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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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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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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幢旧屋子
早在写完“蛊惑”之后,就准备写这篇“影子”的,但是却耽搁下来,写了“奇门
”。接著,又写了好几篇别的,所以拖下来的原因,是因为“影子”这篇故事,实在太
奇幻,奇幻到几乎不能解释的程度。
再奇幻的故事,也可以有解释的。例如说,一个奇异的生物,来自太空,不知道他
来自甚么星球,但总可以知道他是从另一个不知名的星球上来的,那也算是有了解释了

然而“影子”却不然,它实实在在、不可解释,但整个故事的过程,却也很有趣,
而且有一种极度的神秘,或者说是恐怖的感觉。
事情发生在很多年前,那时,我们都还是学生。我说“我们”,是指我和许信,许
信是我的好朋友。
那一年秋季,我和许信以及很多同学,都在郊外露营,年轻的时候,参加过许多活
动,再也没有比露营更有趣的了,日后,颠沛流离,餐风宿野的次数多了,想起以前对
露营的那种狂热的兴趣,总有一种苦涩之感,那且不去说它。
那一天晚上,当营火已经渐渐熄灭,整个营地都静寂下来之际,许信突然来到我的
帐幕中,他拿著一支电筒,一脸神秘,低声叫著我的名字:“出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给他在睡梦中摇醒,有些疑惑地望著他,但是他已向后退了开去,他的那种神情
,使我觉出,他一定有极其重要的事和我商量,所以,我立时拿起一件外套,一面穿著
,一面已走出了帐幕。
我们来到一个小丘旁,他的样子仍然很神秘,我低声问道:“有甚么事?”
许信道:“这是我下午收到的信,你看!”
他将一封信递了给我,那封信是一个律师写给他的。我们那时,还都年轻,看到了
一封由律师寄出来的信,心中总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我们都是寄宿生,信是先寄到学
校,由校役转送到营地来的。
我接过信来的第一句话,就道:“你下午就收到信了,为甚么现在才告诉我?”
许信指著那封信:“你看看再说!”
我将信纸抽了出来,那是一封通知,那位律师,通知许信,去领一笔遗产,遗产是
一幢房子,他的一个堂叔遗赠给他的。
信上还附著有关那屋子的说明,那是一幢很大的屋子,有著六七亩大的花园。
我看完了之后,许信兴奋地搓著手:“你想不到吧,我有了一幢大屋!”
我也著实代他高兴,一个年轻人,有了一幢大屋子,那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我道
:“露营还有五天就结束,结束之后,就是假期,我想,我大概是你那幢屋子的第一个
客人了,是不是?”
“你是屋子的一半主人!”许信一本正经地说:“我送一半给你,但是你必须和我
一起,立即离开营地,我真的太心急了,真想明天就看到那幢屋子!”
“离开营地?”我踌躇了一下:“那会遭到学校的处分!”
许信握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地摇著:“你想想,我们自己有了一幢大屋,还有六七
亩大的花园,还理会学校干甚么?”
我们那时都很年轻,现在想起来,那一番话实在是很可笑的,但是当时,我却立即
同意了许信的说法。对,自己有了那样的一幢大屋子,还理会学校做甚么?所以我立即
道:“好!”
我们一起来到了营地存放脚踏车的地方,推出了两辆脚踏车来,骑上了车子,飞快
地向前踏著。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天色快亮,我们也渐渐地接近市区之际,雾大得出奇,我们在
到达离一条铁路很近的时候,可以听到火车驶过的隆隆声,也可以感到火车驶过的震动
,但是我们却看不到火车,因为雾实在太大了。
但是我们却一点也不减慢我们的速度,终于,在天亮时分,到达了市区。我们下了
车,每人喝了一大碗豆浆和吃了两副大饼油条,然后,继续前进。当我们到律师办公室
时,根本还没有开始办公。
我们在门口等著,足足等了两小时,才办妥了手续,律师先恭喜许信,然后才告诉
他,道:“那屋子很旧,如果不经过好好的一番修茸,不能住人!”
许信那时,高兴得是不是听清楚了律师的话,都有疑问,他挥著手:“甚么都不要
紧,只要那屋子是我的,我就能住!”
