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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友

倪匡(当代)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笔 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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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快见面的笔友
很多杂志都有“徵求笔友”这一栏。笔友不如是谁首先想出来的玩意儿,不论谁首
创,首创者一定对心理学有极深刻研究。
人喜欢想像,人的想像力无穷无尽,凭通信来交朋友,就可以使人的想像力有发挥
的余地。两个人,本来是绝不相识的,但是可以通过写信而变成相识,当他们互相之间
,了解得十分深刻之际,他们就算是面对面,仍然可以不知对方就是自己的朋友,这又
可以满足人的掩蔽心理。
人喜欢公开自己心中的话,但同时又希望没有人知道自己是甚么人。许多无目的的
犯罪,犯罪者就是基于这一点心理。而正因为通信的另一方,可能根本不能和自己见面
,所以笔友之间的“交谈”,有时反倒比天天见面的朋友更来得坦白。
最喜欢交笔友的年龄,当然和一个人最喜欢幻想的年龄有关:根据统计,大约是十
五岁到十八岁。
高彩虹今年刚好足十六岁。
高彩虹是白素的表妹,我结婚那一年,她还是跳跳蹦蹦,只喜欢吃冰琪琳和汽水的
小女孩,但是几年一过,当她穿起高跟鞋、旗袍,眼睛上涂得五颜六色之际,绝不能将
她和几年前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了。
彩虹的生性很活泼,一切流行的东西都会,她也喜欢交笔友。
我和彩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我是她的表姐夫,她见了我多少有点拘谨;我猜想她
不怎么高与见到我,但是她和白素感情十分好。
那一天,彩虹竟然破例走到我的面前,我正在阳台上看报纸。这几天的天气,很不
正常,闷而湿热,在冬天有那样的天气,真是怪事。
彩虹来到了我的身前,叫了我一声。
我向她笑了笑:“你来了么?吃了饭再走,和你表姐多玩一会。”
我和她之间,似乎只有那几句话可以说,而在经常,她一定是高高兴兴地答应著,
转身走开去。可是今天,她的态度却有点不寻常。
她又叫了我一声,然后道:“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放下了报纸:“只管说!”
她脸上红了一下,神情十分靦腆:“表姐夫,我有一个朋友,明天要来见我。”
她的话,听来没头没脑,她有一个朋友,明天要来见她,那和我有甚么关系?为甚
么要找我来商量?但是我却没有说甚么,只是微笑著鼓励她说下去。
彩虹继续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表姐夫,我们是在信上认识的。”
“噢,是笔友。”我明白了。
“是的,是笔友。”彩虹道。
“彩虹,”我略想了一想:“如果是笔友的话,最好不要见面,很多笔友在一见面
之后,从此以后不再通信了。”
彩虹睁了眼睛:“会有那样的情形?”
“当然会,而且还十分普遍,笔友靠想像力维持,而事实和想像,往往有很大的一
段距离,所以见面之后,就……”
我没有再说下去,彩虹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少女,她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彩虹低下头去,过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可是,表姐夫,我却非见他不可。”
我有点不愉快,沉声道:“为甚么?”
彩虹的脸颊红了起来:“因为……我爱他。”
我陡地一呆,大声反问道:“甚么?”
也许是我突如其来的一声反问,实在太大声,是以彩虹吓了老大一跳,连忙向后退
去。就在这时,白素走了出来,扶住了彩虹,接著埋怨我道:“你看你,彩虹好意找你
商量,你却将她吓了一大跳,她是将你当作兄长,才向你说心中的话!”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如果我有一个妹妹,而她又对我说出那么荒谬的话
来,我一定先给她一巴掌,再慢慢来教训她!
但是,彩虹却不是我的妹妹,她甚至不是我的表妹,而是白素的表妹,我当然不能
打她,然而我又绝不能像是和我完全无关的人那样对她表示漠不关心,况且,我也难以
掩饰我心中的那种滑稽之感。
我用一种十分奇怪的声调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你爱上了他,现在的男孩子真
幸褔,竟然会有一个从来未曾见过面的少女爱上了他,彩虹,但连见也未曾见过他,这
算是甚么爱情?”
我自问我的责问是最为名正言顺的,彩虹一定多少也曾感到她的所谓“爱上了他”
是极其荒谬的了才对。
但是,我却完全料错了!
