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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

_2 杜鹏程(近代)
“对!”
陈旅长又问一个重机枪射手:“每挺重机枪平均有三百五十发子弹,战斗打响了,你哗哗几下子就把它送出去了。子弹打完了又怎么办呢?”
那个战士立正站着不吱声。
陈旅长说:“子弹打完蒋介石还会送来的。你是这样想么?
不过,照你们现在这样摆机关枪,蒋介石就不会给你送来子弹。”他看看干部们,大家都很窘。又指着机关枪,说:“这就不是来打仗的,这是来凑热闹的。子弹总比人的两腿快哟,你如果不首先用火力斩断敌人的退路,那你就捆不住‘口袋’口。我们有的同志爱说:‘三发炮弹一摔,机枪一叫,战士们冲上去一排子手榴弹就解决问题。’试试看,你停留在这水平上,就会碰得头破血流。战争,战争是不同你讲客气的,同志!”停了停,他又盯着赵劲,说:“我认为好简单是会害死人的!你也应该这样想。”说罢,他不等赵劲回答,就向前走去。
卫毅亲自率领战士们修正重机枪掩体。
陈旅长在阵地上走着。他边走边跟战士们打招呼,还跟那些走近他的战士握手。他喊:“同志们,头一炮可要打响啊!”
他宏亮愉快的声音传遍了战壕。
战士们纷纷呐喊:“七○一,头一炮保险打响!”
他检查工事;向战士们询问连队上的各种情形:战斗准备工作,大伙的情绪,夜里睡觉冷不冷,伙食好坏,有没有烟草。
陈旅长走到一个掩体边,看见周大勇跟李江国正研究什么。他说:“李江国,战士们情绪怎么样?”
李江国*#踥/oo地直起腰,望着旅长的眼睛,说:“战士们一个个都嗷嗷叫!”
陈旅长大笑起来。他把李江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说:
“你这个调皮的家伙,光劲头足就行?”他指着他的头说:“还要把脑筋这部机器开动起来!”又把那喜爱的眼光从李江国脸上移到周大勇脸上,问:“年青的老革命!李江国是个又威武又聪明的战士,对么?”
周大勇望着旅长的脸,说:“对。”
李江国憋住满肚子高兴,样子显得很庄严。
陈旅长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了,说:“周大勇同志!告诉你们连队的每一个干部,这一仗只能打好,不准打坏!”
陈旅长走后,李江国跳下掩体,说:“连长,咱们旅长总叫你‘年青的老革命’。这外号实在给叫开了。”
周大勇说:“他叫‘年青的老革命’倒好点,一叫‘周大勇同志’,那十回有九回是克我。嘿,我算摸透咯!”七
战士们,通夜都在青化砭周围的山头上紧张地挖工事,构筑火力阵地。那些把工事做好了的连队,便在阵地上演习,修正工事。夜里,你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处处能听到铁锹挖土声、紧张的脚步声、短促的命令声。不准高声说话,更不准抽烟;但是总有人在山头背后,解开衣服把头蒙住,悄悄抽烟。老战士都体验过:一天两天不吃饭是难受,可是不抽烟喉咙痒痒得格外难熬。
战士们通宵做工事,天麻麻亮,便把工事和大炮伪装起来。白天,只留少数人监视敌人,多半的人都隐蔽在青化砭东西的大山后头。
第二天拂晓,部队进入阵地,据说敌人先头部队,正向伏击地点前进。战士们爬在工事中,把子弹推上膛,把手榴弹的保险盖都打开,一个个摆在工事边。他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山沟口。一点钟,两点钟,……到了后半晌还不见敌人的踪影。每一个指战员的心都提到喉咙门上了,眼睛也望得酸痛。啊,出马第一仗是不是能打准,真是关系太大了。
太阳趁人不注意像夜里的流星一样,嗖地落在西边山线上。
阵地上那些战斗经验满多的老战士:像李江国,马全有,马长胜都急得直跺脚搓大腿。
王老虎口里噙着小旱烟锅,蹲在工事里,不声不吭。看来,他粘粘糊糊的,像是天塌下来也休想让他着急似的。他眯着眼,瞅着自己的嘴边的小烟锅。像是他那五寸长的小烟锅有说不清的妙处,他正在集中注意力研究它。
战士宁金山心神不安地问王老虎:“一班长!你说,这里离延安才几十里路,咱们好多万人趴在这里,敌人就不知道?”王老虎眼睛不离自己的小烟锅,慢腾腾地说:“哼,忙什么哩?心急吃不成熟饭。你要懂得:咱们耳灵眼亮,敌人呢,是聋子瞎子。”
宁金山怯生生地说:“班长!兄弟参加咱们解放军还不上一个月,可是提起打仗倒不外行……”他看王老虎稳堰堰地磕着小烟锅,就想不透:为啥王老虎他们就相信敌人一定来?照他的想法,这一仗不准能打上。国民党的队伍打仗,也精得很,他还能睁大眼睛朝刀刃上踏?再说,国民党的队伍都是美国人出主意指挥,带很多美国大炮,厉害得多呢!宁金山抬头看看天空敌人的侦察机,他不光对这次战斗没有心劲,就是他跟上人民解放军一直打下去,会打出什么名堂,心里也很嘀咕。
马全有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就给冒火啦。他瞪着虎彪彪的眼,左脸腮上的一条寸把长的伤疤也变红了,喊:
“你穷叨咕什么?我拔掉你的舌头!”
宁金山一看马全有那两只眼角下吊的眼,以为马全有冲他发火。他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猛的,马全有旁边一个战士气鼓鼓地说:“怎么的,你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好,咱们支部会上见。”
宁金山知道马全有跟那个战士争论啥事情,跟自己无干。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熨贴了。
这当儿,太阳快落山了。红彩霞把连绵起伏的山头,染得红艳艳的。成千上万的乌鸦飞过天空。战士们嘁嘁嚓嚓地说,乌鸦是世界上最败兴的东西!
来上钩的敌人,还是无影无踪!
第三天夜间四点钟,部队又往青化砭的山头上爬。山坡上,左一路右一路的队伍,插来插去,除了战士们的脚步声和刺刀磕碰手榴弹的响声外,一切都静悄悄的。
部队四点半进入阵地。赵劲在电话中和旅指挥所联络罢,坐在一个小土洞里抽烟。
团参谋长卫毅顺垅坎走过来。他老是兴头挺足的,像是他有使不尽的精力,用不完的心劲。他弯下腰钻进团指挥所的掩蔽部,一条腿跪在地下,立刻就给各营打电话,要他们检查战斗准备工作。他放下电话耳机,说:“团长,杨主任说他到一营去了。”说罢,他叫来一参谋跟电话排长,吩咐了些事情,又对赵劲说:“团长,我到弹药所去检查一下,十分钟就回来。”
赵劲没吱声,心想:让他去吧,卫毅这样人是不会让自己有一分钟闲空的。赵劲走出掩蔽部,顺垅坎向北走去。有的战士在挖防空洞,有的用树枝伪装工事,有的低声谈话,有的背靠垅坎拉鼾声。猛然,赵劲看见远处有手电闪光,他骂:
“这不是成心给敌人通消息?倒楣的家伙!”就朝那闪光的地方走去。
战士们蹲在潮得湿漉漉的工事中,从半夜趴到拂晓,从拂晓趴到太阳露头。
“今天,就看今天了!”战士们都这样担心地想。他们那缺乏睡眠的脸上,罩上一层焦虑的气色。指挥员们,有的长久地望着树影,树影像是根本就不动;有的盯着手腕上的表,时针、分针就像睡着了。时间,在人们无限焦虑中,仿佛就压根儿不行进似的。
“达达达达……轰!轰!”猛然,青化砭通向延安东川的沟口那边,传来枪声跟手榴弹爆炸声。战士们全都抬起头,伸长耳朵,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大伙惊疑地互相瞧着,谁也不说话;可是各人心里都在猜测:糟糕!大概敌人跟我们的侦察员们干起来了,大概敌人发觉了我们埋伏的部队。嗨,敌人就在青化砭沟口,胜利看起来很近;可是呢,胜利像是还在千里之外似的!
太阳打东边山线上升起了一竿子高。延安东边的大川道里,死沉沉的不见人的踪影。风不吹树不摇,天地间的空气,像是凝结起来永不流动了。远处的天空,影影糊糊的有几架敌人飞机在绕圈子,大约是侦察什么哩。
延安东川,离青化砭南沟口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村子。村子里的老乡们都跑光了。
这工夫,从小沟岔走出来一位叫李振德的老人,手里提着像短棍子一样的旱烟锅,朝村里走去。他六十来岁,身材高大,肩膀挺宽,方脸上的颧骨很高,长长的眉毛快要盖住那深眼窝了。花白的胡子随风飘动。
前四五天,每天麻麻亮,村子里的人就上山躲敌人,上灯时光才回来。李振德不信敌人能占延安。家里人白天上山躲藏,他总不去。过去的经验,他反过来调过去思量了好多遍:敌人进攻了几回边区,哪一回可打进来过?三月十九日那天,人家传言送语:敌人当真占了延安。他说:“延安是好占的地方?那是咱们毛主席住了多年的地方啊!”村长给他讲了我军退出延安的情形,他还说:“土地革命那一阵,你还吃饭不知饥饱哩!年青人,没经过阵势。你呀,净听那些逃难的人瞎说乱道!”话是这么说,究其实呢?李振德从听到敌人占了延安的消息,就成天价坐在村边崖畔上,望着大川里的道路。往日,那条路上车马来往,行人不断,直到后半夜,还能听到驮炭骆驼的铃铛声。如今呢,那一溜一行逃难人用双脚*#起的雾蒙蒙的灰尘,遮住了人民政权带来的一切繁荣景象。他整夜,前后思量合不拢眼。一锅烟的工夫,他就成十次心问口口问心:“我们土地革命那阵儿可有几根烂枪呀!如今,我们气势多大啊!白军敢来?它能招架得住?”他再瞧瞧自己多年来血一点汗一滴置买的盆盆罐罐,锅灶农具,这么,他对目下的时势,就尽从好的方面去看、去想。
昨晚间,他的大儿子李玉山托人捎来口信,要他跟家里人一道上山躲敌人。李振德心动啦:“玉山说要躲,可就要躲。
他呀,很精明,谋虑事情总没差错。”他对他的大儿子有一种特别的信任。李玉山在上川当区长,去年冬天因为工作努力得了奖。那时节,李振德捋着胡子向人夸:“我家几辈子人,就数玉山有出息。从我往上数三辈,都是黑肚子,‘李’字好歹认不来。玉山嘛,还能扛起竹竿胡画札。土地革命那阵儿,玉山跟上我们赤卫军拾子弹壳哩。如今,这后生倒当了模范区长啦!”
