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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2 劳伦斯(英)
格特鲁德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神情简直跟她父亲一模一样。
“那么说,我们应该给你付房租。”她冷冷地说。
“沃尔特是在给我付房租。”婆婆回答。
“多少租金?”格特鲁德问。
“每周六先令。”婆婆回答。
可房子不值这个价钱。格特鲁德昂起头,直直地瞅着她。
“你很幸运,”老太太讽刺地说:“花钱用费都由丈夫操心,自己只大手大脚
地用。”
小媳妇保持沉默。
她对丈夫没说什么,但她对他的态度变了,她那高傲、正直的心灵,变得冷如
寒冰,硬似磐石。
转眼到了十月,她一心想着圣诞节。两年前的圣诞节,她遇见了他,去年圣诞
节,她嫁给了他,今年圣诞节她将给他生孩子。
“你不去跳舞吗,太太?”她隔壁的一个邻居问她。十月里,在贝斯伍德“砖
瓦酒店”里大家议论纷纷,说要举办一个舞蹈班。
“不,我从来没有想跳舞的欲望。”莫瑞尔太太回答。
“真怪!你嫁给你丈夫可真有意思。你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舞棍。”
“我可不知道他这么有名。”莫瑞尔太太笑着回答。
“嗬,他才有名呢!(呕欠),他主持矿工俱乐部的跳舞班都有五年多了。”
“是么?”“是的。”另一名妇女也带着蔑视的神情说,“那儿每星期二、四、
六都挤满了人,据说还有丑态百出的事。”
莫瑞尔太太对这类事情又气又恨,女人们卿卿喳喳地伤害她,因为她不愿入乡
随俗。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天性使然。
他开始很晚才回家。
“他们现在下班很晚吗?”她问洗衣女工。
“不比往常晚。他们在艾伦酒店喝酒聊天,就这么回事!晚饭都凉了——他们
活该!”
“但是莫瑞尔先生已经戒酒了。”
这位女工放下衣服,看看莫瑞尔太太,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干她的活。
格特鲁德·莫瑞尔生儿子时病得很厉害,莫瑞尔对她体贴入微。不过她还是觉
得远离娘家,备感孤独。现在,即使和他在一起依然寂寞,甚至,他的出现只能让
她更寂寞。
儿子刚出生时又小又弱,但长得很快。他是个漂亮的孩子,金黄色的卷发,一
双深蓝浅灰相间的眼睛,母亲深爱着他。在她幻想破灭,伤心欲绝,对生活的信念
开始动摇,灵魂寂寞而孤独时,他来到世上。所以,她对儿子倾注了所有的热情,
连做父亲的都妒嫉了。
莫瑞尔夫人终于看不起她的丈夫了。她的心从父亲身上转到儿子身上。他开始
忽视她,小家庭的新奇感也早已消失。她伤心地暗自数落着丈夫,他没有毅力,缺
乏恒心,凡事只求一时痛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一场可怕、残忍,你死我活的斗争开始在夫妻之间展开。她努力迫使他明白自
己的责任,履行自己的义务。尽管他跟她天性殊异,他只注重纯感官上的享受,她
却硬要他讲道德,信宗教。她努力让他面对现实,他受不了——这简直让他发疯。
孩子还很小的时候,父亲的脾气就变得急躁易怒,令人难以信赖。孩子稍微有
一点吵闹声,他就蛮横地吓唬他,再敢闹,那双矿工的拳头就朝孩子身上打去。然
后,莫瑞尔太太就一连几天生丈夫的气。他呢,就出去喝酒。她对他干些什么漠不
关心,只是,等他回家时,就讽刺奚落他。
他们之间感情的疏远,使他有意无意地粗鲁地冒犯她,而以前他却不是这样。
威廉刚一岁时,就很漂亮,做母亲的为此而自豪。她那时生活困难,她的姐妹
们包了孩子的衣服。儿子满头卷发,身着白衣,头戴白帽,帽子上还饰有一根驼鸟
羽毛。母亲满心欢喜。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莫瑞尔太太躺在床上听见父子俩在楼下
