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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_13 劳伦斯(英)
“我不知道。”母亲说,
“他是个傻瓜,”保罗说。“如果他真在干些什么,我倒不会介意,可不是这
样,他只是因为打牌打得走不开,要不就一定要送一个溜冰场上的姑娘回去——因
此回不了家,他真是个傻瓜。”
“如果他干出什么事来弄得我们丢人现眼,你说也是白说。”莫瑞尔太太说。
“哦,要是那样,我倒会更尊重他一些了。”保罗说。
“我对此很怀疑。”母亲冷冷地说。
他们继续吃着早餐。
“你很爱他吗?”保罗问母亲。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别人说女人往往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
“别人也许是这样——可我不。不,他烦死我了。”
“你真的希望他很听话吗?”
“我倒希望他拿出点男人应有的派头。”
保罗态度生硬急躁,他也常常惹得母亲心烦。她看到那种阳光般的神色从他脸
上隐去了,自然不喜欢他这样。
快要吃完早饭时,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来自德比郡的信,莫瑞尔太太眯着眼看着
地址。
“给我,瞎子!”儿子叫道,从她手里夺走了信。
她吃了一惊,差一点扇了他一耳光。
“是你儿子,亚瑟的信。”他说。
“说些什么……!”莫瑞尔太太喊道。
“‘我最亲爱的妈妈’”保罗念道,“‘我不知道什么让我变得这么傻,我希
望你来这儿,把我带回去。昨天,我没去上班,和杰克·克雷顿来到这里,应征入
伍了。他说他已经厌透了工作,而我,你知道我是个傻瓜,我和他一起跑到这儿。’
“‘现在,我已经领了军饷,但如果你来领我,或许他们会让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真是个傻瓜,竟然做出这种事。我不想呆在军队里。亲爱的妈妈,我只会给你添
麻烦,不过,如果你能带我出去,我保证今后要长个心眼,遇事多考虑考虑……’”
莫瑞尔太太一下子跌坐在摇椅里。
“哦,好吧,”她大声说,“让他尝尝滋味。”
“对,”保罗说:“让他尝尝。”
屋里一片沉默,母亲坐在那里,两手交叉着搁在围裙上,板着脸想心事。
“我真受够了!”她突然说,“受够了!”
“嗯,”保罗说,眉头开始皱起来了。“听着,你用不着为这件事着急。”
“那么,我倒应该把这事当成一件大喜事?”她转向儿子,发火了。
“但你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地把它当成不幸的事啊。”他反驳说。
“这个傻瓜!——一这个小傻瓜!”她叫着。
“他穿上军服看上去可帅呢,”保罗故意招惹她说。
母亲对他大发雷霆。
“哦,帅!”她大嚷着,“我看不见得。”
“他应该被编人骑兵团,那他就可以快快活活地过一段,而且打扮帅极了。”
“帅——帅——帅得不得了——还不是一个普通兵!”
“哦,”保罗说:“那我呢,不就是个普通办事员吗?”
“强多了,孩子。”母亲讥笑着大声说。
“什么?”
“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男子汉,不是一个穿红色军装的东西!”
“我可不在乎是不是穿红军装——或藏青色的,那颜色也许更适合我——只要
他们别过分使唤我就行了。”
不过母亲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
“就在他现在干的这个工作有了点发展,或者可能会有发展的时候——这个讨
人嫌——却毁了自己的一生。你想想看,干了这种事的人,他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样也许会把他逼成材。”保罗说:
“逼成材!——会把他骨头里原有的那几点油都逼出来。一个士兵!——一个
普通士兵!——除了一个听号令行动的驱壳外,他什么也不是!这真是件好事!”
“我真不明白,这为什么让你如此不高兴。”保罗说。
“噢,也许你不明白,但我明白。”说着,她又坐到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
另一只手托着胳膊肘,满腹的怨气。
“那么你要去德比郡吗?”保罗问。
“要去。”
“那没用。”
“我想亲自去看看。”
“到底为什么你不让他待在那儿呢?这正是他需要的啊。”
“当然,”母亲大声说,“你倒挺明白他需要什么!”
她收拾好,赶乘最早的一班车去德比郡了。在那儿。她见到了儿子和军营负责
人。然而,毫无用处。
晚上莫瑞尔吃饭时,她突然说:
“我今天去了德比郡一趟。”
矿工抬起眼睛,黑脸上只能看得见眼白。
“是吗,宝贝,你去那儿干吗?”
“为了那个亚瑟!”
