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动不动地望著,直到黄堂来到了床的另一边,叫了她一声,她才抬起头来,眼
睛迷惘,向黄堂略点了点头。
变故发生之后,别说全城轰动,简直是世界性的大新闻,不知道有多少记者想接近
李宣宣,访问、拍照,全靠黄堂安排得好,动用了大量人力,阻止大批记者的骚扰,所
以李宣宣对黄堂的印象很好。
可是她也只是向黄堂望了一眼,失色的口唇,略为颤动了一下,并没有发出声音,
可见得她身心俱乏,疲累之极,连出声的气力也没有了。
这种情形,很叫人怜惜,她苍白的脸,虽然仍有说不出的俏丽,但看了也令人难过
,所以黄堂未曾开言,先叹了几声,这才道:“王夫人,有一些问题,要你回答。”
李宣宣仍没有出声,只是坐著不动,惘然的视线,仍落在王大同的脸上。
五、三路奇兵
王大同一动不动地躺著,看起来,他比李宣宜幸运,因为这时,他什么知觉也没有
。若是他有知觉,只怕他立刻就要接受无穷无尽的盘问。
黄堂又停了片刻,李宣宣没有反应,那是他意料中的事,他又道:“王夫人,事情
是这样,在出事之前,护士曾说,王医生接到了两个电话 ”
他用十分锐利的眼光,捕捉李宣宣的反应。可是李宣宣就像玉雕美人一样,一点反
应也没有,甚至叫人怀疑她的心是不是还在跳,血是不是还在流。
黄堂自顾自把护士所说的供词,叙述了一遍,最后问道:“王夫人,护士认出,电
话中有你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希望你详细的解释!”
李宣宜虽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黄堂可以肯定,她应听清楚了刚才的叙述,因为
她长长的睫毛,不时在眨动,频率和黄堂叙述的紧凑过程相配合。
所以,黄堂在问了一遍之后没有回答,就锲而不舍,隔一分钟,再问了一遍。
问到了第七遍,李宜宣才轻启朱唇,吐出了四个字来:“她听错了!”
黄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事先想了好几遍,说的时候,又运用了不少技巧,满以为李宣宣一定会有所透露
,可是她却只说了四个字,就把黄堂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李宣宣的那四个字,听来轻描淡写,但是却厉害之极,滴水不入,令得黄堂再也没
有法子进一步发问!
她不说“没有那回事”,也不说那护士胡言乱语,只是说那护士听错了。
那表示不论那护士说的是什么事,都和她无关!
黄堂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李宣宣的态度,更令他气馁 她竟然把黄堂当作不存
在一样,望也不望,理也不理,只是一动不动地看著病床上的王大同。
足足有三分钟之久,病房中静得出奇,几乎连生理盐水流进王大同体内的声音都清
晰可闻。
黄堂无法可施,明知没有用,还是加了一句:“那护士说,听起来,是你的声音。
”
李宣宣这次,连眼皮也不拾,一声都没有出。
黄堂又是无奈,又是恼怒,他提高了声音:“王夫人,请你和警方合作!事关五条
人命,还有好几个伤者伤势严重,就算能保得住性命,也会终生残废,警方会尽一切力
量弄清楚出事的原因!”
黄堂说到后来,神情激动,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了!而且,为了加强语气,他双手紧
握著拳,挥动著。
他站得离李宣宣相当近,在他的双拳挥动的时候,看起来,好几次,竟像是会击中
李宣宣一样!
黄堂是极有经验的警官,他自然知道如果拳打证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故意这
样做,目的是为了加强他说话的威势,可以使对方产生怯意,就比较容易吐露实情。
可是。他那一套装腔作势的做法,对于李宣宣,却一点用也没有,全然是在瞎子面
前做媚眼!
李宣宣唯一的反应,是她美丽动人的口角向上略翘了一下,现出了一丝笑容来
那是一个充满了无奈、落寞,嘲弄的苦笑。
黄堂拉过了一把椅子来,坐下,盯著李宣宣看。李宣宣一直坐著,黄堂站著,走来
走去,一直无法和她的视线接触,这时坐了下来,就可以平视了!