因为彩虹一听得我那样问她,立时睁大了眼,当我是一个外星怪人一样地望定了我
,然后,又像是我犯了不可救药的错误一样,摇了摇头。再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想
不到你没有老,思想却完全落伍了,你知道么?你们这样的人,已经发霉了!”
她忽然那样指责我,倒使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发霉了?或者是,比起你来,
我自然没有那么新鲜,但是我希望听你新鲜的意见。”
彩虹一挥手,摆出了一副演讲家的姿态来:“你刚才问我,连见也未曾见过,那算
是甚么爱情,对不对?这种问法,便是发霉的问法,是中古时代的‘一见钟情’,现在
,还讲这些么?”
我仍然笑著:“那么,现在已经是和陌生人谈恋爱的时代了?”
“一点也不,表姐夫,你该知道,爱情是心灵深处感情的交流,是人类最深切、最
透彻的感情,那应该是触及灵魂深处的,而不应该是表面的。而一个人,就算我一天看
上二十小时,我所看到的仍然是他的表面,而看不到他的内心的,是么?”
想不到彩虹竟如此会说话,我不得不点头。
彩虹又道:“可是,我在十三岁开始,就和他开始成为笔友,他在和我三年的通信
中,已使我彻底地了解了他的为人,了解他的内心,为甚么一定要见他?为甚么我不能
爱他?”
彩虹的话,听来振振有词,但是那却是属于爱情至上的理论,我不相信她的笔友如
果是一个畸形的怪人,她还会维持她那种爱情。
但一则为了她那种认真的神情,二则,白素正对我频频使眼色,所以我便放弃了出
言讥讽她的主意,只是笑著道:“你说得很动人  ”
想不到这一句话,也引来了彩虹的反对,大声道:“甚么叫我说得动人?你难道认
为爱情是靠视觉来决定,而不是心灵来决定的么?”
我实在忍不住笑,但我还是忍住了:“好,那么我们该从头讨论起,你有一个通信
三年的笔友,你已爱上了他,他自然也爱你,他明天要来见你,那么,我看不出这件事
,和我有甚么可商量的,但是你却说要和我商量这件事。”
彩虹犹豫著,没有出声,白素道:“彩虹要你陪她去接飞机!”
我笑了起来:“要我这发霉的人和她一起去接飞机?给她那新鲜的爱人看到了,不
怎么好吧?”
彩虹一顿足,嗔道:“表姐夫!”
我看她的脸面涨得通红,真是急了,忙道:“彩虹,别急,我只不过和你开玩笑而
已,但是为甚么要我一起去接他呢?你们一定已商量好各自戴甚么标志,以便互相识别
,对不?”
彩虹皱起了眉:“表姐夫,我……很难说明为甚麾,但是你经历过许多稀奇古怪的
事情,所以我才觉得要和你来商量一下。”
我听了之后,更是大惑不解,这其中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呢?我实在想不出来。
彩虹看到我在犹豫,她便道:“我先让你看最后他给我的那封信。”
我知道事情一定有点不寻常,是以我忙道:“好的,他信中说些甚么?”
彩虹一面打开她的手袋,取出了一封信来,她的精神是十分焦虑:“他写信给我,
一直是很有条理的,但是这封信,不但字迹潦草,而且有点……有难语无伦次的样子。

我已伸手将信接了过来,抽出了洁白的信纸,那的确这一封极其潦草的信,以下便
是这封信的全文:
“彩虹,他们一定不让我来见你,但是我却非来见你不可,我一定要来见你,你是
我心爱的人,我怎能不见见我的爱人?如果他们的阻拦不成功,那么,我在十二日早上
八时的那一班飞机,可以见到你了,当然我希望你到机场来,或者我不能……我不能说
甚么,他们一直在阻拦我,但是我想他们不会成功,但愿他们不成功,愿所有的一切都
保佑我能见你。伊乐,你的。”
我迅速地看完了整封信,然后抬起头来:“彷彿有些人不让他来见你。”
彩虹点头道:“看来像是那样,但是三年来,伊乐从来也未曾向我提及过有人可以
阻止他行动。”
我有点不明白,我道:“难道他只是一个人?譬如说,他的父母,或者他的监护人
,或者他是像我那样发了霉的人,不赞成他千里迢迢,来看一个未曾谋过面的少女,而
且爱上她?”