他的手中,握著两大串钥匙,就是律师刚才移交给他,属于那屋子的。
而那些钥匙,大多数是铜的,上面都生了一重厚厚的铜绿,每一柄钥匙上,都系著
一块小牌子,说明这钥匙是开启屋中的哪一扇门的。
从那些钥匙看来,它们至少有十年以上未经使用,也就是说,那屋子可能空了十年
。但我却同意许信的话,只要那是我们自己的屋子,哪怕再残旧,还是可以住的。
我们离开了律师的办公室,仍是骑著脚踏车,向前飞驰,我们的心中实在太高兴了
,所以一面还在大声唱著歌,引得途人侧目。
屋子在郊区的一个十分冷僻的地点,我们虽然在这个城市中居住了不少时间,但是
仍然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得到。
我们首先看到一长列灰砖的围墙,一种攀藤的野生植物爬满了那一长列围墙,连铁
门上也全是那种野藤,当我们在门前下了车时,我们已可以从铁门中,看到了那幢房子

那是确是一幢雄伟之极的房子,它有三层高,从它的外形看来。它至少有几十间房
间,而且它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花园。
可是我们两人,却呆在门前,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互望著。
那房子实在太旧了!
这时,我们自然还看不到房子的内部,但是,单看看那花园,我们便都有了蛮荒探
险的感觉。
那花园中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池上还有一座桥,但这时,桥已断成了几截,浸在翠
绿的水中,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绿得如此之甚的池水,那简直是一池绿色的浆糊一样,
洋溢著一片死气。
在池旁有很多树,但是大多数的树上也都爬满了寄生藤,野草比人腰还高,大多数
已衰黄了,在随风摇曳,在花园中,已根本辨认不出路来。
我们呆了片刻,我第一个开口:“好家伙,我敢打赌,这屋子至少空置了三十年以
上!”
许信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屋子曾使他如此兴奋,却不料竟那么残旧。他吸了一口
气:“不管怎样,那总是我们的屋子,可以叫人来清理花园,或者,我们自己来动手。

我搓了搓手:“我说得对,快找铁门的钥匙来,我们进去看看。”
许信在五大串钥匙中,找到了铁门的钥匙,插进了匙孔中,可是我们终于无法打开
那铁门,因为整个锁都已成了一块锈铁。
在费了足足半小时之后,我们放弃了打开铁门的企图,而手足并用,爬过了铁门,
翻进了园子中,落在到达腰际的野草丛中。
我们分开野草,向前走著,走不了十几步,我们的裤脚上便黏满了长著尖刺的“窃
衣”,我们绕过了那池塘,发现水面居然还浮著几片枯黄了的荷叶,在一片荷叶上,有
一只大青蛙,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我们。
我们继续向前走著,来到了屋子的石阶前,连阶梯上也长满了野草,当然,不如花
园中那样密。大门一共有八扇之多,下半是木的,上半是玻璃的,但是我们完全无法透
过玻璃看到屋中的情形,由于积尘,玻璃已几乎变成黑色。
我们一来到了门前,在屋檐上,便吱吱喳喳,飞出一大群麻雀,那群麻雀,足有一
百多只,飞了一圈之后,又钻进了屋檐的隙缝之中。
我笑了起来:“住在这里,倒有一个好处,光吃麻雀,就可以过日子了!”
但是许信的神情却有点愤怒,他道:“我要把它们赶走,那是我的屋子!”
我提醒他:“嗨,我有一半,是不是?”
许信道:“当然你有一半,但如果你对这屋子表示不满意的话,你随时可以放弃那
一半的。”
我道:“你的幽默感哪里去了?”
“我没有幽默感,”许信说得很严肃:“我已爱上这屋子了!”
我笑了起来:“我也爱上了它,我们之间会有麻烦?”
许信显得十分高兴:“当然不会,别忘记,它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推著门,门却锁著,我向发锈的匙孔望了一眼,皱了皱眉,许信已将钥匙插进了
匙孔之中,用力扭动著,我则帮他摇动著门,足足忙了五分钟,由于门的震动,檐上的
尘土,落了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脸。
我们终于推开了那扇门,许信发出一下欢呼声:“我们一起进去!”