可是李宣宣垂下了眼脸,根本不看他,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反问:“有什么用呢?”
黄堂怔了一怔,他的反应算是快的了,可是一时之间,他也难以明白李宣宣忽然冒
出这句话来,是甚么意思。
若是李宣宣指的是,警方就算努力找到了出事的原因,也没有什么用,那未免太轻
视警方了!
黄堂闷哼一声:“弄清原因,可以避免发生惨剧!”
李宣宣听了,总算抬了抬眼,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了黄堂一眼,令得黄
堂在那一刹间,几乎连心跳也停止。
李宣宣接下来所说的话,只怕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可以一下子就接得上腔!
她道:“人人都清楚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人类却也没有能力避免战争!”
李宣宣的话,无可反驳。虽然她在此时此地,说这样的话,和王大同闯了这样的大
祸,扯不上关系,但也令得黄堂又好久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感到十分燥热,伸手抹了抹汗,才能再说话:“种种证据可说明,王医生在
电话中受到巨大的困扰,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李宣宣的回答是:“不知道。”
黄堂再问:“你可发现他近来有什么不正常之处?”
李宣宣的回答是:“没有。”
接下来的时间,黄堂问了许多问题,李宣宣的回答,像是固定的电脑程式:
“不知道”,“没有”。
黄堂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怒意,他知道,若是再在病房耽下去,他终于会忍不住出
手,在李宣宣雪白粉嫩的俏脸之上,重重掴上一个耳光,以出心头这口快要令得他爆炸
的鸟气!
所以,他在自己感到忍无可忍之前,呼哧呼哧喘著气,出了病房,并且十分不礼貌
地重重关上病房的门。
他在门口,又站了一会。才算是怒意稍敛,他吩咐了守卫的警员,任何人都不能进
入病房 除了医护人员。
可是黄堂却没有想到,他无法限制李宣宣的行动。
李宣宣在黄堂怒意勃发,拂袖而去之后,又坐了一分钟左右,一动不动,然后,她
慢慢站了起来,她身形颀长,随随便便从坐到立,就把成熟女性的体态美,表露无遗,
看了赏心悦目之至。
她站了起来之后,轻移莲步,来到了窗前。
为了使光线柔和,窗前下看纱帘,李宣宣在窗前,掀起了纱帘的一角,向下看。
从那个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医院的近门入口处,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等一等!
黄堂离去之后,李宣宣有什么行动,他人怎么能知道?
黄堂走了之后,病房中只有李宣宣和王大同两人,王大同昏迷不醒,莫非王大同是
假装昏迷,暗中在监视李宣宣的行动,所以才知道她做了什么!
当然不是,另有原因,下文自会说明。
李宣宣在窗口,掀开纱帘向下看,约莫看了一分钟 后来,一干人等在讨论时(
卫斯理也在),大家都同意了卫斯理的意见。
卫斯理说:“她等了一分钟左右,就来到窗前向下看,又看了一分钟左右。从时间
来计算,那应该正是黄堂离开医院所需的时间。所以,她在窗口,是在确定黄堂是不是
离开医院。她肯定了黄堂离开了医院,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李宣宣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倒是大家都知道的,她离开了医院 自王大同出事
,她赶到医院之后,她是第一次离开。
所以,当小郭和陈长青从警局赶到医院来的时候,就未能见到这位大美人。
而黄堂在离开医院的时候,由于一无所获,心情十分沮丧,他和小郭、陈长青一样
,想到了卫斯理。觉得这种不可思议的事,除了找卫斯理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所以,
他就去到了卫斯理的住所。
黄堂并没有预料陈长青和小郭也会摸上门来,可是他见了他们,也并不感到意外,
三个人分成了对立的两派,闹得不愉快,黄堂离去之后,运用了他高级警官工作上的方
便,下令调查卫斯理的行踪 现代人和古代人不同的是,现代人到哪里去,都有记录
,出境入境,都在电脑上留下资料,要调查行踪,不是难事。
黄堂的行动,很快就有了结果:十五天前,卫斯理从北欧回来之后,就没有离开过
。
也就是说,他在本城。
黄堂皱著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在一个过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中,要找一个
人,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要找的人是神出鬼没的卫斯理!
