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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

杜鹏程(近代)
《保卫延安》
作者:杜鹏程
论《保卫延安》
冯雪峰
杜鹏程作的长篇小说《保卫延安》的出版,从我们文学工作上说或从人民的文艺生活上说,都是有重要意义的。读者们也许不大注意这样的作品在我国今天文学的成长上反映了什么意义和问题,但每一个读者打开这本书,只要读下去,他就会觉得它的迫人的鼓舞力量,会很自然地振奋和紧张起来,会引起好像不是在欣赏艺术作品,而是被引到紧张的实际的战斗生活中去了似的心情来。读者对于这书所描写的英雄们,也一定会强烈地引起像书中陈兴允旅长说过的那种意识和感情来,觉得受到深刻的感化和教育。书中第六章第五节中,陈兴允旅长曾经这样地描述过我们的战士们:
我们的战士,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青春、血汗,都交给了人民事业。他们即使去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积极自动毫无怨言。一个人,望着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艰难畏惧。一个人比比他们,就觉得自己贡献太少,就觉得自己站在任何岗位上都不应该有什么不满意。
人面对他们,还有什么个人打算,那会羞愧而死!
这种鼓舞人的力量,当然并不只限于它所描写的个别英雄的。全书都充满着令人振奋的力量。但是,这种鼓舞力量说明什么呢?
这是怎样的一本书呢?
这本书的成就,它的精神,作者的创作精神,以及这本书对于我们的意义,等等,我以为就都有引起我们注意的必要。
这本书的很大的成就,我觉得是无疑的。它描写出了一幅真正动人的人民革命战争的图画,成功地写出了人民如何战胜了敌人的生动的历史中的一页。对于这样的作品,它的鼓舞力量就完全可以说明作品的实质、精神和成就。
这部作品,大家将都会承认,是够得上称为它所描写的这一次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有名的英雄战争的一部史诗的。或者,从更高的要求说,从这部作品还可以加工的意义上说,也总可以说是这样的英雄史诗的一部初稿。它的英雄史诗的基础是已经确定的了。我们读者的亲切的感受,也就是可靠的证明:在它强烈而统一的气氛里,在它对于战争的全面而有中心的描写里,这么集中地、鲜明地、生动有力地激动着我们的是这样的革命战争的面貌,气氛,尤其是它的伟大的精神。
作者以战斗的精神,写出了这样的革命战争,于是作品就具有迫人的鼓舞力量。
在作品中,作者究竟掌握了什么呢?
我们看一看罢。
我们读过全部作品就会觉得,作者是确实掌握了这次战争的精神的。最要紧的,是他掌握了这次战争所以胜利的关键和依靠来达到胜利的全部力量,掌握了这次战争的根本的和主要的精神,于是也就掌握了它的全面的精神。作者能够这样掌握,用不到解释,当然是由于他全面地研究和掌握了这次战争的全部发展过程的缘故。
我们阅读的时候就会深刻地感到,在全部作品中,作者所追求的,确信的,要以全身的力气来肯定和歌颂的,就是这次战争胜利的关键和达到胜利的全部力量。作者集中精神而全力以赴地来体现和描写的,也就是这次战争所以达到如此辉煌胜利的那种精神和力量。于是,作者不能不让全部篇幅都去描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和指挥以及人民解放军和革命人民群众的坚苦卓绝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这种在作品中所表现的作者的创作精神,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对于他的作品是最根本的,这是这部作品成功的关键。
为什么这种精神是最根本的呢?我们可以从这次战争的实际情况来加以说明。如果我们要史诗地来描写这样的战争,那也可以从史诗的任务来加以说明。
我们都知道,这次战争的胜利,是在党中央和毛主席对于战局的正确分析和估计以及对于战争的英明指示和领导,毛主席的亲自指挥,人民解放军的坚苦英勇的作战,陕北解放区人民的忠诚团结,全国人民解放军在各战场的配合作战,全国人民的同情等因素之下取得的。这些主要的因素也是人民解放战争中每次胜利的共同的原因。但是,每一次的胜利都在说明,党中央和毛主席对于每次战争任务的正确规定和对于战争进行的正确指示,以及坚定而灵活地掌握了毛主席战略思想的指挥员的正确指挥,乃是胜利的关键。同时也是每一次胜利都在说明,在党所指示而人们为它而奋斗的战争任务的鼓舞之下,在正确的指示、领导和指挥之下,所有胜利的因素于是就能够最高度地发扬出来,最高度地结合起来,而造成必定胜利的伟大力量,并且表现出在人民解放战争历史上屡见不鲜的那种最辉煌、最模范的革命战争的精神。
这次战争,由于蒋介石以十倍于我当时在西北的人民解放军的兵力来进攻延安和陕北解放区而发生。当时的延安是中共中央所在地,是民主的圣地,是当时中国的头脑和心脏,是人民胜利的象征。蒋介石企图给中共首脑部和西北人民解放军以重大的打击,以挽救反动势力的灭亡。但这时候,全国形势已经在转移,因为这正是蒋介石从一九四六年七月开始的向全国各解放区的全面进攻,已经被粉碎的时候。人民已经在八个月中歼灭了敌人七十一万人,敌人的武装力量和人民武装力量的巨大悬殊的情况已经有很大改变。敌人这时候(一九四七年三月)开始的重点进攻,即集中力量向山东解放区和陕北解放区进攻,在客观上正反映着全国形势将有更快更大的发展,蒋介石将更快走到灭亡,因为全国各战场上人民军队的力量是在上升,敌人的力量是在下降。但在这样的历史关头,将起决定性作用的仍然是人民如何战胜敌人的问题。当时党中央和毛主席正确地分析了全国形势和全国敌我的力量,认为在全国人民解放军的配合作战之下,在西北战场也有粉碎敌人进攻的可能,于是就英明果断地规定了这次战争的最艰巨的历史任务,不仅要不让敌人占到一点便宜,而且要以少于敌人十倍的兵力在陕北歼灭敌人,以争取战局和历史的新的发展。后来事实完全证明,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这种精神对于当时战局发展和历史发展所起的作用,实在是非常巨大,十分突出的。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这种精神和对于战争任务的规定、对于战争进行的指示和领导,以及毛主席的亲自指挥和彭德怀将军的实际负责指挥,是这次战争达到如此胜利的关键。自然,关键并不是一切,也不是事物的全部根本,它只是事物根本的一个方面;然而关键,具体地和根本地决定着一切并联系着一切方面。这次战争经过的具全情况,说明了一切战争达到胜利的力量,都是围绕着这次战争的如此艰巨的明确的历史任务、正确的领导和英明的指挥,而最高度地鼓舞起来,发扬出来,结合起来的,于是造成了这样一种非胜利不可的伟大力量的合奏的。伟大中国人民的坚苦卓绝的、战胜了一切困难的革命英雄主义和大无畏精神,也是这样地发扬出来的。
如果我们要求有描写这样的革命战争的史诗,那就必须描写出这样的革命战争的精神。这样的革命战争的伟大精神,永远都值得歌颂,永远都有提高人们的英雄气概,鼓舞人们自我牺牲地、庄严伟大地奋勇前进的力量。
在这样的史诗主题的面前,作家的创造性当然不是表现在被动地服从事件的外表的真实上面,然而一定表现在如何去真正掌握到事件的本质及其根本的、重要的精神上面。作家的无限的创造性仍然要在掌握现实和表现现实上面发挥出来;就是说,这样的史诗的作者的创造性将在对于事件的深入的彻底的认识和正确的全面的掌握上面,在概括的能力和集中的、突出而生动的描写(英雄人物的创造)上面,在热烈而强有力的、启发人的歌颂上面,高度地发挥出来。作家的创造性不仅不会受限制,而且是最受着他所要描写的对象的鼓舞的,因为对象的精神最能激发人们的战斗和创造热情。但这样,作家就必须真正掌握到对象的伟大精神,并且作家自己必须有足够的热情和英雄气概,才能描写出这样的战争,才能歌颂这样的战争及其英雄们。这种对于事件的正确掌握以及战斗性的歌颂态度,就是英雄史诗所必需的精神。
我们如果要史诗地描写保卫延安战争,也就只有真正掌握了它所以胜利的关键和全部力量,才能有根据地真正体现出这一次战争及其全面的精神,才能描写出这样的战争。描写出人们的力量怎样发挥出来,描写出这种辉煌的、模范的人民革命战争的精神。同时,只有这样地描写,才能反映出战争发生和进行时的时代脉搏,使作品能够以强烈的真实的历史感觉去启发读者进入历史现实里去,使他(读者)的感受能够更深刻。我们要知道,保卫延安战争的胜利不是平凡的胜利;这是克服了多少难于克服的困难的胜利,同时是推动了历史前进的胜利。抓住了这次战争的艰巨性和它的困难环境以及胜利的辉煌巨大,就最能够唤起人们对于这历史事件的亲切的感觉和强烈的感情,以推动他们去认识历史怎样在革命的推动之下发展过来,去认识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以及人民的英勇坚苦的斗争怎样带来了革命的胜利,从而得到鼓舞和教育。
这就是我们从作品中所看见的作者所掌握到的东西以及作者的创作精神。我们可以指出来,这部作品成为一部英雄史诗,成为一部有力地描写了党中央和毛主席对于革命战争的英明领导和指挥,描写了人民解放军和人民群众的战胜一切困难的革命英雄主义的书,是和作者掌握这次战争以及如此强有力地肯定它的伟大精神的这种方法和态度分不开的。
作者所掌握到的东西,怎样在艺术上体现出来的呢?
