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多了一个

倪匡(当代)
多 了 一 个
----------------------------------------------------------------------------
第一部:世上最奇怪的人
我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看来大约三十岁,身高一七五公分左右,男性,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著
一套廉价的西装,愁眉苦脸,不住地搓著手。
他的样貌很普通,如果见过他,不是仔细观察他一番的话,一定不容易记得他的样
子,像这样的人,每天在街上,要遇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我却要称他为世界上最奇怪的一个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要明白他的奇怪
,必须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否则,若想用简单的几句话,来形容他的奇怪,是不
可能的事。
如果一定要用最简单的语句,来表示这个人的奇怪,那么,可以称他为“多出来的
人”。
甚么叫作“多出来的人”呢?那又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得清楚的了,还是让
我来详细叙述的好。
大海无情,上午风平浪静,到下午便会起狂风暴雨,波涛汹涌。吉祥号货船,这时
遇到的情形,就是那样。
吉祥号货船是一艘旧船,它的航行,即使是轮船公司,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勉强的
航行”,但是由于货运忙,它一直在海中行驶著。
吉祥号货船的船长,是一个有三十年航海经验的老手,他十六岁就开始航海,从水
手一步步升上去,升到了船长的职位,像顾秀根船长那样的情形,在现代航海界中,已
经不多见的了。
在顾秀根船长的领导下,各级船员,一共是二十二个,连船长在内,一共是二十三
个。记住这个数字,一共是二十三个船员。
吉祥号由印度运了一批黄麻,在海洋中航行到第七天,一股事先毫无警告的风暴便
来了,这艘老船,在风浪中颠簸著,接受著考验。
不幸得很,风浪实在太大,而船也实在太旧,在接连几个巨浪之下,船首部分,竟
被卷去了一截,船尾翘了起来,船长眼看船要沉没,而他也已经尽了最大的责任,是以
他只好下令弃船。
即使船上的人员,全是有相当航海经验的人,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一样慌了手脚。
救生艇匆匆解下,小艇在风浪之中,看来脆弱得像是鸡蛋壳一样。船长记得,一共
放下了五艘救生艇,他也看到船员纷纷上了救生艇。
他自己最后离开。在那样纷乱的情形下,他也根本无法点一点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离
开了,因为救生艇一放下了海,立时便被巨浪卷走,根本不知下落。
顾秀根船长最后离开货船,所以他那艘救生艇中,只有他一个人。当救生艇随著巨
浪,在海面上上下下挣扎的时候,除了听天由命之外,任何办法都没有。
顾船长一个人,在海面上足足漂流了两天,才被救上了一艘大型的货船。
在海面上漂流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他的船员怎么样了,而他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之
下,被救上船去的。当他神智清醒之际,七个人涌进房间来,那是吉祥号货船上的大副
和六个船员。
劫后重逢,他们自然喜欢得拥在一起,船长问道:“其余的人有消息么?”
“有,”大副回答:“我们听到收音机报告,一艘军舰,救起了六个人,一艘渔船
救了四个,还有一艘希腊货轮,救起了六个人。”
顾船长一面听,一面在算著人数,听到了最后一句,他松了一口气,道:“总算全
救起来了!”
可是,他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立时皱了皱眉:“不对啊,我们一共是二十三个人
,怎么四条船救起来的人,有二十四个?”
大副道:“是啊,我们以为你早已在另一艘船上获救了,因为二十三个人已齐了,
却不料你最后还是被这艘船救了起来。”
顾船长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随便道:“或许是他们算错了。”
这时,那艘货船的高级船员,一起来向顾船长道贺,贺他怒海余生,同时表示,他
们会被送到邻近的港口去,所有获救的船员,都将在那里集中。
顾船长又安心地休息了一天,船靠岸,他们一共八个人,被送到了当地的一所海员
俱乐部中,其余的获救海员,也全在那里了。
可是,顾船长才一和各人见面,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了,首先迎上来的是二副,
大副和船长一起到的,他问道:“每一个人都救起了?没有失踪的?”
