳机和彭总说什么,陈兴允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彭总那镇静而从容的声音:
“很好……一鼓作气,求得全歼……不要替我操心,我又不是新兵,还要班长带领我学打仗……”陈兴允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耳朵里,听彭总说话。
陈旅长扔下电话耳机,说:“老杨,我去了。”他跃出堑壕。
杨政委一把拉着他,喊:“你不能离这里,我到赵劲那里去,带领他们拿下那个阵地;你掌握炮兵,配合我攻击。我去咯!”他不容陈旅长分辩,以军人特有的矫健、敏捷,向炮火激烈的地方跑去。他一阵跑,一阵滚,又一阵匍匐前进。不一会,他的身影让炮火的烟雾遮住了。
五时一刻,陈旅长那个旅配合兄弟部队向整编三十六师最后一些阵地发动总攻击。
这是最紧张的时刻,人们经过整日激烈战斗,嘴干舌燥,神经紧张到极点。枪炮声好像山洪爆发,吼成一片!英雄的人民战士在强大的炮火掩护下,一次、二次、三次、四次……
反复地在冲杀。杀声、喊声摇天动地,耳朵震得只是嗡嗡响。
战士们突上去了。刺刀、手榴弹、肉搏……占领敌人阵地的号声响了;战场上响起了欢呼声;红旗在烟火中忽隐忽现。
部队突破敌人最后的阵地以后,太阳已经落了。全部控制了敌人阵地的时候,已经断黑。
敌人阵地上到处都是被摧毁的地堡和堑壕;到处丢着尸体、大炮、机枪、子弹箱和烂鞋破衣……有的部队冲上敌人阵地后,立刻就去追击了;有的部队还在清点人数,整顿组织;有的部队还在清查俘虏、武器。
陈旅长赶来了,他问了向导,知道此地是沙家店以南十二里的风山。他要参谋们把地图铺在地下。一个参谋用手电筒照着地图。
陈旅长看着地图对旁边几个干部说:“你们的部队全部追击去了么?”
一个干部说:“这里还有一些部队打扫战场。”
陈旅长说:“把其他事情放下,统统去追击!”
西北野战军所有的部队都在猛追溃乱的敌人。
周大勇率领第一连攻下敌人最后一个阵地时,就没有停止,继续追击,不顾一切地向敌人中间插。他心里有数:“敌人是被打散了的,再多也没有什么战斗力。”他让战士们按上级规定的记号:把白手巾绑在左胳膊上,从山头上追到沟里,从沟里追到山上;见了敌人就往中间钻,钻到中间就四面开花往外打。敌人往山下滚,往沟里跳,互相践踏,狂呼乱叫。到处是敌人牲口、死尸、伤兵、炮、枪支、背包,到处是一堆一堆放下的武器和挤在一块等待收容的俘虏。周大勇不停地派战士把俘虏们往后带。他一共捉了多少俘虏,自己也记不清。
追了七八里路以后,周大勇一清查自己身边的战士,只有马全有掌握的一个班了。他正清查人数,眼前黑糊糊的拥来很多人,有人还低声喊:“谁!”
周大勇脑子一转,连忙把身后边的战士一推,要他们包围敌人。他回答:“自己人!”大摇大摆地往敌人跟前走。
一个敌人怯生生地问:“哪,哪一部分?代,代号?”
周大勇忽地扑上去,照一个敌人鼻子上猛
a了一拳,那人跌倒在地,周大勇抢前一步用脚踩住。
脚下的人喊:“你是谁?你是谁?哎哟!”边喊边咬周大勇的腿肚儿。
敌人摔过来一颗手榴弹。
“啪!”周大勇给了脚下的敌人一枪,又一脚把那死尸踢得翻了过儿,朝另一个黑影扑去。
马全有带着战士们从敌人两翼呼呼地喊着扑上来。敌人又投过来几颗手榴弹。战士们回了他一排子手榴弹。
有几个敌人跟着一匹大白马猛窜。有骑马的,这个什么大官?说不定就是三十六师(军)师长钟松。周大勇不歇气地穷追。猛乍,他影影糊糊看见一个敌人,扳住马鞍正要上马。周大勇推倒两个敌人,一步抢前,揪住那个正要上马的人。那家伙也精,脖子一缩,往旁边大沟中一滚,忽隆隆下去了。周大勇一看手里,扯下了那家伙的一片衣服。他连忙往沟里摔了几颗手榴弹。接着,他扭头,飞起腿踢倒那牵马的敌人,又用膝盖顶住那人的胸脯,问:“滚下去的是谁?”
