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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玉

_2 倪匡(当代)
他走前了几步,才道:“请坐啊,政府既然借用了这个地方,那我也可算得是半个
主人了,别客气。”
我还想偷偷地将石砚放到书桌上,可是杜子荣锐利的眼光却已经向我手上射来。他
耸了耸肩,道:“卫先生,你手中所捧的是一块十分好的端砚,老坑,上面有两组,每
组五个排列成为梅花形的瞿鹆眼,还有形如白纹的梅杆,这是有名的‘双梅砚’,价值
不赀!”
我没有别的话好说,只得道:“是,是么?”
杜子荣微笑著,道:“你可以打开来看看。”
我将盒盖掀了开来,果如杜子荣所说,这是一块罕见的好端砚,这块端砚,至少也
值一两千英镑,然而却不是我的目标。
我灵机一动,忙道:“是啊,我也是慕这块‘梅花砚’之名,所以,才特地来看一
看的。”
“你?”杜子荣又笑了起来,他可诅咒的笑容使我全身不舒服:“你是为了这块端
砚?半夜三更  请原谅我说得不好听  像做贼一样地走进来?”
我的脸红了起来:“杜先生,你不能这样侮辱我。”
杜子荣向我推过了一张椅子:“请坐!”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然后,杜子荣道:“你很聪明,想到了石砚,这和我接办这件悬案时首先想到的一
样,可是我不妨告诉你,这书房中的一切,全经过最新式仪器的检查,那块翠玉,绝不
在其中!”
我神色尴尬,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杜子荣又道:“熊家在这里居住了很久,勾结政要,占了政府不少便宜,熊勤鱼自
己不敢回来,便是这个缘故,如今新政府大可没收熊家的所有的财产,但新政府却不这
样做,新政府只要这块翠玉  其实,这块翠玉的价值虽高,比起熊家数十年来走漏的
税项来,也还只是刚好够的。”
我也坐了下来,慢慢恢复了镇定:“这不关我的事情。”
杜子荣道:“我说了这许多,只不过是想请你来帮我忙,一齐找那块翠玉,我已经
发现,我一个人要在那么大的园子中找寻那块翠玉,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你看,这里有
上亿块砖头,每一块砖头之中,都可以藏著这块价值连城的翠玉的!”
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这不是太滑稽了么?你们可以动用新式的光波辐射仪来
探测的。”
杜子荣道:“当然可以,但是如果翠玉的外面,包著一层铅,或是其它可以阻止辐
射波前进的东西,那我们也探测不到甚么了。”
我一听了杜子荣的话,心中又不禁一动,再次望了望那块端砚。
包上一层铅,可能在翠玉外先包了一层铅,再包上石片,那便发现不了了,或者,
在石砚之中所收藏的,不是翠玉,而是有关那翠玉的线索,譬如说,有关保险箱的号码
、钥匙等等。
总之,我断定石砚和翠玉有关,要不然,熊勤鱼临死之前,为甚么要提到“石砚”
来呢?
我的行动,逃不过杜子荣的眼睛,他缓缓地道:“石砚……钱……椅……书桌……
这几句话你当然也知道了?”
我怔了一怔:“是。”
杜子荣道:“我们一共找到了十七张石砚,而这所巨宅中的大小椅子,总共有六百
三十四张,书桌有八只,这三样东西,我们全是逐件检查过的,卫先生,你绝不必再多
费心机了。”
我仍然望著那块石砚,杜子荣突然一伸手,抓过了那块石砚,将它用力地砸在地上

我猛然一惊间,石砚已经碎成了一块块,我怒叫了起来,可是杜子荣却淡然道:“
我们早已将它弄碎过了,只不过弄碎的时候十分小心,可以回复原状而不露痕迹的,卫
先生,熊老太爷临死前的那一句话,另有用意,不是照字眼来解释那样简单!”
我听了之后,不禁啼笑皆非!