我和他握著手,一起走了进去,我们跨了进去后,不禁都呆了一呆。
那是一个极宽敞的厅堂,厅堂中,一应家俬俱全,正中是一盏吊灯,在吊灯上密密
的蛛网中,几只老大的蜘蛛伏著不动。
在所有的东西上,都是厚厚的尘,我从来也未曾在一间屋子之中,见过有那么多尘
土的。
在墙上,挂著许多字画,但是没有一幅字画是完整的,在陈列架上,还有很多古董
,大多数是瓷器,在几只大花瓶中,传出一阵“吱吱”的叫声,几只大老鼠,攀在瓶口
,用它们充满邪气的眼睛,望著我们。
在天花板上,很多批荡都已破裂了,现出了一根一根的小木条,在好些小木条上,
挂满了蝙蝠,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蝙蝠拍打著翅膀,但是不一会,便又静了下来,仍
然一只一只倒挂著。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了!
我又想说几句开玩笑的话,我想说,这屋子借给电影公司来拍恐怖片,倒真不错。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的话,许信一定会大大不高兴。
是以,我忍住了没有出声,许信则叹了一声:“你有信心整理这间屋子?”
我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慢慢来,总可以将它打扫乾净的。”
我们继续向前走著,我们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突然,
有一长条地板,翻了起来,在地板下,足有几十头老鼠,一起窜了出来。
它们窜出来之后,就停了下来,望著我们,许信挥著拳:“我要养十只猫!”
老实说,从那么多老鼠来看,养十只猫儿,怕还不够老鼠的一餐!
不论许信对这幢屋子表示如何热爱,但是当他看到了自地板下窜出了那么多老鼠之
时,他也不禁站定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而且,由于老鼠的突然受惊和乱奔乱窜,我和许信也立时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有一头硕大的老鼠,在窜过一张桌子的桌面之际,“乒”地一声,撞碎了一只杯子
,那杯子之中,自然也积满了尘。
杯子跌在地上,碎裂了,这使我们注意到,在桌上,还有好些杯子,看来好像是有
五六个人围著那张圆桌,正在喝咖啡谈天,但是谈到了一半,便突然离去了一样,所以
,杯子才留在桌上,没有收拾。
而且,我们又看到,在一张安乐椅的旁边,有一本书,那本书,已经被老鼠啃去了
一半,但那不是这本书应该在的地方,唯一的解释便是当时有人在那安乐椅上坐著看书

但是,当他在看书的时候,他却突然遇到了一些甚么事,是以放下书就离开去的。
接著,我们两人,虽然站著不动,但是却发现了更多这屋子的人是仓皇间离去的证
据,我比较细心些,我看到有几个电灯开关是向下的,也就是说,当屋中人离去时,匆
忙得连灯都不及熄!
几上也有著杯子和一些碟子,在一些碟子上,还有著吃蛋糕用的小叉子,当然,已
不会有蛋糕剩下的了,就算当时有,也一定被老鼠吃光了。
当我们刚一走进这屋子的时候:我们的心中,都是十分兴奋的,虽然感到那屋子太
残旧了,但却还没有甚么别的感觉。
然而现在,我从许信的脸色上可以看得出来,我们的心中,都有了一种阴森可怖之
感!
我先开口将心中的感觉说出来:“许信,这屋子怕有点不对头吧,好像是在突然之
间发生了甚么怪事,所以人才全逃走的!”
许信的脸色也很难看,他讲起话来,语调也没有那么流利了,他道:“别……别胡
说,这是一幢好房子,是我们两个人的。”
我向那些留在桌子上的杯子、地上的书以及另外几个屋中人是在仓皇中离去的证据
指著,道:“你看这些,而且,我看这屋子,本来一定住了不少人,可是你那位堂叔,
为甚么忽然不要这屋子了,让它空置了那么多年,到死了才送给你?”
许信摇著头,道:“那我怎么知道?我那位堂叔,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你要知道,
有钱人做起事来,有时是怪得不可思议的。”
我心中的疑惑愈来愈甚:“你见过他?”
“见过几次,不过没有甚么印象了。”
“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又说:“你对他没有甚么印象,他一定也对你不会有
太深刻的印象,你们的亲戚关系也很疏,他为甚么要在遗嘱中,将这幢屋子送给你?我
看,我们还是  ”
当我讲到这里时,我有遍体生寒的感觉,因为这一切事都令人难以想得通!
