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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快车谋杀案》

_17 阿加莎(英)
我说知道自己并没有呀,不错,的确我的长相有点儿像吉卜赛人,或许
就因为这个,使我对“吉卜赛庄”这个名称有兴趣吧。我站在那里,含笑背
向着他,心中想到我们的对话很有意思,或许我有点儿吉卜赛人的血统吧。
吉卜赛庄,我走上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出了村庄,又盘旋着经过那片
黑压压的树林,终于到了山岗顶上,可以见到大海和船舶,景色真美极了。
我在想,就像人人真正在想很多事情一样:“如果吉卜赛庄是我的,不知道
事情会怎么样?”——就像这一类的想法,这只不过是一种荒唐想法罢了。
到我再经过剪树篱的那里,他说道:
“如果你要找吉卜赛人,有位黎老太太在。当然啦,少校给了她一户农
舍住。”
“少校是谁呀?”我问道。
他说话的声音像大吃一惊,“费少校呀,当然。”看起来我竟那么问他,
使他很狼狈。我揣测这位费少校是当地一霸,黎老太太是他什么亲戚,我想,
才这么供养她。似乎费家好几辈子都住在这里,多多少少,还管理这片地方
吧。
我向这位老哥儿道了再见,转身走开。他说道:
“她住的地方就是这条街尽头最后一户家舍,或许你会看见她的屋子外

面。不喜欢在屋子里面嘛,她们这些吉卜赛人不喜欢。”
所以我就走了,在路上晃晃荡荡的,一面吹口哨,一面想看看吉卜赛庄,
以至于我几乎忘记刚才告诉我的话了。这时,我看见一位高高大大黑头发的
老太太,隔着一道花园树篱望着我,我一下就知道这是黎老太太了,便站定
了和她说话。
“我听说了,你能把那上面吉卜赛庄的一切事儿告诉我听呢。”我说道。
她隔着乱蓬蓬黑头发的刘海盯着我,说了:
“小伙子,你和那里扯不上什么边儿呀。听我说吧,算了,你是个长得
怪俊的小伙子,吉卜赛庄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将来也决不会有。”
“我见到那儿就要卖了呀。”我说道。
“哈,原来如此,你要买了就更是傻瓜了。”
“谁可能买下来呢?”
“有个建筑商人盯着要买,不只一个呢,会卖得便宜,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会卖得便宜呀?”我好奇地问道:“这是处好地方嘛。”
她对这句话没有回答。
“假如一个建筑商便宜买了下来,他会怎么办?”
她自个儿笑起来了,是那种心怀恶意、并不愉快的哈哈。
“当然,推平那幢又破又腐的邸宅重新盖呀,盖二十户——或许三十户
吧——统统挨了毒咒的住宅。”
我故意不甩她这句话的后半段,我说话了,自己来不及停就说了出来。
“那真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你用不着耽心,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乐子,那些买房子的,那些砖
砌墙上泥灰都不会有。到时候楼梯脚上会打滑,装的材料一手车一手车会撞
碎,屋顶上石板往下掉,准保打个正着。还有那些树,也会的,一阵突如其
来的狂风,也许就哗啦啦倒将下来。哈,你等着瞧吧,没有半个人会在吉卜
赛庄有什么好处,他们最好就是别打扰那里,你等着看,等着瞧吧。”她起
劲儿点着头,然后细声细气自言自语:“在吉卜赛庄瞎搅和的,没有一个人
行时走运,以前也从来没有过。”
我哈哈笑了,她厉声说道:
“不要笑,小伙子,在我看来,你就要在这几天笑自己的嘴巴笑错方向
了。在那里从来没有过好福气,宅里也好,地里也好。”
“宅子里又出了什么事儿啦?”我问道:“为什么它空空如也了这么久?
为什么就让它垮塌下来?”