闲聊。不一会,她睡着了。当她下楼时,炉火旺盛,屋里很热,早餐乱七八糟地摆
着,莫瑞尔坐在靠壁炉的扶手椅上,有点怯懦,夹在他两腿中间的孩子——头发理
得像刚剪了毛的羊一样难看——正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炉边地毯上铺着一张报纸,
上面堆着一堆月牙形的卷发,红红的火光一照,像金盏草的花瓣一样。
莫瑞尔太太一动不动地站着,这哪儿像她的长子。她脸色苍白,话也说不出来。
“剃得怎样?”莫瑞尔尴尬地笑着。
她举起紧握的双拳,走上前来,莫瑞尔往后退了退。
“我想杀了你!”她高举双拳喊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想把他打扮成女孩子吧!”莫瑞尔低着头,逃避她的眼神,胆怯地说,
脸上努力挤出的一丝笑意消失了。
母亲低头看着儿子那长短不齐的秃头,伸出手疼爱地抚摸着他。
“(呕欠),我的孩子!”她颤声说,嘴唇发抖脸色变了,她一把抱住孩子,把
脸埋在孩子的肩上痛苦地哭了。她是个不轻易掉泪的女人,哭对她的伤害不亚于对
男人的伤害。她撕裂肺腑般地哭泣着。莫瑞尔双肘支在膝盖上坐着,紧握双手,指
关节都发白了。他呆呆地盯着火,好象被人打了一棒,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一会儿,她哭完了,哄住孩子,收拾了饭桌,她没管那张撒满卷发的、摊在炉
边地毯上的报纸。最后,她的丈夫把报纸收拾起来,放在炉子后面。她闭着嘴默默
地干她的活。莫瑞尔服服贴贴,整天垂头丧气,不思茶饭。她对他说话容客气气,
从不提他干的那件事,但他觉得他俩的感情彻底破裂了。
过后,她觉得当时她太傻了,孩子的头发迟早都得剪。最后,她竟然对丈夫说
他剪头发就像理发师似的。不过她明白,莫瑞尔也清楚这件事在她灵魂深处产生的
重大影响,她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场面,这是让她感到最痛苦的一件事。
男人的这个鲁莽行为好象一杆矛一样刺破了她对莫瑞尔的爱心。以前,她苦苦
地跟他争吵,为他的离心离德而烦恼。现在她不再为他的爱烦恼了,他对她来说是
个局外人,这样反而使她容易忍受一些。
然而,她仍然跟他不懈地争执着。她继承了世世代代清教徒的高尚和道德感。
这已经成为一种宗教本能。她因为爱他,或者说爱过他,在和他相处时她几乎成了
一个狂热的信徒。如果他有过失。她就折磨他;如果他喝醉了或说了谎,她就毫不
客气地骂他是懒汉,骂他是恶棍。
遗憾的是,她和他水火不容。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满意,她认为他应该做
的更多更好。她竭力要他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这个要求超越他所能及的水平,因此,
反而毁了他,也伤害了自己。但她没有放弃自己的价值标准,孩子敬爱她。
他喝酒虽然很凶,但比不上其他矿工厉害,而且总是喝啤酒。尽管对健康有一
定的影响,但没有多大的伤害。周末是他举杯畅饮的时候。每逢星期五、星期六、
星期天晚上,他都在矿工酒馆坐到关门。星期一和星期二他不得不在10点左右极不
情愿地离开酒馆。星期三、星期四晚上,他呆在家里,或只出去一个小时。实际上,
他从来没有因为喝酒而误了工作。
尽管他工作踏实,但他的工资却不增反降。因为他多嘴多舌,爱说闲话,目无
上级,谩骂矿井工头。他在帕马斯顿酒会上说:“工头今天早晨下到我们坑道里来
了,他说:‘你知道,沃尔特,这不行,这些支柱是怎么回事?’‘这样决不行,’
他说,‘总有一天会冒顶的。’我说:‘那你最好站在土堆上,用你的脑袋把它顶
起来吧。’他气疯了,不停地骂人,别的人都大笑起来。”莫瑞尔很善于模仿,他
努力用标标准准的英语模仿工头的短促刺耳的声音。
“我不能容忍这些的,沃尔特。我俩谁更在行?”我说:“我从未发现你懂得
很多,艾弗德,还不如哄着你上床呢!”
