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把话题拉回来,接着说电影。我想起冯提尔老兄一撮人当年提出了所谓Dogma95规则,说是拍电影的时候不能用道具不能拟音不能加滤镜不挂导演头衔,而且全部都要用手提摄影机来拍,有人便拍红了手说我靠这是颠覆性的壮举。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晕了一下,胡乱激动了一番,不过现在已经清醒了。事实上这跟现在流行用DV拍片子不是一回事儿吗?我要是想严肃一点的话,我就会说:这种新运动是要彻底找回电影的本性,让电影真正作家化思想化。可我真的忍俊不住,我想调皮地说:这不是胡闹嘛!这分明是要全民玩儿电影啊。把技术活都扔了,世上还真有如此EASY的事儿!电影本身就是工业产物,干什么非要作家化私人化啊,干吗不去拿支笔坐在哪儿当个真正的作家啊。
去年冯提尔的《黑暗中的舞者》就是Dogma95规则下的作品,是好作品。可是好作品跟DV无关,关键还是作品背后的人性,是爱与恨。
你说说你是要舍弃《红白兰》呢还是舍弃《小武》?
你还是笑看风云吧。
8.数字时代的学生们真是幸福,往电脑那儿一坐,铺天盖地都有了,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我现在总是恨自己早生了两年,要不然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加入数码青年的队伍了,还能捎带一场轰轰烈烈的网恋呢。虚度了真是虚度了。上学的时候我疯狂地看小说看电影听音乐,于是把整个人给弄迂了,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开会,不爱睡觉,不爱姑娘,认为一切都是假大空都倍儿浮躁,真是糟践了童贞丧尽了天良。所以我现在特羡慕小孩儿,特留恋童年时光,苏童的《少年血》我读了N遍,还疯狂复习《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丁点儿小动静就会在不经意间导致雪崩,导致我的潸然泪下。于是我发出一声叹息然后想:也许只有小时候才是黄金时代,过了十七岁就枯萎了。
9.说实话怎么活着都没有错,错的只是心中的影子。影子错了,倦了,冷了,主人才会拿起笔,拿起乐器,拿起摄影机。影子写作,影子唱歌,影子拍片子,都是想让心里暖和起来。就好像现在的我,忘了关窗,风吹进来,寒。我不关窗。我点燃一根烟,看着冷静的星星之火。我幻想出一堆篝火,人很多,热闹极了。
我们一起围着心里头的烈焰跳舞取暖,并不孤单。
2001年3月9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4节 在七十年代的路上跑
明天,躺在床上,不醒。你肯定会觉得头晕,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儿。你决定戒烟了吗?其实每天抽上三四根都宝没什么,难道你想长命百岁?你死在五十岁或者更早的光景里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夜里你肯定醒来过,嗓子干得像是撒哈拉,胃里苦涩荒芜,身子抽搐成虾米。你爬起来吃饼干,看见电视里正在上演与大师对话这样的节目。你说操,晃动头部,越发浑浊,这真让人烦恼。你没有欲望,却开始自渎,虽然一点儿都不投入。你只想找点儿事儿干干罢了。洗个澡,镜子里的脸色像是夜访而来的吸血鬼。冬天啊在窗外,夜啊在窗外,出去奔跑真的会出汗从而不流泪?帅哥是金城武,不是何志武,流泪是镜头后的谎言。跑。遇到一个凄凉的陌生人,拿转头砸他。抢劫。暗红色的血也有结冰的时候。
到迪厅去,让自己震耳欲聋,摇头甩头好像真的吃了药丸,然后在某个女生身后起伏,给别人展示无可名状的快感。或者赐你扎啤,在秽暗的角落里做一个看客,心死心荒,趴在栏杆上,任凭二十多岁的时光无聊虚度。DJ,你丫不要太高兴,像个傻头傻脑的盲流,做游戏,挑逗妹妹,那是被上帝谴责的行径。你身后的艳舞女郎是堕入凡间的巫灵,她们希望人间沦陷。笑容好像桃花灿烂,别怪这里没有植物,没人带你到故乡去看桃花。
散场。八十年代的孩子们继续寻找拥挤的乐园,纷纷到风中去寻找保险套。你看到那个还未发育完全的女孩趴在哥哥的怀里低泣并且抚摸。她们被惯坏了。她们被杜拉思纳波科夫库布力克波兰斯基伍迪艾伦给骗了。你只能在昏黄路灯下祝她们迷途知返。你心里的爱再也不能萌芽了。你三两下就开始厌倦,你第一眼就看上的姑娘一个礼拜之后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你不想说话不想亲吻不想爱抚甚至不想进入。进入了。姑娘你走吧。永远走吧。我是流氓。我是浪子。我不负责任。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找我好吗否则我会打你骂你。你抽了一根事后烟,嗓子里充满了痰。你于是再次穿衣起床走到刮大风的京城夜里去。
歌唱这甜蜜生活吧。KTV窝一窝。《蝴蝶飞呀》就像童年在风里跑。周末午夜别徘徊请到苹果乐园来。你无法忘怀,那时候你十三,双卡录音机是你的初恋。你现在还要这样唱歌,声音故意清纯无比。这样才会觉得好一点。让我们举起杯跟往事干杯。朋友啊有空来坐坐有空来坐坐。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泪眼朦胧。这是你们的儿歌。这是你们的花园。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在做梦的同时游戏人生,在游戏的时候不经意间就做了一场残梦。冷了倦了痴了醉了。新音乐电子迷幻TECHNO工业噪音RAVEPARTY打动你不得。你就是喜欢当年的他她它。你被人耻笑了。你丫真他妈的傻冒。你看见戴耳环的脸穿鼻环的脸七彩漂染的脸世纪末的脸。你会跳韩国舞吗你喜欢逛韩国城吗?
打的归家。一块二。灯不灭。你永远让自己的狗窝灯光闪烁。那又不是你家你干吗呢?你的家在哪儿啊在河南在四川在内蒙在东北在新疆在福建?你的灯火照亮你煞白的脸。你说你要读书。好多书。尘封的书。读着读着你就拥有了一双漆黑的手。手中物号称是你最后归宿。屁!谁安慰你了是张承志吗是韩少功吗是张炜吗。谁体贴你了是余华吗是王安忆吗是莫言吗?谁温暖你了是苏童吗是叶兆言吗是残雪吗?安慰你的体贴你的温暖你的是你自己的臭手还有浮动在空中的虚空影子。普鲁斯特博尔郝斯卡夫卡村上春树伍尔芙海明威塞林格金斯堡米兰昆德拉他们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能带给你什么啊什么啊。你丫还不困?你不困你活着干吗?
明天,躺在床上,不醒。你肯定会觉得头晕,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儿。开着电视听着音乐晃着身子等待感冒来临。你是新世纪的走肉你是上个世纪的走狗你是就要被人民宣判的二流子。
起来!起来!起来!
你还不如头戴白帽身穿棉袄撒丫子出去奔走相告出去跑!
跑!出去跑!
在夜里跑!在风中跑!在空中跑!在死寂中跑!
跑过处长的皮包跑过门卫的盯梢跑过饭馆的喧嚣跑过小李的苦恼跑过娜娜的裙角跑过报摊的浮躁跑过你的微笑去你妈的跑到倒!
2001年6月17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5节 被遗忘的时光(1)
1997年,大三暑假。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故乡录像厅里,等待古惑仔第六集上演。
外面很闷热,里面很凉爽。
快十点了,快开演了,空荡荡的录像厅里,却还是只有我一个。
看门的老头终于朝我走来,他从汗衫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三块钱,递给我,对我说,你走吧,我把钱退给你。我哑然。老头把钱硬塞到我手里,气呼呼地对我说,我总不能为你一个人放专场吧,你给的这点儿钱,还不够交电费。
我只好走出黑暗,走进夏天。我只好约上鬼子、雷子,一起去三儿家打牌。
我认识这个老头,他叫黄秉林,以前是我五叔的部下。
五叔搞了十来年录像厅生意,到1996年,终于无力为继,转行去卖空调。
黄秉林不同于五叔,他一直都做售票员,没什么积蓄,五叔把场子转包给别人,他便只得随之转过去,继续做他的售票员。
他的牙齿脱落得很快。
我去北京读了几年书,他就认不出我了,不像从前,每到周末,当我出现在录像厅门口的时候,他都会往地上吐一口痰,笑眯眯地对我说,来了?赶紧进去吧,快开演了,今天片儿不错,打得厉害得很。
那时候的片儿,确实不错,厉害得很。
我最早走进录像厅,也许是小学三四年级的事儿,把我领进去的人,正是我的五叔,否则我也不可能有钱有胆往里进。五叔那时候刚从乡下跑到城里来,再也不想种地了,想赚钱,于是就和几个城里弟兄合伙在汽车站附近开了家录像厅。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儿,那时候人们极度缺乏娱乐生活,甭说看打打杀杀卿卿我我的港台录像片,就连电视机,十家里也找不出一台两台来,于是大家伙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就都往录像厅里窜,甭管放什么片子,都能看得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五叔这步创业之路算是走对了,生意红火得很,没两年就成了万元户,把我爸羡慕得不行,我爸虽然是个高级工程师,每个月也不过两三百块钱,领着一大家子人上街吃顿烩面都得咬紧牙关,怎比得上五叔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好似神仙。
所以我想那时候我爸之所以老不让我去五叔那里看录像,倒不是怕我学坏怕我被毒害,而是出于对小学都没毕业的五叔的嫉妒。
至于那时候都看了些什么片子,早已模糊不清了。
也许有杜琪峰的《碧水寒山夺命金》,也许有楚原的《沈胜衣》,也许有洪金宝的《败家仔》,也许有王晶的《青蛙王子》……
……《风雨双流星》、《飞渡卷云山》……《聚散两依依》……
也许吧。都快二十年了。
那时候,我不认识刘松仁、钟楚红,我不认识狄龙、尔东升,我不认识林正英、午马,我不认识张曼玉、钟镇涛,我不认识王羽、成龙,我更不认识杜琪峰楚原洪金宝王晶。
那时候,我也没能记住那样的歌声,漂浮在木吉他的和弦之上,沙哑而深情款款地唱道,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让我的歌把你留住?
等我上了初中,五叔已经存了不少钱,他把录像厅迁到了更为繁华的水上楼,开始全天放映不清场。
那时候的街头上,涌现出了一群又一群的小流氓,他们不上学,不上班,整天泡在录像厅里,混在台球案边,他们腰里别着小斧头,嘴上叼着劣质香烟,把放学的乖孩子堵在路边,从他们兜里翻出一毛两毛家长给的早饭钱,然后走进游戏厅,玩魂斗罗,玩街霸,表情冷酷,骂骂咧咧,不可一世。
于是我就很少去录像厅了,我想我是个好孩子,我想我是个胆小鬼。
偶尔去了一次,还被一个著名流氓堵在门口,他叫丁丁,远近闻名,打台球能一杆全收,玩街霸能一币通关,不是盖的。他把我堵在门口,我心里忐忑不安,我以为他想要钱,可我要是把钱给了他,我还怎么玩游戏,我还怎么租小说啊?
谁知道,我错了。
丁丁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像个邻家大哥哥般对我说,你能告诉我,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是怎么念的吗?
