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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海明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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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
作者:[美]海明威译者:鹿金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全坐在就餐帐篷的双层绿帆布帐顶下,装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你要酸橙汁呢,还是柠檬汽水?”麦康伯问。
  “我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罗伯特·威尔逊告诉他。
  “我也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我需要喝点儿酒,”
  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想这玩意儿正合适,”麦康伯同意地说。“告诉他调三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
  侍候吃饭的那个仆人已经开始在调了,从帆布冷藏袋里掏出一个个酒瓶,风吹进覆盖着帐篷的树林,瓶子在风中滴滴答答地淌水。
  “我得给他们多少?”麦康伯问。
  “顶多一英镑,”威尔逊告诉他,“你用不着惯坏他们。”
  “头人会分配吗?”
  “那当然啦。”
  弗朗西斯·麦康伯在半个钟头以前,从营地的边缘被厨子啦、侍候的仆人们啦、剥野兽皮的啦、搬运工人们啦,用胳膊和肩膀得意扬扬地抬到他的帐篷跟前。扛枪的人没有参加这场游行。土著的仆人们在他的帐篷门前把他放下来;他一一同他们握手,接受他们的祝贺,随后走进帐篷,坐在床上,直到他的妻子进来。她走进来,没有同他说话;他马上走到外面,在旅行用的洗脸盆里洗了脸和手,接着走进就餐帐篷,坐在吹着一阵阵微风的树荫下一张舒适的帆布椅子上。
  “你打到了一头狮子,”罗伯特·威尔逊说,“而且还是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麦康伯太太迅速看了威尔逊一眼。她是一位相貌极漂亮、保养得极好的美人儿,凭着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五年以前,她用几张相片为一种她从来不用的美容品做广告,得到了五千元酬谢。她嫁给弗朗西斯·麦康伯十一年了。
  “那是一头好狮子,对不?”麦康伯说。这会儿他的妻子看着他。她看着这两个男人,好象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似的。
  这一个,叫威尔逊,是个打猎的白人①,她知道她以前确实不认识他。他差不多是中等身材,头发黄里泛红,胡子拉碴,脸色很红,有一双神情极冷淡的蓝眼睛,眼角上布着微细的白皱纹,他微笑的时候,这些皱纹就有趣地变深了。现在他在向她微笑;她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那件宽大的短上衣覆盖着的溜肩膀上,那件短上衣没有左胸袋,在那个地方做了四个带圈,带圈里插着四颗大子弹;她的眼光接着移到他棕色的双手上、旧长裤上、很脏的皮靴上,重新回到他的红脸上。她注意到他那张被阳光烤红了的脸上有一圈白色的纹儿,那是他的斯坦逊毡帽②留下的痕迹,现在这顶帽子就挂在帐篷支柱的一个木钉上。
  --------
  ①这里所说的猎人,是指以奉陪有钱人打猎为职业的人。欧美有一些有钱人喜欢到非洲去打猎,他们以猎得狮子、犀牛、野牛等大动物为荣。但是打猎具有相当大的危险性,那些有钱人大都既不熟悉野兽出没的场所,枪法又不高明,不得不雇用人来陪他们打猎。那些陪打的猎人都是长期生活在非洲当地的白人,枪法高明。他们可以代主顾组织打猎队,安排生活,让主顾看到希望猎取的野兽,也可以代为猎取,在必要时,甚至保卫他们的主顾的生命,但是收费昂贵。
  ②美国西部牛仔戴的一种阔边高顶毡帽。
  “唔,为打到狮子干杯吧,”罗伯特·威尔逊说。他又向她微笑;她没有一丝笑意,古怪地望着她的丈夫。