莫瑞尔口若悬河地说着,酒友们兴高彩烈。不过他的话也是真实,这个矿井工
头是一位没受过教育的人,曾是和莫瑞尔一类的人,因此,尽管两个人素不相和,
但或多或少能容忍一些。不过,艾弗德·查尔斯沃斯对莫瑞尔在酒店中嘲笑自己,
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尽管莫瑞尔是一个很能吃苦的矿工,他结婚那时,一星期还
能挣5英镑,可现在他被分派到更杂更贫的矿井里,那里煤层很薄,而且难采,所以
无法赚钱。
而且,夏天,矿井生意处于谈季。男人们常常在10点、11点、12点就排着队回
家了,这时太阳还正高呢,没有空卡车停在矿井口等着装煤。山坡上的妇女们在篱
笆旁一边拍打着地毯一边朝这儿张望,数着火车头拖进山谷的车皮有多少。孩子们,
放学回家往下望见煤田上吊车轮子停着,就说:
“敏顿关门了,我爸爸回家了。”
似乎有一种阴影笼罩着妇女、小孩和男人,因为这个星期末又缺钱花了。
莫瑞尔本应该每星期给他的妻子30先令,来支付各种东西——房租、食物、衣
服、俱乐部会费、保险费、医疗费等等,偶尔,如果他比较宽裕,他就给她35先令。
但是,这种情形远不及他给她25先令的次数多。冬天,在煤多的矿井里,他每星期
就能挣50或55先令。这时他就高兴极了,星期五、六和星期天,他会像贵族一样大
大方方地花掉一个金镑左右。尽管这样,他很少多给孩子们分一个便士或给他们买
一镑苹果,钱都用来喝酒了。在煤矿疲软的时候,生活艰难,但他倒不会经常地喝
醉,因此莫瑞尔太太常说:
“我说不准我是不是宁愿钱少点,他稍微宽裕一点,就没有一刻的安宁了。”
如果他挣了40先令,就会留10先令,挣35就留5,挣32就留4,挣28就留3,挣2
4就留2,挣20先令就留1先令6便士,挣18先令就留1先令,挣16就留6便士。他从来
没存过1便士,也不给妻子存钱的机会,相反,她偶尔还替他还帐,不是酒帐,因为
那种帐从不让女人还,而是那些买了一只金丝雀或一根奇特的手杖而欠的帐。
节日期间,莫瑞尔入不敷出,莫瑞尔太太因为要坐月子,尽量地省钱。她一想
到他在外面寻欢作乐,挥霍无度,而她却呆在家里发愁,便备觉凄凉。节日有两天。
星期二早晨莫瑞尔起得很早,他兴致很高。六点以前,她就听到他吹着哨下楼去了。
他吹得非常流畅,活泼而动听。他吹的几乎都是圣曲。他曾是唱诗班一员,嗓音纯
正,还在萨斯威大教堂独唱过。他早晨的口哨声就显示出他的功夫。
妻子躺在床上,听着他在花园里叮当叮当,口哨声伴随他锯锯锤锤声。在晴朗
的早晨,孩子们还在梦乡,听他那男子汉的快乐声,她躲在床上,体验到一种温暖、
安宁的感觉。
九点钟,孩子们光腿赤脚地坐在沙发上玩,母亲在厨房里洗洗涮涮。他拿着工
具走进来,袖子卷得高高的,背心往上翻着。他仍然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黑色波浪
式卷发,黑黑的大胡子。他的脸也许太红了,这使他看上去有点暴躁。但是此刻他
兴致勃勃,他径直走到妻子洗涮的水槽边。
“啊,你在这儿!”他兴高彩烈地说,“走开,让我洗澡。”
“你应该等我洗完。”妻子说。
“(呕欠),要我等?如果我不呢?”