今天临明,李振德打算跟上家里人上山躲敌人。他正要起身,自己部队上的一个侦察员跑来,请他作向导。还说有点要紧事情,千万请他老人家劳累一趟,不要推辞。李振德一听,躁了:“请我带路?革命倒像是给旁人革哩!你听着,我老汉多会都是把公事放在私事前头的!”
侦察员笑着说:“对,对!算你老人家对革命有认识。走吧!”
李振德临出门的时光,他的老伴说,家里人去北山躲敌人。可是他返转来,在北山没找见人影。想必是敌人没来,家里老老小小也没出来。他这样推想,毫没道理。但是他那热窑暖炕,吸住他的想法,腿不由人就向家里移。
他走到离延安东川姚店子村还有三四里路的地方,头发一根根地直立起来。我军撤走了,敌人还没来,像那战争中常见的真空地带一样:这里空荡荡的,看不见烟筒冒烟,听不见鸡叫狗咬,没有活气!他走在这地区,心里发毛,仿佛这里每一秒钟都可能发生天崩地塌的祸事。他对自己的胆怯劲生气:“太平日月把人娇惯坏啦!”
他走了二三里路,进了自己的村子。村当中的崖壁上新刷上了斗大的字:“共产党万岁!”“不做亡国奴,不做蒋介石的奴隶!全边区的男女老少,武装起来,消灭敌人!”“坚壁清野,饿死敌人,困死敌人!”村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四处都光溜溜的,连一根柴草棒也没有了。他想,就让那千刀万剐的贼来把窑洞背走吧!他正朝自个的家门走,听见飞机怪叫着从头皮上擦过去,接着就是轰轰的爆炸声。姚店子村起火了,黑烟冒起了!姚店子村正西五十里就是延安城。他望着延安的上空,那里灰蒙蒙的。但是,他觉着延安这一阵儿也是火光冲天。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日月……唉……毛主席……毛主席,你该不会遇到什么凶险吧!”他昏花的老眼中,流下了泪。
如今,几十年的生活,都从他脑子里闪过:旧社会熬长工……十一年当中只吃过二斤白面……还有那一件穿了二十一年的破棉袄……那时节,他常对自己的老婆说:“唉!咱们是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的穷汉。多会儿,咱们有了一块地,那就死了也埋不到河滩里啦!”以后陕北“红”了,他家分下了土地、牛、羊。他起早搭黑地死熬苦受,慢慢的日子过的有了眉目。自己这边区,也一年强似一年……没有饥饿讨饭的人,东西丢到路上没人拾……他心里念叨:“如今,唉!这好日月要完结了吗?旧社会又要来折腾人?世道又要翻个过?河水就能倒过来流?”
他正心慌撩乱地寻思着过去和目下的事,正在看那空寂、凄凉、叫人无法安身的家园,猛的,他的小孙子拴牛跑回来。小拴牛呀,跑得过急,上气不接下气,圆胖胖的小脸涨得红彤彤的。他说:“爷爷!你教我好找呀!快,快到后山上去。这一阵还敢在村子里蹲!”
李老汉摇头。他觉得眼花、腿软,十分疲劳。
拴牛拉着老汉的手,说:“爷爷,你听不见?前川里枪打得啪、啪的!快到后山上去,后山上有咱们的队伍。”
李老汉眼里闪闪发光,说:“+H,咱们队伍不是朝东走啦?北山上当真有咱们的大队人马?”
“就是嘛!人马可多啦!”
李老汉说:“那就有救啦。拴牛,你妈这个人真固执!我给她发咒赌愿地说,教她不要打发你胡窜乱跑。她呀,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李老汉边走边说:“我是眼看要咽气的人啦!死,也死不到自己的炕上了!这是什么凶神恶煞来作践人?”他不停地回头望着自己的窑洞,望着那窑洞上边每年挂包谷棒子和辣子角的地方。啊,那窑洞看见过受苦人的伤心泪,也听见过庄稼汉的欢笑声。啊,那祖祖辈辈住过的窑洞,目下是这样叫人见爱,难割难舍!
李老汉和拴牛还没离开村子就听见枪声:“吧——古——
吧——古——吧吧……”跟着枪声来的就是喊声,马的嘶叫声,分不清有多少人马。这个像死了一样的山庄子,翻腾起来了。树上宿着的各种鸟儿,也被惊吓得在天空乱飞。
敌人搜索部队进了村。
跑是跑不脱啦!李老汉拉上小孙子拴牛,赶快跑回自己的窑洞,用石头死顶住门。他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和拴牛的目光相遇,何必让孩子从自己的目光中看出什么是危险跟灾难,什么是生离和死别!
小拴牛从门缝一瞅,吱哇一声,像火烧了一样喊:“爷爷,坏啦!你看,提着枪,捉的鸡,准是白军。爷爷,跑不出去,咋办?”他的心嘟嘟地跳。他从前没有见过白军,他想不来这些鬼会带来什么祸事!只觉得害怕,恨不得藏在老鼠洞里去。李老汉眼睛瞪起,怪怕人的。他说:“瞅什么哩,窝到灶火角里去!”
“爷爷……”李老汉用手威胁拴牛,不让他吭声。外面又“啪”地打了一枪。拴牛浑身打颤:“爷爷!跑不出去,咋办?”
“‘咋办,咋办,’你悄悄的!事到如今,就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跑不了就按跑不了的办!拴牛,北山上有咱们的大队人马哩,这帮鬼糟蹋不长。拴牛,遇见白军,可千万不能说后山上有咱们的队伍。记牢,拴牛,千万不能给敌人说实话。你说了实话,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李老汉觉得一切难逃的灾祸已经压到头上的时候,反倒心里平静了。他凛然地坐到炕边,把一根拐棍放在两腿中间,支着下巴,胡子颤动着。
拴牛两颗吃惊的黑眼珠都辘辘地转。他越来越怕,可是还想不开那些可怕的事情,到底怎样可怕。“爷爷……”他紧紧地抱住爷爷的腿。像任何小孩子一样,他觉得有他的爹娘或是爷爷保护他,就有天大的祸事,他也不应该害怕。
爷孙俩正说话间,喀察一声,门给踏开了,进来六七个横眉竖眼的敌人。这帮敌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粗,有的精瘦;个个都满脸灰土;戴着葫芦瓢似的棉帽子,穿着挺新的黄布军衣。有的端着“中正式”步枪,有的端着美式冲锋枪,看起来,又凶又横。
“出去!有话要问!不走?老子要开枪了!”敌人臭骂、吼叫;枪托碰着门板,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刺刀在李老汉眼睫毛下边乱晃。李老汉觉得眼前一团黑,天昏地暗。他用手扶住墙,站着。有几个敌人窜到窑后边,锅架打翻了,破猪食盆子的底儿朝天了。破酸菜瓮给打破了,瓮里的水像黑血一样流出来。
李振德咬紧牙关。他知道,这帮恶煞,不折磨死你,就不会饶你。可是,眼前,耻辱比死亡更可怕。他恨自己年迈力衰,要是十几年以前,早就撂倒几个敌人啦,至少也一命换一命。他轻蔑地盯着敌人,仿佛在说:“你们把眼睁开,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是跟上共产党,用菜刀砍出了个陕甘宁边区的人。”
敌人搜索连的排长,揪住李老汉的衣服领子,前拉后推地吼喊:“老百姓都钻到哪里去了?”
李老汉不停地喘气,头颤动地说:“啊……啊……你问老百姓么?……跑贼去了!”
敌人排长问:“妈的,跑什么贼?”
李老汉长一口短一口地呼吸。他用那昏花冰冷的眼,瞅那些腰里缠着包袱的强盗,说:“不晓得!”
敌人排长贼眉溜眼地到处看了一阵,脸上的气色缓和了一点,问:“这村子周围有没有土匪?”
李老汉说:“什么土匪?我们边区这十来年,不要说土匪,你就把金子丢到大路上,也没有人拾!”
那个敌人龇牙咧嘴地骂:“你装什么糊涂?老子问你哪里有共军,有八路军?”
李老汉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扶住墙,说:“啊,八路军么?兵行鬼道嘛,咱们老百姓说不来!”
话没落点,一群强盗就吓喊、臭骂,枪托拳头落到老汉头上、身上。……
拴牛拉着李老汉,尖喉咙哑嗓子地哭喊:“爷爷!……”李老汉扶住墙想爬起来,但是两条腿软酥酥的不由自主。他爬起来又倒下去,头昏眼花,天也转地也动。他咬住牙,又强打精神站起来,扶住孩子的肩膀,说:“拴牛,死,也要站起死,拴牛,扶我一把……爷爷是黄土拥到脖子上的人了,旧社会新社会都经过了。拴牛!爷爷活够了!”他颤巍巍地站着。绷着嘴,嘴边一条条的折纹,像弓弦一样紧;胡子颤动。他那很深的眼窝里射出的两股光是凶猛的,尖利的,冰冷的。站在他面前的几个敌人,在他的眼光威逼下,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个敌人排长吼叫:“来!把这个老家伙捆起来!”