  弗朗西斯·麦康伯个子很高,要是你不计较他骨架的长短,他算得上身材匀称,皮肤黑黪黪,头发剪得象一个桨手那样短,嘴唇相当薄;他被人认为长得漂亮。他穿着同威尔逊一样的打猎的服装,不过他的是崭新的;他三十五岁,身体非常健康,精通场地球类运动③,也钓到过许多大鱼,刚才当着很多人的面,显露出他原来是个胆小鬼。
  --------
  ③指网球、篮球、手球之类运动。
  “为打到狮子干杯,”他说,“我得永远感谢你刚才干的那件事情才对。”
  玛格丽特,他的妻子,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回到威尔逊身上。
  “咱们别谈那头狮子,”她说。
  威尔逊打量着她,没有流露出一丝笑意;现在她倒向他微笑了。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日子,”她说,“哪怕是中午待在帆布帐篷里,你不是也应该戴着帽子吗?你知道,你告诉过我,”
  “是可以戴帽子。”
  “你知道,你有一张很红的脸,威尔逊先生,”她告诉他,又微笑起来。
  “喝酒的缘故,”威尔逊说。
  “我看不见得,”她说,“弗朗西斯喝得挺厉害,可是他的脸从来不红。”
  “今天红啦,”麦康伯试着说笑话。
  “没有,”玛格丽特说,“今天是我的脸红啦。可是威尔逊先生的脸是一直红的。”
  “准是血统关系,”威尔逊说,“嗨,你不见得喜欢拿我的美貌做话题吧,对不?”
  “我只不过刚开始提了一下。”
  “咱们不谈这个,”威尔逊说。
  “谈话也变得这么困难了,”玛格丽特说。
  “别傻头傻脑,玛戈④,”她的丈夫说。
  --------
  ④玛戈是玛格丽特的爱称。
  “没什么困难,”威尔逊说,“打到了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玛戈望着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看到她快要哭了。这种情况威尔逊发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害怕。麦康伯已经不害怕了。
  “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唉,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她一边说,一边向她自己的帐篷走去。她没有发出哭声,但是在她穿着的那件玫瑰红的防晒衬衫下,她的肩膀在索索发抖。
  “女人动不动就使性子,”威尔逊对高个子说,“闹不出什么名堂来的。神经紧张,加上这样那样的事情。”
  “没什么,”麦康伯说,“我怕我得为这件事忍受到咽气那一天了。”
  “废话。咱们来点烈酒,”威尔逊说,“把什么都忘掉。反正也没出什么事情。”
  “咱们可以试试,”麦康伯说,“可是我不会忘掉你为我干的事情。”
  “没什么,”威尔逊说,“别尽说废话。”
  他们坐在那儿树荫里,营房就安扎在几棵枝叶繁茂的刺槐树底下,树林后面是一座地面上尽是圆石的悬崖,还有一片一直伸展到一条小河旁的草地,河底尽是圆石,河对岸就是森林,他们喝着冰得非常可口的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仆人们在安排餐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眼光互相避免接触。威尔逊心里雪亮,那帮仆人现在全知道了,当他看到那个侍候麦康伯的仆人一边把盆子放在桌上,一边用古怪的眼光望他的主人的时候,他就用斯瓦希里语⑤声色俱厉地责备他。那个仆人脸色一变,转过身去。
  --------
  ⑤非洲桑给巴尔和附近海岸的信仰伊斯兰教的班图族人的语言。
  “你跟他在说什么?”麦康伯问。
  “没什么,告诉他手脚麻利点,要不,我会让他狠狠地挨十五下。”
  “挨什么呢?鞭打吗?”
  “这样做完全不合法,”威尔逊说,“扣他们的工钱倒是允许的。”
  “你可仍然鞭打他们吗?”
  “啊,可不是。他们要是决定去控告的话,就免不了要闹出一场风波。可是他们从来不去。他们情愿挨揍,不愿扣钱。”
  “多奇怪!”麦康伯说。
  “说真的,一点也不奇怪,”威尔逊说,“你愿意挑哪一件?
  被人用桦树条狠狠揍一顿呢,还是拿不到工钱?”
  他话一出口,顿时感到有点窘,没有等麦康伯回答,就接着说:“咱们全都天天在挨揍,你知道,不是在这个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
  越说越不象话了。“我的老天啊,”他想,“我成了一个外交家啦,对不?”