“长官、长……高抬贵手!滚下去的,是,是师长,钟,钟松,……”周大勇好气愤啊!问:“真是?”
“我不说假话!长官,我是个跛子。官长!钟师长三处带伤,满身是血。你看,这是他的马。我,我是马伕!”
周大勇打着手电筒,又从地下拣起他撕下的那片衣服。一看,是衣服前襟,前襟的口袋中有钟松的名片、蒋介石的嘉奖令、胡宗南来的一份允诺提升他的电报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追!追!追他个屁滚尿流!”周大勇带着战士从沟边往下摸着,要去搜索。他边走边独自嘟哝,满肚子的火气:“他妈的,到手的金子变成了铜,没捞住这泥猪癞狗的小子才丢人!”
宁金山说:“连长,三十六师叫咱全给收拾了,你还长出气!”
周大勇喊:“啰嗦!快往下溜,捉住钟松才算干净彻底!
才算无一漏网!”九
早晨,当陈旅长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照在窑洞的窗户上了。他看见旅政治委员从马褡子上爬起来,走出去了。他一时记不清他们昨天晚上怎么从战场上回来,又怎么躺在这窑洞的草堆上睡到现在。闪过他脑子的最明显的念头是:胜利捞到手了!
瞌睡还在缠磨他。他舒展了一下身子,浑身各骨节都痛,耳朵里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他咳嗽了一声,嗓子是沙哑的,又干又痛。这二十多天人们是在一阵旋风似地紧张中过活的。他想,胜利,好不容易啊!二十多天,日夜急行军,冒风雨,忍饥饿,侦察,判断情况,制订作战计划,开会讨论,表决心,摸地形,挖工事,冲锋,肉搏……一件件的事情像放映电影一样,从陈旅长脑子里闪过。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几个钟头的战斗啊!一切意见,计划,决心……每一个人是胜利地活下来,还是英勇地牺牲?也都在那战斗的几小时中猛烈地经受考验。他又想起了很多战士干部的脸膛;想起团参谋长卫毅。想起了敌人遮天盖地地扑来,卫毅用无畏的英雄气魄挡住了敌人,直到忠诚的烈火烧至最后!像战争中常有的情形一样:在紧张战斗的时候,即使最好的同志和最亲爱的人牺牲了,人都很少有怜惜和难过的心情;可是战斗打罢,想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人就会心如刀绞,流下眼泪。这时,陈旅长想起卫毅和其他牺牲了的同志,一阵悲痛袭上心头!他从铺上爬起来,好像要赶走自己脑子里一切翻腾着的思想感情似的!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耳机,说:“嗯,好,让周大勇把俘虏来的高级军官和缴获来的文件带来见我——正十二时。嗯,整顿组织;嗯,弹药要立刻补充。对呀!准备继续战斗!怎么?对的,对的。……”陈旅长像一切指挥员在战后的情形一样:浑身疲乏,脑子轰响,脸色焦黄,眼窝陷下去了。但是,他总强打精神干完自己应该干的一切事情。
陈旅长到了赵劲团的团部,看见该团政治委员李诚。陈旅长沉下脸问:“赵劲呢?”
“到一营去了。”
陈旅长停了好一阵又说:“卫毅牺牲了!”下边一句话没说。但实际上是责备,“这要你们负责的!”
李诚侧过头,望着一边,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是无谓的埋怨,这是由悲痛变成的激怒!
陈旅长走到门口又返回来,望着李诚那瘦削而阴沉沉的脸,说:“我们要为活着的人着想,我们没有权利为已经倒下的人悲痛!当然,——”他左手伸出来用力往下一压,再也无法说下去。他后悔自己又提起卫毅牺牲的事情,显出不愿再谈下去的神情。“李诚,派一个参谋带我到一营去。我要去看看我的战士们!”
陈旅长走后,卫毅的亲兄弟卫刚和卫毅的警卫员走进来。卫刚头上脖子上都扎着绷带。
李政委问:“你回来了?”
卫刚说:“三岔湾战斗中,敌人飞机扔的炸弹把我的通信员炸掉,把我也炸得死过去。同志们都说我完了,可是以后卫生队的同志们又把我从土里刨出来,送到医院。我昨天半夜里赶回来,现在还在政治处住着。我——”李诚说:“这些,我知道。我问你为什么不多在医院住几天?为什么这样快就回来?”
卫刚搭拉下眼皮,说:“快?我倒是回来得太慢了!”