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因为他知道进一步的行动也没有用,反而会惹起卫斯理的
反感。他希望王大同闯祸的事,满城皆知,会引起卫斯理的兴趣,那就会主动和他联络
,因为警方始终掌握最多资料。
而小郭和陈长青,在卫斯理住所,等了很久,虽然老蔡有好酒好茶招待,但是卫斯
理并不露面,他们也不能一直等下去。
这期间,小郭有了不少收获。他的手下曾向他报告:“王夫人在住所出现,但无法
接近,正用远程望远镜作密切的监视。”
小郭接到报告的时候,陈长青在一旁,笑了一声:“油头粉面的手下,也是软柿子
,无法接近,就证明没有办事能力!”
小郭当时吃了一记闷棍,没有说什么,不过后来,陈长青却为这句话,向小郭道歉
。因为他随即亲自出马,携带了许多监视的仪器和工具,也到王医生寓所附近去监视李
宣宣。
他也一样无法接近。
无法接近的原因很简单,王大同的寓所独立在一个山头上,只有一条属于私人所有
的道路,可以通到屋子去。那条斜路约长二百公尺,有三道电动铁门。
而屋子的周围还有种种先进的防盗设备,再加上至少有十头以上凶猛的狼狗。
屋主人像是预知自己会有朝一日被人监视,企图接近一样,把自己安全无比地置于
防围之中!
陈长青拣了一个有利的“阵地”,停了车。他做事极有毅力,像这种情形,他可以
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等闲盯上三五天!陈长青也发现,屋子附近,至少有六七个小郭
的手下,也在监视那屋子。屋子是三层洋房,可是每一个窗。都落著帘子,全然看不到
屋中的情形,在花园中,狼狗来回走动,有一个仆人在浇水。
看起来很平静正常,可是谁知道曾有什么波涛汹涌的变故,会随时发生 这种情
形,最合陈长青的性格,为了许多没来由的事,他都可以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研究,
何况这次的事,处处显得如此怪异。
在陈长青对屋子监视了五六小时之后,警方人员来了,由黄堂领队,陈长青在萤光
幕上看到黄堂带著两三个警官,驾车直达铁门边前,停了下来,黄堂下车,按动了门铃
。
附带说一下陈长青这时候用的监视用品 他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人数上还不及警
方和小郭。可是他配备之精良,还非小郭和警方能及,后来小郭和黄堂,对他的配备下
了一句评语:简直难以想像。
这些配备之中,包括了四支无线电遥控的摄像管,可以遥远控制调节焦距,发挥远
摄作用,并且红外线装置。四支摄像管,已被陈长青安放在适当所在,从四个不同角度
监视著屋子。
而摄像管的记录所得,立刻投射在四幅萤光屏上。
所以,陈长青不必像小郭的手下那样,落后到了用远程望远镜,他只消舒服地坐在
车子的座位上,甚至一面喝著酒,一面哼著歌,就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屋外的一切活动
。
他也观察了那条斜路的第一道铁门,发现铁门上装有闭路电视和对讲机。
他就在对讲机旁,一处不易为人发现的所在,放下了一具偷听器,那偷听器只有指
甲般大小,可是有效的传音距离是一千公尺。
同样地,他运用强力弹射器,把这样的小偷听器射进花园去,其中有一枚,落在洋
房二楼的露台上,有几枚落在花园中。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洋房的露台上说话,他也可以接收得到。
当然,他的配备还不止此,但是其他的,大可以等用到的时候再说。
所以,黄堂到了门口的情形,和他与屋中人的对答,陈长青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黄堂按了门铃之后不久,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什么人?”
