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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有涯愿无尽

梁漱溟(当代)
《我生有涯愿无尽》 作者:梁漱溟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节 生平述略
  我生于甲午中日战争前一年(1893年)。此次战争以后,国际侵略日加,国势危殆。1937年“七七”事变,我国又遭受日寇长达八年之久的入侵。我的大半生恰是在这两次中日之战中度过的。我原名焕鼎,祖籍广西桂林。但自曾祖起来京会试中进士后,即宦游于北方。先父名济,字巨川,为清末内阁中书,后晋为候补侍读,其工作主要为皇史宬抄录皇家档案。先父为人忠厚,凡事认真,讲求实效,厌弃虚文,同时又重侠义,关心大局,崇尚维新。因此不要求子女读四书五经,而送我入中西小学堂、顺天中学堂等,习理化英文,受新式教育。这在我同辈人中是少见的。由于先父对子女采取信任与放宽态度,只以表明自己意见为止,从不加干涉,同时又时刻关心国家前途,与我议论国家大事,这既成全了我的自学,又使我隐然萌露对国家社会的责任感,而鄙视只谋一人一家衣食的“自了汉”生活。这种向上心,促使我自中学起即对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追求不已。于社会问题,最初倾向变法维新,后又转向革命,并于中学毕业前参加了同盟会京津支部,从事推翻满清的秘密活动。辛亥革命爆发,遂在同盟会《民国报》任外勤记者,因而得亲睹当时政坛上种种丑行。这时我又读了日人幸德秋水所著《社会主义神髓》,受书中反对私有制主张的影响,因而热心社会主义,曾写有《社会主义粹言》小册子,宣传废除财产私有制,油印分送朋友。1913年退出《民国报》,在革命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自己原有的出世思想抬头,于是居家潜心研究佛典,由醉心社会主义而转为倾向出世。在此种思想下,1916年我写成并发表了《究元决疑论》,文中批评古今中外诸子百家,独推崇佛法。随后我以此文当面求教于蔡元培先生,遂为先生引入北大任教。1917年起我在北大哲学系,先后讲授“印度哲学概论”、“儒家哲学”等课。此时正值“五四”运动前后,新思潮高涨,气氛对我等讲授东方古学术的人来说无形中存在着压力。在此种情势下,我开始了东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后来即产生了根据讲演记录整理而成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书中我提出了人类生活的基本方式可分为三大路向的见解,同时在人生思想上归结到中国儒家人生,并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这些见解反映自家身上,便是放弃出家之念,并于此书出版之1921年结婚。随着在北大任教时间的推移,我日益不满于学校只是讲习一点知识技能的偏向。1924年我终于辞去北大教职,先去山东曹州办学,后又回京与一班青年朋友相聚共学,以实行与“青年为友”和“教育应照顾人”的全部生活的理想。1927年在朋友的劝勉下,我南下到北伐后不久的广州。在这里我一面觉得南方富有革命朝气,为全国大局好转带来一线曙光,一面又不同意以俄为师,模仿国外,背弃中国固有文化的做法,因此我虽接办了广东省一中,但此时考虑得更多的乃是自己的“乡治”主张。依我看来,由于中西文化的根本差异,惟有先在广大农村推行乡治,逐步培养农民新的政治生活习惯,西方政治制度才能得以在中国实施。1929年我在考察了陶行知的南京晓庄学校、黄炎培先生江苏昆山乡村改进会、晏阳初先生河北定县平教会实验区及山西村政之后,适逢彭禹廷、梁仲华创办河南村治学院,我应邀任学院教务长。这是我投身社会改造活动的开端。但因军阀蒋阎冯中原大战,开学未满年而停办。旋于1931年与同仁赴山东邹平创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该院设研究部与乡村服务人员训练部,并划邹平县为实验区(后扩大为十余县)。实验区有师范、实验小学、试验农场、卫生院、金融流通处等。县下设乡学、村学。乡学、村学为政教合一组织,它以全体乡民或村民为对象,培养农民的团体生活习惯与组织能力,普及文化,移风易俗,并借团体组织引进科学技术,以提高生产,发展农村经济,从根本上建设国家。此项试验在进行七年之后,终因1937年日寇入侵而被迫停止。抗日战争爆发,发动民众与国内团结为抗战所必需,于是我开始追随于国人之后,也为此而奔走。1937年8月应邀参加最高国防会议参议会,曾对动员民众事有所建议。1938年我访问延安。这是我奔走国内团结的开始。访问目的不外考察国共再度合作,民族命运出现一大转机,共产党方面放弃对内斗争能否持久,同时探听同仇敌忾情势下,如何努力以巩固此统一之大局。为此曾与毛主席会见八次,其中两次作竟夜谈。关于对旧中国的认识,意见不同,多有争论。但他从敌友我力量对比、强弱转化、战争性质等分析入手,说明中国必胜、日本必败问题,令我非常佩服。1939年感到留在西南大后方无可尽力,我又决心去华北华东敌后游击区,巡视中得到国共双方协助。经皖、苏、鲁、冀、豫、晋六省,沿途动员群众抗战,历时八个月,历经艰险。在战地目睹两党军队摩擦日增,深感如任其发展,轻则妨碍抗战,重则内战重演,于是返回四川后方,除向国共双方指陈党派问题尖锐外,更与黄炎培、晏阳初、李璜等共商组织“统一建国同志会”,以增强第三方面力量,为调解两党纷争努力。1941年初,皖南事件爆发,国内团结形势进一步恶化,遂又与黄炎培、张君劢、左舜生将“同志会”改组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民盟前身),同时被推赴香港创办民盟机关刊物《光明报》,向海内外公开宣告民盟的成立。不料报纸创刊仅三月余,即因日军攻占香港而停刊。我不得不化装乘小船逃离香港,来到桂林。在此我负责民盟华南地区工作,边从事争取民主、宣传抗日的活动,边从事写作。1945年8月,日军投降,抗战宣告结束,两党领导人又会晤于重庆。眼见敌国外患既去,内部问题亦可望解决,我即有意退出现实政治活动,而致力于文化工作。及至参加(重庆)政治协商会议,协议告成,我更以为中国步入坦途在望,于是托周恩来先生带信给毛主席,说明自己退出现实政治之意,同时发表《八年努力宣告结束》等文,向社会表明心迹。因未获毛周二位谅解,我于1946年3月再度访问延安。但时局旋即恶化,我不得脱身,反被推任民盟秘书长,参与国共和谈。至1946年底,终因国民党决心发动内战,和谈破裂,我即辞去秘书长,去重庆北碚,创办勉仁文学院,在此讲学并完成了《中国文化要义》的撰写工作。书中总结了我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见解,并指出:“中国文化之伟大非他,只是人类理性之伟大。中国文化的缺欠,却非理性的缺欠,而是理性早启、文化早熟的缺欠。”全国解放,1950年我由四川来到北京,得与毛主席多次谈话,表示愿在政府外效力国家,并建议设中国文化研究所或世界文化比较研究所,终因故未能实现。1952年为对解放前的思想与政治活动做一番回顾与初步检讨,写成《我的努力与反省》一长文。1953年9月在中央人民政府扩大会议上发言,受到毛主席严厉批评。1955年批判更在全国展开。自此以后我即将主要时间与精力投入著述之中。1960年着手写《人心与人生》一书。这是早自20年代即酝酿于心的著作,自认为最关紧要,此生定须完成。不料因“文化大革命”开始,参考书尽失,写作工作被迫中断。于是在抄家未逾月的困难情况下,另写《儒佛异同论》及《东方学术概观》等。至1970年,才得重理旧业,续写《人心与人生》,但不久又逢“批林批孔”运动。因我坚持“只批林,不批孔”,为大小会所占去的时间更多,写作近于停顿。至1975年中,此书终告完成。如在此书《后记》中所说,“卒得偿夙愿于暮年”,了却一桩心事,而我的著述活动也随之基本结束。最后,我以《中国文化要义》自序中的一段话,作为此文的结束语:就以人生问题之烦闷不解,令我不知不觉走向哲学,出入乎百家。然一旦于人生道理若有所会,则亦不复多求。假如视哲学为人人应该懂得的一点学问,则我正是这样懂得一点而已。卒之,对人生问题我有了我的见解思想,更有了我今日为人行事。同样地,以中国问题几十年来之急切不得解决,使我不得不有所行动,并耽玩于政治、经济、历史、社会文化诸学。然一旦于中国前途出路若有所见,则亦不复以学问为事。究竟什么算学问,什么不算学问,且置勿论。卒之,对中国问题有了我的见解思想,更有了今日的主张行动。
  回顾过去,我就是这样跋涉在自己的人生征途上。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2节 我的自学小史:序言
  我想我的一生正是一自学的极好实例。若将我自幼修学,以至在这某些学问上“无师自通”的经过,叙述出来给青年朋友,未始无益。于是着手来写《我的自学小史》。学问必经自己求得来者,方才切实有受用。反之,未曾自求者就不切实,就不会受用。
  俗语有“学来的曲儿唱不得”一句话,便是说:随着师傅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唱,不中听的。必须将所唱曲调吸收融会在自家生命中,而后自由自在地唱出来,才中听。学问和艺术是一理;知识技能未到融于自家生命而打成一片地步,知非真知,能非真能。真不真,全看是不是自己求得的。一分自求,一分真得;十分自求,十分真得。“自学”这话,并非为少数未得师承的人而说;一切有师傅教导的人,亦都非自学不可。不过比较地说,没有师承者好像“自学”意味更多就是了。像我这样,以一个中学生而后来任大学讲席者,固然多半出于自学。还有我们所熟识的大学教授,虽受过大学专门教育,而以兴趣转移及机缘凑巧,却不在其所学本行上发挥,偏喜任教其他学科者,多有其人;当然亦都是出于自学。即便是大多数始终不离其本学门的学者,亦没有人只守着当初学来那一些,而不是得力于自己进修的。我们相信,任何一个人的学问成就,都是出于自学。学校教育不过给学生开一个端,使他更容易自学而已。青年于此,不可不勉。此外我愿指出的是,我虽自幼不断地学习以至于今,然却不着重在书册上,而宁在我所处时代环境一切见闻。我还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者,而大抵为了解决生活中亲切实际的问题而求知。因此在我的自学小史上,正映出了五十年来之社会变动、时代问题。倘若以我的自述为中心线索,而写出中国最近五十年变迁,可能是很生动亲切的一部好史料。现在当然不是这样写,但仍然可以让青年朋友得知许多过去事实,而了然于今天他所处社会的一些背景。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3节 我的自学小史:出生
  一、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距今五十年前,我生于北京。那是清光绪十九年癸巳,西历1893年,亦即甲午中日大战前一年。甲午之战是中国近百年史中最大关节,所有种种剧烈变动皆由此起来。而我的大半生,恰好是从那一次中日大战到这一次中日大战度过的。我家原是桂林城内人。但从祖父离开桂林,父亲和我们一辈便都生长在北京了。母亲亦是生在北方的;而外祖张家则是云南大理人,自从外祖父离开云南后,没有回去过。祖母又是贵州毕节刘家的。在中国说:南方人和北方人不论气质上或习俗上都颇有些不同的。因此,由南方人来看我们,则每当成我们是北方人;而在当地北方人看我们,又以为是来自南方的了。我一家人,兼有南北两种气息,而富于一种中间性。从种族血统上说,我们本是元朝宗室。中间经过明清两代五百余年,不但旁人不晓得我们是蒙古族,即便自家不由谱系上查明亦不晓得了。在几百年和汉族婚姻之后的我们,融合不同的两种血统,似亦具一中间性。从社会阶级成分上说,曾祖、祖父、父亲三代都是从前所谓举人或进士出身而做官的。外祖父亦是进士而做官的。祖母、母亲都读过不少书,能为诗文。这是所谓“书香人家”或“世宦之家”。但曾祖父做外官(对京官而言)卸任,无钱而有债。祖父来还债,债未清而身故。那时我父亲只七八岁,靠祖母开蒙馆教几个小学生度日,真是寒苦之极。父亲稍长到十九岁,便在“义学”中教书,依然寒苦生活,世宦习气于此打落干净;市井琐碎,民间疾苦,倒亲身尝历的;四十岁方入仕途,又总未得意,景况没有舒展过。因此在生活习惯上意识上,并未曾将我们后辈限于某一阶级中。父母生我们兄妹四人。我有一个大哥,两个妹妹。大哥留学日本明治大学商科毕业。两妹亦于清朝最末一年毕业于“京师女子初级师范学堂”。我们的教育费,常常是变卖母亲妆奁而支付的。像这样一个多方面荟萃交融的家庭,住居于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自无偏僻固陋之患,又遭逢这样一个变动剧烈的时代,见闻既多,是很便于自学的。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4节 我的自学小史:父亲
  二、我的父亲
  遂成我之自学的,完全是我父亲。所以必要叙明我父亲之为人和他对我的教育。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做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与母亲一样天生的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细密,又磨炼于寒苦生活之中,好像比别人能干许多。他心里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因其非天资高明的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为有豪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免忽视学问。前人所说“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的话,正好点出我父一副心肝。——我最初的思想和作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的。小时候,只记得大哥挨过打,这亦是很少的事。我则在整个记忆中,一次亦没有过。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该打”的孩子。我是既呆笨,又执拗的。他亦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我受父亲影响,并不是受了许多教训,而毋宁说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儿童或少年人。我很早入学堂,所以亦没有从父亲受读。
  十岁前后(七八岁至十二三岁)所受父亲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项:一是讲戏,父亲平日喜看京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一是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其意盖在练习经理事物,懂得社会人情。一是关于卫生或其他的许多嘱咐;总要儿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体。例如:正当出汗之时,不要脱衣服;待汗稍止,气稍定再脱去。
  不要坐在当风地方,如窗口、门口、过道等处。太热或太冷的汤水不要喝,太燥太腻的食物不可多吃。光线不足,不要看书。
  诸如此类之嘱告或指点,极其多,并且随时随地不放松。还记得九岁时,有一次我自己积蓄的一小串钱(那时所用铜钱有小孔,例以麻线贯串之),忽然不见。各处寻问,并向人吵闹,终不可得。隔一天,父亲于庭前桃树枝上发现之,心知是我自家遗忘,并不责斥,亦不喊我来看。他却在纸条上写了一段文字,大略说: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寻问,吵闹不休。次日,其父亲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
  写后交与我看,亦不做声。我看了,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怀惭意。——即此事亦见先父所给我教育之一斑。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却从不干涉。十七八九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那些事例,待后面即可叙述到。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5节 我的自学小史:童年
  三、一个瘠弱而又呆笨的孩子
  我自幼瘠瘦多病,气力微弱;未到天寒,手足已然不温。亲长皆觉得,此儿怕不会长命的。五六岁时,每患头晕目眩,一时天旋地转,坐立不稳,必须安卧始得;七八岁后,虽亦跳掷玩耍,总不如人家活泼勇健。在小学里读书,一次盘杠子跌下地来,用药方才复苏,以后更不敢轻试。在中学时,常常看着同学打球踢球,而不能参加。人家打罢踢罢了,我方敢一个人来试一试。又因为爱用思想,神情颜色皆不像一个少年。同学给我一个外号“小老哥”。——广东人呼小孩原如此的;但北京人说来,则是嘲笑话了。却不料后来,年纪长大,我倒很少生病。三十以后,愈见坚实;寒暖饥饱,不以为意。素食至今满三十年,亦没有什么营养不足问题。每闻朋友同侪或患遗精,或患痔血,或胃病,或脚气病;在我一切都没有。若以体质精力来相较,反而为朋辈所不及。久别之友,十几年以至二十几年不相见者,每都说我现在还同以前一个样子,不见改变,因而人多称赞我有修养。其实,我亦不知道我有什么修养。不过平生嗜欲最淡,一切无所好。同时,在生活习惯上,比较旁人多自知注意一点罢了。小时候,我不但瘠弱,并且很呆笨的。约莫六岁了,自己还不会穿裤子。因裤上有带条,要从背后系引到前面来,打一结扣,而我不会。一次早起,母亲隔屋喊我,为何还不起床。我大声气愤地说:妹妹不给我穿裤子呀!招引得家里人都笑了。原来天天要妹妹替我打这结扣才行。十岁前后,在小学里的课业成绩,比一些同学都较差。虽不是极劣,总是中等以下。到十四岁入中学,我的智力乃见发达,课业成绩间有在前三名者。大体说来,我只是平常资质,没有过人之才。在学校时,不算特别勤学;出学校后,亦未用过苦功。只平素心理上,自己总有对自己的一种要求,不肯让一天光阴随便马虎过去。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6节 我的自学小史:上学
  四、经过两度家塾四个小学
  我于六岁开始读书,是经一位孟老师在家里教的。那时课儿童,入手多是《三字经》、《百家姓》,取其容易上口成诵。接着就要读四书五经了。我在《三字经》之后,即读《地球韵言》,而没有读四书。《地球韵言》一书,现在恐已无处可寻得。内容多是一些欧罗巴、亚细亚、太平洋、大西洋之类;作于何人,我亦记不得了。说起来好似一件奇特事,就是我对于四书五经至今没有诵读过,只看过而已。这在同我一般年纪的人是很少的。不读四书,而读《地球韵言》,当然是出于我父亲的意思。他是距今四十五年前,不主张儿童读经的人。这在当时自是一破例的事。为何能如此呢?大约由父亲平素关心国家大局,而中国当那些年间恰是外侮日逼。例如:清咸丰十年(西历1860年)英法联军陷天津,清帝避走热河。清光绪十年(西历1884年)中法之战,安南(今越南)被法国占去。又光绪十二年(西历1886年)缅甸被英国侵占。又光绪二十年(西历1894年)中日之战,朝鲜被日本占去。又光绪二十一年(西历1895年)台湾割让给日本。又光绪二十三年(西历1897年)德国占胶州湾(青岛)。又光绪二十四年(西历1898年)俄国强索旅顺、大连。