二副苦笑了一下:“没有少,可是多了一个。”
顾船长楞了一楞:“甚么?多了一个?”
“是的,我们一共是二十三个人,但是,获救的却是二十四个。”二副回答。
“荒唐,荒唐!”顾船长立时大声说。“荒唐”是他的口头禅,有时,用得莫名其
妙,但这时,却用得恰到好处。二十三个人遇难,怎么会有二十四人获救?那实在太荒
唐了!
二副却道:“船长,的确是多了一个,那个人是和我一起获救的。”
“荒唐,他在哪里?”船长说。
“就是他!”二副向屋子的一角,指了一指。
船长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顾
船长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他向前直冲了过去。
人人都知道顾船长的脾气,平时很好,可是一发起怒来,却也够人受的。
这时,人人都知道他要发怒了,果然,船长一来到了那人的身前,就抓了那人的胸
前衣服,将那人直提了起来。
那人忙叫道:“船长!”
“荒唐,”船长大声叱著:“你是甚么人?你是甚么时候躲在船上的?淹不死你,
算你好运气!”
可是那人却气急败坏地道:“船长,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你怎么也不认识我了?

顾船长更是大怒:“荒唐,我甚么时候见过你?”
那人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的声音,也和哭泣并没有甚么不同,他道:“船长,
我是你的三副啊,你怎么不记得了?”
顾船长呆了一呆,在那刹间,他倒真的疑心自己是弄错了。
可是,他定睛向那人看著,而他也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未曾见过他,于是他又大声
道:“荒唐,你如果是三副,那么他是谁?”
船长在说的时候,指著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正是船上的三副。这时,当船长向那
年轻人指去时,那年轻人冷笑著:“这家伙一直说他自己是船上的三副,弄得我也不知
道自己是甚么人了!”
那人急急地分辩著:“他也是三副,船上有两个三副,船长,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我是卜连昌,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船长松开了手,他不认识这个人,可是卜连昌这名字他绝不陌生。
他认识的卜连昌,是一个醉酒好事之徒,当过三副,凡船长一听到他名字就头痛,
是一个十分不受欢迎的人物,而且绝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这时,船长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这个自称卜连昌的人,是一个偷渡客,他不
知是甚么时候躲上船来的,在船出事的时候,他也跳进了救生艇中,自然一起被人家救
了上来。
所以船长道:“你不必再胡言乱语了,偷渡又不是甚么大罪,大不了遣回原地!”
卜连昌却尖声叫了起来,他冲到了大副的面前:“大副,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和你
出过好几次海,你一定记得我的,是我卜连昌啊!”
大副也记得卜连昌这个人,但是他却终于摇了摇头:“很抱歉,我实在不认识你,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你!”
“你在说谎!”卜连昌大声叫了起来,“这次来印度之前,你太太生了一个女孩,
我还和你一起到医院去看过你的太太!”
大副呆了一呆,船长也呆了一呆,和船长一起来的各人,也呆住了。
二副道:“船长,这件事真是很古怪,他好像真是和我们在一起已有很久一样,他
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家中的事,也知道我们的脾气。”
卜连昌终于哭了起来:“我本来就是和你们在一起很久的了,可是你们全不认识我
了!”
大副忙问道:“你看到过我的女儿?”
“自然看到过,小女孩的右腿上,有一块红色的斑记,她出世的时候,重七磅四安
士,那全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难道你忘了么?”
大副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知道卜连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是那怎么可能
呢?因为他的确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和卜连昌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
大副苦笑著,摇了摇头,卜连昌又冲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摇
著:“轮机长,你应该认识我,是不是?”
轮机长像是觉得事情很滑稽一样,他笑了起来,不住地笑著。
卜连昌大声道:“你不必说不认识我,在印度,我和你一起去嫖妓,你看到了那胖
女人,转身就走,难道你忘记了?”
轮机长突然止住了笑声:“你,你怎么知道?”
卜连昌道:“我是和你一起去的啊!”