黄堂仰起头,对准了闭路电视,先说了自己的身分,然后才道:“警方认为,王夫
人有需要接受特别保护,要在屋内外布岗!”
那苍老的声音道:“等一等!”
这一等,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之久,等得黄堂大是不耐烦。翘起腿,看著萤光屏的陈
长青,则抱著看好戏的心情,一点也不急。
然后,又是那苍老的声音道:“夫人说不必了!”
黄堂著急,忙道:“这是警方的责任!”
可是对讲机中传来了“得”地一声响,显然已停止了通话的功能。
黄堂又叫又跳,可是对讲机中,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黄堂十分愤怒,但也无可奈
何,他开始在屋子的附近布岗部署,很快就发现了小郭的那些手下。
可是他交涉了好一会,小郭的手下,强将手下无弱兵,也不会给他吓跑。
黄堂又发现了陈长青的那辆中型货车,气冲冲走过来。陈长青不等他来到面前,就
打开车窗,向他打招呼:“黄主任,喝杯酒?”
黄堂只好乾瞪眼,因为并没有法律禁止人在山上的小路上停车欣赏风景。
陈长青又道:“屋子主人,好像不是很卖帐?”
黄堂指著陈长青,想说什么话,可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所以始终没出声。
到天色全黑了,陈长青看到小郭也来了,黄堂也没有走,屋子之中有灯光在窗帘的
缝中透出来,可是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直到午夜时分,陈长青这个人,有点好处,他能屈能伸,为了达到目的,不在乎
吃点亏,看来不会有什么突发事,他就“先礼贤下士”,利用车上的通讯设备,和黄堂
取得了联络。
他先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黄主任” 深明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然后道:“
很闷,是不是?我有一个提议,警方可以进行!”
黄堂闷哼了一声,没有立刻中止通话,陈长青也就有了献策的机会:“警方可以截
听在这幢屋子打出去的所有电话,那至少可以知道王夫人和什么人有联络,可以知道王
医生电话中的男人是谁?”
黄堂又闷哼了一声,他何尝不想这样做,可是这样做,都是犯法的!
黄堂的回答正气凛然:“你在教唆警务人员触犯法律!”
陈长青立时道:“好了,算我没提过,医院方面有什么消息?”
黄堂没好气:“昏迷不醒!”
陈长青在这时候,又联络上了小郭,他“嗨”了一声:“油头粉面,我正和黄主任
在闲谈,你要不要参加!”
陈长青竟利用了他车上的通讯设备,变成了三人会谈。小郭第一句话就是:
“要加入!黄主任,有卫斯理的消息没有?”
黄堂又闷哼了一声,他几乎要全市的警员,留意卫斯理的下落,可是仍然没有结果
。对小郭的问题,没有答案,自然只好闷哼。
可是他在哼了一下之后,忽然叫了起来:“等一等,什么?是的,一辆外表看来十
分残旧的车子,千万则试图拦截追逐,什么?什么?正向山上驶来,好,继续报告!”
在那几句急速话中,黄堂半个字也没有提到什么人的名字,可是小郭和陈长青已不
约而同,一起叫了起来:“找到了卫斯理?”
他们立刻有了这样的反应,那是由于他们和卫斯理相识已久,自然知道,卫斯理的
车子,外型看来很残旧,是一辆美国大车,可是所有机件曾经过改换,性能之佳,无出
其右。早年,卫斯理还很是气盛的时候,不少驾了新型跑车在公路上耀武扬威的家伙,
由于看不起他的车子,而很吃了点亏。
最后,卫斯理心平气和得多,在公路上遇上有人对他车子投以不屑的眼光,他也就
假装看不见了。黄堂的手下,发现了卫斯理的车子,黄堂下令不准追截,自然是免得他
手下吃亏!