你问这,弄啥?——我有些发懵。
我妈让我接着上学……——丁丁的眼神黯淡下去,看着门外的车水马龙。
哦……——我如释重负。
还好,我没辜负他对我的信任,我教会了他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念法,他成了我的朋友。通过他,我认识了鬼子、雷子和三儿,我们一起看录像、打游戏、看武侠小说、听小虎队,我们一起在上早学的路上沿街尿尿,我们一起在小面馆里吃猪头肉、喝“南阳关”。
我们一起被分到“坏班”,我们一起在中考后名落孙山。
丁丁不再读书,两年后,他去了平顶山,进帘子布厂,当了一名青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6节 被遗忘的时光(2)
从此不再有消息。
剩下我们四个,作为关系子弟,进了戒律森严的县城一中。
到了高中,我对什么周润发万梓良刘德华李修贤已经如数家珍了,徐克吴宇森王晶等等也能说上个一二三来。
不要说是我,就连五叔,听到这些名字,也能口吐白沫胡扯上好一阵子,毕竟在这行混了这么多年了,这些人也算是他的衣食父母了。
他的录像厅再次乔迁壮大,搬到了电影院旁边,换上了大投影和软沙发,实现了质的飞跃。
在那里,我看了无数港片。
看港片,成了我惟一的课外活动,成了我每星期的期盼,成了我朝思暮想的梦。
周星星重返校园啦!东方不败重现江湖啦!赌神再战拉斯维加斯啦!黄飞鸿再展无影脚啦!
在那里,我第一次和黄璐坐到了一块儿。
黄璐是黄秉林的女儿,跟我一样大,头发长长,眉毛弯弯,早熟,诱人。
我和她从小学就是同学,我和她,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那天,她是怎么进来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坐到我身边的,我也不知道。
那天,放的是什么片子?
高晋有没有跌落山崖?唐伯虎有没有大战对穿肠?令狐冲有没有夜遇东方不败?黄飞鸿有没有高喊爱老虎油?
我都记得。我都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和黄璐一起去上晚自习,一路上,我们还是没说话。天快黑的时候,我们走进校园,在我们默默分开走向各自教室的时候,剧烈的鸣响冲进耳朵。
——我们的校长喝醉了,他在后山放猎枪。
——假如那是烟花?
所有的烟花、所有的流星、所有的红蜻蜓、所有的纸飞机,都出现在昨天的电影里,都出现在旧梦中。在电影里,在旧梦中,还有波澜壮阔动人心魄的江湖情真、兄弟情深、红尘情迷、儿女情长,由不得你不痴狂、不神往。
可毕竟,昨日不再,明日无奈。
所以才诞生出了那么多纪念青春追忆往昔的电影,这样拍,那样拍。
或清新,或凝重,或迷幻,或写实。
这样那样,怎样都行。
我也想拍。
我的眼睛,就是我的摄像机,我的灵魂,翻山越海,四处飞翔。
我拍到五叔,他生意破产,负债累累,踩着三轮,上街拉客;我拍到爸爸,他退休在家,一言不发,站在窗边,眉头紧锁;我拍到丁丁,他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点燃烟卷,出门上班;我拍到鬼子,鬼子他们,他们坐在另一座城市的夜店里,放下酒杯,突然沉默,各怀心事,不知所措。
还有黄璐,她掀开前襟,露出乳房,给刚出生的孩子喂奶。
她若有若无地笑着。她的头发还是那样子的,她的眉毛还是那样子的,那样子长长的,那样子弯弯的。
他爸呢?售票员呢?黄秉林呢?
黄秉林坐在门可罗雀的录像厅门前,满脸堆笑,高举喇叭,大声吆喝:无间道!无间道!最新香港超级猛片!刘德华梁朝伟明争暗斗!三集连放,票价五元,走过路过,不可错过!无间道!无间道!……
OK,就让我的电影,停留在这样的场景上,停留在黄秉林身上,终至黯淡,终至结束。这当然是一个长镜头,没有配乐,只有环境音效。音效来自放置在大街边的超级大音箱,来自正在循环放映不清场的超级香港猛片。
——刚好响起那首歌,蔡琴在唱,刘建明在听,你也在听。
——你当然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做,被遗忘的时光。
2004年5月14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7节 追日(1)
9月12日星期四
好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我想,可是却找不到完美归途。冬风将至,季节变化的时候很多病症都会趁乱狂舞,而承载的厅堂,因其脆弱与虚空,终将崩塌。谁都渴望完美的崩塌,就像《爆裂刑警》中的吴震宇那样,在他快要死去的时候,一罐可乐从自动售货机中怦然滑落,蓝色的,美丽的。它看见他释然地笑了。他终于停止了盲目的暗夜奔跑。后来,《朱丽叶与梁山伯》中的爷爷也笑了,像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孩子说,NO COKE,NO HOPE。爷爷说,NO COKE,NO HOPE。没错。
10月13日星期日
小男孩尼古拉手上的许愿结跌落在地,他失踪的父亲在电视新闻中被警察抓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尼古拉一直活在惊恐与不安中,在他脑海四周,绕旋着被歹徒贩卖的人体器官,以及父亲满脸是血的惨状。父亲曾经试图自杀。尼古拉拥有一个又一个的梦童失魂夜。
那是作家导演克劳德·米勒拍摄于1998年的电影《雪地里的魅影》。美妙神奇的童年有时却又那么触目惊心。
再过两天,爸爸就要来看我了。还有妈妈。还有爷爷。
9月20日星期五
重看《不夜城》,我不再被开幕的追拍长镜头所震撼,却依旧被结局的车门幻雪所打动。健一永不再爱,他空洞地坐在大战前夕的名车里,镇静,而恍然。冬天的来临不会因为一个天涯浪子的心伤心死而改变,雪还是会落到所有漂泊者的眼角眉梢。健一在推开车门的一刹那,心里忽然阵痛无比。光阴倒转,曾有一天他捅开陌生女子的房门。咔嗒一声。咔嗒一生。雪好像落了一辈子。永不停歇。他在雪光中射杀了那个从陌生到深爱的女子。那个女骗子,那个亚细亚的遗孤。天亮了,雪还在下,从这一年下到那一年。健一打开车门,去赴生死局。车门开,雪花飞。这还是那年那夜的雪吗?车好像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还在失魂的都市疾驰。车门开,小莲纵身跃下,不顾生死。这人间早已令她冷彻心扉,所以她选择欺骗全世界。健一也被她骗了,骗的很深,很深。健一杀了小莲。经年以后,健一却因为漫天飞雪而想起那个莫测的女子。
10月2日星期三
放假了。哪儿都没去。熊猫海还在闪着波光吧。五颜六色的2000。上海1999的连绵梅雨,大沪饭店的雪菜肉丝面。墙角等待阳光的女子。最后一瞥,血液中的成都。深圳深圳,沙尾的古树,暴雨闪电怎么还没将你烧死?不知道该看什么片子了。《好男好女》拿起来又放下。我不愿再见尚未老去的安妮。钟浩东已经死了;阿威已经死了;蒋碧玉弥留;女演员哭泣。现实的结局是伊能静嫁给了她的音乐顽童,养儿育女,拍广告拍电视。《人间四月天》,陆小曼;林语堂,《风声鹤唳》。侯孝贤再也找寻不到最喜欢拍的女主角了,他最爱的男演员,TONY LEUNG,在香港的夜店里喝酒喝到间歇失忆。他无法戒掉这红尘液体。他终究不是隐忍孤绝的英雄残剑。他更不是新扎师兄小鱼儿韦小宝张无忌,正如同伊能静绝不是什么堕入凡间的天使。天使在十九岁的时候曼声轻唱失踪少女三月的秘密,混血的她后来好像还和黑道大哥牵扯在了一起。八卦八卦我牵挂,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活着的道理以及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9月25日星期三
晚上翻出旧书,又看了一遍李洱的短篇小说《现场》。两男一女,一对恋人,一个莽汉,孤注一掷,抢银行。从警察朋友那儿搞到枪,然后将其暗杀在交货的荒山。时而镇静,时而慌乱。恋人在隐匿的屋穴中缠绵悱恻,汗湿床榻;莽汉在贩卖的欢场里告别童贞,乐不思蜀。他们不图钱,只因太寂寥太平淡。在噩梦里,鬼魅显形,游走于树梢。然后终于行动,杀人,逃亡,被擒,一切皆成过眼云烟,转瞬即逝。阶下囚后来面对来访的记者将往事娓娓道来,安详平静到恍若一切均未发生。我确信这是一部可被拍成好电影的好小说,最好将其情节线索交叠入《非常突然》。警匪一家。谁没有爱?谁没有恨?谁没有心事往事?谁都不是蝼蚁。可惜,杜琪峰游达志不会看到这样的大陆小说;可惜,我们找不到能鼓起勇气去拍这样的电影的本土导演。多少年后,谁还记得小说中的这两男一女,他们其实纯真善良,远没有你和你的朋友那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10月25日星期五
晚上看裘德·洛在1998年主演的电影《吸血情圣》(《The Wisdom of Crocodiles》),不由联想到了陈凯歌的《温柔杀手》。两片都讲述了美丽女子爱上神秘男子却慢慢发现在爱情背后隐藏着层层疑云与重重杀机的悬疑故事。都不好看,都在故弄玄虚。有些主题如果玩儿不好就千万别去碰触,比如爱情的猜疑与善变,以及爱之魔力。尽管都不怎么样,但梁普智的东西明显要高于陈凯歌的东西,也就是说,《吸血情圣》好过《温柔杀手》,因为它总算是压住了阵脚,更因为裘德·洛的表演远非空有其形的约瑟夫·费因斯所能企及。裘德·洛在电影里抬头凝视,眼神空茫,喃喃自语,既令人揪心又令人动心,所以女主角才会冒着被吸尽鲜血的危险去用真爱将其唤回。他最终的死其实就是一种爱与善的回归。而陈凯歌的《温柔杀手》简直就是不知所云,再加上那些乏善可陈的性爱场面,真让人后悔自己白花了那临近十两的银子。最近有媒体围绕着这位大爷及其《和你在一起》热炒起了什么“电影态度”与“精神”,继而有人狂说好,有人唱反调,真是傻B透了。
说到梁普智,倒是勾起了我良多思绪。1976年他凭借一部风格凌厉的写实之作《跳灰》开启了香港电影的新浪潮运动,然后又有《狐蝠》、《等待黎明》、《杀之恋》、《上海1920》等作品间或问世,尽管产量少了点儿,却部部用心,凸显了个人的能力与高度。这种坚持的品质是那一代香港电影人所共有的,方育平、严浩、谭家明、章国明、许鞍华、徐克、于仁泰……百舸争流,千帆竞渡……那时候整体的电影环境与世道也是捉襟见肘岌岌可危,但诚意十足的良好创作终究换来了香港电影的皇皇盛世,所以说什么金融危机观众流失资金不足等客观原因完全不是电影没落的终极缘由所在,关键还是要看电影院里在放什么东西,是烂东西还是好东西。且看现在的香港电影有哪一部不是垃圾不是破烂,多少人混迹在这个圈子里却还终日高呼或骂娘,老百姓凭什么购票入场?还不如陪媳妇上街游逛,就算在路边遇到盗版小贩,也不愿花一包烟钱去买一部关于垃圾明星和垃圾故事的新港片。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8节 追日(2)
9月28日星期六
看了尼尔·乔丹的《哭泣游戏》,没有想像中震撼。甚至恹恹欲睡。如果当初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看这部电影,肯定会心有所感,不至于去过度挑剔影片的苍白与刻意,而多年后的今天,信息爆炸,芜杂凌乱,发呆发到傻,所有的器官都钝了,还怎么能被感动?就当自己欣赏能力提高了吧就当自己成熟了吧,我盯着电脑发傻。嘿嘿,且让快乐远走高飞。
10月5日星期六