  在这一串事实之下,父亲心里激动很大。因此他很早倾向变法维新。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却有一种为清流所鄙,正人所斥,洋务西学新出各书,断不可以不看。盖天下无久而不变之局,我只力求实事,不能避人讥讪也。(光绪十年四月初六日日记,论读书次第缓急)
  到光绪二十四年,就是我开蒙读书这一年,正赶上光绪帝变法维新。停科举,废八股,皆他所极端赞成;不必读四书,似基于此。只惜当时北京尚无学校可入。而《地球韵言》则是便于儿童上口成诵,四字一句的韵文,其中略说世界大势,就认为很合用了。次年我七岁,北京第一个“洋学堂”(当时市井人都如此称呼)出现,父亲便命我入学。这是一位福建陈先生创办的,名曰“中西小学堂”。现在看来,这名称似乎好笑。大约当时系因其既念中文,又念英文之故。可惜我从那幼小时便习英文而到现在亦没有学好。八岁这一年,英文念不成了。这年闹“义和团”——后来被称为拳匪——专杀信洋教(基督教)或念洋书之人。我们只好将《英文初阶》、《英文进阶》(当时课本)一齐烧毁。后来因激起欧美日本八国联军入北京,清帝避走陕西,历史上称为“庚子之变”。庚子之变后,新势力又抬头,学堂复兴。九岁,我入“南横街公立小学堂”读书。十岁,改入“蒙养学堂”,读到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又改在家里读书,是联合几家亲戚的儿童,请一位奉天刘先生(讷)教的。十三岁下半年到十四岁上半年,又进入“江苏小学堂”——这是江苏旅居北京同乡会所办。因此,我在小学时代前后经过两度家塾四个小学。这种求学得不到安稳顺序前进,是与当时社会之不安、学制之无定有关系的。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7节 我的自学小史:自学
  五、从课外读物说到我的一位父执
  我的自学,最得力于杂志报纸。许多专门书或重要典籍之阅读,常是从杂志报纸先引起兴趣和注意,然后方觅它来读的。即如中国的经书以至佛典,亦都是如此。其他如社会科学各门的书,更不待言。因为我所受学校教育,从上面说的小学及后面说的中学而止,而这些书典都是课程里没有的。同时我又从来不勉强自己去求学问,做学问家;所以非到引起兴趣和注意,我不去读它的。——我之好学是到真“好”才去“学”的,而对某方面学问之兴趣和注意,总是先借杂志报纸引起来。我的自学作始于小学时代。奇怪的是在那样新文化初初开荒时候,已有人为我准备了很好的课外读物。这是一种《启蒙画报》,和一种《京话日报》。创办人是我的一位父执,而且是对于我关系深切的一位父执。他的事必须说一说。他是彭翼仲先生(诒孙),苏州人而长大在北京。祖上状元宰相,为苏州世家巨族。他为人豪侠勇敢,其慷爽尤为可爱。论体魄,论精神,俱不似苏州人,却能说苏州话。他是我的谱叔,因他与我父亲结为兄弟之交,而年纪小于我父。他又是我的姻丈,因我大哥是他的女婿,他的长女便是我的长嫂。他又是我的老师,因前说之“启蒙学堂”就是他主办的,我在那里从学于他。他的脾气为人(豪侠勇敢)和环境机缘(家住江南、邻近上海得与外面世界相通),就使他必然成为一个爱国志士维新先锋。距今四十年前(1902年),他在当时全国首都——北京——创办了第一家报纸(严格讲,它是第二家。1901年先有《顺天时报》出版。但《顺天时报》完完全全为日本人所办。但就中国人自办者说,它是第一家,广东人朱淇所办《北京日报》为第二家。)。当时草创印刷厂,还是请来日本工人作工头的。蒙养学堂和报馆印刷厂都在一个大门里,内部亦相通。我们小学生常喜欢去看他们印刷排版。
  彭公手创报纸,计共三种。我所受益的是《启蒙画报》;于北方社会影响最大的,乃是《京话日报》;使他自身得祸的,则是《中华报》。《启蒙画报》最先出版。它是给十岁上下的儿童阅看的。内容主要是科学常识,其次是历史掌故、名人轶事,再则如“伊索寓言”一类的东西亦有;却少有今所谓“童话”者。例如天文、地理、博物、格致(“格物致知”之省文,当时用为物理化学之总名称)、算学等各门都有。全是白话文,全有图画(木板雕刻无彩色)。而且每每将科学撰成小故事来说明。讲到天象,或以小儿不明白,问他的父母,父母如何解答来讲。讲到蚂蚁社会,或用两兄弟在草地上玩耍所见来讲。算学题以一个人做买卖来讲。诸如此类,儿童极其爱看。历史如讲太平天国,讲“平定”新疆等等。就是前二年的庚子变乱,亦作为历史,剖讲甚详。名人轶事如司马光、范仲淹很多古人的事,以至外国如拿破仑、华盛顿、大彼得、俾斯麦、西乡隆盛等等都有。那便是长篇连载的故事了。图画为永清刘炳堂先生(用烺)所绘。刘先生极有绘画天才,而不是旧日文人所讲究之一派。没有学过西洋画,而他自得西画写实之妙。所画西洋人尤为神肖,无须多笔细描而形象逼真。计出版首尾共有两年之久。我从那里面不但得了许多常识,并且启发我胸中很多道理,一直影响我到后来。我觉得近若干年所出儿童画报,都远不及它。《启蒙画报》出版不久,就从日刊改成旬刊(每册约三十多页),而别出一小型日报,就是《京话日报》,内容主要是新闻和论说。新闻以当地(北京)社会新闻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是“紧要新闻”,包括国际国内重大事情。论说多半指陈社会病痛,或鼓吹一种社会运动,甚有推动力量,能发生很大影响,绝无敷衍篇幅之作。它以社会一般人为对象,而不是给“上流社会”看的。因为是白话,所以我们儿童亦能看,只不过不如对《启蒙画报》之爱看。
  当时风气未开,社会一般人都没有看报习惯。虽取价低廉,而一般人家总不乐增此一种开支。两报因此销数都不多。而报馆全部开支却不小。自那年(1902年)春天到年尾,从开办设备到经常费用,彭公家产已赔垫干净,并且负了许多债。年关到来,债主催逼,家中妇女怨谪,彭公忧煎之极,几乎上吊自缢。本来创办之初,我父亲实赞助其事,我家财物早已随着赔送在内;此时还只有我父亲援救他。后来从父亲日记和银钱摺据上批注中,见出当时艰难情形和他们做事动机之纯洁伟大。——他们一心要开发民智,改良社会。这是由积年对社会腐败之不满,又加上庚子(1900年)亲见全国上下愚昧迷信不知世界大势,几乎招取亡国大祸,所激动的。这事业屡次要倒闭,终经他们坚持下去,最后居然得到亨通,到第三年,报纸便发达起来了。然主要还是由于鼓吹几次运动,报纸乃随运动之扩大而发达。一次是东交民巷(各国使馆地界)一个外国兵,欺侮中国贫民,坐人力车不给钱,车夫索钱,反被打伤。《京话日报》一面在新闻栏详记其事,一面连日著论表示某国兵营如何要惩戒要赔偿才行,并且号召所有人力车夫联合起来,事情不了结,遇见某国兵就不给车子乘坐。事为某国军官所闻,派人来报馆查询,要那车夫前去质证。那车夫胆小不敢去,彭公即亲自送他去。某国军官居然惩戒兵丁而赔偿车夫。此事虽小,而街谈巷议,轰动全城,报纸销数随之陡增。另一次是美国禁止华工入境,并对在美华工苛待。《京话日报》就提倡抵制美货运动。我还记得我们小学生亦在通衢闹市散放传单,调查美货等等。此事在当时颇为新颖,人心殊见振奋,运动亦扩延数月之久。还有一次反对英属非洲虐待华工,似在这以前,还没有这次运动热烈。最大一次运动,是国民捐运动。这是由报纸著论,引起读者来函讨论,酝酿颇久而后发动的。大意是为庚子赔款四万万两,分年偿付,为期愈延久,本息累积愈大;迟早总是要国民负担,不如全体国民自动一次拿出来。以全国四万万人口计算,刚好每人出一两银子,就可以成功。这与后来民国初建时,南京留守黄克强(兴)先生所倡之“爱国捐”,大致相似。此时报纸销路已广,其言论主张已屡得社会拥护。再标出这大题目来,笼罩到每一个人身上,其影响之大真是空前。自车夫小贩、妇女儿童、工商百业以至文武大臣、皇室亲王,无不响应。后因彭公获罪,此事就消沉下去。然至辛亥革命时,在大清银行(今中国银行之前身)尚存有国民捐九十几万银两。计算捐钱的人数,要在几百万以上。
  报纸的发达,确实可惊。不看报的北京人,几乎变得家家看报,而且发展到四乡了。北方各省各县,像奉天黑龙江(东)、陕西甘肃(西)那么远,都传播到。同时亦惊动了清廷。西太后和光绪帝都遣内侍传旨下来,要看这报。其所以这样发达,亦是有缘故的。因这报纸的主义不外一是维新,一是爱国;浅近明白正切合那时需要。社会上有些热心人士,自动帮忙,或多购报纸沿街张贴,或出资设立“阅报所”“讲报处”之类。还有被人呼为“醉郭”的一位老者,原以说书卖卜为生。他改行,专门讲报,作义务宣传员。其他类此之事不少。《中华报》最后出版。这是将《启蒙画报》停了才出的。在版式上,不是单张的而是成册的。内容以论政为主,文体是文言文。这与《京话日报》以“大众”为对象的,当然不同了。似乎当年彭公原无革命意识,而此报由其妹婿杭辛斋先生(慎修,海宁人)主笔,他却算是革命党人。我当时学力不够看这个报,对它没有兴趣,所以现在不大能记得其言论主张如何。到光绪三十二年(1907年),《中华报》出版有一年半以上,《京话日报》则届第五年,清政府逮捕彭杭二公并封闭报馆。其实彭公被捕,此已是第二次,不过在我的自学史内不必叙他太多了。这次罪名,据巡警部(如今之内政部)上奏清廷,是“妄论朝政、附和匪党”。杭公定罪是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彭公是发配新疆,监禁十年。其内幕真情,是为袁世凯在其北洋营务处(如今之军法处)秘密诛杀党人,《中华报》予以揭出之故。后来革命,民国成立,举行大赦,彭公才得从新疆回来。《京话日报》于是恢复出版。不料袁世凯帝制,彭公不肯附和,又被封闭。袁倒以后再出版。至民国十年,彭公病故,我因重视它的历史还接办一个时期。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8节 我的自学小史:自学的根本
  六、自学的根本
  在上边叙述了我的父亲,又叙述了我的一位父执,意在叙明我幼年之家庭环境和最切近之社会环境。关于这环境方面,以上只是扼要叙述,未能周详。例如我母亲之温厚明通,赞助我父亲和彭公的维新运动,并提倡女学,自己参加北京初创第一间女学校“女学传习所”担任教员等类事情都未及说到。然读者或亦不难想像得之。就从这环境中,给我种下了自学的根本:一片向上心。一方面,父亲和彭公他们的人格感召,使我幼稚的心灵隐然萌露对社会对国家的责任感,而鄙视那种世俗谋衣食求利禄的“自了汉”生活。另一方面,在那维新前进的空气中,自具一种迈越世俗的见识主张,使我意识到世俗之人虽不必是坏人,但缺乏眼光见识那就是不行的;因此,一个人必须力争上游。所谓一片向上心,大抵在当时便是如此。
  这种心理,可能有其偏弊;至少不免流露了一种高傲神情。若从好一方面来说,这里面固含蓄得一点正大之气和一点刚强之气。——我不敢说得多,但至少各有一点。我自省我终身受用者,似乎在此。特别是自十三四岁开始,由于这向上心,我常有自课于自己的责任,不论何事,很少需要人督迫。并且有时某些事,觉得不合我意见,虽旁人要我做,我亦不做。十岁时爱看《启蒙画报》、《京话日报》,几乎成瘾,固然已算是自学,但真的自学,必从这里(向上心)说起。所谓自学应当就是一个人整个生命的向上自强,要紧在生活中有自觉。单是求知识,却不足以尽自学之事。在整个生命向上自强之中,包括了求知识。求知识发我们的智慧识见,但它并不是一种目的。有智慧识见发出来,就是生命向上自强之效验,就是善学。假若求知识以致废寝忘食,身体精神不健全,甚至所知愈多头脑愈昏,就不得为善学。有人说“活到老,学到老”一句话,这观念最正确。这个“学”显然是自学,同时这个“学”显然就是在说一切做人做事而不止于求些知识。自学最要紧是在生活中有自觉。读书不是第一件事;第一件事,却是照顾自己身体而如何善用它。——用它来做种种事情,读书则其一种。可惜这个道理,我只在今天乃说得出,当时亦不明白的。所以当时对自己身体照顾不够,例如:爱静中思维,而不注意身体应当活动;饮食、睡眠、工作三种时间没有好的分配调整;不免有少年斫丧身体之不良习惯(手淫)。所幸者,从向上心稍知自爱,还不是全然不照顾它。更因为有一点正大刚强之气,耳目心思向正面用去,下流毛病自然减少。我以一个孱弱多病的体质,到后来慢慢转强,很少生病,精力且每比旁人略优,其故似不外:一、我虽讲不到修养,然于身体少斫丧少浪费;虽至今对于身体仍愧照顾不够,但似比普通人略知照顾。二、胸中恒有一股清刚之气,使外面病邪好像无隙可乘。——反之,偶尔患病,细细想来总是先由自己生命失其清明刚劲、有所疏忽而致。
  又如我自幼呆笨,几乎全部小学时期皆不如人;自十四岁虽变得好些,亦不怎样聪明。讲学问,又全无根底。乃后来亦居然滥侧学者之林,终幸未落于庸劣下愚,反倒受到社会的过奖过爱。此其故,要亦不外:
  一、由于向上心,自知好学,虽没有用过苦功,亦从不偷懒。二、环境好,机缘巧,总让我自主自动地去学,从没有被动地读过死书,或死读书。换句话说,无论旧教育(老式之书房教育),或新教育(欧美传来之学校教育),其毒害唯我受的最少。总之,向上心是自学的根本,而今日我所有成就,皆由自学得来。古书《中庸》上有“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两句话,恰好借用来说我个人的自学经过(原文第二句不指身体而言,第一句意义亦较专深,故只算借用)。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9节 我的自学小史:中学
  七、五年半的中学
  我于十四岁那一年(1906年)的夏天,考入“顺天中学堂”(地址在地安门外兵将局)。此虽不是北京最先成立的一间中学,却是与那最先成立的“五城中学堂”为兄弟者。“五城”指北京的城市;“顺天”指顺天府(京兆)。福建人陈璧,先为五城御史,创五城中学;后为顺天府尹,又设顺天中学。两个学堂的洋文总教习,同由王劭廉先生(天津人,与伍光建同留学英国海军)担任。汉文教习以福建人居多,例如五城以林纾(琴南)为主,我们则以一位跛腿陈先生(忘其名)为主。当时学校初设,学科程度无一定标准。许多小学比今日中学程度还高,而那时的中学与大学似亦颇难分别。我的同班同学中竟有年纪长我近一倍者——我十四岁,他二十七岁。有好多同学虽与我们年纪小的同班受课,其实可以为我们的老师而有余。他们诗赋、古文词、四六骈体文都作得很好,进而讲求到“选学”《昭明文选》。不过因为求出路(贡生、举人、进士)非经过学堂不可,有的机会凑巧得入大学,有的不巧就入中学了。今日学术界知名之土,如张申府(崧年)、汤用彤(锡予)诸位,皆是我的老同学。论年级,他们尚稍后于我;论年龄,则我们三人皆相同。我在我那班级上是年龄最小的。当时学堂里读书,大半集中于英算两门。学生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这上边。年长诸同学,很感觉费力;但我于此,亦曾实行过自学。在我那班上有四个人,彼此很要好。一廖福申(慰慈,福建),二王毓芬(梅庄,北京),三姚万里(伯鹏,广东),四就是我。我们四个都是年纪最小的——廖与王稍长一两岁。在廖大哥领导之下,我们曾结合起来自学。这一结合,多出于廖大哥的好意。他看见年小同学爱玩耍不知用功,特来勉励我们。以那少年时代的天真,结合之初,颇具热情。我记得经过一阵很起劲的谈话以后,四个人同出去,到酒楼上吃螃蟹,大喝其酒。廖大哥提议彼此不用“大哥”“二哥”“三哥”那些俗气称谓相称,而主张以每个人的短处标出一字来,作为相呼之名,以资警惕。大家都赞成此议,就请他为我们一个个命名。他给王的名字,是“懦”;给姚的名字,是“暴”;而我的就是“傲”了。真的,这三个字都甚恰当。我是傲,不必说了。那王确亦懦弱有些妇人气;而姚则以赛跑跳高和足球擅长,原是一粗暴的体育大家。最后,他自名为“惰”。这却太谦了。他正是最勤学的一个呢!此大约因其所要求于自己的,总感觉不够之故;而从他自谦其惰,正可见出其勤来了。
  那时每一班有一专任洋文教习,所有这一班的英文、数学、外国地理都由他以英文原本教授。这些位洋文教习,全是天津水师学堂出身,而王劭廉先生的门徒。我那一班是位吕先生(富永)。他们秉承王先生的规矩,教课认真,做事有军人风格。当然课程进行得并不慢,但我们自学的进度,总还是超过他所教的。如英文读本Carpenter’sReader(亚洲之一本),先生教到全书的一半时,廖已读完全书,我亦能读到三分之二;纳氏英文文法,先生教第二册未完,我与廖研究第三册了;代数、几何、三角各书,经先生开一个头,廖即能自学下去,无待于先生教了。我赶不上他那样快,但经他携带,总亦走在先生教的前边。廖对于习题一个个都做,其所做算草非常清楚整齐悦目;我便不行了,本子上很多涂改,行款不齐,字迹潦草,比他显得忙乱,而进度反在他之后。廖自是一天才,非平常人之所及。然从当年那些经验上,使我相信没有不能自学的功课。同时廖还注意国文方面之自学。他在一个学期内,将一部《御批通鉴辑览》圈点完毕。因其为洋版书(当时对于木版书外之铜印、铅印、石印各书均作此称)字小,而每天都是在晚饭前划出一点时间来作的,天光不足,所以到圈点完功,眼睛变得近视了。这是他不晓得照顾身体,很可惜的。这里我与他不同。我是不注意国文方面的:国文讲义我照例不看;国文先生所讲,我照例不听。我另有我所用的功夫,如后面所述,而很少看中国旧书。但我国文作文成绩还不错,偶然亦被取为第一名。我总喜欢作翻案文章,不肯落俗套。有时能出奇制胜,有时亦多半失败。记得一位七十岁的王老师十分恼恨我。他在我作文卷后,严重地批着“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的批语。而后来一位范先生偏赏识我。他给我的批语,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十九岁那一年(1911年)冬天,我们毕业。前后共经五年半之久。本来没有五年半的中学制度,这是因为中间经过一度学制变更,使我们吃亏。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0节 我的自学小史:中学时期自学
  八、中学时期之自学
  在上面好像已叙述到我在中学时之自学,如自学英文、数学等课,但我所谓自学尚不在此。我曾说了:由于向上心,我常有自课于自己的责任,不论什么事很少要人督迫。……真的自学,必从这里说起。自学就是一个人整个生命的向上自强,要紧在生活中有自觉。所以上节所述只是当年中学里面一些应付课业的情形,还没有当真说到我的自学。真的自学,是由于向上心驱使我在两个问题上追求不已:一、人生问题;二、社会问题,亦可云中国问题。此两个问题互有关联之处,不能截然分开,但仍以分别言之为方便。从人生问题之追求,使我出入于西洋哲学、印度宗教、中国周秦宋明诸学派间,而被人看做是哲学家。从社会问题之追求,使我参加了中国革命,并至今投身社会运动。今届五十之年,总论过去精力,无非用在这两问题上面;今后当亦不出乎此。而说到我对此两问题如何追求,则在中学时期均已开其端。以下略述当年一些事实。我很早就有我的人生思想。约十四岁光景,我胸中已有了一个价值标准,时时用以评判一切人和一切事。这就是凡事看它于人有没有好处和其好处的大小。假使于群于己都没有好处,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了。掉转来,若于群于己都有顶大好处,便是天下第一等事。以此衡量一切并解释一切,似乎无往不通。若思之偶有扦格窒碍,必辗转求所以自圆其说者。一旦豁然复有所得,便不禁手舞足蹈,顾盼自喜。此时于西洋之“乐利主义”、“最大多数幸福主义”、“实用主义”、“工具主义”等等,尚无所闻。却是不期而然,恰与西洋这些功利派思想相近。
