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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_18 大仲马(法)
“不,不!”伯爵夫人大声说道,”您一定不能离开我!我要靠您送我回家呢。噢,真的,我不能让您走!”
“难道您心里有点害怕吗?”弗兰兹低声说道。
“我告诉您吧,”伯爵夫人答道。“拜轮曾向我发誓,说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有僵尸的,甚至还再三对我说,他还见过他们呢。他把他们的样子形容给我听,而他所形容的正巧象这个人一样:马黑的头发,惨白的脸色,又大又亮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睛里象是在燃烧着一种鬼火。还有,您瞧,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完全不象别的女人。她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希腊人,一个异教徒,大概也象他一样,是个魔术师。我求求您别去靠近他,至少在今天晚上。假如明天您的好奇心还那么强的话,您尽管去刨根问底好了,但现在我要留您在我身边。”
弗兰兹坚持说,有许多理由使他不能把调查延迟到明天。
“听我说,”伯爵夫人说道,“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晚上我家里要请客,所以决不能等到演完戏了才走,您难道这样不懂礼貌,竟不肯陪我回去吗?”
弗兰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起帽子,打开包厢的门,把他的手臂伸给了伯爵夫人。从伯爵夫人的态度上看,她的不安显然并不是装出来的,而且弗兰兹自己也禁不住感到了一种迷信的恐惧,只不过他的恐惧更为强烈,因为那是从种种确实的回忆变化而来的,而伯爵夫人的恐惧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觉而已。弗兰兹扶她进马车的时候,甚至觉得她的手臂在发抖。他陪她回到了她的家里。那儿并没有什么宴会,也没有人在等她。他责备她说谎。
“说老实话吧,”她说,“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一看到那个人,我就浑身不安起来了。”
弗兰兹大笑起来。
“别笑,”她说,“亏您还笑得出口。现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听那个人的事情以外,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您。您不知道,我有众多理由要探听出他究竟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从哪儿来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儿去我却可以告诉您,他就要到地狱里去了,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要我答应的那件事吧。”弗兰兹说道。
“好吧,那么,答应我:立刻回到您的旅馆去,今天晚上决不再去追踪那个人。我们离开第一个人见第二个人的时候,那第一个人和第二人人之间,也会发生某种关系的。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让我和那个人拉扯上吧!明天您爱怎么去追踪他尽可随您便。但假如您不想吓死我,就决不要把他带近我的身边。好了晚安,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都忘了吧。至于我,我相信我是再也无法合眼了。”说着,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弗兰兹,弗兰兹一时犹豫不决,不知她究竟是拿他来开玩笑,还是真的受了惊吓。
回到旅馆里,弗兰兹发现阿尔贝穿着睡衣和拖鞋,正无津打采地躺在一张沙发上,在怞雪茄烟。“我的好人哪,”他跳起来喊道,“真是你吗?咦,我以为不到明天早晨是见不到你的了。”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答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很干脆地告诉你,对于意大利女人,你的想法是大错而特错了。我还以为你这几年来在恋爱上的不断失败已把你教得聪明一些了呢。”
“凭良心说!就是鬼也猜不透这些女人的心。咦,你瞧,她们伸手给你亲,她们挽着你的手,她们凑在你的耳边谈话,还允许你陪她们回家!嘿,假如是一个巴黎女人,那样的举动只要做出一半儿,她的名誉可就完啦!”
“理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的女人,她们的生活多半是消磨在公共场所里的,实在也没有什么要掩饰的,所以她们对于自己的言谈和举止很少约束。而且,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伯爵夫人真是受惊了。”
“为什么,就因为看到了坐在我们对面那可爱的希腊姑娘旁边那位可敬的先生吗?哦,那一幕演完之后,我在戏院的前厅里碰到了他们,老实说,你杀了我我也猜不出你究竟怎会联想到陰曹地狱上去的!他人长得很英俊,衣服穿得很讲究,那一身打扮很有法国人的派头,脸色有点苍白,那倒是实在的,但你知道,脸色苍白正是高贵的特征呀。”
弗兰兹微笑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阿尔贝就专以他自己脸上的毫无血色自傲的。“好了,那就证实我的看法了,”
他说,“伯爵夫人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记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话?”
“听到的,但他们说的是罗马土语。我因为听到里面夹有一些蹩脚的希腊字,所以才知道。但我得告诉你,老朋友,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希腊文是相当不错的。”
“他说罗马话吗?”