地上的小石块,证明了杜子荣所说的话,而我想起了自己向熊勤鱼拍胸口担保,我
更是尴尬,我如何向他交代呢?杜子荣又道:“这一句话,究竟有甚么另外的意义,我
已想了两年了,希望你比我聪明,能在短期内想出来。晚安!”
杜子荣话一讲完,便站起身,向外走了开去。
我一个人在书房中发呆。我实在是太自作聪明了。由于我认定了我自己想法是对的
,所以我根本未曾去想一想万一石砚中没有翠玉,我该怎么办。
因此,这时我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著手,来弥补这一片空白!
我考虑了许久,才觉得如果没有杜子荣的帮助,我是不可能成功。
和杜子荣合作,我可以有许多便利,第一,他对这件事已经注意了两年之久,一切
线索,当然是搜集得十分齐全,我便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这些线索。第二,他有著各种
各样的新式仪器,可以帮助寻找这一块失了踪的、价值连城的翠玉。
当然,和他合作也有极不好的一点,那就是找到这块翠玉之后,翠玉将落在他的手
中,而不是到我的手内  但是,如今最主要的是使这块翠玉出现,就算落到了杜子荣
的手中,甚至到了国库之中,只要知道了它的确切所在,还是可以将之弄出来的。
我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停了一停,沉声叫道:“杜先生,杜先生!”
我叫了两声,没有回答我,突然之间,我心跳了起来,感到了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
。那种预感是突如其来,几乎无可捉摸的。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身子向后退去。就在我退出一步间,我听到了“拍拍拍”三声
响。那三声响是接连而来的,随著那三声响,有三件小物事在我的面上掠过,钉在我身
测的门口。
如果我不是及时退了一步的话,这三件小物事一定钉在我的面上了。
我连忙回头看去,不禁毛发直竖!
那是三枝配有十分粗糙简陋,手工打造的铁簇的小箭,箭簇的一半,正陷入门中,
另一半则露在门外,箭簇上呈现一种暗红色。
不管那箭簇是如何粗糙,我知道,只要它擦破了我的皮肤的话,那我就不是站著,
而是倒在地上,在不断地痉挛了!
这种涂在箭簇上的暗红色的毒液,是马来丛林之中土人用来擒猎猛兽用的。和汽车
中的炸药相比,同样地可以杀人,而如果我必须在两者之中选择的话,我是宁可选被炸
死!
我望著那三枝小箭,心中在想,这是第二次谋杀了!
两次谋杀的对象都是我,是甚么人必须杀了我才甘心呢?我到这里来,对甚么人最
有妨碍呢?
我简直莫名其妙,因为我到这里来,是对任何人都没有妨碍的,除非是对杜子荣。
然而我敢断定杜子荣不会想我死去,因为他像我要借重他一样,也想借重我,我们两人
的目的是一样的:使那块翠玉出现。
那么,是谁想谋杀我呢?
我呆了片刻,不敢再从门口走出去,转身到了窗前,推开窗之后,一纵身,跃出了
窗外。
窗外是一大丛灌木,我身子一矮,先藉著灌木的遮掩,躲了两分钟,等到肯定附近
没有人时,才直起身子来,向外走去。
我绕到了一条石子路上,便看到了杜子荣。
杜子荣站在那里,和一个站岗的警员交谈。他听到了我走向前去的急促的脚步声,
转过头来看我,我一望见他那种脸色,便更可以知道,两次谋杀的主使人,绝不是杜子
荣。
我急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你们刚才可曾看到有人退出来么?”
杜子荣和那位警员一起摇了摇头,杜子荣反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哼”地一声:“谋杀,来,我带你去看。”我话一讲完,转身便走,杜子荣和
那警员则跟在我的后面,当我们来到书房的前面时,突然看到附近的灌木丛中,有人影
一闪。
杜子荣和那警员立时喝道:“甚么人,站住!”