“见鬼!”轮机长大声喝著,他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骇然,接连退了几步。“我和
卜连昌一起去,可是你根本不是卜连昌!我们大家都认识卜连昌,你不是!”
卜连昌又转向另一个人:“老黄,你也不认识我了?我和你上船前去赌过,赌牌九
,你拿到了一副天子九,赢了很多钱,是不是?”
老黄搔著头:“是就是,可是……说实在的,我不认识你。”
卜连昌不再说甚么,他带著绝望的神情,向后退了开去,又坐在那角落的那张椅子
上。
没有人再说甚么,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他们实在不知说
甚么才好。
最后,还是船长开了口,他道:“荒唐!你自称是卜连昌?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记不
起你原来的样子?也好,就算我们都记不起你是甚么人来了,你现在想怎样?”
卜连昌抬起头:“当然是回家去。”
“你家人  ”大副好奇地问:“认识你?”
“我有老婆,有两个儿子!”卜连昌愤然地回答:“大副,你别装蒜了,你吃过我
老婆的烧鸡!他们当然认识我!”
大副苦笑了一下:“好,反正我们要回去的,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卜连昌像是充满了最后的希望一样,又问道:“你们每一个人,真的全不认识我了
?”
海员全是很好心的,看到卜连昌那种可怜的样子,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卜连昌这个
人,但是,他们却实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于是,每一个人只好摇了摇头。
卜连昌双手掩著脸,又哭了起来。
船长连声道:“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大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道:“卜……先生,你说你全认识我们,而且自称卜连
昌,那么,你的船员证呢?在不在?”
卜连昌哭丧著脸,抬起头来:“他们早就问过我了。我的船员证,一些衣服,全在
救生艇翻侧的时候失去了,怎还找得到?”
“你是和谁在一只艇中的?”大副又问。
卜连昌指著几个人,叫著他们的名字:“是他们几个人,可是他们却说根本没有见
过我,没有我和他们一起在艇中!”
大副也只好苦笑了起来,他安慰著卜连昌:“你别难过,或许是我们……全将你忘
了。”
大副在那样说的时候,自己也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事,因为他实实在在,从来也未
曾见过眼前这个人,但是为了安慰他,他不得不继续说著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继续
道:“或许是我们都因为轮船失事,受了惊吓,所以暂时想不起你来,这……也是有的
。”
卜连昌绝望地摇著头:“你们,每一个人?”
船长大声道:“荒唐,真是够荒唐的了!”
事情在外地,不会有结果,但是卜连昌说得那么肯定,他甚至可以叫出轮船公司每
一个职员的名字来,又说他的家是在甚么地方,都叫人不由得不信,所以船长虽然觉得
事情太荒唐,还是将卜连昌带了回来。
在飞机上,卜连昌仍然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直到可以看到机场时,他才兴奋了起
来:“好了,我们快到了,你们不认识我,我老婆一定会认识我的。”
大家都安慰著他,卜连昌显得很高兴。
飞机终于降落了,二十四个人,鱼贯走出了机场的闸口,闸口外面,早已站满了前
来接机的海员的亲人,和轮船公司的船员。
几乎每一个海员,一走出闸口,立时便被一大群人围住,轮船公司的职员,在大声
叫著,要各人明天一早,到公司去集合。只有卜连昌走出闸口的时候,没有人围上来。
在卜连昌的脸上,现出了十分焦急的神色来,他踮起了脚,东张西望,可是,却根
本没有人注意他,他显得更焦急,大声叫道:“姜经理!”
一个中年人转过身来,他是轮船公司货运部的经理。他一转过身来,卜连昌便直来
到了他的面前:“姜经理,我老婆呢?”
姜经理望了卜连昌一眼,迟疑地道:“你是  ”
卜连昌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比雪还白,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他尖声
叫了起来:“不,别说你不认识我!”
姜经理却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可笑,因为他的确不认识这个人!
姜经理道:“先生,我是不认识你啊!”