“我想是的。”
“那就得了,”弗兰兹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他,没错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设想一个惊人的小计划。”
“你知道要弄到一辆马车是办不到的了。”
“我想是的,我们已经想尽一切方法而结果还是一场空。”
“嗯,我有一个极妙的想法。”
弗兰兹望了一眼阿尔贝,象是不大相信他想象的建议。
“我的好人,”阿尔贝说,“你刚才瞪了我一眼,意思大概是要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吧。”
“假如你的计划的确如你所说的那样巧妙,我一定很公正地表示满意。”
“好吧,那么,听着。”
“我听着呢。”
“你认为,弄马车的事是谈都不必谈的了,是不是?”
“我是这样认为。”
“不错。”
“但我们大概可以弄到一辆牛车?”
“或许。”
“一对牛?”
“大概可以。”
“那么你同意,我的好人,有了一辆牛车和一对牛,我们的事就好办了,那辆牛车一定要装饰得很风趣,而假如你和我都穿上那不勒斯农夫的衣服,以李奥波-罗勃脱的名画上的姿态出现,那就会构成一幅多么惊人的画面啊!要是伯爵夫人肯参加,让她打扮成一个波若里或索轮来的农妇,那就更带劲了。那样,我们这一队可算很完美的了,尤其是因为伯爵夫人很美,够得上做司育女神的资格。”
“哈,”弗兰兹说道,“这一次,阿尔贝阁下,我不得不向您表示致敬,您的确想出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而且还很富于故国风味的呀,”阿尔贝得意洋洋地回答。
“只要借用一个我们本国节日用的面具就得了。哈,哈!罗马诸君呀,你们以为在你们的讨饭城市里找不到车马,就可以使我们这些不幸的异乡人,象那不勒斯的许多流民一样用两只脚跟在你们的屁股后面跑。好极了,我们自己会发明创造。”
“你有没有把你这个得意的念头向谁说起过?”
“只对我们的店家说过,我回家以后,就派人把他找来,把我的意思解释给他听,他向我保证,说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要他把牛的角镀一镀金,但他说时间来不及了,镀金得要两天,请你看,这一点奢侈的小装饰我们只能放弃了。”
“他现在在哪儿?”
“谁?”
“我们的店家。”
“去给我们找行头去了,要等到明天就太晚啦。”
“那么他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我们一个答复罗?”
“噢,我时时刻刻都在等着他。”
正在这时,门开了,派里尼老板探头进来。“可以进来吗?”他问。
“当然,当然!”弗兰兹大声说道。
“喂,”阿尔贝急切地问道,“你把我要的车和牛找到了吗?”
“比那还好!”派里尼老板带着一种十分自满的神气答道。
“小心哪,我可敬的店家,”阿尔贝说,“‘还好’可是‘好’的死对头呀。”
“两位大人只管把那件事交给我好了。”派里尼老板回答,语气中表示出无限的自信。
“你究竟办成了什么事呀?”弗兰兹问道。
“两位大人知道,”旅馆老板神气活现地答道,“基督山伯爵和你们同住在这一层楼上!”
“我想我们是知道的,”阿尔贝说道,“正因为这个,我们才被装到这种小房间里来的。象住在巴黎小弄堂里的两个穷学生一样。”
“呃,哦,基督山伯爵听说你们这样为难,派我来告诉一声,请你们坐他的马车,还可以在罗斯波丽宫他所定的窗口里给你们准备两个位置。”
阿尔贝和弗兰兹互相对视了一眼。“但你想,”阿尔贝问道,“我们可以从一素不相识的人那儿接受这样的邀请吗?”