这种幽默的恐吓逗乐了莫瑞尔太太。
“那你就去洗澡盆里洗吧。”
“哈,行,你这个烦人的家伙。”
然后,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一阵子才走开。
他用心收拾一下,还是英俊潇洒的男子。通常他喜欢在脖子上围一块围巾出去,
可是现在,他得好好洗一下。他哗哗啦啦地洗脸,擤鼻子,又火急火燎地去厨房照
照镜子。镜子太低,他弯下腰,仔细地分他那又黑又湿的头发,这情景激怒了莫瑞
尔太太。他身穿翻领衬衫,打上黑领结,外面套上他的燕尾礼服,看起来风度潇洒,
而且他那爱显示自己英俊潇洒的本能掩饰了他衣着的寒碜。
九点半时,杰里·帕迪来叫他的同伴。杰里是莫瑞尔的知心朋友,但莫瑞尔太
太不喜欢他。他又瘦又高,一张狐狸般奸诈的脸,一双仿佛没长眼睫毛的眼睛。他
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很有气魄,好象脑袋安在一根木头般僵硬的弹簧上。他也挺大
方的,他似乎很喜欢莫瑞尔,并且或多或少地有点照顾他。
莫瑞尔太太恨他。她认识他那个死于肺病的妻子,在她离开人世时也对她的丈
夫恨透了。他一进屋子就气得她吐血,杰里对这些似乎都漠不关心。如今,15岁的
大女儿照料着这个贫穷的家,照看着两个弟妹。
“一个吝啬、没心肝的家伙!”莫瑞尔太太说他。
“我一辈子都没发现杰里小气,”莫瑞尔反驳,“据我所知,你在哪儿都找不
到一个比他更大方的人了。”
“对你大方,”莫瑞尔太太回答,“可他对他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就手攥得紧
紧的。”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可怜啦?”
但是,莫瑞尔太太一提到杰里就不能平静。
被议论的这个人,忽然把他的细脖子从洗涤间窗帘外伸进来,看了看莫瑞尔太
太。
“早上好,太太。先生在家吗?”
“嗯——在家。”
杰里径自走进来,站在厨房门口。没有人让他坐,只好站在那里,表现出一副
男子汉大丈夫特有的冷静。
“天色不错。”他对莫瑞尔太太说。
“嗯。”
“早晨外面真好,散散步。”
“你们要去散步吗?”她问。
“对,我们打算散步去诺丁汉。”他回答道。
“嗯,”
两个男子互相招呼着,都很高兴。杰里是洋洋自得,莫瑞尔却很一副自我抑制
的神情,害怕在妻子面前显示出喜气洋洋的样子。但是,他精神抖擞迅速地系着靴
子。他们将步行十里路,穿过田野去诺丁汉。他们从河川区爬上山坡,兴趣盎然地
在朝阳下前进。在星月酒馆他们干了第一杯酒,然后又到“老地点”酒馆。接着他
们准备滴酒不沾步行五里到布尔维尔,再美美喝上一品脱。但是,在途经田野休息
时,遇到几个晒干草的人,带着满满一加仑酒。于是,等他们看到布尔维尔城时,
莫瑞尔已经渴得昏昏欲睡了。城市出现在他们眼前,正午的阳光下,朦朦胧胧仿佛
笼罩了层烟雾。在它往南方的山脊上,到处是房屋的尖顶和大片的工厂和林立的烟
囱。在最后一片田地里,莫瑞尔躺倒在一棵棕树下,打着呼噜睡了一个多小时。当
他爬起来准备继续赶路时,感觉到头脑昏昏沉沉的。
他们两个和杰里的姐姐在草场饭店用过餐后,去了“碰池波尔”酒馆,那里热
闹非凡,人们正在玩“飞鸽”游戏,他们也跟着玩。莫瑞尔认为牌有股邪气,称它
是“恶魔照片”,因此他从不玩牌。不过,他可是玩九柱戏和多米诺骨牌的好手。
他接受了一个从纽沃克来人赌九柱戏的挑战;所有在这个长方形酒馆里的人全下了
注,分成了两方。莫瑞尔脱去上衣,杰里手里拿着装钱的帽子。其他人都在桌子旁
观看,有些手里拿着酒杯站着。莫瑞尔小心地摸了一下他的大木球,然后掷了出来。
九根柱子倒了,他赢到半克朗,又有钱付债了。
到了晚上7点,这两人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七点半回家的火车。
下午,河川街真是难以忍受。每个人都呆在家门外。女人们不戴头巾,系着围
裙,三两成群地在两排房子中间的小径上聊天。男人们蹲在地上谈论着,准备休息
一会再喝。这地方空气污浊,石屋顶被晒得发光。
莫瑞尔太太领着小女儿来到离家不过二百英尺的草地上。走近小溪边,溪水在
石头和破罐上飞流而过。母亲和孩子斜靠在古老的羊桥的栏杆上眺望着。莫瑞尔太
太看见,在草地的另一边的一个小坑里,几个没穿衣服的男孩子在溪水边奔跑。她