可是那条黑影却仍然以极高的速度,向前掠了出去,那警员向黑影逸出的方向,连
放了三枪。
“砰!砰!砰!”三下枪响,震撼了寂寞的黑夜,刹那之间,只见处处亮了灯光,
人声鼎沸,我估计若不是有著一百多人的话,是断然不会发出这样喧闹之声的,想不到
杜子荣竟带了那么多人住在这里!
而那么多人搜寻了两年,还未曾找到的东西,我又怎能在短短的时期内找得到呢?
刹那之间,我心灰意冷,只是呆呆地站著不动。
我看到一个警官狠狠地奔到了杜子荣的面前,杜子荣挥手道:“没有甚么,大家回
岗位去。”
人声不一会就静了下来,那开枪的警员在放了三枪之后,便向矮木丛中冲了过去,
这时他也走了回来,他那三枪当然未曾射中那条人影,但是他的手中,却拿著一块撕破
了的灰绒。
他将那块灰绒交给了杜子荣,杜子荣接过来看了一看,我在一旁也已看清:“这是
从一件衣服上扯下来的,当然是那人逃得很仓皇,被树枝钩破的。”
杜子荣道:“我不以为一个一个人搜索会有用处。”
我点头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这人的身手如此敏捷,他当然已逃远了。”
杜子荣将那块灰绒收了起来,只见王丹忱也已匆匆地走了过来:“发生了甚么事?
长官!”
杜子荣道:“没有甚么事,也不干你们的事。”
王丹忱却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他瞪著眼道:“长官,你们住在这里,除拆屋之外
,还要开战么?我们的律师是可以提出抗议的。”
杜子荣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对不起得很,下次大概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王丹忱又十分恭敬地向我打了一个招呼,退了回去。我直到此际,才有机会转过身
来,和杜子荣一齐,向半开著的书房门看去。
可是,那三枝小箭已不在了。
小箭虽然不在了,但是门上却留下了三个小洞,我指著那三个小洞,道:“你明白
这是甚么造成的么?”
杜子荣面上的笑容,居然也会突然间敛去!他睁大著眼,好一会,才缓慢道:“我
知道,这是一种有毒刺的小箭所造成的。”
我道:“那很好,这种小箭是谁发射的,你可有甚么概念?”
杜子荣又笑了起来,但是他的笑容,却是充满了恨意,令人不寒而栗,他突然卷起
了左腿的裤脚管,我看到在他的小腿上,有一个可怕之极的疤痕,那个疤痕令得他的腿
看来不像是腿。
他将裤脚放下来:“如果我对这射箭的人有概念的话,他还能活在世上,那才算是
奇事了!”
我心中骇然:“你说……你曾中过这样的小箭?”
杜子荣点头道:“不错,这种暗红色的毒药,在射中之后的三分钟内,使人全身痉
挛而亡,我是在中箭之后的一分钟内,将自己的腿肉剜去,但我也在医院中躺了足足一
个月!”
我的心中更感到了一阵寒意,我问道:“你……不是在这里中箭的吧。”
杜子荣道:“就是这里,在那一株含笑树下面,是我到这里调查翠玉下落的第二天
晚上。我在医院中住了一个月之后,又回到这里来,我用尽方法要查出害我的是谁,但
是却没有结果,今天,总算有了线索!”他紧紧地握著那一块灰绒。
想起我刚才的幸运,我不禁直冒冷汗,我呆了半晌,才道:“谋杀你,和谋杀我的
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有人不想令这块翠玉出现。”
杜子荣点头道:“正是如此,那人或者见我十分无用,费尽心机也找不出这块翠玉
来,所以便放弃了对我的加害,如今,你才是他的目标!”
杜子荣的话,令得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战。
我苦笑了一下:“太奇怪了,甚么人不希望翠玉出现呢?”
杜子荣道:“当然是熊家的人!”