卜连昌陡地伸手,抓住了姜经理的衣袖,姜经理吓了老大一跳:“你做甚么?”
船长走了过来:“姜经理,这是卜连昌,是……吉祥号上的三副。”
姜经理忙道:“顾船长,你疯了?没有得到公司的同意,你怎可以招请船员?”
船长呆了一呆:“那是他自己说的。”
顾船长的话,令姜经理又是一怔:“甚么叫他自己说的?”
船长苦笑了一下,他要费一番唇舌,才能使姜经理明白,甚么叫“他自己说的”,
姜经理忙道:“胡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一推,推开了卜连昌。
这时,又有几个公司的职员,围了过来,纷纷喝问甚么事,卜连昌一个一个,叫著
他们的名字。
可是,他们的反应,全是一样的,他们根本不认识卜连昌这个人。
卜连昌急得抱住了头,团团乱转,一个公司职员还在道:“哼,竟有这样的事,吉
祥号轮船上,明明是二十三个船员,怎么忽然又多出了一个三副来?”
又有人道:“通知警方人员,将他扣起来!”
在众人七嘴八舌中,卜连昌推开了众人,奔向前去,在一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
双眼之中,显得惊惧和空洞,令人一看,就觉得他是在绝望之中。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形
之下,遇到他的。
我到机场去送一个朋友离开,他离开之后,我步出机场,在卜连昌的面前经过。
因为卜连昌脸上的神情太奇特了,所以,我偶然地向他望了一眼之后,便停了下,
注视著他,心中在想著,这个人的心中,究竟有甚么伤心的事,才会有那样绝望的神情

卜连昌也看到我在看他,他抬起头来,突然之间,他的脸上,充满了希望,一跃而
起:“先生,你,你可是认识我?”
我给他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你。”
他又坐了下来,那时,顾船长走了过来,我和顾船长认识却已很久,我们两人,忙
握著手,我说了一些在报上看到了他的船出事的话,反正在那样的情形下见面,说的也
就是那些话了。
顾船长和我说了几句,拍著卜连昌的肩头道:“你别难过,你还是先回家去,明天
再到公司来集合,事情总会解决的。”
卜连昌的声音和哭一样,还在发著抖:“如果,如果我老婆,也像你们一样,不认
识我了,那……怎么办?”
我听了卜连昌的话,几乎想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形,这个人
的神经,一定不正常。
顾船长叹了一声:“照你说,你和我们那么熟,那么,你的老婆,认得我么?”
卜连昌道:“她才从乡下出来不久,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和我的孩子。”
顾船长道:“不要紧,她不会不认识你的!”
我在一旁,越听越觉得奇怪,因为顾船长无论如何不是神经不正常的人!
我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顾船长道:“荒唐,我航海十多年了,见过的荒唐事也够多了,可是没有比这更荒
唐的,我们竟多了一个人出来,就是他!”
我仍然不明白,卜连昌已然叫道:“我不是多出来的,我根本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顾船长道:“荒唐,那么,姜经理如何也不认识你?你还是快说实话的好。”
卜连昌双手掩住了脸,哭了起来。
我心中的好奇更甚,连忙追问。顾船长才将经过情形,向我说了一遍。
而我在听了顾船长的话后,也呆住了。
我当时心中想到的,和顾船长在刚一见到卜连昌的时候,完全一样,我以为他是躲
在轮船上,想偷渡来的,却不料轮船在中途出了事,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
兄弟!”
卜连昌抬起头来望著我,好像我可以替他解决困难一样。我道:“兄弟,如果你是
偷渡来的  ”
却不料我的话还未曾说完,卜连昌的脸色,就变得十分苍白。只有一个心中愤怒之
极的人,才会现出那种煞白的脸色来的。
他厉声叫道:“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直就是海员!”
他双眼睁得老大,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将我吞吃了一样,他那种样子,实令我又
是好气,又是好笑,同时,我多少也有些可怜他的遭遇。
是以,我双手摇著:“好了,算我讲错了话!”