  “是啊,咱们在挨揍,”麦康伯说,眼光仍然没有望他,“我对那件狮子的事非常难受。不应该再传出去了。我的意思是说,别让任何人听到这件事了,好不?”
  “你的意思是说,我会不会在马撒加俱乐部里谈这件事吗?”威尔逊现在冷冷地望着他。他没有料到麦康伯会这么说。
  他原来不但是个该死的胆小鬼,而且是个该死的下流胚,威尔逊想。直到今天,我还相当喜欢他哪。但谁能摸得透一个美国佬呢?
  “不会的,”威尔逊说,“我是一个职业猎人。我们从来不谈论主顾。这件事你尽可以放心。不过,由你来要求我们别谈论,这是不象话的。”
  他现在打定主意了,闹翻要自在得多。那么他可以独自个儿吃饭,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们归他们吃。他在出去打猎的时候才遇到他们,只有非常正式的接触——法国人管这叫什么来着?崇高的敬意——这样做比不得不应付这种无聊的感情纠纷要自在得多。他要侮辱他,干脆就此闹翻。
  那么,他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仍然可以喝他们的威士忌嘛。这是表示打猎的主顾和陪打的猎人关系不好的一句习惯语。你偶然遇到另一个白种猎人,问他:“情况怎么样啊?”如果他回答:“啊,我仍然在喝他们的威士忌,”那么你就知道情况准是糟糕透顶了。
  “对不起,”麦康伯说,抬起那张美国人的脸望着威尔逊,那张脸到了中年还会是孩儿脸;威尔逊注意到他水手似的短发、俊俏的眼睛,不过眼光有点儿躲躲闪闪,端正的鼻子、薄嘴唇和漂亮的下巴。“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许多事情我不懂得。”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威尔逊想。他已经完全准备马上同他干脆闹翻,但是这个死乞白赖的家伙侮辱了他后又在向他赔礼道歉啦。他又试了一下。“别担心我会谈出去,”他说,“我得混饭吃哪。你知道,在非洲没有一个女人打不中狮子;没有一个白种男人逃跑。”
  “我象一只兔子似的逃跑,”麦康伯说。
  唉,遇到一个这么说话的男人,还有什么办法呢,威尔逊想不出主意了。
  威尔逊用他那双机关枪手的没有表情的蓝眼睛望着麦康伯;麦康伯用微笑回答他。如果你没有注意到他的自尊心受到损伤以后眼睛里是什么表情,他的微笑倒是可爱的。
  “也许我能在野牛上找补回来,”他说,“咱们下一回去猎野牛,好不?”
  “你要是喜欢的话,明天早晨就去也行,”威尔逊告诉他。
  也许他刚才错啦。这样想当然是一个应付的办法。对于一个美国人,你压根儿拿不准他的任何事情。他又完全同情麦康伯了。要是你能忘掉这个早晨,那就好啦。不过,你当然是忘不了的罗。这个早晨简直糟透了。
  “你的太太来了,”他说。她正在从她的帐篷那儿走过来,看上去精神抖擞、兴高采烈,非常可爱。她有一张典型的鹅蛋脸,典型得你以为她是个蠢货。但是她不蠢,威尔逊想,不,不蠢。
  “漂亮的红脸威尔逊先生,你好啊。弗朗西斯,你感到好点儿吗,我的宝贝?”
  “啊,好多啦,”麦康伯说。
  “我把这件事完全撇开了,”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桌子旁,“弗朗西斯会不会打狮子,那有什么关系呢?那不是他的行当。
  那是威尔逊先生的行当。威尔逊先生打猎的本领真叫人忘不了。你什么都打吧,对不?”