我摇头道:“不,你完全错了,我知道你是指王丹忱,或者是其它知情的老家人,
在阻止你行事。可是你难道未曾想到,我是奉了熊勤鱼之命而来的么?熊勤鱼亟需要这
块翠玉,忠心于熊家的老仆人,是不应该谋害我,而应帮助我的。”
杜子荣睁大了眼睛,我知道他一直是在怀疑著熊家的家人的,然而听了我的话之后
,他两年来的怀疑,变得没有了著落。
他和我一样,变成不知如何重新开始才好了。呆了片刻,才听得他苦笑道:“老兄
,你一来,事情非但未曾明朗,而且更复杂、神秘了!”
我摊了摊手:“这证明我们两人都走错了路,我们必须从头开始。”
杜子荣喜道:“你愿意和我合作了?”他伸出手来。
我却暂时不伸出手,只是望著他:“在找寻翠玉这一点上,我与你合作。”
杜子荣一怔,但是随即点了点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是有限度的合
作。”
我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
杜子荣又笑了起来:“卫先生,你不明白么?我们其实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也渐渐在感到杜子荣有著许多人所难及的地方,他脑筋灵活,绝不在我之下,而
且往往在他锋芒逼人,使人觉得十分难堪之际,而又由他主动来给人转圜的余地,他的
确是一个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却是没有法子成为朋友。
所以,我只是抱歉地笑了笑:“或者是将来。”
杜子荣不再说甚么,他只是望著我,过了片刻,才道:“我想我们应该研究如何著
手进行了,我先将两年来我所做过的事情,讲给你听一听。”
我向书房中走去,一面点头道:“这正是最需要的,希望你不要保留甚么。”
第四部:黑社会“皇帝”
我们一起在书房的沙发中坐了下来。杜子荣开始向我简略地叙述这两年来,他为了
寻找这块翠玉所下的功夫。我听了他的叙述之后,再想起我在接受熊勤鱼的委托之际,
以为一到奇玉园,便可以将那块翠玉找到,心中禁不住苦笑。
在两年之内,杜子荣和他的部下,动用了五架光波辐射探测仪,搬动了数十座假山
,抽乾了三个荷花塘,和一个大水池的水,检查了所有的屋子、柱子,以及所有树木的
树干。
总之,凡是可以放得下那块翠玉的地方,他差不多都动手找过了!
结果  结果如何,他不用说,我也知道了,他当然未曾找到那块翠玉。
杜子荣讲完了之后,灰朦朦的曙光已经透进窗子,显得我和他两人的面色,都十分
难看,那只是一种象徵失败的灰色。
我呆了半晌,才道:“其实事情很明显了,杜先生,那块翠玉一定不在奇玉园中!

杜子荣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未曾想到过这一点,然则它不在这里,又在甚么地
方呢?它是一定在这里的,你来此地,证明了熊勤鱼夫妇,也肯定这块翠玉是在这里!

他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们一定未能彻底地了解熊老太爷的那一句遗
言!”
我心中陡地一动:“听说熊老太爷的那一句遗言,是经过录音带,你可曾听过录音
带?”
杜子荣道:“那倒没有,录音带被熊夫人带走,我只是看到了熊夫人记下的那一句
断断续续的话,同时,我在家人处了解到,熊老太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发著抖,是
指著书房的!”我不禁抬起头来,慢慢地巡视著这间书房,秘密是在这里,可是秘密却
又深深地藏著,不肯显露出来。
我们呆了半晌,我才道:“一个人临死之前,所讲的话会口齿不清,熊勤鱼夫人并
不是广东人,或者她听错了,所以她记下来的字句,未必可靠,我立即和熊勤鱼通长途
电话,要他派专人将那卷录音带送到这里来供我们研究!”
杜子荣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希望我们的合作能有成绩。”
他走了出去,我还坐在沙发上不想动,那种古老的沙发,宽大而柔软,整个人像是
埋在椅子中一样,我的目光停留在每一件东西上,我的心中千百遍地暗念著:“那翠玉
……石砚……钱……椅……书桌……千万保守秘密”这一句话。
我相信杜子荣已经反覆研究这句话不下千百遍了,所以我不去多想这句话的内容,
我只是心中奇怪,这块罕见的翠玉,既然是熊家的传家之宝,那么熊老太爷为甚么要捱
到最后,讲完话就断气之际,才讲出有关这块翠玉的秘密来呢?