黄堂吸了一口气,回答:“是,而且,车子正驶上山来,看来目的地 ”
黄堂才说到这里,陈长青已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他的设备最好,也最先看到卫斯
理的车子,已经转上山来,驶得飞快,在寂静的午夜之中,发出轰然巨响,转眼之间,
就到了铁门的门口。
这时,陈长青,黄堂,小郭这三路兵马,各自从隐伏之处扑出来,飞快地奔向铁门
。
在他们奔向前的时候,可以听到卫斯理的车子,发出了一下喇叭声,等他快奔到近
前的时候,看到铁门打开,车子“刷”地一声,冲进了门。等他们赶到门口时,铁门恰
好又关上。
六、死囚和看杀头的小孩子
那时,卫斯理的车子,已经停在第二道铁门之前,而第二道铁门,也正在打开来。
卫斯理竟然能够驱车直入,那自然是和屋主人早就约好了的。
而王大同在医院昏迷不醒,和卫斯理有约的,当然是李宣宣了!
奔到了铁门前的三个人,手抓住了门上的铁枝,一时之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各自大叫了一声:“卫斯理!”陈长青加了一句:“带我进去!”
那时,第二道门打开,卫斯理的车子,驶了进去。同时,大门上的一个传音装置,
也发出了警告:“你现在正身在私人产业范围中,请立即后退五公尺,不然,铁门上的
高压电。会使你受到重创!”
听了这样警告之后,三人只好狼狈后退,离门五公尺,眼睁睁地看卫斯理的车子,
直驶进了第三度铁门,直驶到了洋房的面前,转过了墙角,看不见了。
陈长青自恃和卫斯理最热,这时的委曲感也最大,他行为幼稚起来,也真够瞧的。
竟然向著铁门,大大地吐了一口口水。
黄堂和小郭两人,心中也都很不是味道。不过,他们却都错怪了卫斯理 驾车直
驶进花园洋房的,并不是卫斯理。
又是什么人可以驾驶卫斯理的车子,长驱直入地去见李宣宣呢?其实只要略想一想
就可以想出来。就算一时之间想不出,看下去也自会明白。
先要说,李宣宣怎么会和卫斯理发生联系的呢!
那是一种想也想不到的联系 黄堂挟高级警官的身分去按门铃,回应的是一个听
来很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属于王大同的一个老管家,这老管家,还是王大同祖父时代雇用的,情形和
卫府的管家老蔡相仿,这老管家和王大同的祖父,是如何结成了主仆关系的,怕只有他
们自己才知道,其中必然有极其动人的故事在,有机会可以发掘一下。
这位管家的姓很僻:祖,大名是天开,很是响亮。全家上下,在王大同祖父时代,
已称之为开叔而不名,王大同祖父逝世,开叔比孝子还伤心,七七四十九天,只喝酒不
进食,七七之后,人瘦得像一条藤,可知虽是主仆,他和王大同祖父之间,必有极深厚
的友谊。
王大同的父亲,由于自小知道开叔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也对他尊敬之至。
王家发迹甚早,经商的本领大,要不然,也不能早就建立了这样可观的住宅,可是
人丁不旺,一连几代,都是单传,王大同的父亲又死得早 那年王大同只不过十二岁
,还是少年人。
所以,王大同和开叔之间的感情,也非同一般,简直有祖孙之情在内,开叔的身分
,更是尊贵了。
开叔本来地无缘认识卫斯理 开叔年纪已经极大,在王大同成亲那一年,他少说
也有九十岁了,可是身子极壮健,他一扳高大,很难想像中国人的身形会有那么高的,
他身高二一六公分,如果是现代年轻人,必然是出色的篮球明星。
这也是王大同极崇拜开叔的原因,因为少年人免不了有些和人冲突的时候,有这位
大神一样的管家出现在身边,那自然不会有人欺负他了。
老蔡说,开叔有极深的武术造谐,不过从来不露,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
是的,老蔡认识开叔。
老蔡认识开叔的过程也很传奇 老蔡应该说,是早已认识开叔的,当老蔡还是小
孩子的时候,有一次,跟著大伙儿一起去“看杀头”。
“看杀头”是真正的看杀头 就是有人犯了罪,判了死刑,由刽子手操刀,杀头
。
杀头本来是又可怖又残忍的事,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人性之中,有从残忍得到满足
的特性,不独中国,在法国,若是有什么人要上断头台,也必然聚集许多群众观看,看
别人人头落地,当是自己最佳娱乐。
在老蔡家乡这种小城镇,人若是曾看过一次杀头,可以口沫横飞说上半个世纪,接
受没有看过杀头的人的尊敬。
所以,遇有杀头,只要有可能,都会涌去看,看杀头的人,甚至有连夜赶八九十里
夜路来的。
老蔡曾不止一次,向卫斯理叙述过好多次他看杀头的情形,直到卫斯理十分肯定地
告诉他:“老蔡,我不喜欢听讲杀头的事,每听一次,我都要反胃好几天,请你不要再
说了好不好?”