  “啊,什么都打,”威尔逊说,“确实是什么都打。”她们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他想;最冷酷,最狠心、最掠夺成性和最迷人的;她们变得冷酷以后,她们的男人就得软下来,要不然,就会精神崩溃。难道她们挑中的都是由她们控制的人吗?她们在结婚的年纪,不可能懂得这么多啊,他想。他一想到自己从前已经有过同美国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就感到高兴,因为这一个是很迷人的哪。
  “我们明天早晨要去打野牛,”威尔逊告诉她。
  “我也去,”她说。
  “算了,你别去啦。”
  “啊,不成,我要去。我可以去吗,弗朗西斯?”
  “干吗不待在营房里?”
  “说什么也不成,”她说,“我再怎么也不愿意错过今天这种场面。”
  她刚才离开的时候,威尔逊在想,她刚才离开去哭的时候,看上去好象是一个顶顶好的女人。她看上去好象懂情理,识好歹,为他和她自己感到痛心,而且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去了二十分钟,现在回来了,原来是去涂上了一层美国女人那种狠心的油彩。她们是最该死的女人。确实是最该死的。
  “我们明天为你另外表演一场,”弗朗西斯·麦康伯说。
  “你别去吧,”威尔逊说。
  “你这话说得很不对头,”她告诉他,“我多么想看到你再表演啊。今天早晨,你真可爱。这是说,如果把野兽的脑袋打得稀巴烂是可爱的话。”
  “吃午饭啦,”威尔逊说,“你挺高兴,对不?”
  “干吗要不高兴呢?我不是到这儿来找烦闷的啊。”
  “唔,过得也不烦闷吧,”威尔逊说。他能够看到河里的那些圆石和河对面长着树的高高的岸;他记起了今天早晨。
  “啊,一点也不烦闷,”她说,“真有趣。还有明天。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明天啊。”
  “他在给你上旋角羚羊肉,”威尔逊说。
  “它们是跳起来象兔子、模样儿象母牛的那种大玩意儿,对不?”
  “我想你说的就是它们,”威尔逊说。
  “味儿真鲜,”麦康伯说。
  “是你打到的吗,弗朗西斯?”她问。
  “是的。”
  “它们没有危险性,对不?”
  “除非它们扑到你身上,”威尔逊告诉她。
  “我真高兴。”
  “干吗不把那股泼妇劲儿收敛一点儿,玛戈,”麦康伯一边说,一边在叉着羚羊肉片的弧形叉上加一点儿土豆泥啦、肉汁啦,还有胡萝卜啦。
  “我想我办得到,”她说,“因为你把话说得这么漂亮。”
  “今儿晚上,咱们要喝香槟酒,庆祝打到这头狮子,”威尔逊说,“中午喝太热了一点儿。”
  “啊,狮子,”玛戈说,“我已经把它忘啦!”
  原来,罗伯特·威尔逊暗自想着,她在作弄他,是不?要不然,你以为她想要演一场好戏吗?一个女人发现了她的丈夫是个该死的胆小鬼,会干出什么举动来呢?她狠心得没命,但是她们全都狠心。她们控制一切,那还用说;要控制嘛,人有时候就不得不狠心。不过,我对她们那套毒辣的手段已经看够啦。
  “再来点羚羊肉,”他有礼貌地对她说。
  那天下午,时间已经不早了,威尔逊和麦康伯带着那个开汽车的土人和两个扛枪的人,坐汽车出去。麦康伯太太待在营房里。这会儿出去太热啦,她说,明天一大早她跟他们一起去。汽车出发的时候,威尔逊看到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穿着淡玫瑰红的卡其衫,她那副模样儿说她长得美,倒不如说她漂亮更恰当,她的黑头发从脑门上向后梳,挽成一个髻,低低的垂在颈窝上,她的脸色滋润,他想,就象她在英国似的。她在向他们挥手,这当儿,汽车一路穿过野草长得很高的洼地,拐一个弯,穿过树林,开进一座座长着果树的小山中间。
  他们在果树丛中找到一群羚羊,就从汽车上下来,他们轻手蹑脚地走近一只老公羊,它那一对长角叉得很开;足足隔开两百码,麦康伯开了非常值得夸赞的一枪,把那只公羊撂倒了,吓得那群羚羊发疯似的逃跑,它们蜷着腿一跳就跳得老远,互相从别的羚羊背上跳过去,象是在水上飘似的,简直叫人不能相信,只有在梦中,人有时候才这么跳。
  “这一枪打得好,”威尔逊说,“它们是很小的目标。”
  “羚羊的脑袋值得要吗⑥?”麦康伯问。
  --------
  ⑥打猎者打到狮虎等野兽后,喜欢剥下整张的皮保存;如打到羚羊,野牛等,则仅仅剥取头皮,制成标本,留作纪念。
  “极名贵,”威尔逊告诉他。“你枪法这样准,就不用愁有什么麻烦啦。”
  “你想咱们赶明儿找得到野牛吗?”
