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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25 劳伦斯(英)
拾你,你这只小臭猪!”
“噢,好来!”保罗说。
听到这话,道伍斯迈着沉重的脚步从门廊走过来。碰巧这时传过来一声尖厉的
哨子响,保罗急忙走到传声筒前。
“喂!”他叫了一声便竖身听着,“喂——是我!”他听着,笑了起来。“我
马上下来,刚才我这儿有个客人。”
道伍斯从他的口气听出他在和克莱拉讲话。他走上前去。
“你这个混蛋!”他说,“过两分钟再找你算帐!你认为我会容下你这个目中
无人的混蛋吗?”
仓库里的其他职员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替保罗打杂的小男孩来了,手里拿着一
些白色的物品。
“芬妮说如果你早一点告诉她的话,你昨天晚上就可能拿到了。”他说。
“行了。”保罗一边看着货样回答着,“发货吧。”
道伍斯尴尬、无助又气愤无比地站在那儿。莫瑞尔转过身来。
“请原谅再等一分钟。”他对道伍斯说着,打算跑下楼去。
“天哪,我一定要拦住你!”道伍斯大喊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保罗迅
速地转过身来。
“咳!不好了!”小男孩惊惺地大喊着。
托马斯·乔丹跑出了他那小玻璃房的办公室,朝这间屋子奔来。
“什么事,怎么了?”老头子嘶哑地叫着。
“我要教训一下这个小……,就这么回事。”道伍斯气急败坏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托马斯·乔丹喝道。
“我的意思是。”道伍斯说,可是心里火气已经上来了。
莫瑞尔正斜靠着柜台,面露愧色,微微地笑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托马斯·乔丹喝道。
“我也说不清楚。”保罗说着,摇摇头,耸耸肩膀。
“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道伍斯大叫着,一边把他那张英俊、气恼的脸凑上
来,一边握紧了拳头。
“你还有完没有?”老头子神气活现地大喊,“干你自己的活去,大清早的不
要到这儿撒酒疯。”
道伍斯慢慢转过魁梧的身躯,面对着他:“撒酒疯!”他说,“谁喝醉了?你
没有醉,我也没有醉。”
“你这一套我们早就领教过了。”老头子大喝,“现在你给我滚,快!不要再
呆在这儿了,你居然跑到这儿来吵闹。”
道伍斯低下头轻蔑地瞅着他的老板,双手不安地动着。这双手虽然又大又脏,
可干起活来却很灵活。保罗想到这是克莱拉丈夫的双手,不由得心中生起一股仇恨。
“再不滚就赶你出去了!”托马斯·乔丹大喝。
“怎么,我看谁敢把我赶走?”道伍斯说,随之发出一阵阵的冷笑。
乔丹先生气得跳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到道伍斯身边,挥舞着手臂赶着他,短小
墩实的身体向前倾着,喊道:
“滚,你给我滚出我的地盘去——滚!”
他抓着道伍斯的胳膊扭着。
“去你的吧!”道伍斯说着,用胳膊肘一推,矮小墩实的老板被推得踉跄半晌,
向后退去。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拉他一把,托马斯·乔丹已经撞到那扇又轻又薄的弹
簧门上。门被弹开了,他摔下了五、六级台阶,摔进了芬妮的房间。大伙儿都被吓
呆了。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男女职员都跑了出来。道伍斯站了一会儿,痛苦地望
着这一切,转身走开了。
托马斯·乔丹受惊不小,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幸好别处没有受伤。但是
他万分气恼,立刻解雇了道伍斯并告他殴打罪。
开庭审判时,保罗·莫瑞尔只好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当问起引起纠葛的原因时,
他说;
“因为一天晚上我陪着道伍斯太太去剧院看戏时,被道伍斯碰上,他就借机侮
辱我和她,以后我把啤酒泼在了他脸上,因此他想要报复。”
“争风吃醋。”法官笑了笑。
法官告诉道伍斯说,他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你把这场官司给搅黄了。”乔丹先生对保罗厉声喝道。
“我想不是我给搅黄的。”后者回答,“其实,你不是真的想治他的罪,是吗?”
