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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忧伤我的左肋

_3 顾溆赜(当代)
  第二天上午我用四节课的时间把稿子彻底地改了一遍,吃中饭的时候给施琴送了过去。一个小时后她给我打了电话,她说稿子我看了,写得真不错,只是溆赜为什么你一定要给人流眼泪的感觉呢。我说不知道,如果你们觉得稿子还过得去就拿去用,不用给稿酬的。她停了一下,说你还依旧保持对他们那么严格的要求吗。我说他们尽力就好。
  下午放学后我一个人悄悄地站在话剧社的窗外看他们排演,我想或许自己错了,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他们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东西,一如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经历怎样,如果他们写一个稿子给我演,我想我也会让他们失望。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就走了,然后给马小铃发了一条信息,我说我在窗外看了你们的排演,请你转告他们,其实他们一直表现得很好,我很开心。
  过了几分钟,表演部的部长给我发了信息,信息里只有两个字:谢谢,附带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上海,一个我在火车上认识的朋友约我去见面,他比我大两岁,还在上大学。
  每次到上海我都会去淮海路,尤其是周末,坐在路边露天的咖啡厅喝很浓的苦咖啡,加巧克力沫,那种浓浓的苦可以让我觉得自己在真实地存活。
  他对我讲了许多话,我搅拌着杯里的咖啡很安静地听他说,他问我今年暑假还去不去乌鲁木齐了,我说去的,以后每年都要回新疆,我很怀念噶那斯湖和天池,在那里我会觉得自己很无暇,一尘不染。
  他笑了一下,说还有烤羊肉串。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对,还有烤羊肉串。
  傍晚的时候我去了石库门,去看上海的老房子,泛黄的春联,积灰的百叶窗,白墙黑瓦的暗调,裂缝的榉木地板,破旧的留声机,幽深的石子路,还有遮天的梧桐树。
  我和上海的情节并不深,但每次仰望身边的老房子,我都会感动,都会有细致的黑白电影胶片从脑海中掠闪而过。
  晚上我住在靠外滩的一个亲戚家,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就是灯火通明的浦东,到处都是霓虹灯眩目的色彩和汽车尾灯快速的滑动。我想我不适合这个城市,而这个城市,也不会学着包容我,但是我明白,我很依赖这座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城市。
  回到学校后我打电话给马小铃,问她巡演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她没回答我的话,却反问我这两天去了哪里,手机一直关着,去我宿舍蹲守了一天也没逮着我,说我已经学会彻夜不归了。我告诉她我去了上海,去见一个朋友。她听见我认真的口气知道我没有撒谎,她说这个星期六就要去杭州演出了。我说杭州,为什么选择在那里。她说杭州人杰地灵呀,再说我们的赞助商就在浙江,当然要顺着人家啦。
  我很讨厌杭州这个城市,因为Sofia就在那个骄傲的地方。我一直把Sofia的改变归咎于杭州那个城市给她带来的影响,我觉得那个丢失了自己风格的城市也让Sofia丢失了自己。
  我没有去过杭州,尽管我知道杭州有清雅的西湖,残寞的断桥,传奇的雷峰塔,但我不觉得那些地方美,我很“恨”屋及乌。
  我想告诉Sofia,我会去她所在的那座城市。
  五天之后我跟话剧社的人到了杭州,布置完演出场地后,纪年说想去西湖玩,同时也有很多人附和。我说我不去了,我想去见一个人。纪年说你在杭州也有熟人吗。我说是啊,有一个。
  我坐出租车去了Sofia的学校,杭州的出租车真的很高级,以至于让我忘了自己是否在打的。
  我站在Sofia的学校门口给她发了信息,告诉她我在杭州,在她学校门口。她很迅速地回我话,两个字:等我。
  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叫“小远”,我回过头,看见Sofia站在距离我十几米的地方。她向我这边走过来,我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对她说嘿。她说你怎么会来这里,事先也没通知我一声。我说过来巡演,明天。其他人去西湖了,我不高兴去,就来找你,是不是会不方便。她愣了一下,说没有,怎么会不方便呢。