老蔡果然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但是那一次是老蔡第一次看杀头,而且结果出人意表
,所以他多说几次,卫斯理也没有阻止。
老蔡后来,还对许多卫斯理的大朋友或小朋友,说起过那次看杀头的经过。
那次杀头事件的主角,就是祖天开,开叔。
任何“杀头事件”之中,主要的角色,固定不变,只有两个:被杀者和杀人者。
被杀者是待决的死囚,杀人者是执法的刽子手。
那么,开叔在那宗杀人事件之中,是死囚还是刽子手呢?
他是死囚。
老蔡形容那次看杀头,用的词句,十分生动,也道出了他儿童的想法 他跟著大
伙奔向刑场的时候,心中只在想,自己个子小,到了之后,要拣一棵树爬上去,才能看
到杀头的情形,不然,人墙一档,什么也看不到,就难以向人炫耀了。
可是,等他赶到刑场的时候,人山人海,附近的树上,早已攀满了人,哪里还轮得
到他这个小孩子。而且,正有一株树,因为太多人爬了上去,被压得倒了下来,十来个
人头破血流,老察看了也害怕,但是既然来了,也不想立刻离开,只得远远地等著,努
力踞高了脚。
(忽然岔了开去,说起老蔡和开叔的事,是基于卫斯理故事的两个一贯原则。一是
这岔开去的事很有趣,二是和整个故事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看来好像没有关系,但既然开叔在这个故事中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自然发展
下去,就会有关系了。)
所有的人都努力向前挤,希望可以看到死囚的真面目。但是,等到死囚一亮相,各
人都停止了向前挤的动作,个个都发出“啊啊”声和惊诧的神情。
因为死囚的身量极高,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所以个个都可看得清楚。相形之下,
刽子手努力高举著手中雪亮的钢刀,刀尖也不过和死囚的头顶一样高。
死囚的年纪极轻,至多二十岁,神情剽悍,顾盼自豪,双手被反绑著,大踏步前进
,在他身边的兵丁和差役,根本跟不上他。
死囚的背上,插著一块木牌,上写:“斩立决江洋大盗祖天开一名”,在“祖天开
”三个字之上,用红笔划著圆圈 那情形,和舞台上可以看到的情形相仿。
死囚的双眼极有神,许多人期待他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他却紧抿
著嘴,一言不发,所以看热闹的人之中,有沉不住气的,就代他叫了起来,他向声音最
响亮处,望了一眼,神情颇不以为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那时的法律程序比较粗疏,说是“江洋大盗”,但具体的犯罪情形如何,也不得而
知,多半曾经杀人,但是也难以肯定。
临刑的时候到了,这是人人在等待的最紧张时刻,刽子手对昂然而立,比他高了两
个头的死囚,早已反感之至,这时大喝一声:“跪下受刑!”