卜连昌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他站了起来,低著头,呆了半晌,才道:“对不
起。”
我仍然拍著他的肩头:“不要紧。”
卜连昌道:“顾船长,我想我还是先回家去的好,我身边一点钱也没有,你可以先
借一点给我做车钱?”
顾船长道:“那当然没有问题。”
顾船长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口唇掀动,欲言又止,像是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
却又难以启齿一样。然而他倒不是不肯将钱借给卜连昌,因为他已取出了几张十元面额
的纸币来。
卜连昌也不像是存心骗钱的人,因为他只取了其中的一张,他道:“我只要够回家
的车钱就够了,我老婆有一些积蓄在,一到家就有钱用了!”
顾船长又吩咐著他,明天一早到船公司去。卜连昌苦笑著答应。顾船长走了开去,
而在卜连昌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极度茫然的神色来。
我在那一刹间,突然产生了一股十分同情之感来,我道:“卜先生,我的车就在外
面,可要我送你回家去?”
卜连昌道:“那……不好吧!”
我忙道:“不要紧,我反正没有甚么事,而你又从海上历险回来,一路上,你讲一
些在海上漂流的经历给我听,也是好的。”
卜连昌又考虑了一会,便答应了下来,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机场大厦,来到了我的车旁。这时,其他的海员也正在纷纷离去
,我注意到当他们望向卜连昌之际,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显得十分异样。
第二部:没有人认识的人
我和卜连昌一起上了车,卜连昌的家,是在一个中等住宅区之中,一路上,我多少
知道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形,他的妻子才从乡下带著两个孩子出来,他们租了一间相当大
的房间,那一层单位,是一个中医师的,可以算得上很清静。
而他的收入也相当不错,所以他们的家庭,可以说相当幸福。
他一直和我说著他家中的情形,而在每隔上一两分钟,他就必然要叹上一口气:“
我老婆为甚么不到机场来接我?”
我安慰著他:“你老婆才从乡下出来,自然没有那样灵活。”
卜连昌不禁笑了起来:“她出来也有半年了,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唉,她为甚么
不来接我?你说,她会不会也不认识我?”
我道:“那怎么会?你是她的丈夫,天下焉有妻子不认识丈夫的事?”
卜连昌的笑容立时消失了,他又变得愁眉苦脸:“可是……可是为甚么顾船长他们
,都不认识我呢?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对付我?”
我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
卜连昌苦笑著,道:“还有公司中的那些人,他们明明是认识我的,何以他们说不
认识我?”
关于这一点,我也答不上来。
这实在是不可解释的。如果卜连昌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么,人家怎会不认得他
?自然不会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一致说谎,说自己不认识卜连昌的。
而卜连昌说那样的谎话,他的目的是甚么呢?
如果卜连昌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那自然是很合理的解释,那么,他又怎能知道
那些人的私事?那些私事,只有极熟的朋友才能知道,而绝不是陌生人所能知晓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是以连驾车到了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还是卜连昌叫了一声:
“就是这条街,从这里转进去!”
我陡地停下车,车子已经过了街口。
我又退回车子里,转进了那条街,卜连昌指著前面:“你看到那块中医的招牌没有
?我家就在那层楼。”
我向前看去,看到一块很大的招牌,写著:“三代世医,包存忠中医师。”
我将车驶到那幢大厦门前,停了下来,卜连昌打开车门,向外走去,他向我道谢,
关上车门,我看到他向大厦门口走去。
可是,他还未曾走进大厦,便又退了出来,来到了车旁,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
……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奇怪地问:“为甚么?”
卜连昌双手握著拳:“我有些……害怕!”