“最后住在那里面的人死了,死得一个不留了呢。”
“他们怎么死的?”我觉得好奇,便盯着问。
“最好就是不要再说这码子事了,但是以后就没有人要来住在那里,就
让那房屋发霉变烂,现在已经忘记了,最好以后也要忘掉。”
“不过你可以把故事告诉我呀。”我就用好话哄她:“你对它的一切都
知道嘛。”
“我不闲聊吉卜赛庄的事。”然后,她把嗓门儿低得像个叫化子骗人的
哼哼声:“漂亮小伙子,如果你乐意的话,现在我算算你的命吧。钱放在我
手掌心里,我就把你的命说出来,你在最近这些日子里,会是很行时走运的
一个呢。”
“我才不信什么算命不算命的胡说八道呢,”我说道:“我也没有钱,

再怎么说,也不花这个钱。”
她挨近来,用讨好的声音说道:“现在半角钱好了!半角钱好了!我算
你的命只要半角!怎么样?根本没多少嘛;我算你的命只要半角钱,因为你
是个英俊小伙子,嘴巴又伶俐,真服了你,也可能就是这样,你会行时走运
呢。”
我在口袋里摸出个半角银币来,倒不是因为我信了她那套蠢迷信,而是
觉得有什么原因,虽然我还没有看透,但喜欢这个老骗婆。她把银币一把抓
了过去,说道:
“那么把你的手伸出来吧,两只手都要。”
她那干瘪瘪的爪子抓住我两只手,两眼望住我摊开的手掌心,沉默了一
两分钟,再盯盯看。忽然她把我两只手一放,几乎是从她身边推开去,后退
了一步,厉声说道:
“如果你要知道什么事情对你好的话,那就是现在滚出这外吉卜赛庄,
再不要回来,这是我对你的金玉良言了,不要回来了。”
“为什么嘛?为什么我不应该回来呀?”
“因为如果你回来的话,就会伤心,就会损失,或许还有危险,有麻烦
事情,黑漆漆的麻烦事情在等着你。我警告你,连见到这处地方的经过都一
股脑儿抛开吧。”
“这个,就所有的..”
可是她一转身就走回去,进了那户农舍里去了,砰然一声把门带上。这
并不迷信,但是信命,当然啦,谁不信?但关于这毒咒过的废房屋,却不信
那一串儿迷信的胡说八道,然而却有些儿惴惴不安,这个老丑八怪在我手上
见到了些什么东西了吧。我把两只手掌心摊开在身前,仔细望下去,一个人
怎么会在别人手掌心里见得到呢?算命是一种臭名在外的胡扯八搞——从你
手里弄钱的招数——从你那种傻兮兮的轻信中搞钱嘛。我仰望天空,太阳已
经进了云,现在这一天似乎都变得不同了,一种阴阴沉沉的暗影,一种威胁。
只不过一阵欲来的暴风雨吧,我想,风儿刮起来,看得见树木叶子的背面了,
我吹着口哨替自己提神,沿着穿过村落里的公路走去。
我又望望那份贴着拍卖“古堡”的海报,我真正把日期都记了下来,一
生中还没参加过房地产销售呢,但我想要来参加这一次。要是看到有谁买下
了“古堡”,该多有趣——那也就是说,很有兴趣见到谁会成为“吉卜赛庄”
的所有人。对了,我想这就是故事真正开头的地方了..内心中有了个异想
天开的观念。我要来假装成是要出价标购“吉卜赛庄”的人!要和当地的建
筑商打对台!他们会打退堂鼓,死了这条便宜到手的心!我就把它买下来,
到桑托尼那里,告诉他说:“替我盖一户吧,我替你把地点买下来了。”而
我要去找一个妞儿,一个貌若天仙的妞儿,我们以后就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了。
我时常有这一号儿的梦,自然它们从来没有实现过,不过却很够味儿,
当时我就这么想的。有趣嘛!有趣,我的老天!如果早知道就好了!