知道威廉也在这里,她担心威廉会掉进水里淹死。安妮在高高的旧村篱下玩耍,捡
着她称之为葡萄干的枪果子。这个孩子更需要注意,而且苍蝇在嗡嗡叫着戏弄人。
7点钟她安顿孩子们到床上睡觉,然后,她干了一会活儿。
沃尔特·莫瑞尔和杰里到达贝斯伍德,他们顿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不用再坐
火车了,痛痛快快地结束这愉快的一天。他们带着凯旋者的得意踏进了纳尔逊酒馆。
第二天是工作日,想到这个,男人们便觉得扫兴。而且,他们大多已经花光了
钱,有的人已经闷闷不乐地往家走,准备为明天而睡觉。莫瑞尔太太呆在屋子里,
听着他们郁闷的歌声。九点过去了,10点了,那“一对”仍没有回来。不知在哪一
家门口,一个男人拖长调子大声唱道:“引导我们,仁慈的光辉。”每次听到这些
醉鬼们乱七八糟地唱赞美诗,她总觉得像受了侮辱。
“好象‘盖娜维吾’之类的小曲还不过瘾。”她说道。
厨房里满是熬香草和蛇麻子的香味,炉子铁架上支着一个黑色大汤锅。莫瑞尔
太太拿来一个大砂锅,往里倒了点白糖,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端起锅,把汤倒进去。
正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他在纳尔逊酒店里倒是很快活,可在回来的路上就
变得烦躁起来。他头昏脑热地在田野睡了一觉,醒来就觉得烦躁不安,浑身疼痛,
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走近家门时,他心里很有点内疚。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
生气,但当他试图打开花园门却没打开时,他就踢踢踹踹地把门闩都踢断了。进屋
的时候正好莫瑞尔太太倒大汤锅里的香草汁。他摇摇晃晃地碰到桌子上,那滚开的
汤摇晃了起来,莫瑞尔太太吓了一跳。
“老天!”她喊道:“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什么?”他咆哮着,帽子斜扣在眼睛上。
突然,她浑身热血沸腾。
“还说你没醉!”她发火了。
她放下汤锅,正在搅拌汤里的白糖。他的双手重重地摁到桌子上,把脸凑到她
跟前。
“还说你没醉,”他重复着:“哼!只有你这样讨厌的狗才会这么想。”
他把脸凑到她跟前。
“钱多得没处用了,就瞎花!”
“今天我花了不到两先令呢。”他说。
“你不会白白喝醉的。”她回答道。她突然发怒了,“如果你依靠着你那个宝
贝杰里,他有能力,让他去照顾一下他的孩子吧,他们需要照顾。”
“胡扯,胡扯,闭嘴,娘儿们。”
两人剑拔弩张,什么都不顾了,互相争嚷着。她和他一样怒火冲天,他们就这
么一直斗着嘴,最后他叫她骗子。
“不”她大喊,跳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少血口喷人——你,这个披
着羊皮和最卑鄙的大骗子。”
“你是个骗子!”他砸着桌子,大喊道:“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努力支撑着,紧握两个拳头。
“你把屋子都熏臭了。”她叫喊着。
“那就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滚出去!”他大喊,“是我弄来的钱,不是
你的,这是我的房子,不是你的,滚出去——滚出去!”
“我会走的,”她大声说:突然,在软弱的泪水中颤抖着,“啊!要不是,要
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走了。啊,我后悔没有在几年前生第一个孩子后离开。”——
突然,她止住流泪,怒不可遏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你留下吗——你以为我会为
你而停留1分钟吗?”
“那就滚,”他像疯子一样咆哮着,“滚!”
“不!”她转过脸,“不!”她大叫,“你别想随心所欲,你别想为所欲为。
我还要照看孩子们。听我说,”她讪笑着“我会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你吗?”