黄真真在她的纪录片《女人那话儿》中访问了心事密积的女同志、出语惊人的欧巴桑、胸有成竹的包养妞、畅快淋漓的虐恋者……还有面对镜头谈笑风生的传奇性女钟爱宝、上床接客例行公事的卖春小姐无名氏……声声惊心,步步惊魂,女人们原来就是这样长大的,女人们竟然已经长成了这种样子——我再次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现代人类,一切都让我惊恐,一切都让我难于接受,一切都让我想逃。所谓的自由与独立,在我看来,不过是用以屠戮他人的利器罢了,在对手淌血之后,还要声嘶力竭地笑,还要头头是道地说,却怎么都不愿承认自己也曾那般被人屠戮过伤害过。至于真正的自由与独立,谈何容易?不过是给孤独和伤心穿上了一袭华袍,谁知道里面爬满了虱子。
就像《周一小姐》(《女人最痛》)中那位昼夜迥异的女强人歌莉亚那般。
更让我心惊的是另一个受访的女人,许鞍华。镜头后的许鞍华不是拍出了《千言万语》、
《女人四十》等众多佳作的那个杰出女性导演许鞍华,而是丑陋的抽烟的男性化的独身的许鞍华。她说她不相信爱情,她说自己不打算找个所谓的伴儿来共度人生。她笑道我这么难看,进了片场更是不男不女不苟言笑,男人若非瞎了眼,又怎会看上我?她笑得很轻松很诚恳,从她的眼神中你读不出伤心与绝望。她选择宗教信仰作为此生伴侣。她不伤心我伤心,她不绝望我绝望。凄风冷雨,相伴一生。她放弃了。她在放弃后成了一名“工作着并美丽着”的著名导演。
也许我又开始主观臆想妄自揣测了,也许一切都非我所想而是别有洞天。我根本就不懂得女人,我没有发言权。你的世界只有我不懂。我是否应该死在千年前的日光庭院,而不配坐看今生今世这荒凉伴着繁华飞逝的人生长河?今时今日,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憔悴?就连星星都是人造的,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随波逐流?“开心就好”,你只能选择这末世箴言。嗯,就好,真好。
10月10日星期四
买了一张《辣手神探》的D9,在随盘资料中“欣赏”了吴宇森早期电影的预告片。真好玩儿。《刺马》、《少林门》、《铁汉柔情》、《钱作怪》……南拳北腿,报仇雪恨,丰乳香汗,市井笑料,你想看什么,咱就拍什么,广告词一律打上“大导演吴宇森最新力作,嘉禾电影年度巨献”,甚至还有咿咿啊啊叫人如坐针毡的粤曲大戏电影《帝女花》,令观者不由不生出“不识吴郎是吴郎”的闷叹。而最后的一则短片,黑白的,残破的,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男子恋上了笑中带愁的花样女孩,两人在空陋的天台追逐、嬉戏,乃至捆绑。突然有风,女孩消失了。束缚的原地空留着被羁绊的鲜花。那短片好像名曰《偶遇》,是吴宇森最初的习作,晃晃悠悠,支离破碎。片中那个羞涩木讷的白衫青年,正是由初掌导筒的导演亲自饰演。那短片是文艺的、试验的、令人欲语还休的,而非暴力的、男性的、被最终定局的。它肯定诞生于吴宇森所有正式电影之前,充满了迷惘与不确定性。如果它不是诞生于被刀光剑影和香艳传奇所统治的当时的东方之珠,而是法国或者别的什么国家的话,我想也就没有了后来的《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等影海明珠了,就更甭提什么说着异乡话的《夺面双雄》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看《辣手神探》,我竟然也无力继续了。以前我看过它很多遍,看周润发和吴宇森喝酒,看梁朝伟数千纸鹤,看黄秋生翻脸,都聚精会神,都津津有味,毫无重复之感,而这一次,未到一半就关掉。再看所有的经典港片,我都未到一半就关掉,不是因为重复的电影,而是因为相关记忆的模糊与麻木。何处再见录像厅?我的小鸟一去无影踪。我向浴室走去,我问自己今后还能看进去什么样的东西?
10月26日星期六
前两天在QQ上跟小赖胡扯,聊到了《千禧曼波》,小赖说尽管只看了一遍,却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一直在心底徘徊,既淡且浓。他这样一说,我就也有了一种马后炮般的同感。这让我纳闷。此前我一直觉得《千禧曼波》不是一部很优秀的电影,有些顾影自怜的小家子气,却没想到它所传达出的那种青春流逝日渐枯竭的感觉其实已经潜移默化地流入了我的心。我想我应该在心底重新定义这部侯孝贤作品。我想,光阴的流转恐怕就是那个样子的,如果没有什么起色没有什么奇迹的话,人们都会在与时间赛跑的过程中慢慢缺失氧气慢慢疲惫不堪,慢慢从风光无限跑到荒凉一片,怎么追都追不上那永不停息的不败的日子。终有一日,有些人再也跑不动了,他们缓缓地停下身来,将腰弯下,气喘吁吁、表情痛苦地望向远方的地平线。然后他们闭上眼重重地躺在了大地的怀抱里。
2002年11月18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49节 这些日子以来
有一天我接到了高中同学小猪打来的电话,约我周末去他家喝酒。我和小猪是坐了好几年同桌的挚友,他的老婆,小肖,也是曾跟我们战斗在同一所高中的同学。我高三毕业后就稀里糊涂跑到北京上学去了,小猪因为高考成绩不太理想,便又上了一年复习班,然后考上了郑大。他和小肖就是在复习班的时候成了一对儿的,然后双双离开家去省会郑州上大学。所以有四五年时间我们并未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只是偶尔通通信,相互问候问候。有一封信我记得特别清楚,小猪在其中为我详细描述了自己与小肖去焦作风景区云台山游玩的情景,文笔优美,充满深情,有一段儿是这样写的:
紫霞湖清可见底,上面游弋着十数只不知名的水禽,羽翼艳美,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鸳鸯吧。那天你若跟我俩同在,我们一起吃从老家带来的肉罐头,喝天冠啤酒,一定美极了。山风轻荡,吹起我心爱女孩的秀发,令我心动无比。
因为被这封信所诱惑,我还真在1995年五一假期去了一趟郑州,跟小猪他们游玩了一次云台山。说实话,那次旅游相当失败,因为人穷志短,所以沿途都坐破车、吃便宜饭,最后为了逃票甚至摸黑从羊肠小路翻上了山,结果被冻了一宿。那种寒冷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也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熬通宵经历之一。
不过,云台山的小瀑布与旭日升也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事隔多年,小肖问我说你还记得跟咱们一块儿去玩儿的那个小眼睛女孩儿吗?我拼命地想了半天,结果还是尴尬地摇了摇头。
毕业后,小肖被分配到北京近郊一个航天研究所做会计。半年后小猪也跑来了,因为不会编程等谋生技术,他只好先在中关村站柜台卖电脑,每天起五更爬黄昏,往返在郊区与市区之间,挣点儿饭钱,只为能与心上人在一块儿。后来状况终于好了一些,他在清华紫光下头一家小公司找到了工作,跑跑业务什么的,胡子留了起来,人也变黑了。
然而在我的印象中,小猪永远都是羞赧地微笑着的样子。他总是牵着小肖的手,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屋里。他总是脸红红的,笑盈盈的,看上去有些紧张,却又分外自然,如同一个刚刚离开家的孩子。
去年五一,他们结婚了。我什么礼物都没送,这让我觉得很惭愧。
惭愧也是一种病因吧。
小猪来到北京后,我才对他和小肖在郑州的生活有了大概的了解。他们并非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小肖在航院,离郑大很远,小猪为了能够天天看见小肖,就日日奔波在两座学校之间,或者说他出现在航院的时候要比在母校多得多,以至于小肖的很多同学以为这个憨态可掬的男生也是校友呢。
在我的想像中,小猪和小肖的大多数时光都是在漫不经心的学习和简单温柔的恋爱中度过的。他们长时间在教室校园静坐徜徉,读唐诗宋词、中外文学、武侠小说、四六级英语、专业书籍,要不然就骑上单车满城乱逛,不在乎天晴天阴,行人车辆。每每这样想来,我都会觉得可笑,但这种对别人的讪笑又会以最快的速度令我自己嘲笑自己的卑劣与虚空。
小猪身体健康,能喝酒,喜欢说一些与无奈现实无甚关联的幻想话题,比如将来要开一家小酒店,比如岁数大了就告老还乡去农村生活,比如一盆花儿怎样才能长开不败。不知道为什么,和老同学在一起,尤其是和小猪在一起,我便会觉得异常轻松,吃东西也有胃口,聊天也很活跃,还开玩笑扮鬼脸什么的,完全不是另一个存在着的我。白酒也能喝不少,一口一口下肚,暖洋洋的,尽管胃病在身,也不作他想,最多只觉轻度眩晕,不恶心,不呕吐,恰到好处。
这是碟片的反光酒吧的灯光所无法带给我的天然效果。
关于周末的同乡聚会,还来了两个同学,一个叫周晴,刚到北京,在立邦漆上班,做技术经理,多年不见,胖了两圈,气宇不凡。另一个叫房小飞,高中毕业后去白俄的明斯克学了六年建筑设计,回国后在北京城建设计院工作,喜欢音乐、电影、绘画,但又没那么事事儿的,工作是工作,爱好是爱好,分得很清楚。我们在一块儿决不谈什么电影啊大师啊明星啊,那是狗屁的事儿,不值得端上桌面。最喜欢的是回忆,初中时的游戏厅、小饭馆、租书店,高中时的班主任、团支书、起歌委员……总也说不尽道不完,就算重复谈起,照旧会心大笑,如沐春风。
席间,周晴喝了无数青啤,一点儿事儿都没有,然后第一次当着大家的面讲了自己的许多私事儿。他是个外人眼中的苦孩子,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姑姑舅舅生活,辗转奔波,可谓历尽风霜。这些事儿我们平时决不当他面提起,怕触动痛处。这次周晴却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儿,包括自己儿时对从事教师职业的父亲的迷恋与敬畏,甚至还说到父亲是个非常好色的人,但对此他又并未表现出厌恶与批判之意,反倒用一句“也许厉害的人都有这毛病”轻松带过,然后如释重负。他还聊了许多在公司及生意场上为人处世的例子,神采飞扬,不可一世。在我听来,离开周晴童年生活的这些奋斗史都苍白无力、淡漠麻木,但我并不想打断他的谈话,只是在心中又一次对自己的懦弱与病态深恶痛绝了一把。
房小飞并不怎么说话,一小口一小口喝啤酒,间或嬉笑两声。我发现留学归来的他跟七年前的我的那个好哥们儿大相径庭,虽然表面看去还是很乐观,看骨子里却阴郁了不少。在背地里,小猪曾跟我说小飞变得真像个外国人了,太自我了。这种变化我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但总觉得于心不忍。想当初,我们俩还有另一个傻伙计在初中毕业的联欢会上共唱小虎队的《再见》,“当蜻蜓不再飞翔,当蝴蝶不再流浪,我的心已告别青苹果,只有爱依旧灿烂”,那天晚上白衬衫蓝裤子多么干净,长不大的忧伤多么动人,而十几年后,无形的隔段将青春与成年绝然分开,造就了多少不快乐不幸福乃至病入膏肓的天涯游子。
算了吧。混沌世界,天地无用。仔细算算,我只在某几天的某几个小时是清醒的宁静的快乐的,一次是看迪斯尼的动画片《怪物公司》,大声笑,偷偷哭,温暖无比;一次是参加好朋友的生日聚会,轻松聊,自由谈,无拘无束;一次是在某个双子座女孩的房间里,倦了睡,睡了醒,心静心清。对,我战胜不了自己了,我只能等待快乐上门、温暖上门、关怀上门,然后今生共相伴。但它们都离去了。