2
纯粹是机会,那天才使我到了“吉卜赛庄”的附近地区,我开了一辆租
来的汽车,从伦敦载了人去参加一次拍卖——这次拍卖不是卖房宅,而是卖
里面的东西。这是幢大宅第,就在镇区郊外,其丑无比的一幢。车上载的一
对老夫妇,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来,对收藏混凝纸有兴趣,无论什么混凝
纸用具都可以。我以前唯一听到提过混凝纸的时候,是妈妈谈到和洗盆有关,
她说过任何时候,混凝纸的洗盆都比塑胶洗盆好得太多!而有钱的人却要躬
亲下乡来买这种东西来收藏,似乎是件怪事。
然而,我在心里把这件事收起来,只想到要翻翻字典,或者在什么地方
看看书,看混凝纸究竟是什么;这种东西竟会有人认为值得租一辆汽车,开
到乡下的拍卖场出价来买。我喜欢知道很多事情,那时我年方二十二岁,各
方面所得到的知识相当的多;对汽车知道得不少,是一个很好的机械员,和
小心的驾驶人。有一阵子我在爱尔兰管过马匹,几乎同一帮毒犯缠上了,但
我变聪明了,及时抽了身。做一辆租来高级汽车的司机,倒是一点儿也不赖,
光小费就可以挣好多钱,通常也不费好大力气,不过这个工作却很枯燥厌烦。
我有一阵子在夏天摘过水果,那拿钱并不多,但是我乐在其中。我也试
过好多事情,当过三流大饭店的侍应生;夏天海滩上的救生员;销过百科全
书和吸尘机,以及其他一些东西;还有一次在植物园里,做过园艺工作,对
花儿学到了一招半式。
我从来没有固定在任何工作上过,为什么要嘛?我几乎发现我对做过的
样样事情都有兴趣。有些工作比别的做起来难些,但我真的并不在乎那点,
也并不是真正懒惰,我认为自己真正是没法儿安定,要到每一处地方去,见
识见识每一件东西,做做每一件事情。我想找点了不起的事,对了,就是这
一点,我想找点了不起的事。
打从离开学校起,我就要找点了不起的事,然而却又说不上,了不起的
事会是件什么。也就是这项了不起的事,使我徒劳无功地、在不满意的办法
上觅觅寻寻。它在什么地方,或迟或早我就会完全知道它。或许是个妞儿
吧..我喜欢妞儿,但是到如今我所遇见的妞儿,都没有一个重要的..我
喜欢她们没错,可是还相当高兴地继续找第二个;她们就像我就业一样。有
一点点儿满意,但是和她们又腻味够了,又要离开去找另外一个。自从我出
校门以后,找了一件事情又找一件呵。
很多人不赞成我的生活方式,我想他们是你们所谓的好心人士,那因为
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他们要我找一个好女孩儿,别三心二意的,存两个
钱,同她结婚,然后在一件稳定的好工作上安定下来;就那么着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没有个尽头的世界,阿门。那不是真正为你的!一定有比这个更
高明的事情,根本决不是这种平平淡淡的安宁,这个善良老大的福利国,还
在没有经验的道路上一瘸一瘸地走呢!的的确确我这么想,在人能把卫星发
射进入太空,大家大谈特谈去其他星球访问的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了不起的
事激发你,使得你的心扑扑跳;那才是值得搜遍全世界来找寻的呵!我记得,
有一天,我在彭德街上走,那时我在干侍应生,就要上班了。我蹓蹓跶跶,
望着一家商店橱窗里面的皮鞋。它们真是很潇洒的式样,正和报纸广告所说
的一般无二:“今天机敏人士所穿的皮鞋”。通常有一个大成疑问的机灵人
士照片。以我的词儿来说,总是看起来獐头鼠目,时常使我哈哈大笑,广告

就像那样儿做的。
走过皮鞋店到了第二家的橱窗,是一家油画店,窗内仅仅只有三张油画,
作了艺术性的摆设,用一方色彩天然的柔软天鹅绒,覆盖在一个金色相框的
一角上。真娘娘腔嘛!如果你们懂我意思的话。我并不是一个对艺术有兴致
的人,有一次由于好奇,进了“国家画廊”,展览会使我冒火,这儿的确使
我如此。好高好大一幅幅彩色明亮的图画,画的是两军人马在高山峡谷里血
战;或者,憔悴的圣徒周身中箭;还有画着好大的贵妇淑女,坐在那里假笑、
痴笑,身上穿的是丝绸、天鹅绒、和花边的衣服。我当时当地就决定了,艺