许信迟疑著,他自然知道我未曾说完的话,是在提议我们离开这屋子,根本不要再
来。
在他的心中,虽然也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他却又很不舍得,是以,他还在犹豫不
决。
而就在这时候,花园的铁门,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一阵响,那一阵声响,突然
传了过来,我和许信两人,本来就在心中发毛,再一听到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两人
都吓了一大跳。
比较起来,还是我胆子比较大一些,因为一听到那一阵声响,许信的脸色发青,立
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但是我的颈骨虽然觉得僵硬,却还有足够的镇定,转过头去
,看了一看。
我看到铁门外,像是站著三五个人,还有一辆房车停著,那年头的汽车,几乎全是
黑色的,这一辆,也不例外。
花园很大,我只看到一个女人和那拍门的是一个身影相当高大的男人,别的我就看
不清了。
我拍了拍许信的肩头:“有人在拍门,我们出去看看。”
许信这才转开头来,松了一口气:“这些人,怎么一点声息也没有,就拍起门来了
?”
我心中只感到好笑,许信那样的埋怨,自然只是为了掩饰他心中的惊恐,他放开了
我的手臂,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外退了出去,我们是退出去,而不是转过身,向外走出
去的。当时,我们也根本未去想一想为甚么要那样,直到事后追想起来,才知道那是我
们当时的心中有著极度的恐惧,生怕屋子中有甚么东西扑出来,扑向我们背后,令我们
无法预防之故,所以我们才会面对著屋子,向外退了出来的。
一直来到了花园中,我们才转过身,奔向铁门口。
在拍门的人,看到我们向铁门奔去,不再拍门。我们奔到了门前,喘著气,看到站
在门外的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和两仆人。
那老妇女的衣著很华丽,神情也很雍容,另外两个男人,身体都很强壮,一个多半
是司机,另一个则可能是男仆。
许信一看到了那老妇人,便怔了一怔,他有点不肯定地道:“是……婶娘?”
那老妇人忙道:“你倒还记得我,我们已有三四年未见了吧?”
许信叫那老妇人为“婶娘”,我便立时想到,那老妇人可能就是许信那位古怪的堂
叔的遗孀。
果然,许信的介绍,证明了这一点,我就有礼貌地叫了她一声“许伯母”。
老妇人道:“你将门打开来再说。”
许信苦笑著,道:“婶娘,我打不开这门,我们是爬进来的。”
老妇人回过头去:“你们两人将门撞开来。”
那司机年纪轻些,立时答应了一声,那男仆看来也已有五十上下年纪,他比较慎重
:“太太,我看你还是不要进去,让我们进去的好!”
许信的脸突然涨得很红,他提高了声音:“婶娘,堂叔在遗嘱中讲明,他将这屋子
送给我了,现在,这是我的屋子!”
许信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从他这时坚决维护他的权益的神态中,可以看出这一点
来,他又道:“我不要铁门被砸烂。”
那老妇人呆了一呆,才笑道:“阿信,我们是自己人,这屋子就算是你的,我难道
不能进来!”
“当然可以,但是我是主人!”
那老妇人道:“是的,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遗嘱的内容,我可以有权利,在这屋子
中取回一些东西?”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我们都曾听律师读遗嘱,但是我们都没有仔细听,因为当时
,我们都沉浸在自己拥有一幢花园大屋的狂热的兴奋之中。
许信的神态也立时不那么紧张了,他道:“那当然可以,就算遗嘱中没有规定,我
也会让婶娘去取东西的,但是门真的打不开,婶娘也可以爬进来。”
老妇人皱著眉,那司机道:“锁多半是锈住了,我有滑润油,可以再试试!”
他从车中取出了滑润油来,注入钻孔之中,许信将钥匙交了给他,他用力扭动著,
锁中发出“喀喀”的声音,落下许多铁锈来。
他花了大约七八分钟,终于“格”地一声,扭开了锁,用力将铁门推了开来。
铁门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一阵难听的“咯吱”、“咯吱”声。
铁门一推开,老妇人便向前走来,那男仆忙跟在她的后面,叫道:“太太,太太!

老妇人走出了十多步,才站在草丛之中,她的神态很激动,也很愤怒,她不断地道
:“阿尚,你看看,阿尚,你看看!”
