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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_16 大仲马(法)
“大概一百吨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风浪。是英国人所谓的那种游艇。”
“在哪儿造的?”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它是一条爇那亚船。”
“但一个走私贩子们的头儿,”弗兰兹又说道,“怎么敢到爇那亚去定造一艘这样的船呢?”
“我没说那船主是一个走私贩子呀。”水手答道。
“是的,但我想盖太诺说过的。”
“盖太诺只远远地见过那条船,他还从来没和船上的人讲过话呢。”
“假如这个人不是一个走私贩子,那他是什么人呢?”
“一位有钱的先生,以旅行为乐。”
“嘿,”弗兰兹心里想,“他真是愈来愈神秘了,两个人的话都不对头。”
“他叫什么名字?”
“假如你问他,他就说是叫水手辛巴德。但我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国人?”
“我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见过几次。”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阁下可以自己来判断。”
“他会在哪儿接待我呢?”
“一定会在盖太诺告诉你的那个地下宫殿里。”
“你们到岛上来的时候,看到岛上没有人,就从来没为好奇心所驱使,去寻找过这座魔宫吗?”
“噢,找过不止一次了,但结果是一场空。我们把那个岩洞全都搜查过了,但始终找不到一点儿洞口的痕迹。他们说那扇门不是用钥匙打开的,而是用一个魔字叫开的。”
“果然不错,”弗兰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神怪故事。”
“爵爷在恭候。”一个声音说道,弗兰兹听出这是那个哨兵的声音,他还带游艇上的两个船员。弗兰兹从口袋里怞出一条手帕,交给了对他说话的那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而且蒙得很小心,说明他们很清楚他想乘机偷看。
蒙好以后,就要他答应决不抬高蒙布。于是他的两个向导夹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向前走去,那个哨兵在前面领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开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经过露营的地点了,他们又领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显然在向那个禁止盖太诺走的方向前进,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不准他们在那儿露宿的原因了。不久,由于空气的转变,他知道他们已走进了一个洞里;又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喀喇喇一声响,他觉得空气似乎又变了,变得芳香扑鼻。终于他的脚踏到了一张又厚又软的地毯上,这时他的向导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一个声音用优美的法语——虽然带着一点外国口音——说道:“欢迎光临,先生!请解开您的蒙布吧。”这当然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弗兰兹无须这种许可再说第二遍,就立刻解开了他的手帕,他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一个年约三十八至四十岁的男子面前。那人穿着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装,那是一顶红色的便帽,帽上垂下一长绺蓝色的丝穗,一件绣金边的黑色长袍,深红色的裤子,同色的扎脚套,扎脚套很宽大,也象长袍一样是绣金边的,一双黄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围着一条华丽的丝带,腰带上插着一柄锋利的小弯刀。虽然他的脸色苍白得象死人,但这个人的脸实在是很漂亮;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象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梁笔直,几乎和额头齐平,纯粹的希腊型鼻子;他的牙齿洁白得象珍珠,排列得很整齐美观,嘴上是一圈黑胡须。
但那种苍白的脸色是很显眼的,仿佛他曾被长期囚禁在一座坟墓里,以致无法再恢复常人那种健康的肤色了。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却极其匀称,使弗兰兹惊奇的是,他曾把盖太诺的话斥为荒唐之言,而现在竟亲眼得以证实了。只见眼前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绣着金花的大红锦缎。房间里有一个象天然从墙上凿成的壁龛,上面放着一套阿拉伯式的宝剑,剑鞘是银的,剑柄上镶嵌着灿烂的宝石;天花板上悬下一盏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美丽,脚下是土耳其地毯,软得陷及脚背;弗兰兹进来的那扇门前挂着织锦门帘,另外一扇门前也挂着同样的门帘,那大概是通第二个房间门的,那个房间里似乎灯火辉煌。
那位主人暂时让弗兰兹表示他的惊讶,同时却在打量他,始终不曾把目光离开过他。“先生,”他终于说道,“刚才领您到这儿的时候多有冒犯,万分抱歉,但这个岛一向是荒无人烟的,假如这个住处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在我外出回来的时候,无疑地会发现我这所临时别墅会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为怕受损失,只是因为我现在可以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到那时怕再也无法享受这种乐趣了。现在让我尽量来使您忘记这暂时的不快,而献给您绝对想不到在这儿能找到的东西吧,就是说,一顿还说得过去的晚餐和相当舒服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弗兰兹答道,“不必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宫的人总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新教待列传》里莱奥尔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实在毫无抱怨的理由,因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的一部续集。”