  Sofia的学校很精致,布局很巧妙,仿古的教舍和一些零星的欧式建筑结合的十分完美。我和她顺着学校里的柏油路走了很长时间,彼此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讲话,我只想认真记住现在的一分一秒,留给以后见不到她的某一天回忆着用。
  她停下脚步,说小远你说话呀。我说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她说那你就说说明天上演的话剧。我笑了一下,说话剧是用来给观众慢慢品味的,一下子由编剧全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她说是吗,那个话剧叫什么名字呀。我说叫“此时花开,彼岸谁在”。她说名字蛮诱人的,你花了不少心思吧。我说还好,有灵感的时候思路会很多。她抬头看着我,说小远你的灵感一直都很丰富。我很想告诉她,告诉她她一直是我灵感的来源,但我没这样说,原因是我觉得这样说出来只能带来不开心的气氛,所以我就应付着笑了一下,我想Sofia她看见我这样的笑一定会觉得生硬。
  等我察觉已经到情侣广泛出没时间的时候,我说我要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小远我们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着如此大的间隔呢。我笑了一下,说从我们彼此舍弃的那一刻起。
  她送我去了车站,在等公交车的时候她对我说,小远,明天你不请我去看你的话剧演出吗。我摇摇头,说不想,我说Sofia你不要去,我不想看到现实与虚幻的冲突,我不忍心面对台上台下两个截然不同的你。
  她笑了一下,说那好,我不去,祝你成功。我说谢谢。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很早就醒了,一个人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手机没关,一路上手机振动不止,有信息也有电话,信息里的内容几乎一直,大都是询问我在什么地方。
  话剧将在下午两点开演,我在一点半的时候回到了家,我妈看见我时的神情异常惊讶。我丢下行李就出了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高中的校园。
  学校今天在放假,除了操场上有人在打球之外,整个校园都很静谧。我坐在高中的教室里,看着手表,在两点钟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给马小铃发了一条信息,我说我回家了,一大早就走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原谅我的不忍心,祝你们首演成功,我一直相信你们。
  话剧应该会演一个半小时,我就坐在教室里,脑子里很空白,我想努力地记起一些关于自己和Sofia的故事,但我发现记忆越来越模糊,我开始看不清Sofia。
  我转身往后看,背后什么都没有,我感觉太可怕了,我开始想象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Sofia,坐在同样的地方,却面临不一样的将来。
  一个多小时后,我收到一条信息,是Sofia发过来的,她说小远你在哪呢,我没听你的话,我还是去看了你的话剧,但我没哭,真的,我看见“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看见你表达出的感动,看见自己一直都没有到达过的世界。
  我说我坐在高中的教室里呢,坐在曾经的座位上,回想有关你的记忆。
  她说小远,此时花开,彼岸谁在。
  我笑了一下,打了一个电话过去。Sofia轻轻地说,喂。我说我在,一直在。
  偶然地出现,注定地消失(1)
  一块滴血似的墙面,整块整块的红漆压抑着我麻木的视觉。
  St.Roman咖啡屋。
  我不清楚第一次推开St.Roman古堡城墙似的门是什么样的情形了,好像是在周末约了一个网友,她提的见面地点,我如约而至。
  七月的傍晚。我倚着临窗的藤椅,用勺挑起杯底沉积的咖啡渍,舌尖轻轻的抵触,那种苦苦的安慰;只有这种真实的苦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真实的活着。