“哦——这回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刚入伍。”
莫瑞尔放下餐刀,仰靠在椅背上。
“不,”他说,“他决不会那么干的。”
“明天他就要去奥尔德肖村了。”
“啊!”莫瑞尔叫道:“真出乎意料,”他考虑的一会儿,说了声:“呣!”
又接着吃起饭来。突然,他的脸变得怒气冲冲,“我希望他永远别再进我的门。”
他说。
“想得真美!”莫瑞尔太太叫道:“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就这么说,”莫瑞尔重复着:“只有傻瓜才去当兵呢。让他自己照顾自己
吧,我不再为他操心了。”
“你要是为他操过心才怪呢。”她说:
那天晚上,莫瑞尔感到都不好意思去酒馆了。
“怎么,你去过了吗?”保罗回到家后问母亲。
“去过了。”
“可以让你见他吗?”
“可以。”
“他说了些什么?”
“我走的时候,他又哭又闹。”
“哼!”
“我也哭了,你用不着‘哼’!”
莫瑞尔太太为儿子苦恼不堪,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军队的。他确实不喜欢,纪律
就叫他受不了。
“不过,那个医生,”她有点得意她对保罗说:“他说他长的匀称极了——几
乎挑不出毛病。所有的测量都合格。你知道,他长得很漂亮。”
“他长得好看极了,但他却不像威廉那样会吸引女孩子,对不对?”
“是这样,因为他俩性格不一样。他很像他爸爸,不负责任。”
为了安慰母亲,保罗这一段时间不大会威利农场了。在城堡举行的秋季学生作
品展览会上,有他的两幅作品,一幅是水彩风景画,另一幅是静物油画,这两幅画
都得了一等奖。他兴奋极了。
一天傍晚,他回家后问:“你知道我的画得了什么吗?妈妈?”她从他的眼睛
里看出他很兴高采烈。她的脸也因此兴奋得通红。
“哦,我怎么会知道呢,孩子!”
“那张画着玻璃瓶子的得了一等奖……。”
“唔!”
“还有威利农场的那幅素描,也得了一等奖。”
“两个一等奖?”
“是的!”
“唔!”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脸上却像玫瑰花一样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很好,”他说,“是不是?”
“是的。”
“那为什么你不把我捧上天呢?”
她笑了起来。
“那我把你拽不到地上可就麻烦了。”她说。
不过,她还是满怀喜悦。威廉曾经把参加体育比赛的奖带给她,她一直保存着
这些东西,她还不能对他的死释然于怀。亚瑟很英俊——至少,外表不错——而旦
热情大方,将来也许会干出些名堂来。不过,保罗会出人头地,她对他最有信心,
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能力。他的潜力大着呢。生活对她来说充满了希望,她
会看到自己称心如意的一天,她所有奋斗不是徒劳无益的。
展览会期间,莫瑞尔太太瞒着保罗到城堡去了好几次。她沿着那间长长的画廊
漫步走着,欣赏其它展品。是的,这些作品都不错。但这里面没有一件作品让她称
心如意。有些作品让她感到妒嫉,那些画得太好了。她长久地盯着那些作品,极力
想挑些毛病。突然间,她受到震动,心也狂跳起来。那儿就挂着保罗的画!她熟悉
这幅画,就好象这幅画刻在她心上一样。
姓名——保罗·莫瑞尔——一等奖。
一生中,她曾在城堡画廊里看到过无数张画,现在这幅画当众挂在画廊墙上,
这让她看来觉得奇怪。她四下望着,看是否有人注意她又站在这幅素描前了。
不过,她感到自己是个值得自豪的女人。当她回家经过斯宾尼公园时,碰到那
些妆扮入时的太太们,她心里这样想:“是的,你们看上去挺神气的——但我想你
们的儿子不见得也在城堡得过两个一等奖。”
她就这么走着,仿佛是诺丁汉最骄傲的“小妇人”了。
保罗也觉得他为母亲争了一口气,尽管这微不足道。他所有的收获都是归功于
她。
一天,正当他向城堡大门走去,碰上了米丽亚姆。星期天,他已经见过她,没
想到又在城里碰上了。她正跟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女人一起走着,那女人一头金发,
板着脸,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奇怪的是,米丽亚姆低头弯腰,一副沉思状,走在
这个肩膀很美的女人旁边,有些相形见继。米丽亚姆审视着保罗,保罗盯着那个对
他不理不睬的陌生女人。米丽亚姆看得出他的雄性气概又出现在他身上。
“嗨!”他说,“你没有告诉我会来城里啊!”
“是的,”米丽亚姆抱歉地回答,“我和爸爸一起坐车来的。”
他看看她的同伴。
“我跟你说起来道伍斯太太。”米丽亚姆声音沙哑地说,她有些紧张。“克莱
拉,你认识保罗吗?”
