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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_3 海明威(美)
  “好吧,谢谢,”麦康伯说。他料想自己重新会有关于狮子那样的感觉,想不到却没有。他这一辈子头一回完全没有恐惧的感觉。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明显地感到兴致勃勃。
  “咱们去看一看第二条公牛,”威尔逊说,“我会通知驾驶员把车停在树荫下的。”
  “你们去干什么?”玛格丽特·麦康伯问。
  “去看野牛,”威尔逊说。
  “我也去。”
  “走吧。”
  他们三人走到第二条野牛躺着的空地上,它显得黑黪黪,身躯庞大,脑袋搭拉在野草上,一对大犄角叉得很开。
  “这条野牛的脑袋很好,”威尔逊说,“两支角中间最大的距离约摸有五十英寸。”
  麦康伯高兴地望着它。
  “它难看死了,”玛戈说,“咱们不能到树荫底下去吗?”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瞧,”他对麦康伯说,用手指着,“看到那片灌木丛了吗?”
  “看到了。”
  “这就是头一条牛走进去的地方。扛枪的人说,他摔下来的时候,那条牛躺着。他看到咱们拚命地撵,那两条牛飞快地跑。他抬眼一看,那条牛站起来了,对他望着。扛枪的人吓得没命地逃;那条牛慢腾腾地走进了灌木丛。”
  “咱们现在能进去撵它吗?”麦康伯热切地问。
  威尔逊用估量的眼光望着他。这不是个奇怪的家伙才有鬼哪,威尔逊想。昨天,他吓坏了;今天,他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不成,咱们得让它再待一会儿。”
  “让咱们到树荫底下去吧,好吗?”玛戈说。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他们走到一棵孤零零的、枝叶伸展得很开的树底下;汽车就停在那里,他们全上了车。
  “也许它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过一会儿,咱们去瞧瞧。”
  麦康伯感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抑制不住的和莫名其妙的快活。
  “我的老天,那是一场追猎,”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不是很精采吗,玛戈?”
  “我讨厌它。”
  “为什么呢?”
  “我讨厌它,”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厌恶它。”
  “你知道,我想不管是什么玩意儿,我再也不怕了,”麦康伯对威尔逊说。“咱们一看到野牛,就开始撵它,我的心里就起了变化。好象是堤坝决口啦。十足的刺激。”
  “胆子也变大了,”威尔逊说,“什么奇怪的变化人们都会发生。”
  麦康伯的脸上闪闪发亮。“你知道,我发生了变化,”他说,“我感到完全不一样。”
  他的妻子一句话也不说,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看。她紧靠在座位上;麦康伯呢,探出身子坐着,在同威尔逊谈话;威尔逊斜靠在座位背上,扭过头来同他说。
  “你知道,我想再试一下,打一头狮子,”麦康伯说,“我现在真的不怕它们了。说到头来,它们能把你怎么样呢?”
  “说得对,”威尔逊说,“人最狠就是能要你的命。这是怎么样说的呢?是莎士比亚说的。说得太好啦。不知道我还背得出不。啊,说得太好啦。有一个时期,我经常对自己引用这几句。咱们不妨听一听。‘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咱们都欠上帝一条命;不管怎么样,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会再死。’⒀说得真精采,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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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⒀此数行引自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下篇)》第三幕第二场。
  他说出了支撑他生命的看法,感到很窘,但是他以前也看到过男子长大成人,这总是叫他感动。这跟他们的二十一岁生日可毫不相干。
  靠一次偶然的、奇怪的打猎,一次没有机会事前担心的、手忙脚乱的突然行动,麦康伯终于长大成人了,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变化,反正毫无疑问,变化已经发生了。且瞧瞧现在这个家伙,威尔逊想。事实是,他们有些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是孩子,威尔逊想,有时候,他们一辈子都是。年纪到了五十岁,他们仍然是孩子气的人。地道的孩子气的美国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现在他喜欢这个麦康伯了。奇怪得要命的家伙。也许他不会再当忘八啦。嘿,这可是一件好得要命的事情。好得要命的事情。这家伙可能害怕了一辈子。
  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但是现在都过去了。刚才是没有时间去害怕野牛。就是这么回事,加上还在发火。汽车也起了作用。汽车消除了拘束的气氛。现在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他在战争中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形。比丧失童贞变化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象动手术割除的。别的东西长出来,代替了它。这是做一个男人的主要东西。有了这东西,他就变成了一个男人。女人也知道这种情况。做男人的压根儿一点也不害怕。
  玛格丽特·麦康伯缩在座位的角落里,望着他们两个人。
  威尔逊没有变化。她看着威尔逊,他就象她昨天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她头一回发现他的本领有多大。但是她现在看到了弗朗西斯·麦康伯身上发生了变化。
  “你对将要去干的事情感到快活吗?”麦康伯问,仍然在津津乐道他宝贵的新发现。
  “你不应该提到它,”威尔逊说,盯着另一个人的脸看,“倒不如说,你感到心慌,这样要时髦得多。请你注意,你还会心慌的,还要慌好多回哪。”
  “可是你对将要采取的行动有一种快活的感觉吗?”