李诚,往日像千年的柏树一样坚实,摇不动,可是目下,痛苦搅得他心乱如麻。他突然双手扳住卫刚的肩胛,望着他的眼,声音抖动地说:“卫刚,再大的打击,我们也经受得起!经受得起!经受得起!……”卫刚的样子,这样像卫毅。李诚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卫刚而是卫毅。卫毅像是微微耸耸肩膀,诚朴而谆厚地微笑着说:“政委!战士们劲头挺足!”卫毅的警卫员把马褡子搬进来。李诚想:“他是用门板给卫毅把床支好了?”直到现在他还想不通:卫毅那样气刚刚的人,就能撇下自己的事业,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同志?不会,这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卫毅的警卫员说:“李政委,参谋长只有一条老布被子,我们给他裹上了。现在要盖棺材,你是不是再去最后看一看他?……再去最后看……”李诚猛地摆了一下头,说:“不!”
警卫员还迟疑地站在那里。
李诚大喊:“我不去看!我不去看!你走开,你走开!”
李诚很快地来回走着。
突然,卫刚头顶住墙,哭了,大声哭了:“哥!让我替你去死!让我……哥!”
李政委自言自语地说:“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倒下了!……
党的事业需要他,非常需要!”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激烈地涌动,血液在血管里急速地奔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窑洞的角落,卫刚什么时候走开,他也不知道。
突然,门外山头上齐放了几排子枪,随着枪声又是低沉悲痛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李诚立正站着,两眼涌出了热泪;大颗的泪珠从战火烧过的脸上滚滚而下,滴到胸前的衣服上!
他木然不动地站了半个多钟头。
他走到窑洞门口,看见战士们押着一群一群的俘虏,从沟渠里过;河槽里也有许多战士,来来回回忙迫地干着什么。山头上有很多游击队队员和老乡们,找寻敌人丢的枪支和子弹。
他点起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就向连队走去。
为了忘却悲痛,他需要把自己投入工作,投入紧张热烈的连队生活中去!
李诚顺着山沟走去,有时候走进棘针林里,衣服给挂破了;有时候踏到泥水中,鞋子给湿透了。到连队去,到底到哪一个连队去,他也说不清。突然,在山沟的转弯处,他碰见旅政治委员杨克文。
杨政委炯炯闪光的眼,盯着李诚说:“陈赓兵团正敲潼关的大门,快戳到胡宗南的老窠啦!”他扭转身子,指着山沟的深处,又说:“瞧,李诚!”
李诚顺着杨政委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露营的战士们,争着阅读什么传单,高兴地呼喊:
“陈赓兵团全部渡过黄河!”
“西北大反攻万岁!”
“全国大反攻万岁!”
…………
李诚心头涌起一种剧烈的激动的感情。他想:我们用重大的代价换来了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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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出,重庆雪儿再校
第七章 九里山

大进军开始了。战士们漫过沟渠、山岗,从北向南踏着大反攻的路,勇猛地追赶敌人。部队行列中,飘飞着各色各样的油印传单。传单的内容大致是:胡宗南的命根子整编三十六师让西北野战军消灭以后,董钊、刘戡率领的七个多旅,像热锅上的蚂蚁,挤在米脂县北边的山区,团团打转。
米脂县以北的山区,人烟稀少,粮食很缺;这会,秋雨又三天两头不歇气地下。蒋贼军,人无粮食,马无草料,俄得要死,冻得要命,又胆颤心惊生怕和三十六师落了一样的下场。正在敌人这要命的节骨眼上,陈赓兵团,突然强渡黄河,打到豫西,向敌人展开猛烈攻势;洛阳危急,潼关吃紧,胡宗南的老巢西安,像一只快沉的破船,在风雨中飘摇。
敌人五六万人从米脂城北的无定河边全线溃逃开始了,沿途修建工事,轮番掩护退却,准备逃回延安。……
彭副总司令率领西北野战军主力,从米脂以北地区出发,沿咸榆公路以东黄河以西地区,日夜南下,准备赶到敌人前头,插到敌人防守空虚的延安附近,打击敌人。另外。鼓总命令一个纵队绕敌人右翼,插过无定河,沿咸榆公路对敌人进行侧击、堵击,延迟敌人南逃的时间,消耗敌人力量,让敌人每走一步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
奉彭总命令,从敌人右侧前进的这个纵队,上至司令员下到每个战士,只有一个念头:赶到敌人前面去!