“我记得以前见过他。”道伍斯太太跟他握了握手,冷淡地说。
她有一双目空一切的灰眼睛,雪白的皮肤,丰满的嘴巴,上唇微微翘起,不知
道是表示瞧不起所有的男人呢,还是想要别人吻她。不过应该是前者,她的头朝后
仰者,也许因为轻视男人的缘故而故意想避远一点吧。她戴着一顶陈旧过时的海狸
皮黑帽子。穿着一身似乎非常朴素的衣服。显然她很穷,而且没有什么审美观。米
丽亚姆则一向看上去很美。
“你在哪儿见过我?”保罗问这个女人。
她看着他,仿佛不屑于回答,过了会才说:“和露伊·特拉弗斯一起走的时候。”
露伊是蜷线车间的一个女工。
“哦,你认识她?”他问。
她没回答。保罗转过身来对着米丽亚姆。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城堡。”
“你准备乘哪趟火车回去?”
“我和爸爸一起坐车回去,我希望你也能来,你什么时候下班?”
“你知道一直到晚上八点,真够烦!”
这两个女人转身走了。
保罗想起来克莱拉。道伍斯是雷渥斯太太的一个老朋友的女儿。米丽亚姆选她
作伴是因为她曾经在乔丹当过蜷线车间的头儿,也因为她丈夫巴克斯特·道伍斯是
厂里的铁匠,专门为残破的器械打铁配件等。米丽亚姆觉得通过她,自己和乔丹厂
就直接有了联系,可以更充分地了解保罗的情况了。不过,道伍斯太太和丈夫分居
后,从事女权运动。她是个聪明人,这使保罗很感兴趣。
他知道迈克斯特·道伍斯这个人,但他不喜欢其人。这个铁匠大约三十一、二
岁,偶尔他也从保罗的角落走过——他是个高个子,身体结实,也很引人注目,长
相颇英俊,他跟妻子有一个奇怪的相似点,皮肤都很白皙,稍稍有一点明净的金黄
色。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棕色,胡子是金黄色,举止态度是同样的目中无人。不过两
人也有不同的地方,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滴溜溜转个不停,一副放荡轻浮的样子。
眼睛还稍微有些鼓起,眼皮向下耷拉着,一幅叫人讨厌的神情。他的嘴也很丰满,
给人咄咄逼人的印象。准备把任何不满意他的人打倒在地——也许他倒是对自己很
不满意。
从一见面开始,道伍斯就恨保罗。他发现小伙子用艺术家的那种深思熟虑的冷
漠眼光直盯他的脸,对此他大发脾气。
“你在看什么?”他气势汹汹地冷笑着说。
保罗的眼光就移到别处了。但是这个铁匠常常站在柜台后面跟帕普沃斯先生说
话。他满口脏话,令人厌恶,当他又发现小伙子是用审视的冷静眼光盯着他的脸时,
他吃了一惊,好象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呀,臭小子?”他大吼着说,
小伙子微微耸耸肩膀。
“为什么你……”道伍斯大叫起来。
“别管他,”帕普沃斯先生用含有暗示的语调仿佛在说:“他只不过是这里不
管事的小家伙,不能怪他。”
从那以后,每次这人来,保罗都用好奇而挑剔的眼光看着他,但不等碰上铁匠
的眼光,他就赶紧把眼光移到别处,这让道伍斯怒火万丈。他们彼此怀恨在心。
克莱拉·道伍斯没有孩子。她离开丈夫后,这个家也崩溃了。她在娘家住着。
道伍斯住在他姐姐家里,同住的还有他弟媳妇,保罗不知怎么了解到那个姑娘——
露伊·特拉弗斯现在已成了道伍斯的情妇了。她是个漂亮而傲慢的轻佻女人,喜欢
嘲弄保罗。然而,要是他在她回家时陪她走到车站,她却满心欢喜。
保罗又去看米丽亚姆,是在星斯六的晚上。她在起居室里生了火,正等着他呢。
除了她父母和小弟弟以外,其余的都出去了。因此,起居室里只有他俩。这间长形
的房子低低的,很暖和。墙上挂着保罗的三幅素描。壁炉架上挂着他的像片,桌子
上和那只花梨木立式旧钢琴上放着几盆五颜六色的花卉。他坐在扶手椅上,她蹲在
他脚边的炉边地毯上。火光映着她漂亮、沉思的脸庞,她跪在那儿就像个信徒。
“你觉得道伍斯太太这人怎么样?”她平静地问道。
“她看上去不太亲切。”他回答。
“不是,你不觉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吗?”她声音低沉地说。
“是的——从外表来看,但没有一点审美观。我喜欢她某些方面。她这人很难
相处吗?”