“阿尚”自然就是那老仆的名字,他四面看看,也发出一阵阵的叹息声来。
老妇人道:“阿尚,你看,好好的屋子,变成了这模样,老爷也不知道发了甚么神
经!”
阿尚在维护著他的男主人:“太太,老爷当时,一定遇到了甚么奇怪的事,所以才
不要这屋子的,所以,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屋子空了太久,只怕里面会有一些……东
西!”
我用心听著阿尚和老妇人的对话,因为我听出,他们两人,都是曾在这屋子中住过
,而且是仓猝离开屋子的许多人中间的两个。
我问道:“当时,你们为甚么不要这屋子了?”
阿尚和老妇人望了我一眼,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妇人继续向前走去,一面走,
一面不住摇头叹息,当她来到了大厅的石阶前,她看到了大厅中的情形,她难过得像是
想哭一样。
许信忙道:“婶娘,屋子中有上千头老鼠,你要取些甚么东西,我替你去取好了!

老妇人却固执地道,“不,我自己去,阿尚,司机,你们跟著我!”
我们五个人一起走进了大厅,我走在最后,我的心中很乱,我在想,许信的婶娘这
时要来取的东西,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物事。
由此也可以证明,她离开屋子的时候,真是匆忙到极点的。究竟为甚么,她会如此
匆忙离开这屋子呢?据她自己说,是“老爷发神经”,但是阿尚却说,“老爷可能遇到
了甚么事”。
究竟为甚么要离开,只怕他们也不知道!
走进了大厅之后,许信扶著他的婶娘,因为老妇人看来,像是要昏过去一样。
大厅中的情形,实在太阴森可怖,我和许信都是年轻力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
,尚且一进来,就感到自脊梁骨中,直透出了一股寒意,何况是一个老妇人,更何况她
原来是住在那屋子中的。
她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阿尚忙道:“太太,我看你还是别上去了,你要取甚么东
西,我替你去取,太太,你可以相信我的!”
老妇人也不再向前走去,她喘著气,转过身来。
许信仍然扶著她,一行人又退到了门外,她深深地吸著气:“阿尚,在我的睡房中
,有一个镶罗甸的壁橱,你是知道的了。”
“自然,我记得的。”阿尚回答说。
“那壁橱的最下一格抽屉拉开来,下面还有一暗格,那暗格之中,有两只箱子  
”许太太讲到这里时,略顿了一顿。
然后,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讲了出来:“那两只小箱子中,一只放的是我的
首饰,连我的嫁妆也在内;另一只,则是几处地契。你老爷在世时,说甚么也不肯让我
去取回来,现在他死了,我非要将它们取回来不可,别的我可以不要,这些东西,我一
定要的。”
她在讲到“一定要的”之际,神情极其激动。
而我听得她那样说法,也不禁呆了。
我早就根据种种情形,推断这屋子中的人,当年离开屋子之际,是匆忙到极点的,
可是现在,听得许信的婶娘那样说,情形似乎比我所想像的更匆忙!
因为她连那么重要的东西,都未及携带,真难想像当时是甚么样的情景!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伯母,当时你们为甚么走得那么匆忙?”
可是她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一脸不信任我的神气。
我虽然亟想知道当时的实在情形,但是自然也不会再去自讨没趣,我没有再问下去

阿尚已经连声答应著:“好,我去取!”
他在答应了之后,向大厅望了一眼,却又有点畏缩起来:“侄少爷,你和我一起去
可好!”
许信比阿尚更害怕,他又望著我:“你也一起去,好么?”
阿尚立时同意,“好的,好的,多几个人,总是好的,有甚么事,多少也可以壮壮
胆。”
我略为迟疑了一下:“好。”
我答应了许信的要求,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我想,在许信的婶娘处,问不出甚么
道理来,但是在阿尚的口中,倒可以问出些名堂来的。
我们三人一起走进了大厅,这是我第二次走进大厅了,是以阴森可怖的感觉,也减
轻了不少,许信还在说笑著:“唉,不知要花多少钱来修理这屋子,希望堂叔有钱留在
屋中。”
阿尚神神秘秘地道:“侄少爷,我知道老爷的书房中,有不少银洋和金条,他走的
时候,一定也来不及带走,恐怕还在!”