“滚!”他粗声粗气地喊:“滚!”举着拳头,但不敢动手,因为他害怕她。
“我的天,如果我能离开你,我只怕高兴得笑都来不及!”她回答道。
他走到她跟前,眼里充满血丝,脸色涨红地向她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吓
得尖叫起来,挣扎着。这时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粗声喘着气,粗鲁地把她推向屋外;
还使劲向前推了一下,砰的一声,把她关到门外。他回到厨房,跌坐在扶手椅上,
脑袋热血汹涌,沉在两膝之间。他本来精疲力竭,再加上烂醉如泥,逐渐昏睡过去
了。
八月的晚上,月亮很高很美,莫瑞尔太太气得失去了知觉,猛一颤抖发现自己
在一大片银光中,身上备感清凉,这更使她激动的心灵愤怒不已。她无助地站了一
会,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些发光的黄叶子,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花园小路走着,她的
四肢颤抖,腹中的孩子也在不停地动。有一阵,她不由自主地想刚才的场面,一遍
又一遍,那些话,那些情景,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心灵上。每次回想刚才的情
景,烙铁就重复落在同一点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已经不觉得痛了。最后她清醒了,
发觉是在黑夜中。她害怕地向四周张望,已经走到了屋边的花园里,在长长的院墙
下种着红醋落木,她在边上走来走去。花园狭长,隔着茂密荆棘树篱,与两排房子
之间的路相邻。
她匆忙从旁边的花园到前边的园子,月亮从前面的小山上升起,清光撒满了河
川区所在的整个山谷。她站在那儿,沉浸在银白的月色之中,脸也沐浴着月色。站
着站着,又悲从中来,又持以平静,热泪盈眶,她不停地自语道:“讨厌的东西!
讨厌的东西。”
似乎有异样的东西引起她的警觉。她壮着胆子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原来是挺拔
雪白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摇曳,空气中沁透着淡淡的清香,好象有精灵附着似的。莫
瑞尔太太害怕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摸着这些大朵百合花白色的花瓣,哆嗦起来。
花瓣好象在月光下伸展开来,她把手伸进白色的花蕊里,她手指上的金粉在月光下
朦胧不辨。她弯下腰仔细地看这些花蕊上的黄色花粉。但只看到暗淡的颜色。然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气,几乎让她头晕。
莫瑞尔太太斜靠在花园门口,朝外看着,一时出了神。她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
除了恶心的感觉使她意识到胎儿的存在之外,她自己似乎像花香一般溶化在晴朗苍
白的夜色里。一会儿,胎儿也和她一起溶化在这个月光中。她和群山、百合花、房
屋化为一体,在静夜中沉睡。
她清醒过来时,疲倦得只想睡觉,她懈怠地看了看四周,那一支支白色的夹竹
桃像铺着亚麻布的灌木丛。一只飞蛾在花丛上飞过,穿过花园。她目送着飞蛾,清
醒过来。夹竹桃浓郁的香味使她精神倍增。她沿着小路走着,在白玫瑰丛前徘徊了
一阵。这花闻起来又香又纯。她摸了摸白玫瑰的花瓣。白玫瑰清新的香气和又凉又
软的叶子使她想起早晨和阳光。她非常喜欢这些花。不过,她累了、想睡觉。在神
秘的户外,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
四周一片寂静。显然,孩子们没有被吵醒,要不就是吵醒又睡着了。一列火车,
在三里之外,咆哮着穿过山谷。黑夜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令人感到神秘而好奇。银
灰色的雾里传出种种模糊沙哑的声响:一只长脚鸡在不远处叫,火车叹息般的声音
及远处男人的叫喊交织在一起。
她的平静了的心又开始快速地跳起来,她匆忙走过宅边园子,轻轻地来到房前。
抬了抬门闩,门还是拴得紧紧的。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等,又敲了敲。她不想
吵醒孩子,她不能吵醒邻居。他一定睡着了,要不怎么也敲不醒?她抓住门把手急
切地想进屋。现在天凉了,她会着凉的,何况她现在是身怀六甲。