作者掌握住现实的全面和核心,并且信心不移地集中精神去描写根本的、主要的东西,这就使作品能够统一地、有中心地展开对于战争的全面的描写,能够在一条主干上布开丰盛繁茂的革命战争生活的枝叶,能够把许多动人的情景织在一块彩色鲜明强烈的、夺目而不乱目的织锦里。
作品描写了战争有关的各种人,但都统一在一种精神里,统一在必须克服任何的困难,必须使战争胜利的精神里。在这幅如何达到胜利的图画中,从党中央,从毛主席,从总指挥彭德怀将军,一直到部队的炊事员、勤务员,一直到陕北解放区的妇女和儿童,都有自己的地位和任务,都为胜利所不可缺少;同时,力量和作用虽有大小之分,主要和次要之分,又因为统一在一个意志里而各人都显得突出和鲜明。
最有关系的,是作者掌握了这次战争胜利的关键和全部力量,也就使他掌握了在战争中人们精神发展的关键和规律,掌握了典型创作的法则。我们看见,作者是从人物对于现实斗争的作用上去抓住人物精神发展的关键,以展开对于人物的灵魂及其全面性格的描写的,这样,就使他能够在集中的和广阔的基础上进行典型的创造。
不用说,正如作者能够掌握战争胜利的关键和全部力量,是他研究和掌握了战争的全面情况及其全部发展过程的结果,他要能够掌握在战争中人们精神发展的关键和规律,也完全必须熟悉和了解这些人们在战争中的斗争行为及其思想感情的实际情况。实际上,了解到什么是战争胜利的关键和全部力量,也正是了解了在战争中人们的斗争和思想感情的实际情况的结果。我们所说的,就正是对于这种情况的深刻的全面的了解,而在描写时紧紧地抓住从实际情况中所掌握到的关键和规律。我们研究了在这次战争中人们的实际情况就可知道,党中央和毛主席对于战争任务的规定和对于战争的领导,不仅动员、鼓舞、决定和支配着人们的行动,而且也是动员、鼓舞、决定和支配着人们的思想感情的;因此,掌握党中央和毛主席的精神(指示和领导)、战争的任务、英明的指挥、战争的艰巨性及其胜利的过程,是为了掌握人物的精神和性格所完全必需的。在实际上,所有指战员以及和战争有关的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他们的切身要求和对敌人的仇恨心,克服困难的英雄气概和自我牺牲精神,坚决的意志和胜利信心,以及人民军队的一切优良的精神传统和老解放区人民的一切特点,等等,等等,就都是在战争的历史任务和胜利的要求之下而极度地发扬起来的。没有一个人的精神品质,只要他是在这样的战争中,无论优点和缺点,能够不受战争的考验、锻炼、提高和改造。
因此,作者描写人物,都根据这次战争的艰巨性、战争发展及其巨大胜利的要求,都使人物服从这样的要求。然而他所描写出来的人物的性格,都是深刻的、丰满的、生动的。这次战争就完全要求着它所要求的人物。在战争中,所有人们都不能不服从战争的要求;正因为服从战争的要求,就把力量和精神发挥出来,而成为这样的战争所要求的这样各种各样的人物。作者掌握了现实的真实情况、关键和规律,因此,他所描写出来的人物,都是和战争精神一体的,都作为战争的一个脉搏而存在,都是战争精神的体现者,都是胜利的创造者。
作者这样地去掌握人物,我已经说过,是有利于他在集中的和广阔的基础上进行人物的创造的,所以只会使人物性格的历史基础和典型性更明确,而并不会消除了人物的个性。和在实际上一样,每一个人都是战争的一个脉搏,但每一个脉搏都是从每一个活的心脏发出来的。实际上,这样的革命战争就在要求着每一个人都必须有一个活的能够感应全体行动的心脏。(作家掌握人物性格发展的规律,只要这是全面地具体地从现实生活中掌握来的,只要他不借助于概念化,是决不会消除人物的个性,而只会使个性在典型中更生动,这是不用说的。)
当然,我们说的,是作者掌握和描写人物的这种现实主义的精神和史诗的精神;而并不是说,这部作品中的人物都已经是高度的典型人物。
作品中有些人物显然还没有加以充分的典型化,但作者创造人物的这种精神是贯彻到每一个人物的描写的。而且这部作品确实成功地、辉煌地创造了像周大勇、王老虎、李诚、卫毅等这样的人民英雄的典型。关于彭德怀将军的这一幅虽然还不够充分的,然而已经传达了人物的真实精神的生动的肖像画,是我们文学上一个重要的成就。李振德老人也是一个能使读者长久留有人物的明确和深刻的印象的人民英雄的典型人物。而其他,从陈兴允旅长,一直到勤务员小成,以及游击队里的李玉山等,为数不少的人物,虽然都还留有加以更突出描写的余地,但都是完全真实的、鲜明生动的、使人感动的人物。要之,从人物描写上说,这实在是一部能够让英雄战士们如他们在实际战场上一样地活跃起来的书。
作者描写的彭德怀将军的肖像,如果作为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来看,当然是还不够充分的;作为彭德怀同志的崇高精神以及在这次战争中所表现的全部力量和作用的反映来看,也同样是还不够充分的。这里作者所留下来的余地,是在这部作品中描写彭德怀将军的分量还占的太轻一点,还可以通过对于这位人民将军的描写更多地反映党中央和毛主席的精神,还可以更集中、更突出地描写这位将军忠实于毛主席的战略思想而又有创造性的指挥,对于这位将军性格上的突出而深厚的人民性也还可以在现在描写的基础上更展开。
这是我们感觉得到的。
但作者留下了这样的余地,如果他还不是一个成熟的天才的艺术大师,那也是完全无怪的。我们读者也可以替他解释:第一,更多、更全面、更直接具体地描写这样的人物的精神和历史性的特征,那确实是不容易的,还有待于我们文学能力的更高的成长。第二,作者对于党中央和毛主席的精神,主要的是采取间接的描写方法,即从对于战争发展的描写和对于所有这些人物的描写中去反映党中央和毛主席的精神。作者并不以对于彭德怀将军的描写,为作品结构上的核心。作者自己的结构,是以当时从山西调过来作战的两个纵队中的一个纵队为主线,更实际地说,是以这个纵队中的一个连及其连长周大勇为主线的,因此,作者在人物的描写上就把重点放在周大勇等人的身上。
彭德怀将军是一个伟大的人民勤务员,一个伟大的模范的共产党员。是毛泽东同志的始终共患难同甘苦的亲密的战友之一,是最忠实于毛主席的战略思想而又能创造性地运用于实际指挥的我们光辉的高级将领之一。彭德怀同志所具有的人民的、共产党员的高贵的道德品质,是在党内外和全体人民解放军中都是闻名的。他的在长期革命斗争中所锤炼成的性格中,最富有中国劳动人民传统的优良品性;例如劳动人民的朴厚,博大,真诚和正直,天然地甘于清苦的物质生活和“人饥己饥”的精神,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虚怀若谷的大学问家似的谦逊精神,严肃而慈爱,等等,是浑然一体地形成这个人的性格的各种特征。他是以这样的精神品质来矢志不移地为人民服务,为共产主义事业服务,最深刻地把中国劳动人民的优良精神和共产主义的党性结合起来的一个模范的人民英雄;是在毛泽东同志的伟大精神和党的事业团结之下的我国现代新型的革命家中的一个。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你在他的面前,如果你是一个善良老实而愿意终身为人民服务的有出息的人,即使你是第一次碰到他,即使他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向你看一眼,你也会立刻觉得他是最爱护你和最会帮助你的一位严师和最可靠、最可信的赤诚朋友。他对于普通的同志和普通的战士,始终是一个严父,又是一个慈母。人们跟他在一起,或者听到他的名字,什么时候都会引起一种不容易说出来的敬爱和亲密的心情。(我们知道,在我们党员的修养上和我们部队的优良精神传统的培养上,毛主席、朱总司令和党中央可敬爱的人物以及高级将领们的精神品质上的影响,当然是起着非常巨大的作用的。)
要把这样的高级将领的精神和性格,全面地充分地描写出来,以造出一座巨大的艺术雕像,是只有天才的艺术大师才能办到的。作者当然还只是一个开始在成长的、尚未成熟的天才;显然,在这样的对象面前,作者首先就不会不引起像书中陈兴允旅长在这个人物面前时的那种心情来,觉得自己有些渺小,还远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体会这个人物的一切。但正由于作者的这种崇敬的心情和这个人物时刻都使人觉得最可亲近的那种感觉的推动,作者终于以端正的、老老实实的、但也是深刻而有概括力的笔法和清楚明确的线条,画出了这一幅肖像来。
作者的直接描写,主要的是限于和陈兴允旅长的接触时的场面,同时只限于两方面的事情。即一方面,描写了他对于敌情的冷静、全面、精细的分析和正确、果断的判断;描写了他如何不把敌人的凶焰放在眼下,然而一秒钟也不许他自己和他的部队有轻敌的观念和情绪;描写了他如何留心和熟悉敌人的优点和弱点以及自己部队的每一个人的思想情绪,如何使敌人陷于错误而处于被动的地位;描写了他如何教育指挥员们不要急躁而要忍耐、要有全战局的观念,如何耐心地、具体地思索一切问题和一切问题的一切方面,也反复地教育和帮助指挥员们去精细地思索和理解一切问题和一切细小的事情;描写了他如何事先替指挥员和战士们想到了大的和小的困难,如何具体地指示他们去克服这些困难,如何随时提醒指挥员们去避免一切可能的错误,去留心每一个战士的草鞋带,以免跌跤;描写了他如何重视在战场上一个士兵的作用,如何反复地教育指挥员们去牢记“消灭多少万敌人,是从消灭敌人一个哨兵,一个班开始的”的原理,又如何愿意倾听指战员们的意见和信任群众的创造性,等等。同时,也描写了他在战场上的沉着、从容以及平实无奇得像一个普通老兵的那种神情。
又一方面,描写了彭德怀将军和普通人民群众的关系,描写了他和一个普通战士或当时在困难环境下的普通群众同甘苦的情形,描写了他诚心诚意地“像扫帚一样供人民使用”的精神。陈兴允旅长曾经转述过他的话;我们要像扫帚一样供人民使用;而不要像菩萨一样让人民恭敬我们,抬高我们,害怕我们。菩萨看起来很威严、吓人,可是它经不住一扫帚打;扫帚虽然是小物件,躺在房角里并不惹人注意,但是每一家都离不了它。
他自己是完全自自然然地这样实行的,并且也这样地教育他的同志们。
作者的这些描写,所造成的虽还不是一座巨大的艺术雕像,然而也已经真实地表达了彭德怀将军的崇高精神。
作者画出了彭德怀将军的这一幅肖像,使这部英雄史诗更生色,更有重量;同时,这个成就,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事业也是有意义的。
作者对于周大勇,是集中地描写的,是把他作为一个连营级的指挥员,也作为一个普通的战士来描写的。周大勇是连长,后来被提拔为营长,但在他的身上集中着我们军队中的普通战士的精神、人民战士的精神,也集中着普通革命人民群众的精神。
周大勇、王老虎、李诚、卫毅、张培等,都是作者把连、营、团级的指挥员、政治工作人员和普通战士们在这次战争中所发扬的精神,在他们身上加以集中描写的人物。他们都是典型人物,都是这次战争的伟大精神的突出的体现者、胜利的突出的创造者、战争的最强的脉搏。
我们在周大勇身上,能够强烈而亲切地感觉到在战争全过程中战士们的思想情绪。从周大勇所属的这个纵队西渡黄河来作战的时候起,即从作品开头起,读者可以强烈地感觉到,这样的军队是完全以对于人民解放事业的忠诚和坚决战斗到底的精神武装了起来的,尤其是以保卫延安战争的正义性、参加这样战争的光荣感和在毛主席亲自指挥之下的胜利信心,以及对于敌人的无限的仇恨,武装了起来的。战士们越走近延安一步,他们也越为对于敌人的仇恨和对于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人民的民主幸福生活的神圣的正义感情所燃烧。待到这个纵队已经到达了延安正东八十里的甘谷驿镇,正集结在该镇西面的山沟里待命时,却传来了我军撤出延安的消息,这时候就差不多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在自己神圣的正义感情和愤怒的煎熬里极端地痛苦着了。我们看一看当连长周大勇向战士们传达了消息时的情形罢,作者的描写显然是很真实的:
周大勇……他平时开言动语嗓门总是宏亮的,可是目下讲话开头说了声:“同志们……”喉咙里就憋了一团东西。他看不见战士们,听不见风吼声,也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停了一两分钟,直到教导员提醒他,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我军退出延安……”战士们像听到什么命令一样,哗地一齐站起来。
五六分钟的时光,讲话、听话的人,都不作声。大伙都轻轻地短促地呼吸着,像是只要有一个人开口,或有人咳嗽一声,就有什么好大的东西要猛烈爆炸。
一阵阵的大风,沉重地滚转过山头、沟渠呜呜地吼叫着。风沙漫天,天昏地暗。
猛然,一个战士打破让人耐不住的闷气,问:“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延安……可真的……说呀,连长!”会场鸦雀无声,战士们呼哧呼哧地出气,心脏孔咚孔咚跳动像擂鼓一样响。他们都两眼发黑,脑子里轰轰作响,脚下的土地像春天的雪在溶化着。
周大勇也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脑子里乱成一片。
他觉得,好像有谁用铁锤敲着他热腾腾的心。滚热的眼泪,忽撒撒地落下来!
有人低声哭了!眨眼工夫,全场人都恸哭起来。有的战士还跺脚,抽噎着哭。眼泪滴在手上,胸脯上,冰冷的枪托上!
张培看周大勇讲不下去,他走到战士们面前。他要说话,可是好一阵也说不出话。他寻思:人民解放战争打了八个多月,难道我们放弃的地方少吗?有许多战士亲眼看见自己的家乡放弃了,可是谁淌过一滴泪呢?自己参加了人民军队十年开外,也没见过战士们这样哭过!
……
张培一清二楚地知道我军退出延安的目的和意义,可是这一刻他和战士们一样,眼里滚着泪花子。他声音抖动地说:“同志们,坐下!同志们,我们确实退出延安了……”战士马长胜站起来,喊:“报告!……延安是我们的……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住了……延安……党中央……毛主席……。”他用拳头猛烈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像是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似的。
张培压制着自己涌动的感情,强忍住眼泪,说:“同志们,党中央安全地撤离延安。同志们放心,旅首长传达说:毛主席还继续在陕北指挥全国人民解放战争,并亲自指挥我们;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二班长马全有猛地站起来,喊:“报告!教导员,我说一句话。我……我们共产党员,革命军人,没日没夜从山西赶来,赶来……赶来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保卫延安……如今……我们算什么共产党员呢?算什么革命战士?”
一个战士喊:“教导员!为了我们毛主席……下命令呀!去拚,去跟敌人拚呀!”
战士们雷一样的声音爆炸开来:
“拚呀!拚呀!”
“我们豁出来咯!拚呀!”
“拚……拚……拚……”“为党中央……我们……去收复延安……去……去……”“为毛主席……”“去呀!……去呀……”“党中央……毛主席……毛主席……延安……”……………
哭声变成喊声,喊声变成一片宣誓声。大风越刮越大,宣誓声也越来越高。
张培说:“同志们,不要难过,不要流泪,听我说。同志们!我们爱毛主席,我们就应该……”战士们一哇声地喊:“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喊声像滚雷一样响。山头上、沟渠中滚转的大风,把这吼声带到远方去了。(以上引用,中间略有省节。——引用者)
“党中央……毛主席……延安……”这声音喊出来的,是怎样神圣的感情呢!