他为甚么不早一点讲呢?
是不是他有著甚么特别的原因,必须将这样一个大秘密留到最后才讲呢?还是因为
他的儿子不在,而他又对儿媳有隔膜呢?
我的心中,对自己提出了许多问题,然而这些问题,我却难以解释。
我在朦胧中睡去,等到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才一跃而起,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
我离开了西半院,吩咐王丹忱替我准备车子,我要到市区去。
王丹忱对我的态度,似乎不像昨天那样友善,每当我向他望过去的时候,他总是有
意地转过头去,那使我心中起疑。
可是,我心中却又对自己说,疑心王丹忱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曾和我一样,在飞
机场旁,几乎为放在汽车的炸药炸死。
然而他的态度,却又使我肯定他的心中,一定蕴藏著甚么秘密,这当真是一个神秘
的地方,连这里的人,也充满了神秘之感!
我决定等我自市区回来之后,再向他盘问他心中的秘密。王丹忱为我准备的车子是
租来的,我在上车之前,先检查了一下机件,直到我认为安全了,我才上车,驾车向市
区驶去。
我先到了电报局,和熊勤鱼通了一个电话,告诉熊勤鱼,说事情有一些麻烦,但是
我将尽我的力量,而希望他用最快的方法,将那卷录音带带来给我。
熊勤鱼在听我讲话的时候,只是不断地苦笑著,他在我讲完之后,像一个老太婆似
的,嘱咐我必须找到那块翠玉。
他一再地嘱咐著,几乎是在向我苦苦哀求,而他更告诉我,由他经营的一家银行,
也已开始不稳了,如果这样的情形再持续下去的话,那么他可能一下子便垮了下来,再
难收拾。
而如今能够救他的,便是那块翠玉。
当我和他通完电话之后 我的心中不禁茫然,我想起,照如今的情形看来,成功的
希望十分微小,那么,熊勤鱼就会垮台。熊勤鱼一个人垮台不要紧,由于他所经营的商
业,从银行到工厂,不知凡几,那么直接、间接影响的人,不知有多少!
我感到责任重大,心境也十分沉重,我低著头,向电报局外走去,电报局的大堂中
人不少,我也未曾向别人多望一眼,只是低头疾行,可是在忽然之间,我却突然觉出,
似乎有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后面!
我连忙加快脚步,向前疾行了几步,然后,在突然之间,我停下,并且转过身来。
在我的身后,果然有人跟著,由于我的动作来得太过突然了,所以,当我突然转过
身来之际,跟在我身后的那人,避之不及,几乎和我撞了一个满怀!那当然使这人极之
惊愕和发窘。
可是,在那一刹,我的惊愕和发窘,却也绝不在对方之下!
原来那竟是一个女子。而且还是一个三十左右,极之艳丽的少妇,我连忙后退了一
步,心想我一定是神经过敏了,那少妇大约也是要离开电报局,只不过恰好走在我的身
后而已。
我在后退了一步之后,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那少妇惊愕受窘的神情,也
已褪去,她向我一笑:“不必介意,都是我不好,我想向你打招呼,但是却又提不起勇
气来。”
我更是愕然:“你想向我打招呼?”
那少妇又十分娇羞地笑了一笑,老实说,这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少妇,而且她对我这
样友善,这不免使我有些想入非非。
但是我到这个城市来,不到两天,已经有两次险乎丧失生命了,这使我对这种“飞
来艳福”,也抱著极其小心的态度。
我沉声道:“不知道小姐有甚么指教?”
她道:“我想你是卫斯理先生了。”
我一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她又道:“你是受熊勤鱼所托而来的,是不是?