“不,不,”彩虹立时道:“伊乐没有父母,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
也没有监护人,他说有六个人照料他。”
“他是一个富家子?”
“我想是的,”彩虹说:“不然他怎可能有六个人照料他?但是表姐夫,我却不是
为了这才爱上他的,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对这一点,我倒是毫无疑问的,我略想了一想,道:“你是否曾想到,那些想阻止
他来见你的人,伊乐信中所谓‘他们’,就是那照料他的六个人?”
彩虹摇著头:“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未曾想到他的行动,会受人阻拦,而从来也不
能想像他会是一个那样没有勇气的人,会因为人家的阻拦,而改变了他的行动,他一定
会来的!”
我看出彩虹在讲那句话的时候,态度神情,都很认真。我又问道:“那么,在你的
想像之中,他应该是怎样一个人呢?”
彩虹一听,脸上焦虑的神情,立时消退了不少,自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异样的光釆
来。
她道:“伊乐几乎是一个完人,他甚么都知道,他学识之丰富,决不是我所能形容
,他……我想你见了他,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我笑了起来:“你说得他那么好,那我一定要见一见他。好的,明天我起一个早,
你先到我这里来,然后我们一齐到机场去。”
彩虹不免有点忧虑:“表姐夫,你说他……会不会终于不能成行呢?”
我道:“那我却不能预言,你应该更明白这一点,因为你了解他,你有他的照片?

彩虹摇著头:“没有,我们没有交换过照片。”
我皱了皱眉:“那么,你凭甚么认出他来?”
彩虹想了一会:“我想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认出他,不知道为了甚么,我有这个感
觉,感到他即使杂在一万人中间,我也可以认出他。”
我没有再说甚么,因为我明白彩虹为甚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她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因为她长期来和伊乐通信,久而久之,凭藉著她自己
的想像,塑造了伊乐的形像。虽然在她脑海中塑造成功的伊乐,只是她的想像,但是她
却固执地相信著这个想像。
笔友见面,往往会造成悲剧,那是因为想像和事实间的距离,十分大的缘故。
然而,对于彩虹和伊乐的事,我却并不十分耽心,因为伊乐不管怎样,总是一个环
境优裕,而且勤力向学、学识丰富的年轻人。也就是说,伊乐的实际情形,和彩虹的想
像,可能不会相去太远。
我只是道:“好的,你记得明天一早来?”彩虹和白素,一齐离开了阳台,我继续
看我的报纸,但是我发觉我的精神不能集中,我放下了报纸,向远处望去。
远处的山,被浓雾阻隔,形成一层层朦朦胧胧的山影,看来十分美丽,但是山上的
建筑物,却也完全隐没不见,我陡地感到,彩虹此际的心情,一定和我此时所看到的景
象相类;她有一个朋友叫伊乐,她甚至已爱上了他,但是,伊乐是甚么样子的,她却未
曾见过,伊乐躲在浓雾之中!
我伸了一个懒腰,希望明晨八时,飞机到达之后,浓雾便会消散,我们都可以见到
伊乐。
第二部:出色之极的信件
第二天,早上六时半,天还只有曚曚光时,彩虹已经来了。
幸而白素早已起身,连忙将我从床上拉了起来,等我见到彩虹的时候,是六时三刻

彩虹经过小心的打扮,她选择了一件十分淡雅的服装,那件米白色的服装令她显得
高贵、大方和成熟,我一看到她,便点头道:“你拣了一件好衣服。”
“那是伊乐设计的,”彩虹高兴地回答:“他在三个月前,将图样、颜色一起寄来
,他信中还说,经过了三年的通信,他深深地信这件他设计的衣服,一定是最适合不过
。”
我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很不错,你的那位笔友,他可以成为一个第一流的服装设
计师!”
彩虹更高兴了;但不论她如何高兴,总难以掩饰她昨天晚上一夜未睡的疲倦神态。
我心中已然感到,如果那个伊乐先生不能依时来到的话,那么对彩虹而言,一定是
一个沉重的打击。
白素也在耽心这一点,她偷偷地问我:“你看表妹能见到她的笔友么?”
我笑著回答:“不必紧张,就算她的笔友因故不能来,难道她就不能去看人家么?