  身边是大块大块暗灰色的玻璃,还有很深郁的米黄色窗帘,以及屋外匆匆而过的路人,像是在夕阳里的竞赛。
  服务员走过来,说帮您把窗帘收起来好吗,这样光线会好一些。我说不用了,这样很好,谢谢。
  我很早就习惯蜷缩在灰暗的身后,不让人们发现,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存在于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角落,没有伤害。
  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开始尝不出眼泪的味道,我想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也明白自己一直在用蓝色的文字铺写黑色的灵魂,就想从来不用朱红色的水笔一样,那种不属于我的颜色。
  网友那天没有来,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直到杯里的咖啡冷却了,像涩凉的海水。再后来我趴在桌上听咖啡馆里的音乐,来自一支不出名的瑞典乐队,叫Summerstory,歌名是Sunshine。
  我努力地幻想着斯德歌尔摩晴朗的天空,那儿是一个飘雪的地域,只有白色,空洞迷茫的色素下,人们紧收着厚重的羽绒服,呼吸着来自北冰洋湿冷的空气,在庄严的神像下作虔诚地祷告和祝福。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收到她的一封留言。她说她在走进St.Roman咖啡屋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临窗的人一定是我,她说透过玻璃的阳光洒在我脸上,有两道清澈的泪痕;然后她就坐在我身后,静静地默视着我,像一个藏在黄昏里的追梦者。直到我睡着了。
  她叫思溢,生活在宁静的江南,不像北方那样物质般的喧嚣。她说我不用再找她了,她已经回到了江南,她不曾想到在凛冽的北风中会有我这样的一个人,像浪漫的童话故事,很旧的童话故事。
  每天在杂乱的教室里读一些杂乱的文字,于是我开始期待周末,以及和周末同时出现的St.Roman咖啡馆。那是唯一能够让我保持独立人格的场所,为自己而存在。
  去年九月的第一天,我回到学校。在炎热枯闷的阳光下,我遇见了轩缘,灿烂的季节里留下的灰色身影。
  我过去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然后擦身而过,风铃般清朗的笑靥,还有灿烂的季节里留下的灰色身影。
  我不知道多少个默默留下的身影被我淡忘,从开始到现在。
  生活仍旧在继续,过一种搪塞别人,也在搪塞自己的日子。有教室,有食堂,有秋千,有St.Roman咖啡屋,有我的文字,和心跳。
  我开始沉醉于蓝蓝的天空和漂浮不定的云,还有云下川流不息的人;构思一组被快速播放的胶片,没有霓红灯,却有刺眼的阳关和斑驳的黑影。我想自己也是这许多中的一个,漫无边际的漂流——希望藏在深黯的胶片里,却被药水浸渍地凸现出来。
  终于有一天,当我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少掉了些什么以后,思溢给我发了一封信,她说我看了你最近在网上论坛里的东西,感觉你好像不再是以前那样随心所欲了,你对键盘开始生疏,对屏幕开始畏缩,你的文字已经开始荒老,寸草不生……
  那封信写了很长很长,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真切地去拼凑字符了;我开始觉得有太多的东西在改变着,一点一点,总有一天我会不认识自己;即便站在镜子前面,我也会觉得模糊,觉得世界在扭曲,在失真;像天衣无缝的魔术,我被不折不扣地迷惑,陷入无法脱离的留恋之中。没有救命的稻草给我,只有灰蒙蒙的尘土,还有在混沌的空气中闪着绿光的眼睛。
  我以为错过就没有了,就失去了,即使再次的邂逅恐怕也不会有当初的冲动。我感觉自从思溢给了我那封信之后,她就彻底离开了我的周围;她在信中所讲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不久后的现实,我不得不承认,纵横的方格稿纸让我耳晕目眩,我的笔尖开始颓废,开始枯萎,开始像没有谱曲的歌,开始一点一点地憔悴。
  我有时想思溢应该算是一个了解我的人,而我却还没见过她,但在她行云流水般的字下,我总认为她会出现的。
  依然是去年的九月,我相信多少天之前从我身边划过的轩缘会再次让我遇见。我不知道这种陌生的期待在说明什么,只是觉得模糊,心里模糊。