关于延安,关于这个历史性的延安,作者在第一章第三节中曾作了一段最优美的描写,这里我不引用了。这一段诗的散文,是我们所看见过的描写延安的文字中最美丽、最动人的文字。作者所描写的是人们心灵中的延安,因而也是最真实的延安。这样,他就写出了这个历史性的延安,同时也写出了人们的灵魂。
这就是战争开始时战士们实际的思想感情,也是指挥员们实际的思想感情。了解这种实际的思想感情,是我们了解人物的灵魂和性格所必需的,也是体会这次战争的精神所必需的。作者根据人们的这种实际思想感情来开始和展开关于周大勇和其他人物的描写,这是和他要掌握人物的力量的要求完全相一致的。
周大勇是一个连长,一个指挥员,同时也仍然是战士中的一个。在我们革命的军队中,指挥员和战斗员的思想感情本来是完全相通的,因为战斗的目的和意志是完全一致的。指挥员们也都保持着战斗员们的特色,因为指挥员们的优秀精神就是从普通战斗员的精神中提炼和提高起来的东西;无论指挥员和战斗员都来自人民群众,都为党的教育、部队教育和革命斗争所培养和锻炼,同时大部分指挥员就都是从战斗员中成长起来的。在周大勇身上,普通的然而英勇非凡的战士的特色尤其鲜明;他是我们人民战士的一个典型。他的性格的成长,体现着一个普通的勇敢的战士怎样成为一个英雄和出色的指挥员的成长,而尤其体现着一个普通人怎样成为一个不能摧毁的坚强的革命战士的成长。周大勇成长的具体历史,反映着人民革命的一长段艰苦斗争的历史。他是红军长征时投军的,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在他投军前,他已经吸了革命的乳液,尤其是喝够了革命受挫折后的灾难的苦液;在投军后,党和部队的教育以及一次一次的艰苦斗争把他逐渐炼成了具有铜筋铁骨和钢的意志的人。他的成长也可以说明:他是那种除了自己的部队就没有另外的家,也不相信还会有比这更好的另外的家的人中的一个。在这些人的心目中除了党,人民,祖国,人类实现社会主义理想,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在他们,唯一快乐、光荣的事情,就是为人民而战斗,而牺牲。这样的人,看起来诚然是单纯的,然而却是内心最富有的人,是真正有信仰的人,是体验着党性的人。因为他们最深刻和最密切地联系着人民的苦难和希望;他们任何一个行动和思想,都会先去体会党的教育和党的意志(为人民服务)。他们是亲身地体验着被压迫劳苦群众的切身要求的,也是亲身地体验着劳苦群众只有在党领导之下团结起来斗争才能解放自己的实际的革命道路的;因此,无产阶级的理想,党的领导,人民的胜利,就成为他们的最坚强的信仰力量,这使他们在敌人和困难面前成为大无畏者。这是真正的人民战士和英雄,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英雄,而不是仅仅立了一两次功的英雄;这样的英雄,只要在内心上不失去和人民,和党,和自己部队的联系,不失去信仰力,是无论放到什么地方去都不会被毁灭的。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所描写和歌颂的英雄和战士,在根本上就都是这样的人物。那些经过长期的锻炼和考验而已经成长为出色的指挥员的人物固不用说了,像老炊事员孙全厚和周大勇连的许多老战士也不用说了,就是李玉明和宁二子,甚至连宁金山,也正在逐步被教育和锤炼成为这样的战士。又如卫生员三牛,勤务员小成,他们是周大勇八、九年前的影子;在我们的部队中这样的少年又怎能数得完呢?
周大勇就是这样的人民战士和英雄中的一个典型人物。
作者是确实写得成功的。
这样的人,当听到敌人接近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延安时,自然全身心都要给“惨厉的痛苦和愤怒”煎熬着的;这样的人,也自然会本能地以自己的身体去挡住敌人的子弹对于儿童和妇女的射击的;这样的人,更不用说,无论在怎样的强敌中冲锋陷阵,也不会稍露怯色,无论受了怎样的重伤,陷于昏迷状态中,也不会失去战斗的意志的。这样的人,也是时刻能够接受人民的教育,党的教育,部队的教育,时刻在提高自己,时刻在成长中的。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全面地写了周大勇的这样的性格和他在这次战争中新的结结实实的成长。
作者为了展开对于周大勇以及王老虎、马全有等等这一群人的英雄性格的充分的描写,除了各章都有描写外,还特别选择了周大勇连和自己部队失去联络而单独跟敌人艰苦作战的情景,写了第五章“长城线上”整整的一章;我们觉得,这一章在全书的现在这样的结构上是统一的,而在这次战争的艰巨性和气氛的表达上也还是有作用的。最有关系的,是在这样的描写中,周大勇等人的性格就确实能够最充分地展开了。把这样紧张的、接连不断的、以少数人对抗多数敌人的不可想象的战斗,加以充分的描写,我们觉得,无论为了真实地表现这次战争的精神,为了人物的典型化,都是有用的,而且是有必要的。读者也许会觉得作者写得太多了,可以和应该加以压缩;我在几次阅读时也曾几次想过可否压缩的问题。但我们仍然觉得,在现在这个样子的这部作品中,加以压缩是不容易的,而且会有损害的;这些人物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们的战斗就是这样的战斗;为了要充分真实地描写他们,我们不得不同意(而且佩服)作者的这样的描写。我们仍然会读下去,要读下去,这些人物有力量使我们不能不读下去。我们读的时候,心是紧张的,跳动的,——同时也确实几次引起过以为周大勇等人很快就会摆脱敌人了罢这样的念头。可是,我们仍然不愿停止地一口气读完了这一章,而人物的重量,也就让我们真正感觉到了。
这样,由于全书各章的描写以及这一章的这种充分的描写,周大勇(和王老虎等这一群)的人民战士的形象就确实强有力地在艺术上描写出来了。
关于王老虎,我们可以不多谈,要之,这是大家知道的我们军队中许多惊人的战斗英雄在艺术上的一个不曾加过怎样夸大的写真。我们军队中许多全国闻名的英雄的战斗事迹,确实是像王老虎这样惊人,甚至还有比这更惊人的;这部作品写了这样一个人物,给我们这些永远光辉的战斗英雄描下了一幅图影。王老虎性格中有最可贵的纯朴和坚毅的精神;他还正在成长着,还要更坚强起来,这在书中是有描写的。
在这部作品中,加以最充分的描写的,除周大勇外,还有一个李诚。这个典型人物被创造出来,也是这部书的一个重要的成就。
这是可以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政治工作干部的坚苦卓绝精神的一个典型人物;是那些真正不知辛苦、不知疲倦地惊人地工作着的政治工作人员的一个生动的灵魂;是一个以特殊材料造成的——然而完全可以了解的——真正的共产党员的一幅图影。
从这个人物身上,人们能够最深切地了解到为什么党的政治工作是我们部队的生命和胜利的保证,以及怎样地使它成为部队的生命和胜利的保证。在这里,我们就看见我们从红军时代起在长期中所创造出来和积累起来的部队中政治工作的传统和一些模范的图型。但是,这些工作,正如这部作品所成功地、出色地描写的这样,在我们的部队里决不是生硬或枯燥的,而是部队的活生生的精神生活,是使战士们的思想感情和整个灵魂活跃起来、发展起来、提高起来、相互团结起来和相互友爱的力量;我们的政治工作是部队的深刻、活泼、愉快的生活的组织者,是战士们的自觉和一切生活的意义、一切力量的启发者。这样的政治工作就决定了人民军队的性格,它不仅是战士们都有政治自觉的部队,而且是战士们都有文化生活、都有相互关心和友爱的温暖而深刻的精神生活的部队。这样的政治工作也培养出这种工作所要求的我们工作者的最艰苦的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像这部作品中所写的李诚、张培等人这样的精神。这样的工作者是战士们的首长和教师,同时又是战士们的亲密的同志、朋友、保姆和勤务员。(在我们部队里,政治工作是每一个共产党员和普通战士都要做的;同时,每一个军事指挥员也都负有政治工作的责任,正如政治工作人员也要负责军事指挥一样,我这里说的政治工作人员是指例如连指导员、营教导员、团政治委员等等负有政治工作主要责任的人。)这部作品鲜明地描写了我们部队在连部中的党的政治工作;这些描写,为了反映部队生活,或者为了反映这次战争的精神(这次战争的胜利以及我们每次战争的胜利都是和书中所写的这样的政治工作分不开的),都是必要的;而为了描写像李诚这样的人,当然更是必要的。可是,这部作品能够反映了这样的政治工作(也就是部队的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是因为作者真正写出了我们政治工作的精神,真正写出了战士们的政治生活,真正写出了可叹服的我们的政治工作人员的精神。作者当然是为了写人们的战斗精神和这样的战斗的人们,而不是为了写一些政治工作的事例,这是用不到说的。这样,作者就写出了李诚这样的人物,写出了我们政治工作的精神和政治工作人员的灵魂,把这些人们的惊人的革命英雄主义的品质,最生动地从一个人物的身上刻划出来了。把政治工作者写得这样深刻、充分、突出、动人,——这也是我们在别的描写我们的战争和我们部队生活的作品中还不曾看见过的。
作者能够创造出李诚这一个典型人物,也是由于作者最充分地描写了李诚这类人的那种不知辛苦、不知疲倦的,真正是非凡的工作精神的缘故。如果我们读者自己的精神没有深入到人物和我们部队的这种精神里去,那我们也会觉得作者写得太多了。并且还会奇怪:怎么能有这样的人,能有这样的精力,真正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工作,工作;而且一个人能够注意和知道那么多的事情,战士们随时发生的任何一个小问题,一件小事情,任何一个战士的情绪的变化,他都注意到,他都知道,而他的指示和解决问题又都迅速,正确,使人信服。但我们如果进入到这种人物的精神及这样的部队和当时战争的环境中去,就会觉得作者写的一切都是最真实的;这些人就是拿这样的精神在工作,就是用这样的具体工作在保证战争的胜利。我们读下去,读下去,也就一步一步地感到了李诚这个人物的深刻性和生动惊人及其重量了。
我想,有的读者也许还会觉得,作者太把李诚这个人物写得可敬可畏,却似乎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了。就是说,李诚什么时候都是这么严格地要求别人,什么时候都这样严肃,而对于同志们的困难以及缺点或弱点却太缺乏体贴或同情心了。或者说,李诚是一个最严格地要求自己的人,是一个真正以身作则的人;可是他太像要求自己那样要求别人了,别人会觉得有些吃不消,觉得他是一个缺少温暖的人。他什么时候都在指出同志的缺点,头头是道地加以批评;同时又时刻在对同志们指出任务,简直不让同志们对工作能有稍稍马虎一下或偷懒一会儿的可能。他确实有些“''w人”。但是,这种严格的要求(对己对人)和看来缺少对同志的体贴的态度,即使真是这样的人的性格上的一种缺点,那也只是一种表面上的、不重要的现象;也就是说,这不是重要的缺点,至多是工作和斗争紧张时谁都不可避免的缺点。在这个人物的根本精神上,即以这个人物的灵魂而论,我们觉得,他不但是应该被崇敬的人,而且也是可亲可爱的性格。凡是受过革命的训练,真正忠实于人民事业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革命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只有在坚决克服困难中前进的,因此,对于困难表示软弱的态度就是对于革命的罪恶;同时,每一个人都有缺点和弱点,这是可以了解的,也应该了解的,但为了革命,必须以坚决的态度去克服自己和别人的缺点和弱点,如果对于缺点和弱点采取不坚决克服的、婆婆妈妈的温情的态度,那也是对于革命的罪恶。李诚就是富有这种精神的人物,就是在党的教育,革命的训练,工作和战斗的要求之下所培养出来的一个新的革命者的性格。我们觉得,作者是掌握了这个人物的精神和性格的。这个人物是可敬可畏的,然而也是可亲可爱的;他的严肃的精神和严格的要求,发生于革命的任务以及他的革命的意志和对于工作的责任心,但也发生于他对于战士们、同志们的爱和热情,以及对于人民和祖国的爱和热情。读者完全可以感觉到,在李诚的内心里蕴藏着对战士、对部队、对党和人民的火似的热情;而对于同志们,也经常保持有像张培那样温暖可亲的心境的,只是他的表现方式和张培不同罢了。但这是革命者的热情和爱;不用说,一切懒惰者,一切散漫者,一切自由主义者,一切保持有小资产阶级软弱性的人,仍然会觉得他是缺少温暖的;可是,战士们却是敬他又爱他,周大勇在心底里敬服他、学习他,更在心底里爱他、感激他;别的人们对他也如此。要之,李诚是一个新的人,一个模范的革命干部的性格。