术不是为我而有的。可是现在我看的这幅油画,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去有
些不同。橱窗里有三幅油画,一幅风景,画了一点点儿我每天都去的漂亮景
色。还有一幅是女人,画得古古怪怪,完全不成比例,根本没法儿看得出她
是女人,我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新艺术”吧,真说不出个所以然。第三幅
就是我的画像,其实并不很像,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那是——我该怎么形
容一番呢?那是幅简简单单的画。画像中一大片空白,只有那么寥寥几个宽
宽的圆圈一个套一个,如果你能那么说的话,全都是不同的颜色——从来没
料到过的古怪颜色,这一下那一下,东描西涂的片片彩色,似乎什么都不是,
居然它们还表示有了不起的意义呢!我对形容并不行,只能说一个人要穷惨
了才会继续看下去。
我就站在那儿,周身发毛,就像我出了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似的。那些
又新奇又昂贵的皮鞋,现在我很想穿了,我意思是说对自己的衣装,相当有
点儿麻烦了。我喜欢衣着讲究,使别人有印象;但是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认
真想过,要到彭德街来买一双皮鞋。我知道在这儿,他们开的那一号儿特别
价钱——这些皮鞋也许要十五英镑一双。他们说这种皮鞋精工手制或者什么
什么,总有个理由,价钱就值得开那么高。那根本就是浪费钱嘛。不错,上
等式样的皮鞋,不过你也可以为是上等付太多的钱呀,我脑袋瓜儿算是拧对
正路了。
可是这幅油画,我心中琢磨,会有什么售价?假如我要买这幅画像呢?
你神经病了,我对自己说。你不能去弄油画,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这倒是相
当不错,可是我要这幅油画呀..喜欢它属于我所有,就可以把它挂将起来,
随自己高兴坐下来看,要看多久就看多久,知道它是自己的了!俺!买画像。
这似乎是发了神经病的主意,我又望了望这幅画。俺要这幅油画并没道理,
再说,八成儿也出不起价钱。实际上当时我还有钱,赌马上走运赚了点酒钱。
这幅画也许估价要一大笔款吧!二十英镑?二十五英镑?反正,问问价钱又
不死人,总不能把我吃了吧,是吗?我就走了进去,觉得相当气势逼人,就
采取了守势。
这间店里面非常寂静,却又十分豪华,有一种默默的气氛,自然色彩的
墙壁,有一张丝绒的长靠椅,可以坐下来欣赏油画。一个汉子有点点儿像广
告里那个服装极其讲究的样式师,走过来招待我,一口相当低低悄悄的嗓门,
和环境很配合。有意思的是,他不像彭德街高级店面一般常常做作的神气十
足;他听了听我说的话,就从橱窗里把油画拿出来,靠着墙为我展示展示,
手里拿着油画,随我看多久便拿多久。当时使我想起来了——有时候你知道
很多事情确实的情况,他们对其他事情的规矩,不能运用到油画上来。也许
有那么个人,走进这处地方,就像这一位般穿着一套并不体面的旧衣服,领
子却磨破了的衬衫,却原来是位百万富翁,要来添点收藏的珍品。或者,他

可能进来,看看便宜、耀眼的东西,或许就像我一样,不晓得为什么有了这
么大劲儿找一幅油画,他会用些厉害的办法来把钱凑齐。
“是这位画家作品中非常好的代表作。”拿着这幅油画的汉子说道。
“多少钱?”我问得简单干脆。
回答的这一句断了我的气。
“两万五千英镑。”他斯斯文文的声音说过。
我板起一副死硬面孔相当成功,神色纹丝不动,至少我并不认为显得失
色。他又说了位人士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外国人。是画家的姓名吧,我想。
这幅画刚刚从乡间一幢宅第里出来到了市场上,住在那宅子里的人,对这幅
油画是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我一直都断着气,然后叹了一声。
“这可是笔大价钱呵。不过这幅画值得,我想。”我说道。
两万五千英镑,真是开玩笑!