  当我按下键钮,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就看见了轩缘,一种久违的情绪。她笑着对我说,进来啊。
  狭小的电梯里有一抹淡淡的迷香,她搂着一叠考试卷,静静地倚着扶手。
  “嗨。”我跟她说。“你常来吗?”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很漂亮,哼哼。”
  “哼哼。”
  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陆续地有人进来,我隔着陌生的人看她,她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走出了电梯,依旧是风铃般晴朗的笑靥,和灰色的身影。
  我难以描绘自己在隐藏什么,对思溢,对轩缘,还是对自己;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在爱思溢,还是在爱轩缘,还是在爱自己。
  学校里天天会有随风飘逝的紫苜蓿,从河边荡过秋千,落在精致的桥头。我走在学校里很容易想起思溢和轩缘,预感她们有一天会突然一起走到我面前,留给我一个选择,又悄悄地离开。有时我就陷入了这个头疼的选择中,宁愿她们不要在出现,我根本无发割断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不如让她们一起抛弃我算了。
  我想不会有人可以改变我的节奏,正如同我也不会改变别人的一样。
  时间还是飘忽不定一点一滴地从历史中淌过。
  圣诞节我又去了St.Roman,里面人山人海喜气洋洋,全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人种。刺耳的摇滚乐在巨大的音响里膨胀,挤压着咖啡屋的每一块墙壁:五颜六色的男女尽情地欢呼雀跃,只有头发零乱地甩动,还有毫无表情的脸,吓人的灰白色。
  我问St.Roman的老板为什么看不见SummerStory了,老板笑眯眯地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我说我想听一听他们的Sunshine,但却被一浪又一浪的尖叫掩盖了,我想我不该留在这儿。
  我站在St.Roman的门外,看见的还是一块滴血似的墙面,压抑着我麻木的视觉。墙的背后,我无言以对。
  我的确很失落,感觉又一个可以收容我的地方都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要开始漫无边际的流浪。St.Roman和思溢一样从此没有了。
  当初是思溢约我来的St.Roman,现在思溢已经走了,St.Roman也不必再逗留;互为彼此的殉葬品,一同被埋在地下。
  这是我18年来最悲痛的一个夜晚,发生在耶酥的复活日。
  我不敢再奢求生活可以给我带来什么,我想自己也许就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吧。我也不清楚自己的“一辈子”有多久,但我至少应该不会后悔——我的全部悔恨都丢在了很久的从前。
  除夕的夜晚,我打电话给轩缘,说我想见你。轩缘说我要走了。我问去哪儿,她说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江南。我说别走了,我有话跟你说,她说不行。
  我听见挂钟滴滴嗒嗒地在她和我的沉默中配乐,然后我看见秒针滑过午夜“12”时的那道优美的弧线,还有远处传来的沉闷的钟鸣。
  你是思溢吗?
  ……
  你一定是,你就是思溢。轩缘你告诉我,是不是。
  ……
  轩缘,我想见你。
  那边没有了声音,像一根断了的琴铉,我隐隐约约地听见轩缘对我说,我爱你,真的。
  我迷迷糊糊地握着电话,听着空洞的回声;流出来的眼泪在嘴角泛滥。看见轩缘风铃般清朗的笑靥,还有灿烂季节里留下的灰色身影。
  一个月以后,一个陌生的女孩走到我前面,丢给我一个包裹,说是一个叫思溢的姐姐让她代转给我的。
  我问她那个叫思溢的姐姐呢?她说已经走了。
  我知道思溢不会让我找到的,和轩缘一样,属于一段早就过去的插曲,没有可能重复。
  我打开包裹,有一盘精美的唱片和一封信,片盒上清晰地印有我熟悉的英文:SummerStory,而信上写着:
  我们都是偶然出现在一个注定要消失的地方,只有过去,没有将来。
  最后的落款是“轩缘”。
  初春的阳光很迷人,我站在窗边,感觉自己像是真的在一个无法参破的残局里,左左右右地晃来晃去;而思溢和轩缘,一次次地出现在消失之后,带给我伤痛的回忆,和难以嚼咽的苦涩。