一霎时,李老汉被五花大绑捆起来。拴牛紧紧地抱住爷爷的腿。李老汉感觉到拴牛抱着他的腿,这感觉使他心酸!敌人搜索连连长来了。这家伙,脑袋不大,下巴挺尖;一身是黄卡叽布衣服,脚穿黄色的长筒皮靴。他把他的排长问了一下,就贼眉溜眼地把拴牛拉到一边问话。
李老汉吐着口里的血,瞪起眼,长长的眉毛和睫毛在颤动,厉声高喊:“拴牛!”
一个匪徒上去打了李老汉一巴掌,说:“你打什么电话!”
李老汉鼻子口里血直淌,他喘着气,抬起头,直挺挺地站着。如今,只有如今,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衰老。
那个敌人连长,把拴牛拉到一边,假眉三道地说:“我们是八路军,国军打到延安我们掉了队。八路军在哪里?你说。我给你钱。给你糖,快说!”
拴牛说:“你不是八路军。八路军我常见哩,不打人,不骂人,也不捉鸡,可和气哩!”
敌人连长两手插在裤兜里,两腿叉开,把拴牛端详了一阵。又把那美国式的帽子推在脑后,点了根纸烟叼在嘴角,问:
“小崽子,你认错了,我们不是八路军是什么军?”
“白军!”
一个敌人问:“啥子叫白军啊?”
拴牛怯生生地说:“顽固军。”
那个匪军连长脸一翻,上去一脚把拴牛踢翻在地,用膝盖压住拴牛的胸膛,又打又骂。
拴牛又哭又喊:“爷爷!爷爷!我……我。”
李老汉被一种强大的感情控制了,他呐喊:“拴牛,你什么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爷爷都知道。”
几个匪徒一听,龇牙咧嘴地跑到李老汉跟前,说:“贱骨头!你早说何必受这份洋罪。说吧!”
敌人解开李老汉身上的绳子。李老汉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护着孩子,心一酸,泪水涌满了眼眶,他连忙把脸捂在孩子的背上,让眼泪往心里流。他思量:说什么哩?说我们的队伍就在后面山上?这千万使不得。不说吧!拴牛人小,万一说出了实话。……霎时,万千事情闪过眼前。他想起了十多年以前,自己跟上刘志丹同志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
他想起了这多时村里人都说的话:“活是边区人,死是边区鬼!”心里又筹思:“我们的队伍就在山上哩!他们不会跟你们这帮恶煞善罢甘休的!”一想到这里,他觉得心劲又大了:
说不定自己的队伍会呼呼呼地扑来,搭救他爷孙两辈人。敌人排长掏出一把票子,说:“老头子,不能亏你。你说哪里有八路军,指一下就行了。”
“指一下就行了?你要我把良心卖给你?畜生们,你们算找错人了!”李老汉心里盘算。
拴牛望着北面的山头,一个匪徒顺着孩子的眼光急问:
“这边山上有吧?”
李老汉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但是他还是稳堰堰的,脸色凝然不动,说:“老总!他们前两天是在这边山上哩,昨天夜间跳过延河到南边山上去了。只有七个人,大约是游击队,成不了啥气势!”
敌人搜索连长喊:“马云山!带这个老头子到对面山上搜索。注意!根本找不到向导,不能让老头子跑掉。”
李老汉面色蜡黄,形容枯瘦,但是目光炯炯,非常庄严、自尊。他一颠一跛地走着;望那前面移来的几株枣树,枣树干枯而刚劲的枝杈,撑在天空,无畏地迎着冷风。拴牛死死地拉住李老汉的后袄襟。他眼珠子发痴,像是吓得迷糊啦!
李老汉朝前走一步,心就抽一下,像是他一步一步走近了绝地。可是,他心里还在重复:“伤天害理的畜生!你们从我口里半个字也掏不出!”
匪徒们不停地向山上打枪,战战兢兢贼头贼脑地互相丢眼色。他们觉得,这些山沟都像很大的嘴巴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们生吞下去。一个匪军吹胡子瞪眼地吼喊:“走!快走,快走!”其他匪军像助威一样,跟着乱喊、咒骂。
敌人兴师动众地押着李振德和他的孙子,从村子里走出来。这件事惊动了我军侦察员。
侦察员们蹲在青化砭沟口的山坡上监视敌人的行动,盯着川道里平展展的土地、片片的绿麦苗、闪闪发光的延河。他们跟前放个很小的电话机,埋在土里的电话线向北伸去。侦察员们浑身插上蒿草,远看起来,活像一堆堆天然生长的蒿草。小麻雀也落在那蒿草上,喳喳叫。
延安东川里,三五十个一伙的敌人搜索部队,顺着树林、河槽搜索前进。有一伙敌人,爬在延河边的一棵树下,用望远镜朝我军侦察员们蹲的山坡望了好久,还“啪”地放了一枪。子弹从侦察员们头上飞过去。
侦察排长喊:“别动!敌人在冒诈哩。”
一个侦察员说:“我不动。我只想用手摸摸敌人打来的子弹,试试它的体温。”
“住口!”排长生气了。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轻声地说:“看!”
侦察员们揉揉眼,盯住敌人押着的老乡跟小孩。
“怪呀!敌人怎么能捉住那老乡呢?啊,兴许,那老乡就是今天拂晓给我们带路的那位老汉。”这侦察员用手敲着自己的脑壳,说:“他姓什么来?哦,对,对。他姓李。”
“去你的吧!那姓李的老大伯能落到敌人手里?他是个老革命,作战经验比我们也不少。”
“注意!”
“注意!”
侦察员们紧张地转述排长的命令。因为敌人押着老乡和小孩,向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根下走来。侦察员们浑身紧缩着,仿佛他们想钻地入土。
“我真想开枪!”
“排长!糟啦!转移吧!”
“不准说话!注意保险机,不要走了火!”排长圆瞪着眼,紧咬嘴唇,盯着老乡和敌人。他的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泼拉拉的滴在地上。他跟战士们撤退是很容易的,可是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自己的伏击部队呀。他想:“不要紧,敌人押着的那个老乡,像这里一百五十万老乡一样:不会出卖胜利,而会至死不屈。”
可是,敌人押着的老乡跟小孩,还是一直向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根下走着。侦察排长把帽子向脑后一推,头上直冒热气。他声音急迫地命令:
“从左至右,一个随一个转移!”
左边第一个战士,倒退在一个垅坎下,接着第二个战士往后退。……
“停止!”排长的音调,因为高兴而有点颤抖。
原来,那位老汉和小孩领着那帮敌人,走在侦察员们蹲的这座山下时,突然向南一拐,涉过延河朝南山坡爬去了。蹲在北山坡的我军侦察员们,用望远镜观看。老乡和敌人的身影一会让山头遮了,一会又出现在更高的山头上。猛乍,那位老乡站定了,用胳膊护着孩子,回头看敌人。那帮敌人向后一退,又向前逼进几步。那老乡手抡了一下,弯下腰抱定孩子,向前纵了几步,跳下了绝崖深沟!……
几十个匪徒像是猛地发愣了。直到他们醒悟过来的时候,才乱打了一阵枪,朝崖下扔了几颗手榴弹,灰溜溜地返回来,下了山。
我军侦察员们紧握着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远方的山头。侦察排长原是坐在地上观察的。突然,他手里的镜子掉了。他胸脯一挺跪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一个侦察员的胳膊,低声重复:“老乡……老乡……”就在这天吃早饭的时光,敌人三十一旅得到他们搜索部队的报告:“前边无敌踪”。这样,他们便大摇大摆地顺公路向青化砭大沟中推进。八
第一连在最前面的山堡上。营长刘元兴不停地从营指挥所打来电话,要第一连注意观察。
指导员王成德给爬在山梁背后的战士们叮咛:要把鞋子绑紧。连长周大勇把驳壳枪插在腰里的皮带上。他弯下腰,顺垅坎来回跑,告诉战士们:“手榴弹准备好!注意,不要把枪口堵上土;要沉住气,没有命令不准打枪!”
严肃紧张的空气,在阵地上流动。阵地上静得像几百年没人去过的古庙一样。
战士们有的贴住耳朵谈什么;有的蹲在垅坎下,轮流抽那最宝贵的烟头;有的紧缩着身子,抱着枪,轻轻地呼吸着。
“赶快敲打起来吧!我心里实在痒痒的不行。”
“这阵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只有稀里哗啦地干起来,我这心跳劲才能收煞!”
“听,听!手榴弹铮铮响,它要发表意见啦!”
突然有三架战斗机划过天空。敌人的飞机在青化砭地区绕了几个圈子,顺着山沟俯冲下来,扫射了一阵,向远方飞去。
战士们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敌人的飞机,一直到看不见。
“注意,敌人!”这命令声很低,可是有的人听到了,有的人感觉到了。战士们因为太兴奋、紧张,心冲到喉咙门快要蹦出口。天气挺冷,可是大伙头上直冒汗。
最前面负责观察的少数战士们格外着急、兴奋,全身火辣辣的。看!上午十点钟的时光,一片黄煞煞的敌人从南朝北涌进了沟:前面是尖兵,后边是大队人马,顺公路大摇大摆地推进。山炮、迫击炮、重机枪,都在牲口上驮着。当官的骑在马上,一摇一晃地舞动马鞭子,好安逸呀,简直像游山玩水哩!骑在马上的军官,有的还往两边山上瞭望,贼头贼脑的;有的双手撑在腰里,像思谋什么;有的腰干挺得笔直,望着前方,看起来蛮威武。一溜一行的士兵,背着笨重的行囊,扛着步枪、躬起腰低垂着头走,像是累得慌。有的士兵把步枪当扁担,挑着行李。有的士兵扛着轻机枪,连枪衣也没脱。有一个士兵,枪梢一晃把当官的马惊了。那当官的调转马头,用鞭子朝那当兵的头上猛抽。……
周大勇带着几个战士,在山沿上一个隐蔽的地方观察。他那钢板似的胸脯贴在掩体的胸墙上,用两个铁一样的拳头支住下巴,紧盯着沟里的敌人。这就是胡宗南匪徒!就是这一伙土匪占领了我们党中央和毛主靠住的延安!周大勇牙咬得吱吱响,脸色通红,鼻孔扇动,眉头拧成一条绳。
敌人残暴可恨,敌人安然自在的样子更可恨!