“这位基督山伯爵是怎样的一个人?”弗兰兹问店主。
“一个非常伟大的贵族,究竟是马耳他人还是西西里人我说不准。但有一点我知道,他真可以说是贵甲王侯,富比金矿。”
“依我看,”弗兰兹低声对阿尔贝说道。“假如这个人真够得上向我们店家那一番崇高的赞美之词,他就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邀请我们,不能这样不懂礼貌地告诉我们一声就完事了。他应该写一封信,或是”
正在这时,有人在敲门。弗兰兹说道:“请进!”于是门口出现了一个仆人,他穿着一身异常高雅的制服,他把两张名片递到了旅馆老板的手里,旅馆老板转递给两个青年人。他说,“基督山伯爵阁下问候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阁下和弗兰兹-伊皮奈阁下,基督山伯爵阁下,”那仆人继续说道,“请二位先生允许他明天早晨以邻居的身份过来拜访,他想知道二位高兴在什么时间接见他。”
“真巧,弗兰兹,”阿尔贝低声说道。“现在可无懈可击了吧。”
“请回复伯爵,”弗兰兹答道,“我们自当先去拜访他。”那仆人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那就是我所谓‘漂亮的迷攻方式’,”阿尔贝说,“你讲得很对,派里尼老板。基督山伯爵肯定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那么你们接受他的邀请了?”店东问。
“我们当然接受啦,”阿尔贝答道。“可是我必须声明一句,放弃牛车和农民打扮这个计划,我是很遗憾的,因为那一定会轰动全城的!要不是有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来补偿我们的损失,说不定我还要坚持我们原来那个美妙的计划呢。你怎么想,弗兰兹?”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是为了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才这样决定的。”
提到罗斯波丽宫的两个位置,弗丝兹便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窃听到的那一段谈话,那个穿披风的无名怪客曾对那勒司斐人担保要救出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
从各方面来看,弗兰兹都相信那个穿披风的人就是刚才他在爱根狄诺戏院里见到的那个人,假如真是如此,他显然是认识他的,那么,他的好奇心也就很容易满足了。弗兰兹整夜都梦到那两次显身,盼望着早点天亮。明天,一切疑团都可以解开了,除非他那位基督山的东道主有只琪斯的戒指一擦就隐身遁走,要不这一次他可无论如何再也逃不了了。早晨八点钟,弗兰兹已起身把衣服穿好了,而阿尔贝因为没有这同样的动机要早起,所以仍在酣睡中。弗兰兹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派人去叫旅馆老板,老板照常带着他那卑躬屈节的态度应召而至。
“请问,派里尼老板,”弗兰兹问道,“今天按常规不是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先生,但假如您问这句话的原因是想弄到一个窗口的话,那您可太迟啦。
“噢,不!”弗兰兹答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而且即使我想去亲眼看看那种场面。我也会到平西奥山上去看的,是不是?”
“噢,我想先生是不愿意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的,他们简直把那座小山当作天然的戏台啦。”
“我多半不会去的。”弗兰兹答道,“讲一些消息给我听听吧。”
“先生喜欢听什么消息?”
“咦,当然是判了死刑的人数,他们的姓名,和他们怎么个死法了。”
“巧极了,先生!他们刚刚把‘祈祷单’给我拿了来,才来了几分钟。”
“‘祈祷单’是什么?”
“每次处决犯人的前一天傍晚,各条街的拐角处就挂出木头牌子来,牌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死刑者的姓名,罪名和刑名。这张布告的目的是吁请信徒们作祷告,求上帝赐犯人诚心忏悔。”
“而他们把这种传单拿给你,是希望你也和那些信徒们一同祷告是不是?”弗兰兹说道,心里却有点不相信。
“噢,不是的,大人,我和那个贴告示的人说好了的,叫他带几张给我,象送戏单一样,那么,假如住在我旅馆里的客人想去看处决犯人,他就可以事先了解详细的情形了。”
“凭良心说,你真是服务到家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道。
“先生,”旅馆老板微笑着答道,“我想,我或许可以自夸一句,我决不敢丝毫怠慢,以致辜负贵客惠顾小店的雅意。”
“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够清楚的啦,我最出色的店家,这就是你体贴客人一个最好的证明,这一定到处给你去宣扬。现在请把这种‘祈祷单’拿一张来给我看看吧!”
“先生,这再容易不过了,”旅馆老板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间门,“我已经在靠近你们房间的楼梯口上贴了一张。”于是,他把那张告示从墙上撕了下来,交给了弗兰兹,弗兰兹读道:“公告,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被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轮陀拉,一名为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众的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恶名昭彰之大盗罗吉-万帕之党羽。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凡我信徒,务请为此二不幸之人祈祷,吁求上帝唤醒彼等之灵魂,使自知其罪孽,并使彼等真心诚意忏罪悔过。”
这和弗兰兹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听到的完全一样。告示书上没一点不同之处。死囚的姓名,他们的罪名,以及处死的方式都和他先前听说的相符。所以,那个勒司斐人多半就是大盗罗吉-万帕,而那个穿披风的人则多半就是“水手辛巴德”。毫无疑问他还在罗马进行着他的博爱事业,象他以前在韦基奥港和突尼斯一样。时间在流逝,已经到五点钟了,弗兰兹正想去叫醒阿尔贝,忽然看到他已衣冠端整地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使他大吃一惊。那么,阿尔贝的头脑里也早已盘旋着狂欢节的种种乐趣了,以致他竟出乎他朋友的意料之外,挺早就离开他的枕头。
“现在,派里尼老板,”弗兰兹向旅馆老板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我们立刻就去拜访基督山伯爵行吗?”
“当然罗,”他答道。“基督山伯爵一向是起得很早的,我敢担保他已经起来两个钟头啦。”
“那么,假如我们马上就去拜访他,你真的以为不会失礼吗?”