你来这里的任务,有人知道了,那个人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他
见一次面!”
我冷冷地望著她,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这少妇来得太突然,太神秘了!
我站著发呆,那少妇又道:“这件事,保证对你有利,你不信我么?”
她又向我嫣然一笑,一个男人要当著那么美丽的女子面说不信她,那是十分困难的
,但我却使自己克服了这个困难,硬著心肠,反问道:“我凭甚么信任你呢?”
那少妇又笑了一下,她大概知道她的笑容是十分迷人的,所以不断地使用著这个“
武器”,我几乎要被她这种“武器”征服了,在她微笑的时候,我感到目眩。她道:“
你看,我是能伤害你的人么?”
我点头道:“你当然不会,但是指使你来的是甚么人呢?我可以听一听么?”
那少妇道:“暂时不能,等你跟我去之后,你就会知道了,那是半小时之内的事情
。”
我硬起了心肠:“对不起,我  ”
然而我这一句话未曾讲完,便停了下来,我本来是想说“我不准备跟你去”的,可
是我在停了一停之后,却道:“  我想我一定要跟你去见那人了!”
使我改变主意的是她的手袋,那是一只十分精致的黑鳄鱼皮手袋,手袋的开合夹是
圆形的,一端正向著我,使我看清楚那是一柄可以射出两粒子弹的小型手枪的枪管。
在我和她这样近的距离中,她发射的话,我一定难逃一死,而她却可以从容退却。
当然,我可以出其不意地反抗,但是她美丽的验上却充满了警觉,我想反抗,只怕
也不一定得手,所以我便非改变主意不可了。
她又是嫣然一笑,向旁退开了一步:“那么请你先走一步。”
我向电报局外面走去,她跟在我的后面,才一出门,我便看到我停在门口的车子,
车门已被人打开了,一个戴著黑眼镜的男子,正倚著车门站著,一看到我们出来,他便
钻进了车子。
我冷笑地道:“哦,原来你们请人客,连自己的车子也不备的么?”
那少妇道:“那样岂不是更可以少些麻烦?”
我不再出声,坐进了车子,我坐在那少妇和神秘男子的中间,那少妇手袋上的秘密
小型枪仍对准我。我心中暗暗好笑。在电报局的大堂中,她用这小型枪对著我,使我不
能不就范,那是我如果扑击,她可以有闪避余地的缘故,而当她闪开去之后,她仍可以
向我发射。但是在车中,情形却不同了,一个有经验的人,一定不会在车中用武器胁迫
对方,而离得对方如此之近的,她应该在车子的后座胁迫我。
因为我和她若是离得如此近,我要突然反击,她不一定稳占优势。
但是我却不动,我已经决定了想见见要会我的是甚么人!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不但有人谋杀我,而且有人要用绑票的方法使我去见
一个人,这不能不使我心中感到奇怪,也不能不使我一探究竟!
我索性诈癞纳福,尽量靠向那少妇,那少妇似怒非怒地望著我。当然,我一方面还
在仔细留心车子所经过的路线,以便知道我自己身在何处。
二十分钟后,车子到了海边。
在码头上,早已有四个戴著黑眼镜的人并排站著,一看到车子驶到,立时分了开来
。照这阵仗看来,想和我会见的人,似乎是当地黑社会方面的人物。
我下了汽车,走到码头上,被他们六个人一齐簇拥著上了一艘快艇,快艇向海中驶
了出去,雪白的浪花溅了起来,使得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点濡湿。如果我们走出海去钓鱼
的话,那情调实在太好了。
快艇在海面上驶了半个小时,似乎仍没有停止的意思,我的心中也越来越不耐烦,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艘乳白色的大游艇,正向著快艇驶来。
而在游艇出现之后,快艇的速度也开始慢了下来,不一会,两只船已并在一起,游
艇上有软梯放了下来,我上了软梯,甲板上放著两张帆布椅,有两个人正躺在帆布椅上
晒太阳。
那两个人的衣著,十分随便,但是在他们身后的大汉,却全是西服煌然。那两个躺
在帆布椅上的人显然是大亨,八成也是要与我见面的人了。
那少妇先我一步,到了两人的面前,道:“卫先生来了。”左首那个胖子懒洋洋地
哼了一声,道:“卫先生,请坐。”
右边的那个人,甚至连动都不动,他们两人脸上的黑眼镜也不除下来。
而且更有甚者,甲板上除了他们两人所坐的帆布椅之外,绝没有第三张椅子在,那
胖子“请坐”两字,分明是在调侃我!