“我觉得不难,但我觉得她有些失意。”
“为什么而失意?”
“嗯——如果你跟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你会怎么样?”
“她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么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唉,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米丽亚姆痛苦地重复着。
“我原来以为她够厉害的了,可以配得上他。”他说。米丽亚姆低下了头。
“哦,”她有些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看她的嘴——充满热情——还有那仰着脖子的样子……”他头向后仰着,模
仿着克莱拉目空一切的样子。
米丽亚姆把头埋得更低了。
“是啊,”她说。
他心想着克莱拉的事,屋子里一片沉默。
“那么,你喜欢她的哪些方面?”她问。
“我不知道——她的皮肤和她的肌肉——还有她的——我也不知道——她身上
不知哪儿有一股凶气。我是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欣赏她的,仅此而已。”
“哦,是这样。”
他不知道米丽亚姆为什么这么怪模怪样地蹲在那儿想心事,这让他十分反感。
“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对吧?”他问姑娘。
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喜欢她。”她说,
“你不喜欢——你不会喜欢——这不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她慢慢地问。
“哦,我不知道——也许你喜欢她,因为她对男人都怀恨在心。”
其实这倒很可能是他自己喜欢道伍斯太太的一个原因,不过他没想到这一点。
他俩都默不作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特别是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的时候。她
很想把他皱起的眉头抹平,他的皱眉让她感到害怕,这看上去好象是保罗·莫瑞尔
身上显露出的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的标志。
花盆里的叶丛中结着一些深红色的浆果。他伸手摘了一串果子。
“即使你把这些红浆果戴在头上,”他说,“为什么你依旧看上去像一个女巫
或尼姑,而根本不像一个寻求快乐的人?”
她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她说。
他那双有力而温暖的手正激动地摆弄着那串浆果。
“你为什么不能放声笑?”他说,“你从来没有大笑过,你只是看见什么稀奇
古怪的事才笑,而且,好像还笑得不够痛快淋漓。
她好像在接受他的责备似的低着头。
“我希望你能对我尽情地笑笑,哪怕笑一分钟也好——只要笑一分钟。我觉得
这样就会让什么东西得到解脱。”
“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挣扎的神情,“我是对你
笑着啊——我是这样的啊!”
“从来没有,你的笑里总带着一种紧张不安的神情,你每次发笑时,我总是想
哭,你的笑里像流露着你内心的痛苦。哦,你让我的灵魂都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
她绝望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发誓我并不想那么笑。”她说。
“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有种罪孽感。”他大声说。
她仍然默默地思考着。“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他看着她蹲在那里沉思
的身影,他整个人好像被撕成了两半。
“难怪,现在是秋天,每个人都感觉像个游魂似的。”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之间这种不正常的伤感气氛使她的灵魂都在战栗。他那双
黑眼睛多么美啊,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井。
“你让我变得这么神圣!”他伤心地说,“可我不想变得如此神圣。”
她突然把手指从唇边拿开,用挑战的神情看着他。但从她那大大的黑眼睛里仍
然可以看出她赤裸的灵魂,身上依然闪现着那种渴望的魅力。他早就该怀着超然纯
洁的心情吻她。但他无法这样吻她——她似乎也不容他有别的念头,而她内心则渴
求着他。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了,”他说,“把法语书拿来,咱们学一点——学一点韦莱纳的作品吧。”
“好的,”她无可奈何地低低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去拿书。
她那双发红而战战兢兢的手看上去可怜极了。他想疯狂地安慰她、吻她。然而
他却不敢——也不能。仿佛什么东西在阻隔着他。他不应该吻她。他们就这么念书
念到夜里十点,等他们进了厨房,保罗又神态自然、轻松愉快地和米丽亚姆的父母
在一起了,他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给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他走进马厩,去推自行车时,发现前轮胎被刺破了。
“给我端碗水来,”他对她说。“我要回去晚了,会挨骂的。”
他点上防风灯;脱下风衣,把自行车翻了过来,匆匆地开始修补。米丽亚姆端
来一碗水,挨着他站着,凝望着他。她很喜欢看他的手干活时的样子。他削瘦但很
有力,匆忙而从容不迫。他忙着干活,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却一心一意地
爱着他。她想用双手去抚摸他的身体。只要他没有渴求她的念头,她就总是想着拥
抱他。
“好了!”他说着突然站起身来,“喂,你能干的比我更快一点吗?”