“绝对不会。”
“既然如此,阿尔贝,假如你已经准备好了的话”
“完全准备好啦。”阿尔贝说道。
“那么我们去谢谢那位慷慨的邻居吧。”
“走吧。”
旅馆老板领着那两位朋友跨过了楼梯口。伯爵的房间和他们之间只隔着这么个楼梯口。他拉了一下门铃,当仆人把门打开时,他就说道,“法国先生来访。”
那个仆人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请他们进去。他们穿过两个房间,房间里布置新颖,陈设华贵,他们真想不到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能有这样好的房间,最后他们被引进了一间布置得很高雅的客厅里。地板上是最名贵的土耳其地毯,柔软而诱人的长榻,圈椅和沙发,沙发上堆着又厚又软的垫子,坐在上面一定是很舒服的。墙壁上很整齐地挂着一流大师的名画,中间夹杂着古代战争名贵的战利品,房间里每一扇门的前面都悬挂着昂贵的厚厚的门帘。“两位先生请坐,”那个人说道,“我去通报伯爵阁下一声,说你们已经来了。”
说完,他就消失在一张门帘的后面了。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一架guzla[意大利文:南斯拉夫达尔马提亚人使用的一种单弦小提琴——译注]琴的声音传到了两个青年的耳朵里,但几乎立刻就又听不到了,因为门关得很快,只放了一个悦耳的音波进客厅。弗兰兹和阿尔贝互相以询问的目光对望了一眼,然后又转眼望着房间里这些华丽的陈设。这一切似乎愈看愈漂亮。
“哎,”弗兰兹对他的朋友说道,“你对于这一切怎么想?”
“哦,凭良心说,依我看,我们这位邻居要不是个做西班牙公债空头成功的证券经纪商,就一定是位微服出游的亲王。”
“嘘!”弗兰兹答道,“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他来啦。”
弗兰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听到了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门帘立刻掀了起来,这一切财富的主人翁站在两个青年的面前。阿尔贝马上站起来迎上前去,弗兰兹却象被符咒束缚住了似的仍旧坐在椅子上。进来的那个人正是斗兽场的怪客,昨天对面包厢里的男人,和基督山岛上神秘的东道主。
(第三十四章完)
第35章 锤刑
“二位先生,”基督山伯爵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请原谅我没有先登们拜访,我怕去得太早,不太合适,而且,你们已传话给我,说你们愿意先来看我,所以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弗兰兹和我对您万分感谢,伯爵阁下,”阿尔贝答道。“我们正在左右为难,大伤脑筋的时候,您给我们解了围,我们接到您那恳切的邀请的时候,正在发明一种异想天开的车子呢。”
“真的!”伯爵一边回答,一边请两个青年就座。“这都是那个糊涂的派里尼不好,以致我不能随时帮助你们解决困难。他没有对我提到你们的窘况,我,我很孤单寂寞,很想找一个机会来认识一下我的邻居。我一听到可以帮助你们一下,我就赶紧抓住这个可以效劳的机会。”
两个青年欠了欠身子。弗兰兹还没有想到该说什么话,他还没有确定该如何行动,从伯爵的态度丝毫看出他愿意承认他们已曾相识过,他不知究竟是提起过去的事情好呢,还是看看情形再定。而且,尽管他确实就是昨天晚上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但也不能肯定他就是斗兽场的那个人。所以他决定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而不向伯爵作任何正面的提议。再说,他现在比他占优势,他已经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他却没有提到弗兰兹什么东西,因为弗兰兹根本没有什么须要掩饰的事情。但是,他决心要把谈话引到一个或许可以弄清他的疑虑的题目上去。
“伯爵阁下,”他说,“您让我们坐您的马车,还让我们分享您在罗斯波丽宫所定的窗口。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可以在那儿看一看波波罗广场!”
“啊!”伯爵漠不关心地说道,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马尔塞夫,“波波罗广场上不是说好象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弗兰兹答道,觉得伯爵已转到他所希望的话题上来了。
“等一下,我记得昨天曾告诉我的管家,叫他去办这件事的,或许这一点我也可以为你们帮一下忙的。”他伸出手去,拉了三下铃。“您有没有想过,”他对弗兰兹说,“可以用什么方法来简化召唤仆人的手续呢?我倒是有:我拉一次铃,是叫我的跟班,两次,叫旅馆老板,三次,叫我的管家。这样我就可以不必浪费一分钟或一句话。他来啦!”
进来的那个人年约四十五至五十岁,很象那个领弗兰兹进岩洞的走私贩子,但他似乎并不认识他。显然他是受了吩咐的。
“日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昨天我吩咐你去弄一个可以望得到波波罗广场的窗口,你给我办到了没有?”