  这思想,显然是受先父的启发。先父虽读儒书,服膺孔孟,实际上其思想和为人却有极像墨家之处。他相信中国积弱全为念书人专务虚文,与事实隔得太远之所误,因此,平素最看不起做诗词做文章的人,而标出“务实”二字为讨论任何问题之一贯的主张。务实之“实”,自然不免要以“实用”、“实利”为其主要涵义。而专讲实用实利之结果,当然流归到墨家思想。不论大事小事,这种意思在他一言一动之间到处流露贯彻。其大大影响到我,是不待言的。不过我父只是有他的思想见解而止,他对于哲学并没有兴趣。我则自少年时便喜欢用深思。所以就由这里追究上去,究竟何谓“有好处”?那便是追究“利”和“害”到底何所指,必欲分析它,确定它。于是就引到苦乐问题上来,又追究到底何谓苦,何谓乐。对于苦乐的研究,是使我探入中国儒家印度佛家的钥匙,颇为重要。后来所作《究元决疑论》中,有论苦乐的一段尚可见一斑。而这一段话,却完全是十六七岁在中学时撰写的旧稿。在中学里,时时沉溺在思想中,亦时时记录其思想所得。这类积稿当时甚多,现在无存。然在当时受中国问题的刺激,我对中国问题的热心似又远过于爱谈人生问题。这亦因当时在人生思想上,正以事功为尚之故。当时——光绪末年宣统初年——正亦有当时的国难。当时的学生界,亦曾激于救国热潮而有自请练学生军的事,如“九一八”后各地学生之所为者。我记得我和同班同学雷国能兄,皆以热心这运动被推为代表,请求学堂监督给我们特聘军事教官,并发给枪支,于正课外加练军操,此是一例;其他像这类的事,当然很多。
  为了救国,自然注意政治而要求政治改造。像民主和法治等观念,以及英国式的议会制度、政党政治,早在卅五年前成为我的政治理想。后来所作《我们政治上第一个不通的路——欧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其中诠释近代政治的话,还不出中学时那点心得。——的确,那时对于政治自以为是大有心得的。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1节 我的自学小史:师友
  九、自学资料及当年师友
  无论在人生问题上或在中国问题上,我在当时已能取得住在北中国内地的人所可能有的最好自学资料。我拥有梁任公先生主编的《新民丛报》壬寅、癸卯、甲辰三整年六巨册和《新小说》(杂志月刊)全年一巨册(以上约共五六百万言)。——这都是从日本传递进来的。还有其他从日本传递进来的或上海出版的书报甚多。此为初时(1907年)之事。稍后(1910年后)更有立宪派之《国风报》(旬刊或半月刊,在日本印行),革命派之上海《民立报》(日报),按期陆续收阅。——这都是当时内地寻常一个中学生,所不能有的丰富资财。《新民丛报》一开头有任公先生著的《新民说》,他自署即曰“中国之新民”。这是一面提示了新人生观,又一面指出中国社会应该如何改造的;恰恰关系到人生问题中国问题的双方,切合我的需要,得益甚大。任公先生同时在报上有许多介绍外国某家某家学说的著作,使我得以领会不少近代西洋思想。他还有关于古时周秦诸子以至近世明清大儒的许多论述,意趣新而笔调健,皆足以感发人。此外有《德育鉴》一书,以立志、省察、克己、涵养等分门别类,辑录先儒格言(以宋明为多),而任公自加按语跋识。我对于中国古人学问之最初接触,实资于此。虽然现在看来,这书是无足取的,然而在当年却给我的助益很大。这助益,是在生活上,不徒在思想上。《新民丛报》除任公先生自作文章约占十分之二外,还有其他人如蒋观云先生(智由)等等的许多文章和国际国内时事记载等,约居十分之八,亦甚重要。这些能助我系统地了解当日时局大势之过去背景。因其所记壬寅、癸卯、甲辰(1902年—1904年)之事正在我读它时(1907年—1909年)之前也。由于注意时局,所以每日报纸如当地之《北京日报》、《顺天时报》、《帝国日报》等,外埠之《申报》、《新闻报》、《时报》等,都是我每天必不可少的读物。谈起时局来,我都很清楚,不像普通一个中学生。《国风报》上以谈国会制度、责任内阁制度、选举制度、预算制度等文章为多;其他如国库制度、审计制度,乃至银行货币等问题,亦常谈到。这是因为当时清廷筹备立宪,各省咨议局亦有联合请愿开国会的运动,各省督抚暨驻外使节在政治上亦有许多建议,而梁任公一派人隐然居于指导地位,即以《国风报》为其机关报。我当时对此运动亦颇热心,并且学习了近代国家法制上许多知识。革命派的出版物,不如立宪派的容易得到手。然我终究亦得到一些。有《立宪派与革命派之论战》一厚册,是将梁任公和胡汉民(展堂)、汪精卫等争论中国应行革命共和抑行君主立宪的许多文章,搜集起来合印的;我反复读之甚熟。其他有些宣传品主于煽动排满感情的,我不喜读。自学条件,书报资料固然重要,而朋友亦是重要的。在当时,我有两个朋友必须说一说。一是郭人麟(一作仁林),字晓峰,河北乐亭县人。他年长于我二岁,而班级则次于我。他们一班,是学法文的;我们则学英文。因此虽为一校同学,朝夕相见,却无往来。郭君颜貌如好女子,见者无不惊其美艳,而气敛神肃,眉宇间若有沉忧;我则平素自以为是,亦复神情孤峭。彼此一直到第三年方始交谈。但经一度交谈之后,我思想上竟发生极大变化。我那时自负要救国救世,建功立业,论胸襟气概似极其不凡;实则在人生思想上,是很浅陋的。对于人生许多较深问题,根本未曾理会到。对于古今哲人高明一些的思想,不但未加理会,并且拒绝理会之。盖受先父影响,抱一种狭隘功利见解,重事功而轻学问。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还知注意;若文学,若哲学,则直认为误人骗人的东西而排斥它。对于人格修养的学问,感受《德育鉴》之启发,固然留意;但意念中却认为“要作大事必须有人格修养才行”,竟以人格修养作方法手段看了。似此偏激无当浅薄无根的思想,早应当被推翻。无如一般人多半连这点偏激浅薄思想亦没有。尽他们不同意我,乃至驳斥我,其力量却不足以动摇我之自信。恰遇郭君,天资绝高,思想超脱,虽年不过十八九而学问几如老宿。他于老、庄、易经、佛典皆有心得,而最喜欢谭嗣同的“仁学”。其思想高于我,其精神亦足以笼罩我。他的谈话,有时嗤笑我,使我惘然如失;有时顺应我要作大事业的心理而诱进我,使我心悦诚服。我崇拜之极,尊之为郭师,课暇就去请教,记录他的谈话订成一巨册,题曰“郭师语录”。一般同学多半讥笑我们,号之为“梁贤人、郭圣人”。自与郭君接近后,我一向狭隘的功利见解为之打破,对哲学始知尊重,这在我的思想上,实为一绝大转进。那时还有一位同学陈子方,年纪较我们都大,班级亦在前,与郭君为至好。我亦因郭而亲近之。他的思想见解、精神气魄,在当时亦是高于我的,我亦同受其影响。现在两君都不在人世[ZW(]陈故去约廿多年,知其人者甚少。郭与李大钊(守常)为乡亲,亦甚友好,曾在北大图书馆做事。张绍曾为国务总理时,曾一度引为国务院秘书。今故去亦有十年。
  另一朋友是甄元熙,字亮甫,广东台山县人。他年纪约长我一二岁,与我为同班,却是末后插班进来的。本来陈与郭在中国问题上皆倾向革命,但非甚积极。甄君是从(1910年)广州上海来北京的,似先已与革命派有关系。我们彼此同是对时局积极的,不久成了很好的朋友。
  但彼此政见不大相同。甄君当然是一革命派。我只热心政治改造,而不同情排满。在政治改造上,我又以英国式政治为理想,否认君主国体民主国体在政治改造上有什么等差不同。转而指责民主国,无论为法国式(内阁制),抑美国式(总统制),皆不如英国政治之善。——此即后来辛亥革命中,康有为所唱“虚君共和论”。在政治改造运动上,我认为可以用种种手段,而莫妙于俄国虚无党人的暗杀办法。这一面是很有效的,一面又破坏不大,免遭国际干涉。这些理论和主张,不待言是从立宪派得来的;然一点一滴皆经过我的往复思考,并非一种学舌。我和甄君时常以此作笔战,亦仿佛梁(任公)、汪(精卫)之所为;不过他们在海外是公开的,我们则不敢让人知道。后来清廷一天一天失去人心,许多立宪派人皆转而为革命派,我亦是这样。中学毕业期近,武昌起义爆发,到处人心奋动,我们在学堂里更呆不住。其时北京的、天津的和保定的学生界秘密互有联络,而头绪不一。适清廷释放汪精卫。汪一面倡和议,一面与李石曾、魏宸组、赵铁桥等暗中组织京津同盟会。甄君同我即参加其中,是为北方革命团体之最大者。所有刺良弼、刺袁世凯和在天津暴动的事,皆出于此一组织。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12节 我的自学小史:初入社会
  十、初入社会
  按常例说,一个青年应当是由“求学”到“就业”;但在近几十年的中国青年,却每每是由“求学”而“革命”。我亦是其中之一个。我由学校出来,第一步踏入广大社会,不是就了某一项职业而是参加革命。现在回想起来,这不免是一种太危险的事!因为青年是社会的未成熟分子,其所以要求学,原是学习着如何参加社会,为社会之一员,以继成熟分子之后。却不料其求了学来革命。革命乃是改造社会。试问参加它尚虞能力不足,又焉得有改造它的能力?他此时缺乏社会经验,对于社会只有虚见(书本上所得)和臆想,尚无认识。试问认识不足,又何从谈到怎样改造呢?这明明是不行的事!无奈中国革命不是社会内部自发的革命,缺乏如西洋那种第三阶级或第四阶级由历史孕育下来的革命主力。中国革命只是最先感受到世界潮流之新学分子对旧派之争,全靠海外和沿海一带传播进来的世界思潮,以激动起一些热血青年,所以天然就是一种学生革命。幼稚、错误、失败都是天然不可免的事,无可奈何。以我而说,那年不过刚足十八岁,自己的见识和举动,今日回想是很幼稚的。自己所亲眼见的许多人许多事,似都亦不免以天下大事为儿戏。不过青年做事比较天真,动机比较纯洁,则为后来这二三十年的人心所不及。——这是后来的感想,事实不具述。清帝不久退位,暗杀暴动一类的事,略可结束。同人等多半在天津办报,为公开之革命宣传。赵铁桥诸君所办者,名曰《民意报》,以甄亮甫为首的我们一班朋友,所办的报则名《民国报》。当时经费很充足,每日出三大张,规模之大为北方首创。总编辑为孙炳文浚明兄(四川叙府人,民国十六年国民党以清党为借口将其杀害于上海);我亦充一名编辑,并且还做过外勤记者。今日所用漱溟二字,即是当时一笔名,而且出于孙先生所代拟。新闻记者,似乎是社会上一项职业了。但其任务在指导社会,实亦非一个初入社会之青年学生所可胜任。现在想来,我还是觉得不妥的。这或者是我自幼志大言大,推演得来之结果呢!报馆原来馆址设在天津,后又迁北京(顺治门外大街西面)。民国二年春间,中国同盟会改组中国国民党成立,《民国报》收为党本部之机关报,以汤漪主其事,我们一些朋友便离去了。作新闻记者生活约一年余,连参与革命工作算起来,亦不满两周年。在此期间内,读书少而活动多,书本上的知识未见长进,而以与社会接触频繁之故,渐晓得事实不尽如理想。对于“革命”、“政治”、“伟大人物”……皆有“不过如此”之感。有些下流行径、鄙俗心理,以及尖刻、狠毒、凶暴之事,以前在家庭在学校所遇不到的,此时却看见了;颇引起我对于人生感到厌倦和憎恶。在此期间,接触最多者当然在政治方面。前此在中学读书时,便梦想议会政治,逢着资政院开会(宣统二年、三年两度开会),必辗转恳托介绍旁听。现在是新闻记者,持有长期旁听证,所有民元临时参议院民二国会的两院,几乎无日不出入其间了。此外若同盟会本部和改组后的国民党本部,若国务院等处,亦是我踪迹最密的所在。还有共和建设讨论会(民主党之前身)和民主党(进步党的前身)的地方,我亦常去。当时议会内党派的离合,国务院的改组,袁世凯的许多操纵运用,皆映于吾目而了了于吾心。许多政治上人物,他不熟悉我,我却熟悉他。这些实际知识和经验,有助于我对中国问题之认识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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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节 我的自学小史:激进
  十一、激进于社会主义
  民国元年已有所谓社会党在中国出现。这是江亢虎(汪精卫之南京伪政府考试院副院长)在上海所发起的,同时他亦自居于党魁地位。那时北京且有其支部之成立,主持人为陈翼龙(后为袁世凯所杀)。江亦光绪庚子后北京社会上倡导维新运动之一人,与我家夙有来往,我深知其为人底细。他此种举动,完全出于投机心理。虽有些莫名其妙的人附和他,我则不睬。所有他们发表的言论,我都摒斥,不愿入目。我之倾向社会主义,不独与他们无关,而且因为憎恶他们,倒使我对社会主义隔膜了。论当时风气,政治改造是一般人意识中所有;经济改造则为一般人意识中所无。仅仅“社会主义”这名词,偶然可以看到而已(共产主义一词似尚未见),少有人热心研究它。元年(1912年)八月,中国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时,民生主义之被删除,正为一很好例证。同盟会会章的宗旨一条,原为“本会以巩固中华民国,实行民生主义为宗旨”;国民党党章则改为“巩固共和,实行平民政治”。这明明是一很大变动,旧日同志所不喜,而总理孙先生之不愿意,更无待言。然而毕竟改了。而且八月廿五日成立大会(在北京虎坊桥湖广会馆之剧场举行),我亦参加。我亲见孙总理和黄克强先生都出席,为极长极长之讲演,则终于承认此一修改,又无疑问。这固然见出总理之虚怀,容纳众人意见;而经济问题和社会主义之不为当时所理会,亦完全看出了。我当时对中国问题认识不足,亦以为只要宪政一上轨道,自不难步欧美日本之后尘,为一近代国家。至于经济平等,世界大同,乃以后之事,现在用不到谈它。所见正与流俗一般无二。不过不久我忽然感触到“财产私有”是人群一大问题。约在民国元年尾二年初,我偶然一天从家里旧书堆中,检得《社会主义之神髓》一本书,是日本人幸德秋水(日本最早之社会主义者,死于狱中)所著,而张溥泉(继)先生翻译的,光绪三十一年上海出版。此书在当时已嫌陈旧,内容亦无深刻理论。它讲到什么“资本家”“劳动者”的许多话,亦不引起我兴味;不过其中有些反对财产私有的话,却印入我心。我即不断来思索这个问题。愈想愈多,不能自休。终至引我到反对财产私有的路上,而且激烈地反对,好像忍耐不得。我发现这是引起人群中间生存竞争之根源。由于生存竞争,所以人们常常受到生活问题的威胁,不免于巧取豪夺。巧取,极端之例便是诈骗;豪夺,极端之例便是强盗。在这两大类型中包含各式各样数不尽的事例,而且是层出不穷。我们出去旅行,处处要提防上当受欺。一不小心,轻则损失财物,大则丧身失命。乃至坐在家里,受至亲至近之人所欺者,耳闻目见亦复不鲜。整个社会没有平安地方,说不定诈骗强盗从那里来。你无钱,便受生活问题的威胁;你有钱,又受这种种威胁。你可能饿死无人管,亦可能四周围的人都在那儿打算你!啊呀!这是什么社会?这是什么人生?——然而这并不新奇。财产私有,生存竞争,自不免演到这一步!这在被欺被害的人,固属不幸而可悯;即那行骗行暴的人,亦太可怜了!太不像个“人”了!人类不应当这个样子!人间的这一切罪恶,社会制度(财产私有制度)实为之,不能全以责备那个人。若根源上不解决,徒以严法峻刑对付个人,囚之杀之,实在是不通的事。我们即从法律之禁不了,已可证明其不通与无用。人间还有许多罪恶,似为当事双方所同意,亦且为法律所不禁的,如许多为了金钱不复计及人格的事。其极端之例,便是娼优。社会上大事小事,属此类型,各式各样亦复数之不尽。因为在这社会上,是苦是乐,是死是活,都决定于金钱。钱之为用,乃广大无边,而高于一切;拥有大量钱财之人,即不啻握有莫大权力,可以役使一切了。此时责备有钱的人,不该这样用他的钱;责备无钱的人,不该这样出卖自己,高倡道德,以勉励众人,我们亦徒见其迂谬可笑,费尽唇舌,难收效果而已!此外还有法律之所许可,道德不及纠正,而社会无形予以鼓励的事。那便是经济上一切竞争行为。竞争之结果,总有许多落伍失败的人,陷于悲惨境遇,其极端之例,便是乞丐。那些不出来行乞,而境遇悲惨需人救恤者,同属这一类型。大抵老弱残废孤寡疾病的人,竞争不了,最容易落到这地步。我认为这亦是人间的一种罪恶。不过这种罪恶,更没有哪一个负其责,显明是社会制度的罪恶了。此时虽有慈善家举办慈善事业以为救济,但不从头理清此一问题,支支节节,又能补救得几何?此时普及教育是不可希望的,公共卫生是不能讲的,纵然以国家力量勉强举办一些,无奈与其社会大趋势相反何?——大趋势使好多人不能从容以受教育,使好多人无法讲求卫生。社会财富可能以自由竞争而增进(亦有限度),但文化水准不见得比例地随以增高,尤其风俗习惯想要日进于美善,是不可能的。因根本上先失去人心的清明安和,而流于贪吝自私,再加以与普及教育是矛盾的,与公共卫生是矛盾的,那么,将只有使身体方面心理方面日益败坏堕落下去!人类日趋于下流与衰败,是何等可惊可惧的事!教育家挽救不了;卫生家挽救不了;宗教家、道德家、哲学家都挽救不了。什么政治家、法律家更不用说。拔本塞源,只有废除财产私有制度,以生产手段归公,生活问题基本上由社会共同解决,而免去人与人间之生存竞争。——这就是社会主义了。
  我当时对于社会主义所知甚少,却十分热心。其所以热心,便是认定财产私有为社会一切痛苦与罪恶之源,而不可忍地反对它。理由如上所说亦无深奥,却全是经自己思考而得。是年冬,曾撰成《社会主义粹言》一书(内容分十节,不过万二三千字),自己写于蜡纸,油印数十本赠人。今无存稿。唯在《漱溟卅前文录》中,有《槐坛讲演之一段》一篇,是民国十二年春间为曹州中学生所讲,讲到一点从前的思想。那时思想,仅属人生问题一面之一种社会理想,还没有扣合到中国问题上。换言之,那时只有见于人类生活需要社会主义,却没有见出社会主义在中国问题上,有其特殊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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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节 我的自学小史:出世思想
  十二、出世思想
  我大约从十岁开始即好用思想。其时深深感受先父思想的影响,若从今日名词言之,可以说在人生哲学上重视实际利害,颇暗合于中国古代墨家思想或西方近代英国人的功利主义。——以先父似未尝读墨子书,更不知有近代英国哲学,故云暗合。大约十六七岁时,从利害之分析追问,而转入何谓苦何谓乐之研索,归结到人生唯是苦之认识,于是遽尔倾向印度出世思想了。十七岁曾拒绝母亲为我议婚,二十岁开始茹素,寻求佛典阅读,怀抱出家为僧之念,直至廿九岁乃始放弃。
  ——放弃之由,将于后文第十八节言之。
  按:1969年秋间曾写有《自述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一文,实为此节最好参考之资料,兹不烦重加述说。又关于苦乐问题之研索,则早年《究元决疑论》一文内有一段述说,可资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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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节 我的自学小史:学佛学医
  十三、学佛又学医
  我寻求佛典阅读之,盖始于民国初元,而萃力于民国三年前后。于其同时兼读中西医书。佛典及西医书均求之于当时琉璃厂西门的有正书局。此为上海有正书局分店。据闻在上海主其事者为狄葆贤,号平子,又号平等阁主,崇信佛法,《佛学丛报》每月一期,似即其主编。金陵刻经处刻出之佛典,以及常州等处印行之佛典,均于此流通,任人觅购。《佛学丛报》中有李证刚(翊灼)先生文章,当时为我所喜读。但因无人指教,自己于佛法大乘小乘尚不分辨,于各宗派更属茫然,遇有佛典即行购求,亦不问其能懂与否。曾记得“唯识”“因明”各典籍最难通晓,暗中摸索,费力甚苦。
  所以学佛又学医者,虽心慕金刚经所云“入城乞食”之古制,自度不能行之于今,拟以医术服务人民取得衣食一切所需也。恰好有正书局代售上海医学书局出版之西医书籍,因并购取读之。据闻此局主事者丁福保氏,亦好佛学,曾出版佛学辞典等书。丁氏狄氏既有同好,两局业务遂以相通。其西医各书系由日文翻译过来,有关于药物学、内科学、病理学、诊断学等著作十数种之多,我尽购取闭户研究。中医古籍则琉璃厂各书店多有之。我所读者据今日回忆似以陈修园四十八种为主,从《黄帝内经》以至张仲景《伤寒》、《金匮》各书均在其中。我初以为中西医既同以人身疾病为研究对象,当不难沟通,后乃知其不然。中西两方思想根本不同,在某些末节上虽可互有所取,终不能融合为一。其后既然放弃出家之想,医学遂亦置而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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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节 我的自学小史:父亲的信任