许信高兴地道:“阿尚,如果真有钱的话,我分一点给你,你棺材本有了。”
阿尚忙道:“多谢侄少爷!”
我趁机问道:“阿尚,当年你老爷一家人,为甚么那么仓皇离开这屋子的,你能告
诉我么?”
这时候,我们已来到了楼梯口了。
阿尚听得我那样说,停了下来,叹了一声:“这件事,说来也真奇怪,我一时之间
也说不完。而老爷是绝不准我们提起的。”
我忙道:“你老爷已经死了!”
阿尚道:“是啊!是啊!”
他虽然说著“是啊”,但是他并没有将经过的情形告诉我的意思,我也不再去逼他
,因为我已看出他是不想告诉我的了。
我道:“现在许太大等著我们拿那两只箱子给她,还是有机会时再说吧。”
站在楼梯口,向上看去,只见楼梯上,本来是铺著地毯的,但现在,地毯上被老鼠
咬走的部分比剩下的部分还要多。
第二部:仓促之极放弃住宅
许信的胆子绝不比我大,但可能他对这屋子的热忱比我更甚,是以他便首先踏上楼
梯。
木楼梯随了我们三个人的体重之后,发出可怕的“格吱”、“格吱”的声音来,从
木缝之中,又窜出了许多老鼠。
一直到登上了二楼,并没有发生甚么意外。
二楼的残旧情形,比起大厅来,也不遑多让,阿尚看了,只是摇头,他向一扇紧闭
著的门指了一指:“侄少爷,那就是老爷的书房。”
许信大感兴趣:“堂叔在他书房中,留著不少金银,可是真的?”
阿尚道:“是,有一次我老母死了,他叫我进去,数了三十个大洋给我,我看到的
。”
许信向书房门口走去,我道:“许信,你还是先将你婶娘要的东西取出来好!”许
信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话,但是他却是来到了离门口三四寸处便突然站定了身子,接
著,他便叫了起来,道:“卫斯理,你来看!”
他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叫声,令得我和阿尚两人,都吓了老大一跳,我不禁埋怨道:
“许信,甚么事大惊小怪,人会给你吓死的!”
“你看,”许信还是指著那扇门,“门上面写著一行字!”
不是许信指著门那么说,我真看不到门上有字留著,因为光线不是很亮,门是赤褐
色的,那一行字,是黑笔写的,门上又是灰尘,不是来得近了,是决计看不出来门上有
字的。
我一看到了门口有字,便也连忙走向前,用衣袖抹去了门上的积尘,那一行字,可
以看得比较清楚了,那是一行极其潦草的草字,但是我也立即认了出来,那行字是:绝
不准打开此门,切!切!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许信冲动了起来,当时便要握住门柄,将门推了开来,我连
忙伸手,将他拉住:“许信,别乱来!”
许信道:“怕甚么?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这房间中会有甚么?”
我道:“在事情未弄清楚之前,我们迟一步进去,又怕甚么,你婶娘在等著。”
许信望了我半晌,终于同意了我的话。
阿尚显然目不识丁,他睁大了眼,问道:“那些字,说些甚么?”
我拍著他的肩头:“没有甚么,我等一会和你详细说,许太太的卧室在哪里?”
阿尚眨著眼睛:“在三楼。”
我将许信拉向后,这时候,只觉得在这幢残旧的屋子之中,可以说充满了神秘,而
神秘的顶峰,自然就是门上的那行字了。
我们又一起向三楼走去,来到了一扇门前,许信伸手将门推了开来,房间中很黑暗
,木制的百叶窗帘全关闭著,我们一齐走屋去,许信想将百叶廉拉开来,但是一用力,
“哗啦”一声,整扇百叶帘,一起跌了下来。
许信将百叶帘抛在地上,骂了两声,房间中明亮了起来,我看到床上叠著被,但是
被子却又成了老鼠最佳繁殖的地方。
一变得明亮,许多小老鼠,还不会爬行,就从被窝中跌了出来,蚊帐和被褥,已所
剩无几,那些壁橱的橱门上,那有著孔洞,里面的衣服也全都被咬烂了。
许信一面拍著身上的尘土,一面道:“希望那两只箱子未被咬坏!”