“那你认为我打这个官司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吧,”保罗说,“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
克莱拉也十分生气。
“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也牵扯进去呢?”她说。
“公开说出来总比被别人在背后议论强得多。”
“这样做毫无必要!”她大声说。
“我们的处境不会因此而变坏。”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许不会的。”她说。
“而你呢?”他问道。
“我根本不想让人提到自己。”
“对不起。”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他满不在乎地自语道:“她会消气的。”果然,她的气消了。
他告诉了母亲乔丹先生摔倒及道伍斯被审的事。莫瑞尔太太紧紧地盯着他。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她问他。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他说。
但是,无论怎样,他心里感到很不自在。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何时才能了结?”母亲问道。
“没有,”他回答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作为一个规则的确如此,可在有时候往往并不如此。”母亲说。
“那么就需要人学会忍受。”他说。
“渐渐地你会发现你自己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能忍受。”她说。
他继续埋头搞起他的设计来。
“你有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终于问道。
“什么意见?”
“关于你的还有整个事情的看法。”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她发疯似的爱着我,但爱得不深。”
“但是这要看你对她的感情有多深。”
他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
“不错,”他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想我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因此
我不能去爱。当她在我身边时,我的确是爱她的,有时候,仅仅当我把她看作一个
女人时,我也迷恋她,但是一旦当她讲话或指责我时,我却常常不愿听她说下去。”
“可是她和米丽亚姆一样的通情达理。”
“也许是的。我爱她胜过爱米丽亚姆,可是,为什么她们都抓不住我的心呢?”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哀叹。母亲转过脸去,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屋子那头,神
色安闲、严肃,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感。
“但你不愿意同克莱拉结婚,对吗?”她说。
“是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我愿意,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同她或同
任何人结婚呢?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爱的女人,妈妈。”
“怎么对不起她们呢?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
他绝望地继续地画着画。他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
“至于结婚,”母亲说,“你还有好多时间考虑呢。”
“但是不行,妈妈。尽管我依然爱着克莱拉,也爱过米丽亚姆,可是要我同她
们结婚并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不能属于她们。她们似乎都想把
我据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给她们。”
“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他说。
她相当平静,现在她又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了,好像她自己已经不中用了似的。
“我们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
他感觉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样总绕着一个圈子转来转去,这几乎快把他弄疯了。
克莱拉的确是强烈地爱着他,而他在肉体上也同样爱恋着她。白天,他几乎已
忘记了她。她和他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可是他丝毫察觉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
在与否是与他无关系的。而克莱拉在蜷线车间工作时,一直感觉他就在楼上,好像
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觉到他这个人的躯体跟她在一个厂房里。她每时每刻都期望着他
从门里面走出来。可等他果真走出来时,却总是让她震惊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儿逗
留很短的时间。对她又傲慢无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给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
距离。她强耐性子,听从他的指令,总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是忘记了什么,可这对
她的心太残酷了。她想抚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对那件马甲里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
想抚摸他的胸膛,但听到他用机械的嗓音对她发号施令,吩咐工作,她简直都要气
得发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毁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外衣,重新得到这
个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还没等她来得及感觉一下他身上的温暖,
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备受煎熬。
保罗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见不到他,她就会情绪低落而郁闷,因此他把大
部分时间都给了她。白天对她来说往往是一种苦难和折磨,可是黄昏夜晚对他俩来
说却是幸福无比。两人总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谈
上一两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是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温暖着他的心,
这使他感到拥有了一切。
一天晚上,他们正沿着运河走下去,保罗心绪不宁。克莱拉知道自己并没有得
到他。他只是一味地悄声吹着口哨。她倾听着,觉得她从他的哨声中得到的东西倒
比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多。他吹着一支悲伤怨怒的小调——这调子使她觉得他将不
会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继续默默无声地走着。他们走上吊桥。他坐在一个大桥墩上,
看着水里歪歪的倒影。他离她好远。她也一直在沉思着。
“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待下去吗?”她问。
“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会的,我要离开诺丁汉姆出国——很快。”
“出国!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很烦。”
“可是你去干什么?”
“我必须找份固定的设计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画卖掉,”他说“我正逐渐地铺
开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母亲还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
“难道你离不开她?”