“用刺刀挑,才解恨!”马全有的声音。
“用手榴弹,把这狗操的捣成肉饼!”马长胜答话了。
“糟糕!”李江国沉不住气了。
“留神!”王老虎命令。
宁金山怯生生的声音有点发抖:“班……班长……”周大勇猛地缩下身子,说:“不准吱声!”
原来敌人派出的侧翼搜索部队,顺着两翼的山头搜索着前进。有百十来个敌人端着冲锋枪,向“英雄部”阵地上走来了。敌人边走边射击,还叽哩哇啦地叫喊:“出来!出来!不要装蒜,我们知道你们人不多。”
周大勇看得分明:有些战士沉不住气,就要开枪。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只要有人打一枪,敌人的乌龟头往回一缩,日夜期待的胜利就忽地飞去了,一切心血都白费了!可憎的敌人还是向战士们接近。……
王老虎看起来满不在意。他低下头绑鞋带子,那双手呀,可紧张地打颤。
马全有急得直流汗,他一边绑鞋带一边低声提议:“连长,敲打起来吧!”
周大勇猛摆手,低声喊:“胡说。彭总有命令:前面部队打响,我们才能打。我们是堵屁股的呀!”
马长胜不停地咽唾沫。他说:“连长,不打枪,上去用刺刀解决他。”
周大勇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打枪敌人打嘛,一打枪就把锅砸咯!”
李江国两手在大腿上搓着,好像浑身起了风湿疙瘩,痒得撑不定:“祖宗呀!活受洋罪,心要炸了!活受洋罪,心要炸了!”
王老虎不眨眼地盯着敌人,说:“沉住气!”
一秒钟啊顶一年!
周大勇使劲地抓住自己胸前衣服,脸红彤彤的,黄豆大的汗珠顺脸泼拉拉地淌下来。
怎么办呢?敌人搜索部队离我们部队伪装的重机枪阵地,只有三百公尺……二百五十公尺……战场上所有的人都闭住气,盯着这一股敌人!这当儿,真希望像战士们摆龙门阵时说的一样,能够有什么“罩眼法”遮住敌人的眼睛。但是,不管你怎么样想,敌人还是向前走。再过半分钟不开枪就不行了。……猛然,敌人这股侧翼搜索部队,进到离重机枪阵地一百八十公尺的地方,乱打了一阵枪,又折转向我伏击部队右前方走去,而且敌人跳过一个山头,顺山梁直向北走去了。战士们都长出了一口气,阵地上有轻轻的笑声。但是因为人们太惊奇、太高兴,心跳得更凶了。这时候,只有这时候,战士们才觉着脊背上的汗水,湿透了棉衣。
战士们高兴得你挤我,我戳你,多乐和多熨贴啊!暖融融的阳光,照着神秘的战场和愉快的脸膛,照着粗壮而严肃的大炮和精干而调皮的机关枪。
王老虎那稍长的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提议:“我说,——嘿,我的棉衣像冰凌一样贴在身上!……我说,给这些敌人记一功。”
李江国说:“你们说国民党腐败不好,我看,也还不能完全那么说!”
马全有忽地转过身子问:“你放这一炮什么意思?”
李江国说:“这还用问?你看,那一群家伙,不是马马虎虎地帮助了中国革命?这不是国民党腐败的功劳吗?”
一阵不出声的笑。
王老虎擦着头上的汗,拉长声调说:“照我看,杜鲁门把他的全部家当拿出来,也把蒋介石打扮不成人样子!”
马长胜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的胸脯,说:“癞狗扶不上墙搝!”
接着,战士们就争论,有没有“运气”这玩艺。有的战士说有,并举出他在战争中遇到的“怪事”,证明他的看法。
可是大多数战士说,相信“运气”,就是“迷信脑瓜”。猛的,连长周大勇低声喊:“同志们,注意!”
战士们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瞪起眼看,敌人差不多全部进到大沟里了。他们凝神屏气,好像盯着一个转眼就要剧烈爆炸的什么东西。阵地上罩着让人呼吸困难的闷气。这种闷气掩盖着焦灼、渴望、紧张!
大约,又过了十来分钟,前边一二十里的地方机枪“哒哒哒”响了。
随着这枪声,憋在人心里的那股气,一下子给爆发了;那看来寂静和空虚的阵地,也一下子给翻腾了:青化砭上空,枪榴弹爆炸了,冒起一团团的黑烟。枪声、炮声一齐吼叫起来。
我军各种火力,压在敌人头上。敌人混乱了。
青化砭的川道里,烟雾腾腾。……
“冲呀!”
“同志们!冲呀!”
战士们像猛然暴涨的山洪一样,向山沟中冲下来了。
青化砭左右山头上的冲锋号,激昂地吹起来。一个小司号员站在一个最高的山顶上,扬起头鼓起全身气力吹号,那号上的红绸子还随风飘动。
赵劲他们团的任务是堵住敌人的屁股,所以战士们直向敌人进来的沟口飞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前面就是胜利,是沟也跳,是崖也跳。
跑得最快,伸得最突出的是第一连。连长周大勇率领两个排跑在队伍的最前边。指导员王成德率领一个排在连长右侧奋勇前进。这时王指导员身边有人高喊:“堵住敌人屁股就是胜利!”战士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团参谋长卫毅。他满脸淌汗,在指挥第一连右翼的一支部队。第一连左翼,营长刘元兴率领本营二、三连在飞跑。他只穿一件衬衫,两只袖子揎到肘子以上。边跑边凶狠狠地咒骂什么。
土坡上,尘土漫天。枪声炮声喊声像狂风在吼,摇得山脉直晃荡。
赵劲在一块高地上指挥着团的火力。连发的机关枪,像长剑一样斩断敌人的退路。各种炮弹,不是丢在敌群中,倒是丢在敌人刚才进来的山口上;炮弹爆炸以后掀起的尘土烟雾,像一座山一样,堵住了敌人的退路。那座山一样的尘土烟雾,不断地增长着,一直伸到挨住了天,嘿呀,鸟儿也飞不过去。
看起来这山沟不宽,可是去斩断敌人退路的战士们一口气跑到指定地点,就是七八里路。
青化砭上下二十多里的川道里,拥满了敌人。敌人像潮水一样,哗地涌流到东边山根下,碰到迎头爆发的火力,哗地流到西山根下,又是披头盖脑浇下来的手榴弹。敌人在沟里就是这样涌来流去。炮弹在敌群中爆炸,受惊的骡马,踏看人腾空而起。……有些敌人军官摇着指挥旗,冒着我军炮火在奔跑指挥。有的敌人趴在河槽里顽强地射击着,有的敌人恶凶凶地挺起刺刀,迎击我军的战士。……
战场上,是一片“缴枪不杀”的喊声,是刺刀枪托的猛烈格斗声。
这时,团长赵劲带一个营,配合兄弟部队从山上扑下来,冲入敌群了。他们,步步遇到敌人的抵抗;有些地方,敌人一个班被打得剩下一个人,但是那一个人还在拼死抵抗,仿佛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放下武器。
赵劲率领战士们顺沟向北攻,看见兄弟部队捉住了一个军官。这个军官就是敌人三十一旅旅长。敌人少将旅长两手垂下,木头人似地站在公路上。他,脸抽动流冷汗,干瞪眼,瞎咕哝:“就这样完了?就这样完了?……”看样子,他像是很不服气,也像是不相信他目前的处境。过了一阵,他咚地往地下一蹲,双手抱住头,气愤若狂地嘟囔:“想不到,太快!想不到,太快!连展开兵力的时间都没有。就全军……就全军……想不到!万万想不到……”沟渠、河槽、山岔里,有些零散的敌人,还在拼命抵抗。
枪声稀稀拉拉;手榴弹轰隆隆,东一下西一下地爆炸。天空敌人的飞机绕来绕去,不投弹,也不扫射。因为它闹不清青化砭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劲让战士们把他们捉到的三百多个俘虏集合起来。俘虏们,有的丢了帽子,有的丢了鞋,有的棉衣被酸枣刺挂得稀烂。那些混在俘虏群里的敌人军官,有的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用那充血的眼睛瞧着我军战士;有的把帽子压在眼眉上,偷偷丢掉他身上耶些可以表明他军官身份的东西。
我军战士们有的拼命地把子弹带往身上背;有的拣起敌人崭新的美国造冲锋枪,怪稀罕地说:“伙计!你从美国到这里也挺辛苦,跟我去为人民服务!”
陈旅长大笑着走来了,战士们立刻围住他。他高兴地喊:
“干脆,利索!两个钟头消灭四千,一个也没漏掉。嗬嗬,这才叫一网打尽。”
战士们欢跳欢蹦,你说你捉的俘虏多,他说他缴的枪也不少;有的人还骑在刚缴来的大炮上。担架队员用担架抬着缴获来的枪械、子弹。
部队奉命马上转移。战士们带着俘虏、背上新枪、扛上子弹,边走边唱:
蒋介石,运输大队长,
派人送来美国枪。
…………
没多久,敌人增援部队上来的时候,青化砭山沟里,除了敌人尸体和遍地丢下的美国式大帽子以外,什么也没有了。人民解放军像一股风一样,无影无踪,去向不明。
青化砭胜利的消息,像闪电一样快地传遍陕甘宁边区。人们扳住指头一算,这次胜利,恰在我军退出延安的第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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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出,重庆雪儿再校
第二章 蟠龙镇

战士李江国和宁金山,在山头上的几株柳树下边站哨。春天爬上了柳梢。阵阵暖洋洋的风,带来杏花的香味。有两只兔子机警她从他俩脚边窜过去,啃嫩绿的小草。
宁金山扛着枪,有气无力,像没睡够的样子。他朝四下里看,山头一个挤着一个,一直挤到天边。他心里乱滋滋地嘀咕:“穷山恶水啊!可是还得在这里打仗。白日黑夜,走路,走路,走路,这么折腾下去,……”李江国,肩宽,高大,真是比宁金山高一头宽一膀。他也朝四下里瞭望。他觉得这起伏的黄土山头,真像一片大洪水的波涛。这波涛把窜在陕北的敌人都吞没了。他咧开嘴笑:
“这些个山头看来真够味。它够敌人爬啊!”