作者在艺术上真正体现出了这样的一个革命英雄主义者的性格,一个党的政治工作者的性格,我重复地说,这是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的成就。
关于卫毅,作者写得并不多,但作者也深入人物的内心掌握住了人物的精神及其英雄的性格,并且已经在艺术上把人物的精神和性格都体现出来了。这是一个令人爱慕的动人的英雄人物。张培也是写得成功的,他的精神和个性也是读者不容易忘记的。
陈兴允旅长,作为一个能干、坚决、勇猛的我们的优秀指挥员,是显得真实而生动的,但作为一个艺术上的人物而论,并从这个人物在书中的重要关系而论,我们会觉得重量仿佛还太轻一点似的。其实,作者写到陈兴允的地方已经不少;我们只能说作者写得还不够有力罢。但虽然如此,这个人物还是显得真实而生动的。旅政治委员杨克文,团长赵劲,指导员王成德等,也都是鲜明生动的人物。
孙全厚是我们部队中炊事员、饲养员以及其他勤务人员中的感动人的无名英雄之一。李振德老人是革命根据地人民不屈不挠和以自我牺牲精神克服困难的一个英雄形象。
在这部作品中,作者让宁金山的故事和他的性格也占了一个地位,是有意义的。
此外,马全有、李江国等等一群生龙活虎的战士以及其他的人,都可以说是生动鲜明的。我们觉得,这是一部让这些战士和英雄能够如他们在战场上一样活跃的书,是在英雄人物的创造上打了一个胜仗的书。
所有人物在作品中都作为这次战争的一个脉搏而跳动,同时都有自己生动的面目和个性。由这些人物和全部作品所反映出来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也是具体的,最富于实际精神的;它是普通人所不可企及然而却是普通人在革命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因而它也最能感动人和鼓舞人。
以上就是我对于这部作品的看法和主要的印象;我相信这样的印象也是大多数读者都会有的。
作者的描写手腕也已经达到了高强的地步,全书大部分在描写上都是深刻有力的,有不少地方还描写得特别精彩。语言,总的说来,是能够适应所要表现的内容和全书的思想情绪以及气氛的要求的。因此,全书的语言也显得生动、有力、有深刻性、有节奏、有时富有诗意,使我们觉得这书中的语言已具有和作品所要表现的内容及精神相一致的性格。
但也是从整部作品来说,它显然还可以写得更精炼些。如果更精炼些,它的艺术性也一定更提高,更辉煌。以这部作品所已达到的根本的史诗精神而论,我个人是以为它已经具有古典文学中的英雄史诗的精神;但在艺术的技巧或表现的手法上当然还未能达到古典杰作的水平。也就是说,在艺术的辉煌性上,还不能和古典英雄史诗并肩而立。但这部作品有使它的艺术性更提高而达到更辉煌,以至接近古典杰作水平的可能性和基础,因为它已具有坚实的英雄史诗精神,同时在艺术描写上留有今后可以一次一次加以修改和加工的余地。如果作者愿意并认为有必要,在将来是可以再加工的,主要的就是使作品的结构能够更适合于一些主要人物之更集中的描写,以使作品更能在人物的集中描写上去反映战争的精神。这种加工,以及全书描写上更精炼些,我觉得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即使再加工,也不是在现在,应该在作者的才能更成长和成熟的时候。我们现在应该先满意于这样的成就。
这样,这部作品对于人民的文艺生活和我们的文学工作都有重要的意义,是很明白的。
首先,这部作品由于它的内容和它的鼓舞力量,对于读者的教育影响无疑将是深刻而广大的。它出版还不久,已经引起广泛读者的注意。文学作品的这种革命的鼓舞和教育作用,是最为我们所看重的。对于这部作品,我们就应该热心地把它介绍给一切能读和愿读的人,使读者的范围更推广。当然不仅这部作品,一切好的作品都应该被介绍给广大的读者,使文学作品的读者一天一天地扩大;而有鼓舞力量的好作品,更应让它很快就拥有最多数的读者。
其次,这部作品带给我们今天文学的意义,又显然是不小的。我们已经有不少反映人民革命战争(我的意思是从红军时代一直到最近的抗美援朝战争的一切革命战争)的作品,其中有写得比较优秀的,也有写得极平常的,但都为读者所欢迎,起了鼓舞教育的作用。从艺术成绩上说,这些作品的总的成就也是显著的。在我们十年来的文学成绩上,这些作品就占了很大的比重。但真正可以称得上英雄史诗的,这还是第一部。也就是说,即使它还不满足我们最高的要求,也总算是已经有了这样的一部。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收获;同时这不仅说明我们走的路是正确的,而且也说明我们的文学能力在逐渐成长起来,已经能够真正在艺术上描写新的人民英雄。我们知道,这部作品的作者——比较起来说——还是一个年轻的作家,他的艺术修养并不比我们许多作家高;他的这部作品显然是在我们年轻文学的已有的成就的基础上写出来的。他的——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是平凡的——才能,也是和我们许多作家一样,在我们的文学运动中逐渐培养起来的。具体地说,我们文学上近年来现实主义的一些成就,以及我刚才说过的许多描写人民革命战争的作品,都是帮助了这部作品的成就的。(这里且不谈鲁迅和苏联文学对于作者的并不例外的鼓舞和影响)。这是说,我们的文学能力是一般地在逐渐提高起来的。而这部作品,比起许多已有的描写人民革命战争的作品来,又是大大地前进了一步;它给我们的现实主义文学带来了新的成就,主要的就是它真正在艺术上成功地描写了我们的人民英雄。这个成就是重要的,是有推进我们创作的作用的。
我们必须承认,在这部作品之前,我们许多作品所创造的英雄人物,虽然都有多少成就,但究竟还不能说已经在艺术上真正有力地、成功地反映了英雄人物,究竟都还不能给读者以深刻的、强有力的、持久的鼓舞力量。我们只要把许多作品和这部作品比较地读一读,就会得出明白的判断。这样,这部作品是我们新的成就;这个新的成就,对于我们创作所以重要,是因为创造正面人物,即描写先进分子或英雄人物,乃是我们的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最根本的任务;同时,这个任务是艰巨的,要求着作家们的战斗的精神和真正的创造性。这部作品在英雄史诗上的成就,在我们创作上就有一种新纪录的意义;它的显著的创造性,显然有推进我们现实主义创作运动的作用。(用不到解释,这决不是说创造反面人物的典型和发展讽刺文学,就不是我们现实主义创作运动的极重要的任务。)如果我们联系到更切近一些的问题,则例如目前在作家们中间关于描写英雄人物就有各种问题在提出来,也存在着不正确的、非现实主义的倾向;这部作品就显然能够很有力地回答了一些问题。
再其次,我们觉得作者的战斗的创作精神,确实是最可宝贵的。大家可以判断,这部作品的成就,和作者对于这次战争的亲身体验分不开,同时也和作者掌握现实的精神不可分离。作者曾经比较长期地在部队里工作,曾经参加过多次的战斗;在这次保卫延安战争中,作者就是在战斗部队里参加工作的。这是作者写这部作品的主要的资本。但如我们在前面已经分析过,作者掌握现实的正确的、现实主义的方法和精神,也是这部作品成功的一个根本原因;而作者对现实和创作的那种战斗的态度,还更加重要。作者是全心身地在体验、肯定和歌颂这次战争的伟大精神的,他和战争的精神之间没有任何的隔离;他在创作时,也仍然是在和战争同呼吸,同跳动的。作者描写英雄人物,完全深入人物的灵魂中去,和人物同跳着脉搏,并以自己的意识到或不意识到的全部热情去肯定和体现他所认为应该肯定的东西;这样就使作者能够把革命人物的灵魂和精神真正体现了出来。这种对于生活的无隔离的精神和战斗的态度,是我们最需要的精神,也是现在我们不少作家还缺少的精神。
总之,这部作品的成就和它的创作精神,都值得引起我们今天文学界的注意和重视。
一九五四年七月十八日
本文中关于小说的引文均根据1954年6月出版的《保卫延安》第一版。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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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出,重庆雪儿再校
第一章 延安

一九四七年三月开初,吕梁山还是冰天雪地。西北风滚过白茫茫的山岭,旋转啸叫。黄灿灿的太阳光透过干枯的树枝--
照在雪地上,花花点点的。山沟里寒森森的,大冰凌像帘子一样挂在山崖沿上。
山头上,山沟里,一溜一行的战士、战马和驮炮牲口,顶着比刀子还利的大风前进。有些战士抓起把雪往口里填;有些战士把崖边上的小冰凌锥用刺刀敲下来,放在嘴里吮着。他们的灰棉军衣都冻得直溜溜的,走起路来圪察察响。因为他们晚间是在雪地里过夜的。
这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个纵队,奉命从山西中部出发,不分日夜向西挺进。他们,像各战场的人民战士一样,从人民解放战争开头到如今,没日没夜地奋战了八个来月。目下,他们要去作战的地方,环境将更艰苦,战斗将更残酷。
枪不离肩马不离鞍,战士们急行军十来天,赶到了黄河畔。
黄河两岸耸立着万丈高山。战士们站在河畔仰起头看,天像一条摆动的长带子。人要站在河两岸的山尖上,说不定云彩就从耳边飞过,伸手也能摸着冰凉的青天。山峡中,浑黄的河水卷着大冰块,冲撞峻峭的山崖,发出轰轰的吼声。黄河喷出雾一样的冷气,逼得人喘不上气,透进了骨缝,钻进了血管。难怪扳船的老艄公说,这里的人六月暑天还穿皮袄哩!
纵队的前卫部队在沟口里的山岔中集结,准备渡河。蒋匪的五六架美国造战斗机,在黄河渡口上空盘旋侦察,俯冲扫射;枪声、火药味,加上黄河的吼声,让人觉得战场就在眼前,让人感到一种不寻常的紧张。
旅长陈兴允骑马从山口里驰出来,眼前就是黄河,他急忙勒住马。那匹高大肥实的枣红马,抖了它通身上的汗水,竖起耳朵,对黄河嘶叫了几声。又扬起尾巴猛摆头,两个前蹄在地上刨着,像是陈旅长一放缰绳,它就会腾空而起,纵过黄河。
陈旅长跳下马,把马交给身后的通讯员。他向前走了几步,习惯地看看左右的山势。接着,双手帮在腹前,长久地望着那急湍的浪涛。
团参谋长卫毅和第一营教导员张培,从山口出来走到陈旅长身边。
卫毅和张培站在一起,看来满有意思。卫毅,脸方,眉粗;身材高大结实,肩膀挺宽,堂堂正正的,不愧是个山东大汉。张培呢,比卫毅低一头,身体单薄,脸膛清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负过四次伤,流血多,身体单薄。这么,看外表,谁也不相信他是过了十年战斗生活的人。
陈旅长说:“我们在黄河上来回过了多少次啊!黄河跟我们是有老交情的。”这愉快、爽朗的声调,是卫毅他们听惯了的。
卫毅微微耸动肩膀,淳厚地笑了笑说:“我们跟黄河打交道多,并不是讨厌的事呐!”
陈旅长笑了:“怎么会是讨厌的事呢?相反的,我每次渡黄河,心里总是很不平静。想想看,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在它身旁进行了多么英勇而艰苦的斗争啊!”他扭头看张培:“是咯,你总是这样悄悄的不大吭声。”
张培脸红了。他温和而谦逊地说:“习惯很难改,也是进步慢啊!”
陈旅长猛一挥手,说:“瞎扯,瞎扯!像你这样脾性也是蛮好的。大约,你们营的战士们把你当母亲看,是么?”
张培微微一笑,说:“战士们要真的这样看我,那倒是让人高兴的事。”
陈旅长问:“这几天日夜急行军,你吃得消?”
“我骑马行军,还有什么好说的。战士们倒是真够呛!”
陈旅长明知故问:“卫毅,张培真是骑马行军?”
卫毅挺不自然,微微耸肩,说:“行军中,他的马总是让走拐了腿的战士骑。”
陈旅长脸上闪过不满意的气色,说:“这些事,我真是懒得再说!”
张培知道旅长不满意他的来由。半个来月前,张培还躺在医院里,胸脯上的弹伤算好了,身体呢,还很弱。他听说部队要过黄河去作战,就再三要求提前出院归队。部队出发的头一天,他赶回来了。这几天行军中,陈旅长每次碰到他都要说:“身体这样弱,为什么要急着赶回来?同志,打仗的机会有的是啊!”
敌人的五六架飞机,从黄河上空俯冲下来,扔了几颗小型炸弹,扫射了一阵子,怪叫着钻到云彩里去了。
陈旅长脸上闪过严峻的气色,说:“我们得抓紧每一分钟往前赶。西北形势严重,非常严重!”