  “有的,”威尔逊说,“说得对。可别翻来复去地把这说个没完。谈得太多就变成扯淡。不管什么事情,你要是唠唠叨叨地讲个没完没了的话,就不会有乐趣。”
  “你们俩说的全是废话,”玛戈说,“你们只是坐着汽车去撵了几条走投无路的野兽,说起话来就象英雄好汉啦。”
  “对不起,”威尔逊说,“我空话说得太多了。”她已经在担心这种情况了,他想。
  “要是你不懂得我们在谈什么,你干吗还要插嘴呢?”麦康伯问他的妻子。
  “你变得勇敢得很,突然变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轻蔑地说,但是她的轻蔑是没有把握的。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麦康伯哈哈大笑,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你知道我变了,”
  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不是迟了一点呢?”玛戈沉痛地说。因为过去多少年来她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弄成这个样子不是一个人的过错。
  “对我来说,一点儿不迟,”麦康伯说。
  玛戈默不作声,靠在座位的角落里。
  “你认为咱们已经让它待了足够的时间了吗?”麦康伯愉快地问威尔逊。
  “咱们可以去瞧一下了,”威尔逊说,“你还有实心子弹剩下吗?”
  “扛枪的人有一些。”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叫了一声,那个正在给一条野牛的脑袋剥皮的、上了年纪的扛枪人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实心子弹,走过来递给麦康伯,他在那支枪的子弹仓里装满了子弹,把剩下的放进口袋。
  “你还是用斯普林菲尔德射击的好,”威尔逊说,“你用惯了。咱们把曼利切留在汽车上,给你太太。你的扛枪人带着你那支大枪。我用这支该死的火铳。现在我来给你谈一谈野牛。”他把这些话留到最后才说,因为他不想使麦康伯担心。
  “野牛跑来的时候,总是脑袋抬得老高,笔直地冲过来。它长犄角的突出部分保护着它的脑子,那是打不进的。子弹只能从它的鼻子里直接打进去。另外,子弹就只能从它的胸脯打进去,或者你要是在侧面的话,打它的脖子或者肩膀中间。它们被打中一次以后,要干掉它们可挺费事。别异想天开地试什么花点子。向最有把握的部位开枪。他们已经把那题牛脑袋的皮剥下来了。咱们出发吧,好不?”