那天晚上我还是去参加了网友聚会,所幸还有几个投缘好友在场,不至于显得自己太孤僻太局促。我喝了两杯茶,唱了一首《寂寞轰炸》,便沾沾自喜空空荡荡地离去了,也不知道如此这般出现一下到底有什么意义。走到门口,风大得很,令人觉得特别恐怖,我便躲在门廊里打了几个电话。小刚炮关机了,也不知道他考研考得怎么样;兔子则抱怨地对我说结婚可真是件烦心事儿,她都不想再张罗下去了,还是像我这样独身好啊;杨女侠催我抓紧时间去她那儿取走上次聚会时落下的东西,要不然就替我扔了;丁丁可能病情加重,于是我们相互安慰了一番。三五个电话之后,风不见停,反而越刮越大,沙子拍在脸上身上,簌簌作响,看来等不到风平浪静的好时候了。我便冲出去打了一辆车,让出租汽车司机把我拉到离单身宿舍很近的西客站门前,然后坐在风吹不到的台阶上抽了根烟。不等我抽完,一个大个儿警察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没事儿别在这儿呆着,你不嫌乱我还嫌乱呢。这话说得极有道理,滴水不漏,顿时令我羞愧难当。于是我拉上拉链,穿过马路,走过胡同,十五分钟后回到宿舍。
回到宿舍后我想写点儿什么,心里却乱哄哄的。我觉得特别累特别虚,心里乱哄哄的。我将白纸揉成团,朝门口的垃圾桶扔去,突然发现这狗窝可真是狗窝了,简直没有落脚之地,活像一个垃圾场。可我就是没心思去收拾去打扫,就顺手拿了一本杂志来看。在这本杂志上我看到了我熟悉并喜爱的青年作家张生的新作《芥末》,是个中篇,关于一个从偶遇到相识的俗世奇人,关于由他所带来的生活转变及波折,关于爱情的忠贞与善变,关于对自我的质疑与否定。
想着想着我有心无力地睡着了。窗户忘了关,风可能吹了进来,吹到我脸上身上,令我且冷且惬意。我觉得自己睡进了深渊,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但又好像根本都未曾睡着,要不然我怎么会又听到室友的笑声了呢?微弱、缥缈、与世隔绝。他还没有回来吧,谁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周末时光,快不快乐就看自己的了。
2002年4月12日至13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0节 乱(1)
①说谎的网站
一个礼拜之前,我在某个图书网站看到了费里尼的《我是说谎者:费里尼笔记》的介绍,有一段儿话吸引了我,上面提及大师曾经饱受抑郁症困扰,生不如死,但他最终用顽强的意志将之克服掉了。这让我参阅之心大动,便不假思索地买下了这本书。需要说明的是,此前我从未看过费里尼的电影,我对他的错梦作品也兴趣不大,我惟一关心的就是这个怪异的意大利人是怎样战胜自己的痛楚与病症的,或者说,他是怎样重拾信念重燃心火的。时至今日我更希望从个例中找寻到解决之道,至于他的身份与成就,则无关紧要。凡俗的患病者在痊愈之后通常没有机会将自己的心得公诸于天下,所以我只能选择费里尼,正如我同时购买自杀于1942年的斯蒂芬·茨威格的《精神疗法》以及日本青木猫狗医院院长青木贡一的《养狗热线100例》一样,更多是为了找寻慰藉与鼓励,而非标本兼治的良药。
两天前的下午,图书送货员在给我打了五通电话之后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家门口(幸好这个礼拜凉爽无比。)可恶的是他只给我送来了《精神疗法》与《养狗热线》,而望眼欲穿的费里尼笔记则以空气的形式存在于塑料袋中,空空如也。
送货员说库房里已经没有这本书了,真抱歉。
真的有那么多人将这本书买下并且仔细阅读吗?
②空山灵雨
周日冒雨爬山,感觉身轻如燕。向来都是这样,当我经过汽车的颠沛与眩晕之后,我会心平气和地爱上一块山岩、一道溪流、一间茅屋。雨水令眼镜模糊了,于是一切都虚实交错起来,这令前路显得空蒙而可爱,进而激发出了我蹦蹦跳跳的勇气。在那个时候,我不会预料到自己的这种放纵与大意会在下山时导致接二连三的摔跤与狼狈不堪,更不会体味到后来的心悸。我只是在想,我能体验到那种滚落山崖昏迷过去然后醒来发现肚子好饿的感受吗?一如她说的那样。不能发生的永远都不会发生。终于我们登上了目的地,远方的山峦在氤氲的雾气中缥缈隐现,极易令人联想到《卧虎藏龙》中放任的玉娇龙纵身跳崖的场景。我更多想起了胡金铨的《侠女》,隐忍的天涯侠客与遁世的穷酸书生在空山灵雨中疾走,身后紧追着密令在身的朝廷鹰犬。沙沙作响的密林凄清而惊怖,天下的纷乱,江湖的险恶,人心的诡异,似乎都凝结在无言之处。在一场恶战之后,日光乍现,溪水冲刷鲜血,天空鹰飞鹰唳。抬头望去,在山之巅,端坐着世人理想中的得道高僧,他的背影光芒万丈,渐渐消隐不见。音乐声大作,佛号洪亮,震慑人心,传奇内外,尽皆惊心动魄。
我一直在想,胡金铨在那个时代就已经把电影拍成这个样子了,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沉默是我们这个苍白时代最好的表达方式,除非你在沉默过后横空出世出手如梦。实际上胡金铨不见得要在一部改编自《聊斋》的传奇电影中注入多少自己的个人风格与意念,但他绝对用心用情用功,他一定要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一定要脚踏实地不温不火,他一定要踏遍青山,他一定要丝丝入扣。所以,那小镇就是密不透气诡异压抑的小镇,那荒宅就是断壁残垣心冷心惊的荒宅,那朝廷就是半死不活隐晦阴郁的朝廷,那山野就是浩瀚磅礴亦真亦幻的山野。音乐、摄影、场景、道具……
天下在握。
③如何成为养狗人
要想成为狗的主人,必须具备以下几项条件:
1、狗主人必须随时能够吸引狗的注意。
这是狗主人比起其他人最为重要的一点。在训练狗或夸奖狗时,要全身心地投入,要真诚。
2、和蔼、亲切、值得信赖。悉心照顾狗。
3、不娇宠狗。
4、狗绝对要跟随在主人的后面。
5、要威严地对狗发号施令。
6、主人要比狗更优秀。
7、对绝对服从命令的狗,要经常爱抚它,和它说话。
8、训狗时,要亲切,要有耐性,要持之以恒。
9、谨记狗是由人支配的动物。
10、不想养育幼犬时,不论雄雌犬都应进行阉割手术。
还养狗吗?
④错置的导演
1983年,老导演凌子风准备将《边城》再次搬上银幕,他找到女作家姚云为其撰写剧本。姚云写完后,将本子交给沈从文审阅,沈从文提出了大量修改意见,这些意见基本与情节和情感无关,百分之九十是在指正剧本中的细节失实之处,比如渡口的宽度、鸟鸣的声音、少数民族风物等等。可以说,这部电影最适合的导演人选乃是沈从文本人,而非演员出身的北京老头凌子风,因为作为一部改编自经典名著的电影,拍摄中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形神兼备地再现茶峒风情,就此来说,舍沈从文其谁?(我们同样无法想像贾樟柯将《站台》的剧本交给别的导演去拍)可惜的是沈从文没有接触过电影制作,单从他对文学剧本的过于细抠就可见一斑。倘若监视器后面的那个导演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话,这些细节问题将全不成为问题,或者说,这部电影将会绕开琐碎现实之事直奔精神内核而去。当然这部电影不可能由沈从文来执导,那时候,他已经老了,甚至不写小说了,成了一名考古工作者,一位人尽敬仰的老学问家。我们可以从他八十岁时拍下的一张照片中看到一位经典老知识分子的形象,像中人穿着浅色的亚麻衬衫,戴着玳瑁眼镜,干净、朴素,笑容和善而忍让,谁都没有勇气将这个人与另一张黑白照片中的英俊青年联系在一起,那是抗战期间的北平,未到三十岁的沈从文穿着黑色长衫黑色皮鞋坐在四合院的栏杆上,风神俊朗,儒雅非凡,好一个踌躇满志的风流才子。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1节 乱(2)
⑤有些人必须去死
一个月前买到《迷上瘾》,然后在某夜临睡前看了它的预报片。这种电影的预告片足以以点代面说明一切,所以它的焦灼与厌世气息登时将我击溃,令我失眠。我不生于贫民窟我不吸毒我不流浪我不苍老,我却一样登临焦虑悬崖,前后左右都是深渊,怎能不失眠怎能不梦魇?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如此痛苦不堪?不知道阿罗诺夫斯基这样的导演是怎样活下来的而且还能拍电影的,也许,他很快就会死去,因为他的身体与灵魂太残缺太神经太脆弱,终将毁于一旦,就像完全分裂的法斯宾德那样。
⑥如何成为女作家
王安忆的日子大致是这样度过的:买书、读书、写文章;看戏、看碟、看电视。她既活在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中,同时又活在乐此不疲的批判生活中。每天,她在日记中三言两语地夸奖某某某的短篇,指责某某某的长篇,推崇某一场演出,厌恶某一部电影。她少有的对电影的评价非常好玩儿,比如1995年1月23日,她在看完《因父之名》和《真实谎言》后,对前者大加赞赏,称其为“多年未见的好东西”,对后者,则深恶痛绝,认为“糟透了”;然而2000年5月3日她在看过《人骨拼图》的DVD后却觉得非常好看;再比如她认为《男孩不哭》实际上表现的是对男性的拒绝;还有,她认为《阮玲玉》拍得很华丽,但是没有思想……无论赞同与否,我很喜欢这种言简意赅的评价方式,我甚至觉得一部电影仅仅用“好”“烂”“一般”这三个词便足以形容了,至于内里的东西,还是留给不同人的不同幻想空间吧。人们越来越活在文字和影像所虚构起来的幻象中,乃至将其作为逃路与归途,这样的虚幻之途竟然造就出了那么多杰出的作者和作品,真是奇迹般的事情。
⑦真实的谎言
柯受良说:台湾电影就是让侯孝贤杨德昌这些人给害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特别希望他能大嚼槟榔,吊儿郎当,像个黑帮流氓。他说的没错,台湾已经没有什么娱乐片类型片可言了,朱延平天天睡觉吃饭、无事可做,陈国富去拍《双瞳》,一弄就是两三年。大陆更荒谬,人人都在搭建空中楼阁,谁都不肯吃苦耐劳去挖地基。说白了,在商业片娱乐片的问题上,他们不是不想拍,而是没有能力去拍,于是只好投机取巧,美其名曰“俺们不撒谎”。这个世界上根本找不到不撒谎的人,就看撒多撒少了。少一点儿谎言就多一份真诚。贾樟柯戛纳归来后说:我特别希望大陆能够出现一些好的类型片导演,但就我自身而言,在这方面却不擅长。这话说得就挺实在的。千万别假清高。假清高真伪善的结局是:长夜继续漫漫,河水继续混沌,三五个摇摆不定心事莫测的导演坐在破败的挂满时代标语的木舟上,貌合神离,自划自桨,小船在水中央原地打转,未几,众人皆晕。
⑧傻瓜的声场
傻瓜站在阳台边,寻思该给自己买一个什么样的躺椅。竹藤的好像呆了点儿,而那种金属构架的,又太不舒服了。窗帘已经有些脏了,傻瓜知道,自己没法把它洗干净,傻瓜想:小时工该收多少钱呢?这时候,楼底的吉娃娃又开始叫起来,汪汪,汪汪,好像是在歌颂越来越性感的夏天。眯起眼睛,傻瓜准备去厨房把剩下的汤喝掉,否则就要变质了。突然特别困倦,地板上又沾染了多少尘埃?韩老师说:进球后的强大势能让肥胖的卡马乔跳了起来。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欢愉,太阳光算什么,头疼算什么,都挡不住厚积薄发的真正快乐。傻瓜强忍着难受的感觉,去擦地,于是把膝盖弄脏了,好像贴上了两个椭圆的浅薄的印迹。然后音乐响起来,竟然是过往手机铃声那熟悉的调调,想不到原版的声势竟是如此急促密集,一上来就令人喘不过气。莫扎特肯定快要在慌张的大街上走失了。在伴音之下,他所见的尘世街景疏离地恍惚地掠过,人们的神情都好冷寂,突然,一张特写的脸冲出来,问他:往东再往西是小马蜂胡同七十四号吗?