  十四、父亲对我信任且放任
  此节的最好参考资料是我所为《思亲记》一文(见先公遗书卷首)。吾父对我的教育既经叙述在第二节,今此节不外继续前文。其许多事实则具备于《思亲记》所记之中,兹分别概述如下:父亲之信任于我,是由于我少年时一些思想行径很合父意,很邀嘉赏而来。例如我极关心国家大局,平素看轻书本学问而有志事功,爱读梁任公的《新民丛报》、《德育鉴》、《国风报》等书报,写作日记,勉励自己。这既有些像父亲年轻时所为,亦且正和当时父亲的心理相合。每于晚饭后谈论时事,我颇能得父亲的喜欢。又如父亲向来佩服胡林翼慷慨有担当,郭嵩焘识见不同于流俗,而我在读到《三名臣书牍》、《三星使书牍》时,正好特别重视这两个人。这都是我十四五岁以至十九岁时的事情,后来就不同了。说到父亲对我的放任,正是由于我的思想行动很不合父亲之意,且明示其很不同意于我,但不加干涉,让我自己回心转意。我不改变,仍然听任我所为,这便是放任了。不合父意的思想行动是哪些呢?正如《思亲记》原文说的——自(民国)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知留意。
  实则时间上非始自民国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时,我参加革命行动,父亲就明示不同意了,却不加禁止。革命之后,国会开会,党派竞争颇多丑剧,父亲深为不满,而我迷信西方政制,以为势所难免,事事为之辩护。虽然父子好谈时事一如既往,而争论剧烈,大伤父心。——此是一方面。再一方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好读佛典,志在出家为僧,父亲当然大为不悦。但我购读佛书,从来不加禁阻。我中学毕业后,不愿升学,以至我不结婚,均不合父意,但均不加督促。只是让我知道他是不同意的而止。这种宽放态度,我今天想起来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时,我今天感到父亲这样态度对我的成就很大,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种很好的教育。不过我当时行事亦自委婉,例如吃素一事(守佛家戒律)要待离开父亲到达西安时方才实行。所惜我终违父意,父在世之时坚不结婚;其后我结婚则父逝既三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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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节 我的自学小史:倾慕
  十五、当年倾慕的几个人物
  吾父放任我之所为,一不加禁,盖相信我是有志向上的人,非趋向下流,听其自己转变为宜。就在此放任之中,我得到机会大走自学之路,没有落于被动地受教育地步。大约从十四五岁到十八九岁一阶段,我心目中有几个倾慕钦佩的人物,分述如下:梁任公先生当然是头一个。我从壬寅、癸卯、甲辰(1902年—1904年)三整年的《新民丛报》学到很多很多知识,激发了志气,受影响极大。我曾写有纪念先生一文,可参看。文中亦指出了他的缺点。当年钦仰的人物,后来不满意,盖非独于任公先生为然。再就是先舅氏张镕西先生耀曾,为我年十四五之时所敬服之人。镕舅于母极孝,俗有“家贫出孝子”之说,确是有理。他母亲是吾父表姐,故尔他于吾父亦称舅父,且奉吾父为师。他在民国初年政治中,不唯在其本党(同盟会、国民党)得到群情推重信服,而且深为异党所爱重。我在政协《文史资料选辑》中写有一文可参看。惜他局限于资产阶级的政治思想,未能适应社会主义新潮流。再就是章太炎先生(炳麟)的文章,曾经极为我所爱读。且惊服其学问之渊深。我搞的《晚周汉魏文钞》,就是受他文章的影响。那时我正在倾心学佛,亦相信了他的佛学。后来方晓得他于佛法竟是外行。再就是章行严先生(士钊)在我精神上的影响关系,说起来话很长。我自幼喜看报纸。十四岁入中学后,学校阅览室所备京外报纸颇多,我非止看新闻,亦且细看长篇论文。当时北京有一家《帝国日报》常见有署名“秋桐”的文章,讨论宪政制度,例如国会宜用一院制抑二院制的问题等等。笔者似在欧洲,有时兼写有《欧游通讯》刊出,均为我所爱读。后来上海《民立报》常见署名“行严”的论文,提倡讲逻辑。我从笔调上判断其和“秋桐”是一个人的不同笔名,又在梁任公主编的《国风报》(一种期刊,出版于日本东京)上见有署名“民质”的一篇论翻译名词的文章,虽内容与前所见者不相涉,但我又断定必为同一个人。此时始终不知道其真姓名为谁。
  后来访知其真姓名为章士钊,我所判断不同笔名实为一个人者果然不差。清廷退位后,孙中山以临时总统让位于袁世凯,但党(同盟会)内决议定都南京,要袁南下就职,《民立报》原为党的机关报,而章先生主持笔政,却发表其定都北京之主张。党内为之哗然,又因章先生本非同盟会会员,群指目为报社内奸。于是章先生乃不得不退出《民立报》,自己创办一周刊标名《独立周报》,发抒个人言论。其发刊词表明自己从来独立不倚independent的性格,又于篇末附有寄杨怀中先生(昌济)长达一二千字的书信。书信内容说他自己虽同孙(中山)、黄(克强)一道奔走革命,却不加入同盟会之事实经过(似是因加入同盟会必誓言忠于孙公并捺手指印模,而他不肯行之)。当时他所兄事的章太炎、张溥泉两位,曾强他参加,至于把他关锁在房间内,如不同意参加便不放出(按此时他年龄似尚不足二十岁),而他终不同意。知此事者不多,怀中先生却知道,可以作证。《独立周报》发刊,我曾订阅,对于行严先生这种性格非常喜欢。彼此精神上,实有契合,不徒在文章之末。其后,章先生在日本出版《甲寅》杂志,我于阅读之余,开始与他通信,曾得答书不少,皆保存之,可惜今尽失去。其时正当孙黄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图谋帝制,人心苦闷,《甲寅》论著传诵国内,极负盛名。不久章先生参预西南倒袁之役,担任军务院秘书长。袁倒黎继,因军务院撤销问题,先生来北京接洽结束事务,我们始得见面。但一见之后,即有令我失望之感。我以为当国家多难之秋,民生憔悴之极,有心人必应刻苦自励,而先生顾以多才而多欲,非能为大局负责之人矣。其后细行不检,嫖、赌、吸鸦片无所不为,尤觉可惜。然其个性甚强,时有节概可见,九十高龄犹勤著述(我亲见之),自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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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节 我的自学小史:进步原理
  十六、思想进步的原理
  思想似乎是人人都有的,但有而等于没有的,殆居大多数。这就是在他头脑中杂乱无章,人云亦云,对于不同的观点意见,他都点头称是。思想或云一种道理,原是对于问题的解答。他之没有思想正为其没有问题。反之,人之所以有学问,恰为他善于发现问题,任何微细不同的意见观点,他都能觉察出来,认真追求,不忽略过去。问题是根苗,大学问像是一棵大树,从根苗上发展长大起来;而环境见闻(读书在其内)、生活实践,则是它的滋养资料,久而久之自然蔚成一大系统。思想进步的原理,一言总括之,就是如此。往年曾有《如何成为今天的我》一篇讲演词(见于商务馆出版的《漱溟卅后文录》),又旧著《中国文化要义》书前有一篇《自序》均可资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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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节 我的自学小史:东西文化
  十七、东西文化问题
  我既从青年时便体认人生唯是苦,觉得佛家出世最合我意,茹素不婚,勤求佛典,有志学佛,不料竟以《究元决疑论》一篇胡说瞎论引起蔡元培先生注意,受聘担任北大印度哲学讲席。这恰值新思潮(“五四”运动)发动前夕。当时的新思潮是既倡导西欧近代思潮(赛恩斯与德谟克拉西),又同时引入各种社会主义学说的。我自己虽然对新思潮莫逆于心,而环境气氛却对我这讲东方古哲之学的无形中有很大压力。就是在这压力下产生出来我《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这书内容主要是把西洋、中国、印度不相同的三大文化体系各予以人类文化发展史上适当的位置,解决了东西文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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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节 我的自学小史:回到世间
  1920年前后任教于北大时留影
  十八、回到世间来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在人生思想上归结到中国儒家的人生,并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这是我青年以来的一大思想转变。当初归心佛法,由于认定人生唯是苦(佛说四谛法:苦、集、灭、道。),一旦发现儒书《论语》开头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直看下去,全书不见一苦字,而乐字却出现了好多好多,不能不引起我极大注意。在《论语》书中与乐字相对待的是一个忧字。然而说“仁者不忧”,孔子自言“乐以忘忧”,其充满乐观气氛极其明白;是何为而然?经过细心思考反省,就修正了自己一向的片面看法。此即写出《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由来,亦就伏下了自己放弃出家之念,而有回到世间来的动念。动念回到世间来,虽说触发于一时,而却是早有其酝酿在的。这就是被误拉进北京大学讲什么哲学,参入知识分子一堆,不免引起好名好胜之心。好名好胜之心发乎身体,而身体则天然有男女之欲。但我既蓄志出家为僧,不许可婚娶,只有自己抑制遏止其欲念。自己精神上就这样时时在矛盾斗争中。矛盾斗争不会长久相持不决,逢到机会终于触发了放弃一向要出家的决心。机会是在1920年春初,我应少年中国学会邀请作宗教问题讲演后,在家补写其讲词。此原为一轻易事,乃不料下笔总不如意,写不数行,涂改满纸,思路窘涩,头脑紊乱,自己不禁诧讶,掷笔叹息。既静心一时,随手取《明儒学案》翻阅之。其中泰州王心斋一派素所熟悉,此时于东崖语录中忽看到“百虑交锢,血气靡宁”八个字蓦地心惊:这不是恰在对我说话吗?这不是恰在指斥现时的我吗?顿时头皮冒汗,默然有省。遂由此决然放弃出家之念。是年暑假应邀在济南讲演《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题,回京写定付印出版,冬十一月尾结婚。
  
  第一辑 我的自传
  第21节 自述
  我的自学小史上,正映出了五十年来之社会变动,时代问题。倘若以我的自述为中心线索,而写出国最近五十年变迁,可能是很生动亲切的一部好史料。
  就以人生问题只烦闷不解,令我不知不觉走向哲学,出入乎百家。然一旦于人生道理有所会,则亦不复多求。假如视哲学为人人应该懂得的一点学问,则我正是这样懂得一点而已。
  人之所以有学问,恰为他善于发现问题,任何微细不同的意见观点,他都能觉察出来,认真追求,不忽略过去。问题是根苗,大学问像是一棵大树,从根苗上发展长大起来;而环境见闻(读书在其内)、生活实践,则是它的滋养资料,久而久之自然蔚成一大系统。
  我实在没有旁的,我只是好发生问题?D?D尤其易从实际人事上感触发生问题。有问题,就要用心思;用心思,就有自己的主见;有主见,就从而有行动发出来。外人看我像是在谈学问,其实我不过好用心思来解决我的问题而已,志不在学问也。
  1938年我访问延安。……曾与毛主席会见八次,其中两次作竟夜谈。关于对就中国的认识,意见不同,多有争论。但他从敌友我力量对比、强若转化、战争性质等分析入手,说明中国必胜、日本必败问题,令我非常佩服。
  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2节 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1)
  近著《人心与人生》于第七章中曾自述其对人类心理之认识前后转变不同,因亦言及其人生思想尝有三期之不同:(1)近代西洋功利主义思想,(2)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3)中国古时的儒家思想,顾未遑道其间转变由来。兹用申述其概略如次。
  一、第一期思想与近代西洋功利主义同符
  今以暮年追忆早年之事,其时期段落难于记忆分明,大约十岁以后,二十岁以前,可说为第一期。此期主要受先父思想之影响,以利害得失来说明是非善恶,亦即以是非善恶隶属于利害得失之下也。认为人生要归于去苦、就乐、趋利、避害而已。是非善恶者,社会之公名,从其取舍标示其所尚与所耻,而离开利害得失又何有取舍耻尚乎?此一哲学思维,与西欧边沁、穆勒诸家为近,原非吾父所有,而出于我的头脑。然父亲启导之。
  愚生于1893年,即甲午中日战争前一年。国难于此,既日亟矣,先父忧国之心于此弥切。寻中国所以积弱不振,父谓是文人之所误。“文人”指读书人居于社会领导地位而什九唯务虚文,不讲实学。说话,不说实话(虚夸);做事,不做实事,循此不改,不亡其国不止。反观西人所以致富强者,岂有他哉,亦唯讲实学,办实事而已。东邻日本蕞尔小国,竟一战胜我者,亦惟其步趋西洋求实之效耳。凡此“实学”“实事”之云,胥指其用实用者。清季北京有私立“求实中学堂”,又有国立的“高等实业学堂”。此高等实业学堂入民国后改称“工业专门学校”,盖其内容正是讲习工矿业各门学术也。此可见当年吾父识见未有大异于时流,独以吾父为人感情真挚,一言一行之不苟乃非一般人所及耳。此种实用主义或实利主义,恒随时见于吾父一言一行之间,而在我绕膝趋庭日夕感染中。此即此期思想形成之由来。先父生平言论行事极近古代墨家一流,亦似与清初之颜(元)李(NFDA3)学派多同其主张。然实激于时势辄有自己的思想,初非有所承受于前人。
  二、转入古印度的出世思想为第二期
  功利主义对于人生是肯定其欲望的。径直可以说,欲望就是人生的一切。——人生不就是在欲望的满足或不满足中度过乎?然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却与此相反,恰好是完全否定欲望的,亦即根本否定人生的。我如何竟从功利主义一转而抱出世思想呢?
  我生来有一好用思想的头脑,因而于所谓利害得失者不囫囵吞枣,而必究问其词之内涵果何所指。利害云,得失云,非二事也,异其名,同其实。核求其实,则最后归着当不外苦与乐乎?苦与乐是人生所切实感受者。人之趋利避害亦在去苦就乐耳。利害得失信非必就个体生命而言之,然一家一国乃至世界范围的利害得失,其最后结果不仍归落在其人的苦乐感觉上耶?
  于是又当究问:何谓苦?何谓乐?我乃发现一真理曰:苦乐不在外境。通俗观念恒以苦乐联系于外境,谓处富贵则乐,处贫贱则苦。因为人类仰赖外在物资而生活,物资之富有或贫乏就决定着生活欲望之易得满足或不易满足,而人当所欲得遂时则乐,所欲不遂时则苦也。——这自然不是没有理由的,却有一种淆乱错误隐伏其间。
  “所欲得遂则乐,所欲不遂则苦”,这两句话是很好的概括,即可据为准则以事衡论。欲望出自主观,其或遂或不遂则视乎客观际遇,是故苦乐殊非片面地从主观或片面地从客观所得而言之者。凡指目任何一种外境为苦或指自任何一种外境为乐,如世俗流行的观念都是欠分析不正确的。苦乐问题于其着重在外境来看,不如着重在吾人主观方面犹为近真——较为接近事实。试申论之如次——
  欲望通常表现于吾人意识上,而欲望之本则在此身。苦乐之直接感受在此身,却每因通过意识而大有变化:或加强,或减弱,甚或苦乐互相转易。此常识所有而必须提出注意者一。注意及此,便知苦乐不定在外境矣。欲望在人不是呆定的,一欲望过去,一欲望将来,层出不穷,逐有增高。此又必注意者二。注意及此,便知千金之子所欲不在千金,而别有其所欲;所欲不遂之苦,在彼亦同乎一般人耳。一般贫人岂无其遂心之时;彼富贵人亦自有其苦恼之事;善观其通,则平等,平等。又个性不相同的人其欲望不相同,其感受不相同;欲望感受既随从乎人的个性不一,便往往难于捉摸。此又必注意者三。注意及此,便知从外境而妄臆其人之苦乐,是不免混淆错误的。
  研究思辨至此,又得一结论曰:人生基本是苦的。试看,人生从一堕地便带来了种种缺乏(缺食、缺衣、缺……),或说带来了一连串待解决的问题,此即欲望之本,而苦亦即在是焉。苦非缺乏不得其满足之谓乎?苦非问题不得其解决之谓乎?很明白,苦是与生俱来的。试再看,人之一生多得其所欲之满足乎?抑不得之时为常耶?显明的是不得之为常也。历来不是有不少自杀的人吗?加以曾怀自杀之念者合计之,为数就更多。凡此非谓其生之不足恋而苦之非所堪乎?勿谓人类文明日进,所缺乏者将进为丰富,许多问题可从科学技术得其解决也。章太炎先生《俱分进化论》最有卓见,《俱分进化论》一文,我于六十年前读之深为佩服。今检《章氏丛书》内《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可得。指出远从原始生物以来其苦乐皆相联并进的。特如高等动物至于人类,其所有之乐愈进,其所有苦亦愈进,事例详明,足以勘破世俗之惑。
  你莫以为人类所遇到的问题,经人类一天一天去解决,便一天从容似一天也。我告诉你:所谓问题的解决,除掉引入一更高更难的问题外没有他义。其最后便将引到一个无由解决的问题为止。什么无由解决的问题?要生活而不要老死,就是个无由解决的问题。此义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小字本第105页。原文略云:宇宙不是恒在而是相继;相继即无常矣。而吾人则欲得宇宙(此身生命)于无常之外,于情乃安,此绝途也。
  一切问题原都出自人类生命本身而不在外面,但人们却总向外面去求解决。这实在是最普泛最根本的错误!放眼来看,有谁明见到此呢?恐怕只有佛家了。其余的诸子百家,古今中外一切圣哲,尽管你们存心解救生民苦难,而所走的路子却全没有脱出这根本错误之外,都是不足取的。于是我此时一转而趋向古印度人根本否定人生的出世思想。我当时初非受了佛家影响而倾慕出世的,乃是自家思想上追寻到此一步,然后觅取佛典来参考学习,渐渐深入其中的。我对于苦乐之分析、观察、思索、体验,盖始于十四五岁时。参加辛亥革命后即结念出世,从琉璃厂有正书局觅得佛典及上海出版之《佛学丛报》读之。其时前青厂有一处图书分馆亦藏有佛经,恒往借读。凡此处所述早年出世思想,具见1914年夏间所撰《究元决疑论》一长文。此文先刊出于商务印书馆之《东方杂志》,后收入《东方文库》为一单行本。“欲望就是人生的一切”那种看法,此时并未改变,只不过由肯定欲望者,一变而判认欲望是迷妄。慨叹人生不外是迷妄苦恼的一回事,诚如佛家之所说:起惑,造业,受苦。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3节 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2)
  三、再转而归落到中国儒家思想为第三期