  “好机会有的是。它们一大清早出来吃东西;要是运气好,咱们可能在原野上碰到它们。”
  “我想要摆脱那件狮子的事情,”麦康伯说,“让你的妻子看到你干出这样的事来,可不怎么愉快。”
  我倒是认为,更不愉快的是不管妻子看没看到,居然干出了这样的事情,或是干了这种事情还要谈,威尔逊想。但是他说:“我再也不会去想这件事啦。不管是谁,头一回遇到狮子,都可能心慌的。这件事完全结束了。”
  但是,那天夜晚,在篝火旁吃罢晚饭,上床以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弗朗西斯·麦康伯躺在罩着蚊帐的帆布床上,留神听着夜晚的闹声的时候,这件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它既没有完全结束,也不是正在开始。它同发生的时候一样确实存在着,不但没有磨灭,有些部分反而更突出了;他感到害臊死了。但是比害臊更厉害的是,他心里感到寒冷、空洞的恐惧。这种恐惧仍然存在着,象一个冷冰冰、粘糊糊的空洞,占有了一切空间,把他的信心从身体里完全排挤出去了,这叫他感到难受。这件事现在仍然同他在一起。
  这种情况是昨天夜晚开始的,那时候他醒过来,听到河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有狮子的吼叫。吼声深沉,结尾有点象咕噜咕噜的咳嗽声,听上去好象它就在帐篷外面;弗朗西斯·麦康伯夜晚醒来,听到这声音,他感到害怕。他能够听到他妻子的平静的呼吸,她睡着了。他没有人可以告诉,他感到害怕,也没有人同他一起害怕;他独自个儿躺着,不知道索马里有一句成语;一个勇敢的人总是被狮子吓三次;他第一次看到它的脚印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到它的吼叫的时候和他第一次面对着它的时候。后来,在太阳出来以前,他们正在就餐帐篷里就着马灯的亮光吃早饭,那头狮子又吼了;弗朗西斯以为它就在营房边上。
  “听起来象头老家伙,”罗伯特·威尔逊说,从他的鲱鱼和咖啡上抬起眼睛来,“听它咳嗽似的声音。”
  “它离得很近吗?”
  “在河上游约摸有一英里。”
  “咱们会见到它吗?”
  “咱们会去瞧一瞧。”
  “它的吼叫声传得这么远吗?它听起来好象就在帐篷里。”
  “声音传得可远哪,”罗伯特·威尔逊说,“它的吼叫传得这么远,是叫人奇怪。但愿那是一头适合去猎杀的畜生。那帮手下人说,这儿附近有一头挺大的家伙呢。”
  “要是我开枪,我应该打它哪儿,”麦康伯问,“才能把它打得动不了?”
  “打它两个肩膀中间,”威尔逊说,“打它的脖子,要是打得准的话。往它的骨头打。把它撂倒。”
  “我希望我能够瞄得准,”麦康伯说。
  “你的枪法很好,”威尔逊告诉他。“要掌握时间。要瞄得准。头一颗中打的子弹是最重要的。”
  “多少距离呢?”