“是,大人,”管家答道,“但当时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想要一个吗?”伯爵面有怒色地说道。
“已经给大人弄到了一个,那本来是租给洛巴尼夫亲王的,但我花了一百”
“那就得了,那就得了,贝尔图乔先生,这种家务琐事别在这两位先生面前唠叨好吧。你已经弄到了窗口,那就够了。告诉车夫,叫他在门口等着,准备送我们去。”管家鞠了一躬,正要离开房间,伯爵又说道,“啊!劳驾你去问问派里尼,问他有没有收到‘祈祷单’,能否给我们拿一张行刑的报单来。”
“不必了,”弗兰兹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那张报单拿了出去,“我已经看到了报单,而且已抄下来一份。”
“好极了,你去吧,贝尔图乔先生,早餐准备好了的时候来通知我们一声。这两位先生,”他转向两个朋友说,“哦,我相信,大概可以赏光和我一起用早餐吧?”
“但是,伯爵阁下,”阿尔贝说,“这就太打扰啦。”
“哪里的话,正相反,你们肯赏光我非常高兴。你们之中,总有一位,或许两位都可以在巴黎回请我的。贝尔图乔先生,放三副刀叉。”他从弗兰兹的手里把传单接过来。
“‘公告:’”他用读报纸一样的语气念道,“‘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被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轮陀拉,一名为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众的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恶名昭彰之大盗罗吉-万帕之党羽。’哼!‘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
“是啊,”伯爵继续说道,“本来是预定这样做的,但我想这个节目昨天已经有某种改变了吧。”
“真的!”弗兰兹说道。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那儿,听人提到说,那两人之中有一个好象已经被缓期执行处决了。”
“是安德烈-轮陀拉吗?”
“不,”伯爵随随便便地说道,“是另外那一个,”他向传单瞟了一眼,象是已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了似的,“是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所在你们看不到另一个人上断头台了,但锤刑还是有的,那种刑法你们初次看的时候会觉得非常奇特,甚至第二次看仍不免有这种感觉,至于斩刑,你们一定知道,是很简单的。那断头机是决不会失灵,决不会颤抖,也决不会象杀夏莱伯爵的那个兵那样连砍三十次的。红衣主教黎布留无疑是因为看到夏七伯爵被杀头时的那种惨景,动了恻隐之心,才改良刑法的。啊!”伯爵用一种轻视的口吻继续说道,“别向我谈起欧洲的刑法,以残酷而论,与其说还在婴儿时代,倒不如说,简直已到了暮年啦。”
“真的,伯爵阁下,”弗兰兹答道,“人家会以为您是研究世界各国各种不同刑法的呢。”
“至少可以说,我没见过的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道。
“您很高兴看这种可怕的情景吗?”
“我最初觉得恐怖,后来就麻木了,最后就觉得好奇。”
“好奇!这两字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人的一生中,我们所最担心的就是死。那么,来研究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各种方法,并根据各人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气质,甚至各国不同的风俗,来测定从生到死,从存在到消灭这个转变过程上每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限度,这难道算是好奇吗?至于我,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一件事,你愈多看见人死,你死的时候就愈容易。依我看,死或许是一种刑罚,但不就等于赎罪。”
“我不很明白您的意思,”弗兰兹答道,“请把您的意思解释一下,因为您已经把我的好奇心引到了最高点。”
“听着,”伯爵说道,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仇恨,要是换了别人,这时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要是一个人以闻所未闻,最残酷,最痛苦的方法摧毁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爱人,总之,夺去你最心爱的人,在你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社会所给你的补偿,只是用断头机上的刀在那个凶手的脖子上割一下,让那个使你津神上痛苦了很多年的人只受几秒钟肉体上的罪,你觉得那种补偿够吗?”
“是的,我知道,”弗兰兹说道,“人类的正义是无法使我们得到慰藉的,她只能以血还血,如此而已,但你也只能向她提出要求,而且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要求呀。”
“我再举一个例子给你听,”伯爵继续说道,“社会上,每当一个人受到死亡的攻击时,社会就以死来报复死。但是,难道不是有人受到千百种惨刑,而社会对这些连知道都不知道。甚至连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不是补偿的报复方式都不提供给他吗?有几种罪恶,即使用土耳其人的刺刑,波斯人的钻刑,印第安人的炮烙和火印也嫌惩罚得不够的,而社会却不闻不见,丝毫未加以处罚吗?请回答我,这些罪恶难道存在吗?”