把围裙裹在头上和双肩上,她又急匆匆地回到屋边花园,来到厨房的窗户旁,
斜靠在窗台口,从百叶窗向下看,正好看到她丈夫的胳膊摊在桌上,头枕桌面,他
脸朝桌子睡得正酣。
此情此景,使她陡增厌恶,心如死灰。她从灯光的铜黄色上断定灯烧得冒了烟,
她越来越响地敲着窗子,似乎玻璃都要碎了,但他还是沉睡不醒。
这样徒劳地敲了半天,她筋疲力竭,又靠着冰凉的石头,不由得颤抖起来。她
一直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暖和一点。她走到煤房里,那
儿有一条前天她准备卖给收破烂的旧地毯。她把破毯子技到肩上,虽然肮脏不堪,
倒还暖和。然后,她在园中小径徘徊,不时地从百叶窗下向里望望,敲敲窗子,并
对自己说,他不会这么僵扭着身子不醒来的。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轻轻地在窗户上敲了很长时间,当她失望地不想再敲时,
这声音惊动了他。她看见他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他心脏的狂跳使他清醒过来。
她立即在窗户上敲了一阵。他完全清醒了。她看到他的拳头立刻握紧,怒目圆睁。
他没有一丁点的胆怯,即使来二十个强盗,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他迷迷糊糊
地环顾四周。摆出迎战的姿式。
“沃尔特,开门。”她冷冷地喊。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才想起他干了些什么。他的头低着,他倔强地绷着脸。
她看见他急忙赶到门边,听到门栓楔子的声音。他拔掉门闩。门开了——银灰色的
夜色,使习惯了昏暗灯光的他感到畏惧。他赶紧退了回去。
莫瑞尔太太进了屋,她看见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门冲上楼去。在她还没进来时,
他就匆匆抽掉了脖子上的硬领,留下了一个撕坏了的扣眼,这又使她生气。
她暖了暖身子,稳定了一下情绪。疲倦使她忘记了任何事情,她又忙来忙去干
留下来的活,准备他的早餐,把他的井下水壶洗干净,把他的井下的衣服放到暖气
边烤上,旁边放着他的井下靴子,给他拿出来一块干净的围巾、背包和两个苹果,
通了通炉子,然后去睡觉了。他已经睡死。两条皱在一起的黑眉毛在额头上耸立着,
露出闹别扭的痛苦神情,拉长着脸,噘着嘴,好像在说:“我不乎你是谁或你是干
什么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莫瑞尔太太非常了解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对着镜子取下胸针时,她微微地
笑了,因为她看见了她满脸的百合花的黄色花粉。她的脑子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不
过,当她丈夫一觉醒来时,她已经酣然入梦。
第二章 婴儿降生,夫妻失和
这次吵架这后,沃尔特·莫瑞尔有几天又窘又羞,但不久他又恢复了盛气凌人
和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内心稍微收敛了一下。甚至躯体也蜷缩着,翩翩风度也消
失了。他从来没有发胖过。因此,一旦他的骄傲消失了,他的身体似乎和他的骄傲、
道德感一样在萎缩。
现在他意识到妻子拖着身子干活有多么困难,他的同情心被他的悔过心所触动,
推动着他去帮忙。从矿井直接回家,晚上一直呆在家里。到了星期五,他确实再呆
不住了,但出去十点左右就回来,而且是清清醒醒地回到家。
他总是自己准备早饭。他起得很早,所以时间充裕,他不像别的矿工,把妻子
在六点钟就拖起来。五点,有时更早,他就醒了,马上起床上楼。莫瑞尔太太早上
醒来,就躺在床上等着这片刻的安宁时光。似乎只要他不在卧室她才能真正的休息。
他穿着衬衣下楼,再蹬着穿上放在暖气边烤了一整夜的下井的裤子,炉里总是
有火,因为莫瑞尔太太封着炉子。屋子里最先发出的声音是拨火棍捅炉耙的砰砰声。
莫瑞尔捣碎未燃尽的煤渣,放上炉子,铁架上烧上满满一壶水。除了吃的外,他的
杯子、刀、叉、所有的餐具,都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摆好。他做早点,沏上茶,用
破布堵上门缝,防止风灌进来。然后把火拨旺,坐下来自自在在享受一个小时。他
叉子叉上咸肉烤着,油滴在面包上然后把薄片咸肉放在他的厚厚的面包上,用一把
折叠刀一片片地切着吃,又把茶倒进小碟子里喝,他喜欢自斟自饮、自炊自吃,和
他的家人一起吃饭似乎没有这么愉快。他不喜欢用叉,普通人很少用叉,这种餐具