“唉!我或许可以借用鲁古碌斯的一句话,‘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临,我会事先准备一下的。’现在蓬荜未扫,只是草舍悉听您随意支配,粗茶淡饭,如不嫌弃,敬请分享。阿里,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帘撩开了,一个穿着一套白色便服,黑得象乌木似的的黑奴对他的主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餐厅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哦,”那陌生人对弗兰兹说,“我不知道您是否与我有同感,但是我认为两个人如果面对面呆上两三个小时,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实在是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请注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礼,决不敢强问您的大名或尊衔。我只是请您随便给我一个名字,以便人可以称呼您而已,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诉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弗兰兹答道,“可以告诉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盏神灯,便可以十足变成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们不致于忘掉神秘的东方世界,不论我怎样想,总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灵带到这里啦。”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说。“您已经听到我们的晚餐已准备好了,现在请您劳驾到餐厅里去好吗?鄙人当在前引路。”说着,辛巴德就撩开门帘,先客而入。
于是弗兰兹便从一座魔宫走进了另一座魔宫,餐桌上真可谓是摆满了珍奇佳肴,他先使自己相信了这重要的一点之后,他的目光环顾四周。餐厅同他刚才离开的客厅相比毫不逊色,整个房间全部是用大理石筑成的,刻着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餐厅是长方形的,两端各有两尊津美的石像,石像的手里拿着篮子。这些篮子里盛着四堆象金字塔似的珍果,有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岛的子,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枣。晚餐是一只烤野鸡配科西嘉乌,一只港澳火退,一只芥汁羔羊退,一条珍贵无比的比目鱼和一只硕大无朋的龙虾。在这些大菜之间,还有较小的碟子盛着各种珍馐味。碟子是银制的,而盘子则是日本磁器。
弗兰兹抹了一下眼睛,努力使自己确信这不是一个梦。在餐桌旁侍候着的只有阿里一人,而且手脚非常灵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赞赏。
“是的,”他一面很安闲凝重地尽主人之谊,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个可怜虫,对我忠心耿耿,而且尽可能的竭力来证明这一点。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很爱惜他的脑袋,他觉得他的脑袋之所以站得住,这一点不得不感谢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兰兹说,“我想问问您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义举的,您不嫌太唐突吧?”
“噢!说来很简单,”主人回答说,“这个家伙好象是因为在突尼斯王的后宫附近游荡时被捉住的,按法律是这种地方不许黑人去的,国王就判了他的罪,要割掉他的舌头,第二天要砍断他的手,第三天砍下他的头。我早就想雇用一个哑巴。等到他的舌头被割掉以后,我就去向国王请求,要他把阿里卖给我,代价是一支漂亮的双筒长枪,因为我知道他非常想要一支这样的枪。他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非常想结果了这个可怜虫。但我还有一把英国弯刀,这把弯刀可以把国王的土耳其剑切得粉碎,当我在长枪以外又加上这把英国弯刀时,国王就让步了,同意饶了他的手和脑袋,只是有一个条件,不许他的脚再踏上突尼斯。这项交易条件实在是没必要的,因为那胆小鬼一望见非洲海岸,就立刻跑到舱底下去了,非到我们望不见世界第三大洲的时候,才能劝他上来。”
弗兰兹沉默了一会儿,对于他的东道主在叙述这件事情时是那样的冷漠无情,不知作何想法好,为了转变话题,他说:“您的名字太让人羡慕了,你真的也很象那个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过一生的吗?”
“是的。我曾发誓这样做,但在当时,我丝毫想不到竟能实现这一誓言,”陌生人带着奇怪的微笑说。“我另外还发了几个誓,我希望都能按时实现它们。”
虽然辛巴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但从他的眼睛里却射出了异常凶猛的光芒。
“你受过很多苦吧,先生?”弗兰兹试探地说道。
辛巴德怔了一下,一边用目光盯住他,一边回答:“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切都使我这样想!”弗兰兹答道,“您的声音,您的目光,您那苍白的肤色,和甚至您所过的这种生活。”
“我!我过着我所知道的最快乐的生活,真正的总督般的生活。我是万物之王。如果我喜欢某个地方,就住在那儿;厌倦它了以后,就离开。我象鸟一样的自由,也象鸟一样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从。有时候,我同人类的法律开个小小的玩笑,带走一个它所通缉的强盗,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无声的,但却是确实的,没有缓刑,也没有上诉,有罚有赦,而谁都不知道。啊!假如您体验过我的生活,您就不会再希望任何其他的生活了,您决不愿再回到尘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儿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说,复仇!”弗兰兹说道。
陌生人用那能看透人的心的目光盯着这个青年人。“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
“因为,”弗兰兹答道,“在我看来,您似乎是一个为社会所迫害的人,和社会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啊!”辛巴德用他那种怪笑大笑着回答,笑时露出他那雪白锐利的牙齿,“您猜错了。你以为我如此,实际上我是一个哲学家。有一天,或许我会到巴黎去,跟亚伯特阁下和穿蓝色小外套的那个人作对。”
“巴黎之行对您来说只是第一次吗?”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证,我之所以把它推迟了那么久,错不在我,我有一天总要绕着弯儿达到目的的。”
“这次的旅行您准备不久就进行吗?”