我自然知道他是为甚么害怕的,他是怕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女不认识他。这种担心,
若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那实在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但是,我却觉得,卜连昌已经有了那样可怕的遭遇,他那样的担心,却也不是多余

我立时道:“好的,我和你一起上去。”
我走出了车子,关上车门,和他一起走进了大厦。他对那幢大厦的地形,十分熟悉
,大踏步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看到他在快走到电梯时,和一个大厦的看更人,点了点头。那看更人也向他点点
头。
卜连昌显得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中,却感到了一股凉意,因为我看到,卜连昌才一
走了过去,那看更人的脸上,便现出了一股神情来,在背后打量著卜连昌,又向我望了
一眼。
从那看更人的神情举止看来,在他的眼中,卜连昌分明是一个陌生人!
我自然没有出声,我们一起走进了电梯,一个中年妇人,提著一只菜篮,也走了进
来,我真怕卜连昌认识那中年妇人,又和她招呼!
卜连昌还真是认识那中年妇人的,他叫道:“七婶,才买菜回来啊,小宝是不是还
在包医师那里调补药吃?其实,小孩子身弱些,也不必吃补药的!”
卜连昌说著,那中年妇女以一种极其奇怪的神色,望著卜连昌。
卜连昌也感到对方的神色很不对路了,是以他的脸色又变得青白起来。
电梯停在三楼,那中年妇人在电梯一停之后,便推开了门,匆匆走了出去。
卜连昌呆立著,我可以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发著抖,而我也没有出声,我实在没
有甚么好说的,事实已再明显没有了,他认识那中年妇人,但是那中年妇人却根本不认
识他!
那中年妇人脸上的神情那样奇怪,自然是很可以解释的。在电梯中,有一个陌生人
来和你讲话,那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但是当那陌生人,竟然知你家中的情形时,事情
便十分可怪了!
电梯在继续上升,电梯中的气氛,是一种令人极其难堪的僵硬。
电梯停在七楼,卜连昌的手在发著抖,他推开了电梯门,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他
抓住了我的手臂,转过头来:“刚才那女人是七婶,我不出海的时候,经常和她打牌,
可是她……她……”
我不让他再说下去,便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别说了,等你回到家中之后,好好
休息一下,就不同了。”
我几乎是扶著卜连昌向前走去的,我们停在“G”座的门前,在那扇门旁边的白墙
中,也漆著“中医师包存忠”的字样。
卜连昌呆了一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按门铃。门先打开了一道缝,还有一
道铁炼连著,一个胖女人在那缝中,向外张望著。
卜连昌还没有说话,那胖女人道:“包医师还没有开始看症,你们先到街上去转一
转再来吧!”
卜连昌在那时候,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我连忙扶住了他。
他用近乎呻吟的声音道:“包太太,我是阿卜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那胖女人面上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卜连昌却突然暴躁了起来:“快开门!我老
婆呢?她应该知道我今天回来的,为甚么不来接我?”
胖女人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她道:“你老婆?先生,你究竟是甚么人?”
卜连昌的口唇抖动著,但是他却已无法讲得出话来,我忙道:“他是你的房客,住
在你们这里的,他叫卜连昌,是你的房客!”
胖女人摇著头:“你们找错人家了,我们倒是有两间房租出去,但不是租给他的,
是租给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子!”
就在这时,一阵小孩的喧哗声,传了出来,我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和一个六七
岁的女孩,追逐著,从一间房间中,奔了出来。
卜连昌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卜连昌立时叫道:“亚牛、亚珠!”
那两个孩子正在奔逐,卜连昌一叫,他们便突然停了下来,卜连昌又道:“亚牛、
亚珠,阿爸回来了,你阿妈呢?快开门给我。”
那两个孩子来到了门口,仰起头,向卜连昌望来,卜连昌的脸上,本来已现出十分
亲切的笑容来,可是当他看到了那两个孩子的神态时,他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那两
个小孩望著他,那女孩问道:“阿哥,这人,是甚么人?”
男孩摇著头:“我不知道。”
我连忙推开了卜连昌,蹲下身子来,道:“小弟弟,你叫甚么名字?”
男孩道:“我?我叫卜锦生。”
我忙又道:“你爸爸叫甚么名字?”
男孩眨著眼:“叫卜连昌!”
我直起了身子,那男孩的父亲叫卜连昌!