白素笑了起来:“你倒想得周到。”
七时十分,我和彩虹一齐到机场,一路上,彩虹不断埋怨我将车子开得太慢,又在
每一个红灯之前顿足表示不耐烦,说城市交通管理不善。
但事实上,当我们到达机场的时候,只不过七点四十分,彩虹急急地到服务台前去
询问,那班班机在八时正抵达,于是她又开始抱怨钟走得太慢,好不容易,飞机在跑道
上停了下来,她又急不及待地奔向闸口。
在闸口又等了二十分钟,在那二十分钟之中,彩虹不住地攻击海关的旅行护照检查
制度和行李检查制度,使我不得不劝她:“你以为伊乐会喜欢见到一个一小时以来,不
断埋怨这、埋怨那的女孩子么?”
彩虹叹了一声:“我多么心急想见他!”
我当然明白她的心情,那是她的初恋,她不知为她初恋的对象作出了多少幻想,如
今,她的幻想会变成事实,所以她不能不心急。
第一个旅客从闸口走出来了,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生意人,接著是一对新婚夫妇
般的青年男女,然后是两个老妇人,再接著,是一队奇形怪状服装的乐队。
跟在那乐队之后的,是一个身形高大,肤色黝黑,像是运动家一样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在走出闸口的时候,正在东张西望,彩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她推著我:
“你过去问问他,他可能就是伊乐!”
我倒愿意这年轻人就是伊乐,是以我走向前去,向他点了点头:“阁下是伊乐先生
?”
那年轻人奇怪地望著我:“不是,我叫班尼。”
我连忙向他道歉,后退了一步,回头向彩虹望了一眼,摊了摊手,作出一个无可奈
何的手势,彩虹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
这时,那叫著班尼的年轻人,已和一个穿著软皮长靴和短裙的少女,手拉著手走开
去了。
我看到彩虹又伸手向闸口指著,我回过头去,看到在几个绝不可能是伊乐的人之后
,又有一个看来神情很害羞的年轻人,提著一只箱子,走出了闸口。
我知道彩虹的意思,她又是叫我去问那年轻人,是不是伊乐?
那实在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差使,但是我既然陪著她来了,却也不能不问,是以我又
走了上去,微笑著:“是伊乐先生?”
那年轻人的神情有点吃惊:“不,不,你认错人了,我叫赵家驹。”
我不得不再度退了下来,回头向彩虹望去,彩虹面上失望的神色,又增加了不少。
我再继续等著,陆续又有四三个年轻人走出来,每一个年青人走出来,我总上前问
他们是不是伊乐,但是他们的回答都是“不是”!
半小时之后,看来那一班班机的旅客,已经全走出闸口了,我退回到彩虹的身边。
彩虹咬著下唇,过了好一会,才道:“他,他没有来。”
我安慰著她,道:“或许我们错过了他,待我去向空中小姐要旅客名单看看。”
我向闸口走去,对一位站在闸口的空中小姐,提出了我的要求,那位美丽的空中小
姐犹豫了一下,我向彩虹指了一指:“她在等一个她未曾过面的笔友,不知是不是我们
错过了他,还是对方根本没有来,所以才希望查看一下旅客名单。”
“他的笔友叫甚么名字?”空中小姐问。
“伊乐。”我回答。
空中小姐开始查看她手上夹子上的旅客名单,她查阅得十分小心,但结果她还是摇
了摇头:“没有,这班客机上没有这位先生。”
我向她道了谢,那位空中小姐十分好心,她又告诉我,一小时后还有一班客机,也
是从那个城市中飞来的,或许他在那班客机上。
我再次向她道谢,然后回到了彩虹的身边,向她转达了那位空中小姐的话。
彩虹叹了一声:“不会的,他既然在信上说得很清楚,是搭八时正抵达的那班飞机
来,不会改搭下一班,一定是他信中所说的那些人,不让他来,可是,他为甚么会被人
阻拦得住呢?”
我很不忍看彩虹那种沮丧的神情:“你可以写一封信去问问他。”
彩虹摇著头:“不,我要打一封电报去问他,叫他立时给我回电。”
我道:“好,那也是一个办法,我们可以立时在机场拍发这个电报,你记得他的地
址么?”
彩虹勉强笑了一下:“和他通信通了三年,怎会不记得他的地址?”