“是呀,”他说道,也叹了口气:“不错,的的确确值得,”他非常斯
斯文文把画放下来,摆回橱窗里。他望着我微微笑了,“您法眼很高嘛,”
他说。
我觉得在某方面,他和我都彼此了解。我谢过了他,出了油画店,走上
了彭德街。

3
我对于落笔为文知道得不多——不多的意思,就是用一位普通作家写作
的办法。举例来说,关于我所见到那幅油画的小品文。那幅画真正和任何事
情都没有关系,我意思是,它没有什么意义,也不会使人想起任何事情;然
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很重要,在什么地方有地位。发生的这件事,对
我来说很了不起;就像“吉卜赛庄”对我来说,也是件不得了的事;也像桑
托尼般,对我很重要。
我真还没有多多说到他,他是个建筑师,当然,你们也已经猜到了。建
筑师是另外一件我从来没有关系的事,虽则我对建筑这一行,真还懂那么一
点点儿。我在晃晃荡荡途中,遇到了桑托尼。那也就是说我干司机的工作,
替阔佬开车到处跑。有一两回我开车出国,两回到德国——我略懂德语——
法国去过一两次,我对法语也是半吊子——葡萄牙去过一次。坐车的人通常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的钱财和身体的衰弱,大致上等量齐观。
你开了车载了这一种客人到处跑,就会想到毕竟钱财不是那么十万火急
要紧的了,有了初期心脏病,就得随时带着装小小药片的一大堆药瓶子,对
大酒店的餐饮和服务,脾气也就大了。我所认识的有钱人,大多都相当凄凉,
他们也有自己的耽心费神事儿,像抽税和投资就是。听听他们在一起,或者
同朋友的谈话吧,苦恼呵,也就是苦恼宰掉了他们的一半;他们的性生活也
并不那么热呼呼儿的起劲。他们不是娶了个腿儿长长、风骚十足的金发妞儿
做太太,她们却陪了小白脸在什么地方,要老公的宝;就是娶了个唠唠叨叨
的婆娘,讨厌得要命,不住告诉老公要在什么地方下车。免了,我宁可自己
一个人——罗美克,看看这个世界,只要觉得喜欢,就同俏妞儿下车。
当然,每一件事情都有点儿过一天算一天,不过我忍熬住这一点。人生
就是一场好乐趣,生活有乐趣我就会满足过下去。不过再怎么说,我想自己
会有乐趣。这种态度属于青春,青春快要过去时,乐趣也就不再是乐趣了。
我认为,在人生的后面一向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什么人和什么事..
然而,继续我刚才所说的事情吧。有位老哥儿我时常开车送他到利维拉去。
他在那里建造一幢房屋,下了车便去看房屋进行得如何了,桑托尼就是那位
建筑师,我真个儿的不知道他是哪一国人。起先我以为他是英国佬,虽然他
的名字很有意思,以前我从来没听见过,但我并不认为他是英国佬;有些儿
是北欧人吧,我猜想。他有病,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人很年轻,长得很帅,
很瘦,一张古怪脸——不晓得为什么竟是歪的,脸的两边都不对称。他对客
户的脾气可能很坏,你定会想到打从他们付钱以后,就颐指气使,气势汹汹
吧。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而是桑托尼对他们气势汹汹,一向以为自己有把握,
而他们没有。
尤其我这位老哥儿气得直冒泡沫,我还记得,他一到工地就见到好多事
情是怎么进行的。通常我以司机和打杂的方式,站在旁边准备帮帮忙时,东
鳞西爪听到一句半句的,多半总是康士坦先生要得心脏病、或者中风。
“你没有照我的话做,”他一般厉声尖叫道:“花的钱太多了,太多太
多了。我们所同意的并不是这样的,这么下去会使我开支的钱比原先以为的
要多得多吧?”
“你说得绝对没错,”桑托尼说道:“但是这钱非花不可呀。”
“决不能花!决不能花!你一定要在我规定的限度以内,懂吗?”