战士们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不歇气地急行军。
他们一阵翻出一阵过沟;好大的山好陡的坡啊,战士们爬着上,溜着下。
逃窜了一整天的敌人,晚上宿营在山头。他们烧起一堆堆的大火。
敌人盲目地射击,冒诈地呐喊:“你们上不来!”其实,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军从敌人烧着火的山下穿过,从敌人的眼睫毛下边悄悄地向前流去。这样多的人马又是这样轻巧,有严密组织的军队该是多奇妙的整体啊!“不准抽烟,不准说话。”这一道一道的命令,战士们都是贴住耳朵往下转述。说来也言怪,首长们传下来这命令后,连那驮炮骡子、又踢又咬的牡马,也都悄悄的不嘶叫了。你要伸长耳朵听,只能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牲口蹄子圪嗒嗒的响声,兵器轻微的撞击声。你要瞪圆眼睛看,只能看见数不清的黑影子和战马铁掌击起的火星,还能看见萤火虫在草丛中乱窜。
战士们一连翻了五六架大山,渐渐地,敌人在山头上烧起那一行一堆的营火,落在部队后面了。
战士们的衣服让汗水浸湿了;湿衣服凉冰冰地贴在身上,冷得上下牙齿直磕碰。
深更半夜了,战士们眼皮上坠了千斤石,腿像两根木椽,脚底板热辣辣地发胀。他们的腿机械地向前迈进。有的人,眼一闭睡着了,脚虚踏一下又惊醒了。有的人还边走边做梦:梦见自己冲入敌群投出几颗手榴弹;梦见敌人飞机俯冲下来,乱箭似的发光弹在飞;梦见炊事员煮了一锅热腾腾的土豆,给大伙均分……直到自己的头,碰到前边人的背包上,这才把梦给打断。
天空黑沉沉,#*#饔暧窒缕鹄戳恕*战士们赶到无定河边,正是夜里四点半。他们连衣服都没来及脱,就手拉手*#过了水淹到胸膛的无定河。当纵队的后卫部队过河时,天已大亮,山头上敌人用机枪封锁河面,有些同志在河心负了伤,水面上浮起一股股的鲜血!
拂晓,雨停了一阵,可是吃早饭时光又稀里哗啦下大了!
路两旁山坡上的大小石头,被雨水洗得净光发亮,像涂上油一样。沟渠里的路上有很深的泥浆。战士们一个个都淋得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他们的鞋子时常被泥浆吸掉;有的人还不停地跌跤。
战士们眼窝深陷,脸黑瘦,浑身是泥。他们顶着雨,光脚片踏着蒺藜、石头子前进;有不少人走拐了腿。
第一营教导员张培,把他的马让给有病的战士骑。他步行着,衣服让雨打湿,贴在身上,他的脸又瘦又黄;打摆子病又犯了,浑身不停地发抖。可是他还不断地给指导员们吩咐什么,还强打精神鼓舞战士们前进。
张培和周大勇肩挨肩走着。周大勇腰里的皮带上,吊着拳头大的一块东西。他不停地摸着它。昨天晚上部队大休息的时候,地方干部和群众千辛万苦地给部队搞来一些杂粮和酸菜。炊事班立刻就煮饭。战士们刚闻到饭的香味,又奉命出发。于是,大伙就把那黑豆、高粱、谷子和酸菜搅在一块煮成的稠疙瘩饭,用手巾、破布包起来吊在皮带上,准备随时拿来充饥。
周大勇说:“教导员,你吃点东西吧。”他指着腰里的东西。“虽然只能吃个半饱,但是这也算最好的早饭。”
张培说:“不,再好的东西也咽不下去!大勇,悄悄给你说一句话,我累得要死!简直不敢想到病,一想就半步也移不动了。我有一阵独自捉摸:我要是躺下去不能再给党工作,那够多难过啊!我过去为什么不把一分钟当一年使用?啊!大勇,一个人趁自己精力旺盛的时候,就应该尽量为党工作。是吗?”
周大勇说:“是啊,尽量把工作责任往自己肩上担,你越担的多,就证明党的事业越需要你。不过,为了更好的为党工作,现在你应该去休息。”
张培和周大勇谈到战士们的英勇事迹,谈到党员战士带病帮助别人的情形。仿佛,张培不谈这些事不想这些事,就寸步难行。
周大勇瞧瞧张培,只见雨水从张培瘦岩岩的脸上往下淌;只见张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又发白。疾病在折磨人哟!
突然,团政治委员出现在张培和周大勇身边。他像从土地里陡然钻出来似的。真怪,到处都有他在场。打仗的时光,你在弹药所碰见他,在冲锋出发地看见他。宿营的时光,你在炊事班碰见他,在战士睡的窑洞边看见他。行军的时光,你又在每个战士身边看见他。
李诚说:“张培,你必须去休息——我说过有一百次了!”