  “说不上。倒不如说距离多少得由狮子来决定。千万别开枪,除非它走得相当近,你已经能瞄准它。”
  “不到一百码吗?”麦康伯问。
  威尔逊很快望了他一眼。
  “一百码差不多啦。也许不得不在比这个距离更近一点儿的地方对付它。可千万别在大大超过这个距离的地方没有把握就开枪。一百码是个适当的距离。这样,你想要打它哪儿,就能打它哪儿。你的太太来了。”
  “你们好,”她说,“咱们去找那头狮子吗?”
  “等你用罢了早饭,”威尔逊说,“你感到怎么样?”
  “挺好啊,”她说,“我很兴奋。”
  “我正要去照看一下,是不是样样都已经准备好,”威尔逊走开去。他一走,狮子又吼了。
  “吵吵嚷嚷的家伙,”威尔逊说,“我们会叫你吼不成的。”
  “怎么啦,弗朗西斯?”他的妻子问他。
  “没什么,”麦康伯说。
  “得了,别瞒我,”她说,“你干吗心烦?”
  “没什么,”他说。
  “告诉我,”她望着他。“你感到不好受吗?”
  “是那该死的吼叫声,”他说道,“它吵了整整一宿,你知道。”
  “你干吗不叫醒我,”她说,“我倒喜欢听这声音。”
  “我得去干掉那该死的畜生啊,”麦康伯可怜巴巴地说。
  “唔,你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干这个,是不?”
  “可不是。不过我神经紧张。一听到这畜生吼,我的神经就紧张。”
  “那么,好吧,照威尔逊说的去办,干掉它,叫它吼不成。”
  “话是不错,亲爱的,”弗朗西斯·麦康伯说,“听听倒很容易,对不?”
  “你不害怕吧,对不?”
  “当然不怕。可是我听它吼了整整一宿,感到神经紧张。”
  “你会利索地干掉它,”她说,“我知道你会的。我巴不得马上看到它哪。”
  “你吃罢早饭,咱们就出发。”
  “天还没亮哪,”她说,“这是个不恰当的时刻。”
  就在这时候,那头狮子吼出一声发自胸腔深处的悲叹,一下子变成了喉音,越来越高的振动性好象叫空气也震动了,最后是一声叹息和发自胸腔深处的、沉重的咕噜。
  “它听上去好象就在这儿,”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的老天,”麦康伯说,“我讨厌这该死的叫声。”
  “给人印象很深。”
  “印象很深。简直可怕。”
  这时候,罗伯特·威尔逊带着他那支短短的、式样难看、枪口大得吓人的,505吉布斯走来,咧开了嘴在笑。
  “来吧,”他说,“你的扛枪人把你那支斯普林菲尔德和那支大枪都带上了。样样都在汽车里了。你有实心弹吗?”
  “有。”
  “我准备好了,”麦康伯太太说。
  “一定要阻止它乱吼乱叫,”威尔逊说,“你坐在前面。太太不妨跟我一起坐在后面。”
  他们上了汽车,在刚亮起来的灰蒙蒙的晨光中,穿过树林,向河上游驶去。麦康伯拉开枪栓,看一看他的金属铸的子弹,推上枪栓,给来复枪上了保险。他看到他的手在抖。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摸一摸那里的子弹,又用手指头摸摸他短上衣胸前带圈里的子弹。他向那辆没有门的、车身象个盒子的汽车的后座转过脸去,威尔逊同麦康伯太太就坐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兴奋地咧开了嘴在笑,接着威尔逊向前探着身子,低声说:“瞧,鸟儿都飞下去了。这就是说,那头老家伙已经离开了被它咬死的那只野兽。”
  麦康伯可以看到,在小河的对岸,树梢的上空,有的秃鹫在盘旋,有的一下子垂直降落。
  “它可能会到这一带来喝水,”威尔逊低声说,“在它去睡以前。留神注意着。”
  他们开车沿着高高的小河岸慢腾腾向前驶去,小河在这一带把它的尽是圆石的河床冲得很深;他们的汽车在那些大树中间弯弯曲曲地穿进穿出。麦康伯正望着对岸,他突然感到威尔逊抓住他的胳膊。汽车停住。
  “它在那儿,”麦康伯听到低低的说话声,“在前面右方。
  下车去,把它打来。它是一头呱呱叫的狮子”