  大约1911年后1920年前,都是我志切出家入山之时,虽以老父在,未即出家,而已守佛戒茹素不婚。后来我在清理先父遗笔手泽时(1925年春)所撰《思亲记》一文,有如下的几句话:漱溟自元年(指民国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知留意,尤大伤公之心。(下略)(原文见《桂林梁先生遗书》卷首)〗我转归儒家思想之晚,即此可证。
  我于1920年冬放弃出家之念,于1921年冬末结婚,所以第三期思想应从1920年算起。在思想上如何起变化的呢?略说如次——当我幼时开蒙读书,正值吾父痛心国难之时,就教我读《地球韵言》一类的书,俾知晓世界大势,而未曾要我读“四书五经”。其后入小学,进中学,读一些教科书,终竟置中国古经书未读。古经书在我,只是像翻阅报刊那样,在一年暑假中自己阅读的。
  经典各书的古文字,自己识解不易,于其义理多不甚了然,惟《论语》、《孟子》上的话却不难通晓。特使我思想上有新感受者是在《论语》。全部《论语》通体不见一苦字。相反地,劈头就出现悦乐字样。其后,乐之一字随在而见,语气自然,神情和易,缕指难计其数,不能不引起我的思寻研味。卒之,纠正了过去对于人生某些错误看法,而逐渐有其正确认识。
  头脑中研寻曲折过程不可殚述,今言其觉悟所在。我觉悟到欲望之本,信在此身,但吾心则是卓越乎其身而能为身之主宰的。从而吾人非定然要堕陷纠缠在欲望里。何以见得?即于此出世思想而可见。
  语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非即本于身体构造而来者乎?此代表着个体存活和种族繁衍两大欲求,固为一切生物之通性,莫能有外。但在生物进化途程上,人类远高于一切,其所欲望乃大不简单,几于千变万化不可方物。然直接间接,若近若远,何莫非自此身衍出者?惟独登此身欲望于反省批判否定之中的出世思想却明白地超越此身了。此非以我有自觉能反省而不为身所掩盖之心乎?唯人有人生观,而牛马却不能有牛生观马生观;彼诸动物岂曰无心哉,顾惜其心锢于其身,心只为身用耳。此一分别不同,则缘于脊椎动物头脑逐渐发达,至于人类而大脑乃特殊发达,实为其物质基础。儒书云:“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又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这些说话证以今日科学家言,便见其字字都有着落。此处所引古语,均出《孟子》书中。形色指身体说。人类生命托于大脑特别发达之身体构造而有其种种活动;凡天赋之性能(不断成长发展的)即在是焉。大脑者,人心之所寄;而一切性能则统于人心。人所区别于禽兽者,从其见于形体构造上说是很小的,从其无形可见之心理性能上说,则似乎不大,却又是很大的。说区别不大者,人与禽兽的生活讵非同趋于为生存及传种而活动乎?又说很大者,人心超卓于其身体而为之主,禽兽却不足语此也。然人心之超卓于其身体,只是其性质上之所可能,初非固定如是;在一般人(庶民)的生活上,其流于“心为形役”者乃是常事,曾何以异于其他动物?大约只有少数人(君子)不失此差距耳。真正充分发挥人类身心的伟大可能性(伟大作用),那就是圣人。近著《人心与人生》说此较详,可参看。儒家之学原不外是人类践形尽性之学也。
  人非定纠缠于欲望,则亦非恒在苦中而已耳。儒家之乐又何自来乎?前说“所欲得遂则乐,所欲不遂则苦”者,应知是片面之见,未尽得其真际。苦乐真际视乎生命之流畅与否。一言以尽之:生命流畅自如则乐,反之,顿滞一处则苦。说苦乐之视乎其所欲遂不遂也,盖就一般人恒系乎外来刺激之变换以助其生命流畅者言之耳。外在条件长时不变,其乐即转为苦矣;此不难取验于日常生活事实者。人们欲望所以层出不穷,逐有增高者,正为此也。有道之士——得乎生命自然流畅之道者——更不须待外来刺激,固可以无时而不乐。
  后世如宋儒,每言“寻孔颜乐处”。明儒王心斋更作有《乐学歌》云: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见《明儒学案》中《泰州学案》一章)王氏又云:“人心本无事,有事心不乐;有事行无事,多事亦不错。”其云“有事”者,指此心有所碍,即失其流畅也。其云“无事”者,指此心随感而应,过而不留也。此乐是深造自得之乐,与彼有所得于外之乐迥然两回事,恰为生活上两条脉络。
  前后综合起来,人生盖有三条路向:
  一、肯定欲望,肯定人生;欲望就是人生的一切;二、欲望出在众生的迷妄;否定欲望,否定一切众生生活,从而人生同在否定之中;三、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有卓然不落于欲望窠臼之可能;于是乃肯定人生而排斥欲望。儒家自来严“义”“利”之辨、“天理”“人欲”之辨者,盖皆所以辨别人禽也。1920年讲于北京大学,次年出版之旧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即以此三条路向或云三种人生态度为其立论之本,谓儒家、佛家之学从人类生活发展变化历史途程上看,实皆人类未来文化之早熟品;瞻望前途,中国文化即将在最近未来复兴于世界。自己既归宿于儒家思想,且愿再创宋明人讲学之风——特有取于泰州学派之大众化的学风——与现代的社会运动融合为一事。其详具见原书,兹不多及。后此我之从事乡村运动即是实践其所言。年国庆节前属草,10月21日草成。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4节 三种人生态度(1)
  三种人生态度——逐求、厌离、郑重
  “人生态度”是指人日常生活的倾向而言,向深里讲,即入了哲学范围;向粗浅里说,也不难明白。依中国分法,将人生态度分为“出世”与“入世”两种,但我嫌其笼统,不如三分法较为详尽适中。我们仔细分析:人生态度之深浅、曲折、偏正……各式各种都有,而各时代、各民族、各社会,亦皆有其各种不同之精神,故欲求不笼统,而究难免于笼统。我们现在所用之三分法,亦不过是比较适中的办法而已。
  按三分法,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亦无所异;此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能够彻底做到家,发挥至最高点者,即为近代之西洋人。他们纯为向外用力,两眼直向前看,逐求于物质享受,其征服自然之威力实甚伟大,最值得令人拍掌称赞。他们并且能将此第一种人生态度理智化,使之成为一套理论——哲学。其可为代表者,是美国杜威之实验主义,他很能细密地寻求出学理的基础来。
  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物的问题。第三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人的问题,此则为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全走本能道路,而人则走理智道路,其理智作用特别发达。其最特殊之点,即在回转头来反看自己,此为一切生物之所不及于人者。当人转回头来冷静地观察其生活时,即感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自己为饮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纠缠,不能不有许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会上又充满了无限的偏私、嫉忌、仇怨、计较,以及生离死别种种现象,更足使人感觉得人生太无意思。如是,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人生态度。此态度为人人所同有。世俗之愚夫愚妇皆有此想,因愚夫愚妇亦能回头想,回头想时,便欲厌离。但此种人生态度虽为人人所同具,而所分别者即在程度上深浅之差,只看彻底不彻底,到家不到家而已。此种厌离的人生态度,为许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发挥到家者,厥为印度人。印度人最奇怪,其整个生活,完全为宗教生活。他们最彻底,最完全;其中最通透者为佛家。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以表示之。郑重态度,又可分为两层来说:其一、为不反观自己时——向外用力;其二、为回头看自家时——向内用力。在未曾回头看而自然有的郑重态度,即儿童之天真烂漫的生活。儿童对其生活,有天然之郑重,与天然之不忽略,故谓之天真。真者真切,天者天然,即顺从其生命之自然流行也。于此处我特别提出儿童来说者,因我在此所用之“郑重”一词似太严重。其实并不严重。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几与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确有分别。此系言浅一层。
  更深而言之,从反回头来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这条路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此种人生态度亦甚简单,主要意义即是教人“自觉的尽力量去生活”。此话虽平常,但一切儒家之道理尽包含在内,如后来儒家之“寡欲”、“节欲”、“窒欲”等说,都是要人清楚地自觉地尽力于当下的生活。儒家最反对仰赖于外力之催逼与外边趣味之引诱往前度生活。引诱向前生活,为被动的、逐求的,而非为自觉自主的。儒家之所以排斥欲望,即以欲望为逐求的、非自觉的,不是尽力量去生活。此话可以包含一切道理,如“正心诚意”、“慎独”、“仁义”、“忠恕”等,都是以自己自觉的力量去生活。再如普通所谓“仁至义尽”、“心情俱到”等,亦皆此意。
  此三种人生态度,每种态度皆有浅深。浅的厌离不能与深的逐求相比。逐求是世俗的路,郑重是道德的路,而厌离则为宗教的路。将此三者排列而为比较,当以逐求态度为较浅,以郑重与厌离二种态度相较,则郑重较难,从逐求态度进步转变到郑重态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觉得很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态度折到厌离态度,从厌离态度再转入郑重态度,宋明之理学家大多如此,所谓出入儒释,都是经过厌离生活,然后重又归来尽力于当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如何成为今天的我1928年在广州中山大学的讲演。
  在座各位,今天承中山大学哲学会请我来演讲,中山大学是华南最高的研究学问的地方,我在此地演讲,很是荣幸,大家的欢迎却不敢当。今天预备讲的题目很寻常,讲出来深恐有负大家的一番盛意。本来题目就不好定,因为这题目要用的字面很难确当。我想说的话是说明我从前如何求学,但求学这两个字也不十分恰当,不如说是来说明如何成为今天的我的好——大概我想说的话就是这些。
  为什么我要讲这样的一个题目呢?我讲这个题目有两点意义:第一点,初次和大家见面,很想把自己介绍于诸位。如果诸位从来不曾听过有我梁某这个人,我就用不着介绍。我们从新认识就好了。但是诸位已经听见人家讲过我,所听的话,大都是些传说,不足信的,所以大家对于我的观念,多半是出于误会。我因为不想大家有由误会生出来对于我的一种我所不愿意接受的观念,所以我想要说明我自己,解释这些误会,使大家能够知道我的内容真相。
  第二点,今天是哲学系的同学请我讲演,并且这边哲学系曾经要我来担任功课之意甚殷,这个意思很不敢当,也很感谢。我今天想趁这个机会把我心里认为最要紧的话,对大家来讲一讲,算是对哲学系的同学一点贡献。
  一、我想先就第一点再申说几句。我所说大家对于我的误会,是不知道为什么把我看做一个国学家,一个佛学家,一个哲学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许多的徽号,这许多想象和这许多猜测!这许多的高等名堂,我殊不敢受。我老实对大家讲一句,我根本不是学问家!并且简直不是讲学问的人,我亦没有法子讲学问!大家不要说我是什么学问家!我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实在无从讲学问。不论是讲哪种学问,总要有一种求学问的工具:要西文通晓畅达才能求现代的学问;而研究现代的学问,又非有科学根柢不行。我只能勉强读些西文书,科学的根柢更没有。到现在我才只是一个中学毕业生!说到国学,严格地说来,我中国字还没认好。除了只费十几天的功夫很匆率地翻阅一过《段注说文》之外,对于文字学并无研究,所以在国学方面,求学的工具和根柢也没有。中国的古书我通通没有念过,大家以为我对于中国古书都很熟,其实我一句也没有念,所以一句也不能背诵。如果我想引用一句古书,必定要翻书才行。从七八岁起即习ABC,但到现在也没学好;至于中国的古书到了十几岁时才找出来像看杂志般的看过一回。所以,我实在不能讲学问,不管是新的或旧的,而且连讲学问的工具也没有。那么,不单是不会讲学问,简直是没有法子讲学问。
  但是,为什么缘故,不知不觉地竟让大家误会了以我为一个学问家呢?此即今天我想向大家解释的。我想必要解释这误会,因为学问家是假的,而误会已经真有了!所以今天向大家自白,让大家能明白我是怎样的人,真是再好不过。这是申说第一点意义的。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5节 三种人生态度(2)
  二、(这是对哲学系的同学讲的)在我看,一个大学里开一个哲学系,招学生学哲学,三年五年毕业,天下最糟,无过于是!哲学系实在是误人子弟!记得民国六年或七年(记不清是六年还是七年,总之是十年以前的话),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哲学系第一届(或第二)毕业生因为快要毕业,所以请了校长文科学长教员等开一个茶会。那时,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曾说:“我很替诸位毕业的同学发愁。因为国文系的同学毕业,我可以替他们写介绍信,说某君国文很好请你用他,或如英文系的同学毕业时,我可以写介绍信说某君英文很好请你可以用他,但哲学系毕业的却怎么样办呢?所以我很替大家发愁!”大学的学生原是在乎深造于学问的,本来不在乎社会的应用的,他的话一半是说笑话,自不很对,但有一点,就是学哲学一定没有结果,这一点是真的!学了几年之后还是莫名其妙是真的!所以我也不能不替哲学系的同学发愁!哲学是个极奇怪的东西:一方面是尽人应该学之学,而在他一方面却又不是尽人可学之学。虽说人人都应当学一点,然而又不是人人所能够学得的。换句话讲,就是没有哲学天才的人,便不配学哲学;如果他要勉强去学,就学一辈子,也得不到一点结果。所以哲学这项学问,可以说只是少数人所能享的一种权利,是和艺术一样全要靠天才才能成功,却与科学完全殊途。因为学科学的人,只要肯用功,多学点时候,总可学个大致不差,譬如工程学,算是不易的功课,然而除非是个傻子或者有神经病的人,就没有办法,不然,学上八年十年,总可以做个工程师。哲学就不像这样,不仅要有天才,并且还要下功夫,才有成功的希望;没有天才,纵然肯下功夫,是不能做到,即算有天才不肯下功夫,也是不能成功。
  大家可能会问哲学何以如此特别,为什么既是尽人应学之学,同时又不是尽人可学之学?这就因为哲学所研究的问题,最近在眼前,却又是远在极处——最究竟。北冰洋离我们远,它比北冰洋更远,如宇宙人生的问题,说它深远,却明明是近在眼前。这些问题又最普遍,可以说是寻常到处遇得着,但是却又极特殊,因其最究竟。因其眼前普遍,所以人人都要问这问题,亦不可不问;但为其深远究竟,人人无法能问,实亦问不出结果。甚至一般人简直无法去学哲学。大概宇宙人生本是巧妙之极,而一般人却是愚笨之极,各在极端,当然两不相遇。既然根本没有法子见面,又何能了解呢?你不巧妙,无论你怎样想法子,一辈子也休想得到那个巧妙,所以我说哲学不是尽人可学的学问。有人以为宇宙人生是神秘不可解,其实非也。有天才便可解,没有天才便不可解。你有巧妙的头脑,自然与宇宙的巧妙相契无言,莫逆于心,亦不以为什么神秘超绝。如果你没有巧妙的头脑,你就用不着去想要懂它,因为你够不上去解决它的问题。不像旁的学问,可以一天天求进步,只要有积累的工夫,对于那方面的知识,总可以增加,譬如生理卫生、物理、化学、天文、地质各种科学,今天懂得一个问题,明天就可以去求解决一个新问题,而昨天的问题,今天就用不着再要去解决了。(不过愈解决问题,就也愈发现问题。)其他各种学问,大概都是只要去求解决后来的问题,不必再去研究从前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在哲学就不然,自始至终,总是在那些老问题上盘旋。周、秦、希腊几千年前所研究的问题,到现在还来研究。如果说某种科学里面也是要解决老问题的,那一定就是种很接近哲学的问题;不然,就决不会有这种事。以此,有人说各种科学都有进步,独哲学自古迄今不见进步。实则哲学上问题亦非总未得解决,不过科学上问题的解决可以摆出外面与人以共见,哲学问题的解决每存于个人主观,不能与人以共见。古之人早都解决,而后之人不能不从头追问起;古之人未尝自NFDA7其所得,而后之人不能资之以共喻;遂若总未解决耳。进步亦是有的,但不存于正面,而在负面,即指示“此路不通”是也。问题之正面解答,虽迄无定论,而其不可作如是观,不可以是求之,则逐渐昭示于人。故哲学界里,无成而有成,前人功夫卒不白费。
  这样一来,使哲学系的同学就为难了:哲学既是学不得的学问,而诸位却已经上了这个当,进了哲学系,退不出来,又将怎么办呢?所以我就想来替大家想个方法补救。法子对不对,我不敢断定,我只是想贡献诸位这一点意思。诸位照我这个办法去学哲学,虽或亦不容易成功,但也许成功。这个方法,就是我从前求学走的那条路,我讲出来大家去看是不是一条路,可不可以走得。
  不过我在最初并没有想要学哲学,连哲学这个名词,还不晓得,更何从知道有治哲学的好方法?我是于不知不觉间走进这条路去的。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中说:“我完全没有想学哲学,但常常好用心思;等到后来向人家说起,他们方告诉我这便是哲学……”实是真话。我不但从来未曾有一天动念想研究哲学,而且我根本未曾有一天动念想求学问。刚才已经很老实地说我不是学问家,并且我没有法子讲学问。现在更说明我从开头起始终没有想讲学问。我从十四岁以后,心里抱有一种意见(此意见自不十分对)。什么意见呢?就是鄙薄学问,很看不起有学问的人,因我当时很热心想做事救国。那时是前清光绪年间,外国人要瓜分中国,我们要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一类的话听得很多,所以一心要救国,而以学问为不急之务。不但视学问为不急,并且认定学问与事功截然两途。讲学问便妨碍了做事,越有学问的人越没用。这意见非常的坚决。实在当时之学问亦确是有此情形,什么八股词章、汉学、宋学……对于国计民生的确有何用呢?又由我父亲给我的影响亦甚大。先父最看得读书人无用,虽他自己亦尝读书中举。他常常说,一个人如果读书中了举人,便快要成无用的人;更若中进士点翰林大概什九是废物无能了。他是个太过尚实认真的人,差不多是个狭隘的实用主义者,每以有用无用,有益无益,衡量一切。我受了此种影响,光绪末年在北京的中学念书的时候,对于教师教我的唐宋八家的古文顶不愿意听,讲庄子《齐物论》、《逍遥游》……那么更头痛。不但觉得无用无聊之讨厌,更痛恨他卖弄聪明,故示玄妙,完全是骗人误人的东西!当时尚未闻“文学”、“艺术”、“哲学”一类的名堂,然而于这一类东西则大概都非常不喜欢。一直到十九、二十岁还是这样。于哲学尤其嫌恶,却不料后来自己竟被人指目为哲学家!