傻瓜躺在地板上,咿咿呀呀开始唱:
你半夜跑到哪里
你半夜跑到哪里 哪里 哪里 哪里
2002年4月16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2节 电影妈妈
①我宁愿想像出一片春光,油菜花在路旁怒放,麻雀围绕着一个女孩叽叽喳喳乱飞,伴她离家出走去县城。事实上就算我想出阳光想出风,想出花海想出虹,我也无法确定1962年的故乡郊野到底是什么模样。路多宽?路多长?蔬菜到底是油绿还是荒凉?如果那个十七岁的农村女孩在歌唱,她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是“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没准儿她没唱歌,没准儿她伤心欲绝,没准儿她一路哭哭啼啼不停不歇!
家里很穷,只剩土墙,三个哥哥饿得发慌,她更是吃不上果腹的干粮。喂猪、喂鸡、下地、放羊,乱上学,到处逛,田野的风有点儿凉,远去的汽车令人心慌。邻家奶奶死了,脸青脸白,如鬼如魅,天生弱智的孩子在她尸体旁蹦蹦唱唱。天上的云朵不停变幻形状,不像狗,不像猫,什么都不像。水井幽深,杂草飘荡,倒映出的容颜不哭不笑多么忧伤。男人们别再喝酒啦,女人们别再吵架啦,庄稼地别再生长啦,老天爷别再下雨啦。
她想。
所以在某个我所幻想的清晨她出发啦。她换上新布鞋,穿上花衣裳,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向不太远的远方。树就是路标,汽车就是导向,幸亏大道不太泥泞,天黑前就能赶到县城啦。
十七岁女孩跑到县城,寻找文化馆,报考豫剧团,顺利成为配角演员,演女旦,演丫鬟,三年后脱去戏装,考入卫校,又三年。毕业啦,进医院,穿上白衣,打针喂药,笑容灿烂。
那时候流行“白衣天使”这样的叫法吗?
又过了三十三年,她退休了。她不用再去打针喂药了,她站在小县城的体育场上,笑意绵绵,教那些老太太大姑娘们跳舞锻炼,她说跳舞一定要把情绪带进去,坚决不能为了锻炼而锻炼;她还说只要你勇敢,你就能跳得很好看。
从离家到退休,三十九年。
从小姑娘到奶奶,三十九年。
从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到最后一个孩子的长大,三十九年。
我就是那个最后的孩子,生于1977,现在,自以为长大了。
②如果我能拍出一部献给妈妈的电影,我一定把开场设定在那条两旁开满野花的大路上,突然间耳畔心跳呼吸加快,一个脸蛋红扑扑的丫头片子闪进画面,表情慌乱,令人啼笑皆非。我承认那是我想像中的诗意画面,我想,如果我努力,我可以做到“不诗化自己的经历”,但是,妈妈十七岁的光阴,一定要温柔明亮,快乐欢畅,这初衷绝不会变。
妈妈后来的人生被我一笔带过,因为我知道,面对这段人生,就算我的墨汁足以灌满汪洋大海,它们也不够被我用来论尽我阿妈。其实无数的点滴细节已经被粗心大意日趋麻木的我忽视了错过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她的儿子,在我离开家的这些年,她从未埋怨过我的不懂事与不贴心,但一切我都心知肚明。可悲的是我恐怕永远都无法变成一个特别可爱特别知冷知暖的儿子了,就像电影电视中展演的那样,我只懂得把昨天今天明天的场景与片段化作回忆中的一幕一幕,然后感怀,然后伤怀,然后遗憾终生。一切界点如同唤我晨起的闹钟声,分外清晰分外刺耳,一遍遍鸣响在梦外梦中,恍惚中我清醒了,就要挺身而起了,却再一次无法抗拒恶魔般的困倦,终又沉沉睡去。
③今年春节回家,我给妈妈买了一件流行的唐装,妈妈笑着说自己总算也有一件像样的衣裳了,她逢人便说你看我这件外套多漂亮,这可是我小儿子从北京给我买回来的啊。每次听到她这样讲,我都会觉得意乱心慌,不知如何插话。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事儿了,难得回家一次,却总是闷闷的样子,万千心事无力倾诉,除了跟流氓朋友百无聊赖地满城闲逛,就是坐在沙发上看影碟想心事,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看出我的变化。
妈妈的变化我早就看出来了,她苍老了许多许多,百病缠身,精神很差。但她总是对我笑,总是对我讲她与几个老姐妹的赏心乐事,有关打麻将,有关跳舞,有关别人不争气的孩子。有时候她会对爸爸发牢骚,轻轻的,若有若无的,爸爸急了就吵吵几句,俩人便不再说话。这种场面会让我觉得心烦觉得难受,但我清楚,父母几十年风雨走来,他们有自己解决矛盾的方法与过程,我的许多所谓人生涵义与态度简直就是纸上谈兵无稽之谈,人要是活到看似清晰无比实则混沌不堪的地步就没意思透了。
④高考前夕,我没来由地失眠了,睡不着吃不下,遇到了生命中最初的无法承受之事。妈妈说没事儿,实在不行就别念什么大学了。那一个月,她每天早上叫我起来去小公园锻炼身体,呼吸新空气。时间差不多了她就让我先回家,然后跑到鲜奶发送部去给我买牛奶喝。生命中初次的失眠经历令我终生难忘,或者说为我此后的成型埋下了伏笔,但更难忘的是那些日子的早点,妈妈坐在我身旁看我喝牛奶吃鸡蛋,神情安然,一言不发,令我觉得踏实无比。
⑤高一那年,我在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了一张妈妈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她留着下发头,穿着白衬衫蓝裙子,无比单纯无比美丽。十五岁的我激动万分自豪万分,便把照片带到学校去炫耀,同学们争相传阅,很快就将照片弄皱了。我把皱巴巴的照片带回了家,妈妈看到了,生气了,好几天没搭理我。
妈妈肯定还记着这事儿呢。
⑥如果非要回顾妈妈这几十年的人生,我还是要选择镜头语言,呼呼呼地闪回。童年的铁轨,玉米田,群羊;枯黄的短发,红红的脸庞;学校的穷伙伴,烂书桌,破瓦房;奔跑的黎明夕阳;老人的责骂,笑声,哭泣,死亡;哥哥们的飞扬跋扈,东飘西荡;黑夜的冷床,窗外的月亮;通往县城的公路无比漫长;第一段唱词,第一次登场,第一声喝彩在耳边荡漾;幕后的窘迫与凄凉,转业的无奈与期望;护士学校分外干净分外明亮,三两个女伴共度欢乐时光;上班的第一天,慌张的不堪回想,领导的笑声多么嘹亮;热情叔叔介绍对象,发现内向大学生的可爱与荒唐;定情的手表在心中滴滴嗒嗒乱响;结婚,紧张,惆怅,幻想;小屋,平房,柴米油盐,远亲近邻,一切都变了样;第一个孩子,有点胖,体弱多病,愁入肝肠;第二个孩子,快乐健康,还是女孩跟妈妈比较像;第三个,干瘦枯黄,照相的时候喜欢怒目圆睁,分明要与这世界负隅顽抗;哺乳期,骑车与人相撞,很受伤;值得欣慰的是领导把她提拔成了护士长;手术室的无影灯既温暖又冰凉,多少病人躺在台上等待解放;公公婆婆进了城,时间一长,免不了口角相向,甚至离家出走,在护城河边哭哭啼啼胡思乱想;孩子们在哭闹声中长大了,送他们上学,怕他们受气,可怜天下父母心,恨铁不成钢,三个孩子学习都不怎么样;时间无情,谁上班了,谁结婚了,谁飞了,谁老了……妈妈继续骑着单车在小城奔忙,外孙又发烧了,吊针必须派上用场,广场上的一帮舞林好手还在等她去切磋较量……
我想我特别喜欢这样的电影,从头闪到尾,人物无穷多,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一会儿悠扬一会儿慌乱;我想我特别喜欢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不管她有多么自私、独断、平淡,我都打心眼里爱她喜欢她,因为她是我妈妈,我高高兴兴地继承了她的众多优缺点,从此再也甩不掉啦。
⑦前边我说了,就算我的墨汁足以注满汪洋大海,它们也不够被我用来论尽我阿妈。这话说得好听,其实是用以自我逃避的花言巧语。我懒,我难受,我落笔维艰,我没有能力写出华彩巨篇来献给妈妈,我只能偷偷写一篇这样的小东西来聊以自慰。我在这小东西中幻想出以妈妈为主角的电影,她的青春,她的笑容,她的苦痛都亦真亦幻地浮现在我眼前,令我心动、心乱、心暖。不知道妈妈在遥远的故乡能否感觉得到。我所能确定的事情是,妈妈如果知道了我的想法,肯定会笑眯眯地对我说,别傻啦,拍什么电影啊,我怎么可能当主角呢,我只希望你这辈子能过得美过得好就知足啦。
妈妈说的对,我听您的话,走吧,走吧。
2002年5月7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3节 加德满都的2046(1)
回家
晚点了四个小时,皇室飞机终于降落在加德满都。拿着机枪的军警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神情傲然。印度老妇吞云吐雾。这是喜玛拉雅以南的凌晨两点,小巴载我穿街走巷,去国王路的酒店。一刻钟即到:这不是即将落雪的北京,这不是淫雨霏霏的上海,这是尘土飞扬静谧安详的尼泊尔都城。很好听的四个字,加德满都,嘴唇往下,往上,洞开,翘起,发出的汉语声调能够轻而易举将你假死的大脑细胞唤醒。在光临的首夜,店铺关门,街狗安眠,第二日我将看到一双双隐忍和善的眼睛,来自理发店、缝纫店、银饰店、布艺店、小吃店、修车店,来自六十多个容颜迥异笑容温暖的民族,来自佛塔上不动声色极目远望的黑犬。流浪汉卧坐在四眼天神的膝下,念一天经,焚一天香,然后将五颜六色的佛土洒落向四面八方;苦行僧枯发纠结,瘦骨伶仃,拄拐持钵延续没有终点的流浪;赤脚小子满街游荡,擦鞋子,卖笛子,要不然就举着一个花团锦簇的镂空银碗,问你十个美金要不要;荷枪的士兵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手点天灯的游行市民振臂而过,不为所动;两个盲流在路旁,掷一枚色子,赌一日饭辙,然后消失在蜘网般的陋巷中……黄昏来临之际,在靠近市郊的空地或垃圾场上,男孩儿们脱下脚上的夹趾拖鞋,展开一场进行于海拔一千三百三十六米之上的原始球赛,残破的皮球直射夕阳而去。浮光掠影,温暖凄凉。这城市带有家的温度,这城市找不到瞬息万变的红绿灯,骑上产自中国或印度的摩托车,只消一柱香的功夫,你就可以将它兜个遍,甚至到达相邻的城市,帕坦,或者巴克塔普尔。在那里,弥漫着的焚香气息可以让你暂时忘记胃疼、头疼以及各式各样的国际都市神经病。