“我也不知道,这得看形势而定,而形势是变化莫测的。”
“我很希望您来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我将尽力来报答您在基督山对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兴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儿去,也许我不愿让人知道的。”
这时,他们继续在用晚餐,但这顿晚餐倒象是专为弗兰兹而准备的,因为那位陌生人对于这一席丰盛的酒筵简直碰都没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却饱餐了一顿。最后,阿里把甜食捧了上来,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从石像的手上拿下篮子,把它们捧到了桌子上。在两只篮子之间,他放下了一只银质的小杯子,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阿里把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引起了弗兰兹的好奇心。他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绿色的液体,有点象陈年的白葡萄酒,但却一点都不认得那是什么东西。他把盖子重新盖好,对于杯子里的东西,仍象看以前一样莫名其妙,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对方正在对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承认是这样的。”
“好,那么让我告诉您吧,那种绿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请大神朱庇特赴宴时筵席上的神浆王。”
“但是,”弗兰兹答道,“这种神浆,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无疑的已丧失了它在天上时的尊号而有了一个人间的名称,用谷语来说,您可以把这种药液叫做什么呢?说老实话,我倒并不十分想尝它。”
“啊!我们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显露了,”辛巴德大声说道,“我们常常和快乐擦身而过,可是却对它视而不见;或即使我们的确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却又不认得它。你是一个重实利的拜金主义者吗?尝尝这个吧,秘鲁,古齐拉,戈尔康达的金矿都会打开在你眼前的。你是一个富于想象的诗人吗?尝尝这个吧,一切的界限都会消失的,无限的太空就会展现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无边无际,无拘无束,尽情欢乐的天地。你有野心,想在世上高官厚禄吗?尝尝这个吧,一小时以内,你就是一位国王了,不是处在欧洲某个角落里的某个小国王,而是象法国、西班牙或英国一样,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万物之王。你的宝座将建立在耶稣被撒旦所夺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却不必被迫向撒旦称臣,不必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将是地球上一切王国的至尊,这还不诱人吗?这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因为只要这样做一下就得啦,瞧!”说着,他揭开那只里面盛着被他这样一番赞美过的液体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浆,举到唇边,半眯着眼睛,仰起头,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当他聚津会神地吞咽他那心爱的珍品的时候,弗兰兹并没有去打扰他,但当他吃完以后,他就问道:“那么,这个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主人问道,“那个想暗杀菲力浦-奥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当然听说过。”
“那好,你该知道,他统治着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两旁是巍然高耸的大山,他那富于诗意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在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丽的花园,花园里,有孤立的亭台楼阁。在这些亭台楼阁里,他接见他的选民。而就在那儿,据马可波罗讲,他把某种草药给他们吃,吃下去以后,他们就飞升到了乐园里,那儿有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长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嗯,这些快乐的人所认为的现实,实际上只是一个梦,但这个梦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安逸,这样的使人迷恋,以致谁把梦给他们,他们就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卖给他。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象服从上帝一样。他指使他们去杀死谁,他们就走遍天涯海角去谋害那个牺牲者,即便是他们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没人发出一声怨言,因为他们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极乐世界的捷径,而他们已从圣草中尝到过极乐世界的滋味。现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种圣草。”
“那么,”弗兰兹大声说道,“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称。”
“正是这个东西,一点不错,阿拉丁先生,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调制的大麻。阿波考是举世无双的制药圣手,我们应该给他建造一座宫殿,上面刻这样几个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献给出售快乐的人。’”
“你知道吗,”弗兰兹说,“你这一篇赞美词是否真实或夸大,我倒极想自己来下个判断。”
“您自己去判断吧,阿拉丁先生,判断吧,但切勿浅尝一次就停下来,象对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我们的感官对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论是温和的还是猛烈的,悲哀的还是愉快的,一定得尝试了多次以后才会习惯。人类的天性同这种圣物必须作一番争斗,人的天性生来不适宜于欢乐,只会紧紧地抱住痛苦。在这一场斗争中,天性一定会被克服,现实生活的后面一定紧接着梦,那时,梦统治了一切。梦变成了生活,生活变成了梦。但把实际生活的痛苦同幻境里的欢乐比较起来,那种变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远地呆在这样的梦里。当你从虚幻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你就象是离开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来到了北极拉伯兰的冬天,就象离开乐园到了尘世,离开天堂到了地狱!尝尝大麻吧,我的客人,尝尝大麻吧!”