  由此以后,这种错误观念才渐渐以纠正而消没了,但又觉不得空闲讲学问,一直到今天犹且如此。所谓不得空闲讲学问,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我心里的问题太多,解决不了。凡聪明人于宇宙事物大抵均好生疑问,好致推究,但我的问题之多尚非此之谓。我的问题背后多半有较强厚的感情相督迫,亦可说我的问题多偏乎实际(此我所以不是哲学家乃至不是学问家的根本原因),而问题是相引无穷的,心理不免紧张而无暇豫。有时亦未尝不想在优游恬静中,从容的研究一点学问,却完全不能做到了。虽说今日我亦颇知尊重学问家,可惜我自己做不来。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6节 三种人生态度(3)
  从前薄学问而不为,后来又不暇治学问,而到今天竟然成功一个被人误会为学问家的我。此中并无何奇巧,我只是在无意中走上一条路;走上了,就走不下来,只得一直走去;如是就走到这个易滋误会(误会是个学问家)的地方。其实亦只易滋误会罢了,认真说,这便是做学问的方法吗?我不敢答,然而真学问的成功必有资于此,殆不妄乎。现在我就要来说明我这条路,做一点对于哲学系同学的贡献。
  我无意中走上的路是怎么样一条路呢?就是我不知为何特别好用心思,我不知为什么便爱留心问题,——问题不知如何走上我心来,请它出去,它亦不出去。大约从我十四岁就好用心思,到现在二十多年这期间内,总有问题占据在我的心里。虽问题有转变而前后非一,但半生中一时期都有一个问题没有摆脱,由此问题移入彼问题,由前一时期进到后一时期。从起初到今天,常常在研究解决问题,而解决不完,心思之用亦欲罢不能,只好由它如此。这就是我二十余年来所走的一条路。
  如果大家要问为什么好用心思?为什么会有问题?这是我很容易感觉到事理之矛盾,很容易感觉到没有道理,或有两个以上的道理。当我觉出有两个道理的时候,我即失了主见,便不知要哪样才好。眼前著有了两个道理或更多的道理,心中便没了道理,很是不安,却又丢不开,如是就占住了脑海。我自己回想当初为什么好用心思,大概就是由于我易有这样感觉吧。如果大家想做哲学家,似乎便应该有这种感觉才得有希望。更放宽范围说,或者许多学问都需要以这个为起点呢。以下分八层来说明我走的一条路:
  (一)因为肯用心思所以有主见
  对一个问题肯用心思,便对这问题自然有了主见,亦即是在自家有判别。记得有名的哲学家詹姆士(James)仿佛曾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哲学上的外行,总不是极端派。”这是说胸无主见的人无论对于什么议论都点头,人家这样说他承认不错,人家那样说他亦相信有理。因他脑里原是许多杂乱矛盾未经整理的东西。两边的话冲突不相容亦模糊不觉,凡其人于哲学是外行的,一定如此。哲学家一定是极端的!什么是哲学的道理?就是偏见!有所见便想把这所见贯通于一切,而使成普遍的道理。因执于其所见而极端地排斥旁人的意见,不承认有二或二以上的道理。美其名曰主见亦可,斥之曰偏见亦可。实在岂但哲学家如此!何谓学问?有主见就是学问!遇一个问题到眼前来而茫然的便是没有学问!学问不学问,却不在读书之多少。哲学系的同学,生在今日,可以说是不幸。因为前头的东洋西洋上古近代的哲学家太多了,那些读不完的书,研寻不了的道理,很沉重地积压在我们头背上,不敢有丝毫的大胆量,不敢稍有主见。但如果这样,终究是没有办法的。大家还要有主见才行。那么就劝大家不要为前头的哲学家吓住,不要怕主见之不对而致不要主见。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浅薄亦好,要知虽浅薄也还是我的。许多哲学家的哲学也很浅,就因为浅便行了。詹姆士的哲学很浅,浅所以就行了!胡适之先生的更浅,亦很行。因为这是他自己的,纵然不高深,却是心得,而亲切有味。所以说出来便能够动人,能动人就行了!他就能成他一派。大家不行,就是因为大家连浅薄的都没有。
  (二)有主见乃感觉出旁人意见与我两样
  要自己有了主见,才得有自己;有自己,才得有旁人——才得发觉得前后左右都有种种与我意见不同的人在。这个时候,你才感觉到种种冲突,种种矛盾,种种没有道理,又种种都是道理。于是就不得不有第二步的用心思。
  学问是什么?学问就是学着认识问题。没有学问的人并非肚里没有道理,脑里没有理论,而是心里没有问题。要知必先看见问题,其次乃是求解答;问题且无,解决问题更何能说到。然而非能解决问题,不算有学问。我为现在哲学系同学诸君所最发愁的,便是将古今中外的哲学都学了,道理有了一大堆,问题却没有一个,简直成了莫可奈何的绝物。要求救治之方,只有自己先有主见,感觉出旁人意见与我两样,而触处皆是问题;憬然于道理之难言,既不甘随便跟着人家说,尤不敢轻易自信;求学问的生机才有了。
  (三)此后看书听话乃能得益
  大约自此以后乃可算会读书了。前人的主张,今人的言论,皆不致轻易放过,稍有与自己不同处,便知注意。而凡于其自己所见愈亲切者,于旁人意见所在愈隔膜。不同,非求解决归一不可;隔膜,非求了解他不可。于是古人今人所曾用过的心思,我乃能发现而得到,以融取而收归于自己。所以最初的一点主见便是以后大学问的萌芽。从这点萌芽才可以吸收滋养料,而亦随在都有滋养料可得。有此萌芽向上才可以生枝发叶,向下才可以入土生根。待得上边枝叶扶疏,下边根深蒂固,学问便成了。总之,必如此才会用心,会用心才会读书;不然读书也没中用处。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看人会读书不会读书的方法:会读书的人说话时,他要说他自己的话,不堆砌名词,亦无事旁征博引;反之,一篇文里引书越多的一定越不会读书。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7节 三种人生态度(4)
  (四)学然后知不足
  古人说“学然后知不足”,真是不错。只怕你不用心,用心之后就自知虚心了。自己当初一点见解之浮浅不足以解决问题,到此时才知道了。问题之不可轻谈,前人所看之高过我,天地间事理为我未及知者之尽多,乃打下了一向的粗心浮气。所以学问之进,不独见解有进境,逐有修正,逐有锻炼,而心思头脑亦锻炼得精密了,心气态度亦锻炼得谦虚了。而每度头脑态度之锻炼又皆还而于其见解之长进有至大关系。换言之,心虚思密实是求学的必要条件。学哲学最不好的毛病是说自家都懂。问你,柏拉图懂吗?懂。佛家懂吗?懂。儒家懂吗?懂。老子、阳明也懂;康德、罗素、柏格森……全懂得。说起来都像自家熟人一般。一按其实,则他还是他未经锻炼的思想见地;虽读书,未曾受益。凡前人心思曲折,经验积累,所以遗我后人者乃一无所承领,而贫薄如初。遇着问题,打起仗来,于前人轻致反对者固属隔膜可笑,而自谓宗主前人者亦初无所窥。此我们于那年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所以有大家太不爱读书,太不会读书之叹也。而病源都在不虚心,自以为没什么不懂得的。殊不知,你若当真懂得柏拉图,你就等于柏拉图。若自柏拉图、佛、孔以迄罗素、柏格森数理生物之学都懂而兼通了,那么,一定更要高过一切古今中外的大哲了!所以我劝同学诸君,对于前人之学总要存一我不懂之意。人问柏拉图你懂吗?不懂。柏格森懂吗?不懂。阳明懂吗?不懂。这样就好了。从自己觉得不懂,就可以除去一切浮见,完全虚心先求了解他。这样,书一定被你读到了。
  我们翻开《科学与人生观之论战》一看,可以感觉到一种毛病,什么毛病呢?科学派说反科学派所持见解不过如何如何,其实并不如此。因为他们自己头脑简单,却说人家头脑简单;人家并不如此粗浅,如此不通,而他看成人家是这样。他以为你们总不出乎此。于是他就从这里来下批评攻击。可以说是有意无意的栽赃。我从来的脾气与此相反。从来遇着不同的意见思想,我总疑心他比我高,疑心他必有为我所未及的见闻在,不然,他何以不和我作同样判断呢?疑心他必有精思深悟过乎我,不然,何以我所见如此而他乃如彼?我原是闻见最不广,知识最不够的人,聪明颖悟,自己看是在中人以上;然以视前人则远不逮,并世中高过我者亦尽多。与其说我是心虚,不如说我胆虚较为近实。然由此不敢轻量人,而人乃莫不资我益。因此我有两句话希望大家常常存记在心,第一,“担心他的出乎我之外”;第二,“担心我的出乎他之下”。有这担心,一定可以学得上进。《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就为了上面我那两句话而产生的。我二十岁的时候,先走入佛家的思想,后来又走到儒家的思想。因为自己非常担心的缘故,不但人家对佛家儒家的批评不能当做不看见,并且自己留心去寻看有多少对我的批评。总不敢自以为高明,而生恐怕是人家的道理对。因此要想方法了解西洋的道理,探求到根本,而谋一个解决。迨自己得到解决,便想把自己如何解决的拿出来给大家看,此即写那本书之由也。(五)由浅入深便能以简御繁
  归纳起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点,就是常常要有主见,常常看出问题,常常虚心求解决。这样一步一步的牵涉越多,范围越广,辨察愈密,追究愈深。这时候零碎的知识,段片的见解都没有了;在心里全是一贯的系统,整个的组织。如此,就可以算成功了。到了这时候,才能以简御繁,才可以学问多而不觉得多。凡有系统的思想,在心里都很简单,仿佛只有一两句话。凡是大哲学家皆没有许多话说,总不过一两句。很复杂很沉重的宇宙,在他手心里是异常轻松的——所谓举重若轻。学问家如说肩背上负着多沉重的学问,那是不对的;如说当初觉得有什么,现在才晓得原来没有什么,那就对了。其实,直仿佛没话可讲。对于道理越看得明透越觉得无甚话可说,还是一点不说的好。心里明白,口里讲不出来。反过来说,学问浅的人说话愈多,思想不清楚的人名词越多。把一个没有学问的人看见真要被他吓坏!其实道理明透了,名词便可用,可不用,或随意拾用。
  (六)是真学问使有受用
  有受用没受用仍就在能不能解决问题。这时对于一切异说杂见都没有摇惑,而身心通泰,怡然有以自得。如果外面或里面还有摆着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学问必是没到家。所以没有问题,因为他学问已经通了。因其有得于己,故学问可以完全归自己运用。假学问的人,学问在他的手里完全不会用。比方学武术的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了,表演起来五花八门很像个样。等到打仗对敌,叫他抡刀上阵,却拿出来的不是那个,而是一些幼稚的拙笨的,甚至本能的反射运动,或应付不了,跑回来搬请老师。这种情形在学术界里,多可看见。可惜一套武艺都白学了。
  (七)旁人得失长短二望而知
  这时候学问过程里面的甘苦都尝过了,再看旁人的见解主张,其中得失长短都能够看出来。这个浅薄,那个到家,这个是什么分数,那个是什么程度,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自己从前皆曾翻过身来,一切的深浅精粗的层次都经过。
  (八)自己说出话来精巧透辟
  每一句话都非常的晶亮透辟,因为这时心里没有一点不透的了。此思精理熟之象也。
  现在把上面的话结束起来。如果大家按照我的方法去做功夫,虽天分较低的人,也不至于全无结果。盖学至于高明之域,诚不能不赖有高明之资。然但得心思剀切事理,而循此以求,不急不懈,持之以恒者,则祛俗解蔽,未尝不可积渐以进。而所谓高明正无奥义可言,亦不过俗祛蔽解之真到家者耳。此理,前人早开掘出以遗我,第苦后人不能领取。诚循此路,必能取益;能取益古人则亦庶几矣。
  至于我个人,于学问实说不上。上述八层,前四层诚然是我用功的路径;后四层,往最好里说,亦不过庶几望见之耳——只是望见,非能实有诸己。少时妄想做事立功而菲薄学问;二三十岁稍有深思,亦殊草率;近年问题益转入实际的具体的国家社会问题上来。心思之用又别有在,若不如是不得心安者。后此不知如何,终恐草草负此生耳。
  末了,我要向诸位郑重声明的: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28节 值得感念的岁月
  我入北大,时北大建校将近二十年,我年仅二十五岁。今值北大校庆九十周年,谨追述七十年前在北大时一些往事,以表达我这年逾九旬老校友的一片感念之情。
  我入北大任教,始于1917年底。是年初蔡元培先生方自欧洲归来,应教育总长范源廉之邀,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我请范公代为先容,往谒蔡先生于其南菜园上街寓所。辛亥革命胜利民国建立,1912年蔡先生参加首届内阁为第一任教育总长,而我此时于同盟会《民国报》工作,以一青年记者身份,出入于国会、总统府、国务院及各政党总部,因此于采访中多次接近蔡先生,但未得深谈。而此次不同,是以自己所著《究元决疑论》特向蔡先生求教的。此文评论古今中外诸子百家,而独推崇印度佛家思想。当我说明来意后,先生回答说:“我过上海时已在《东方杂志》上看过了,很好。”不曾想到先生早已过目,并对这篇如今看来是东拉西扯的文章给予肯定。但更使人出乎意料的是先生随即表示希望我到北大任教。先生说:“我是喜爱哲学的。我此次来北大重点要办好文科。文科中又以哲学系为重点,你就来哲学系讲印度哲学好了。”我忙回答说:“先生之喜爱哲学我知道,早在中学时即读过先生翻译的《哲学要领》一书,至于我,实在不懂印度哲学。印度宗派是如此之多,而我只不过为解决自己在人生问题上的烦闷,钻研了一些佛典,领会一点佛家思想而已。”先生说:“你说你不懂,但又有谁懂呢?我寻不着人,就是你来吧!”我总不敢承当。先生于是申说道:“我看你也是喜欢哲学的。我们把一些喜爱哲学的朋友聚拢在一起,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么可以不来呢!来北大,你不要以为是来教别人的,你把到北大当做来共同学习好了。”蔡先生这几句话打动了我。抱这种态度再好不过,而我又怎会不愿来学习呢。来北大的事就如此确定下来。
  叙说至此,不由联想到近年有关我入北大的一些失实的传闻。1942年在《纪念蔡先生逝世两周年》一文里我即有所申述,不料四十多年后又再度传播开来,且更加离奇、广泛;大小报刊且不说,虽《北京大学学报》亦不能免。事实是我因中学毕业后投身同盟会活动,无法顾及升学事,及至在北大任教,昔日中学同窗如汤用彤(在文科)、张申府(在理科)、雷国能(在法科)诸兄尚求学于北大,况且蔡先生以讲师聘我,又何曾有投考不被录取,反被聘为教授之事。
  1916年我虽应聘,却因尚在司法部任秘书,一时不得脱身,1917年下半年才到北大。入校后先开“印度哲学”一课,此课自非哲学系重点,但听课者似仍不少。后来讲授“儒家哲学”,听课者更多,注册部原安排一院红楼教室容纳不下,于是不得不迁往二院马神庙阶梯教室。此课听讲者约二百人,期末考卷有九十多份,此数即为注册之学生,如冯友兰、朱自清、顾颉刚、孙本文诸位均是如此得与我相聚于课堂的。至于其余半数即为自由听讲者:有的来自其他高校,有的来自社会。盖当时北大对外开放,任人来听课。以我所知,如军界前辈广东伍庸伯先生(与李济深同学),江苏江问渔先生(后随黄炎培先生工作,是时任工商部主事),皆年近四旬,而天天来听课。湖北张难先先生(湖北三怪之一,辛亥革命中颇有影响的人物),来听课时更是年近五旬了。年轻后辈如我者,听课人尚且不少,如名教授、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如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等先生。听课者之踊跃,更可想而知了。于此可见蔡先生兼容并包主张的实施和当时新思潮的影响,共同形成之追求真理的浓厚空气,不仅感染北大师生和其他高校,且影响及于社会。生活在此种气氛中怎能不向上奋进呢!
  在讲授“印度哲学”(其中包括佛学)之后,我又开有“唯识学”。但在因爱好哲学而爱好佛学的蔡先生,犹以为未足,先后又请来张尔田先生讲“俱舍论”(代表小乘)、张克诚先生讲“观所缘缘论”(代表相宗)、邓高镜先生讲“百论”(代表性宗),虽时间不长,也未列为哲学系正式课程,却仍可见蔡先生锐意繁荣学术和好学之精神。佛学不属旧学之列,却亦不合于新思潮,因此难免遭非议。此时,于学生纷纷建立之种种社团中,更有“反宗教大同盟”之成立。顾名思义其宗旨自是反宗教。该“同盟”曾组织讲演会,邀请对宗教问题持不同观点者发表意见。我研究佛学、讲佛学,自是被邀对象。我应邀作了题为“宗教问题”的讲演,地点在三院南河沿室内操场,可容千人左右。记得当时以我到得早些,便由我先讲。从早八点多开始,讲了一上午,意犹未尽,下午又继续讲,待结束时竟日落西山。原安排在同一日的另一讲演人李石曾先生(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当时倡导无政府主义),在台下自早听到晚,最后竟无时间供他发言。听讲者众多,且有耐心,可见对讲演内容感到有兴味。但须知对主讲人观点持反对态度者亦大有人在,如我讲“儒家哲学”时,有学生对旁人说:“我倒要听听他荒谬到什么程度!”采取此种态度,实未可厚非。学问学问,学而不问怎能求得真学问。彼此质疑,互相问难,是有利于学术发展的。当时北大此种风尚是极可珍贵亦应加以发扬的。
  当时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宣传西方文化,提倡科学与民主,而贬抑东方文化,于是“东西文化”常成为谈论的问题。我于教学之外对此时时思考,探究不辍。友人张申府、屠孝实等尝加劝阻,或说问题范围太大,难于着手,或说问题尚远,可俟诸来日。我均不以为然。那时以陈独秀、胡适之等为代表的新派,多主张全盘西化。陈独秀头脑明晰,笔锋锐利,批判旧派观点,如摧枯拉朽。《新青年》杂志诘问旧派:孔子真精神是什么?价值何在?旧派张口结舌。可是许多旧派先生竟不感苦恼,仍埋头于旧学之中,仿佛彼此并不相碍。学生一如教师,也分新旧。新派刊物名《新潮》,宣传科学精神与民主思想,内容充实而有生气。倾向于旧派的学生办有刊物名《国故》,却只是示人以一堆陈旧古董,根本无力与新派对垒。虽然我对新思潮莫逆于心,而且我既非新派,又不属旧派,面对新旧之争,似尽可仍埋首于佛学研究,可是我却感到压迫之严重,以为此问题不可忽略而且急切。盖自鸦片战争以来,随帝国主义势力之入侵,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受到怀疑,似中国之有今日全由于我们的文化。这明明是逼着中国人讨一个解决。试想,如果中国传统文化果真不能与西方文化并存,而要根本绝弃,我们应赶快自觉改革,不要与它同归于尽;如果中国传统文化受西方文化压迫,并不足虑,而中国文化终有翻身之日,那也应积极去做,不要再做梦发呆;又如果确如一些人所说,东西文化可以融通调和,那也应弄清调和之必要及调和之道,绝不应消极等待。谁说问题不严重而且急切!