这不禁使我怒火中燃,我冷笑一声:“你们要见我?”我一面说,一面陡地向前,
跨出了两步,在跨出了两步之后,我的身子,突然向前倒去!
我的动作是如此之快,所以那胖子虽然觉出不妙,立时站起身来之际,已然慢了一
步!
我一跌到了甲板上,双手已抓住了帆布椅的椅脚,用力向上一抬,那胖子一个仰天
八叉,重重地跌倒在甲板之上。
而我的身子,早已弹了起来,顺手曳过了椅子,坐了下来,冷冷地道:“给客人让
座,这几乎是最简单的礼貌,难道你不懂?”
在游艇的甲板上,约有六个大汉,这六个大汉的动作,快疾得如同机械一样,我刚
在椅上坐定,那六个人手抖著,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柄手枪,枪口毫无例外地对准了我。
那胖子从甲板上爬了起来,面上的胖肉抖动著,毫无疑问,他口中将要叫出的几个
字是“将他打死”!
但是,那胖子却没有机会出声。
一直坐在椅上不动的另一个人  他是一个高个子,却并不胖。
那高个子留著小胡子,面部肌肉的线条很硬,一望而知是一个十分残酷的人。这个
人比胖子先开口,他笑了一声:“别这样对待客人!”
那六个枪手的动作,又比机械还整齐,他们立时收起了手枪,胖子的面色觉得十分
狼狈。
而我则直到此际,才松了一口气,别以为我不害怕,我之所以敢动手对付那胖子!
是我认定在这两个人中,胖子的地位较低。所以我敢于将胖子摔倒。在一个盗匪组织之
中,你若是处在劣势中,那你绝不能得罪第一号人物,但却不妨得罪第一号以外的人物
,说不定首脑人物还会欣赏你的能干!
目前的情形就是那样,胖子固然满面怒容,但是却也无可奈何。那中年人直了直身
子,除下了黑眼镜,他的双眼之中,闪耀著冷酷的光芒,他望了我一会,才道:“我来
自我介绍,我是丁广海。”
我怔了一怔。
丁广海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他是这一带黑社会的领导者。关于他组织犯罪集团
的故事太多,最脍炙人口的是他在十五岁那年,便带著一批亡命之徒,向固有的黑社会
首领挑战,结果是他赢了,而从那时起,他便一直是所有犯罪集团的“皇帝”,他的外
号就叫著“广海皇帝”。
当然,和一切犯罪组织的首脑一样,他在表面上,也有著庞大的事业。他甚至曾率
领过工商代表团去参加国际贸易展览,但是实际上,他却操纵著附近数十个城市的犯罪
组织!
想不到在这里会和这样的一个人物见面!
我那时年纪还轻,听了丁广海的名字之后。竟呆了半晌之久,才道:“我也来自我
介绍,我是卫斯理。”
丁广海点了点头,又戴上了黑眼镜。叫人不能从他冷酷的眼睛中判断他心中在想些
甚么。
他又欠了欠身子,才道:“卫先生,我们请你来,是想请你带一件东西离开本地,
你一定肯答应的,是不是?”
我绝不知道他要我带的是甚么,我也不高兴他那种一定要我答应的口气。我冷冷地
道:“丁先生,你手下的走私网,辖及全世界,有甚么东西要劳动我这个局外人的?”