宁金山脚跟一靠说:“是!”
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李江国鼻眼扇动,猛吸了几口气。
他觉得自己身体强壮,心情愉快;周围的山川,沟渠里的流水,随风摆的庄稼苗,看来都是亲切可爱的。他持着枪,挺着胸,扬起富于表情的方脸,瞭望远方。过了一会儿,又像在演戏台上指挥很多人唱歌一样,左手打拍子,脑壳摇动,压住洪亮的嗓门,低声唱道:
红旗呼拉拉飘喜鹊喳喳叫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消灭掉胜利的消息人人都欢笑宁金山瞧李江国,他不由得羡慕起李江国那股旺盛的精力跟乐和的心情了。可他也吃不透:这多时,泥里滚水里爬,李江国的衣服烂得披一片吊一片了,鞋子开了眼睛,脚趾头向外张望,他为啥还那样乐和?宁金山的眼光跟李江国的眼光碰头了。他觉得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宁金山不自在地笑了:“你呀,你总是高高兴兴的!”
李江国说:“嘿!你说话老是干巴巴的没有油水。我高兴,咱们连队谁又不高兴呢?你扳指头算算嘛:敌人在延安东北的青化砭丢了一个旅以后,赶紧把扑在延安西北安塞县的主力队伍拉回延安。敌人火儿啦,又要在延安东北面找我们部队决战哩。敌人十来万人,顺咸榆公路,绕了个大圈子,武装游行了十几天,走了四百多里,又扑了空——没有找到我们主力在哪里。末了,他们灰溜溜地回到延安附近。后来,敌人驻瓦窑堡的一三五旅,朝蟠龙镇地区开进,去跟他们主力会合。咱们又在羊马河喊里嘎啦,把一三五旅全收拾了。羊马河这一仗,离青化砭那一仗才十八九天,离延安撤退才二十来天。多棒呀!宁金山,这么下去,敌人很快就要缴出伙食账的!”他思谋着,又说:“不瞎说,老战士最会捉摸上级的心思。……金山,照我看,咱们又快打仗了!”
宁金山的心扑通一跳,问:“当真?”
李江国说:“看你那副神气!我的话不灵验?你好大的忘性。羊马河战斗还没敲打起来的时光,我对你说:宁金山,不要穷嘀咕,敌人准会上我们的圈套。你那阵没吭声,可是我晓得你在心里骂我:嘿,李江国吹牛!事情到底咋样呢?还不是六个钟头又消灭他四五千名吗?金山,过去的事不提叙,不过你得好好相信咱们打仗的一套办法。要不,你就会走上邪道的!”
宁金山脚一靠,说:“是!”
李江国怪腻歪地说:“去你的蛋!一开口就‘是,是,是’。对同志嘛,心里咋想口里就咋说。口和心不一致的人,准臭!”
李江国又唱起歌子来了。宁金山分明觉得:李江国那乐和的情绪,像电流一样传到他心里了。宁金山凭多年的当兵经验,看出了:国民党队伍瞎扑乱闯的蠢劲,是够瞧的。他思量:“人民解放战争,是一定会胜利的。再说,我也是四尺五的汉子,人家熬得我熬不得?”他觉得又有心劲了,可是,猛然像有一只大手又扼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心又紧缩了。李江国唱:“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消灭掉……”他唱得那样高兴,那样不费力,不错,他宁金山就是在青化砭、羊马河战斗打罢,才相信人民解放军打仗的能巧。可是他也是在这几次战斗打罢,心里越发的着慌、烦躁、害怕。“对啦,这多时,敌人是消灭了不少,可是哪一次战斗不是刚打扫罢战场,又奉命转移呢!天老爷!运动战,运动战,差点把我腿把子运动断!”这一个多月的战斗生活中,让宁金山最忘不了的是:没日没夜的跟敌人在山头上打转转。敌人在这个山头上,我军在那个山头上。有多少回我军黑夜中行军,和敌人搅在一起,就用手榴弹、刺刀、枪托拚起来;饥一顿饱一顿,翻山过岭,打仗,摸黑夜,急行军,淋雨,疲劳,热,冷,血,汗,火……。
宁金山愿意走李江国他们走的那条路,但是像有什么东西拖住他的腿,他不能向前再进一步。尽管,这一步看来并不算远。
换了哨,李江国跟宁金山朝半山坡他们连队驻的庄子走去。
李江国指着一个挑担子的人说:“瞧,那是谁?”不等宁金山回答,他有根有梢地又说:“我敢打赌,一定是马长胜。
你猜,我为啥老远把能认出他?他的脖子负过伤,有点歪。”
他就那陈辈老百年的事统拉起来了:马长胜是在什么地方脖子上负伤的,当时的情况怎样,他表现的怎样勇敢。……
“是,是,是。”宁金山有口无心地点头应承。实在说,李江国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躁:“说的话比水还淡,真不知趣!”
李江国根本没有注意宁金山的心情,还是照自己的意思一直把话说完:“马长胜,自小就在煤窑上挖煤,一个工人成分的人呀!你看,他个子不高,脊背能擀面,脸面红喷喷的,长得多虎势!他那两条胳膊呀,比椽还粗,拳头有蒜钵子大。说起力气,大得出奇,谁也敌不过他。过去跟日本鬼子拚刺刀,数他能行。”
宁金山应付着说:“看得出,他脾气执拗点,对人心地可实落。”
李江国说:“对,对。不要看他说起话来,嘴头子一噘,能把你推出三丈远,像是跟谁有什么过不去。实在呢,他倒是个好同志。不说虚,我打心里喜欢他。”
说话间,他俩走到马长胜身边了。马长胜满头淌汗,他大约给老乡挑过几十担粪了。
李江国说:“马长胜同志,我来慰劳你,你实在太辛苦!”
马长胜说:“劳动又不是看戏!”
李江国给宁金山丢了一个眼色,说:“瞧瞧,我的祖宗!这不是活像谁欠了他二斗租子?”
第一连战士们,住在几孔老乡过去放草的破窑洞里。部队说不定马上就要出发,可是战士们照他们的老习惯:把破窑洞打扫得很干净;子弹带、手榴弹袋、挂包都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四棱四整的背包一个靠一个,一字排地摆在地上。有的战士看书,有的写信,有的谈说战斗中的种种事情。
王老虎噙着的小烟锅,早就熄了。他坐在窑洞角落里,似笑非笑,像是他知道世间许多秘密而有趣的事情。他不声不吭,可是他用思量的神情,认真地听同志们说话。他这神气,让人觉得,他是最能理解别人心情的,可是半句吹牛的话也瞒哄不过他。看来,他毫不显眼,可是他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很有力地吸引人,不论谁看见他,就身不由自主地跟他亲近了。靠窑门口,有四五个战士围住马全有。马全有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子,声音激烈他讲:“敌人现在打进来了,想退走是不由他了。敌人呀,越陷越深越倒楣!”
李江国一脚踏进窑门,大声喊:“报告!马全有同志,你声音低些,小心把窑洞震垮了!”
宁金山进了窑洞,连子弹带都没解,就躺在草上。王老虎当是他身体不美气,连忙过去照护他。他摸摸宁金山的头,揣揣他的手,亲切耐心地问长问短,活像一位老母亲。
“我拿我的脑袋打赌,马全有立刻就要把蒋介石的锅砸碎了。”李江国把枪跟子弹带挂在木钉上,一阵旋风似的挤到马全有跟前。
马全有没有理睬李江国,继续放大嗓门讲:“敌人到处找我们主力决战哩。真是活亏人!他们全军轻装,士兵背上干粮,十来万人分成几路,每一路摆成横直三四十里的方阵,只走山路,不走平路,天天行军,夜夜露营,每天磨蹭二三十里路。他们像瞎子一样,到处乱碰,到处扑空,到处挨揍,还闹不清我们主力在哪里。我们呢,不出手就不说,一出手就捞他一把。打了这几仗,我也看透了:胡宗南满脑袋浆糊。依我说,敌人要找我主力决战,我们就和他决吧!不打赢他才有鬼!”听他说话的口气,像是他立刻就要去把敌人生吞活剥。“决战?”王老虎慢悠悠地在鞋帮上磕烟袋锅。“小伙子!
敌人打仗缺几手,可要全部搞垮他,还得出好几身汗!”
大伙也不同意马全有的看法:
“彭总说啦,打了胜仗就更要谨慎小心,马全有呢,倒要和敌人去决战!”
“他脑袋发热啦!我们为什么来一套运动战,他都不懂!”
“怪不得他呀!他没有战略头脑呀!”李江国像做结论似地说。
马全有凶啦,立眉瞪眼,左脸腮的伤疤也红了,喊道:
“去,去!照你们这磨蹭劲,延安八辈子也收复不了!气死人了!”