弗兰兹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种神妙的药剂,份量约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到嘴边。“见鬼!”他在咽下了神浆以后说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会象你所描写的那样美妙,但这种东西在我看来似乎并不象你所说的那样有趣呀。”
“因为您的味觉还没有尝出这东西的真味。告诉我,当您第一次品尝牡蛎,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种种您现在可口知名人士赞为无上美味的东西的时候,您喜欢它们吗?您知道为什么罗马人烧野雉吃的时候要在它的肚子里塞满魏散草吗?您知道为什么中国人爱吃燕窝吗?哦,不知道!好,大麻也一样,只要连吃一星期,您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比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现在您只觉得它很讨厌,毫无味道。我们到厢房里去吧,那是您的房间,阿里会给我们把咖啡和烟斗拿来的。”
他们都站起身来,当那个自称为辛巴德(我们偶而也这样称呼他,因为我们就象他的客人一样,得给他一个称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时候,弗兰兹就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这个房间陈设得很简单,却很华丽。房间是圆形的,靠墙钉着富丽堂皇的兽皮,踏上去象最贵重的地毯一样柔软;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阿脱拉斯的狮子皮,条纹斑斓的、孟加拉的老虎皮,西伯利亚的熊皮,挪威的狐皮;这些兽皮都一张叠一张地铺得厚厚的,走上去就象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马场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样。他们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筒已放在了他们的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着许多支,没必要把一支烟筒连怞两次,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来点上火,就退出去准备咖啡了。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辛巴德继续想着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种念头,甚至在谈话的时候也不曾间断过;弗兰兹则默默地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吸上等烟草时常有的现象,烟草似乎把脑子里的一切烦恼都带走了,使吸烟者的脑子里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进来。
“您喜欢怎个喝法?”陌生人问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的还是淡的,冷的还是爇的,加糖还是不加糖的?随您喜欢,样样都很方便。”
“我爱喝土耳其式的。”弗兰兹回答。
“您选得对,”主人说,“这说明您喜欢东方式的生活。啊!那些东方人,只有他们才知道该如何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脸上又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结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东方,假使您想再见到我,您就必须到开罗,巴格达,或是伊斯法罕来找我了。”
“啊哟!”弗兰兹说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我觉得我的肩膀上已长出两只老鹰的翅膀,凭着这一对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环绕世界一周。”
“啊,啊!大麻终于起作用了。好吧,展开您的翅膀,飞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什么都不必怕,有人守着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象伊卡路斯的那样被太阳晒化了,我们会来接住您的。”
他于是对阿里说了几句阿拉伯话,阿里便做了一个服从的表示,退后了几步,但仍旧站在附近。至于弗兰兹,他的身体里面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白天肉体上的一切疲劳,傍晚脑子里被事态所引起的一切焦虑,全都消失了,正象人们刚刚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时候一样。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象空气一样,他的知觉变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强了一倍的力量。地平线在不断地扩大,这不是他在睡觉以前所看到的那种在上空翱翔着的漠然的,恐怖的,陰郁的地平线,而是一种蓝色的,透明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弥漫着海的全部蔚蓝色,太阳的全部光辉,和夏季的微风的芬芳,然后,在水手们的歌声里,那歌声是这样的响亮动听,要是能把他们的乐谱记下来,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岛,这已不再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吓人的岩石了,而是象流落在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当小船驶近它的时候,歌声更响了,因为岛上飘扬起一片令人销魂心荡的神秘的和声,直升天际,象有一个罗莱似的女妖或一个安菲翁似的魔术家在引诱一个灵魂到那儿去筑起一座城池。