他把敌人的阵势讲了一番。八年的抗日战争,打得多么苦啊!可是一场大战刚完,中国人民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反动派,凭借四百三十万兵力和经济优势,把没有飞机坦克、大炮很少的一百二十万人民解放军和中国人民,根本不放在眼里。在去年六月底,以中原解放区为起点,悍然发动了对我解放区的“全面进攻”。其势汹汹,不可一世啊!敌人以为三个月到六个月,就可以举杯庆祝胜利了。可是,我解放区军民,挺起胸膛,英勇而坚决地展开了自卫作战。八个多月,为了使自己保持主动地位,我们放弃了不少地方和一百多座城市。可是,作战一百多次,消灭敌人七十多万,迫使敌人从三月份起,放弃了“全面进攻”,只好集中重兵,在山东和西北发动什么“重点进攻”。现在敌人几十万人马正向山东疯狂进攻;我们西北哩,敌人总共动员了三十多万军队,用在第一线的军队就二十几万。三月十三日,南线,胡宗南的十四五万军队,沿咸榆公路及其以东地区,向延安进攻。西线,马鸿逵、马步芳,正向我陇东分区三边分区进攻。北线榆林的敌人,准备向我绥德、米脂县一带进攻。这就是说,敌人从四面八方可天盖地的扑来了!
卫毅和张培看看陈旅长那黑沉沉铁一样的脸色。这脸色,是他们每次在部队发起攻击的时候常见的。
陈旅长望河西面黑压压的山,低声而沉重地说:“前面摆着更大的考验啊,同志们!”
“保卫党中央!”
“保卫毛主席!”
“保卫延安!”
“保卫陕甘宁边区!”
“打退敌人的进攻!”
战士们的喊声,黄河的浪涛声,汇成巨大的吼声。这吼声,就像三更半夜里,突然雷响电闪、狂风暴雨来了似的。陈旅长、卫毅、张培回头望去:集结在山口里的部队,利用渡河前的时间,分别举行干部会议、党员会议、军人大会,进行战斗动员。
在一个连队前面,有个连长模样的人,胸脯抢前,扬着手,大声喊:“同志们,我们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陈旅长觉得,战士们浑身全紧张了,像是那讲话的人在战士们心里放了一把火!
那个队前讲话的人,指着黄河喊:“同志们,我们马上要渡河。……敌人正向延安进攻。同志们,延安,那是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呀……民主圣地延安,全中国全世界谁不知道……”战士们都瞅河西的大山。有些个战士,站起来又坐下,像是要说什么。
陈旅长指着战士们面前讲话的人,问:“那是谁?啊,对咯,那是周大勇。”他望着卫毅和张培说:“是咯,要随时向战士们说明,我们到陕甘宁边区作战的意义。”他低头沉思,有些激愤。“前去的路子是艰难的。但是,你们要给战士们特别说明:毛主席在西北亲自指挥我们作战,这就是胜利的最大保证。好吧,你们立刻去组织战士们渡河。我去看看司令员是不是上来咯!”
卫毅迈开稳实的大步,向河边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张培还站在原地望着河西陕甘宁边区的千山万岭,眼睛一眨也不眨,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颤动。
卫毅喊:“张培,走哇!你们营马上就要渡河。”
张培缓缓地走到卫毅跟前,嘴唇有点抖动,说:“参谋长!我,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延安去。”
卫毅瞅着张培,心里也在翻腾,说:“张培,着急没有用。
……我们要去和敌人干一场,要结结实实和它干一场!”他举起右拳,从空中猛地劈下来。
长城外刮来的风,带来满天黄沙。战士们向渡口边移动,风把衣服吹得胀鼓鼓的,沙子把脸打得生痛。
大风卷起黄河浪,冲撞山崖,飞溅出的水点子,打在战士们身上、脸上。河上游,有几只小木船,乘风顺水下来了。它们有时爬上像山峰一样高的浪头,接着又猛然跌下来;有时候被大漩涡卷起来急速地打转转,像是转眼就要覆没了,可是突然又箭一样的破浪前进了。船上的水手,“嗨哟——嗨哟——”地呐喊,拚命地摇浆,和风浪搏斗。
河岸上挤满准备渡河的部队、战马和驮炮牲口。有许多战士齐声向扳船的人喊:“扳哟——加油啊!扳哟——加油啊!”有几头高大的驮炮骡子,被人们的喊声和黄河的吼声惊吓得在河滩里胡跳乱蹦。炮兵战士在追赶跑脱的骡子。指挥员们都非常忙迫地布置过河的事情。参谋工作人员来回奔跑。通讯工作人员,有的骑着马去传达命令,有的在检查河边刚拉好的电线,有的背着电话机正把电话线从山口向河边拉。
第一营营长刘元兴,把帽子拿在手里抡着,吼喊:“通讯员!喊一连连长来。跑步!”
小通讯员一忽溜,向后边跑去了。约有两三分钟的时光,通讯员跟一个青年指挥员跑来了。这个青年指挥员跑到营长跟前,左手按住腰里摆动的驳壳枪,脚后跟一靠,敬了礼。端铮铮地站在营长身旁,等候吩咐。
刘营长没还礼,也没吱声,脸色黑煞煞的,很恼火。他回头把第一连连长周大勇瞅了一眼,像是满肚子火气消了大半。他想:“行!不管把什么任务交给他,保险出不了漏子。”
周大勇长得很匀实,肩膀挺宽,个子不算顶高,可是比中等个子的人高出半头,长方脸儿,两道又宽又黑的眉毛下,有一对顽强的睛睛闪闪发光。他站在营长身边像在地上扎了根,让你觉得,就是上去三五个小伙子,也休想推动他。
刘元兴搓着手,说:“吕梁山上冷,黄河边更冷!”
周大勇说;“营长,蹦跶几下满身是火。”
刘营长说:“嗬!年纪不饶人。我要像你那样年纪,又有你那一彪个子,就跳到冰窟窿里也不害怕!”
周大勇笑了;“七老八老,你才三十四呀!”
“那也比你多吃十年饭啊,同志!”
敌人飞机在河对岸疯狂地俯冲、扫射。刘营长望着翻腾的黄河,说:“狗娘养的,你再扫射还能挡住老子过河?周大勇,你们连队先过!”
“我巴不得有这一声命令。”周大勇眼里闪着按压不住的热情。
刘营长问:“战士们把伪装圈做好了吗?”
“做好了。”
刘营长看了一下表,说:“现在是下午两点。旅首长命令,今天黄昏咱们旅一定过完。好啊,你立刻带部队来!”
“行!”周大勇敬了礼正要转身走。
刘营长说:“别忙!你们连队一过去,就摆在对面山头上,组织对空射击。”他指着飞机又说:“这些吃冤枉的家伙是顶怕死的,你摆起机枪摔它两梭子,它飞得可高啦。哦!看,船拉下来了。快,快带部队来过河!”二
全纵队的人马渡过黄河,由东朝西,直向延安方向进军。敌人飞机顺着窄狭的山沟扫射、轰炸,想阻止我军前进。战士们在敌人飞机扫射的时候卧倒,飞机转过去的时候又爬起来走。卧下去,爬起来……他们就这样行进,一直到天黑,才算平静下来。
战士们经过通夜急行军,三月十八日路过延川县境,这里离延安一百八十里,可是满眼都是战争景象。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在转运公粮。老汉和妇女们在坚壁东西。路岔上、村口边,儿童们在放哨。一队一队的自卫军东来西往。他们有的背着七九步枪,有的抗着红缨枪,大约是到什么地方去参加演习的。
战士们急急地向前走去。他们边走边看那小庙墙壁上、石崖上,写的战斗动员标语:
“全边区人民紧急动员起来!保卫共产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陕甘宁边区!保卫延安!保卫土地!保卫丰衣足食的生活!”
“边区的军队指挥员、战斗员和后勤人员们!你们是站在最光荣的岗位上,全中国,全世界人民的睛睛都望着你们,他们把重大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毛主席、朱总司令所教导的一切,现在是实行的时候了!”
“敌人又要在这里杀人放火了!”第一连连长周大勇心里充满激愤。
陕甘宁边区这片山地,东西七八百里南北八九百里,可是大城小镇,沟沟渠渠,周大勇差不多都到过。他和陕甘宁边区的老乡,一块度过很多艰难的日子。他在无定河边给老乡们割过庄稼送过粪;在延河畔,老乡们也给他讲过陕北土地革命的故事。
他想起陕北、延安,像想起家乡一样亲切。当他还只有一支步枪高的时候,他就随工农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陕北。往后,红军改编成第八路军,他像很多红军战士一样,哭着把缀有红五星的帽子裹在包袱里,从陕北开到抗日前线。次后十年内,他跟他的很多战友,几次回到陕北、延安,又几次从陕北、延安出发去远征苦战。
如今,周大勇又踏上陕甘宁边区的土地,又向延安前进。可是,这次回来跟往回不同,因为战争的火在陕甘宁边区烧起来了,而且就要烧到党中央住的延安。这些想法从周大勇的脑子闪过时,惨厉的痛苦和愤怒,就煎熬着他的心。他曾经出生入死,在战争中看见过许多悲痛的事,但是,他从来也没体验过他此刻所产生的激动感情。这正象,一个人走近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子,看见强盗们在杀自己的生身爹娘一样!
三月十九日,太阳刚爬上东山头,部队就进到延安正东百十里的大川里。川道里尘土滚滚,拥挤着撤退中的人、车辆、毛驴和耕牛。牲口驮着粮食草料,车辆上装着家具、纺线车和盆盆罐罐。有的车辆上,还有只猫睡在家具旁边。……
人群中,很少看见中年男人或是年轻小伙子,他们有的去给自己部队带路,有的去抬担架,有的去运粮,有的手执武器去保卫家乡。只有妇女们,背着孩子,挑起全家人的生活担子去逃难;老太太们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抱着鸡,手里还拿着舀水的木瓢。小孩子们,有的扛着放羊用的小铁铲,后面跟着一条狗;有的背着书包、木刀。老汉们,有的背着农具,有的挑着被子、衣物……有些人,谁也不和谁说话,谁也不看谁,仿佛向来就不认识。他们满脸是尘土,看来,又熬累又难过!有些人,一会儿回头望延安的天空,一会儿又望路两旁的田地和山坡。平时,人们很少注意这身边习见的事物,很少注意这黄土山岭、红土山沟和那家乡上空的云彩。如今,战争来了,人们要和这一切分别的时候,便觉得,往日那难得的时光并没有充分的利用,许多美好的事物也没有努力去理解它。
这些逃难的群众没有看见自己队伍的时候,都很惊慌;待看见了自己部队的时候,便坐在路边不朝前走了。照他们想,部队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敌人收拾了,战争就结束了,太平日子就又过起来了。
背着孩子的妇女们,脸上显出喜盈盈的气色。她们都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了:
“啊,瞧呀,咱们的人马多稠。不怕,不怕,天打五雷轰的白军来不了!”
“不怕了,瞧!咱们从河东调过来几十万人马。”
周大勇想:“几十万?一共才五千多人啊!”他在战争生活中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往往根据他们的心愿,编造或夸大一些矛盾而可笑的好消息以求得安慰。他边走边问:“老乡,敌人还远哩吧?”
“远哩?人家说,敌人到了咱们延安城啦!依我想,敌人到延安南边的二十里铺啦!”
“咳!你才瞎说。同志,敌人离延安还有三四十里路程。”
“延安,……不妙,很不妙!”周大勇感觉到,老乡们说的这些互相有很大出入的消息,给他带来一种沉重的压力。又问:“老乡,不是说你们早就撤退了么?怎么,你们还挤在这里?”
老乡们乱噪噪地回答:
“穷家难离,热土难舍嘛!”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嘛!”
“这一阵说不来啦!乡长同志天天劝说,叫我们走远处安家。我们可又谋划:咱们的队伍还能叫白军占咱们的延安……
反正几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们也就回去了。如今呀,……
昏三倒四……一满说不来了……唉,仗要打到什么年月,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周大勇的脸色阴暗暗的。他一面走,一面给老乡解释:要准备长期打仗。
路上拥挤得走不动。旅首长传下命令:“部队靠右首的河边走!”前边部队掉转方向朝河边走,后边部队拥住了。周大勇在一辆大车边停住脚。车上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躺着呻唤。他是在来路上,敌人飞机扫射时负伤的。这个孩子身边,躺着一个咽了气的女人。周大勇问了一位老乡,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前边十来里路上,被敌人飞机扫射死的。
周大勇站在那里,右手紧抓住腰里的皮带,左手紧抓住驳壳枪的木套,脸像青石刻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钳子钳住在绞拧。站在离他十几步远地方的指导员王成德,粗粗地出了一口气!