而在我身边的人就是卜连昌,那男孩子却不认识他!
卜连昌在我站了起来之后,立时又蹲到了门缝前,急急地道:“你看看清楚,亚牛
,我就是你的爸爸,你……你……”
亚牛摇著头,卜连昌急了起来,道:“亚牛,我买给你的那一套西游记泥娃娃,你
还记得么?”
亚牛睁大了眼睛,现出很奇怪的神情来,他一面吮著手指,一面道:“咦,你怎么
知道?”
卜连昌几乎哭了起来:“那是我买给你的啊!”
亚牛大摇其头:“不是,不是你买给我的,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我已经感到事态十分严重,那位胖妇人,似乎不想这件事再继续下去,她用力在推
著门,想将门关上,可是这时,卜连昌就像发了疯一样,突然用力一撞,撞在大门上。
我也不知道卜连昌会有那么大的力道,他一撞之下,“蓬”地一声响,那条扣住门
的铁炼,已被他撞断,他也冲进了屋中。
那胖妇人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天下实在再也没有比胖妇人尖叫更可怕的事了,是以
我连忙走了进去,道:“别怕,千万别怕,他没有恶意!”
卜连昌撞开门,冲进去,再加上胖妇人的尖叫声,和我的声音,实在已十分惊人,
我看到屋中其他的人,也都走了出来。有一个人身形相当高的中年人,他可能就是那个
姓包的中医师,他一出来,就对著卜连昌喝道:“你是甚么人,乱闯做甚么?”
另一间房间中,走出一个看来很瘦弱,满面悲容的女人来,那女人一走出来,亚牛
和亚珠两个孩子,连忙奔到了她的身边,叫道:“妈!妈!”
卜连昌冲进屋子来之后,一直都只是呆呆地站著,在发著抖。
直到那女人走了出来,他才用充满了希望的声音叫道:“彩珍,我回来了!”
那女人吃了一惊:“你是谁?”
卜连昌的身子摇晃著,几乎跌倒。
我忙走过去,问那女人道:“阿嫂,你不认识他,他是卜连昌啊!”
那女人吃了一惊:“卜连昌?他倒和我的先生同名同姓!”
卜连昌的嘴唇在发著抖,发不出声音来,我知道,他出声的话,一定是说“我就是
你的先生”。
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急于开口。
因为我觉得,事情已快到水落石出的阶段了,因为,确有卜连昌其人,而且,卜连
昌也有妻,有子女,那情形,和我身边的卜连昌所说的一样,只不过忽然之间,大家都
变得不认得他而已。
是以我问道:“卜太太,那么,你的先生呢,在甚么地方?”
卜太太脸上的神情,更是忧戚,她先向身边的两个孩子,望了一眼,然后拍著他们
的头:“快进房间去!”
亚牛和亚珠听话地走进了房间中。
卜太太才叹了一声道:“先生,我先生他……死了,我一直不敢对孩子说,她们的
爸爸已不在人世了!”
我吃了一惊,在刹那间,我忽然想起了“借尸还魂”这一类的事情来。
我忙又问道:“你先生的职业是  ”
“他是海员,在一艘轮船上服务,我几天前才接到通知,船在南美洲的一个港口时
,他被人杀害了。”卜太太哭了起来。
卜连昌虽然经我一再示意他不要出声,可是他却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道:“彩珍
,你在胡说甚么?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么?”
卜太太吃了一惊,双手乱摇:“先生……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又道:“卜太太,他的声音,不像你的先生?”
“当然不像!”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来,我在想,卜连昌在海中获救之后,可能还未曾
照过镜子,那也就是说,他可能未曾见过自己的样子。
如果,让他照镜子,他也不认得自己的话,那么,事情虽然仍是怪诞得不可思议,
但是至少可以用“借尸还魂”来解释的了。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立时顺手拿起了放在一个角落的镜子来,递给了卜连昌,道:
“你看看,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认识你自己。”
卜连昌怒道:“你在开甚么玩笑?”
下一页 尾页 共4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