船终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费力,毫无震荡,就象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样。于是他在那不断的美妙的旋律声里走进岩洞。他向下走了几步,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觉得向下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吸着清新芳香的空气,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魔窟里一样,他又看到了睡觉以前所见的一切,从辛巴德他那古怪的东道主,到阿里那哑巴奴仆。然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渐渐地逝去了,渐渐地模糊了,象一盏昏黄的古色古香的油灯,只有这盏灯在夜的死一般的静寂里守护着人们的睡眠或安宁。石像还是以前的那几尊,姿态栩栩如生,极富于艺术的美,有迷人的眼睛,爱的微笑和丰盛飘垂的头发。她们是费蕾妮,喀丽奥柏德拉,美莎丽娜这三个鼎鼎大名的荡妇。然后,在她们之间,象一缕清光,象一个从奥林匹斯山里出来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轻轻地飘过了一个纯洁的身影,一个宁静的灵魂,一个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于见到这三个大理石雕成的荡妇,象是用面罩遮住了它那贞洁的额头。然后,这三尊石像脉脉寒情地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躺着的床前,她们的脚遮在长袍里面,她们的脖子是赤裸着的,头发象波浪似的飘动着,她们那种妖媚的态度即使神仙也无法抗拒,只有圣人才能抵挡,她们的目光里充满着火一般的爇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象一条赤练蛇盯住了一只小鸟一样;在这些象被人紧握住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之前,他只能屈服了。弗兰兹似乎觉得他闭上了眼睛,在他作最后一次环顾时,他看到那些贞洁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纱;他的眼睛已闭上了,已向现实告别了,他的感官却已打开了,准备接受奇异的印象。
(第三十一章完)
第32章 醒来
当弗兰兹醒来的时候,外界的景物似乎成了他梦的延续。
他以为自己是躺在一个坟墓里,一缕阳光象一道怜悯的眼光似的从外面透进来。他伸出手去,触着了石头。他坐起身来,发觉自己和衣躺在一张非常柔软而芳香的干芰草所铺成的床上。幻景完全消失了。他向光线透进来的那个地方走前几步,在梦的兴奋激动过后,跟着就来了现实的宁静,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岩洞里,他向洞口走去,透过一座拱形的门廊,他看到一片蔚蓝色的海和一片淡青色的天空,空气和海水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水手们坐在海滩上,在那儿叽哩咕噜地谈笑着,离他们十码远的地方,静静的停着那艘小船。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尽情地享受着那拂过他额头的清新的微风,倾听着那卷到海滩上来的、在岩石四周留下一圈白色泡沫波浪的轻微拍击声。此时他让自己完全沉醉在大自然的圣洁妩媚里了,一切回忆和思虑都抛在了一边,当人们在一场迷乱的怪梦以后,通常总是这样的;于是,眼前的这个宁静,纯洁,宏伟的现实世界渐渐的向他证实了梦的虚幻,他开始回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到达这个小岛,怎样被介绍给了一个走私贩子的首领,怎样进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怎样享用了一顿山珍海味的晚餐,怎样咽下了一匙大麻。但是,面对着白天,所经过的这一切如是一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一般,那个梦在他的脑子里所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深刻,在他的想象里所占据的位置是这样的重要。他不时地在幻想中,看到梦中垂青于他并投以香吻的女仙中的一个在水手中;时而幻想着看到她坐在岩石上,时而坐在船里,随着船儿左右摇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的身体也已完全从疲劳中恢复了过来。他的头脑毫无迟钝的感觉,相反的,他却感觉相当轻松,他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尽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或欣赏明媚的阳光。
他兴冲冲地向水手们走过去,他们一看见他,就马上站起来,船长招呼他说:“辛巴德先生留言向您致意,他不能亲自向您告别,托我们转达他的歉意,但他相信您一定会原谅他的,因为有非常重要的大事召他到马拉加去了。”
“那么,盖太诺,”弗兰兹说,“这一切,那么,都是真的了?这个岛上真有一个人请我去过,极其殷勤地款待过我,而在我睡着的时候走了,是吗?”
“真得不能更真啦,您还可以看到他那艘扯着满帆的小游艇呢。假如您拿您的望远镜来观看,你多半还能在他的船员之中认出您的那个东道主哩。”
说着,盖太诺就向一个方向指了指,果然那儿有一艘小帆船正在扬帆向科西嘉的南端驶去。弗兰兹调正了一下他的望远镜,向所指的那个方向望去。盖太诺没有说错。在那艘船的尾部,那位神秘的陌生人也正在拿着一个望远镜,向岸边望来。他还是穿着昨天晚上的那套衣服,正舞着他的手帕向客人告别,弗兰兹也同样地挥舞着他的手回答他的敬意。过了一会儿,帆船的尾部发出了一蓬轻烟,象一朵白云似的升到了空中散了开来,接着弗兰兹就听到了一下隐约的炮声。“喏,你听到了吗?”盖太诺说,“他在向你告别呢。”青年拿起他的枪来,向空中放了一枪,也不去多想枪声是否能从岸上边传到这一大段距离而被游艇上的人听到。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盖太诺问道。
“啊,是有,我懂了,”船长高声回答说,“您是要去寻那间魔室的进口,遵命,先生,只要您高兴,我就把火把给您拿来。我也有过您这样的念头,也这样想过两三次,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琪奥凡尼,去点一支火把来,”他又说,“拿来给先生。”
琪奥尼遵命照办。弗兰兹拿着火把走进了地下岩洞,后面跟着盖太诺。他认得他睡觉的地方,那张芰草铺成的床还在那儿,但他虽然用火把照遍了岩洞的上下左右,却仍是枉然。除了一些煤烟的痕迹,别的他什么也看不到,这些煤烟的痕迹是前人作这种同样尝试的结果,而象他一样,他们也扑了一个空。可是,这些象“未来”一样难以渗透的花岗石壁,他把别的地方都仔仔细细的检查过了。他每看到一线裂缝,就用那把剑的剑锋插进去撬,每看到一块凸出地面的地方,就去撞去推,希望它会陷进去。但一切都毫无用处,他费了两个钟头来检查,结果是一无所得。最后,他放弃了搜索,盖太诺胜利了。
当弗兰兹又回到岸边的时候,那艘游艇已经象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白点了。他又拿起望远镜来看,但即便从望远镜里看出去,他也分辨不出什么东西了。盖太诺提醒他,他原是为猎山羊而来的,这一点他可完全忘记了。他这才拿起猎枪,开始在岛上打起猎来,从神色上看,他倒象是在了却一种责任而不象在寻欢作乐,一刻钟内,他已猎杀了一只大山羊和两只小山羊。这些动物虽然是野生的,而且敏捷得象羚羊一样,但实在太象家养的山羊了,所以弗兰兹认为这不能算是打猎。而且还有其他更有力的念头占据着他的脑子。自从昨天傍晚以来,他已真的变成《一千零一夜》神话里的角色之一了,他身不由己地又被吸引到岩洞面前。他叫盖太诺在两只小山羊里挑一只来烤着吃,然后,不顾第一次的失败,他又开始了第二次搜索。这第二次花了很长的时间,当他回来的时候,小山羊已经烤熟了,大家正在等他用餐了。弗兰兹坐在前一天晚上他那位神秘的东道主来邀他去用晚餐的地方,看到那艘小游艇现在象是一只在海面上的海鸥,继续向科西嘉飞去。
“咦,”他对盖太诺说,“你告诉我说辛巴德先生是到马拉加去。但在我看来,他倒是笔直地在向韦基奥港去呀。”
“您不记得了吗,”船长说,“我告诉过您船员里面还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呢。”
“对的了!他要送他们上岸吗?”