在光临的首夜,我还没能感受到上述种种。我一直在问自己飞机为何没有撞上雪山,什么才是所谓的幸运与不幸?然后车到酒店,释迦族出身的导游指着前方的白色建筑物对我们说,那就是尼泊尔现在的皇宫,前不久的喋血皇室惨案就发生在那里。终于,我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离一个经典传奇那么近:王族风云,后宫惊变,赵氏孤儿,荆柯刺秦,喋血玄武门,狸猫换太子,奥塞罗,伊丽莎白女王,路易十六……也许只有惨烈的传奇才能令死水微澜,所以我们崇拜英雄,迷恋电影。终于我说到了电影,令我怦然心动的事情是,我所分到的酒店门牌号竟然是2046,没错,它代表着王家卫那部难产的跨世纪电影。将那扇门打开,梁朝伟就会探出头来,他把张曼玉迎进去,两个人一起写天外飞仙的武侠小说。当然,在我打开加德满都的2046以后,我不会看到那个在头发上涂满了腊油的沉默的人,我只看到一盏床头灯在幽暗地燃烧,灯罩上有一尊不知名的佛,他手持莲花,闭目静坐。
影话
1994年,贝托鲁奇来到尼泊尔拍摄了《小活佛》(《Little Buddha》)。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与王宫广场成了电影的主要外景地。历史遗留的诸多神庙与广场令意大利电影大师毋需再为取景而头疼,他只需用华美的电影语言去讲述一个轮回转世纵横古今的故事就可以了,那足以让不解东方意蕴的西方观众以及渴望被佛光普照的红尘凡人能从最浅层面了解到什么叫做佛法无边普渡众生。没有什么故事能比天神转世佛祖投胎更令人拍案惊奇的了,也没有什么故事能比悉达多太子救苦救难最终证悟成为释迦牟尼更深邃更伟大的了——人们总是渴望被神光庇护或者坐地成佛,却不愿苦思冥想曲折反复去参透佛法经文背后所蕴含的无上哲学。
在第二日的加德满都街头,我注意到了那些张贴在土墙上的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我叫不上那些本土电影与印度歌舞片的名字,却认出了萨姆·门德斯和汤姆·汉克斯的《毁灭之路》以及奈特·沙马兰与梅尔·吉布森的《天兆》。稍后数日,在博克拉谷地的菲瓦河畔,我看到小酒吧门口招牌般地张贴着晚上即将放映《极限特工》以及《红龙》的消息。这真是高山上的好莱坞、雪峰下的梦工厂啊,这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活在虚拟时空中,无数次睁开双眼,无数次醒在梦中。
更让我觉得自己身在梦中的事情是,我在一家山道旁的小卖部录音机中听到了儿时熟悉的那首歌,“吉米,吉米,阿加,阿加……”,歌声来自柔媚女声,相信很多人听到这开头便会跟着一起哼唱起来并在其带领下重返童年时光——那是当年曾经风靡华夏的印度电影《迪斯科舞星》的主题歌,当然,与其争锋的还有那首来自更风靡的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歌“阿巴拉古(到处流浪)”。那时候我还小,所以到如今这两部电影的情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只有不败的旋律历久弥新。我倒是记得另一部名为《神象奇缘》的印度歌舞片的情节,大概讲的是一头被善良人家抚育长大的大象历尽险阻最终帮助主人战胜坏蛋并促成一桩美满姻缘的故事。不幸的是,大象最后却死了,这结局我记得分外清楚,因为那时候坐在厂区附属电影院里热泪盈眶的我怎么也无法接受可爱可亲可敬的大象朋友的离去。
在加德满都华灯初上的第二夜,我在全市惟一的过街天桥旁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力士广告牌,上面有一个美艳的尼泊尔本地女明星在含情脉脉地看着面前熙来攘往的同胞和天涯游客们。我问导游说这个女的是什么人,导游说,她是我们尼泊尔非常著名的电影明星。我问你喜欢看她演的电影吗?导游想了想,然后对我说,我小时候看的国产电影比较多,现在基本上不怎么看了。至于这个女明星,他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因为她做了别人的小老婆。她做了谁的小老婆?我问。导游说,一个导演。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4节 加德满都的2046(2)
红尘
又一晚去一家著名的皇族饭店享受传统尼泊尔菜。留着精美小胡子的老板穿着民族服装站在某个故去国王的画像下含笑迎宾。自制米酒刚烈凶猛,遇火即燃,据说法律不许其在公众场合饮用,以免酒意熏天酿成大乱。小胡子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与外宾应酬来去,言谈之间得知他不仅经营此间饭店,而且还掌控着航运业、旅游业等众多大买卖,不想竟是一位倾城大亨。尼泊尔从都城到山乡的无尽烟尘无论如何都玷污不了他那狡黠漂亮的小胡子。他还保留着传统的尼泊尔用膳习惯,弃刀叉而用手。手上的油光与脸上的红光相映成趣。他一招手,便有眉眼低垂的下人端来盛满清水的银盆为其盥洗十指。然后丝竹之声大作,民族音乐与歌舞表演闪亮登场,南方的渔民,北方的山夫,新娘子,小丑,都欢天喜地地跳起来,为来宾展现独树一帜的民族风情画。我却恍然走神,想像中杀进来一队恐怖分子,黑面、绿衫、疯狂扫射,顷刻间尸横一片,满地狼籍。
没错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想入非非,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疏离与隔绝。我还想到中午在另一家酒店见到的那位来自香港的女公关,她十年前远嫁加德满都,九年前生下儿子,八年前老公死于空难,现如今东飘西荡不知何去何从。香港生活太累,她说,买楼要五六百万,租房要上千美金,实在比不上这阳光茁壮安逸舒适的山城。她又指着远处另一个围着紫色披肩的黑发女人说,那是我们的部门经理,美中混血,满世界游逛,三十七八尚未婚嫁。我看那女人蜷缩在酒吧一角,神情黯然,老Jazz的乐声令她奄奄欲睡。头顶的红墙上,贴满了好莱坞黑白明星海报,有嘉宝,有老道格拉斯,有丽塔·海华丝,还有基德曼和伊里亚特·伍德。
我不是尼泊尔族人,所以我觉得尼泊尔菜很难吃,总有一股令人起腻的异味充斥于唇齿之间。小胡子大喝豆汤,右手搅拌饭汁,脸上神情享受无比,间或礼让三番,笑容满面。在他身旁,来自上海的某杂志主编意气风发大谈什么投资计划以及曾在欧洲某国享受过的超豪华待遇,声称准备在中国的农历新年带一票金融界老总大腕飞赴雪山草场畅打高尔夫球,请尼泊尔方面到时务必配备最顶级的接待设施。他仿佛根本不用吃饭,说一说也就饱了。不过他说的没错,在尼泊尔资源无尽的山地上,经过那些不避风雨的草屋与石房,经过那些赤足玩耍的小黑孩,经过拾荒回家的村妇,左转右转,突然之间,一座豪华酒店就会呈现在眼前,装潢考究,精雕细刻,古香古色,韵味十足。在离其不远的山颠,天高云淡,绿草如茵,抬眼望,雪山巍峨,近在眼前。小型高尔夫球场就坐落在这样的地方,白衣胜雪的雅士们潇洒挥杆,逸兴横飞,面容黝黑的本地球童在一旁鞍前马后东奔西跑,额上的汗水反射出灼目的极地日光。
返回住地,打开电视,印度明星们又在载歌载舞;换台,star movie,丹泽尔·华盛顿在《荣誉》中冲杀于南北线上;然后是中文电影台,《红场飞龙》,许冠杰和张曼玉的旧时漫画武侠片,杀手来自俄罗斯;草蜢高唱“做个自由人”……我再不想看什么电影,电影世界再精彩,也精彩不过其外的红尘。我拉开窗帘,远处,店铺关门,街狗安眠。这酒店刚刚建成,环绕在它周围的,是荒废无用的一片断壁残垣,向下望去,黑漆漆深不可测。
永别
然后去谷地诸城游历,然后去博克拉爬山,然后去参观奇特旺皇家森林公园,然后重返加德满都。中国人游览名胜古迹的经典模式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我更多选择了前者。但我终究没有长眠不醒,我记住了沐浴于西厢房前的阳光中的黄金庙小美人,我记住了初登荒山时所遇到的紧随的小狗,我记住了请我品尝大麻的单亲兄弟,我记住了赌场歌厅中身穿花衫悲唱情歌的男歌手。还有Dahampus的高天银河,风中呼唤的名字,丛林里惊飞的白鸟,以及过河小象。活女神库玛丽站在高楼之上俯看苍生,瞬间消失;密宗色情雕刻千姿百态,引人入胜;阿道克船长在T恤衫上酩酊大醉,可爱无比……闪叠之后,弹指之间,我们就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在机场,和导游合影、拥别。一个来自北京的老师大声说,来中国的首都看看吧,那里有几百年的辉煌皇宫,还有几千年的万里长城。导游说我一定会去的,那早就是我的梦想了。然后导游教我们唱一首歌,是民歌,旋律简单、欢快,导游说,每次送客人走,我都会唱这首歌,因为不愿看到大家因为分离而难过。他唱了起来,歌词大意是,爱人别走,我挥动丝巾在此等候,我愿永远陪在你身边,我将永远在此等候。
我跟着唱。谁都无力抵挡这无法言表的伤心。再过一会儿,飞机就要飞起来了,它飞过雪山,飞过西藏,一直往北飞。上海没有加德满都的太阳,北京没有加德满都的星光,我在剩余的生命中还有机会重返这曾经逗留过十数天的佛国吗?如果从飞机窗口向外望去,哪一盏灯正在闪烁着2046的光芒?