李江国两手摊开,说:“咱们跟马全有讨论问题,就得准备反冲锋。这么的,我给你们服务一趟。我多会儿都是吃苦在前,再疲劳也不说二话。”他拣起两片石皮,把衣袖揎起,干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跳过来,蹦过去,敲打着,表演着,唱道:
大饭桶胡宗南,
进攻陕北占延安。
同志们一听心里烦,
端起刺刀就要干。
指挥员说:
沉住气稳稳干,
叫我上山看一看。
指挥员上了山,
眼里看心盘算,
想在心里笑在脸。
指挥员发了言:
大饭桶呀胡宗南,
拉住他的鼻子叫他转;
拉他过上几架山,
拉他转上几个弯,
三转五不转,
胡宗南昏昏悠悠连东西南北也找不见。
这时候指挥员下命令:
同志们要勇敢,
一声号令齐向前;
打破他的锅,
砸碎他的碗,
让胡宗南吃不成这反动饭。
同志们都鼓掌,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这有什么难?张口就来。李江国手指一动,左手里的两片石皮又拨拉拉拉地怪中听地响起来。他拉长声音一字一板地唱:
彭副总司令撒开满天网,
咱们转移到山头上;
敌人钻进网里来,
又捉俘虏又缴枪。
李江国唱完,有人把卷好的烟递到他手里,有人把一碗开水放到他跟前。李江国抿了一口水,品了品水的味道,点起烟,罗锅着腰坐在背包上。拧起眉头,拉长脸,显得很愁苦。他正要开口,王老虎搭话了:“且慢!李江国再说,就说下坡啦!”
同志们哄地笑了。
李江国说:“老虎算摸清我的底啦!不扯淡咱们就谈点正经事。眼看,五黄六月就来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趁天凉再打一仗。再说,我们也得问问敌人,给我们把单衣准备好了没有?”说罢,就把破棉衣上的棉花套子一块一块往下撕。
马全有*#踥/oo地冲起一站,上身向前抢着,说:“对。给上级建议,马上出动打仗!”
李江国仿佛大吃一惊,一把拦住马全有,说:“慢来,慢来!你一把把蒋介石五脏挖出来,杜鲁门会哭死。这责任我担当不起!”
在这一帮人中,大伙对王老虎心服口服。大伙争论起事情来,张说张有理,王说王有理,脸红脖子粗,半天下不了台。可是只要王老虎出面慢声慢气地说上一句半句的,满天云彩就散了。
王老虎说:“江国,你不要把鼓点子敲乱了。我看,咱们还是写请战书吧!”他慢慢地掏出个本本,缓缓地扯下一张纸,把铅笔在舌尖上蘸了几下,眯缝着眼,笑咪咪地说:“来!签——名。”他说话声音很低,像是三天没吃饭。
战士们争着写名字。年青的战士们故意推挤着人;有的还爬在别人背上。大伙围住王老虎,像是捕捉什么眨眼就会飞掉的东西似的。
大伙儿闹腾得正欢,窑洞门外送来响亮的声音:“也有我一份!”
战士们抬头一看,原来是连长周大勇。大伙儿忽地起来,立正站着,胸脯起伏,脸膛红彤彤的,眼里兴奋地闪亮。
周大勇站在窑门口,双手撑住门框,喜眉笑眼地说:“同志们,想打仗?要得。马上就有大仗打!”
接着,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周大勇跟战士们谈罢马上要打仗的消息,就和指导员王成德到了团司令部。团部营以上干部正开会。这里没有一个连级干部,团长找周大勇他们来干什么,让人摸不透。
团长赵劲,向开会的干部们打了个招呼,就把周大勇跟王成德领到隔壁的窑洞中。
赵劲身子挺得笔直,两个大拇指头挂在腰里的皮带上。他今天显得格外精干、有力。他望着窑洞的墙壁,说:“我们把蒋介石这最后一支战略预备队——胡宗南的几十万兵力拖在陕北,这是敌人最头痛的事。懂吗?”
周大勇立正站直,直望着赵劲,说:“懂。”
赵劲说:“是咯,懂得这一点,你就不会光看到你们连队,而会看到全国。现在蒋介石在其他各战场,碰得鼻青眼肿,他想从陕北战场,把胡宗南的兵力抽出一部分,送到华北去。但是胡宗南在陕北也下不了台。我们把他的队伍拖来拖去,搞得他精疲力尽。就在敌人这要命的关头,陈赓兵团突然间发动攻势,解放了晋西南大部分地区。现在陈赓兵团的战士们,差不多可以隔黄河望到胡宗南的老窝——西安。敌人后方吃紧了,因此,胡宗南把全部本钱拿出来,下了最大的决心,‘结束陕北战争’。我们哩,也给敌人打了点主意。可是我们实现这主意之前,先要派一支部队,打一次有趣而重要的战斗。”他来回走动,用生硬而怀疑的口气说:“周大勇同志!我们团想派你去执行这任务,可不知道你行不行啊!”
“嗨,我跟他打仗好多年,他像是不了解我似的。”周大勇心里怪窝火。“团长!行,行。有任务就交给我,要完不成,受什么处分都成。”他想用手势表明自己的决心,可是在赵团长面前,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能抬起来指东划西。
赵劲盯着周大勇,冷淡而不信任地说:“不,你不行。我问你,——不要皱眉头呀——你会打胜仗,可是你会打败仗吗?会打非常狼狈的败仗啊!”
“去打败仗?团长今天是怎么啦?”周大勇懵头转向,瞧瞧团长。团长是不开玩笑的,看,他瘦岩岩的脸,还是又严肃又自尊的。周大勇思量:“想必是我听错了!”他怯生生地问:“团长!要我去打败仗?这样任务我可没有……为什么?为什么要——”赵劲说:“为什么?要你这样作,你就这样作。”他喊参谋,要他拿一份作战地图来。
起劲把地图铺在地上,说:“周大勇!敌人急于寻找我军主力决战。彭总就按敌人的胃口下菜。这就是说,彭总要我们纵队每个团抽出一两个连,临时组成一个团,这个团,要把这里——蟠龙镇地区的敌人主力部队向北引四百里,引到绥德、米脂县一带;而且还一定要给敌人造成这样一种错觉:
我们撑不住了,要过黄河。”
周大勇又高兴又疑难。高兴的是,这次任务真有趣;疑难的是,背上敌人主力部队北上,可是敌人愿意上圈套吗?赵劲看破了周大勇的心思。他说:“你要学会摸敌人的脾气嘛!这多时,敌人找不见我们的主力部队,急得眼都红了。你们背敌人北上的部队,故意暴露一下子,敌人准会跟踪追击。当然,这次任务完成得好不好,还看你们心眼多不多。打比方,你们是边打边退的。那么,打的时候要像打的样子,退的时候也要像退的样子。要不,敌人就怀疑我们有鬼。你们最好沿途有计划地丢弃一些烂鞋、烂衣服、破枪、子弹带……如果捉到俘虏,也睁着眼让他们跑掉,让他们回去报告你们的行踪跟狼狈的样子。周大勇!我们家乡话说:‘卖什么唱什么,装什么像什么。’对敌人不能讲老实。反正你放心去,带你们执行这次任务的是三团王团长,他的鬼八卦多得很。”他望着远处的山头,又说:“那个高山堡下边就是蟠龙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完成任务回来,路过蟠龙镇,顺便去玩玩。”
周大勇说:“蟠龙镇是敌人占着哪!”
赵劲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学得更聪明呢?你们走后,我们让机关枪去跟敌人谈判谈判,蟠龙镇不就回到我们手里咯?同志!我们对蟠龙镇很感兴趣,因为,那里敌人给我们准备了大批弹药、粮食和服装啊!”他认真地说这些话,口气还有点严厉,脸上没有一丝笑。
周大勇说:“我马上通知我们连队的同志们,要他们准备出发。”
赵劲说:“别忙,二营已经抽出了两个连。二营副营长负伤了。部队要打蟠龙镇,别的营级干部抽不出来。你就带二营的两个连去。他们都听你指挥。”
周大勇看看赵团长旁边站的指导员王成德。
王成德点头,说:“大勇,你只管放心去。这次攻打蟠龙镇,我们连队会扎扎实实地干它一下。不会给咱们一连脸上抹黑!”二
雨哗哗地下着。山野间白茫茫的,二三十步远,就什么也看不清。
周大勇他们,配合兄弟部队的七八个连队,从蟠龙镇地区出发,背着敌人主力部队十多万人,一直北上。
今天是周大勇他们背着敌人主力部队北上的第三天。后半晌,他们跟敌人打了一仗,又摆脱敌人,急行军二十里,就在延安东北二百多里的一个小山沟宿营了。周大勇布置了警戒,从山坡上下来,朝一个村子走去。满身是泥,脸上的雨水往下流。他,心情沉重。因为他指挥的第五连伤亡很大,连长、指导员统牺牲了。他刚才在山头上看见王团长。王团长眼窝深陷,脸像被心火烧焦了似的。他说:“大勇,执行这样的任务,真是难,难极咯!敌人猾呀,猾得很哪!”
周大勇走近一个窑洞,听见窑内有些个战士议论什么,有的声调是高昂、兴奋的,有的声调是激愤、不满的。
“我们今天打完仗,临撤退的时光,可有了个清:敌人像一群蝗虫一样,在一个个的山头上爬呀,爬呀!大雨忽撒撒来了,下得瓢泼。我看,敌人今天淋得够受!”
“那还用说。今天咱们抓的俘虏,看那死样子:背着武器,弹药,行李,九天干粮三天生粮,压得腰躬起;穿的破棉衣,活像叫化子;嘿呀!大雨再一浇,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们还谈天说地哩,看我们打的是什么仗呀!今天,我们跟敌人打得正上劲,周连长突然命令撤退。撤退就撤退吧,嗨嗨!给你来了个乌七八糟乱窜,活像打了败仗!这不是成心让敌人耻笑我们哩?我们见过多少连长,可没有见过他这样沉不住气的连长呀!”
“你说那一套算什么哩,我们比你还恼火!连长让我们班扔掉了四个背包,还让我把‘臂章’扯碎扔了。我愿意舍命也舍不得我的‘臂章’,可是命令如山倒呀!我们班里那个陕北战士才说的怪:‘毛主席还没过黄河,我们这帮扛枪的人,倒先要过黄河。我死也死到陕甘宁边区!’瞧瞧。这样折腾下去,兵怎么带呢?”