我陪著彩虹去拍出了那封电报,电文自然是彩虹拟的,我不知道内容,但是那一定
相当长,长到了彩虹的钱不够支付电报费而要我代付的程度!
彩虹在和我一起离开机场时,才道:“表姐夫,回电地址,我借用你的地址,我怕
爸爸突然看到有电报来,会大吃一惊。”
我忙道:“那不成问题,我们一齐回家去等回电好了,我想,不必到中午,回电一
定可以来了。”
彩虹满怀希望而来,但是却极度失望地回去,一路上,他几乎一句话也未曾讲过。
到了家门口,白素迎了出来,一看到我们两人的神情,她也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而彩
虹则立即向她奔了过去,哭了起来。
白素忙用各种各样的话安慰著彩虹,我自顾自走了开去,心中在暗忖,这件事,是
不是就只是伊乐忽然受了阻拦,不能前来那样简单?
但是我想来想去,却不可能有别的甚么事发生,是以我也只将彩虹的哭泣,当作一
种幼稚的行径,心中多少还有点好笑的感觉。
彩虹足足哭了一小时有余,然后,她红著哭肿了的双眼,在门口等回电。我告诉她
,电报最快,至少也得在十二时才会来,但是她都不肯听我劝,咬著唇,一定要等在门
口。
读者诸君之中,如果有谁尝试过去劝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叫她不要做傻事,那
就可以知道,那一定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劝了两次,也不再劝下去,任由得她在门口等著。
这一天清晨时分,还见过一丝阳光,但是天色越来越阴沉,到了将近中午,天色黑
得如同黄昏一样,而且还在下著雨粉。彩虹一直等在门口,我也知道她一直等在门口,
因为白素不时走进来,在我面前唉声叹气。
一直到了中午,已快到一点钟了,我才听到白素在劝彩虹不要再等,但彩虹则固执
地道:“别理我,表姐,你别理会我,好不好?”
白素又来到我对面坐了下来,她刚坐下,便听得门口传来了一声吆喝:“收电报!

我们两人一齐跳了起来,一齐奔下楼梯,到了大门口,我们看到送电报的人,已经
骑著摩托车走了,彩虹手中拿著一封电报,一动不动地站著。
由于她背对著我们,我们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心中奇怪:她等了两三个钟头,
等到了电报,怎么不立刻拆开来?
我的心中正在奇怪,白素已忍不住道:“彩虹,快将电报拆开来看看,伊乐怎么说
?”
彩虹本来只是木头人一样地站著的,但是白素的话才一说出口,她的身子震动像是
雷殛,接著她转过身来。
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望了我们一眼,将手中的那封电报,放在桌上,就向外走
了出去。
我一个箭步跳向前去,抓起那封电报来。
一抓到了那封电报,我便已明白何以彩虹的面上,会变得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那并不是伊乐的回电,而且不过是电报局的通知书,通知书上清清楚楚地写著:尊
驾于上午八时四十二分拍发之电报,该地址并无收报人,无法投递。
没有伊乐这个人!
我抬起头来,彩虹像是一个梦游病人一样,仍然在向前走著,我大叫一声:“快去
追她回来。”
白素奔了出去,她本来也是对中国武术有极高造诣的人,但自从结婚以来,她几乎
还未曾用那样快的速度奔跑过,赶到了彩虹的身边,将彩虹硬生生拉进屋子来。
按著彩虹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忙道:“彩虹,别著急,事情总有办法的。”
彩虹缓缓地摇著头,我也不知道她摇头是甚么意思,我又道:“彩虹,最主要的是你对
他有没有信心,他是不是有可能是故意在避开你。”
“不会!”彩虹立即回答。
“那就行了,那我们就可以假定,是有一些人在阻拦著他和你的见面,那种阻拦,
一定可以打破,请你相信我。”
彩虹苦笑:“怎么………打破它呢?”
“首先,我要研究研究伊乐这个人,彩虹,三年来,他的来信,你都藏著?”