“是的,“弗兰兹答道,“而正是为了惩罚这种罪恶,社会上才容许人们决斗。”
“啊,决斗!”伯爵大声说道,“凭良心说,当你的目的是报复时,用这种方法来达到人的目的未免太轻松啦!一个人抢去了你的爱人,一个人坚滢了你的妻子,一个人玷污了你的女儿,你本来有权利可以向上天要求幸福的,因为上帝创造了人,允许人人都能得到幸福,而他却破坏了你的一生,使你终生痛苦蒙羞。他使你的头脑疯狂,让你的心里绝望,而你,只因为你已经把一颗子弹射进了人的脑袋,或用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就自以为已经报了仇了,却想不到,决斗之后,胜利者却往往是他,因为在全世界人的眼里,他已是清白的了,在上帝眼里,已是抵罪了!不,不,”伯爵继续说道,“要是我为自己复仇,就不会这样去报复。”
“那么您是不赞成决斗的罗,您无论如何也不和人决斗吗?”这次轮到阿尔贝发问了,他对于这种奇怪的理论很是惊讶。
“噢,要决斗的!”伯爵答道,“请了解我,我会为一件小事而决斗,譬如说,为了一次侮辱,为了一记耳光,而且很愿意决斗,因为,凭我在各种体格训练上所获得的技巧和我逐渐养成的漠视危险的习惯,我敢肯定一定可以杀死我的对手。噢,为了这些原因我会决斗的。但要报复一种迟缓的,深切的,永久的痛苦,假如可能的话,我却要以同样的痛苦来回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东方人所说的那样,东方人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大师。那些得天独厚的人在梦中过活,因此倒给他们自己造成了一个现实的乐园。”
“但是,”弗兰兹对伯爵说道,“抱着这种理论,则等于你自己既是原告,同时又是法官和刽子手,这是很难实行的,因为你得时刻提防落到法律的手里。仇恨是盲目的,愤怒会使你失去理智,凡是倾泄复仇的苦酒的人,他自己也冒着危险,或许会尝到一种更苦的滋味。”
“是的,假如他既没有钱又没有经验是会这样的,但假如他有钱又有技巧,则就不然了。而且,即使他受到惩罚,最坏也不过是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一种罢了,而博爱的法国大革命又代替了五马分尸或车轮辗死。只要他已报了仇,这种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个可怜的庇皮诺多半是不会被杀头的了,老实说,我倒有点觉得可惜,不然你们倒有一个机会可以看看这种刑罚所产生的痛苦是多么短促,究竟是否值得一提,哦,真的,在狂欢节该这样的事不免太奇怪了,二位,先生,我们是怎么谈起来的?啊,我记起来了!你们要在我的窗口弄一个位置。可以的,但我们还是先去入席吧,因为仆人已经来通知我们去用早餐啦。”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仆人打开了客厅四座门中的一扇,说道,“酒筵齐备!”两个青年站了起来,走进了早餐厅。
早餐极其丰盛,在用餐的时候,弗兰兹屡次察看阿尔贝,以观察他们东道主的那一篇话在阿尔贝身上所产生的影响,但不知是由于他那种一向万事不介意的习性使他没有注意到他呢,还是伯爵关于决斗的那一番解释使他很满意,还是因为弗兰兹知道了过去的几件事,所以对伯爵的理论特别感到惊惧,他发现他的同伴脸上毫无忧虑的表情,而是大吃特吃,象是四五个月以来除了意大利菜,即世界是最坏的菜以外,不曾吃过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至于伯爵,他对于各种菜只是碰一碰而已,他似乎只在尽一个东道主的义务,陪他的客人坐坐,等他们走后,再来吃某种稀珍而更美味的食物。这使弗兰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身上所引起的恐怖和她那坚决的态度,以为她对面包厢里的那个男人是个僵尸。早餐完毕时,弗兰兹掏出表来看了一眼。
“哦,”伯爵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请您务必原谅我们,伯爵阁下,”弗兰兹答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是些什么事呢?”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衣服,那是一定要去弄到的。”
“那件事你们不必担心。我想我在波波罗广场大概能有一间私室。你们不论选中了什么服装,我都可以叫人送去,你们可以到那儿去换装。”
“在行刑以后吗?”弗兰兹问道。
“以前或以后,尽可悉听尊便。”
“就在断头台对面?”
“断头台是狂欢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伯爵阁下,那件事刚才我又想了一想。”弗兰兹说道,“我很感谢您的爇情招待,但我只要在您的马车里和您在罗斯波丽宫的窗口占一个位置就满足了,至于波波罗广场的那个位置,请您只管另作支配吧。”
“但我得先提醒您,那样您将失去一次千载难逢的观看奇景的机会的。”伯爵答道。
“您以后讲给我听好了。”弗兰兹回答说,“事情由您的嘴里讲出来,给人的印象比我亲眼目睹的会深刻。我好几次都想去亲眼看一看杀人,但我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你是不是也这样,阿尔贝?”