周大勇的眼光从老乡的大车上移到战士们的面容上,战士们都直望着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辆车上的惨情!
大车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车上一死一伤的人都是她的亲人。老太太望着大车上的尸首跟受伤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发呆。她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模糊、捉摸不定。她呆滞的眼光,落到战士们那严肃的脸膛上,像是问:“仗可真的要在咱们边区打起来啦?你们就能让白军占咱们延安呀?孩儿,不能吧!”她再看看那车上儿媳妇的尸首跟受伤的孙子时,又觉得无情的火已经烧到延安了,已经烧到自己的头上了!战争,战争已经毁了她血一滴汗一滴建立起的家园!……
周大勇想给老太太宽心。还想说,敌人占不了延安,部队急急忙忙朝前赶,就为的是保卫延安嘛,可是,半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心里火燎滚油浇:老乡们老的老小的小,去逃难,可是逃到哪里去呢?军人,军人的责任不就是保卫他们的生命家园么?不就是保护他们不担惊受怕么?周大勇恨不得一步迈到延安,就让他跟他的战友用生命支架住一切打击吧,就让敌人把美国的钢铁跟火药全部抛过来吧!
老太太抬起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停了好一阵,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孩儿,把白军杀人贼的黑心肠掏出来啊!”
周大勇身旁的一个战士说:“老妈妈,你尽管放心,说什么我们也不能让敌人占领咱们延安!”
一群跟上大人逃难的小孩,挤到队伍中间,拉着战士们的手,问东问西。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站在土坎上,一蹦就爬在周大勇的背上。他把小嘴巴贴着周大勇的耳朵,说:“叔叔,明天打走白军,我们就该回去了吧!是不是?叔叔,叔叔,你看我把书包也带出来了。”
世界上还有比这不懂事的孩子说的话,更叫人心痛么?周大勇转过身子,双手捧住孩子的脸,眼对眼看了很久,很久!啊,这一对稚气而晶亮的小眼睛,还不知道残暴的敌人怎样残暴;也不知道真正的战争和生活的艰难。因为,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世界的时候,他的父兄已经用血汗把陕甘宁边区这一片土地洗刷干净了;当他能辨识人的脸膛的时候,他周围就有许多正直无私而充满感情的脸膛;当他会玩耍的时候,就坐在延河边,一边用胖胖的小脚扑通扑通打水,一边听叔叔和阿姨们唱歌——呼唤幸福生活的歌。可是如今,他要去逃难!……
孩子在周大勇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他抱住他的脖子,脸腮靠脸腮,高兴地喊:“叔叔,你眼里有个人人……”突然,前边吹起防空号,霎时间,各个连队的司号员都吹起号来。凄厉而激昂的号声,使人心里打颤!敌人三架战斗机顺大川上来,连圈子也没有绕,就顺着川道向人群中俯冲扫射。小孩妇女、头发白花花的老母亲,都跟部队挤在一块;飞机俯冲声,扫射声,女人们尖锐的喊声,孩子们的哭声……指挥员们在高喊:“散开,散开!”怎么能散开呢?……
一个妇女手一扬,躺在血水中。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被远远地摔在路边。周大勇不顾飞机扫射,从路上扑过去把那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胸脯护着孩子。他像是觉得自己宽大的脊背,可以挡住敌人的子弹。其实,那孩子早就咽了气!
离周大勇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一摊血水,血水中放着一个小书包。血水周围有一些散乱的小学课本的页子;还有些书页子挂在路边的枯草上,有些随风飘飞在空中!
田地里到处是被打坏的车子、农具、家具,还有些衣服、被子、棉花,正在吐火冒烟。路边的蒿草燃烧后,变成一堆堆黑色灰烬。
周大勇,这位在生活中经历过一切打熬的人,这位在战火中走过几万里的人,眼里闪着泪花子。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绞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割裂!……
飞机扫射罢,路边村子里的老乡们,带着门板,跑到大路上救护伤的,抬埋死的。他们,不悲叹也不流泪,不呐喊也不说话。山沟里充满着沉默和严肃。空气中飘飞着尘埃、烟雾和硝烟味。
前川里跑上来十来个区乡干部,都背着大枪;没日没夜的工作,把他们的眼睛都熬得通红。干部们向那拥来挤去的老乡们讲话,告诉他们朝哪里去安全。
成千上万的老人、妇女、娃娃,向东面山沟中的大道上走去——带着苦难和失去亲人的痛苦,向前走去。他们沉重的脚,*#起了漫天尘土!
周大勇脸色变得黜黑。他眼前不断地出现着老太太们那悲苦的面容和孩子们那水灵灵的眼睛。指导员王成德从他身边闪上去,撕破嗓子喊:“同志们,要记住,这就是美国走狗美国飞机美国子弹杀死的人!同志们……”王成德就在周大勇跟前吼喊,可是他喊了些什么,周大勇半句也没听清。周大勇和战士们一样,滚沸的血在全身冲激,全部想法、情绪都拧在一件事上,立刻前去,用刺刀捅死窜进陕甘宁边区的强盗!
大路上、小路上、河槽里、山根下,都挤满了飞快前进的部队行列。战士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咳嗽,像是大家闭住了气,绷紧住嘴。
周大勇瞪起那鹰一样的眼睛,一边走,一边望着前边起伏的山岭、川道里的村庄和树林,望着延安的天空。延安的天空浮着一团团的云彩。云彩让太阳光烧得火红。三月十九日晌午,部队穿过延安正东八十里的甘谷驿小镇。这里有一条大路直通延安,清湛湛的延河绕镇子流过。这条河是经过延安流来的,经过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那些窑洞下边的山脚流来的。
甘谷驿,人们该是多么熟悉它啊!
抗日战争中,千万干部从前方回到延安学习,或是从延安出发过黄河到抗日前线去,多半路过这里。先前,这个小镇子是很热闹的,现在呢,小商号的门都死死地关着,冷清清的街上,只有民兵们背着步枪、梭标、大刀,来回巡游。像潮水一样的部队急急地流过街道,给甘谷驿小镇添了生气。
远处有打雷一样的爆炸声。战士们在议论,有的说那是炮声,有的说那是飞机轰炸的响声。
团参谋长卫毅跟上本团直属队穿过街道的当儿,看见陈旅长站在街旁的台阶上,朝西望着。他从马上跳下来,走到旅长跟前。
陈旅长回过头,说:“卫毅,延安周围的一草一木,我看起来都蛮眼熟!大概是一九四二年,对咯,就是一九四二年,我从前方回延安学习,就经过这个小镇子。”
卫毅说:“我一九四一年从前方回延安学习,一九四四年从延安出发到前方去工作,来回也是从这儿过。”
陈旅长说:“你在延安住过好几年,那你对延安一定很熟悉。”
卫毅说:“是啊,我熟悉透啦。旅长!你记得延安北门外的中央党校?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那里给我们作过关于整风运动的报告。”
陈旅长说:“记得。那时候,我正在党校一部学习。中央党校对过就是杨家岭,党中央一直住在那里。毛主席也在那里住过。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也在那里开的。嗬!想起这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他朝西望去,只能看见那伸向远处的山岭和延安上空的云彩。“卫毅!陕北、延安,对中国革命真是有说不尽的功劳。十年内战,我们没有得到休息,后来到陕北才得到休息。抗日战争开始,陕北又成了我们的总后方。我们全国各地的干部,特别是负责干部,差不多都在延安学习过,差不多都吃过陕北老乡的小米啊。”
他俩谈到毛主席住的枣园村,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和朱总司令住的王家坪,边区政府,清凉山,宝塔山,延安城,桥儿沟,新市场,文化沟,八路军大礼堂,参议会大礼堂……他俩谈得那样热气,像是谈到自己熟悉的家乡一样;像是那里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块石头,都跟他们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
卫毅说:“旅长!现在要不是去打仗,而是回延安去报告工作,去学习,去找熟识的同志……咳!还想这些干什么!现在,战争就是一切!”
陈旅长背着手,脸色是凝固、严峻而阴沉的,一阵很难察觉的激动掠过嘴唇。他眼珠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急急前进的战士们,再也没吐一个字。三
延安,周围是山,延河绕城流过。城东的宝塔山上有雄伟的九级宝塔,城东北的清凉山上有万佛洞和四季长青的松柏。在这些名山、宝塔的映衬下,延安城显得格外庄严、美丽。
延安,这个挨长城靠黄河的古城,像井冈山和瑞金一样万古不朽。在那狂风暴雨的年头,有许多伟大的历史事件,是跟延安的名字联系在一块的。一九三五年十月,中国共产党中央和毛主席,率领工农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往后,党中央和毛主席就在延安城边的延河畔,住了十来年。
党中央和毛主席住在延安,延安就成了中国的心脏,成了中国革命的司令部,成了胜利的发源地。
芦沟桥上炮声响了,祖国在血跟大火中飘摇。千千万万的人,像潮水一样流向延安,寻求救国的道理。
党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抚养了这千千万万的人,并给了他们制胜的思想武器。中国人民靠着这制胜的武器,才坚持了八年抗战打败了日本强盗。
日本强盗垮台了,美国强盗又来了。美国强盗,指挥蒋介石烧起了内战的大火。
党中央和毛主席又在延安,指导中国人民对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进行猛烈的斗争。
这时光是:“中国人顶的一块天,北边明来南边暗。”但是,在黑暗中受苦受难的人,时常听见党中央和毛主席从延安发出雄伟坚强的声音。这声音,划破黑暗的天空,照亮了生活跟斗争的道路。
党中央和毛主席住在延安,陕甘宁边区就成了圣洁的乐园,人们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往年,秋田下来,陕甘宁边区各地的劳动英雄、农民代表,就拿上瓜果菜蔬,到延安给毛主席报告丰收的喜讯。毛主席和工人、农民,常常在这山青水秀的地方,谈论生产方法跟收成的好坏。毛主席也常常在清朗朗的延河边散步,思考中国人民的现在跟将来。
毛主席住的窑洞对面的山头上,一早一晚就漫过牛群、羊群。农民和牧人常常望着毛主席那窑洞的窗子,唱着歌颂自己伟大领袖的曲调。
毛主席在那青山绿水间的窑洞中,为中国人民解放进行了伟大的工作。毛主席在那朴素的住宅中,写出了许多指导中国革命的不朽著作。
夏秋交接的季节,是陕北最好的时日。早晨大雾罩着延安,罩着延安城周围的山川和流水,几十步远,就什么也看不清。雾气里,牲口的铃铛声怪中听地响着,报告一天劳动的开始。远处,雾气罩着的山头上,有人唱起了“信天游”。这朴实优美的歌声,是在歌唱共产党和毛主席的功劳,歌唱劳动的愉快,歌唱美好的生活,歌唱幸福的爱情。红艳艳的太阳光照射在宝塔山尖上的时光,雾气像幕布一样拉开了,延安城渐渐地显在太阳光里。城周围的山坡上、沟渠里,一片一片的人在听课,在讨论学习中的疑难。
肥实的山羊绵羊,在山坡上追逐跳蹦。放羊娃,坐在长着野花的山头上,吹起了梅笛儿。满山的谷子、高粱,随风摇摆。川道里的果树林边,坐着的老年人,边捻毛线边哼小曲。有时候,谁家的姑娘,牵着一头牛或是一对对的绵羊在河边饮水。她一边摩着自己的家畜,一边呆呆地看宝塔倒在河里的影子;那塔影随着水的波纹在抖动哩。
太阳落山时光,延安是一片欢乐的歌声。青年们在延安城边唱:“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有的人,还在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窑洞下边散步。延河边成群的萤火虫飞窜开来的时光,延安又沉入广阔深刻的思想里了。
夜里,延安城四面的山上,一层层窑洞的窗子上,一排排的灯光闪亮。你站在延安城向四面山上望去,直觉得四面都是万丈高楼。在那万千个闪光发亮的窗子里,人们正用全部精力工作学习,思索真理。最重要的是,在这万千闪亮的窗子里,有毛主席和他的战友的一些窗子。在这样的夜晚,兴许,毛主席和他的战友正在那灯光下,思考全中国,思考全世界哩。
天上有晶亮的星星,地下有朗朗的流水声。民主圣地——延安的夜晚,该多美啊!