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2046。它将在我心中永远闪亮,永不磨灭。
2002年12月9日不写电影写游记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5节 我和我的普鲁斯特(1)
壹:在狗窝那边
十八天前我还没有回家过年。在那晨昏交替时刻来临之际,我无法确定窗外的蛇年日光有多渺茫,还有那些飞散在不可知领域的微尘们,它们是否正在拔河或是举行一场盛大的晚宴。我徒劳地做了几个毫不到位的俯卧撑,然后跑到抽水马桶那边去喘息了一会儿。拍风扇似乎永远都不曾关闭,它在我的头顶上嗡嗡嗡地大声喧哗,那种声音使我想起了十四岁时在烈士陵园所听到的拖拉机的声音:拖拖拖,拖拖拖。至今我还记得那个红脸膛的中年司机的样子,他的草帽碎成几百片,他半闭的双眸上满盖着暗绿色的树屑,阳光在他那朦胧的睡意上闪烁,好像要将那个季节永久地凝固住。
门窗以内,我总是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正如我那时而卡壳的影碟机,它在错乱的时候尽管试图去畅读一部电影,却总是在艰辛的兜转之后告诉急待看碟的我一个“NO DISK”的答案。当心思纠结的我在抬手拉开窗帘之际,我说到底无法弄清“卡壳的影碟机”与“读不出来的盗版光碟”到底哪一个更能象征我这语焉不详的形象。
更多时候我的影碟机用天生顽强的毅力将怀中的碟片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它不管是否留给了我一个未尽的谜团。在指示灯的闪烁明灭中,也许倦极睡去的那个人其实并未犯下任何错误。
那天黄昏来临之际,我的影碟机为我断续上演了比利时导演尚塔尔的作品《迷惑》(《The Capitive》)。这部电影改编自《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五卷《女囚》,那是我无力诵读的普鲁斯特流年录,所以我没有办法对这部电影追根溯源。我只能收获一些肤浅层面上的关键词,诸如“猜疑”、“孱弱”、“焦虑”、“恍惚”、“被俘”……在那样一个谜局中,衣冠楚楚却心乱如麻的主人公西蒙永远都无法相信女友阿里安娜的真实存在,他在追踪与猜忌的末路将阿里安娜杀死在令他疑窦初生的海岛上,然后湿淋淋地回来了。
千万不要阐明什么对照什么。后来我在翻阅我那尘埃密布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册时,我只是发现尚塔尔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了普鲁斯特的气质。侧耳倾听的脚步声夹杂着曲折反复的心事在消沉而华丽的房间中蔓延,矛盾重重的眼神混合着不着边际的对白在明确而恍惚的氛围中流动,至于清晰的往事以及常态的点滴片断,都在密积的心理活动中越来越缥缈越来越虚假,最终变做不置可否的疑惑。
惟一可知的,就是你我所共有的极端懦弱与极度虚弱,就像西蒙那样。
贰:在你身旁
后来我开始幻想在回家的火车上你就坐在我身旁。我从背带断裂的行囊中拿出金黄色的蛋卷给你吃,你若有若无地笑了,我甚至能听到你轻轻咀嚼的声音。你的颧骨在列车的颠沛震荡中好像展翅起飞了,窗外凋敝的原野无法供给你自由的天地。你随后拿出一副牌来决定为我算命,我却在你右手翻转的瞬间看到了一根暗红色的丝线,它轻易将我拉回到一场与捕蝉和追逐萤火虫有关的梦中。这使我没能看清楚你掌心脉络的走向。我不是一个会看手相的人,但是这种错失还是让我后悔不迭,我脸上的神情因此显得恍惚而紧张,好像患了广场恐惧症的样子。这时候你的右手拉着我的左手令我抽出一张牌,那是一张红桃Q。我的小腹立刻疼痛起来,于是我特别想抽一根烟,我在这种思维状态中丝毫没有考虑这张牌到底具有什么含义。
在凶吉揭晓之前,表情庄重的列车员来了。
你便跟着她走了。
叁:故乡那边
下了火车是凌晨五点。这是我第一次在凌晨时分把脚伸出车厢踏上故乡的土地。因为我在电话中一再对父亲说不用到车站来接我了,所以这一次我终于未在小站的铁轨旁发现瘦削的他的身影。那一会儿我的心情莫可明状,有点儿宽慰,又有点儿失落。最突出的感觉是右手编织袋的绳索勒疼了我的掌心肉,在那里面有我不远千里从北京亲戚家捎回来的冰冻鱼虾,正是那些过多的防腐冰块使我的手饱受皮肉之苦,我怀疑这种痛楚将贯穿我的春节假期。
我没有能力对天色将晓的故乡小城进行一番景物描写,我只是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无数个骑车飞驰去学校上早学的凌晨,也许正是那样的黑白色回忆导致了我的词语溃乏,与此同时我在内心深处又升腾起了一种重返母体的安全感与喜悦感,这样的感觉让我在微冷的风中饱满地笑了。
于是我又一次搭乘三轮车路过那些熟悉的街道与建筑物,一成不变的它们永远等不回一个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的异乡游子。我想起1990年我那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回乡省亲的同族表哥的样子,他那凌乱的头发涣散地躺在脸上,脸上满布着黑色的汗污。我在想起他那不伦不类的普通话时抑制不住地笑了,这又使我联想起了故乡夏日午夜街头传来的露天卡拉OK的声音。
在这将破未破的黑夜里,我竟然莫名其妙想要构思一出以“返乡”为主题的充满了平和的喜悦气氛的电影故事(其实弄成三两集的电视剧也无所谓)。我甚至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好了男主角的身份和模样,他应该是一个时髦而清爽的小伙子,由于为了给年迈的祖父一个交待,所以带着一个假女朋友从遥远的城市回乡哄骗亲人。在这样一个故事中,许多陈年旧人都出现在主观的视线里,或许有在工厂上班的童年伙伴,或许有已经结了婚的暗恋女孩,当然,一些已经被遗忘或者说是被抗拒的小城习俗以及生活方式都会通过夸张的叙事被凸显出来,直至矛盾愈演愈烈,错漏百出,穷形尽相,升旋跌落,最终演化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大团圆结局。
最重要的是,那个“假女朋友”必须很可爱很漂亮。
我在这无意义的想像的同时又被心里的惰性和畏惧感所击败,于是我将这个模糊的故事撕碎然后弃之长街。惶恐的回家过年的人蹙眉头、叹气、咽口水,然后清晰地听到了背包中斯沃奇手表那滴滴嗒嗒的声音。
那是我准备送给哥哥的新婚礼物。在滴滴嗒嗒的那一头,我坚若磐石地看见祖父颤巍巍地爬起来煮稀饭,而父母正和衣坐在那张不喜欢席梦思床垫的矮床上,表情温暖而枯萎,等我回来。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6节 我和我的普鲁斯特(2)
肆:篮球场和影碟店
如果走到阳光里我会感觉好一点,但也许这只是务虚的心理作用。不过人活着总是需要健康与快乐,所以下午的篮球场成了我在老家的春节乐园。我可能会随手扔几下球,更多时候是坐在台阶上抽烟,任凭大脑时而木钝时而舒爽。停在我身旁的众多摩托车看上去威武神气,它们将县城里那些时髦健康的篮球少年们载到这里,然后像忠心耿耿的战马一般在场边静观主人们那围绕着一只皮球的青春之战。它们的聚集使这城镇充满了喧嚣与浮躁之气,它们的出征将这城镇变成了荒诞的摩托之城。
我更想说的其实是他们。半长的头发,顺流的衣着,放肆的笑容,花哨的动作。这些曾经在过年时分乱放鞭炮令我厌恶的小男孩们都长大了,他们从中原小县城飞出去,被改变了却改变不了什么,然后又在这个暖冬从天涯海角飞回来,谈论着流星花园、移动QQ、周杰伦歌友会、《天下无双》……那个昔日的小胖子如今已经变成了大胖子,他穿着花格衬衫,肚皮以下的西裤和皮鞋都很辉煌。他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到我身边,将云南香烟扔给我,然后吞吐一堆云雾,同时慨叹在南方做售后服务这一行有多么艰难。
这种聊天充满了地方色彩与个人主义,正如同电影中屡见不鲜的情景那般,两个历尽沧桑的人回来了,他们坐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中与往事干杯,共同选择缄默不语。有所不同的可笑的事情是,我们并未经历什么,而我们之间更加缺乏动人心魄的默契。我们恐怕只是在对一种诗意情怀进行谄媚,而这情怀恰恰来自于电影。
可见电影还是较好的最终选择。辛格说“有一种逃避正发生在迂回的路上”,我在隐约中感到了它。所以破败的篮球场从我视线中慢慢划过、消失,然后是工厂的水泥路面,它们宽敞而沉闷;然后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十字街口,无数的三轮摩托汇聚在那里;贩卖烟花爆竹的小贩们眼中丝毫不见畏惧之光。
那路边毗邻着众多的影碟出租店,店门口那些电脑合成的虚假的海报尽皆红彤彤喜洋洋,所有的巨星都在脸上挤出沁人心脾的笑容。而它们对面那座曾经拥有过繁华往事的电影院早已人去楼空,即使是我也没有胆量再走进那黑漆漆的空间,只因谁都不愿变成一只孤独的雀鸟。
但是类似的可怕感觉还是弥漫开来了,这种感觉令人神情恍惚不知所终。在咿咿呀呀的歌声中我离开了,我忽略了老板为我推荐的最新偶像剧、贺岁片以及三级电影。
伍:女囚
许文秀是我同族表妹,比我小一岁,长得很漂亮。初中毕业之前,她在农村胡乱上学,同时帮父母种植莲藕、收割小麦、贩卖蔬菜。毕业之后她没能考上高中,于是花钱上了县城里惟一的戏校学唱豫剧——那样将来也许还能找到一份工作。我曾经在某个回乡的冬夜欣赏过她的表演,那时候天冷得很,她穿着单薄的淡青色长裙站在戏曲中某个公主身后,为她打伞,为她摇扇,一句唱腔也没有,直到最后迈着小碎步跟着公主下台去了。
不幸的是在她毕业那一年我们县里的剧团解散了,所以她还没上班就失业了。在无所事事了大半年之后,她的姑妈又托人为她找了一份工作,是在幼儿园当老师,但是她上了几天班就不干了,因为嫌工资太少。就在这个时候,民政局局长的儿子去她姑妈家玩儿,碰巧遇上了她,喜欢得很,非要让爹妈出面许下这门亲事。
文秀的父母和姑妈自然高兴万分。在订婚之前,文秀被安排进了县委招待所,开始了倒班的日子。
陆:女逃亡者
今年回来,文秀已经不在家了。我妈告诉我,她在订婚之前跟一个在戏校认识的野丫头跑了,音信杳无。按照文秀姑妈的说法,当时一同逃跑的还有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娃儿,就是他把文秀带坏了。其间文秀曾经回来过一次,她说她正跟随一个民间戏团走南闯北唱歌唱戏,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在别人的叙说中,那时的文秀拥有染黄的头发与怪异的打扮,活像小城居民们想像中的野鸡。
文秀回到乡下,帮父母割麦卖菜,喂猪喂鸡,然后再次不告而别,远走高飞,直到这春节,也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在干些什么。
我妈跟我说文秀她妈就快要把眼泪哭干了。
柒:重现的时光
我在上面两节借用《追忆似水年华》第五章与第六章的名字来讲述一个(或两个)我道听途说的故事,这故事与标题的无耻相融其实是在我的努力撮合之下才产生的,我却因此沾沾自喜……当我真正去想像一个人的样子与气质之时(比如文秀),我充其量只能感知到他(她)的开朗与沉郁,至于内心的真情实感,绝不是另一个人类所能触摸到的。所以一个故事、一部电影、一出戏终究都是具有情感共性的存在,无论在那回忆中出现过什么样的欲念纠葛、喜忧挣扎、悲欢离合以及与之相辅相成的场景,只要它一旦诞生了,它就能或多或少刺痛拥有眼睛的你的神经。
就好像我这套永远都被尘封的《追忆似水年华》,它们在被偶尔翻阅的同时总能给我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我始终都不知道普鲁斯特那错综繁杂的长句子与严肃敏感的对白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想这只不过是因为在我体内有另一个中性的人存活罢了,他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左右着我的内心,不分白昼,无论梦醒。他跟我一同坐上火车,回家探亲,品尝面食,畅饮黄酒。我和我的普鲁斯特在某个黄色的冬日傍晚跳上一辆看似垂头丧气实则强悍无比的三轮车,心花怒放朝故乡烈士陵园飞去。