“我,”伯爵答道,“我看过杀卡斯泰,但我好象记得那天我已喝醉了酒,因为我是在那天早晨离开了学校,从酒店里闹了一个通宵出来的。”
“一件事不能因为您在巴黎没做过,到国外来也就不做,这不算是理由。一个人出来旅行,是样样都得看一看的。将来有人问您:‘罗马杀人是怎么杀法呀?’而您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时您多难堪。据说,那个犯人是一个无耻的流氓,一个教士原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抚养长大的,而他竟用一块大木柴打死那位可敬的教士。真该死!杀教堂里的人,应该用另外一种武器,不应用木柴,尤其是假如他是一个慈爱和蔼的教士。哎,要是您到了西班牙,您能不去看斗牛吗?就算我们现在去看的是一场斗牛好了。请想想古代竞技场上的罗马人,他们在竞技场上杀死三百只狮子和一百个人呢。你想想那八万个爇烈喝采的观众们吧,贤惠的主妇带着她们的女儿同来,那些妖娆动人的姑娘们,用她雪白的手翘起大拇指,象是在对狮子说:‘来吧,别呆着呀!来给我杀死那个人吧,他已经吓得半死啦。’”
“那么,你去不去,阿尔贝?”
“当然啦!是的。我也和你一样,本来有点犹豫,但伯爵的雄辩使我下了决心!”
“既然你高兴,那么我们走吧,”弗兰兹说道,“但我们到波波罗广场去的时候,我想经过高碌街。这样做行不行,伯爵阁下?”
“步行去,可以,坐车去,不行!”
“那么,我愿意步行去!”
“您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经过那条街吗?”
“是的,我想在那儿看一样东西。”
“好吧,我们从高碌街走吧。我们可以叫马车在波波罗场靠巴布诺街口的地方等着我们,因为我也很高兴能经过高碌街,我想去看看我所吩咐的一件事情办妥了没有。”
“大人。“一个仆人开门进来说道,“有一个穿苦修士衣服的人想和您说话。”
“啊,是的!”伯爵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二位,请你们回到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好吗?你们可以在中央那张桌子上找到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马上就来奉陪。”
两个青年站起身来,回到了客厅里,伯爵又向他们道了一声歉,就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了。阿尔贝是一个大烟鬼,他以为这次出国,再也怞不到巴黎咖啡馆里的雪茄了,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当他走近桌子,看到几支真正的蒲鲁斯雪茄时,就高兴得大喊了一声。
“噢,”弗兰兹问道,“你觉得基督山伯爵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阿尔贝说道,他显然很惊奇他的同伴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吃东西很讲究,他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而且,象布鲁特斯一样,也是一个坚忍主义者;再说,”他向天花板吐出一大股烟,然后才说,“他还有上等的雪茄。”
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仅此而已,弗兰兹却知道得很清楚,阿尔贝一向自认非经过长期的考虑是不发表任何意见的,所以他也就不想去改变它了。”但是,”他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盯着你看。”
“看我?”
“是的。阿尔贝想了一想。“唉!”他叹了一气答道,“那算不上十分稀奇。我离开巴黎已有一年多了,我的衣服式样已经很旧了,伯爵大概把我看成一个乡下人。我求求你,你一有机会就向他解释一下,告诉他我不是那种人。”
弗兰兹笑了一下,一会儿,伯爵进来了。“二位,我现在可以悉听吩咐了,”他说了,“马车已到波波罗广场去了,我们可以从另一条路走,假如你们高兴的话,就走高碌街。带几支雪茄去,马尔塞夫先生。”
“非常的赞成,”阿尔贝答道,“意大利的雪茄太可怕了。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可以回敬您这种雪茄。”
“我不会拒绝的。我准备不久就要到那儿去,既然蒙您允许,我一定来拜访您。走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啦,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出发吧!”