张培微微一笑,说:“四二号!刘营长负伤以后,营部就是我一个人,我忍心丢下工作去休息?”他看看政治委员和周大勇,又抹抹脸上的雨水,说:“战士们当中,生病的人也不少啊!我能咬住牙,他们也能咬住牙。斗争这样紧张,躺在病床上是很难活下去的!”
“真是!让我怎么说呢?”李诚气愤地把帽子扯下来,拧了拧水,又戴上。他低着头,扑嚓扑嚓踏着泥水,走得挺快。他让一个骑兵通讯员把马交给张培骑,便朝前边走去了。二
日夜急行军,从敌人侧翼赶到敌人前头的这一支部队,现在插到绥德县和清涧县之间的九里山了。
九里山是咸榆公路的咽喉,敌人逃回延安必经的道路。战士们一登上九里山,就顶着大雨构筑工事。
他们很快地做起了纵深挺宽的强大工事。山头上,到处都是炮兵阵地、掩蔽部、伏地碉和像蜘蛛网一样的交通壕。屋檐吊线的连阴雨,不歇气地下着。天气黑鼓洞洞的,人走在这样的黑夜里,就像跳进了烟囱。
李诚从团指挥所摸出来,走到第一连阵地上。
周大勇和王成德领着战士们正在挖工事。战士们一面站在泥里挖掘,一面排水,还急切地谈论什么。有的战士换班下来,便蹲在泥水中抱住膝盖睡觉,鼾声呼呼响。这时候,即使敌人炮弹落下来,火光冲天,也休想打断他们的睡梦。
李诚钻到战士们挖好的一个伏地碉中。他用手电筒照着看:伏地碉的内壁上,战士们铲平一块二尺见方的地方,上写“记功牌”。战士们都争着向他报告:“四二号,我们的碉堡叫‘胜利碉’,他们的叫‘人民战士碉’。我们给这些碉堡命名的时候,还举行了‘命名典礼’呢!”
李诚说:“好呀!同志们,告诉你们连长,就说你们给自己的碉堡命了名,我也代表团党委正式批准你们的命名。”接着,他又想:“‘命名典礼’,真有意思!让别的连队派代表到这里参观一下才好哩。”
战士们高兴地顺着战壕往左右传:“团党委批准我们给自己碉堡起的名字!”
左边掩蔽部里,也传出一阵阵的声音:有的人提出立功入党,有的提出了打击敌人的办法。右边掩蔽部里,有的战士一根一根地擦着洋火,趁光亮艰难地写挑战书;有的正在讨论立功计划,渐渐地,热烈的发言变成了英雄的宣誓:
“坚决完成阻击任务!”
“不让敌人前进一步!”
“坚守九里山配合陈赓兵团作战!”
一切意志和智慧的力量,统统发动起来了。
李诚站在交通壕叉口,望着北面黑突突的山头。他没有觉着凉丝丝的雨水顺脖子往下流,心头掠过一种强烈的感情。
这就是,一个政治工作者,当他看到共产党人用全部心血、精力传播的思想变成了不可战胜的力量的时候,产生的一种愉快和自豪的感情。
李诚离开一连的阵地,向左前方走,碰见了团长赵劲。
赵劲和李诚相跟上,顺着蛇形交通壕向前走去。
他俩向左前方走了百十公尺,就停住脚顶着黑夜和细雨,注视九里山北面的敌人阵地,默默不语。长城外刮来的风,卷着他俩的衣襟。他俩除了有时看见敌人机关枪吐的火舌以外,其他东西根本看不见,可是还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李诚想:
我们不会蹲在工事中挨打,防守中会主动向敌人反击的;反击中敌人炮火猛烈,炮弹撕心裂胆地爆炸,战士们趴下了,政治工作者如何使战士们想起他们的决心、誓言、荣誉,如何使战士们听到党的声音而勇气百倍。他说:“敌人是今天下午赶到九里山北面的,他们现在干什么?”停了一阵,他边思量边说:“老赵,现在敌人的官兵在想什么呢?”
赵团长有口无心的回答:“嗯。”
赵劲正在谋算天明后的战斗。他想象着:敌人的攻击开始了……自己的火力按住了敌人,战士们跳出战壕,扑向敌人。……
赵劲和李诚听见咝咝的啸声,两个人很习惯而机警地卧倒了。
一颗重迫击炮弹在他们身后爆炸了,火光冲破漆黑的夜空。
他俩顺着一条电光形交通壕,走到本团左翼的阵地前沿。
这里跳过一条小沟就是敌人阵地。
夜更深,天更黑了。有时候,一两个红绿的信号弹划破黑暗的天空,稀疏的枪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两个黑影出现在三连的阵地上。
没有声息,人们都在竖起耳杂细听着动静。猛的,子弹在头上日——日——地飞过。风也一阵一阵地刮来。右前方远处的山沟里有微弱的狗咬声。
李诚跳在工事中和一个排长谈话。
赵劲低声问哨兵:“有动静没有?”