  麦康伯现在看到了那头狮子。它几乎侧身站着,抬起着的那颗大脑袋在向他们扭过来。向他们迎面吹来的清晨的微风,吹动了它深色的鬃毛;这头狮子看上去身体巨大,在灰蒙蒙的晨光中,站在岸边高地上,显出一个侧影,它的肩膀浑厚,圆桶似的庞大的身子显得油光水滑。
  “它离开多远?”麦康伯一边问,一边举起枪。
  “约摸七十五码。下车去,把它打来。
  “干吗不让我在这儿开枪。”
  “你不能在汽车上开枪打它们,”他听到威尔逊在他耳边说“下车去。它不会整天待在那儿。”
  麦康伯从前座边的半圆形的缺口里跨出来,站在踏级上,然后跨到地面上。那头狮子仍然站着,威武而沉着地向它的眼睛只能侧面看到的那个东西望过来,这东西模样儿象一头特别大的犀牛。没有人味儿吹到它那儿去;它望着这东西,大脑袋一会儿向这面转一点儿,一会儿向那面转一点儿。接着,它望着这东西,并不害怕,但是有这样一个东西面对着它,在走下河岸去喝水以前,它感到犹豫;它看到一个人影儿从那个东西中出来,就扭过它那颗沉重的大脑袋,大摇大摆地向长着树的地方走去,这当儿,只听到砰的一声,它感到一颗.30—06—220谷⑦的实心子弹打进它的胁腹,打穿了它的胃,使它突然感到火烧似的疼痛,胃里直想呕吐。它迈开大步,沉重地小跑起来,由于肚子受了重伤,身子有点摇晃,它穿过树丛,向高高的野草丛和隐蔽的所在跑去;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响,从它身旁擦过,撕裂了空气。接着,又是砰的一响,它感到子弹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进去,嘴里突然涌出热呼呼的、尽是泡沫的血;它飞似的向高高的野草丛跑去,它可以蹲在那儿,不被人看到,让他们带着那砰砰会响的东西走近,只要一够得上,它就可以向带着那个东西的人扑过去,把他逮住。
  --------
  ⑦谷是英美最小的重量单位,等于六四·八毫克。
  麦康伯跨下汽车的时候,倒没有想到狮子会有什么感觉。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两条腿几乎挪不动了。他的大腿僵直了,但是他感觉得到肌肉在颤动。他举起来复枪,瞄准狮子的脑袋和肩膀连接的地方,扳动枪机。尽管他扳得自己感到手指头都要弄破了,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着,他才想到上着保险,于是放下枪,拉开保险,直僵僵地向前迈了一步;现在那头狮子看到他的侧影从汽车的侧影里呈现出来,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开去了;麦康伯开枪的时候,他听到砰的一响,这就是说,子弹打中了;但是狮子还在跑。麦康伯再开一枪;人人看到那颗子弹在小跑的狮子前面场起一阵尘土。他记起了枪口向下瞄准目标,又开了一枪,他们都听到子弹打中了;那头狮子飞似的跑起来,在他推上枪栓以前,钻进了高高的野草丛。
  麦康伯站在那儿,胃里感到难受,他握着斯普林菲尔德枪的双手仍然准备着射击,在哆嗦发抖;他的妻子和罗伯特·威尔逊站在他身旁。在他旁边的还有两个扛枪的人,在用瓦卡姆巴语⑧说话。
  --------
  ⑧瓦卡姆巴语:东非班图人的一种语言。
  “我打中了它,”麦康伯说,“我打中它两枪。”
  “你打中了它的胃,还打中了它前身的什么地方,”威尔逊不起劲地说。两个扛枪人脸色显得非常阴沉。他们现在一声不吭了。
  “你原可能打死它的,”威尔逊接着说,“咱们得待一会儿,才能进去把它找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得等它不行了,才能顺着它的血迹一路走去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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