刽子手是老手,一喝之下,一腿扫出,扫向死囚的腿弯。那一脚,可以令死囚身不
由主,曲膝跪倒,再接著,左手一伸,拔掉插在死囚背后的木牌,顺势用木牌在死囚的
头顶用力一拍。
死囚在头顶被一拍之后,自然会缩一缩头,然后再伸一伸。
就在这一缩一伸之间,刽子手横刀切入,人头就落地,再一脚把人头踢出,杀头事
件就完成了。
这一切开始之前,已有不少曾看过杀头的人,口沫横飞地在说这些必然会发生的过
程。
可是,这次的杀头事件却乱了套,刽子手一腿扫过去,挺立著的死囚,竟然没有跪
倒。非但不跪倒,而且大喝一声,如同半空中陡然响起了一个焦雷,只见他双臂一振,
身上的衣服,首先胀裂,接著,绑住他双手的绳子,也断裂开来。
在他双手得了自由之后,再一伸,就把创子手手中的刀,抢了过来,飞快地虚砍了
三刀,风声霍霍,雪亮的钢刀,如同划出了三道闪电。他就这样,挥著刀,大踏步向外
走去。
所的人都惊得呆了,除了给他让一条路出来之外,没有别的动作,除了刀风声之外
,也没有别的声音!
他飞快地挥著刀,前一刀,后一刀,左一刀,右一刀,一刀又一刀,不停地砍著。
老蔡事后的忆述,也很生动:“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闪电,自他的手上发出来,把
他整个人都包围住了,也像是他整个人都闪闪生光。总有好几十人,就眼睁睁地看著这
个天神一样的死囚,越走越远。”
有时老蔡喝多了酒,就会信口开河,加上另一番形容:“说也奇怪,本来是烈日当
空,午时三刻处决的,在他走远了之后不久,天上就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闪电霍霍,
像是他已到了天上,正在天上挥刀一样!”
老蔡说完了那次杀头事件之后,总会现出十分敬仰的神情。
这个死囚,老蔡当时根本不知道他姓什么名什么,后来,这个人成了满城人口中的
传奇人物,自然也知道了他的姓名。
这个传奇人物大踏步离开了刑场,到哪里去了呢?
死囚的个子那么高大,特徵明显,照说,除非躲了起来不露面,不然,一亮相,人
人都可以知道它的身分,再也躲不过去。
自然,他可以远走他乡,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生活,但当时小城的人想不到这
一点,就当他真的上了天 反正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家乡出现过。
后来,老蔡渐渐长大,来到了卫府,卫斯理开始冒险生涯,又南下定居,老蔡一直
跟著卫斯理。套一句用滥了的成语: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一下子过去了半个世纪,老
蔡才又见到了那个当年的“死囚”。
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老蔡死了一个同乡 人在离乡别井之后,乡谊也就特别重
。那同乡的丧礼,老蔡去了,在殡仪馆,鞠躬如仪之后,照例坐在灵堂上,望著遗像发
怔。
就在那时候,他觉得各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指指点点。他抬头看去,看到
一个身形极高的老人,身形极挺,大踏步走了进来,到了灵堂前鞠躬:这高大老人弯下
身鞠躬时,比他身边站著的人还要高!
虽然事隔已超过半个世纪,但是一见到这高个子,童年的回忆立刻在脑海中浮起。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蔡一想到眼前这高大的老人可能就是当年的死囚时,心跳得
剧烈。
那高大老人行完了礼,向遗像看了一会,也不和人打招呼,转身向外就走。
他身形高大,却一点也不伛偻,所以看起来极挺直,等他走到了灵堂门口,老蔡忍
不住跳了起来,跟了出去,一直跟到殡仪馆门口,眼著那高大老人要上一辆式样古老的
,由穿制服司机驾驶的大房车,老人并不坐向后面,却拉开了前面的门,要和司机并坐
。
老蔡在这时候,叫了一声:“祖天开!”