  我原是个很笨很呆的人,从我十几岁会用思想之日起,就爱寻个准道理,最怕听无可无不可的话。凡是我心中成为问题的,便不肯忽略过去,而对此问题如果我说不出它的道理,就表明我没有道理。中国文化问题关系国家命运,民族存亡,怎可轻轻放过,漠不关心?同时北大以及整个社会当时爱国主义精神高涨,人们关心国事,文化问题成为学术界讨论最多的问题之一,而我又怎能置身事外?就在这种主观要求和客观环境推动下,1919年我首次将个人对此问题研究结果,在课外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为题作连续多次讲演,介绍给北大同事、同学。1920年又于济南向社会公开报告。第一次由陈政同学(哲学系)记录。第二次由罗常培同学(中文系,解放后曾任语言研究所所长,1954年病故)记录。后将两次记录稿加以整理,以讲题为书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为我生平第二本专著。该书出版后受到学术界注意,引来评论不少。可以说这是我向北大、向蔡先生交上的一张考卷,记录了我在校期间学习与研究成绩的高下优劣。
  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我将西方、中国、印度三种文化加以比较,各给予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以适当位置,并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之复兴。于是我也由佛家思想转为儒家思想,决心去作孔家生活。1924年为实行自己的办学理想,我向蔡先生辞去教职,从此离开了北大,而北大影响仍留在我心上。我这个根本未曾入过大学之门的人,得以走上大学讲台,就我个人说,只不过因为我钻研了一个冷门——佛学,而从根本上说,则是由于蔡先生实行兼容并包的主张,是由于蔡先生对后学的关心与爱护。而在进入北大之后,我从蔡先生和诸同事、同学所获益处,直接间接,有形无形,说之不尽,于是得以经过自学钻研,在学识上有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并开始走向成熟。
  我尝说过,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等,是因蔡先生包容于北大而得到抒发的人,而我则不是;我是为蔡先生引入北大而得到培养的一个人。而今我已九十有五,追忆往事,真可谓培育之恩没齿难忘。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29节 乡村工作简略回顾
  我从事乡村工作的简略回顾
  抗日战争前,我做乡村运动曾有较大发展,此种发展有客观原因。在中国银行民国二十一或二十二年的年度报告中指出,当时国内社会经济有了大变化,既不出也不久入。原来中国出口靠农村(农产品),进口也是为农村(农村需要的煤油等),这时银行业首先感觉到这种不出不入的现象。这正是乡村运动在国内开展普遍的一个原因——农村破产。正为农村破产,才有救济农村呼声,南京政府亦设立农村复兴委员会。在这里我想说一下我从事乡村运动的由来。
  我们开头并不是在农村破产刺激之下从事这一运动的。我本生长于大城市北京,包括我的上一代上两代也如此。为什么一个在都市生长的人想去搞乡村运动?早年因受彭翼仲先生的影响,灌输了爱国思想,我于是很早就热心国事,从而热心宪政。我认为皇帝专制为中国腐败的根源,救国必须从政治入手,宪政首先出现于英国,应以英国为蓝本,实行宪政。清末大家都要求宪政,清廷因此有宪政十九条的宣布。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宣布了临时约法,这也是模仿英国宪政。后来袁世凯又背叛民国而搞帝制。可是竟然社会民众没有实行宪政的要求。如果公众没有参与国政,争取个人自由和公民权利的要求,宪政只在上层说来说去,是无用的。在这个问题的推动下,我想必须从地方自治入手,也就是从基层的农村入手,于是我抛弃都市生活,到乡村去。最初想在广东试办,因为与我相识的李济深当时在广东当政,民国十六年我在广东发起创办乡治讲习所,并且作了“乡治十讲”的讲话,讲述乡治的道理、办法等,可惜讲习所未办成,此讲稿也已不存。后来政局变化,李济深为蒋介石扣留,我于是回到北方。刚好我回到北方遇见朋友王朝俊(鸿一)、梁仲华等人。王是山东人,当时为山东省议会副议长。冯玉祥、阎锡山二人对王很礼遇,因此王是冯、阎二人的座上客。王朝俊热心乡村自治。他一面在北平出版《村治月刊》,一面与朋友在河南辉县办河南村治学院。《村治月刊》在经济上得到阎的资助,村治学院则得到冯的同意。村治学院院长为彭禹廷、梁仲华,我为教务长,村治学院的旨趣书是我起草的。我在此前后不超过一年,因为民国十九年蒋阎冯中原大战,学院被迫仓促结束。当时名义上河南省主席是韩复榘,实际上他并不能主持省政。韩原是冯的部下。中原大战结束后,蒋拉韩,委以山东省主席的职位,韩于是脱离了冯。在学院结束后,副院长梁仲华去山东向韩报告,韩即表示河南办不成,请都来山东好了,于是学院的全班人马去山东,考虑如何做法。当时社会各界都高谈“建设”,我们在此影响下就提出“乡村建设”,创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院址选在距济南不太远,又靠近胶济路的邹平县,划县为实验区。院以下除实验区,另外两个部分是训练部和研究部,前者的任务是训练做乡村工作的干部,后者做乡村建设的研究工作、策划工作。梁仲华任院长,我为研究部主任。进行乡村建设工作,我头脑中所设想的有两个要点,因为从我的眼光看,中国有两大缺欠。中国农民的散漫几乎到了自生自灭的程度。农民不关心国家,国家也不管农民。农民散漫,缺乏团体组织,这是一个缺陷。中国社会所缺乏的另一面是科学技术。我所想的宪政的新中国,必须从地方自治入手,而地方自治又必须从团体自治入手,将农民组织起来,才能实现。我梦想的团体自治是合作社;这种合作社主要是生产合作,也包括消费合作、信用合作。西洋进步从都市入手,是向外侵略发展贸易,而牺牲农村发展起来的。我们不能走这个路子.总之,中国缺乏“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这八个字。将这两方面补进来,中国即发达进步,成为很好的国家。这个好,要胜过西洋,因为其富强是建立在广大农村之上的。我心目中的做法是将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引进于乡村:团体组织引进一分,即可引进一分科学技术,同样科学技术引进一分,又可推动团体组织一分。为此,我们在邹平成立了农村金融流通处,并兼理县金库,流通处不贷款给个体农民,只贷给农民组成的合作社,以推动合作社的发展,促进农民组织,又促进了科学技术。例如邹平孙家镇为棉花集散地,农民将生产的棉花送去出售、打包,运给青岛纱厂。我们即做棉种改良工作,推广纱厂需要的长绒棉(美棉),纱厂高价收购,农民欢迎。我们还计划在当地自办纱厂,这样可以农工结合,增加农村财富,后因七七事变,未及实现。
  搞乡村运动,我本从主观认识出发,而在农村破产的客观形势推动下,运动有了较大较广泛的发展,于是我们连续三年举行全国乡村工作讨论会,第一次在山东邹平,随后两次先后在河北定县和江苏无锡。这三次会议的记录由章元善、许仕廉编辑,以《乡村建设实验》为题交商务印书馆出版。附以出家精神做乡村工作真正的和尚出家,是被一件生死大事,打动他的心肝,牵动他的生命;他看到众生均循环沉沦于生死之中,很可怜的,所以超脱生死,解决生死,遂抛弃一切,不顾一切。现在我来做乡村运动,在现在的世界,在现在的中国,也是同和尚出家一样。我同样是被大的问题所牵动,所激发;离开了朋友,抛弃了亲属,像和尚到庙里去般的到此地来。因为此事太大,整个地占据了我的生命,我一切都无有了,只有这件事。此时即如出家和尚出家时觉得世人都是在做梦,而自己甚为孤独,但多数人仍占在他的心内。在佛家原是为众生,悲悯众生,为众生解决生死;这种不忘众生、念着众生的心理,做乡村运动的人,应当仿效。在普通和尚很少这样激动,这样决心,自动发愿出家;如果那样的出家,等于未出家,他虽出了家,不过随随便便念念经,其生活是同世人一样的无聊。这样的生活是无味的生活。如果乡村运动者不是自动出家,在内心并没起了激动,仍系鬼混度日,这是最冤枉最无味的生活。如果我们真是发愿而来,我们应当真的像和尚一样感到孤独,常常念着众生,常常念着一件事,常常像要解决一个很急切的问题似的。(我在廿岁时曾经想出家,后来没有;可是到现在还常常觉着出家的味道。)一个人很容易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明白时很容易明了他的责任,糊涂时便恍惚忘记了。这只有常常提醒自己,要问出一个很真切的心来。如果不是真想干,干脆的不如不干;如果真想干,那么应该很深沉的内决于心,虽有时糊涂恍惚,也可觉醒的。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0节 抗战以来自述(1)
  我努力的是什么——抗战以来自述
  1940年底中国民主同盟成立后,为在海外建立民盟的言论机关,1941年作者被推赴香港筹办《光明报》。1941年9月18日报纸创刊,作者被任命为报社社长,主持该报工作。《我努力的是什么?》一文即写成于此时,并在《光明报》连载达一个半月之久。文中扼要记述了作者自1937年七七事变前后至1941年离渝赴港之前四年间所参与的种种重要活动。五十年前的这些往事,因时移事易,有些细节已无多大意义,故现在重新刊出时略有删节。至于文章中的多处“天窗”,则系当年被香港当局新闻机构所检扣的部分,因作者无法填补,只得付诸阙如。
  编者
  引言
  我努力的是什么?这原是要读者看了这篇自述之后,从四五年事实经过中认出的。但今亦不妨先指点出来:
  一、是国内的团结;
  二、是民众的发动。
  发动民众为抗战所必需,国内团结为抗战所必需,这是人人都知道应需努力的事。努力者正多其人,我亦不过追从国人之后之一份。事无新奇,不足称述。不过我四五年间翻来覆去,努力不已,不是这件,就是那件,自始至终,一贯不移。述说出来,使国人关心这两大问题者,亦可得其消息之一斑。
  我第一个念头原在发动民众,因为意想中全国一致对外不成问题,后来晓得事情不这样简单,还必须先求团结才行,否则彼此猜防之心未泯遽动手发动民众,愈发动即愈冲突,冲突大了,国事便不可为。但如有人问我:定要团结好了,再发动民众,事实是否能许可呢?我回答不出。我总强调“团结第一”就是了。
  我是个谨慎人,我,像共产党一样,可以去发动民众。我当然要从团结入手,求取全国有计划的合于理的民众大动员(此事我有主张计划见后)。无奈我的气力薄弱,事情不易成功,至今天还盘旋在团结问题上,没有进展,因此四五年间所努力的,核实了仍只是团结一事而已。试看后文自明。我今天受同人委托,办理本报,仍是为了团结运动。现在自述其四五年来努力经过,藉以求教于当世贤达,亦正是表出本报宗旨的一种工作,倘得各方读者同情指教,使团结运动得些进益,岂非大局之幸乎。祝之祝之!
  在本篇的叙述上,拟将最近在重庆我们一些朋友,为团结而奔走的一段经过叙列为开卷第一章,然后翻回头来,再从抗战之前叙起,直叙到最近,使与开端的叙述环扣起来,其顺序约略如下:(一)1941年2、3月间的一段经过
  (二)七七以前的讲演
  (三)“八一三”以后的文章
  (四)国防参议会
  (五)访问延安
  (六)国民参政会
  (七)改善兵役的运动
  (八)解决党派问题的我见
  (九)巡历华北华东各战地
  (十)统一建国同志会
  (十一)1940年4月间的一个提案
  (十二)总结全文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1节 抗战以来自述(2)
  一、1941年2、3月间的一段经过
  这一段经过,我看见曾有两个刊物提说到。一是陶百川先生主编的《中央周刊》似用《劝驾记》为题,一是邹韬奋先生写的《抗战以来》第七十五节《第二届国民参政会的前夜》。不过,都语焉不详。我现在较精确地记述当回事实(其中自然仍省略许多),读者不妨取以与前两文相印证。
  这一段经过,是1941年2月22日起,到3月27日为止的,其内容如下。其时中共参政员毛泽东等七人对于1月间新四军事件表示抗议,用书面通知国民参政会秘书处说:在他们所提善后办法十二条未经政府裁夺前,即不出席参政会。而参政会已定3月1日开会,所以居第三者地位的参政同人,不便坐视,特于2月22日集会商谈。当日在座者,计有张君劢、罗隆基等各位,左舜生、李璜等各位,沈钧儒、邹韬奋等各位,黄炎培、冷等各位,而前届参政员章伯钧、张申府亦参加,连我自己共有十五人。大家商谈结果,推定左、罗及我共三人,负责起草几条意见,作为向双方说话的根据。当晚左、罗及我三人又作一度交换意见,而委托我来执笔。23日晚我写好之后,通知各位朋友于24日集会。大家看了,我所写好的无甚修改,即依年龄为顺序而签名。第一为张表方(澜)先生,第二为褚辅成先生,余不必细数。除章伯钧、张申府两位未签名外,仍得十六人之数。褚先生为国民党老前辈,素不存党派成见,此次亦自愿列名。
  我写的共四条,其条文如下:
  一)为昭示全国团结,此次大会中共参政员之出席必不可少。
  (二)为永杜纷争,全国一切军队,应与任何党派绝缘,统一于国家。
  上项原则之实行应由各方面合组委员会秉公监督办理。
  (三)抗战建国纲领公布瞬满三年究竟实行者几何?而现在事实,背乎各条规定者又有若干?应由各方面合组委员会切实检讨。其有实行不力者,应督促实行;背乎各条规定者,应加纠正。并以此委员会为常设之监督机关。
  (四)根据二三条,合设一委员会,以最高领袖为主席,遇有不能出席时,派负责代表主席。设委员八人,网罗各方面充任之。委员会议决事项立即生效,不再经任何机关核定。
  1939年春作者自重庆大后方出发,赴山东敌后游击区巡视,途中常昼伏夜行,历尽艰险。八个月后返抵洛阳。(前排右三为作者,其左为随行秘书,其右为随行军事参谋王靖波)。
  蒋公的表示十六人签名的一份,又在四条前后加了头尾,作成一封信的方式,准备呈给蒋公。中共方面,则约了周恩来、董必武两位来面谈。周谈话甚多,总其要点,不外两层:第一层表示,极欢迎第三者出来说话,他们愿与第三者共同推进民主,可以将自己的事,加倍让步;第二层表示,四条主张甚好,若得当局接受,则他们出席,亦即不成问题。这是25日的事。27日早,蒋公约去见面,除面呈那四条外,又加口头说明。大意着重两点:一点是军队必须脱离党派而统一于国家,方为根本杜绝纷争之道;一点是国家政令,每每宣布而不实行,抗战建国纲领,即其一例,我们不多要求旁的东西,只要求兑现,我们要求给我们监督兑现的权。蒋公对此两点,皆表示甚以为然。总结来说,就是接受我们的建议,可以组织那个委员会。至于中共参政员出席问题,则嘱咐我们去劝他,并约第二天再见面。我们当将此意,即刻转告周、董两位。除中午一度谈话外,当晚复在油市街四号(国民参政会秘书处)由同人与周、董切实商讨,请其撤回那不肯出席的通知书。周、董二君讫未同意,仅允电延安请示。第二天28日,同人再见蒋公,即以周君已电延安为告,接续商量组织委员会事,甚为顺畅。临末,蒋公追问中共出席不成问题否?无人敢负责答复。于是蒋公严切表示,明天(3月1日)他们出席,即当按一个党派参加主席团一个主席之原则,推选周恩来为主席团之一;如其不出席,则是他们不惜以国内裂痕暴露于外,他们要负责的。以后即无话谈。请你们去告诉他!
  那时只剩半天工夫,非常迫促,所以我同黄(炎培)、沈(钧儒)、左(舜生)诸公顾不得吃饭,赶去访问周、董两位。既传达领袖的话,亦表示同人的要求,请决定出席,勿负各方面之望。周君等似亦无甚固执之点,仅谓必须候取延安复电。他们自己有电台,在化龙桥近处的山上,每日午后四时、晚十时、天明五六时,和延安通电三次。所以周君对我们说,至迟夜晚必有复电。收得复电,马上通知我们。政府诸公关心此事者,都向我们问消息。我们皆做乐观的答复。因当时空气确实不像有问题的。但不料我同黄先生坐候一夜,屡次用电话询问周君;周君亦在山上坐候收电,到底不得复音。天明周、董两位亲来见我们,说电台发生障碍,收不到延安电报,不便出席。经再三恳谈,终无法相强。已到开会时间,忽于电话上,蒋公亲语黄先生,嘱我们代表他,敦劝董、邓两参政员速即出席(因七参政员中实只有董必武、邓颖超在渝)。我们只得再跑去劝驾。他们自然不肯来,写了一封抱歉的信,声明没有党中央命令,不能自主。我们赶至会场,将此信回复蒋公,大会早在开幕了。
  我们将信面呈蒋公,并代为解释,说他们第因电令未到,不好出席,非有他意。蒋公当表示可以等待他们一天.于是由黄炎培、张君劢等四十二人临时动议,将下午大会停开,所有主席团的选举改在第二天举行。为是等到他们出席后,便可选出周恩来参加主席团。
  延安提新十二条
  到了第二天,3月2日黎明,我同黄先生又用电话询问周君。复言延安电报已到,我们正色然而喜,却不料其又有十二条的提出,要当局接受了,然后出席,十二条件如下:
  (被检)
  这是所谓新十二条,比较前次十二条降低甚多(),但不论条件高低,我们从来不预闻讨价还价之事。我们是以国民立场过问国事,本着我们的主张和信念(见前述四条)而奔走努力。我们并非做和事佬,调停的人。何况这种分家的办法和我们要求国家统一的精神不合,同人皆感觉失望,不能赞一词,国民党方面的情绪如何,更不必说了。
  一个委员会问题
  中共既不出席,主席团的五位,当日选举出来(有左舜生、张君劢),自无周恩来在内。正午十二时同人聚于一心饭店,商决我们今后动止如何。我提出意见说:中共的十二条我们实不愿加以讨论,况且逐条磋商,必致延过了参政会期;要当局一口答应,又万无此理。可否向他们作如下的商量:
  一、原提之第十二条,今事成过去,不必再议;二、原提之第十一条,似相当于我们所主张的那个委员会,请按照我们的四条主张继续进行商量;三、自第一至第十各条都暂不讨论,候那委员会成立时,交委员会裁决之。
  此即集中到一个委员会问题。而委员会如何组织,则请周恩来先生和张岳军(群)先生直接见面,较易解决,更加上君劢、舜生共四人商洽起草。得出草案,即刻请领袖核定,一经核准,即可一面成立委员会,而一面中共出席参政会。若能在此届大会内终得圆满出席,尚足以安慰国内人心及国际友邦之望。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2节 抗战以来自述(3)
  个人接洽
  同人都很消极,我的意见未被采纳。结论是:我个人可以单独进行,不与大家相关。黄先生对我说:你如果要进行,我劝你先问得张岳军同意,然后再见周恩来。君劢先生对我说:你欲晤张岳军,我可替你向他约个时间。张表方先生亦鼓励我。我接受了几位先生的美意,自愿试一试看。
  3月4日乘张岳军先生过访,相谈甚畅。他还提到二十八(1939)年秋间,我从华北回来,力主军队应属于国家之说,当时不过一空想,而今则居然得到两党的承认,何等可喜。又说:军队国家化,政治民主化,立国之道更无余义矣!但我提议请他们与周君恩来直接商谈委员会事,他却说且待请示最高当局再说。于是我再三叮咛,请其于请示好之后,告知我。
  次日(5日)清早,我访君劢先生,恰又与岳军先生相遇。他说:今晚蒋公在嘉陵宾馆招待全体参政员,他亦被邀陪坐,届时定可答复我。而在他走了之后,君劢极力劝我不必等待他,尽可先访周恩来。我想亦无碍,就去访周,未谈眼前具体之事,而从根本大端上有所讨论,如军队统一于国家等问题。其详容另记。到晚上,嘉陵宾馆席散后,岳军招我于一旁,问我曾否进行,若未进行,过了明天再说。我转问何故。他答:蒋公定于明天(6日)亲自代表国民政府,向参政会宣布共产党事件,并希望参政会对此问题有所表示。所以我们看了明天的形势再进行。言罢,匆匆分手。
  周恩来的意见
  我闻言,急觅君劢商量。我说:不知蒋公将作何宣布,又不知要参政会作何表示?假若双方洽商好,而以领袖之宣布,参政会之表示,作一转圜文章,最妙。否则,多一次宣布表示,即加重一层痕迹,更难转圜,我愿尽今夜做一度努力,请你代约岳军明早等候我。希望在明天下午蒋公出席参政会之前,能洽商一结果。君劢允为照办。我即刻访周倾谈,当夜宿于周家。
  我对周君诚恳地爽直地说出下列两层要紧意思:
  一、当局决定明日作一宣布。但我嘱托张岳军候我消息。我们都是爱护大局的,必不可使大局更僵。所以我来请教你,要赶在今夜明晨洽商一结果,俾大局从此转圜。
  二、最好集中到一个委员会问题来商量。商量时最好请你与张岳军直接谈,而第三者参加讨论。委员会事确定了,大小事都交付委员会解决,请先出席参政会,以慰各方之望。周先生答复我的话,总结有下列几层:
  一、由于王秘书长(世杰)何部长(应钦)连日在大会上的两次宣布,我们出席参政会问题,可说已成过去,不必再谈。我们固不知蒋先生明日如何宣布,但想其影响大局者,好亦好不到哪里,坏亦坏不到哪里。——自然是若能不再作何宣布最好。
  二、撇开参政会出席问题,我们不拒绝任何的商谈。像是各方合组委员会的问题,尤所愿谈。委员会如成立,一定参加。
  三、同张岳军先生直接谈,无所不可,梁先生问得张先生同意,我马上去见他。