“那么你就得不到你所想要的那种房屋了,”桑托尼说道:“我知道你
要的是什么,我盖的房子就是你心里所要的,这一点我十分保险,而你也十
分保险。不要把你那套中产人士的精打细算给我了。你要的是一幢够水准的
房屋,要有这么一幢,将来可以对朋友大吹特吹,他们也会羡慕你。我不是
替阿猫阿狗盖房屋,这我早告诉过你了,除钱以外还有更多的东西,这幢住
宅不会和任何人的房屋一样!”“这幢房子会吓死人,吓死人。”“不会,
决不会。你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或者,至少别人会这么想。
但是你的确知道,确确实实要的是什么,只不过不能使它进入心里。对这一
点看得不清楚,但是我知道。这件事我一向都晓得——人所追求的是什么,
要的是什么。在你心中有感觉要够水准,而我就会把水准给你。”
他时常说这一类的话,而我就站在旁边静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
自己看得出,这幢要在松林中盖起来俯瞰大海的房屋,不会是一幢寻常的住
宅。它有一半并不以惯常的方式向海面望出去,而是望着内陆,快到山峰的
一处急弯,快到瞥见山岗间的天空了。这幢房子古古怪怪,不比寻常,而且
非常刺激。
我下了班时,桑托尼常常同我谈话,他说道:“我只替愿意为他盖房屋
的人盖房子。”
“你的意思是,有钱的人吗?”
“他们一定得要有钱,要不然就没法子付钱盖房子呀。但是我要弄明白
我所计较的并不是钱。客户一定得有钱,因为我要替他们建造那种花大钱的
房子;你也明白,光是房屋并不够,一定得要有风水,这就同样的重要了。
就像一颗红宝石或者翡翠般,漂亮的宝石只不过是漂亮的宝石,不会使你有
更进一步,它丝毫不能表达什么,没有什么重要性的形式,除非它有本身的
镶嵌衬配。而镶嵌一定要有块值得的漂亮宝石。所以你明白了吗,我在一片
山水中恰到好处的所在,决定了风水。这地段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一直到
我所造的房屋傲然矗立,宛同风水中的宝石。”他望着我哈哈笑了:“你不
懂吗?”
“我想不怎么懂,”我说得很慢:“然而——有些地方——我想自己懂
了..”
“也许吧。”他好奇地望着我。
最近我们又到利维拉来,这时房屋差不多要完工了。我不打算描写一番,
因为我没法子叙述得恰当;但是这幢宅第——这个——很特别——很漂亮,
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幢使人得意的房屋,可以欣然向别人亮一亮,自己傲
然看上一看,或许,还得意洋洋里面住对了人吧。后来有一天,桑托尼突然
对我说道:
“你知道吗,我可以替你造一幢房屋,你要的哪一种房屋,我早就晓得
了。”
我大摇其头。
“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呢。”我老老实实说了。
“或许你不知道,我却替你知道了。”然后他又补充上一句:“你没有
钱,这才是一万个可惜。”
“将来也决不会有的。”我说道。
“不能那么说,”桑托尼说道:“生下来穷并不是说会一辈子穷。钱最
古怪,什么地方要它,它就往哪儿去。”

“我不够精明嘛。”我说。
“你的雄心不够嘛,你的雄心还没有睡醒,但是它却在那里,你知道的。”
“呵,好了,”我说道:“有朝一日我唤醒雄心,就会大赚其钱,然后
到你这里来,说道:‘替我盖幢房屋吧!’”
这时他叹了口气,说了:
“我不能等..不行,我没有工夫等下去,现在起我只有一段短日子要
走了,再盖一幢——两幢,再没有了。一个人不愿意年轻轻就死翘翘..有
时候却又不得不..我想,说真的也不要紧。”
“我可得加紧把雄心唤醒啰。”
“不必了,”桑托尼说道:“你身体很壮实,现在又乐趣多,别改变你
的生活方式吧。”
“如果我试过的话,就没法子不改了。”
当时我所想的都实实在在,我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得其乐,身体结
实没有丁点儿毛病。我开车载过好多人,他们大赚其钱,他们辛勤工作,由
于辛辛苦苦,结果得了溃疡啦,冠状动脉血栓形成啦,和很多很多其他毛病。
我也能像别人一样把一件工作做得好,那件事情不过如此罢了。而我没有什
么壮志雄心,或者,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我想,桑托尼雄心勃勃吧;我可以
看见设计房屋啦,建造房屋啦,画平面图啦,以及别的许多我根本摸不着边
儿的事啦,全都是他弄出来的。他先天就并不怎么强壮,我有种异想天开的
想法,他为了策动雄心而推展的工作,总有一天在大限以前就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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