  我们都是偶然出现在一个注定要消失的地方,一点点的淡去。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期待,没有守望,只有回忆。等到哪一天回忆也没了,那么又会是另一个新的偶然地出现。
  七夕(1)
  子渊
  我今生第一次看见如此漂亮的女人,那种耀眼的美丽是我不曾遇见过的。
  她蹲下来对我说,子渊,你好啊。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起了娘在我面前唯一的一次流泪。
  爹说子渊,你娘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要永远记住爹对娘的爱。我抬头看见那个漂亮的女人,看见她在爹的身后笑的很灿烂,就像后山上终年绽放的桃花,洁白无暇。
  我问爹,我该叫她什么呢。爹说叫她娘。我喊她娘,她走过来,轻轻抚摩着我的脸,一声一声地喊我的名字:子渊,子渊……
  念慈
  我今生第一次看见如此俊郎的男人,那种低沉的俊郎是我不曾遇见过的。
  他蹲下来对我说,念慈,你好啊。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想起了爹在我面前唯一的一次流泪。
  娘说念慈,你爹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你要永远记住娘对爹的爱。我抬头看见那个俊郎的男人,看见她在娘的身后笑的很灿烂,就像后山上终年绽放的桃花,洁白无暇。
  我问娘,我该叫她什么呢。娘说叫他爹。我喊他爹,他走过来,轻轻抚摩着我的脸,一声一声地喊我的名字:念慈,念慈……
  我叫子渊,从小跟着爹在书院念书,爹教我默写诗文。我问爹,我每天都默写下的这些诗文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爹看着我,轻轻抚摩我的额发,说渊儿,这些意思不是爹爹可以告诉你的,很多路你要自己去走。
  我说爹爹,为什么要渊儿一个人走,您不陪我了吗。爹爹笑的很慈祥,说爹爹会永远陪着子渊。
  书院的后山上有终年绽放的桃花,洁白无暇。每年春天爹都会背着我,一边念着古老的诗文,一边带着我去采花。
  我问爹,爹您为什么每年都带我来采桃花。爹说子渊,你还记得你娘吗。我摇头,说不记得了。爹抬头看着满山的桃花,说但是爹记得,你娘就像这片灿美的桃花一样。
  我说爹,娘亲很美吗。爹笑笑,说子渊,你还会背爹教你的诗吗。我说会啊会啊。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晚景萧疏金玉悲凉望处云收雨断海阔山摇立尽斜阳何处是潇湘可怜闲叶犹抱惊蝉朝雨未摧宫树
  我说爹我背的对吗。爹说对,子渊真聪明,爹爹很高兴。我说这些诗文是爹爹写给娘亲看的吗。爹说不是的。
  爹会摘下许多的桃花,很小心的握在手中,一如他小心的捧着我的脸。
  我叫“念慈”,从小跟着娘在琴房弹琴,娘亲教我鼓奏曲目。我问娘,我每天都弹奏的这些曲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娘看着我,轻轻抚摩我的额发,说念慈,这些意思不是娘可以告诉你的,很多路你要自己去走。
  我说娘,为什么要念慈一个人走,您不陪我了吗。娘笑的很好看,说娘会永远陪着念慈。
  琴房的后山上有终年绽放的桃花,洁白无暇。每年春天娘都会牵着我,一边哼唱古老的乐曲,一边带着我去采花。
  我问娘,娘您为什么每年都带我来采桃花。娘说念慈,你还记得你爹吗。我摇头,说不记得了。娘抬头看着满山的桃花,说娘记得,你爹就像这片灿美的桃花一样。
  我说娘,爹爹很俊朗吗。娘笑笑,说念慈,你还会唱娘教你的歌吗。我说会啊会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说娘我唱的对吗。娘说对,念慈真聪明,娘很高兴。我说这些诗文是娘亲唱给爹爹听的吗。娘说不是的。
  娘会摘下许多的桃花,很小心的握在手中,一如他小心的捧着我的脸。
  子渊
  我喊她娘,她走过来,轻轻抚摩着我的脸,说娘唱歌给你听好吗。我说好啊,以前我娘经常唱歌给我听,我只记得我娘唱的歌,却不记得娘的容貌了。
  她笑了笑,看着爹,说他的娘亲一定很爱你们吧。爹看着她,露出久违的笑,嘴角边荡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像深潭里溅起的水花。
  爹说,翊妃,为我跳支舞吧。
  她舞动衣袖,口中缓缓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念慈