“时间长了不行。”
她望着黑乎乎的水面,皎洁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将离开她当然是件
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边同样也让她痛苦不堪。
“如果哪天你发了大财。你会干什么?”她问。
“在伦敦附近的某个地方与我母亲住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
“我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
道。”
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
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
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
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
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
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
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
“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
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
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
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
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
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
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
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
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
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
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
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
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
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
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
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
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
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
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
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
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
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
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
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
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满足。这股巨大的生命浪潮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
使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宁。如果这神奇力量能够征服他们,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
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这股能掀起每片草叶,每棵大树、每种生物的巨大浪潮中是多
么的渺小,那么他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听任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对方身
上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们共同得到了一种明证。任何东西都不能消除它,什么
力量也不能将它夺走。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信条。
但是,克莱拉并不满足于此。她知道有一种神秘伟大的力量存在着,它笼罩着
她,可是它并不常常支持她。因为一到早晨,它就变得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交欢
过了,但是她仍然无法保持住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种永恒的东西,
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是什么。认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经靠不住了,他们
之间以前存在的关系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他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没有得到他的心。
因此,她感到不满足。她显然已经尝试过,但是她没有抓到——一种——她也不知
道是什么——一种她竭力想拥有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保罗内心充满了宁静,感到十分愉快,简直就像已经经受了情欲
之火的洗礼静下心来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克莱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却与她
无关。他们彼此没有更加接近,只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摆弄着他俩。
那天,克莱拉在厂里一看见保罗,她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似的。这是他的身体
和额头,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却异常平
静和矜持,只顾着发号施令。她跟着他走进漆黑,阴沉的地下室,向他举起双臂。
他吻了她,火热的激情又开始在他身上燃烧起来。此时,门口来人了,于是他跑上
楼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车间。
后来这股欲火慢慢平息下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那次经历,已超出了某个人
的具体,也并非是克莱拉。他爱她,在强烈的激情之后,萌发了一种浓浓的柔情。
但是并不是她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安宁。他一直想把她变成一种她不可能成为的东
西。
克莱拉狂热地迷恋着保罗。她可能看到却不能抚摸他。在厂里,当他同她谈论
了有关蜷线织品时,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抚摸他侧身。她跟随着他走出车间,进入地
下室,只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双始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里满含
着压抑不住的狂热。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她在用餐时间总
是等着他,在拥抱他之后,才肯去吃饭。他感觉她好像已失去了自制力,简直成了
他的累赘,对此保罗十分恼火。