“敌人大概睡觉了。听,简直鱼不跳水不动!”
赵劲问:“刚才不是还打枪么?”
一个战士指着正前方说:“刚才,那边机枪打了几枪,又打了五发信号弹,还有人晃着手电乱跑。”
“好远?”
“二百多公尺。”
赵劲背着手直挺挺地站在工事上。
一个战士说:“四一号,敌人不停地瞎打。你来,站到我这个掩体里观察,”他跳出单人掩体。
“我站在这里危险,你站在这里还不是一样危险?”赵劲凝视前方说。“你们要注意观察,还要搞清友邻部队的位置和你警戒的范围。”他沉思了一阵,又说:“警戒还要往前伸!”
带班的干部说:“前边的垅坎上已经伸出了一个小组。”
赵劲和李诚摸下垅坎去,那里三个战士趴在掩体中,端着枪盯着前方。赵劲、李诚检查了工事。工事作得很好:很牢靠,又能发挥火力。
李诚摸摸战士的衣服,衣服让雨水淋得透湿。他弯下腰,又摸摸一个战士的光脚丫子,啊,那脚丫子凉冰冰的。李诚不禁心疼起来了。他说:“告诉你们连长,要他派人送点麦草来,铺在掩体里。”
李诚、赵劲把周围的地形仔细地摸了一番,贴住耳朵研究了一阵,又返回到本团阵地中回地带的前端。这里有的战士蹲在战壕中,有的战士持着枪雄伟地屹立在黑暗中。
“口令!”远处传来雄壮的喊声。
敌人啪啪打了十几枪。
赵劲和李诚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口令,就弯下腰,忽忽忽地跑到哨兵身边。
李诚问哨兵:“我答口令,你听清了没有?”
“没有!”
李诚说:“对呀!这样远问口令连你也听不清回令!”
赵劲接着问:“你说,敌人听见我们的口令好不好?”
那个战士说:“要让敌人听见就糟了。”
赵劲说:“对呀!那么你为什么七八十公尺远就大声问口令?”
这时周大勇、王成德听说团首长来了,就急急地赶来。
王成德和李诚在谈什么。周大勇听见那个战士和赵团长谈话,他就不吭气地站在一旁。
赵劲说:“你喊得很威严。军人就要有这股雄伟的劲头。
可是哨兵发现了动静,多少公尺远才低声问口令呢?这问题请你们连长给你讲,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好。”
赵劲转过头,对站在他身边的周大勇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随时随地教育战士,在每个工作细节上对党负责呢?”
周大勇没吱声,他的脸齐脖根红了;惭愧的感情,在袭击他。
赵团长和李政委顺交通壕向本团指挥所走去。
这时,已是十二点半钟了。枪声渐渐地响密了。三
九里山南北都是小川道。咸榆公路从北边的小川道爬上山,又弯弯曲曲的向南边川道里伸展去。这一带的山看不出分明的脉络,一眼望去,尽是起伏的山头。九里山像是一条东西横着的山梁。这条山梁,比起周围的山梁来,算是又高又平的了。
九里山阻击敌人的这个纵队,能直接参加战斗的不过两三千人,但是这两三千人要用勇敢、智慧和巧妙的战术构成一道铜墙铁壁,阻击住五六万敌人,而且要阻击六七天。拂晓,战斗打响了,平均一个人民战士顶住二三十个敌人的激烈战斗开始了。
九里山的正面是赵劲这个团和兄弟部队坚守着。他们从天黑打到天明,从天明打到天黑。不断头的秋雨也是从白天下到黑夜,从黑夜下到白天。
一天晌午,部队趁大雨,攻击敌人,夺下一个山头,捉到一批俘虏。俘虏们一个个都饿得皮包骨头。
周大勇正要派几个战士把本连队捉的俘虏送下山去,猛抬头,看见陈旅长走来。
陈旅长淋着雨、踏着泥浆,走得很快。他的衣服上溅上了很多泥巴。日夜惨烈艰苦的战斗,熬得他脸色黄瘦。他的络腮胡子长了半寸多长,胡子上滴滴的水点往下落;缺乏睡眠的眼里布满了红线。他总是乐观的充满精力的,仿佛让人觉得,疲劳、艰苦、饥饿、淋雨、冷冻总不能制服精力旺盛的人。
自从战斗开始,陈兴允跑遍了九里山上本旅坚守的各个阵地。有时他整夜价,从这个营、团指挥所跑到那个营、团指挥所,查问着、命令着、吩咐着。他用简单锋利的话句,把一切有疑虑的人,都激发起来了。有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战壕里,出现在冲锋出发地,出现在炮火激烈的地方,严峻而昂奋地指挥那场恶战。
陈旅长边走边高声向战士们打招呼:“同志们,困难吗?”