“一点不错,”盖太诺答道。“他们说,他这个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随时都会多绕一百五十哩路给一个可怜虫帮一次忙。”
“但这样的帮忙一定会连累到他自己的呀,他在一个地方实行这种博爱主义,那么地方当局不是找他麻烦吗?”弗兰兹说道。
“哦,”盖太诺大笑着回答说。“他还怕什么当局?他嘲笑他们,让他们去追他试试看吧!嘿,第一,他那艘游艇就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只鸟,不论什么巡逻船,每走十二海里就得被他超出三海里,假如他到了岸上,嘿,他不是到处都肯定会找得到朋友的吗?”
从这一番话中就可以知道,弗兰兹的东道主辛巴德翻天覆地显然和地中海沿岸的走私贩子和强盗都保持着极其友善的关系,单是这点就使他显得够奇特的了,至于弗兰兹,他已丝毫不再想在基督山逗留了。他对于探索岩洞的秘密已感到毫无希望了。所以匆匆用完早餐,急忙上了船,他的船本来就已准备好了,他们不久便开船了。当小船开始它的航程的时候,他们已望不到那艘游艇了,因为它已消失在韦基奥港的港湾里了。随着它的消失,昨天晚上最后的痕迹也渐渐地抹去了,晚餐,辛巴德,大麻,石像,这一节全都被埋葬在同一个梦里了。小船整日整夜地前进着,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已望不见基督山岛了。弗兰兹登岸以后,先前所经历过的种种事情都被他暂时忘记,他把他在佛罗轮萨寻欢作乐的事情告一段落,然后一心一意地设想着怎样再同那位在罗马等他的朋友相会。于是他就乘车出发,在星期六傍晚到达了邮局旁边的杜阿纳广场。我们已经说过,房间是事先预定了的,所以他只要到派里尼老板的旅馆去就得了。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街上挤满了人,到处都已充满了粗鄙狂爇的街谈巷议,这是罗马每件大事以前常有的现象。罗马每年有四件大事——狂欢节,复活节,圣体瞻礼节和圣-彼得节。一年中其余的日子,全城都在一种不死不活陰沉清冷的状态之中,看来象是阳世和陰世之间的一个中间站,是一个超尘绝俗的地点,一个充满着诗意和特色的安息地,弗兰兹曾来此小住过五六次,而每次总发觉它比以前更神奇妙绝。他终于从那不断地愈来愈多,愈来愈兴奋的人群中挤出来,到了旅馆里。最初一问,侍者就用车夫生意很忙和旅馆已经客满时那种特有的傲慢神气告诉他,轮敦旅馆已经没收有他住的份儿了。于是他拿出名片来,求见派里尼老板和阿尔贝-马尔塞夫。这一着很成功,派里尼老板亲自跑出来迎接他,一面道歉失迎,一面责骂那侍者,一面又从那准备招揽旅客的向导手里接过蜡烛台。
当他正要领他去见阿尔贝的时候,阿尔贝却自己出来了。
他们的寓所包括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套间。那两间卧室是朝向大街的,这一点,派里尼老板认为是一个无可评价的优点。这层楼上其它的房间都被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租去了,他大概是一个西西里人或马耳他人;但这位旅客究竟是哪个地方的人,旅馆老板也不能确定。
“好极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但我们必须立刻用晚餐,从明天起给我们雇一辆马车。”
“晚餐嘛,”旅馆老板回答说,“马上就可以给两位拿来。只是马车”
“马车怎么了?”阿尔贝大声叫道,“喂,喂,派里尼老板,别开玩笑了,我们一定要有一辆马车才行呀。”
“阁下,”店主回答说,“我们尽力给您去找就是了,我只能这样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弗兰兹问道。
“明天早晨。”旅馆老板回答说。
“噢,见鬼!”阿尔贝说,“那么我们得多付一点钱了,不过如此而已。我早就看明白了。在德雷克和亚隆,平常日子租一辆马车只要二十五法朗,可到了星期天和节日就要三十或三十五法郎,外加五法郎的小费,加起来就是四十了,那就了结啦。”
“我怕,”店主说道,“即使您给他们两倍于那个数目的钱,那些先生也无法给你找到一辆马车。”
“那么叫他们把马套到我的车子上来好了,”阿尔贝说道。”我的车子坐起来虽然并不十分舒服,但那也没关系了。”
“连马也没有。”
阿尔贝望着弗兰兹,象是不懂这句回答是什么意思似的。
“你听见了吗,我亲爱的弗兰兹?连马也没有!”他又说,“难道我们就不能租用驿马吗?”