那死囚的名字,他在知道了之后,就没有再忘记过,所以一下子就叫了出来,而且
,老蔡一直乡音未改,这个名字,自然也叫得乡韵十足。
那高大老人已经弯身准备进车子了,一听得老蔡叫,先是动作僵凝,然后,十分缓
慢地直起身,又很缓慢地转过身,向老蔡望来。
在他的脸上,只是一片冷森,一点也看不出喜怒哀乐,两道目光,却凌厉之极,在
老蔡的身上扫来扫去。
老蔡和卫斯理相处久了,见多识广,可是这时,也不免感到了一股寒意。
在这时候,老蔡虽然知道这一叫是叫对了,可是他还是有点后悔,因为他不知如何
应付才好。
这时,那高大老人已开了口,果然是老蔡的家乡话:“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
别说当年老蔡去看他杀头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就算已经成年,当年看杀头的人,
成千上万,也认不出来了。可是他这一问,证明老蔡刚才叫的,确然就是他的名字!
老蔡是一回来之后,就向卫斯理说起这件事的,他抓著头:“我真是尴尬极了,卫
哥儿,你想想,他这样问,叫我如何回答呢?”
卫斯理也感到好奇,是的,怎么回答呢?过了半个世纪,当年的死囚,如今是什么
身分。就算什么也不是,总也不能冒冒失失上去说:“我认识你!多年前,我去看过你
被人杀头!”
卫斯理笑著反问:“那你怎么回答?”
老蔡的回答很妙,也当真只有他这样的妙人才想得出来 他不开口,而是做手势
,做的手势是以手作刀,扬了起来,向自己的脖子,虚砍了一下。
那高大老人先是一怔,但随即笑了起来,目光也没有那么凌厉了,他也作了一个手
势,令老蔡走过去,老蔡来到了近前,他居然有了笑容,又打量了老蔡一下,道:“那
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吧!”
老蔡一听,那是他已直认不讳了,自然连连点头,同时,望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崇
敬之至,祖天开笑了起来,伸手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下:“当年没有叫刀砍下来,
这颗脑袋还牢牢地长在脖子上,嗯,那次我从法场离开,乡亲们怎么说?”
老蔡在回答之前,先大大地吸了几口气:“说得可神了,你一走,天就打雷闪电,
都说你是到天上去了。说你是天神!”
开叔仰天大笑:“下十八层地狱还差不多,还上天当神灵呢!”
需知一个人,半个世纪前犯了杀头的大罪,被绑赴怯场行刑,临阵开逃,半个世纪
之后,居然遇上了当年曾目击这种盛举的人,那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事。
所以,虽然开叔不愿意多说他自己的事,但还是和老蔡交换了电话、地址。两人也
说起了目前的工作,性质相同,又是同乡三分亲,所以谈得十分投机。
老蔡回来告诉卫斯理的时候说:“开叔听了你的名字之后,像是呆了一呆。”
卫斯理不以为意,因为他名头响亮,知道的人多,开叔有那样的反应,寻常之至。
自此之后,老蔡和和开叔之间,来往并不很密,但是也保持联络。
卫斯理自己没有听说过祖天开这个人的名字,他和白素商量过 白素的父亲就是
七帮八会的大龙头,熟悉江湖上的各号人物,也自小就把江湖上的厉害人物,向白素兄
妹提及过。
白素在听了“祖天开”的名字之后,略皱了皱眉,就道:“爹说过这个人,这人是
一个独行侠,专在窝子里起瓢子。”
白素说的,是北方匪徒或江湖上的“黑话”,“窝子”容易明白,那是匪帮的巢穴
,用现代的的语言来说,就是“犯罪集团”的总部。
而“起瓢子”,就要略为解释一下。
那时天下大乱,盗匪丛生,治安不靖,绑票盛行。在山东河北以及江苏北部一带,
把被绑了票的人,叫“瓢子”(在广东,叫“肉参”),若是事主家人不肯付赎金,绑
票的匪徒一怒之下,把事主杀了,就叫“摘瓢子”。
而祖天开的行为是“起瓢子”,那是把“瓢子”起出来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专
和绑匪作对,单人匹马,独闯匪窝,把被绑票的人救出来!
这当中,虽然也一样有金钱上的收受行为,但那总是侠义行径,所以算是白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