2002年3月1日是一个周末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7节 死无葬身之地
早就在浏览器里收藏了全本的《完全自杀手册》,却每每看个开头,便改旗易帜去欣赏铺天盖地的八卦娱乐新闻了,这样一来,虚度光阴便不会再是什么难事。虚度的时候,朱茵说,我再也不要跟那个姓周的坏蛋牵扯到一块儿了;张曼玉说,我的前夫阿萨亚斯可不是什么同性恋;苏菲玛索说,达思汀·霍夫曼不过是个普通的小矮子罢了;还有,少年朝伟对镜练戏,潦倒家辉街头摆摊,迷惘学友夜夜买醉,忧郁黎明自杀未遂——在八卦消息里头,通常是不会有人真正死掉的,要是真死了,八卦就摇身一变成了黑色的深邃的话题,很多人便会穿上黑西装戴上黑眼镜站在大雨里默哀,将双眼哭红;很多追忆追思的文章也会见诸报端,将陈年旧事离愁别绪和盘托出,仿佛逝者在世的时候只有他这惟一一个挚友一般——那会让人黯然神伤魂不守舍。我怕死,也怕听到别人的噩耗,所以我看不下去《完全自杀手册》。但它的神秘引力又总让我忍不住要投瞄几眼,眼光所到之处,字字惊心句句惊魂,什么服药、割腕、投水、上吊、自焚、吸煤气、跳火山,同时还叮嘱你服药数量、自杀前的准备工作、未遂后的补救工作等等,真真是不让人活了。我顿时入坠深渊,眼前光影明灭,心胸闷钝不堪,千金难买的大好一日就这样眼睁睁被自己不争气的好奇心给毁掉了。
说到死,再关联到电影,我首先想起来的角色是伊朗男人巴迪,他在樱桃树下挖了一个坑,然后去寻找一个能将自杀后的自己埋进去的人。没人愿意帮他,因为宗教啊人道啊法律啊是不允许有这样的助人为乐之事发生的,或者说,大家都怕死,即便那死亡是属于另一个躯体的。辗转而回的巴迪最后躺在樱桃树下,望天而笑。这很无趣,观众到底体验到了什么,是生之璀璨与意蕴吗?又或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总之那个坑是白刨了,阿巴斯不知道刨坑的苦力有多辛苦,在伊朗那个穷地方,这种人一年到头恐怕也挣不到三五两银子,说不定他一绝望就把自己给埋进去了,然后他那脸色黑红的老婆坐在坟头哭天抢地,痛不欲生。这更像电影,电影不就是一场梦吗?那就不该把噩梦排除在外。你看《爱之亡灵》中的憨厚村夫仪三郎死的多惨,他被跟自己老婆通奸的浪荡子阿石所杀,含冤而亡,尸身跌落枯井,灵魂永无安息之日。后来他的鬼魂在村落里游来荡去,最终惩治了害死他的奸夫淫妇。鬼玩人这一段儿显然是大岛渚的用心所在,告诉人们欲望与罪恶感是怎样将越界者推入崩溃的深渊的。这样的故事我们早已耳熟能详,在真实生活中也屡有发生,残忍惊怖绝不在电影之下。当然在我们所听到的故事里,坏人最终都伏法了,或者死的比憨厚的受害者还要惨,否则的话我们就不会了解到故事的来龙去脉了——凶手逍遥法外,且自悠哉无人管,一切都被黄土黑水掩埋掉了。那样的漏网者需要极佳的心理素质,那恐怕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我对死亡的最初印象来自一个乡下奶奶的逝世。我九岁,父母带我去奔丧。灵堂里哭声不绝,又进来一个亲戚,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抽动着双肩嘶哑地哭起来。跪在地上的灰头土脸的孩子们磕头特别实在,咚咚咚砸在红砖上,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疼似的。夏天热,遗体放在冰柜里,众人围坐在旁边,守灵于漫漫长夜。守到半夜,都困倦了,冰柜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迷糊的人们没有不瞬间清醒胆战心惊的。我仿佛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出了窍。后来看《童年往事》,阿孝的父亲猝死,奶奶哭,妈妈哭,姐姐哭,弟弟哭;守灵的夜晚,小孩子倒在地上睡着了。我极其容易地就被这些场景带回到了从前,仿佛又看见那些头戴白巾的哭泣的女人们,还有在她们身后迷惘地张望着的儿女。到了吃饭的时候,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端着面条拿着油条蹲在院子中央狼吞虎咽,太阳金光四射,知了在头顶啼叫不息。
说到《童年往事》中阿孝父亲的死,我倒是挺羡慕的。我羡慕他死在了无声无息的梦中,应该没有什么痛楚;我更羡慕他一声不吭就死了,毫无征兆,剩下的人世诸事都抛将给妻儿老小,都不再管,就让他们好自为之去吧。这样说来好像太残酷太没人性了,但人都死了,难道你还要叫他在阴曹地府中继续心事重重不得安宁吗?那是肯定要闹鬼的。就让那个温润沉默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继续读书写字好了,再不用颠沛流离、愁病交加,把鲜血咳到洁白的信笺上。
大人们死了也就死了,孩子们还是要继续生长的,就看他们长得好长不好了。长得好的可以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昂首挺胸;长不好的,就成了天涯小草,终日风吹日晒雨打,虽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那样还真不如死了算了。在长好与长坏之间的是那些夭折了的孩子们。阿孝有一个小姐姐就夭折了,死的时候肚子鼓了起来,很难看。这些都是从妈妈口中听来的,阿孝根本就未曾见过那个小姐姐。阿孝渐渐长大了,在学校里打架、作弊、跟踪女生,十个男孩有九个都是这样混过来的。还有一种共同的经历就是,某天走进教室,老师宣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某某同学死了,希望今后大家注意安全。某某同学的死因可能是多种多样的,据我所知就有染病病死、翻墙摔死、被雷管炸死、游泳淹死、打架打死等等。《牯岭街》中的小明不就被小四儿给捅死了吗?一个上中学的女孩竟然死成那样,足以延展出无限故事。《霸王别姬》中的小癞子是先往嘴里塞满冰糖葫芦然后上吊而死的,《穆谢特》中的穆谢特是自己顺着山坡滚落进河水中淹死的,《荆柯刺秦王》中的赵国小孩们是勇敢地从城楼上跳下去摔死的,还有《活着》中被抽血抽死的有庆和吃豆子撑死的苦根,还有《香港制造》中病死的阿萍……如果说在电影中死去的孩子们还不够逼真的话,那咱们就看看真的。我就亲眼看到一个初中女同学倒毙在讲台上。她走上去演算几何习题,太紧张了,犯病了,咚一声跌倒,头磕在水泥台面上,双眼翻白,死了。还有一个瘦高的男孩儿,玩儿雷管,突然炸了,还好人没死,一只眼睛却瞎了,换成了人造的眼珠。有一天上体育课,跳高,他窜起来,落下去的时候眼珠子却不见了,掉到了沙堆里,差点儿没把我们那粗壮的体育老师吓死。
死亡是无可逃避的,尤其是在电影中。我们很容易迷恋上电影里头那些华丽而颓靡的死亡,比如火飞鸿之死(《燕尾蝶》),比如本之死(《离开拉斯维加斯》),比如夕阳武士之死(《东邪西毒》)。别哭我最爱的人,今夜我如昙花绽放,在最美丽的一霎凋落,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这些场景让我们觉得死亡远比苟活美丽,于是我们开始大声朗诵忧郁的诗篇。可那样的诗篇不是我们自身所能写就的,写就它们的是顾城,是海子,是戈麦,所以他们像樱花一般凋零了,而我们照旧吃喝拉撒地活着。我们的死亡很有可能如同《童年往事》中的母亲与祖母那样,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坐以待毙。没有烟花,没有流星,没有坠落的云朵。我们在死去的时候甚至没有了回首人生的力量。
我们其实根本就没有回首的胆量。如果我们回头,我们只会看到白茫茫的一片,那空洞与迷惘令人心如枯槁面如死灰。我们的过去既不闪光也不坎坷,我们只配装腔作势或者玩味小情小调,在我们中间诞生不了塔科夫斯基那样的大师,也诞生不了安德烈·鲁勃廖夫那样的圣徒。我们书读到一半就睡着,电影看了个开头就走掉,躺在床上觉得闷,走在街上觉得累,何处才是心灵归宿?要是真能像《搏击俱乐部》中的诺顿那样把自己的藏身之处给炸掉就好了,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就是没有身陷过死地,所以我们不懂得何谓挣扎。我们不挣扎,我们就学不会生存的技能与生活的艺术,我们只好继续以梦为马,飘浮在这隔绝的凡尘。
我们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救赎与重生。
所以《完全自杀手册》的诞生到底还是有意义的,读它一遍,也就算“向死而生”了。总是这样,我们在事不关己的虚幻文字中体验种种求之不得的感觉,过后仿佛恍然大悟,实则更为凌乱杂沓。愈凌乱愈迷恋。我们不如将《完全自杀手册》中的各种方法串联起来拍成一部电影,方式可以参考美国新片《蠢货电影版》,只需将其中的整人情节换成自杀段落即可。什么触电、投水、撞车、冻死等种种方式,真奇怪三池崇史冢本晋也等变态高手怎么就没想到过拍一部这样的电影呢?肯定好玩好看过《搞鬼小筑》、《六月之蛇》。写到这儿,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把《完全自杀手册》浏览完了,而且一点儿都不害怕,甚至唇角上翘面带微笑。这笑容跟伊朗男人巴迪的有区别吗?区别大了去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长刀翻飞,万箭齐发,闹成一片,绝不像巴迪那样心清神明、瞬间顿悟。我想我应该走出去呼吸点儿冷空气镇静一下,否则我今夜将无法安眠。我应当在夜色中气沉丹田、吐纳豪情,然后对自己说,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吃好睡好玩儿好。让那些懦弱的人们去死吧。祝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2002年11月19日 颈椎病发
第三部分 电影·小白记忆第58节 死夜——写给Lesli
Depression。
多谢各位朋友,多谢麦列菲菲教授。
这一年来很辛苦,不能再忍受,多谢唐先生,多谢家人,多谢肥姐。
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
——Leslie遗书
Leslie死了。
他死的那一刻,没人知道。
他死后,惊动全球。
报纸托我写一篇回顾文章。
明朝一早,就见报。
报上,头版头条,有人坠楼,血迹斑斑。
冷死的尸身上携有遗书。
我开始写。
我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雨从下午开始下,纷飞着,没有停过。
应该在雨夜街头徘徊。
应该在徘徊中迷思。
十一点二十的时候,我写完。
写得惨不忍睹,写得很恶心。
没起名字,我就把文章发了出去。
扔垃圾。
我经常写垃圾、扔垃圾。
我很空。
我想早点儿睡。
好几天都没睡过好觉了,人像幽魂一样,在空气中飘着。
睡不着,睡不醒。
乱梦可否别再来袭?
有一些声音在我耳边旋绕,隐约的,尖锐的,逼仄的。
是什么声音?
喘息声?啜泣声?咬牙声?
神经的簌簌声?
痛楚的无声的声?
天很高,很远。
夜很长,很深。
什么样的叫喊都冲不破,什么样的飞翔都飞不出。
于是坠落。
坠落在长久的对抗后,坠落在瞬间的顿悟中。
看不看得到擦肩而过的飞鸟?
飞鸟眼中反映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
万千道彩虹?
无数颗流星?
亿万个追梦人?
然后是碎裂的声音。
你的,我的。
所有隐痛的困惑的挣扎着的。
电影再见。
音乐再见。
他已无力继续。
他宁肯割裂。
很久了。
他恍惚,他低落,他无措。
他疼痛,他难眠,他分裂。
很久了。
不要再拿无聊死因制造话题。
他只是病了,病到了尽头,病入了膏肓,什么梦都无力做了。
于是他死。
最后和梦一起飞。
为什么病?
为何不治?
没有答案。
一切都是虚妄的,表象的,自欺的,无力的。
只能在心底追问上苍。
我做错了什么?
我十恶不赦?
我必须被救赎?
我还有救吗?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说了……
大脑开始轰鸣,耳膜即将穿破……
胃壁已糜烂。
泪腺已枯萎。
纷纷乱,乱纷纷。
作家歌手明星投河割腕坠楼。
心理医生开枪自尽。
老兄,你在哪儿呢?
老兄,你要去哪儿?
老兄,你能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