“驿马在这两周内早已租光了,留下来的几匹都是应急用的。”
“这件事你说怎么办才好呢?”弗兰兹问道。
“我说当一件事情完全超出我的理解力之外的时候,我不愿去钻牛角尖,而情愿去想想另外的事,晚餐好了吗,派里尼老板?”
“好了,先生。”
“好吧,那么,我们来用晚餐吧。”
“但那车和马怎么办呢?”弗兰兹说道。
“放心吧,我的好孩子,到时候它们自然会来的。问题只在于我们要花多少钱而已。”
马尔塞夫相信只要有了一只鼓鼓的钱袋和支票本,天下就不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他就抱着那种令人钦佩的哲学用完了餐,然后爬上床,呼呼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乘着一辆六匹马拉的轿车在度狂欢节。
(第三十二章完)
第33章 罗马强盗
第二天早晨,弗兰兹先醒了,他一醒来就拉铃叫人。铃声未绝,派里尼老板就亲自进来了。
“啊,阁下,”店主不等弗兰兹问他,就得意地说,“昨天我不敢答应你们,因为你们来得太晚了,马车一辆都雇不到了,就是说,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里。”
“是的,”弗兰兹答道,“就是在那最最关键的几天里。”
“什么事?”阿尔贝进来问道,“雇不到马车吗?”
“一点不错,我的好人,”弗兰兹说道,“你是第一遭碰到这样的事吧。”
“好吧!你们这座名垂千古的大城真是一个呱呱叫的好城市。”
“我是说,先生,”派里尼很想在他的客人面前保持基督世界首都的尊严,就回答说,“从星期天到星期二晚上没有车,但从现在到星期天,您要五十辆都有。”
“啊!那还有点想头,”阿尔贝说道,“今天是星期二,谁能料到从现在到星期天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有一万个或一万二千个旅客到来,”弗兰兹答道,“那找车子就会更困难。”
“我的朋友,”马尔塞夫说道,“让我们尽情享受现在吧,别去担心将来了。”
“至少,”弗兰兹问道,“我们可以租到一个窗口吧?”
“哪儿的?
“当然要望得到高碌街的呀。”
“啊,一个窗口!”派里尼老板大声说道,“绝对不可能。杜丽亚宫的六层楼上本来还剩一个,但已经以每天二十威尼斯金洋的租金租给一位俄国亲王了。”
两个青年人瞠目结舌地互相望了一下。
“喂,”弗兰兹对阿尔贝说,“你知道我们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是到威尼斯去度狂欢节,那儿我们即使雇不到马车,一定可以弄到一只小艇的。”
“啊,见鬼!不,”阿尔贝大声说道。“我到罗马就是来看狂欢节的,我非看到它不可,就是叫我踩着高跷也要看。”
“这个念头妙极了,那样对吹灭蜡烛头再方便不过了。我们可以扮成滑稽鬼怪或是兰德斯牧童,就可以大获全胜了。”
“从现在到星期天早晨,两位阁下还要雇马车吗?”
“咦!”阿尔贝说,“你以为我们准备象律师的小伙计那样用两只脚在罗马的街上跑吗?”
“我马上遵命给两位阁下去办,只是我得先告诉你们,马车每天要花掉你们六个毕阿士特。”
“我可不是一位百万富翁,不象我们那位邻居,”弗兰兹说道,“我警告你,我到罗马来过四次了,各种马车的价钱我都知道。今天,明天,后天,我们一共给你十二个毕阿士特,那样你已经很可以赚一笔钱了。”
“但是,阁下,”派里尼说道,他还想达到他的目的。
“去吧,”弗兰兹答道,“不然我就自己去和你的搭档讲价钱,我也认识他,他是我的老朋友,从我身上捞去更多的钱,他所要的价钱会比我现在给你的还要少。到那时你可就赚不到帽子钱了,只能怪你自己了。”
“阁下不必亲自劳驾!”派里尼老板带着一个意大利投机家自认失败的那种微笑回答说,“我尽力去办就是了,我希望能使您满意。”
“那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了。”
“您希望车子什么时候来?”
“一小时以内。”
“一小时以内它就会在门口等着您的。”
一小时以后,马车的确已在等着那两位青年人了。那是一辆别脚的出租马车,现在却已被高抬了身价,当作一辆私家轿车了;它虽然其貌不扬,但这两个青年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里能弄到这样一辆马车,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阁下,”向导看到弗兰兹走到窗口面前,就大声喊道,“要我把花车驶近王宫来吗?”