“七○一,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
陈兴允很喜欢战士们这充满英雄气概的话语。他说:“确实算不了什么。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敌人有的部队两三天也吃不上一顿饭。同志们!我们遇到的困难是暂时的,可以战胜的!”
他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了战士们一种又奇妙又巨大的力量。
陈旅长到了赵劲团的指挥所。这时他脸色铁青、冰冷。他问:“张有强?”
赵劲说:“到三营去了。”
“要他马上回来!”
赵劲立刻就给三营指挥所打电话。
一个参谋把一幅作战地图铺在地上。陈旅长,一条腿跪下去,双手撑住地,眼睛盯着地图。过了一阵,他抬起头,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用力地磕了几下,吸着,沉思着。
张有强原来是赵劲团的一参谋。自从沙家店战斗中团参谋长卫毅牺牲以后,他就代理团的副参谋长。
一个钟头以前,陈旅长打来电话,要赵劲团派一个营插到敌人中间的地区去活动。恰好张有强在团指挥所接电话。当时,他一再强调困难,说抽不出人。最后陈旅长严格地批评了他,他才磨磨蹭蹭地接受了任务。
张有强钻进了掩蔽部,他浑身让雨淋得透湿,帽檐上滴着水。
陈旅长盯住掩蔽部的墙壁问张有强:“你讲讲,到底有好大的困难?”
张有强心里谋划:“我把实际情况讲一讲,大概旅长就会了解我们的困难。”他很有条理的把本团的困难情况讲了一番,最后,总括起来说:“一切都很困难;战斗非常激烈。今天光团指挥所的人,就和敌人拚了三次手榴弹!”
陈旅长铁一样的下巴,微微颤动。他直盯着张有强,眼里射出两股严厉的光。他说:“‘人很少,抽一个营出去活动,我们团就很难作战。’可以这样说吗?”
张有强怯生生地分辩:“确实困难,确实——”陈旅长打断他的话说:“困难?我们这些人,不是为克服困难而来的吗?”他望着掩蔽部外面,又声音低沉地说:“有些干部遇见的情况,本来困难的要死,可是他不空喊,他想办法克服困难,他有战胜困难的气魄。只有这样的人,才使人尊敬!”他突然转过脸来,那铁钳子似的眼光又钳住了张有强。“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是敌人受不了的时候,谁能熬过这困难的最后几分钟,谁就是胜利者。你想想,国民党这些败兵,听到身后枪响,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在这里多顶一天,敌人会饿死多少啊。我们在这里多顶敌人一天,陈赓同志渡过黄河的部队,在豫西会有多大的进展啊!为什么你的眼睛只看到你们团而看不到我们整个的事业呢?”他紧闭住嘴,停止说话。显然,他在尽力压制感情,使自己冷静。他的脸色黑煞煞的,眼睛闪着清冷而刚毅的光。过了好一阵,他又说:“我问你,我们一个人顶着二三十个敌人,如果不用各种手段打击敌人,还能坚守住这九里山?还能完成六七天的阻击任务?你认为纵队党委指示,派一些部队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是没有道理的吗?……战士们知道目前忍受这些艰难的意义。因此,他们有无限的勇气,他们要求用一切方法痛击敌人,消灭敌人!”陈旅长盯着张有强,盯了足有一分钟,说:“你没有战士们的英雄气概!”他的声音为那被压制的感情冲击而微微有些抖动。
陈旅长走出掩蔽部,站在战壕里,望着北面炮火激烈的地方。
赵劲和张有强跟着走出来。
赵劲是听惯了命令声的。他具有军人的心肠和习惯。因此,他对旅长这种爽直、尖锐的责备和那带着权威、命令的口气一点也不反感,可是有一种灼热的痛苦抓住了他。这种痛苦是那不能原谅自己的责任心引起的。
赵劲脸色严峻,那由心里涌上来的难过爬上了嘴角。他说:“旅长!我想,你是知道我们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错误!”
陈旅长眼光温和了,他说:“你们团党委要让每个同志确实了解:我们敢于取得胜利,也善于取得胜利!”