  那个男人对我娘说,翊妃,念慈跟你长的一模一样,就像我在将军府里第一次看见你时的那样,那一年,你刚刚十六岁。
  娘缓缓抬起额头,眼角边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妩媚,有一道明亮的忧伤划过。
  他说翊妃,你还记得将军府里的桃花吗。娘摇头。他说就像这后山上的一样。
  娘说子渊呢。他说在我身边。
  我站在娘亲身边,听那个男人叫我娘“翊妃”,叫的很暧昧,我也看见娘露出的那道妩媚。他问我娘是否还记得第一次想见时的情形,那一年,娘才十六岁。
  我娘十六岁时就见过这个男人。
  他问我娘还记得将军府里的桃花吗,我娘说不记得了,他说就像这后山上的一样。
  我问娘,娘,您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吗。娘看了看他,点点头,好像是在对他说,是的,很久前就认识了。
  我说娘,为何您一直没有跟念慈提起过呢。娘说那是因为过了太久的缘故,娘渐渐不记得了。
  那个男人听见娘说的话,静静的站着,琴房里升起的烟雾弥漫了他的面庞,他说翊妃,真的不记得了吗。
  娘不说话,只是问了一句,子渊呢。他说在我身边。
  我问娘,子渊是谁。娘说进屋吧,刚过早春,天气凉。
  娘拉着我往屋里走,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我轻轻的喊他,爹。
  他转过身,说翊妃,你还记得这首诗吗。
  晚景萧疏金玉悲凉望处云收雨断海阔山摇立尽斜阳何处是潇湘可怜闲叶犹抱惊蝉朝雨未摧宫树
  娘停下脚步,说我记得。娘说将军府里的桃树依旧繁盛吗。他说翊妃,我不知道,你走之后我也离开了,再也没见过府里的桃花。娘说那不是很可惜,府里的桃花那么美。
  他说翊妃,府里的桃花再美丽,但是没有你,落英的缤纷也只能是我想念你时流下的眼泪。你不想看看子渊吗。娘低下头看我,说子渊,今年也是十六岁吧,跟念慈一样。
  我说你唱的歌和我娘唱的一样。她很恭敬的叫我爹“将军”,爹说翊妃,自从我们离开的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将军”了。她笑笑,说,那为什么还叫我“翊妃”呢。
  爹说,翊妃,我只是想留住自己未曾放弃的回忆和历史。
  我看着爹和她站在我的两边,他们眼中露出的柔美足以枯败手中的桃花。我说爹,可以让娘每天都为我唱起这首歌吗。
  她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说子渊,我会一直为你和你爹唱下去的。
  念慈
  子渊……子渊……
  娘为什么那么惊惶,为什么那么明显的在逃避?
  将军府?
  桃树依旧繁盛吗?桃花那么美,一点也不可惜吗?
  我很想见子渊啊。
  那男人走了,留下我和我娘。娘伴着烛光和舞曲轻轻踮起脚尖……
  我停下的手指,娘说念慈,为什么不抚琴。我说娘,我想见子渊。娘说你还小。我说那么他呢,那个被你锁在门外的男人呢。
  娘在哭泣,泪珠跌在她精美的罗绸上。
  大上海。
  空气中漂漫着糜烂的胭花水脂香,黑板瓦、殷红的门柱、浮雕的坐椅,暗掩着一种华贵暧昧的味道。大提琴的音韵透彻中夹杂着一份莫名的沧桑,乐师的手抚过银弦,乐音环绕着房梁,纷飞在榉木地板的缝隙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有人和着古老的旋律,低声吟唱。
  穿着不同服饰的舞者从腰间抽出佩剑,脚步缓慢而沉重,与音乐配合得完美无缺。舞台的角落里,一个舞娘蹲坐在一旁掩面哭泣,突然从散乱的长发中露出姣艳的容颜,夺下一把佩刀,深深扎入自己的腹部,碾碎了沉默在那里的灵魂。如一根羽毛般缓缓坠落,悄无声息。琴声、鼓乐声、钢琴声戛然而止,就连平日嘈杂的街道也一下子静谧了,涌起一幕空寂的感觉。
  将军说翊妃,为我跳支舞吧。
  她在那纷扰的乐声中翩翩起舞,抬手挥袖时不小心折断了簪子,簪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黑发如瀑布般披下来。汉服上淡金的野菊,衬着墨绿的枝叶,肆虐地绽放,橘红色的绳结在风中相互缠绕,宛如一对不愿分离的恋人。橙黄的烛光中,每个人的脸都在扭曲,笑容像是梦魇的蝴蝶纷飞,遮蔽了她的双眼。
  阵阵清香,扑鼻而来,珍珠白的山茶花顺着弯曲的花枝探入窗内,吐着猩红的蕊。浸透着泥土味道的凉风拂面,花瓣簌簌飘落,雪白的袜子在落花中沾染了花香。
  金阁寺的钟声远远近近,绕开连绵的山峰,传播开来。
  金阁寺上,一位身披袈裟的年轻主持望着金碧辉煌的长安,双手合十,眼里水波粼粼。
  是谁心动了……他轻声叹息。
  子渊
  将军……翊妃……
  他们的眼神为何那样柔美?