“亏你们还是老战士,连这点问题都识不透。周连长在装神卖鬼哩。我心里才有底!”
周大勇靠在窑门边的土墙上,听了最后那个战士说话的口气,暗暗吃了一惊:“要是敌人也看破我们的用意,那就糟透咯!”他正要进窑洞,去跟战士们一块烤衣服,通讯班班长跑来报告:“六连副指导员找你。”
周大勇说:“要他到左边这个窑洞来。慢走!你派几个通讯员到山沟里去找老乡,就说咱们部队回来了。告诉通讯员们,谁要尖声怪叫惊动了老乡,我可不会饶他!”
六连副指导员卫刚,一脚踏进窑门,喊:“嘿,捞住了!”
他满身泥巴,帽檐滴水,皮带上别着扳起机头的驳壳枪。卫刚说:“我们放警戒回来,跟游击队的同志们一道,消灭了敌人一个便衣侦察队。敌人鬼得很:赶上毛驴,驮上草料、粮食,你要盘问,他们就说:‘给八路军送粮草哩!’装蒜也装不像。大勇,敌人是消灭了,粮食却搬回来了。你出去看吧,看了准高兴!”卫刚眼睛喷发着热情,乐得直跳蹦。周大勇脑子一转,想:“敌人在尽力摸我们的情况哩!这消息要立刻向王团长报告。”他又拍着卫刚的脊背说:“嗬,你干得真利索!游击队的同志们呢?”
“在外面搬粮食哩。”
周大勇喊:“通讯员,要五连派一个班去搬粮食,请游击队的同志们上来烤衣服。快!”
卫刚,一来打了胜仗,二来受到周大勇的夸奖,心眼笑开了,高兴得坐不稳。他脱了上身的衣服,抡着胳膊来回蹦跶着取暖。他说:“执行这一次‘背敌人’的任务,我就少活五年。太费心思了!咱们主力部队大约正攻打蟠龙镇哩,那才是兵对兵,将对将,干起来特别痛快!”
周大勇说:“太费心思了?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光靠一身气力打仗哩!”他看看卫刚那高大强壮的体格、又宽又厚实的胸脯,就觉得卫刚强壮的体格很像自己。他寻思:两三年以前,自己的性情跟卫刚的性情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冒腾腾、气刚刚的。周大勇从心眼里喜欢起卫刚了。同时,他也从卫刚的样子想起了团参谋长卫毅。他说:“卫刚,你简直跟你哥一样高大、有劲!”
卫刚说:“一个娘养的又能差了多少!”接着又不耐烦地摇头:“别提他。我哥是参谋长,大干部,和我没关系!”
周大勇又好笑又奇怪,他瞧着卫刚那孩子式的纯真模样,说:“你对你哥意见蛮大咯!”
卫刚说:“说来,气得我肚子咕咕叫。我哥在羊马河战斗中负伤,我跑了三十多里到医院看他。刚开头,我们还谈得很亲热,可是没谈上十句话就崩了。我说,你在医院多住几天,好好歇息调养。他给了我一头子,说什么他是来战斗的,不是压床铺的。我真气死了!”
周大勇看卫刚气呼呼的样子,失笑了。他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喊:“周连长,周连长!”
周大勇闪出窑门,就跟一个人碰了个面对面。这人,三十开外,大高个儿,头上绑块白毛巾,背着挂包、盒子枪。他浑身是泥,大概没有少跌跤。
周大勇把这人仔细打量了一阵,猛地扳住他的肩膀,说:
“这不是李区长?你也耍起枪杆子咯?记得吗?青化砭战斗的时光,你带担架队,我见过你一面。”
李玉山一只脚踏在炕沿上,用毛巾擦脸上的雨水,说:
“好大的雨哟!周连长,啊,就叫你大勇吧。一回生二回熟,见一面就算老朋友。大勇,我在青化砭跟你拉罢话,倒有月数时日没见面啦!大勇,如今我不是区长了,我当了游击队队长,领了一帮两头齐的小伙子,满山乱蹦呢!说正经的,刚才搞到的那几口袋小米,算部队的呢,还是算游击队的呢?要算部队的,那每袋小米你得给我一板盒子枪子弹。”
周大勇说:“老李,怎么分起你我啦,反正煮肉烂在锅里!”
李玉山照周大勇胸前猛地打了一拳,说:“跟你说笑哩,我们就是来给部队搞粮食的。大勇,群众们听说敌人来了,就把衣服、粮食、家具,都坚壁起来了,到处精光,像扫帚扫过的一样。要不是咱们今天搞到这几口袋小米,你们的行军锅就要挂起来当钟敲哩!”三
敌人主力部队从蟠龙镇一带北上以后,我军主力部队就靠近到蟠龙镇周围地区。
四月的后十天,白天黑夜都下着雨。山野间,雾气腾的。天,越来越低,快压到人头上了。战士们上山下沟滑得连跌带滚;蹲在那潮湿的破窑洞里,出气也不舒坦。这样的天气该会把战士们憋得发慌吧!不,战士们倒乐和得不行。他们把这天气看作是胜利的预兆,立功的好机会。因为在西北战场上,每次打仗一定下雨。什么原因?也许是战争中常碰到的凑巧事吧!
这几天,战士们整天忙着作战斗准备:做梯子,捆炸药,擦枪,开会研究打敌人的办法。排以上的干部,每天都顶着雨,踩着泥浆,再三再四地看蟠龙镇的地形和研究敌人构筑的工事。
五月开头的一天,旅长陈兴允正带领干部们看地形,突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到野战军司令部去。
今天一早,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彭德怀将军,冒着雨在蟠龙镇周围的山头上观察了敌人的主要阵地以后,回到野战军司令部。
彭总住在一家老乡的窑洞里。窑洞的门窗都让敌人烧掉了。进了窑洞,右首有一片门板支起的一张床。床上放着很简单的铺盖。窑后头的墙上挂满作战地图。
野战军司令部通知:下午召开旅以上的干部会议。可是旅长陈兴允奉彭总指示,上午十点钟就赶来了。因为陈兴允的那个旅,是担任主攻蟠龙镇制高点——积玉峁这重要任务的。
陈兴允走到彭总住的窑洞门口,把帽子上的水拧了拧又戴上,喊了声:“报告!”窑里没有回答声。
“警卫员不是说彭总回来了吗?”陈兴允想。他正要转身问院子里站的参谋人员,突然义听到彭总住的窑洞里有说话声:“这里敲他一下……这里……哦,这就对啦……”陈兴允伸头往窑里看,原来彭总正在那里凝神专注地思考什么。
彭总坐在火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他的衣服透湿,身边的柴火堆上放一顶军帽,帽檐上流下点点的水滴。他仰起头,微闭着眼,两手抱住膝盖,肩膀左右微微摇动。
“报告!”陈兴允轻轻地走进窑洞,低声喊。
“哦,你来咯!把湿衣服脱掉。”彭总走到床边,提起一件破旧的棉衣,说:“披上。”
彭总,中等以上的身材,普通工人的脸相,两道又粗又黑的浓眉下一对不大的眼睛闪着严肃刚毅的光芒。这位天才的军事家像普通劳动人民一样质朴、淳厚。他和陈兴允谈了几句话以后,又注视作战地图,扳住指头在计算什么。有时,他来回轻轻地踱着步子。看来,他总是全副精力都贯注在某一点上,冷静地深思着。
我们部队接连打了几次胜仗,把敌人进攻延安时光的那股凶劲挫下去了。现在又把敌人主力部队指挥着向绥德地区爬去了;拿下蟠龙镇这孤立据点,他一定也心里有数。可是陈兴允明显地感觉到:彭总不光没有兴奋情绪,反而更谨慎,更沉入深思。
彭总让陈旅长走到地图边,要他看其他战场敌我态势以及敌人在陕北的分布情况和动向。有时候,他回头看陈兴允的眼睛,仿佛在观察:“他是否懂了这一切呢?”
陈兴允觉得彭总那严肃深沉的眼光,直射到人心里。在这样眼光下,软弱、犹豫、自私都无法隐藏,正像眼睛里不能有针尖大的灰尘一样。
彭总沉静地站在地图面前,使人感到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他并不使你感到冷淡,相反的,这是耐心的启发、等待和父兄般的关怀。
虽然将要进行的战斗,是部队在陕甘宁边区作战的第一次攻坚战,虽然部队攻坚经验很少,可是陈兴允一站到彭总面前,他就觉得蟠龙镇一定会拿下。
彭总深思着,偶尔和陈兴允说一两句话。
陈兴允,在这第一次和彭总接近的时刻,彭总的举止言谈使他微微感到奇异。他回忆起自己每一次对干部交代任务的时候,一怕他们了解不情,总是反复地给他们讲,要他们中间某些人复诵。可是彭总老是冷静的、精神非常集中地谋虑着,而很少说话。他为什么很少说话?兴许,彭总觉得自己深刻体验到的经验,虽然是花了很大代价才换来的,是非常宝贵的,可是对那些没体验过这些经验的人说,不一定感觉到那是可贵的!随即,陈兴允又觉得,自己这种推想不一定正确。因为不管是自己,不管是其他干部,哪怕和彭总接近时间很短,也就能从他思考问题、处理事情中,从他的生活作风和一举一动中学到很多东西。彭总不长篇大论的讲话,可是他的话里,压缩着宝贵的思想和丰富的经验。他的话,会让你联想起很多的事情。他的话,一投入你的脑子中,你那很多模糊感觉到而说不出的凌乱、片断的经验,便联贯起来了,系统了,明确了,提高了。这时,你会惊奇地对自己说:
“啊!事情原来这样简单、明确!可是以前我怎么觉得它是那样复杂和没有头绪呢?”
陈兴允正寻思,猛地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站在窑洞门口,扶着根棍子,伸头进来对彭总说:“同志,要水喝你言传,到自己家里啦,不要见外。”他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呼噜噜地吼着痰。“啊呀!总是忙哟!忙哟!”