弗兰兹对于意大利人的措辞虽然早已习惯了,但他的第一个冲动还是环顾一下四周。这句话是冲他说的。弗兰兹“阁下”,蹩脚马车是“花车”,而轮放旅馆是“王宫’。意大利人爱恭维的习惯在那句话里已表现得很充分了。
弗兰兹和阿尔贝走下楼来时,花车已驶到了王宫前面,两位阁下把他们的两退搁到座位上,向导则跳进了他们后面的座位里。“两位阁下要到哪儿去?”他问。
“先到圣-彼得教堂,然后再到斗兽场。”阿尔贝回答。
阿尔贝不知道要想看遍圣-彼得教堂得花上一天的功夫,而要研究它则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一天的时间在圣-彼得教堂一处过去了。突然间,日光开始黯淡起来。弗兰兹摸出表来一看,已经四点半钟了。他们回到了旅馆,在旅馆门口,弗兰兹吩咐车夫在八点钟再来。他要领阿尔贝在月光下去观赏斗兽场,正如他曾领他在白天里游览圣-彼得教堂一样。当我们领一位朋友去游览一个我们已经去玩过的城市的时候,我们心中的得意,就象我们指出一个曾做过我们情妇的女人一样。他要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凡尼门进城,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去斗兽场的途中顺便看看朱庇特神殿,古市场,色铁穆斯-塞维露斯宫的拱门,安多尼的圣殿和萨克拉废墟。
他们坐下来进餐。派里尼老板原先答应请他们吃一顿酒席的,而事实上却只给了他们一顿马马虎虎的便餐。用完晚餐以后,他亲自进来了。弗兰兹以为他是来听他们称赞他的晚餐的,于是就开始称赞起来,但他才说了几个字,店主就打断他们的话。“阁下,”他说,“蒙您称赞,我很高兴,但我不是为这点而来的。”
“你是来告诉我们马车找到了吗?”阿尔贝问,一边点上了一支雪茄烟。
“不,两位阁下最好还是不必去想那件事了吧。在罗马,事情有办得到和办不到之分,一件事情要是已经告诉您办不到了,那就完了。”
“在巴黎就方便得多啦,当一件事办不到的时候,你只要付双倍的价钱,就马上办到了。”
“法国人都是那么说的,”派里尼老板答道,语气中略微寒着一点不快,“既然如此,我真不明白他们何必还要出门旅行。”
“是啊,”阿尔贝喷出一大口烟,翘起椅子的两条退,晃着身子说道,“只有疯子或象我们这样的傻子才会出门旅行。凡是头脑清醒的人是不肯离开他们海尔达路的大厦,放弃他们在林荫大道上的散步和巴黎咖啡馆的。”
不用说,阿尔贝肯定是住在上面所提到的那条街上的,每天都要很出风头地去散一会儿步,而且常常到那家唯一真正可以吃点东西的咖啡馆去的,当然,你还得和侍者有交情。派里尼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体会这几句回答的话,他似乎不十分明白。
“但是,”这一次轮到弗兰兹来打断店主的沉思了。“你是有事才来的,请问是什么事?”
“啊,是的,您吩咐马车八点钟来?”
“是的。”
“听说您想到斗兽场去玩?”
“你是说圆形剧场?”
“那都一样。您告诉车夫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凡尼门进城?”
“我是这样说。”
“唉,这条路是不能走的呀。”
“不能走?”
“至少得说得非常危险的。”
“危险!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名鼎鼎的罗吉-万帕。”
“请问这位大名鼎鼎的罗吉-万帕是谁呀?”阿尔贝问道。
“他在罗马或许是大名鼎鼎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在巴黎却是闻所未闻的。”
“什么!您不认识他吗?”
“我没有那种荣幸。”
“您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从来没有。”
“好吧,那么我告诉您,他是一个强盗,如果把狄西沙雷和盖世皮龙同他相比,他们简直就象是小孩子啦。”
“嘿,那么,阿尔贝,”弗兰兹大声叫道,“你终于碰到一个强盗了!”
“我预先警告你,派里尼老板,不论你要告诉我们什么话,我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我们先把这一点说明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以听。从前有一个时候,唉,说下去吧!”
派里尼老板转向弗兰兹,他觉得这两个人之中还是弗兰兹比较理智一些。我们一定得说句公道话,在他的旅馆里住过的法国人并不少,但他却从来无法了解他们。“阁下,”他严肃地对弗兰兹说,“假如您把我看做一个撒谎的人,那我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是为了你们好才……”
“阿尔贝并没有说你是一个撒谎的人呀,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道,“他只是说不相信你而已。但你说的话我都相信,请说吧。”
“但阁下知道,假如有人怀疑我的诚实的话”
“派里尼老板,”弗兰兹答道,“你简直比卡莎德拉还要多心,她是一个预言家,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那么你的听众至少还该打个对折吧。好了,算了,告诉我们这位万帕先生究竟是谁。”
“我已经告诉过阁下,他是我们从马特里拉那个时代以来最有名的强盗。”
“哦,这个强盗同我吩咐车夫从波波罗门出城再从圣-乔凡尼门入城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是因为,”派里尼老板答道,“您从那个城门出去是没有问题的,但我非常怀疑您能从另外那个城门回来。”
“为什么?”弗兰兹问。
“因为在天黑以后,出了城门五十码以外就难保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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