可是,如今——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八日的夜里,空旷旷的延安城躺在寒森森的黑暗里。城南、城北,被敌人飞机轰炸倒的房子,已经烧了好几天,房屋的木料早烧光了,晚上只有点点火星在天空飘飞。街上除了准备最后撤退的治安工作人员和一群群由青年农民组成的自卫军以外,机关工作人员、学生、老百姓,撤退得连一个也不见了。没有歌声没有笑语,往日四面山上的万盏灯光也不见了,只有延河的水还照常不息地向东流去。
十八日后半夜,有很多西北野战军的队伍,从延安南川涌上来。他们是才从南线撤退下来的。一道道的手电光,划破了无边的黑暗。战士们趁着手电光,看那城墙上、石崖上写着的字: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我们要把蒋胡匪军埋葬在延安!”
“民主圣地延安是我们的,我们一定要回到延安来!”
……
战士们默默不语地行进着。他们的脚步是沉重而缓慢的,仿佛他们有意放慢脚步,在这延安城里多走一阵。部队行列中,有时传出了一些悲愤而短促的叹息声。有一个战士,身上还有火药味,头上绑着绷带,绷带上渗出了血。他边走边用手摸延安的城墙。有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要求他的战友,停住脚步,放下担架,给他揭开被子,他要看一看延安。从他说话的声音听来,他像是刚刚从昏迷状态里苏醒过来。
部队穿过延安城,分成两股。一股顺延安西川流去了,一股顺延安东川流去了。
延安北门外,王家坪村边,站着许多威严的哨兵。王家坪沟口那片桃树林子跟前,有许多军事机关的人员,在等候出发命令。他们,有的人站在马匹和文件驮子旁边,有的在桃树林里来回走动,有的坐在桃树下的石桌旁边低声谈话。桃树枝快吐绿芽了,喷出香味,带来春天的气息。一个小通讯员,折下一节桃枝放在鼻子下边闻着。
王家坪半山坡一个窑洞的窗子,让灯光染成淡红色。沟口等着出发命令的人,不停地望着那个窗子。
远处传来一阵阵沉重的爆炸声和机关枪的响声。
突然,有六个骑马的人,从延安南川上来,穿过延安城出了北门,向右首一拐,催马*#过延河。他们下了马;其中有两个人把马交给别人,穿过桃树林,向王家坪的山坡上走去。
两个骑兵通讯员,拉着马在河边来回遛。两个干部模样的军人,一人点起一支烟,站在河边。他们不停地望着王家坪半山坡那闪亮的窗子。
“天快明了。无明敌人就可能到延安。可是彭副总司令还在这里!”这人转身问身后的人:“咱们旅长、政治委员去见彭总,时间该不会长吧!”
“怎么会长?这是什么时候呀!”
两个干部好一阵工夫都默默不语,像是各人都集中注意力,在看自己手指中间那红星星的烟头。其中一个人粗粗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很恼火。
“我们在延安以南和西南抗击了这几天,是够敌人呛的!”
“我们的战士是很英勇啊!南线,胡宗南向我们进攻的兵力,有十四五万。我们一共五千人,就抗击了七天,杀伤敌人五千多,又打死了四十八旅旅长何奇。不过,最关紧要的还是我们抗击部队争取了时间,掩护了党中央和延安各机关、学校、群众安全转移。就这一下,便敲碎了敌人企图突然袭击延安、打击我们党中央的阴谋。”
“我们打是打得很好,但是还要撤退……有什么办法?战争需要这样嘛……再过两三个钟头,延安就可能落到敌人手里!这无论如何是让人难受的!”这位军人用手轻轻地搅着河水,独自说:“唉!延河啊,延河……”他们不由得眼光就转向左前方的山峁——党中央和毛主席住过的杨家岭和枣园村。其中一个人说:
“我们中央机关和毛主席,大概撤退到延安北边什么地方了!”
“现在,我们能最后再去看看杨家岭和枣园村,——”“嗬,灯光!”
他们正前方王家坪的山根下,在桃树林的跟前,有灯光闪亮:一盏,两盏,三盏……。
天地间是黑漆漆的一片。河两岸是黑糊糊的大山。远处,闷声闷气的爆炸声滚过天空,空气中还有硝烟味。沉默的延安城,像在思索着马上就要来到的灾难。可是在这样情景下,人们看见了灯光,那样明亮的灯光。这景象,让人想起茫茫的大海里,有一艘挂着桅灯的轮船,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乘风破浪,按照航线,向它的目的地驶驰。
灯光,从这几个军人面前二十多公尺远的地方闪过去了。
他们看清了:那是一条长长的队伍行列。行列前头,有人提着几盏马灯。行列中间是驮电台、文件、行李的骡马;最后边走着的人像是战斗部队。
这一支队伍的出现,给延安城周围带来非常严肃的气氛。
他们走得很慢很整齐。人们可以听见镇静的脚步声,夹着延河的流水声;兵器轻微的撞击声,战马的铁掌声。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像是边走边望延安城。
站在河边的这几个军人,注视着灯光和人影,不声不吭。
他们身边的战马,扬起头竖起耳朵,也像是在听什么动静。突然,这几位军人心情快活,精神焕发。他们那因我军要从延安撤退而悲愤的心情完全消失了。仿佛,他们现在不是要从这座伟大的山城撤退,而是刚收复了这庄严的圣地。
他们望着那明亮的灯光和那队伍行列经过清凉山下,向延安东川飞机场和桥儿沟那个方向,缓缓地移去。
那两个去见彭总的军人,从山坡下来向河边走来。
河边站着的两个干部,向前跑了几步,问:“旅长,你见彭总了吗?他说什么啦?”
“彭总说,党中央的指示是非常英明的:我们守延安,我们就把包袱背上咯;我们放弃延安,敌人就把包袱背上咯。他还说,不要急躁,打仗的机会多得很;敌人永远占不到我们的便宜,他们是要倒楣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
“旅长,彭总也很气愤吧?”
站在旅长身后的那位旅政治委员说:“看不出来。彭总倒是给我们叮咛:要谨慎;要懂得一个一个地夺取敌人阵地,一点一滴地积蓄自己的力量的道理。彭总说,毛主席一再指示:
延安是要保的,因为我们在延安住了十年,挖了窑洞,吃了小米,学了马列主义,培养了干部,领导了中国革命,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有个延安。但是延安又不可保,因为美帝国主义支持下的蒋介石,调集了几十万军队,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只有两万多人,靠的是小米加步枪,这就决定了不可能一下子把几十万敌人消灭。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是很明白的道理。那种不顾自己力量硬要拚命蛮干的想法,是不对头的!”
那位旅长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黑乌乌的延安城,说:
“党中央让我们主力部队在延安东北六七十里的青化砭地区集结待命;另外,又派一小股部队朝延安西北的安塞川方向,节节后退,诱击敌人,迷惑敌人,以便我们主力部队相机打击他。看来,我们是给胡宗南把什么都安排好啦。我临走的时候,彭总对我说:敌人到延安扑一个大空,政治上不利,军事上更是什么也捞不到。但是敌人因为占领延安,一定非常狂妄骄傲,轻视我军。他们除了拿部分兵力固守延安和保护补给线以外,主力部队必然寻找我军进行决战。我们在延安西北地区诱击敌人的部队,就是要迎合敌人找我主力部队决战的心理,让敌人先到安塞县一带再扑一次空,挫挫敌人的锐气。”
那位旅政治委员说:“党中央指挥我们向东,指挥敌人向西,不仅是让敌人再次扑空挫敌人锐气,而且为了使敌人发生过失。我军以逸待劳,利用他的过失……”他左手在空中一抡,“往后的事,就看你们这些打手了。”他回头望望王家坪半山坡上那透露出灯光的窗子,说:“彭总马上就要离开延安。”
远处的炮弹爆炸声越来越近,空气在波动着。天快明啦,夜,更深也更黑啦。
通讯员们,把几匹马拉来。那位旅长扳住马鞍子,说:
“同志们,走啊!敌人右兵团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到延安以南的七里铺咯!”
干部们和通讯员们翻身上马。
那位旅长勒住马,四下里看。他看毛主席住过的枣园村,看党中央住过的杨家岭,看朱总司令住过的王家坪,看庄严的延安城。黑雾雾的,他什么也看不清,可是还要多看一看。多会再回来呢?他声音沙哑地说:“刚才从这里过去一支部队吗?对。那就是我们毛主席带领的中央机关!”
那两位干部连忙问:“什么?旅长!什么?我们党中央才离开延安?不会吧!”
“我们毛主席才离开延安?旅长……为什么?”
那位旅长喉咙里涌起激愤和沉痛。他说:“同志们……不要再问!我说不上来……走!”他双腿猛磕马肚子,马跑开了。
其他五匹马也跟上跑开了。他们,顺着毛主席和中央机关人员刚才走过的那条路,向东驰去。急奔的马蹄声,给延安城的黑夜,更添了一层紧张的战争气氛。
那六匹马跑去两个钟头以后,敌人的炮弹,就在延安城冲起黑烟柱。延安升腾起大火。这灾难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四
我军刚从山西赶来的这个纵队,在甘谷驿镇以西的山沟里,集结待命。
三月十九日断黑,团部的骑兵通讯员王少新,从前沟跑上来。他经过第一营驻地的时候,几个认识他的战士拦住问:
“少新,干什么去?”
王少新勒住马,说“到旅政治部拿报纸去!”
战士们问:“有什么消息?”
“听说敌人进了……延安……还有什么来……反正我说不上来!”
战士们脸色唰地变了,都拥到王少新跟前,问:“你这倒楣的家伙,延安到底怎么样?”
王少新又急又气,说:“真是逼住哑巴要说话。我又不是司令员,哪里会知道很多事!”
他猛扯马缰绳,双腿猛磕马肚子,马像疯了一样,顺沟飞去了。狂奔的马蹄磕碰冰冻的土地,就像磕碰着战士们的心。这偏僻的山沟,弥漫着沉重的悲痛气息!
“延安……放弃了?……”这震惊人的消息风一样快地传遍各连队。战士们都在焦灼地议论。有的战士说,这些风言风语不凭信,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延安,就能松松活活让敌人占了?有的说,我们是来保卫延安的,八字没见一撇,延安就能放弃?不会,一万个不会。眨眼工夫,这个消息又传得走了样。有的战士说,敌人确实打到了延安城边,但是还没进城。有的说,有一股敌人冲进延安,又被我军反击出去了。有的说,放弃延安的消息是特务造的谣,那个特务让纵队保卫部捆起来了。……
尽管战士们按自己的想法,把这个消息作了各种各样的修改,尽管战士们坚决不相信延安会放弃,可是大伙的心上都坠上了一块大石头。第一连炊事班做的晚饭,剩了大半锅!
夜里,刮起了大风。大风吹熄了星星月亮,扯起满天黑云彩。远处传来的爆炸声,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又很模糊。
第一连举行军人大会。战士们在河边一个小场子里,方方整整地坐了一片。往天开会前,大伙亲亲密密挤在一块,低声地开玩笑,亲切地骂着。有的战士,还趁开会前的空子,顺便念几段自己编的“快板”、“练子嘴”。各排互相拉着唱歌子。有时候,大伙还欢迎某一个战士出来,唱一段小调呀,地方戏呀!常常在这样场合,大伙会听到全国各地的曲调跟民歌,可够热闹红火。现在呢,大伙都紧张严肃地坐着,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实在太闷气,文化教员走出队列,指挥大家唱歌子。战士们放开嗓子唱:
中国的高山峻岭一心要抬头
中国的长江大河一心要奔流
中华民族一心要独立
中国人民一心要自由
我们一心跟着毛泽东奋斗
昨天我们打垮了日寇
今天我们要消灭那美国的走狗
胜利胜利再胜利
奋斗奋斗再奋斗
战士们把这个歌子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值星排长宣布开会,才煞住歌声。
第一营教导员张培站在队列旁边。周大勇靠一棵树干站着,低着头,一只手插在皮带上,一只手捂在前额上。周大勇说:“教导员!我们指导员到团政治处去开会,过一会才能回来,不等他了,你先讲吧!”
“你讲吧,我不一定讲。”
周大勇这个小伙子是性情爽快的人,着实说,他不晓得犯愁是什么味道。他平时开言动语嗓门总是宏亮的,可是目下讲话开头说了声:“同志们……”喉咙里就憋了一团东西。
他看不见战士们,听不见风吼声,也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停了一两分钟,直到教导员提醒他,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我军退出延安……”战士们像听到什么命令一样,哗地一齐站起来。
五六分钟的时光,讲话、听话的人,都不作声。大伙都轻轻地短促地呼吸着,像是只要有一个人开口,或有人咳嗽一声,就有什么好大的东西要猛烈爆炸。
一阵阵的大风,沉重地滚转过山头、沟渠呜呜地吼叫着。风沙漫天,天昏地暗。
猛然,一个战士打破让人耐不住的闷气,问:“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延安……可真的……说呀,连长!”