丁广海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石像一样,而他的声音也硬得像石头,他讲的
仍是那句话,道:“我要你将一件东西带离本地,你一定答应的,是不是?”
他讲的话,硬到了有一股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我“霍”地站了起来,我看到甲板
上每一个人都望著我,那个胖子的脸上,更带著幸灾乐祸的神色。
我知道如果我一拒绝了丁广海的要求,那一定要吃眼前亏的了。
我站了片刻,又坐了下来,表示我已认清当前的情势,不准备有反抗的行动。但是
我心中却正在盘算著反抗的方法。
我摊了摊手:“那么,至少要叫我明白,我带的是甚么东西。”
丁广海冷然道:“没有这个必要,你在半途中也绝不能将它拆开来看,只消将它带
到指定地方,才交给我所指定的人,那就行了。”
我半欠身子,沉吟道:“这个  ”
任何人都以为我考虑的结果,一定是屈服在丁广海的势力之下,而答应下来。所以
胖子脸上那种高兴的神情也消失了,枪手的戒备也松懈了。
但是就在这时候,我却如同豹子一样地向上跳了起来,我撞向一名枪手,我刚才注
意这个枪手放枪的地方,所以我撞倒了他,他和我一齐跃起来的时候,他的手枪,已到
了我的手中,这使他陡地一呆。
而他的一呆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将他的手腕握住,将他的手背扭了过来,他的身子
挡在我的前面,我就可以安全了。
这一切全是在极短时间内所发生的,正当我以为我已获得了暂时安全的时候,“砰
”地一声枪响,打断了我的幻想。
随著那一声枪响,我身前的那个大汉身子猛地向前一跌,我的肩头之上,也感到了
一阵剧痛,一颗子弹,穿过了那大汉的胸口,射向我的肩头。
那大汉毫无疑问,已经死了。
我抬头向前看去,放枪的正是丁广海,他的手中握著一柄精致之极的左轮枪,他面
如铁石地望著我。他竟会毫不考虑地便杀死他的手下,这的确是令人所难以想得到的事
情。
我松开了手  左手,右手同时松开。那大汉的身子倒在甲板上,血从他胸前的伤
口向外淌去,在洁白的甲板上留下了殷红的痕迹。我手中的枪也跌到了甲板上,我已受
了伤,而且失去了掩护,没有能力再坚持下去。
丁广海缓缓地举起枪来,向著还在冒烟的枪口,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对不起,使
你受伤了,我要你做的事,你一定答应了,是不是?”
我低头看我肩上的伤口,血已将我整个肩头弄湿了,我后退一步,倚著舱,才能站
得稳身子,我苦笑著道:“我能不答应么?”
丁广海冷冷地道:“你明白这一点就好了,你甚么时候离去,不必你通知,我们自
会知道,在你临上机之前,将会有人将东西交给你。你要记得,今天的事情,不准对任
何人讲起,如果你伤口痛的话,也不要在人前呻吟,明白了么?”
我只是望著他,一声不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有甚么话好说呢?
我呆了片刻,只是冷冷地道:“我已受了伤,难道能够不给人家知道么?”
丁广海道:“当然可以,你在这里,可以得到最好的外科处理!”
我在那艘游艇之上,不但得到了最好的外科处理,而且边换上了一套西装。那套西
装的质地、颜色、牌子,可以说和我身上所穿的那套,绝无不同。这使我知道了一件事
,那便是丁广海对我的注意,至少是在我一下飞机起就开始的了。
我当然不能肯定对我进行两次谋杀的就是他,但是却可以断定,我此行又惹出了新
的是非!
等我从舱中再回到甲板上的时候,丁广海仍坐在帆布椅中,一个人死了,一个人伤
了,但他却始终未曾站起过身子来,“广海皇帝”的确与众不同!
我在两个大汉的监视下,站在他的面前,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一个乞丐
一样,道:“去吧!”我回过身去,已有人将我引到了船舷,我走下了绳梯,上了快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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