“你总是想要亲吻,拥抱是为了什么呀?”他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概
念嘛!”
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愤恨。
“难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吗?”她说。
“总是这样,甚至在我去找你谈论工作时。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工作
就是工作……”
“那爱是什么?”她问。“难道爱还有专门规定的时间吗?”
“是的,工作以外的时间。”
“那你要根据乔丹先生工厂的下班时间来规定它啦?”
“不错,还要根据各种业务办完后的时间来定。”
“爱情只能在余暇时间才能有,对吗?”
“不错,而且不能总是——亲吻这种爱情。”
“那这就是你对爱情的所有看法吗?”
“这就足够了。”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
过后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对他冷淡、鄙视的这段时间里,
他一直坐卧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谅他才恢复了平静。但是,当他们重新和好时。他
们没有丝毫更贴近的迹象。他吸引她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她。
那年春天,他们一起去了海滨。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别墅里租了房间,过
着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
在诺丁汉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罗·莫瑞尔和道伍斯太太有来往。可是,表面上
什么也没发生,再加上克莱拉总是过着独居的生活,而保罗看上去又是如此单纯忠
实,因此倒没招来多少闲话。
他喜爱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爱大海。早上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
蒙的黎明,远处已有各种色彩的沼泽地,以及两岸长满了牧草的荒滩,都足以使他
感到心旷神情。他们从木板桥走上公路,环顾四周那单调的漫无边际的平地,只见
陆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声音很微弱。
他的内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觉得无比充实。她爱此时的他,坚强而又孤
独,双眼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他们俩开始赛跑,沿着公路一直跑回绿草地。她跑
得很快,脸一会就通红了,裸露着脖子,两眼炯炯有神。他喜欢她,因为她体态如
此丰腴,可动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体态十分轻盈。她姿势优美地向前跑。两人渐
渐暖和起来了,于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
一道曙光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半悬在天边,向西沉去。朦胧的大地上,
万物开始复苏。大叶的植物也变得明晰可见。他们穿过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条小路,
来到了海滩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长空旷的海滩在海水下呻吟着,远处的海洋变成
一条长长的带白边的黑带。苍茫的大海上空渐渐红光微露。云彩立即被染成了红色,
一片片分散开去。颜色渐渐地由绯红色变成棕红色,再由桔红变成暗金色,而太阳
就在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顿时滚滚的波涛上被洒上了无数的碎金,好像有人走
过海面,一边走,一边从身边的桶里不断地洒下许多金光。
细浪拍打着海岸发出沙沙的声音。海鸥则像一朵朵小浪花,在海浪上端来回盘
旋,个头虽小,可叫声却分外响亮。远处的海岸绵延伸展,逐渐消失在这晨光之中。
芦苇丛生的沙丘,随着海滩的地势变为平地。他们的右边是马伯索浦。看上去显得
很小。平坦的海岸上只有他们俩在尽情地观赏着浩瀚的大海、初升的朝阳,只有他
们在忘我地倾听着海浪的轻声呻吟及海鸥的凄楚的鸣叫。
他们在沙丘中找到了一个温暖避风的洞穴,保罗站在里面凝望着大海。
“真美。”他说。
“现在千万别变得多愁善感啊。”她说。
看见他像个孤独的诗人似的伫立在那儿眺望着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着。
她很快地脱掉了衣服。
“今天早上的海浪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说。
她的水性比他好。他懒散地站着,望着她。
“你不想去吗?”她说。
“一会儿过来。”他答道。
她肩膀丰满、皮肤粉白柔嫩。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吹拂着她的身子,撩乱了
她的秀发。
晨曦中呈现出一片金色,明净而可爱,南北方层层的阴云似乎还在消散。克莱
拉避开风头站着,一面盘绕着头发,一大片海草挺立在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后。
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双黑眼睛已望着她。她喜欢这双眼睛,却又不
能理解它们。她用双臂抱住胸膊,退缩着,笑道:
“噢,天真冷啊!”
他向前倾俯吻了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儿等待着。
他盯着她的眼睛,随后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滩。
“那就去吧!”他轻声说。
她伸出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动情地吻着他。然后走开了,说
着:
“你来吗?”
“马上就来。”
她吃力地走在柔软的沙滩上。他站在沙丘上,望着苍茫茫的海岸环绕着她。她
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只大白鸟吃力地向前走着。
“还没有海滩上的一块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滩上翻动着的一朵浪花。”
他自言自语道。
她似乎还在穿越巨大的喧闹的海岸。看着看着,她不见了踪影,眩目的阳光遮
住了她的身影。继而他又看到她了,仅仅像一点白斑,伴随着阵阵涛声走在白色的
海滩上。
“瞧,她多么渺小!”他自言自语说,“她就像消失在海滩上的一粒细沙——
不过是随风飘动着的一个小小的白斑点。一个微小的白色浪花,在这晨曦中简直像
不存在似的。可为什么她会这样吸引我呢?”
这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她已经下水去了。宽广的海滩,长着蓝色海草
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闪闪发光,组成了这茫茫无垠的荒原。
“她到底是什么呀?”他心里想着。“这儿是海滨的早晨,雄伟秀美,千古不
变;那儿是她,整日自寻烦恼,永不满足,转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对我到
底意味着什么?她代表着某种东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样,可是她究竟是什么呢?
我所关心的其实不是她。”
接着,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些无意识的思想惊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讲了出
来,早晨的一切全都听见了似的。他匆忙脱掉衣服,赶紧跑下沙滩。克莱拉正张着
望他。她扬着臂膀冲他招手,她的身子随着浪花时起时伏。他跳进细浪中,不一会
儿,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善游泳,不能在水里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围着他嬉水,炫耀着她的泳装,
惹得保罗妒意大发。阳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们在海中笑了一阵,然后比赛着跑回
沙丘。当他们气喘吁吁擦拭着身子,他望着她喘息不定的笑脸,发亮的肩膀和颤动
着的乳房。当她擦干它们时,他害怕了,于是他又想:
“她的确美丽得惊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还要伟大。她是……?她是……?"