  爹和她离开过哪里,驻留过哪里呢?
  没有“将军”,没有“翊妃”,从他们离开的那时起……
  爹想留住他们的回忆和历史,而她却会为我一直唱下去。
  爹轻轻的抚摸抚摸着我的额头,说子渊,爹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端坐在洋椅上,起折的军装一角遮住了腰间的长剑,将那些寒冷刺骨的白刃的光隐匿在黑暗里。在这一片歌舞升平的光华中,消隐了重重杀气。
  那是把充斥着戾气的狂刀,带着驰骋沙场血染厮杀后的血腥和荣耀。它的主人此时正侧头审视着挨旁落坐的女孩。
  翊妃,将军在问你话呢。旁边的侍卫低声提醒。
  一旁的仆人伸手轻抚女孩的肩膀,她眼中迷茫的雾霭散开,显露出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她瞳仁中映照着女子轻曼的舞步,搅乱了她的沉思。她微微低头,手指在膝间不安地揉搓着衣角。她的脸在火红摇曳的烛光中泛着一抹红晕。
  很好……好极了。
  她抬起头,轻轻扬起笑脸,笑容倾国倾城。
  所有在座的宾客们相互对视,欣慰一笑。
  她额头上不断渗出汗珠,顺着面庞的轮廓滑落下来,她紧张地拭去汗水,双眼失神。只是在抬起头看见他的那一刻,露出一道明媚。
  子渊
  我问爹,爹,那个女人就是翊妃,对吗。
  爹点头,说子渊,你安静的听爹讲完。
  念慈
  我问娘,娘,您就是翊妃,对吗。
  娘点头。
  我说娘,您抬起头看见的就是那个男人对吗。
  娘说念慈,你安静的听娘讲完。
  他站起身,拉起那个女子,向着将军府的大门走去。
  身后一片咆哮……
  长剑划破军装的一角,一道闪电把阴霾的天空撕开。
  “站住!”
  “将军,我要带走她。”
  “……”
  “她不该属于这。”
  他不屑地举起酒杯,看里面旋转的泡沫一点点破碎,也看着泡沫上自己冷酷的脸溶在葡萄色的液体中。
  女子缓缓起身,伴随着琴箫悠扬的乐声,踩碎了自己在烛光中缥缈的倩影。
  我知道他是谁,就算他更易容颜、隐姓埋名,我也依旧能从千万人中认出他来。
  那时我十六岁,他比我大两年。我们坐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相偎相伴,骏马飞驰,雪一般的鬃毛飞扬起来。苍鹰在天际滑翔,声声长鸣。
  翊妃,你知道在遥远的西方有个骑士与公主的传说吗?
  那是什么?