三个人一同下了楼,车夫已得到主人的吩咐,驱车到巴布诺街去了,三位先生就经弗拉铁那街向爱斯巴广场走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菲亚诺宫和罗勘斯丽宫之间经过。弗兰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罗斯波丽宫的窗口上去了,因为他没有忘记那个穿披风的人和那个勒司斐人所约定的暗号。
“哪几个窗口是您的?”他问伯爵,语气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最后那三个。”伯爵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但他的态度显然并非是装出来的,因为他决想不到这句问话的寒意。弗兰兹很快地向那三个窗口瞟了一眼,旁边两个窗口挂着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是白缎的,上面有一个红十字。那个穿披风的人的确实践了他对勒司斐人的许诺,而现在毫无疑义,可以确定他是伯爵了。那三个窗口里还没有人。四面八方都在匆忙地准备着,椅子都已排好了,断头台已架起来了,窗口上都挂着旗子,钟声不响,面具还不能出现,马车也不能出动,但在各个窗口里,已可以看到面具在那里晃动,而马车都在大门后面等着了。
弗兰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顺着高碌街走着。当他们接近波波罗广场的时候,人群愈来愈密了,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到两样东西,即方身尖顶的石塔,塔顶上有一个十字架,标明这是广场的中心和耸立在石塔前面,耸立在巴布诺街,高索街,立庇得街三条路的交叉口上的断头台的那两根直柱,在这两根直柱之间,悬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弯刀。他们在街角上遇到了伯爵的管家,管家原来在那儿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了很高的价钱租得的那个窗口是在那座大宫殿的三楼上,位于巴布诺街和平西奥山之间。我们已经说过,这原是一间小小的更衣室,从更衣室进去还有一间寝室,只要通外面的那扇门一关,房间里的人便可以与外界隔绝。椅子上已放着高雅的小丑服装,是用蓝白色的绸缎做的。
“你们既然让我为你们挑选服装,”伯爵对二位朋友说,“我就拿了这几套来,因为今年穿这种服装的最多,而且也最合用,逢到人家向你们撒纸花,也不会沾在身上。”
伯爵的这一篇话弗兰兹没有全都听进去,他或许并不完全理解伯爵的一番好意,他的注意力已全部被波波罗广场上的情景所吸引住了。在目前,广场上主要的点缀品就是那可怕的杀人工具。弗兰兹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架断头机,我们说断头机,因为罗马的这种杀人工具式样简直和法国的完全相同。那把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刀上的坠子份量较轻,全部差别只在于此。有两个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正在那儿一边用早餐,一边等候犯人。其中的一个掀起那块木板,从木板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他的同伴。
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一看到这种情形,弗兰兹觉得他的额头上已在开始冒冷汗了。
犯人已在前一天傍晚从诺伏监狱移禁到了波波罗广场口的圣-玛丽亚小教堂里,就在那儿过夜,每一名犯人有两位教士作伴。他们给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礼拜堂里,门前有两个轮流换班的哨兵。教堂门口,每边都有一列双排的宪兵,从门口直排到断头台前,并在断头机周围成了一个圆圈,留出一条约莫十尺宽的通道,在断头机周围,则留下一片将近一百尺的空地。其余一切地方都被男男女女的头填满了。许多女人把她们的小孩子扛在她们的肩头上,所以孩子们看得最清楚。平西奥山象是一家挤满了看客的露天大戏院。巴布诺街和立庇得街拐角上的两座教堂的阳台上也挤得满满的。台阶上象是一股杂色斑驳的海流,向门廊下拼命的挤,墙上每一年凹进去的地方都拱着活的雕像。伯爵说得不错,人生最动人的奇观就是死。
可是,虽然这一幕庄严的情景似乎应该令人肃静无哗,但人群里反而浮起一片很大的闹声,那是一片笑和欢呼所组成的闹声,显然在人们的眼里,这次杀人只是狂欢节的开幕典礼。突然间,象是中了魔似的,蚤动停止了,教堂的门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小队苦修士,其中有一个领头走在前边;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在眼睛的地方有两个洞,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点燃了的小蜡烛,在苦修士的后面,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布短裤,左腰上佩着一把插在鞘里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着一把笨重的长锤。这个人就是刽子手。他的脚上还绑着一双草鞋。在刽子手的后面,根据处死的先后顺序,先出来的是庇皮诺,然后才是安德烈,每一个都由两位教士陪伴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没有被蒙着。庇皮诺走的步子很坚定,无疑他已明白会发生什么事,而安德则由两位教士扶着走。他们都时不时地去吻一个忏悔师送上来的十字架。单单看到这一幕情景,弗兰兹就觉得他的那两条退已在发抖了。他望了望阿尔贝;阿尔贝的脸色白得象他的衬衫一样了,他机械地丢掉了他的雪茄,虽然那支雪茄还没怞到一半。只有伯爵似乎无动于衷,不,他激动得很,一层浅红色似乎正在拼命地从他那苍白的面颊上透出来。
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象是一只野兽嗅到了它的牺牲品似的。
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了他那雪白的,又细又尖,象狼一样的牙齿。可是,他的脸却露出了一种温柔的微笑。这种表情弗兰兹以前是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的,他那一对黑眼睛充满慈悲和怜悯。两个犯人继续向前走着,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们的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庇皮诺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约二十四五岁,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他昂着头,似乎在嗅空气,以确定他的解救者会从哪边出现。安德烈是一个矮胖子,他的脸上布满着残忍刻毒的皱纹,但那些皱纹和他的年轻并无关系,他大概在三十岁左右,他的胡子在狱中长得长长的,他的头垂在肩上,他的两退发软,他似乎在做着一种不自觉的机械的动作。
“我记得,”弗兰兹对伯爵说道,“您告诉我说只杀一个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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