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笑了一声停下擦拭。
“你在看什么呀?”她说。
“看你。”他笑着回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儿,他就吻着她那白白的起着鸡皮疙瘩的肩头,一边
想着:
“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
这天早晨,她对他情意绵绵,可是他的吻中有着某种超然、坚定和原始的意味,
就好像他只意识到自己的意愿,而根本没有想到她和他对自己的渴望。
白天,他外出写生。
他对她说:“你和你妈去苏顿吧,我这人太枯燥。”
她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宁可一个人去。她在身边
时,他总感觉到像是置身于牢笼之中,身上仿佛压着重负,好像连深深地透一口气
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觉到他极想从她那儿得到自由。
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边。在黑暗中他们走下海滩,在一个沙丘的避风处坐了
一会儿。
他们凝视着漆黑的大海,海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此时,她说:“你似乎只有在
晚上才爱我——白天时根本就不爱我。”
他让冰凉的沙子漏过自己的指缝,对她的指责深感内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
“可是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甚至在现在,在我们这短短的假期中还
要如此?”
“不知道。白天作爱会把我憋死的。”
“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总是作爱呀!”她说。
“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他回答,“事情总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
分痛楚。
“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
“你想过娶我吗?”她答。
“想过,真的,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着头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沙子。
“可你并不真想同巴克斯特离婚,是吗?”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离婚。”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得自己属于他吗?”
“不,我没这样想。”
“那又为什么?”
“我认为他属于我。”她回答。
他倾听着海风吹过漆黑的低声絮语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从来没想到过要属于我?”他说。
“想过,我的确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说,“因为你并不想离婚。”
这是个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结,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们只将能获取的带走,其
余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认为你对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罗说道。
他本以为克莱拉至少会像他母亲那样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
闲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对他的话很认真。
“为什么?”她说。
“我猜想你把他当成了蓝铃,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适的花盆里,并照此来培植。
认定他是朵蓝铃,就决不肯承认他会是棵防风草。你容不下他。”
“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过蓝铃啊。”
“你把他想像成一种人,可他其实不是那种。女人都是这样,她们自以为自己
知道什么东西对男人有好处,就一定要让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会一
直给他那件她认为对他有好处的东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饿呢,或者在那里吹
着口哨想他需要的东西。
“那你在干什么呢?”她问道。
“我在考虑我该吹个什么曲子。”他笑道。
她非但没有扇他耳光,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来。
“你认为我想把自以为对你有好处的东西给你吗?”她问。
“我希望如此。可是爱情应当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束缚,米丽亚姆使我觉
得我像一头挂在柱子上的驴。我必须在她那块地里进食,其它哪儿都不行,简直叫
人无法忍受。”
“那么你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做她喜欢做的事吗?”
“当然愿意啦。我要看到她真心爱我。如果她不爱我——好吧,我也不强留。”
“但愿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好……”克莱拉回答。
“那可真是个奇迹。”他大笑。
随后俩人都默默无语,尽管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都在恨着对方。
“爱情就像一个占住茅坑不拉屎的人。”他说。
“我们中谁占住茅坑不拉屎呢?”她问。
“噢,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啦。”
他们就这样进行着舌战。她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完全得到他的心。她没有抓到
他心中某个重要部位,也从来没有打算这样做,甚至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然
而,他知道在某方面,她依旧以自己是道伍斯太太自居。她不爱道伍斯,而且从来
没有爱过他。但是相信道伍斯爱她,至少依赖她。她对他了如指掌。可对保罗·莫
瑞尔,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热望,这使她相当满足,
消除了她对自己的疑虑和自卑。不论怎样,她的内心踏实多了,自信心也恢复了,
她如今又昂首挺胸了。她已经得到了别人对她的确认,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根本
不属于保罗·莫瑞尔,也相信他的一生绝不属于她。他们终究会分离,而她的余生
肯定会苦苦地思念他。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自信心。而他也几乎同
样如此。他们各自通过对方经受了生活的洗礼。而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分离,
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能跟随一同去了。他们早晚会分手的。即使他们结了
婚,彼此海誓山盟,忠贞不渝,他还会离开她,独自外出,剩下她只能在他回家后
才可以照料他。但是,这是不能的。人人都想有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伴侣。
克莱拉跟她母亲一起住到了马柏里广场。一天晚上,保罗和她正沿着伍德波罗
路散步,迎面碰上了道伍斯。保罗觉得这个走近的男人的姿态有点熟悉,但他这会
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他哈哈笑
了一声,转身冲着克莱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
“我们肩并肩地行走,然而我的心却在伦敦跟一个假想的争论对手奥本在辩论,
那么你在哪儿啊?”
就在说话间,道伍斯走了过去,差点就碰到了莫瑞尔。年轻人抬眼看了一下,
看见了一双深褐色的充满了恨意的眼睛,但它却显得相当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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