  骑士用自己的鲜血与他心爱的公主订下誓言,用一生来守护。因这血的誓言,他们得以永不分离。所以……
  你就是我的公主。
  他如此说,深信不疑。风过,如血的晚霞里,蒲公英白色的蒲绒飞舞着,如冬日落雪般的,随风一起灌满了他的双眼。
  他走进我家的府邸,他的笑容,湿润的眼神,以及那份血的誓言,一点点渗入到我的生命里。
  翊妃,你是我的公主,我会永远守护着你……
  人群簇拥而过,等到再静默,他消失了踪迹,我的记忆一下子变得空白,是谁和我说过要守护我的话,我再也想不起来了。
  地上铺满了红叶,保留着黄昏中云霞的色彩。
  有人站在枫叶林之后,看着年轻人留下无尽的悲哀离去,看着女孩拾起残败的枫叶,收于袖中。
  阿弥陀佛。
  他掸掉袖上的尘土。
  还都只是孩子而已啊。
  翊妃,你听过遥远的西方骑士和公主的传说吗……
  所以,你是我的公主……
  翊妃,和我走……
  她泪眼迷离,梦里那些活着的人和景纷纷坠落下来,像折断双翼的鸟儿,从空中划过一道亮白色的光,在广漠的大地上摔得粉碎。
  她等的人,终究没等来,或者等来了,却太迟了……
  我凝视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瞳仁,里面装载着那些有着白色蒲绒飞翔的回忆,他依旧如以前。
  他唤着我的名字,不停地唤着。
  翊妃……翊妃……翊妃……
  我拥着他,抚摸着他被风霜侵蚀的脸,那张脸有着倔强冷峻的线条,硌得我手指隐隐作痛。
  你回来了……
  嗯。
  他拥紧我,一边嗅着白色头盖上萦绕的桃花花香,细细地闻着他所熟悉的味道。他用下巴抵着我的额头,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的额前落满了他滚烫的泪。
  子渊
  我看见爹的眼泪如泉水般,爹爹第一次这样的伤心,即便,即便在娘死的那天,也没有过。
  我说爹,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吗。
  念慈
  我看见娘的嘴角很弯,娘亲在笑,我知道娘很开心。
  我说娘,那后来呢,在他回来后,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吗。
  他说翊妃你可以闻到吗,可以闻到那浓厚的桃花香吗。她点点头,露出倾国倾城的笑靥,她说殿下,我以为今生只能睡在空寂的将军府里慢慢死去。
  “翊妃,你还记得我为你写下的诗句吗。”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晚景萧疏金玉悲凉望处云收雨断海阔山摇立尽斜阳何处是潇湘可怜闲叶犹抱惊蝉朝雨未摧宫树
  “将军,您还记得我为您起的舞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将军卫兵的枪口对着那个男人,在他对面,一身戎装。
  “人呢。”
  “……”
  “她是母亲选定的,难道你想……”
  “……”
  “弟弟,哥求你了。”
  他回过头看着远出的,一座简陋的茅屋里,一个女子翩翩起物,轻荡的歌声在山间绵延万里。
  “你留不住她的。”
  “……”
  “你不应该为了你自己束缚了她。”
  “我自己?束缚?”
  屋里的歌声停顿了,她缓缓走出,跪在马前。
  “将军,我不会回去的。”
  “……”
  “翊妃只是一名舞娘,承蒙将军错爱了。”
  “……”
  “回去吧,翊妃,回去吧。”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眼睛里充满着惶恐,身体在不住的颤抖,宛如一枝被折断的桃花。
  “回去吧,翊妃,回去吧。你忘记了吗,我们的约定,玩够了,就要回家的。”
  “你说什么……游玩?回家?”
  “……”
  “哥,让你操心了,我只是带着她出来游玩一下,她说她喜欢宁静的天地。”
  她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渐渐干涸,关于过去的回忆在瞬间被榨干。
  “翊妃,跟我回去吧。”
  ……
  身后的景色开始凋谢,他站在原地,转过身,看着那个茅屋,有一个人影在缓缓而动。迷人的歌声从天际边散开,绵延万里。
  他告诉自己,我没有束缚住她,她终究是要在将军府里为最尊贵的人起舞的。
  大上海十里中央街灯火通明,斑驳的霓虹照亮了整个黄浦江,宁静的江水在喧哗的歌声中慢慢流过,有人驻足在江边,悄悄撒落一把枯萎的桃花,又悄悄的离开,身后,是依旧繁忙的夜晚。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孩子,和蔼的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对他说,子渊,你能听见吗,能听见那绚美的歌声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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