“是的。”
“拿来给我看,你从他的信中,或者看不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我却是一定可
以看得出来的!”彩虹略有为难的神色,但是她随即点头道:“好的我这就回家去拿。

我忙道:“叫你表姐陪你去。”
彩虹苦涩地笑著:“不必了,不会那样经不起打击!就算只是我一个人,也可以经
受得起,何况还有你们两人帮助我。”
我道:“我的意思是叫你的表姐驾车送你去,那你就可以快些回来,我实在急于知
道这个伊乐是怎样的人和他的家庭背景。”
白素听得我那样说,立时便挽著彩虹,向外走了出去。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思索
著何以那封电报,会无法递交的原因。
我心想,唯一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伊乐的家人,反对伊乐和不相识的少女谈情说爱
,伊乐所住的那个城市,正是民风十分保守的城市。
但是我还是不能肯定,那必须等我看到了伊乐的全部来信之后,才能作出决定。
白素和彩虹在半小时之后就回来了,在彩虹的手中,捧著一只盒子,当她揭开盒盖
的时候,盒中满满一盒是信,至少有一百多封。
在信封中,她还都小心地注明收到的日期,和将信编了号。我接过了所有的信,道
:“别来打扰我,我要好好研究这些信件。”
我走进了书房,关好了门,开始根据彩虹的编号,看起伊乐的信来。
伊乐的信,在开始的二三十封,并没有甚么特别之处,但是到了编号“三十”之后
的那些信,每封都是一篇辞情并茂的散文!
真难使人相信,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是伊乐的信中说的),会有那样美妙的文
笔。
而越向下看去,越是令我惊异,因为伊乐不但文笔好到了极点,他知识的渊博,更
是使我叹为观止,他几乎甚么都懂,有一封极长的信,是和彩虹讨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期的太平洋逐岛战的,我不以为像彩虹那样的女孩子,会对这个问题有兴趣。但是,任
何女孩子面对著那样知识深邃的讨论,都会心仪。
那一封长信,我相信即使叫当时盟军最高负责人来写,也不能写得更好些。
而他几乎甚么都懂,大约彩虹曾写信给他,向他诉说过一些身体不舒服的事,所以
有一封信中,他开列了一张中药方。
在那张中药方下面,彩虹写著一行字:只喝一次就好了,不过,药真苦!
二十岁的年轻人,会开中药方子,而且药到病除,会讨论文学、艺术,军事、政治
、考古、历史、地理,种种问题,还会作最佳妙的时装设计。
老实说,我再也不奇怪彩虹虽然未曾见过他,但是却会爱上他。
关于家中的事,伊乐说得很少。
他看来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母,的确,他曾提到有六个人在侍候他,他还曾提
及过一个“脾气古怪,经常补充他知识”的老人。但是他未曾说明那老人和他的关系,
看来像是家庭教师。
我一封又一封信看著,一直看到几乎天亮,我才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所有的
信中,绝没有一封,谈论到运动!
彩虹是一个十分好动的少女,几乎每一种运动她都喜欢,但是伊乐在这方面的趣味
,显然和她不合,伊乐对于世界运动会的经过,都知道得十分详细,然而他的信中,却
从来未曾提及他自己曾参加过甚么运动!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我已对整件事,有了一个概念!
我闭上了眼睛,在我的眼前,好像已浮起了一个有著一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但是
面色却异常苍白的青年人,我似乎还看到这个青年人坐在轮椅上,他是残废,生理有缺
憾,这就是他最后终于不敢来见彩虹的原因。
而我也像是已看到了结局,彩虹是一个有著如此狂热情绪的少女,不论伊乐怎样,
她既然已爱著他,一定仍会爱他。
于是,我又好像看到了大团圆的结局。
但是,我却没有再向下想去,因为我发现我自己所设想的,太像一篇令人作呕的流
行小说或是爱情文艺悲喜剧了。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会有那样的情形,真是天晓得。
我在书房的安乐椅上躺了下来,睡了两个来钟头,然后才打开了书房门。
第三部:一个大军事基地
我一打开书房门,就吓了一跳,因为彩虹竟挨在门框上,睡著了。
我的开门声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跳了起来:“表姐夫,你在他的信中,看出了
一些甚么来?”
我用十分轻描淡写的口气道:“彩虹,伊乐像是不喜欢运动,对不?”
彩虹点了点头:“是的,他信中从来也未曾提起过参加任何运动。”
我慢慢向前走著,彩虹跟在我的后面。我又道:“他的信中,好像也从来未曾提及
过他曾到什么地方去玩或是去游历,对不对?”