阿尚已俯身拉开了最后一只抽屉,当抽屉被拉开之际,一大群蟑螂,奔了出来,房
间中所发出来的气味之难闻,真是无与伦比。
阿尚捏著鼻子,又开了一度暗门,再伸手进去,提出了一只箱子来。那是一只铁铸
的箱子,已生了很多锈,但还没有损坏。
阿尚喘了一口气,又伸手将另一只箱子也取了出来,两只箱子一样大小,阿尚提著
它们,道:“侄少爷,我们可以下去了。”
我推了推许信,许信向我凑过来,我低声道:“设法将阿尚留下来,我有话问他。

许信点了点头,我们一起下了楼,许太太看来已等得很焦急了,一看到我们在门口
出现,她踏上石阶来,阿尚提著那两只箱子,报功道:“太太,是不是这两只?我一找
就找到了!”
“是,是!”许太太将箱子接了过来,放在石阶上,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了一串钥
匙来,自言自语道:“幸而这两只箱子的钥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她用其中的一柄,去打开一只箱子,她扭著钥匙,扭了好久,才将箱子打了开来,
在阳光之下,我们都看得很清楚,那箱子中,一层一层,全是极其贵重的首饰,有钻石
,有翡翠、也有珍珠。
我呆了半晌,许太大连忙合上了箱盖,唯恐被人抢走一样,她道:“我们回去了,
阿信,屋子中别的东西,都归你了。”
许信忙道:“谢谢婶娘。婶娘,我想请阿尚留下来,帮帮我的忙。”
许太太或者是急于要回去了,是以她对许信的问题,几乎考虑也不考虑,就道:“
好的,阿尚,你就留在这里,帮侄少爷的忙。”
她一面说,一面已转过身,向车子走去,司机走快几步,替她打开了车门,她登上
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等到车子驶走之后,我拍了拍石阶:“阿尚,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事情是怎样发
生的了?”
阿尚望了望许信,许信道:“你只管说,阿尚,我不会亏待你。”
我们三人,一起在石阶上坐了下来。那时,阳光仍然很灿烂,我们是对著阳光而坐
的,但不知怎地,总有一股阴森之感。
阿尚坐了下来之后,又呆了半晌,才道:“事情过去虽然很久了,但是我还记得很
清楚,那天晚上  ”
我插嘴道:“事情是发生在晚上?”
“是的,是晚上九点多钟,天很冷,太太和几个亲戚,在大厅中喝咖啡,听收音机
,我们下人全在厨房中,刚吃好饭,老爷就怪叫著,从楼上冲了下来。”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我道:“你老爷平时有没有那样的情形?”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常听得丁先生说,老爷是甚么……不苟,不苟甚么的。”
“不苟言笑。”我提醒他。
“是的,不苟言笑,丁先生是吃闲饭的,那天,他恰好不在。”阿尚说著。
我明白阿尚口中所谓“吃闲饭”的意思,那位丁先生,多半是清客,有钱人家中,
常有这种人。
许信接著又问道:“他叫甚么呢?”
阿尚皱起了眉,道:“当时,我们下人听得老爷的怪叫声,还只当是发生了甚么大
事,一起冲了出来,当我们来到大厅上时,老爷正拉著太太向外走,不断地叫所有的人
全出去。”
那时,不但阿尚皱起了眉,连我和许信,也一起皱起了眉,我忙问:“那时候,他
脸上的神情怎样?”
“骇人极了,脸色铁青,大太给他拉得向外直跌了出去,太太在叫:你发神经了?
可是老爷却只是顿著足,叫屋子中每一个人都离开,老爷平时够威严,没有一个人敢不
听他的话,虽然大家都觉得事出意外,但还是一起涌著,出了花园。”
许信听得入了神,忙道:“以后呢?”
“我们全是仓皇奔出来的,甚么也没有带,却不料我们一出了花园,老爷就立时将
花园的铁门锁上,指著屋子:‘谁敢走进屋子一步,就算我不知道,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
阿尚讲到这里,身子震了一震,哭丧著脸:“可是现在我已走进来了!”
我回头向屋子看了一看,心头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恐怖之感来。
许信安慰著阿尚:“不要紧的,他说的时候,屋子是他的,现在,屋子是我的了!

阿尚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害怕的显然不是屋中有甚么怪异,而是老爷的那句话
。而那句话在阿尚的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因此也可以知道,老爷在说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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