赵劲跟上陈旅长打仗有好些年头了;远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他们就并肩出入在炮火中,同志的情谊就牢靠地建立起来了。赵劲深深地知道,你对自己的职务忠实,把任务看得重于生命,旅长就支持你,鼓励你。一个战斗英雄牺牲了,旅长会痛苦得水饭不能入口。当你负了伤,旅长能整夜守着电话机等候医生报告伤势,还百忙中骑上马到医院看你;他会命令医生说:“你一定要救活他,党交给我的无价之宝不是别的而是干部。”可是你要动摇畏缩,不坚决执行命令,旅长便决不留情的按纪律办事。想到这里,赵劲又产生了一种惭愧的心情。他觉得,自己比起旅长那种忠诚坚定来,该多渺小啊!
雨越下越大了,满山头上雾腾腾的,十来公尺以外什么也看不清。枪声、炮声一阵一阵地轰响着。
陈旅长说:“赵劲,我已经说过了:你们今天晚上要派一个营插出去。”他指着九里山正北一片山地,说:“插到敌人中间去,积极向敌人进攻,配合正面阻击部队打击敌人,延迟敌人南逃的时间。这样,我们彭总率领的主力部队,才能插到延安附近摆好阵势,打击敌人;我陈赓兵团的大军才能大放宽心地在豫西扩展攻势。”
陈旅长向炮火猛烈的地方走去。赵劲望着陈旅长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他直挺挺地站在交通壕上边,听不见那狂风似的炮火声,看不见前面的烟雾升腾,也感觉不到雨顺脖子往下流;旅长那宽阔、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动也不动地屹立在他面前。四
赵劲钻进掩蔽部,打电话把政治委员李诚从阵地前沿请到团指挥所来。
李诚满身是泥,身上还有硝烟味;嘴唇上裂开一些小口子,渗出了小血珠。警卫员递给他一茶杯水,他接过来一下子就倒在口里,下巴上滴着水。
赵劲把旅长的意图告诉李诚以后,说:“今天晚上就让周大勇带一个营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
电话铃响了。李诚抓起电话耳机,听了一阵回头对赵劲说:“旅首长要我立刻去旅指挥所。”
赵劲给各营打了电话:要每个营抽一个连队出来,临时组成一个营,去执行新任务。
李诚告诉通讯员:“第一连离这里近。你去叫周大勇同王成德来,并且要他们把第一连的部队从火线上撤下来。”说罢,他就朝旅指挥所所在地跑去。
周大勇和王成德气昂昂地跑步来了。团首长叫他们干什么,通讯员已经给他们露了个话头。他俩兴头满大地钻进掩蔽部。
周大勇和王成德肩并肩作战好几年,相互救过命。就是现在,有必要的话,他俩都能为救对方而慷慨地拿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当他俩弯下腰进入掩蔽部的一眨眼工夫,赵劲就察觉到:如果这戳到敌人中间去活动的重大任务,不是由上级决定,而是征求周大勇和王成德的意见,看谁愿意去,那他俩是谁也不会对谁让步。尽管这种心情从他们的举动上看来,并不那么显眼。
赵劲把当前的敌我情况和派部队到敌人中间去作战的任务讲了以后,说:“王成德,你留下帮助你们教导员指挥第一营。”他又对周大勇说:“你带三个连队插到敌人中间去活动。”
赵劲说得很简单,像战争中常有的情形一样:人们用一个简单的手势说明很多意思,用三言两语说清很复杂的思想。
周大勇声调平静地说:“好!”
过去,周大勇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艰苦任务,眼睛高兴地闪亮,心里翻腾着战斗的欢欣,恨不得马上就走。可是,目下他要指挥三个连队的事,使他必须深思远虑,使他心情沉重。
离团指挥所百十公尺的地方,枪声、喊声正炽烈地搅成一片。突然,李诚咕哩咕咚地跳进交通壕里,然后一纵身钻进了掩蔽部。赵劲问:“敌人照顾你咯?”
李诚说:“照顾我是小意思,敌人照顾旅指挥所了。我到他们那里,旅首长亲自率领旅指挥所的人马,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好热闹啊!”
旁边一个参谋说:“敌人全线都在举行轮番冲锋!”
赵劲瞅了那位参谋一眼,说:“什么轮番冲锋,简直是打摆子!”
赵劲的眼睛又严厉又冰冷。他盯着周大勇和王成德。对李诚说:“就这么干吧!我刚才给他们谈过了。”
李诚说:“旅首长指示:让周大勇暂时代理营长职务;马全有暂时代理一连连长职务。”
起劲看了看手表,问:“周大勇,你还要作什么准备工作吗?”
周大勇说:“除了给战士们交代任务,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全部家当都随身带着,说走,提起脚就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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