  他招呼那两个扛枪的人,他们擦擦手,走过来,那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上了车。
  “我只带康戈佬,”威尔逊说,“另一个留在这儿赶鸟儿。”
  汽车慢腾腾地穿过这片空地,向那个小岛似的灌木丛开去,那是一片长满簇叶的狭长地带,沿着穿过洼地的干涸了的河道伸展开去;麦康伯一路上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他的嘴又干了,不过这是兴奋,不是害怕。
  “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接着用斯瓦希里语对扛枪的人说,“去找血迹。”
  汽车刚才同那片灌木丛是平行的。麦康伯、威尔逊和那个扛枪的人下了车。麦康伯回头一看,只看到他的妻子身旁摆着一支来复枪,在望他。他向她挥挥手,她没有挥手回答。
  往前走,灌木丛里的树叶长得密密匝匝;地面是干的。那个中年的扛枪的人热得浑身直淌汗;威尔逊把他的帽子压到眼睛上;他的红脖子就在麦康伯的前面。那个扛枪的人突然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说了几句,向前跑去。
  “它已经死在那儿啦,”威尔逊说,“干得好,”接着他转过身子,一把抓住麦康伯的手,他们一边握手,一边互相望着,咧开嘴笑了,就在这当儿,那个扛枪的人发疯似的叫起来;他们看到他斜着身子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快得象一只蟹,接着那条公牛出来了,伸出着鼻子,紧闭着嘴,鲜血淋淋,巨大的脑袋笔直向前,一下子猛冲过来!它望着他们,那双洼下去的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威尔逊在前面,跪在地上开枪,麦康伯呢,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枪声,因为威尔逊那支枪的响声太大了,只看到那长犄角的突出部分爆发出板瓦似的碎片,野牛脑袋向后一仰,他瞄准很大的鼻子眼又开了一枪,看到一双犄角又猛的晃了一下,碎片飞出来;他现在看不到威尔逊了;那条野牛的庞大的身子眼看就要扑到他身上,他仔细瞄准着,又开了一枪;他的来复枪差不多同那颗伸出了鼻子冲上来的牛脑袋一样高低了;他看得见那双恶狠狠的小眼睛;接着那颗脑袋开始搭拉下来;他感到突然有一道白热的、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闪电在他的头脑里爆炸;这就是他的一切感觉。
  刚才威尔逊低下身子从侧面瞄准野牛的肩膀中间开枪。
  麦康伯直挺挺地站着向它的鼻子开枪,每一次都偏高一点,打中了沉重的犄角,象打中了板瓦屋顶似的飞出许多碎片和碎末;汽车上的麦康伯太太呢,眼看野牛的犄角马上就要冲到麦康伯的身上,就用那支6.5口径的曼利切向那条野牛开了一枪,谁知道却打中了她丈夫的颅底骨上面约摸两英寸高、稍微偏向一边的地方。
  现在弗朗西斯·麦康伯躺着,脸朝下,离那条野牛侧躺着的地方不到两码;他的妻子跪在他身前,她身旁是威尔逊。
  “我不会去给他翻身的,”威尔逊说。
  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哭着。
  “我会回到汽车里来的,”威尔逊说,“那支来复枪在哪儿?”
  她摇摇头,她的脸已经变了样。那个扛枪的人捡起那支来复枪。
  “摆在老地方,”威尔逊说。接着,他又说:“去把阿布杜拉找来,让他亲眼看一看出事的现场。”
  他跪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盖在弗朗西斯·麦康伯那颗躺着的、头发剪得象水手一样短的脑袋上。血渗进干燥的松土。
  威尔逊站起来,看到侧躺着的野牛,它的四条腿伸得笔直,它那长着稀稀拉拉的毛的肚子上爬满了扁虱。“一条呱呱叫的野牛,”他不由自主地估量起来,“两支角中间最大的距离足足有五十英寸长,或者还出头一点儿。出头一点儿哪。”
  他把驾驶员叫来,吩咐他给尸体盖上一张毯子,守在它旁边。
  接着,他走到汽车跟前,那个女人坐在汽车的角落里哭。
  “干得真漂亮,”他用平淡的声调说,“他早晚也要离开你的。”
  “别说啦,”她说。
  “当然罗,这是无心的,”他说,“我知道。”
  “别说啦,”她说。
  “别担心嘛,”他说,“免不了会有一连串不愉快的事情,不过我会照一些相片,在验尸的时候,这些相片会是非常有用的。还有两个扛枪的人和驾驶员作证。你完全可以脱掉干系。”
  “别说啦,”她说。
  “还有多少事要料理啊,”他说,“我不得不派一辆卡车到湖边去发电报,要一架飞机来把咱们三个人全接到内罗毕去。
  你干吗不下毒呢?在英国她们是这么干的。”
  “别说啦,别说啦,别说啦,”那个女人嚷叫起来。
  威尔逊用他那双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她。
  “我的工作现在算是结束了,”他说,“我刚才有一点火。
  我原来已经开始喜欢你的丈夫了。”
  “啊,请别说啦,”她说,“请,请别说啦。”
  “这样比较好,”威尔逊说,“说一声请,要好得多。现在我不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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