彩虹点了点头。
我站定了身子,这时白素也从房间中走了出来。
我又道:“伊乐给你的所有的信,谈的都是静态的一面,全是他所知的一切,他为
甚么从来也不谈起动态的一面,例如他今天做了甚么,昨天做了甚么,难道你的信也是
那样?”
彩虹又呆了半晌:“当然不是,我常告诉他我做了些甚么,我曾告诉他我打赢了全
校选手,取得了乒乓球赛冠军,我告诉他很多事。”
我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些:“彩虹,那你可曾想到他为甚么从来不向你提及他的行动
?”
彩虹怔怔地望了我半晌,才道:“表姐夫,你的意思是他……他……”
彩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才好,或者是她已然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但是由于心中
的震惊,所以讲不出来。
我接上口去:“他一定有异乎常人的地方,彩虹,你明白了么?”彩虹长长地吸了
一口气:“我明白了,表姐夫,你是说,伊乐是残废?他不能行动?”
“那只是我的猜想,彩虹。”为了怕彩虹受的打击太大,我连忙解释著。
彩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向前走去,她向著一堵墙走去,在她几乎要撞
到那幅墙时,我叫了她一声,她站定了身子。
她就那样站著,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各自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已将我一夜不睡,研究伊
乐来信,所推测到的结果,对彩虹说了出来。
对彩虹而言,那自然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打击,我们也无法劝说。
过了足有三五分钟之久,彩虹才转回身来。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她面上的神情,
却不像是受了甚么沉重的打击,而且相当开朗。
她道:“伊乐真是太傻了,他以为他自己是残疾,我就会不爱他了?”
这正是我昨天晚上便已经料到的结果,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彩虹虽然只有十六足
岁,但是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我相信她自己有决定能力。
彩虹又道:“他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我一定要好好地责备他,现在,事情很
简单。”
“你有了解决的办法?”我问她。
“是的,他不肯来见我,我去见他!”彩虹十分坚决地说。
彩虹会讲出那样的话来,我也一点不觉得意外。
可是,在这时候,我总觉得我对伊乐的推测,可能是犯了甚么错误。究竟是甚么错
误,我说不上来。我只是想到,要来看彩虹那也是伊乐自己的提出的,他之所以不能成
行,好像并不是受了自卑感的影响,而是因为有人在阻拦。
如果他是一个十分自卑的残废者,那么,他如何会有勇气表示要来见彩虹呢?
这疑问我暂时无法解决。
而听得彩虹说她要去见伊乐,白素不禁吓了一大跳,忙道:“表妹,那怎么行?舅
父、舅母第一不会答应,你学校也不会让你请假的!”
然而彩虹却固执地道:“我不管,我甚么也不管,我一定要去见他我已不小了,我
可以去见他。表姐夫,谢谢你替我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她向我们挥了挥手,跳下了楼梯走了。
白素叹了一声:“你看著好了,不必一小时,我们这里,一定会热闹起来。”
我明白她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是以只是笑了笑。白素的估计十分正确,不到一小时
,彩虹又回来了,她鼓著腮,一副闹别扭的神气。
和她一齐来的,是白素的舅父,满面怒容,再后面便是白素的舅母,鼻红眼肿,正
在抹著眼泪。
凡是女儿有了外向之心,父母的反应,几乎千篇一律,父亲发怒,母亲哭。做父母
的为甚么总不肯想一想,女儿也是人,也有她自己的独立的意见?
白素的舅父,在年轻的时候,是三十六帮之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时虽然已届中
年,而且经商多年,但是他发起怒来,还是十分威武迫人。
我和白素连忙招呼他们坐了下来,舅母哭得更大声了,拉著白素的手:“你看,你
叫我怎么办?她书也不要读了,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去看一个叫伊乐的人,谁知道这
个伊乐是甚么样的人!”
舅父则大声吼叫著:“让她去  她要去就让她去,去了就别再回来,我当没有养
这个女儿。”
而彩虹呢,只是抿著嘴不出声,脸上则是一副倔强的神态。
舅母听得舅父那样说,哭得更厉害了,白素俏俏地位著我的衣袖:“你怎么不出声
?”
本来,我不想将这件事揽上身来,因为彩虹那样的爱情,在我这已“发霉”的人看
来,也未免是太“新鲜”了一些了。
但是,如今的情形,却逼得我不能不出声,不能不管这件事了,我叹了一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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