会场鸦雀无声,战士们呼哧呼哧地出气,心脏孔咚孔咚地跳动像擂鼓一样响。他们都两眼发黑,脑子里轰轰作响,脚下的土地像春天的雪在溶化着。
周大勇也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脑子里乱成一片。他觉得,好像有谁用铁锤敲着他热腾腾的心。滚热的眼泪,忽撒撒地落下来!
有人低声哭了!眨眼工夫,全场人都恸哭起来。有的战士还跺脚,抽噎着哭。眼泪滴在手上、胸脯上、冰冷的枪托上!
张培看周大勇讲不下去,他走到战士们面前。要说话,可是好一阵也说不出话。他寻思:人民解放战争打了八个多月,难道我们放弃的地方少吗?有许多战士亲眼看见自己的家乡放弃了,可是谁淌过一滴泪呢?自己参加人民军队十年开外,也没见过战士们这样哭过!……今天上午旅长把我们退出延安的意义讲得多详尽啊!是的,党中央和毛主席把一切早都规划好咯。我们主动撤出延安,诱敌深入。这样,一方面便于我们集中兵力在运动中各个歼灭敌人;一方面使西北战场成为一个战略箝制区,拖住敌人几十万机动兵力。……从全国跟西北战场的情况来看,这些办法都蛮好。是的,我军退出延安是为了保卫延安;退出延安是为了打到西安,打到南京。是的,这一股妖风是猛烈的,但是它刮不了好久。
张培一清二楚地知道我军退出延安的目的和意义,可是这一刻他和战士们一样,眼里滚着泪花子。他声音抖动地说:
“同志们,坐下!同志们,我们确实退出延安了……今天是三月十九号,我们永远会记住……”战士马长胜站起来,喊:“报告!……延安是我们的……
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住了……延安……党中央……毛主席……”他用拳头猛烈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像是胸膛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似的。
张培抑制着自己涌动的感情,强忍住眼泪,说:“同志们,党中央安全地撤离延安。同志们放心,旅首长传达说:毛主席还继续在陕北指挥全国人民解放战争,并亲自指挥我们;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二班长马全有猛地站起来,喊:“报告!教导员,我说一句话。我……我们共产党员,革命军人,没日没夜从山西赶来,赶来……赶来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保卫延安……如今……我们算什么共产党员呢?算什么革命战士?”
一个战士喊:“教导员!为了我们毛主席……下命令呀!
去拚,去跟敌人拚呀!”
战士们雷一样的声音爆炸开来:
“拚呀!拚呀!”
“我们豁出来咯!拚呀!”
“拚……拚……拚……”“为党中央……我们……去收复延安……去……去……”“为毛主席……”“去呀!……去呀……”“党中央……毛主席……毛主席……延安……”“我……我就是战斗到死……我也要……要让我们党中央回到延安。我,我要是在战斗中牺牲了,你们收复了延安,替我写一封信给毛主席,就说一个共产党员牺牲了……他呀,他没有保卫住延安……永远难过……”这是轻机枪射手李江国的喊声。哭声变成喊声,喊声变成一片宣誓声。大风越刮越大,宣誓声也越来越高。
张培说:“同志们,不要难过,不要流泪,听我说。同志们!我们爱党中央和毛主席,我们就应该……”战士们一哇声地喊:“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喊声像滚雷一样响。山头上、沟渠中滚转的大风,把这吼声带到远方去了。
张培说:“同志们!没有必要,我们是不死守一城一地的……只要我们把敌人的有生力量消灭了,延安能收回来,西安也会解放。美国走狗蒋介石匪徒侵占延安,这不是他们的胜利,而是他们更快地走向死亡……同志们!不要伤心,不要落泪,而要磨快刺刀,磨快刺刀……”他的话音没落点,二班长马全有举起枪,说:“教导员!
我们发誓,……我们发誓:我们战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收复延安!”
战士们纷纷举起枪,呼喊着……
开会中,一班长王老虎,背靠土坎抱着枪,不声不吭。散会了,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马全有拉了他一把,说:
“老虎!走吧。”王老虎慢腾腾地站起来,还是半个字不吐。马全有还想问老虎几句话,但是他知道,王老虎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王老虎是最能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里的人。五
第二天晚间,团参谋长卫毅和一营教导员张培,在各连队巡转。他们从二连驻的一排窑洞走出来,下了山坡,顺山沟的小溪流朝前走去。
乍地,一个人从身后赶上来,喊:“报告!”
张培回头看,天黑得分不清眉眼。但是,张培从那敦实的身影上,认出了这人是第一连老炊事员孙全厚。
张培问:“老孙,你有什么事?”
“教导员,”老孙咽了一口唾沫。“教导员,你说,我只能拿菜刀?我嘛,能当战斗员。指导员跟同志们都说我年纪大了,五十七岁就算……教导员……我……我好赖也是个党员……我就是八十岁……目下,大伙都下决心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我要到班里去。只要我亲手杀死几个敌人,就不枉党和毛主席教育了我一场,我死也甘心!”
张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背着手,右脚轻轻地在地上磨蹭着。
卫毅走到老孙跟前,说:“老孙,你有一片忠心。这哪,党是知道的。但是做饭也是不能少的工作!”
老孙难受地低下头,说:“我心里……”张培拉住他的手,说:“老孙,你的想法很对。人要活得有出息,就应该站在斗争的最前头。这站在最前头的人,有的拿着机关枪,有的拿着锅铲子。懂我说的意思吗?好,你回去休息吧!”
老孙说:“对。教导员……我……”他犹疑了一阵,磨磨蹭蹭转过身,走开了。
卫毅和张培肩并肩在山沟中的小路上走着,不声不吭。他俩带着一种感动的心情寻思老孙刚才的请求。老孙的话音,在他们耳边响着;老孙的形样,老是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俩向吐出灯光的窑门口走去。那里传出了激烈的讲话声。他俩走到窑洞门口,看见周大勇站在窑洞外的墙边,像在思量什么。
张培问:“周大勇,你们开什么会?”
“支部大会。”
张培伸头冲窑里看,只见指导员王成德正发言。他扭头问:“你为什么站在外头?”
周大勇没有吭声。他知道我军确实退出延安好几天了,可是他总觉得这个消息是不真实的。有时候,他脑子里茫茫糊糊的,像是正在若睡若醒的时候,做什么恶梦一样。
张培说:“同志,战争是要长期打下去的,我们还要忍受很多艰难苦处哩!”
周大勇声音有点颤动地说:“教导员,道理我统明白,可这一口气下不去……要是敌人把我们打败了……那就认输吧……可是,不是这么回事呀!延安,那是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地方……”卫毅问:“周大勇,依你说,怎么办呢?我们豁出来硬拼?
目前西北战场上,敌人动员了几十万兵力,我们只有两万几千人。敌人是美械装备。我们呢?拿步枪来说,有日本鬼子的‘三八式’,有阎锡山的‘太原造’。每个战士只有几发子弹。一句话:目前我们还只能靠步枪、刺刀、炸药、手榴弹和现代化装备的敌人拼命;而且我们用的这些武器,还靠从敌人手里夺取哩。依我说,你还是耐心做工作,反复给战士们解释:只要我们能不断地消灭敌人有生力量,那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哪!周大勇,你们要抓紧时间做工作,我们马上就要打仗!”
周大勇一听说马上要打仗,精神一振,忙说:“当真?”
“当真,明天下午就行动。”六
西北野战军的主力部队,隐蔽在青化砭东西两面大山背后的深沟里。
干部们成天都去青化砭左右的山头上看地形;有少数部队在山头上做工事。
团长赵劲率领三十多个干部,一会儿从这个山头爬到那个山头,用望远镜四处观察;一会儿把地图铺在地上,干部们围成一个圈,商量着怎样部署,怎样出击。
卫毅讲了些什么话以后,大家都连连点头说:“这真是一个伏击的好地方。”
一营长刘元兴接住卫毅的话尾,说:“可不是?这就是青化砭。你们看,这简直是打上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地形!敌人只要钻进来,我们一把就能全部捞住它。妙!妙!”
青化砭在延安东北六七十里的地方。咸榆公路从延安向东伸去五十多里到了姚店子村,再由姚店子村折转向北伸入这“青化砭”的小山沟里。这一条沟是东西两条山夹着一条小河,公路和小河平行。
赵劲率领干部们爬过了几个山头。他又把作战地图铺在地下,低头沉思。干部们围在赵劲周围,弯下身子,盯着地图。
赵劲拣起一根小树枝,指着地图,讲着预定的兵力部署的情况:“同志们,我们的部队摆在这周围的山上。敌人进了伏击圈青化砭地区,北面堵击敌人的部队打响以后,兄弟部队从两面夹击。我们这个团的任务是:堵住敌人的屁股,斩断敌人退路,保证我主力部队全歼敌人的三十一旅。”他的眼光扫过干部们的脸,又说:“整个阵势就是这样。”
干部们看着周围的山头,有的人想着赵团长说的话;有的掏出日记本用笔写着什么;有的在低声议论:
“这一条口袋哪,蛮好!敌人要钻进来就准‘报销’了他。”
“可是敌人准往里钻吗?”
刘元兴说:“谁又不是算卦的,不过敌人可能来就是咯!”
赵劲说:“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来!”他又把敌情介绍了一番:胡宗南匪徒占领延安以后,八面威风,瞎冲冒撞,大喊大叫,要找我主力“决战”。敌人把延安西北安塞川我们诱击的小股部队,当成我军的主力部队。于是,昨天敌人五万多人,向安塞县进攻,去“扑灭”我军主力。同时,敌人又派出三十一旅等部为右翼,向青化砭地区搜索前进,这支部队当日进到延安东川四十里的拐茆村一带,离我军预备伏击的这个青化砭只有二三十里。
赵劲讲到末了,说:“同志们,这样,我们让敌人服从了我们的指挥。现在我们的中心任务就是:把上级的意图变成战士的决心,把战士们的决心变成胜利。”
看外表,赵劲是个长期过惯严格的军队生活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他的皮带绑带都扎得很整齐;身子挺得直铮铮的。
他负过十次伤,失血多,瘦棱棱的脸有些黄。
猛然,赵劲指着东面的山坡,说:“看!七○一①来咯。”
干部们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陈旅长带着五六个干部从山坡走上来。
旅长头上冒着汗气,大概他跑了很多山头。他以军人惯有的敏捷,拿起望远镜向周围看。他看见青化砭西面山头上,兄弟部队的干部三三两两的也在看地形。看了一阵,他把望远镜的皮带挂在脖子上,让镜子吊在胸前,对身旁的通讯员们严厉地喊:“要注意隐蔽,你们都拥到这里干什么?”
陈旅长背着手,望着赵劲和干部们,说:“这头一炮一定要打响,一定要把敌人的威风压下去。”他把镜子交给警卫员,拍了拍身上的土,又问:“赵劲!地形摸得怎么样?”
赵团长端铮铮地站在旅长身边,思量了一下,说:“初步摸了一下。另外,拉了些部队上来开始做工事了。”
陈旅长问了问团的火力阵地和兵力部署的准备情形,又对身边的一个干部说:“你们团的任务搞清了么?好,你来复诵。”
那个干部说:“敌人进了伏击圈,前面打响,我们就不顾一切地斩断敌人的后路,捆住‘口袋’口。”他指着左前方补充了一句:“堵住敌人进来的那个沟口。”
陈旅长望着左前方,足有四五分钟。又问旁边一个干部;“你们最好的出击道路在哪里?”
“过这正前方这个山峁,一直就戳下去啦!”
陈旅长想了一阵,问:“你亲自去看过的吗?”
“这好复杂呀,一眼就看透了。”
“这样简单?我要亲自去看看。”陈旅长瞅了赵劲一眼。
“战斗中有些事情看来很简单。但是,最简单的事情也常常是最复杂最困难的事情。”
赵团长,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正前方。他觉得旅长末了的一句话有些责备他的意味。
陈旅长和干部们上了另外一个山峁。他研究了团的迫击炮阵地和重机枪掩体,还站在重机枪掩体中试着瞄准。他问:
“赵劲,看来,这里你还没有检查过?”
“是的。”
陈旅长转身,问那些站在他身旁的干部:“你们这些火器的任务是什么?”
一个干部回答:“报告!我们的任务是封锁敌人进来的沟口。”
陈旅长说:“可是站在这机枪掩体中,就根本看不见沟口啊!你们团里一共有几挺重机枪?多少子弹?”
“全团共有四挺;每挺枪,平均三百五十发子弹。”
陈旅长说:“瞎扯!四挺中还有一挺马克沁不能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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