彭总转过身走近那位老汉,说:“老人家,不麻烦你。”他和蔼亲切地又问:“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老汉艰难地摇头,说:“没有,没——有。”
那位老人刚走,三个小娃娃,跑到彭总住的窑洞门口。这些个娃娃最大的有六七岁,最小的只有四五岁。警卫员一边瞪眼吓唬,一边低声喊:“小鬼,别乱跑,回来!”娃娃们根本不理睬,连跳带蹦地闯到彭总住的窑洞中去了。
彭总弯下腰,轻轻摩着娃娃们的头,问:“噢,你们有什么军国大事要来讨论?”
娃娃们傻呵呵地互相瞧瞧,一对对的黑眼珠,像那荷花叶上的水珠一样滚转。他们憨溜溜地笑了。接着,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一拥上去抱住彭总的腿,有的向彭总要子弹壳,有的向彭总要一支很小很小的手枪。
彭总给一个小娃绑好鞋带,给另外一个小娃擦了擦鼻涕,然后又跟他们有趣地谈了一阵,最后说:“这里不需要你们发言!”娃娃们跳着往出走,彭总用手照护着他们,一面走,一面说:“好,到外面去玩。对你们是不能讲原则的。小心,不要跌跤!”
彭总望着:走远了的娃娃们,故意踏着泥水,倒退着、跳着向他招小手,他坦然地笑了。
彭总转过身,说:“敌人主力部队,竟然向北去咯。”
陈兴允说:“谁叫他们急着找我军决战,愚蠢!”
“这就叫按主观愿望办事嘛!”彭总讥讽地说。“决战是要决战,但是要在我们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决战。”他向陈兴允问了战士们对最近战局的看法和议论以后,又非常简明地把全国战争情况讲了一番。然后,背着手,站在窑门口,眯着眼睛望远处雾沉沉的高山头。望了一阵,他转身问:“拿下蟠龙镇,你有没有信心?”
陈兴允说:“我还需要充分地了解情况。”
彭总看着地图,扳住指头冷静地讲着计算着。他说,北上的敌人到绥德城最少要七天。为什么敌人到绥德城要七天?
他计算了陕北的山路、气候,敌人每个士兵的负重量,行军速度和特点。又讲,我们一开始攻蟠龙镇,进到绥德城的敌人部队必然反转来增援。他们反转来以前,一定要请示胡宗南。胡宗南接到绥德城敌人请示的电报,会提出几个什么样的作战方案。他考虑这些方案又要多少时间,胡宗南考虑好了,把电报发刊绥德城的敌人手中,又要多少时间。敌人从绥德城返回蟠龙镇地区,路上还要多少时间。末了,彭总总括起来说:“这样看来,最少,最少我们有四天的攻击时间。”
陈兴允惊奇地想:彭总讲得多么肯定,多么详尽,多么清楚啊!胡宗南的脾气,甚至于胡宗南接到我军攻击蟠龙镇的消息时,那种震惊的样子他也想象到了。
彭总察觉到陈兴允的心情了。他打量着陈兴允,坦率地说:“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你和胡宗南打交道也不少嘛!他历来是我军手下的败将。一九三六年十月山城堡打的那一仗,你参加了,消灭了胡宗南一个主力师。十年内战的最后一战啊!
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知道他是个运输队长。抗日战争初期——一九三八年,我和几位同志路过西安,住在胡宗南的司令部里,表面上是很客气咯!但是,我们知道将来是要和这家伙交手的。吃饭啦,谈话啦,使我们有机会进一步了解这位上将司令长官。你想想看,我们硬是听见他两个小时打了十四次电话,都是讲什么军衣上的扣子怎么钉呀等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和我同行的同志们说,胡宗南是个志大才疏的饭桶。我同意这个看法。因为他无能而又死心塌地地追随蒋介石,所以才把几十万军队交给他指挥。拿眼前的情况来说,他坐在千里之外的西安指挥,而他在前线的兵团司令,不得到他的批准,连一个营也调不动。这样一个独断专行的人,除了葬送他的军队还能干什么?”
陈兴允聚精会神,听得出神了,最后止不住地低声笑了。
彭总手轻轻一挥,说:“不能再评论胡宗南了,我们还是研究当前的任务吧!”
彭总指着地图,继续沉静地讲,敌人在蟠龙镇周围几十里的山头上,除了强大的野战工事以外,还有三十多个重要碉堡。拿下这些重要阵地,需要多少时间。并讲到敌人的兵力、火器、士气、战斗力,敌人的优点和弱点;我们的兵力、火器、士气、战斗力、我们的有利条件和不利条件。……
陈兴允觉得脑子里千头万绪的想法,现在非常明确了;对这次攻坚战,他分外乐观,分外有把握了。
彭总讲完,背着手慈祥地看着陈兴允,又问:“你觉得怎么样?”
陈兴允说:“原来我担心的是时间。照彭总的计算,我们除了战斗准备需要的时间,还有四天的攻击时间。”
彭总肯定地插了一句:“是的。最少,最少有四天——四天四夜啊!”“那就很有把握。”
彭总问:“有把握吗?你用什么战术手段,拿下积玉峁这个决定全局的重要阵地?”
陈兴允看着挂满地图的墙壁,回想着这几天侦察、研究的印象;回想着积玉峁的地形,敌人的兵力分布,工事构筑,火力配系。他边回想边盘算。
彭总仿佛怕打扰陈兴允的思索,轻轻地踱着步子。
陈旅长讲了讲:侦察地形的结果,火力阵地的选择,突击部队的组织,冲锋道路的开辟。……
彭总背着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注意力非常集中地听,像是掂量陈兴允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有时彭总的眼光移到作战地图上,边听边思索。当陈兴允讲到土工作业和爆破问题的时候,彭总说:“土工作业和爆破怎么样?你仔细讲。”
陈兴允说:“我们火器很少,炮弹有限。因此,土工作业和爆破在这次攻坚战中有决定作用。……各个进攻部队把交通壕挖得顶住敌人阵地的外壕;用大铡刀砍断铁丝网;……逢到绝崖无法攀登的时候,就在崖壁上挖洞爆炸,使崖壁变为坡形,成为冲锋道路……”彭总向前微微地移动了一下脚步,他全副精力又集中到某一点上思索了。过了一阵,他说:“你说得对。土工作业与爆破,在这次攻坚战中是会起重大作用的。”
彭总又仔细地讲了关于侦察地形、火力和突击队的组织……。还语重心长地叮咛:“陈兴允同志!我们要兢兢业业地挑起党中央交给我们的担子。算算这个账:革命早胜利一个月,会给老百姓减轻多少负担啊!就拿这次战斗说,它包含多少生命、物质和劳动,而指挥人员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疏忽,都会造成不可补偿的损失。你回去反复地对各级军事指挥员和政治工作人员讲:不能有丝毫大意,战斗前须有确切的计划,周详的准备——战斗胜利是充分准备的结果,严格的检查——把战士们的每一颗子弹和每一根鞋带都要检查到。”
陈兴允一边听彭总说话,一边想着自己旅的战斗准备工作和对准备工作检查的情况。啊,几个重要环节没有注意到,到处都是漏洞。他心里焦灼不安,很想立刻抓起电话机,告诉旅政治部主任、参谋长和各个团的干部说:同志,不要说什么都准备好啦,赶快打吧;实际上,我们简直什么都没有充分准备,更不要说严格检查了!”
“你攻击这一点,你就必须打上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也必须拿下它。”彭总指着地图上的积玉峁说。“这就要求指挥员有最大的决心和毅力,有坚定顽强的战斗意志。”他指着自己的头,又说:“一个人的头脑里不能是一格一格的;或者说一个人的思想不能分为两半:这边要胜利,这边又怕消耗。否则,你看到消耗心就软了,战斗意志便会动摇,从而也会影响到战斗胜利。这是很危险的。”停了一阵,他稳实而从容地踱了几步,像循循善诱的老教师似的,说:“消灭多少万敌人,是从消灭敌人一个哨兵,一个班开始的。你若对这一个哨兵一个班不小心,那就可能影响到整个战斗的进展。敌人的兵、飞机、大炮再多,都吓不住我们,可是在具体战斗中哪怕敌人兵力很少你也不能轻视他,而要认真谨慎地对付他。”他坚毅地把手摆了一下,像总结他的谈话似的,说:
“死老虎也要当活老虎打;轻敌骄傲的人注定要失败,这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陈兴允想着彭总的话,想着积玉峁的地形。接着,他脑子又闪过了一个想法:彭总讲到整个西北战场的敌人的时候,是那样轻蔑,可是讲到怎样夺取积玉峁这个山堡的时候,却讲得非常详尽,连那战斗中团长、营长都可以不去着重过问的事情他也讲到了。
彭总问:“还有什么问题?”
陈兴允说:“没有别的问题,就是炮弹还少点,不过我们回去想办法。”
彭总没有表示什么。
陈兴允说了关于炮弹少的意见以后,又很后悔:自己哪一次打仗,不是三五发或十来发炮弹就解决问题呢?炮弹完了,仗还不是一样要打,是咯,这问题何必提呢?
回来的路上,陈兴允再三地思量过彭总说的每一句话,这些话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多少遍,但是这次听了又觉得格外新鲜和思想丰富。
马猛跑了一阵,陈兴允回头一看,骑兵通讯员拉远了。他放松马的嚼口,让马信步走着。这样,他又静心地寻思起来:
“我提到炮弹少的问题,彭总没有表示什么。是咯,这个问题不应该提。可是,说心里话:从哪里要能搞来四五发山炮弹,那就是最大的宝贝啊!”四
一天断黑,准备进入阵地的西北野战军主力部队,有的集合在山沟里,有的开始向山上爬去。骑兵通讯员来回在沟里奔跑。
这时光,蟠龙镇四下里的山头上,传来机枪短促的射击声。
部队全部进入阵地以后,旅指挥所就设在一个垅坎下面的土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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