  四、前于3月2日有一件签呈,系以周恩来名字,作为下属长官(不作为党派关系)口气,列举几件小事,然而是很痛苦的事,例如某处扣车,某处扣人,几个月不发下护照等等,请求委员长批交各该机关制止或纠正者,请转恳张岳军先生向委员长促请早为批下。——能批一“查明办理”的字样都好。
  我只得照他的话,第二天据实转告张先生,张表示且待过了下午再商。
  这天(6日)下午蒋公代表国民政府对参政会宣布共产党事件,词义严重,并且话很长。报纸曾有披露,此可不述。接着参政同人临时动议,表示盼望中共参政员出席之意。其决议文,和中共参政员的答文,均经揭载于报纸,此亦不叙,彼此一往一复文章愈多,彼此间的距离愈远。我适有自己事待办,亦就离渝回乡了(我居住四川璧山县乡间)。
  参政同人继续努力
  听说我离渝期间,大会上有某参政员(陕西籍,忘其名)又提出一案,关涉到陕北边区和十八集团军,亦经议决通过,此事后来亦生影响。
  10日我自乡赶回重庆,大会已行闭幕式,因闻张岳军先生将于翌日返成都,特于夜雨中偕张表方先生访之。我对他说,那个委员会就是最好的办法,一切问题可在委员会上有清楚明白的解决,并且马上解决,不予拖延;解决时有第三者大家共同讨论,自必有正义公道;万一某方违背诺言,自由行动,则舆论亦必然援助政府的制裁。所以我希望当局不要以为那委员会是只利于共产党和第三者的。蒋先生为中共问题很焦心,而少有人能替他分心筹划,我们都盼望你能帮助他。岳军先生似颇以为然。他说他十天后将再来重庆,希望我亦继续努力。
  参政会开罢过去,中共问题原无时限之督迫,而同人仍思尽力。13日午由黄炎培、沈钧儒、张君劢、左舜生四位出名在一心饭店请客。被请的都是参政同人,而以中共参政员为主要对象,当由众人公推褚(辅成)、黄、张、左及我五个人共负继续进行之责。
  蒋公传见周恩来
  14日下午闻讯,蒋公手谕张冲转周恩来,约于15日下午见面。据说自上年冬以来,周君屡次求见皆不可得。一切交涉只能由叶剑英与军令部刘次长接洽。因政府认定系军令军纪问题,叶为十八集团军参谋长,在军令部系统之间必须服从,无多少商量。而周君则代表共产党,不见周即不愿落于党对党的问题上也。忽然传见,意必有话商谈。
  待到17日晚间,周、董各位回请我们吃饭之时,周君将15日谒见情形,说给我们。则据云并未谈到要紧处,蒋夫人先面见,甚亲洽,蒋公后出来,亦无不愉快之色。周君即未提出大问题来说,仅提到3月2日的签呈,请早赐批示,蒋公谓这很容易。又谓你可再写了来,周君自云本日(17)遵即再度写签呈八件递上。前次系一签呈列举多事,今改为一事一呈,委员长喜欢批哪一件即可批哪一件。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3节 抗战以来自述(4)
  委员会组织草案
  在我们想,大局问题的解决,仍有待于那个委员会。适国民参政会王秘书长(世杰)亦向同人表示,委员会事仍可商量进行。遂根据从前我们的四条意见,经他协助,草成一个委员的组织章则。草案原文,我未保存,今不能全记。大致是这样:
  一、名称定为国民参政会特别委员会。
  二、委员定为十五人,设常委三人。委员人选不限于参政员,意在军政实际负责人参加。
  三、蒋委员长为主席。因事缺席则指定一常委临时代理。
  四、关于推进民主,加强团结,督促军队国家化,监督抗战建国纲领之实行等四项,有权调查提议,决议并促其实行。
  五、议决案由主席负责执行。
  王秘书长前任法制局长多年,对于起草法规具有专长。其一条一条的文字,都经苦心斟酌,并不像我写的这样拙笨,但大意确是如此。
  19日我们五人先在秘书处与王君洽谈后,约好20日面呈蒋公核定。20日中午原系蒋公宴请国民参政会驻会委员廿五人。饭罢留下我们五人细谈。对于草案认为可行,仅将常委改为三人至五人,委员改为十五人至十九人,余无改动。问我们若未曾与中共谈过,可即往商谈。
  委员会之难产
  22日我们约了周、董两位于君劢家谈话。即以委员会草案给他们看,而征其意见。周君说话虽多,但重要争点则似无几。最重要只有一点:他们反对以此委员会隶属参政会。我们说:此委员会必有系属之处,与其系属于政府,不如属于参政会。并且大会已闭幕,我们准备由驻会委员产生出来(且准备作为主席团的提议)。因为照驻会委员会的新章增加了建议权。周君亦认为不妥。他指出此届大会上一次一次的宣布,一次一次的议决(特别是陕西某参政员的提案),使他们落于绝对不利地位,他们无法再出席产生于此参政会而且隶属于此参政会之委员会。他又指出驻会委员会的建议,照章程上规定以不背大会议决案为限,如果有人指摘此委员会不合于大会议决案精神,或指摘此委员会所行者不合于大会所议决,那么,都有被推翻的可能。因此,他坚决地说:即使延安同意了,而命他出席委员会时,他亦要坚辞不担任。
  我们觉得他的话相当有理,亦不强争。更恐除此点外,尚有其他问题;恐周君意见外,延安尚有意见;故结论请其以草案全文电达延安征问后,再作讨论。周君谓一二日必有复讯,遂约于24日再会面。
  23日午前我们同访张岳军先生。——他已因国民党中央开全会由成都来渝。我们将一切情形都说给他,并表示我们已不考虑这委员会隶属参政会的问题,须另想办法。他觉得其他办法不易想,然或者亦非全无办法。不过,若不属于参政会则委员会的名称即又成问题。因为当然不再称国民参政会特别委员会,而亦不能秃头的一个特别委员会,那就很费思索了。最后我个人声明定期25日赴桂林,不能等待完成此事。张君劝我等待有结果再去。
  在此期间,蒋公夫妇曾请周恩来夫妇吃饭(是为第二度见面)。其确期,今指不出。据闻仍无重要谈商。
  24日午后,如约与周君等重行会见,忽有某君贸然来参加,致妨碍谈话。又因周君亦称延安尚无详复,遂改期27日再谈。但我原定25日同林隐青(虎)先生赴桂的,竟以此被同人强留,不得成行。又事有可异者,25日我国际宣传处收录敌人广播,此委员会乃为东京所宣说出来。
  27日同人与周君等再相会见。周君报告延安意见共有七点之多。其中大问题有二:一、反对此委员会隶属参政会,而认为不必有其所系属;二、主张此委员会定名“各党派联合委员会”。其他尚有各党派委员平均各一人等五点。同人闻讯均有难色。而周君则称他在党内甚难劝说让步的话。因为前将极痛苦的几件小事签请批示查明办理者,至今仍不得批。党内责他,一点小事都办不了,何颜徒劝自己让步。同人互商,认为双方诚意不足,此事殆无成功之望,只好结束,不再进行。除当面向周君声明外,同时向王世杰先生声明,托其代陈于蒋公,于是近四十日来之奔走,至此宣告停顿。
  29日一早我即离开重庆,去桂林了。
  我努力团结是为了统一
  这一段经过的叙述至此为止。末了,要总结来说几句论断的话。
  这结论在我胸中有若干话欲说,但在笔下能写出发表的,却只两点,如后。
  一点是:事虽无成,而在全国团结(或统一)运动上却已有了进步。说老实话,我是要求统一的(看以后所述自明)。不过我认定统一要从团结得之。所以我努力团结,是为了统一。国家统一不统一,于何处决定呢?那无疑是以军队的统一不统一为决定。若此一方彼一方各有各的军队,任你如何说国家统一亦是假话,而且内战永不能完。我很早提出要军队脱离党派而统一于国家,就是为此。许多朋友听见我的主张,都笑我太书生。,,绝对做不到的事。甲如此说,乙如此说,丙如此说……几乎没有人赞成我。我自己亦不免摇惑起来,怕是距离事实太远,实现无望。然而武力统一,强迫地将军队收归一处我是早确认其无成的。——不是不能成,是成了旋即失败。倘若和平统一是空想,武力统一又是徒劳,则中国岂非没有统一之日。没有统一,即没有建设与进步;没有建设与进步,就没有中国。没有中国?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所以我一定要求军队统一,我相信一定做得到。
  这一信念,总算从经过事实中,没有令我失望。我廿八年从华北游击区目睹我军,回至大后方,倡言军队须统一于国家之时,虽赞成的很少,而到这次参政同人商量向两党提出我们的主张意见时,却被列为最重要之一条,并且得到几方面朋友,十六位先生联署。这给我的鼓励不小。更增我希望的,两党皆慨然同意,并没有碰钉子回来。廿八年切实指教我,说我是幻想空想的张岳军先生,亦转过来替我乐观。还间接听到张君劢、李幼椿(璜)二位转述何部长应钦、陈部长立夫在不同地点对不同的朋友谈话,或以军队脱离党派为莫大之幸,或以军队直属国家为素所主张。不论大家命意用心是否相同,我皆认为是进步。。
  今事虽未成,这一句话却唱出了。事之不成,我早看到。不要说那委员会没有成,就令委员会成立,亦不免吵闹一场而散。就令不吵不散(廿九年成立之特种委员会即未吵过,其事见后),军队统一亦不易办成,但我以为尽管不成,而原则已昭示天下,。,。,总有一天要交出给国家。所以这原则的承认,实在是统一运动向前迈了一大步。
  既有进一步,就不白努力;当然我要再努力下去。——这是第一点。
  又一点是:看清楚事之所以无成,都为第三者太无力量。在四十日的经过中,,;,。,。,,我们没有力量于其间。这是事情不能成功之由来。,,。,?,,。,。,,,。,却亦有一种和平正义的力量。大局便可不难好转。今后再度努力的方针方法就是如此。——这是第二点。
  就以上面两点,为此一段经过的叙述作结束。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4节 抗战以来自述(5)
  二、七七以前的讲演
  1941年2、3月间的一段经过叙述后,我们翻转来再从抗战之前叙起。
  抗战之前,我本来是在山东做乡村工作,其详情不叙在此篇。现在只叙逼近抗战前夕,我在成都的一次讲演。从这一讲演中,说明了我平时努力的乡村工作和抗战的关系,使读者了解我四五年来努力之前的背景。
  在七七卢沟桥炮声未响之前,我们抗敌的情绪已经紧张了。6月13日我在成都省党部大会场,作了一次“我们如何抗敌”的讲演。事缘四川省政府刘主席(湘)屡次函电邀我入川,我在5月尾经过南京、武汉飞到重庆、成都两处,曾为一个月之盘桓,作了三十次以上的讲演(有时一天两三次),此为其中之一次。那次,有教育厅长蒋志澄先生陪着去,地点借省党部,性质是公开的任人来听,事后成都各报皆有登载。今撮举大意如下:
  开首:今讲“我们如何抗敌”一题,是为了有些朋友不明白我们乡村工作和应付当前国际问题的关系,嫌我们缓不济急;所以要特地指明我们正是准备抗敌,才从事乡村工作之理。
  次段:中国今日要抗敌,应采两原则:一是必须靠无限的兵力,而眼前有限的兵力为不足。中国常备军虽多,但行的募兵制,除了常备军便无其他。此有限兵力,至多不过可用一时而已,万万不足用。非化民为兵,求之于无限不可。又一是不求摧敌于一朝,而要能与之作持久战,取得最后胜利。因为我们的国防军备是不足以和敌人为主力之决胜的,只有拖久以待他之内溃。
  三段:假定上面的话不错,就必得认定两点去下功夫:
  一、增厚国民的抗敌情绪及能力;
  二、加强政府的统治力量。
  从第一点,就是求得无限兵力的法子;从第二点,就有了如何指挥运用此无限兵力的根本。
  四段:要政府的力量强大,有赖于多数国民的支持;要政府能遂行其统制,有赖于下层机构的健全灵活。但照现在情形,上下之情未通,希望老百姓支持政府似难;民众都缺乏组织与训练,要下层机构健全灵活更做不到。
  五段:所以我们必得要启发出老百姓拥护政府的情绪,并且加以训练及组织才行。然而这一功夫做到了,亦正是增厚国民的抗敌情绪及能力。因此,前认定两点或作功夫者,核实只一桩事而已。
  这一桩事是什么呢?就是要从农业和农民入手做功夫。
  六段:所谓从农业和农民入手的功夫有二:
  一、先解除农业上种种妨害(灾害,匪患,苛捐杂税等等),更进而积极促兴农业(技术,金融,合作等等);二、切近农民日常生活予以组织训练(自卫,自治,合作等等),更进而为临时对外抗敌的组织训练。
  七段:为何定须如此做功夫呢?其理由有四点:
  一、国民之大多数在农民;
  二、非政府关切农民生活问题,替他设法,则农民不会爱国,不会拥护政府;三、非感情相通,则组织训练不会成功;
  四、非有日常生活上的组织训练,则临时抗敌的组织训练就无根。
  八段:我们的乡村建设工作,正是切近农民日常生活加以教育及组织,健全地方下层机构,为政府统治运用之准备;正是解除一点农业上痛苦,培养农民爱国情绪,并增加其抗敌能力的。所以我们正是从事抗敌的工作,纵使缓不济急,但似别无更急切有效的办法。
  我们主张扩大乡村建设工作以应敌。完了。
  抗战前夕,我的努力,我的主张,是这个。当然,抗战起来了,更将本此方针,要求发动民众。其奔走事实经过见后。
  三、“八一三”以前的文章
  我在川时,卢作孚、陈筑山两先生适从庐山回川。他们给我讲,政府当局为大局问题将约集在野人士,同到庐山,彼此商讨。给我的一份请帖,由作孚转来,切嘱于7月初间到庐山去。
  我于6月29日出川,经武汉北上,7月2日到北平。那时北平谣言甚多,情势紧张,已有风雨欲来之势。7月4日南下,于津浦车中遇胡适之、林宰平两先生,他们都应约到庐山谈话会的。我告知他们,我随后亦到。5日在济南下车,折返邹平一视。旋即回济南,准备南下,而卢沟桥炮声发作矣。
  从此以后,我即为抗战奔走,东西南北,没有休息。琐事不足记,记我当时的主张。此主张发表于“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之前夕,8月10日至12日载上海《大公报》。题目是:怎样应付当前的大战。今记其内容如次:
  开首:提出三条大原则——
  第一、全国军民的动作,乃至他们的生活,都要在最高统一的军今政令下面而动作而生活。
  第二、政治要民主化,政府与社会要打成一片。
  第三、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知识的出知识。
  三条原则互相关联,不可分割。现代战争都是以整个国力相较量,胜负关键在于后方。而况我们欲为持久之计,更非深蓄其力于广大的社会不可。第三条即与全国人力物力合为一国之力以应敌。如何合法?则不但要有“节制之师”,更须有节制之民。一切统一节制之后,可以举全国人力而化为一个抗战工具。——这就是第一条之意。但要想举国工具化,还得要举国主体化。那即是使举国之人都得其感情意志之发抒,意识到为他自己而抗战,不是给人家作工具。第二条所以要政治民主化,政府与社会打成一片者,在此。
  综合起来说,要在以第一条的系统化,第二条的民主化,来完成第三条的一切国力化。
  次段:指出这三点都是理想,距离事实现状甚远甚远。例如中国事向来无系统无条理,国家最近才统一,政治民主化三十年未作到等等。(下略)
  三段:提出十四条较为具体的主张办法来。(中略)此其内容实包括有:
  一、国家行政以讫地方行政的大改革;
  二、教育制度的改造;
  三、政治的改造。
  关于第一项,是为要适应战时动员需要,将中央地方军政一切机关系统化,合理化。(下略)
  关于第二项教育制度的改造,是我多年以来的主张。那就是廿二年应教育部之约,写的“社会本位的教育系统草案”。关于第三项政治的改造,就是政治民主化的要求,我当时亦声明将另成专篇讨论之,后来亦是没有写。(下略)
  总起来,我是采取两大方针:一方向统治走去,一方向民主走去。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5节 抗战以来自述(6)
  四、国防参议会
  “八一三”以前的几天,我在上海,每天与蒋百里先生见面,商讨时局。11日因听了蒋先生的话,有急事特地到南京一行。夜车开行之前,适上海市公安局长蔡劲军来晤谈。他将敌我两方紧张情形告知我,说不一定马上开火。我心中忐忑而兴奋。
  夜车开行不久,乘客入睡甚熟之时,忽闻人马声喧。车正停在无锡车站。站台上满是军队,站长传知客人一律下车,奉命火速运军队去沪。当时众人纷纷下车,我亦同英国友人戴乐仁先生互相帮忙,移下行李,再作打算。自然传说甚多,而我心里则认为已经开火了。
  当日幸得附他车,继续起行。但我已认定开火之故,过南京即未下车,迳返山东,准备自己岗位内之事。12日经兖州到济宁,刚下车入门,我们工作同人即谓中央连电促我入京,正转电至上海觅我。我未休息,仍乘原车回兖州,候南下车入京。14日清早抵京,晤张岳军、熊天翼诸君,一面得知“八一三”开火情形,一面得知中央将成立国防参议会,要我参加。
  关于国防参议会,邹韬奋先生的《抗战以来》第四节《参政会的胚胎》曾加叙述。但其中所述,不无记错之处。即如原书说,国民政府8月底集合全国各党派领袖们组织国防参议会云云,其实“八一七”就举行第一次会了。那天是夜间集会的,到的人有张伯苓、胡适之、周恩来、蒋百里、李璜、傅斯年诸先生。在上海的沈钧儒、黄炎培等各位尚未赶到。因聘书15日才送出,秘书长是彭学沛(交通次长兼任),不是甘乃光。甘先生只在临末了,参议会将结束,才来担任几天。
  我想分几层来叙述叙述:
  一、这个会无疑地是民主在抗战期间的萌芽(邹先生语)。从内容人物来看,几乎全是在野的,党外的。即为国民党的,亦系素不接近中枢的,如马君武先生。这种精神,的确表见政府要团结全国力量,集中全国之思虑与识见的意思。从这个会追上去,便是庐山谈话会。再可追溯到“一•二八”那年的洛阳国难会议,其命意和性质皆大致相同。
  从国难初起的国难会议,直到今天的国民参政会,实是一脉下来,平时并没有这种集会,更未成立为机关。而由国难逼来,则马上召集之,就充分证明其为这时所必需,翻过来,平时政府固不见得找这些人来中央,而这些人在平时亦未见得愿意来。今天政府愿意大家来,大家亦愿意来,一面是政府开诚延纳,一面是大家竭诚拥护。团结在此,民主在此,统一在此,进步在此。气象光昌,三十年来所未有:谁说敌人不大有造于我!
  二、任何一桩事,不要看外表形式,而看其有无一段真意存于其间。国防参议会虽小,形式多不具备,而我感觉却还不错,似较今天的国民参政大会还好些。这就是初起时,意念较真。论人数虽后来增至廿五六人,而开会时总不过十余人,可谓甚小。人所以到得少,例如蒋百里先生、胡适之先生均即奉命出国,毛泽东先生在延安没来,周恩来后亦不到,黄炎培、沈钧儒二公常往来上海,张耀曾、颜惠庆两位讫未入京,晏阳初先生和我亦是往来不定。但正因人少,精神凝聚,谈话亲切,亦从容随便。这样倒使彼此少隔阂,而易沟通。开会时间亦多,多时每周至四次(当九国公约在北京开会之时,为听取国际消息)。有不少军事外交财政金融上较机密的事亦可知道一点,亦正为其人少之故。到后来参政大会上,几百人在座,政府便不肯拿出报告了。参政大会先是三个月一集会,后改半年一集会。政府报告都先做出文章,付印成册,数目字很详细,各部长朗诵一番。形式整齐,而意味却减多了。大会有议长,议事有规则,提案有手续,表决算人数,种种形式当然比较从前好看。开会时车马云集,亦甚热闹,但按实来,却按不到一点东西。
  邹先生书中,说国防参议会在组织及职权上,简单之极,根本没有什么文字上的规定,连全体参议员名单亦未见过。这大致是事实。我们收到的聘函,原来就是密件(开首称密启者),所以没有向外发表名单。开会时,交换意见,每每就是口说,用不着书面。然正为此之故,或以一言半语对政府有所启发,或往复斟问使我们得所了解。邹先生又说“代理主席汪精卫把大家意见口头转达政府当局,有时亦把当局意见口头转达给该会同人,如此而已”。此亦事实。然而比较后来参政会上文书印件传来递去,像煞有介事者,未必无用。我想中国政事一切落于“等因奉此”,正应当矫正。而见于有名的英国宪政,全靠习惯和精神,不假条文规定;似乎我们亦不要尽在条文上作功夫,而要培养起宪政的精神和习惯,才有希望呢!
  三、国防参议会组织及职权的条文规定,亦许有的,我却未看见。我只记得第一天的会上,张伯苓先生曾问及参议员的选任,以何为标准原则。胡适之先生曾问及参议会怎样去实行参议。当时代主席汪精卫对于头一问题,大致回答说着重在野党派,社会人望,和具有专长的人,总之,政府为了抗战,认为必须借重的,就可选任。对于第二问题,则分三层:一层是政府认为时局严重无比,特请大家来共商国事,亟愿听取各方意见——这就是说,看大家有什么建议;二层政府应付时局或将有些计划方案之类,交到会上请大家共同参酌;三层政府随时以国际情势前方战况以及如何应付的方策,告知大家,使大家得以了解而支持政府。
  现在想来,三层之中,实重在第三层。不只是政府主观要求在第三层,末后收到一点效用亦在第三层。
  论到第一层,大家怀抱的意见,向政府建议的,军事外交等等自亦不少。而为众议所集中的,约有三四点。头一点要调整政府机构,使之合理化,简便化。因为五院各部会太庞大,不合战时需要。又加战时新机关层出,叠床架屋,行政效率不能增加,反而减少。曾慕韩先生创为“袖珍政府”之议,主张缩小组织,取其轻便,易于移动。此一要求,实是众议所同,。大抵裁减人员容易,裁减机关较难;裁减小机关容易,裁减大机关较难。政府迁武汉后的改组,各部曾有裁并,五院就不行。
  再一点,要发动民众。三一点,要成立民意机关,认为参议会不够。四一点,肃清贪污。直到我军退出上海,政府将要西迁,张君劢、左舜生、黄炎培、沈钧儒、罗文干、马君武、李璜、杨赓陶和我九人尚联名提出这几点,恳切地面呈当局。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6节 抗战以来自述(7)
  论到第二层,政府交议之件亦不少,最大的一案要数全国总动员计划大纲。此与后来到武汉时,交议的节约计划大纲,同为洋洋大文。参议同人亦费不少心思去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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