最近才流行起来,人们还不习惯。莫瑞尔更喜欢用一把折刀。独自一人,吃吃喝喝,
天冷的时候,常常坐一张小凳子,背靠着温暖的壁炉垛子,食品放在火炉围栏上,
杯子放在炉边。然后,他看看前一夜的报纸——拿到什么就看什么——费劲地拼读
着。他更喜欢大白天放下百叶窗,点上蜡烛。这是矿上的习惯。
五点四十分,他站起身,切下两厚片面包和黄油,把它们放进白布背包里,铁
皮壶里装满茶水,他在井下就喜欢喝不加糖不加奶的冷茶。然后,他脱下衬衣,换
上那件低领口、短袖,像女式的厚绒布下井衬衫。
他端一杯茶上楼给妻子,因为她病了,而且他一时兴来。
“我给你端来一杯茶。”他说。
“哟,不用,你知道我不喜欢茶。”她回答道。
“喝吧,喝了你会再接睡下去。”
她接过了茶,看见她端起茶来喝,他心里乐了。
“我打赌,里面没放糖。”她说。
“咦,我放了一大块呢。”他回答,有点委屈感觉。
“那就怪了。”她说,又喝了一口。
她的头发蓬松散披着,面容非常迷人。他喜爱她这种嗔怪的样子。他又看了看
她,悄悄地走了。他常常只带两片黄油面包到井下去吃,所以见她给他装上一个苹
果或桔子便满心欢喜。他系上围巾,穿上他那双又笨又重的靴子,套上有大口袋的
外套,口袋里装着小挎包和茶壶,随手关上门,在空气清新的早晨行进。他出现在
矿井时,嘴里常常含着一根从树杆上折下而且整天在矿里咀嚼着的枝条,一来保持
嘴里的湿润,二来使他觉得井下就像在田野里一样高兴。
很快,孩子就要出世了,他邋邋遢遢地忙乱起来,上班前捅炉灰,擦壁炉,打
扫屋子,然后,志得意满地上楼去。
“我已经替你打扫完了,你可以整天不动看看书好了。”
她好笑又好气。
“饭会自己热吗?”
“哦,我不知道怎烧饭。”
“如果没饭吃了,你就会知道。”
“暖,也许是吧。”他应着声走了。
她下了楼,发现屋子虽然摆整齐了,但还是很脏。她只有彻底打扫干净了才会
去休息。她拿着畚箕去倒垃圾时,基克太太看见了她,就会立刻装做要去煤房。于
是,在路过木栅栏时,她会喊:
“你还忙着?”
“嗳。”莫瑞尔无奈地说,“没法子。”
“你看到霍斯了吗?”马路对面一个小个子女人叫道,原来是安东尼太太,一
头黑发,个头奇矮,总是穿着一件紧身的棕色丝绒衣服。
“没有。”莫瑞尔太太说。
“嗳,我希望他来,我有一大堆衣眼,我刚才确实听到他的铃声。”
“听!他在那头。”
两个女人向远望去,河川区小巷那头有个男人站在一辆老式双轮轻便马车里,
身子俯在一捆捆米黄色的袜子上。一群女人向他伸着手,一些人手里也拿着一捆捆
东西。安东尼太太的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着色的袜子。
“这星期我已经做了十打。”她骄傲地对莫瑞尔太太说道。
“啧啧啧,”第一个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有那么多时间。”
“哦,”安东尼太太说,“只要你抓紧时间你就有时间。”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抓紧时间的。”莫瑞尔太太说,“这么多袜你可以赚到多
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另一个回答说。
“哦,”莫瑞尔太太说,“我宁愿饿死也不愿为了挣两个半便士坐在那织二十
四只长袜。”
“哦,我不明白为什么,”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抽空织啊。”
霍斯摇着铃走过来了。女人们胳膊上搭着织成的长袜在院子门口等他。这个粗
俗的家伙和她们开玩笑,设法哄骗她们,戏弄她们。莫瑞尔太太不屑一顾地走进了
自己的院子。
这里人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如果一个女人想找她的邻居,就拿拨火棍伸进壁
炉,敲敲壁炉后面的墙,隔壁房子里传来很响的声音,因为壁炉都是背靠背造的。
一天早晨,基克太太正在做布丁,她差点被吓死,她听到她家壁炉上发出“砰”的
一声,她冲到栅栏边,两手沾满了面粉。“是你敲的吗?莫瑞尔太太?”
“劳驾了,基克太太。”
基克太太爬上她家的煮衣锅,翻过墙从莫瑞尔太太家的煮衣锅上下去,冲进她
的邻居家里。
“哎,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她关切地问道。
“你去找一下鲍尔太太吧。”莫瑞尔太太说。
基克太太走到院子里,扯着又尖又响的嗓子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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