“不行。”她笑了。
他背对着她,挺直身体,她双手抚摸着他身体两侧,很快摸了一下。
“你真漂亮!”她说。
他笑了,有些厌恶她的声音。可是,她的双手一抚摸,他浑身即刻热血沸腾起
来。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些感觉。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仿佛他只是
个无欲无情的实物。
他点上自行车灯,把车子在马厩的地板上颠了几下,试试轮胎是不是补好了。
然后,扣上了外衣。
“好了!”他说。
她试了试车间,她知道车问已经坏了。
“你没有修修车问吗?”她问。
“没有。”
“为什么不修一下呢?”
“后问还可以用。”
“但这不安全。”
“我可以用脚尖来刹车。”
“我希望你修修。”她低声说。
“放心好了——明天来喝茶吧,和艾德加一起来。”
“我们?”
“对——大约四点钟,我来接你们。”
“太好了。”
她开心极了。他们穿过黑黑的院子,走到门口。回头望去,只见没挂窗帘的厨
房窗户里,雷渥斯夫妇的头在暖融融的炉光里映了出来。看上去舒服温馨极了。前
面那条两旁有松树掩隐的大路,伸向沉沉黑夜之中。
“明天见。”他说着跳上自行车。
“你可要小心点啊,好吗?”她恳求地说。
“好的。”
他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站了一会儿,目送着他的车灯一路穿进黑暗中去,
这才慢慢地走进门。猎户座群星在树林上空盘旋,它的犬星紧跟在后面闪着光,时
隐时现。除了牛栏里牛的喘息声,四周一片黑暗,万籁俱寂。她虔诚地为他晚上的
平安而祈祷。每次他离开她之后,她都忧心忡忡地躺着,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到家了。
他骑着自行车顺着山坡冲了下来,道路泥泞,他只好听任车子往前冲。当车子
冲上第二个陡坡时,他感到一阵轻讼愉快。“加油!”他说,这可真够冒险的。因
为山脚漆黑一片,弯弯曲曲,有些醉醺醺的司机昏昏沉沉地开着酒厂的货车。他的
自行车好象都要把他弹下来似的。他喜欢这种感觉,玩命冒险是男人报复女人的一
种方法。他感到自己不被珍视,所以他要冒险毁了自己,让她也落个空。
他飞驰过湖边,湖面上的星星像蚱蜢似的蹦跳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爬过一段
长长的上坡就到家了。
“瞧,妈妈。”他说着把带叶的浆果扔到了她面前的桌上。
“呣!”她说着瞟了一眼浆果,就移开视线。她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看书。
“好看吗?”
“好看。”
他知道她对他有些不满,几分钟后他说:“艾德加和米丽亚姆明天要来吃茶点。”
她没回答。
“你不介意吧?”
她仍然没有答理。
“你介意吗?”他问。
“你知道我是不会介意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我在他们家吃过好多次饭了。”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请他们吃茶点?”
“我不肯请谁吃茶点?”
“那你为什么这么反感呢?”
“噢,别说了!你已经请她来吃茶点了,这就够了,她会来的。”
他对母亲非常生气,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米丽亚姆,他甩掉靴子上了床。
保罗第二天下午去接他的朋友。他很高兴看见他们到来。他们大约四点左右到
了保罗家。星期天的下午到处都干干净净,一片宁静。莫瑞尔太太穿着一身黑衣,
系一条黑围裙坐在那里。她起身迎客时,对艾德加倒还亲切,但对米丽亚姆却有些
冷淡,态度勉强。然而,保罗却认为这姑娘穿棕色开司米外套格外漂亮。
他帮妈妈把茶点准备好。米丽亚姆本来很想帮忙,但她有些害怕。他对自己的
家感到自豪。他的心里想,这个家有一种特色。虽然只有几把木制椅子,沙发也是
旧的,可是炉边地毯和靠垫都非常舒适,墙上的画也相当雅致,很有品味。一切都
显得简单朴素,还有很多书。他从来没有为家感到羞愧过,米丽亚姆也没有。因为
两个家都保持着自己的特色,而且都很温馨。保罗也为这桌茶点感到自豪,饮具十
分精致,台布也非常漂亮,虽然汤匙不是银的,餐刀也没有象牙柄。但那也无伤大
雅。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惬意。莫瑞尔太太在等待孩子们长大的这漫长的岁月里,
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
米丽亚姆谈论了一会书籍。这是她百谈不厌的话题。但莫瑞尔太太没有多大的
热情,很快她就转向艾德加了。
起初,艾德加和米丽亚姆到教堂时,常坐在莫瑞尔大大的那排长凳上。莫瑞尔
从来不去做礼拜,他宁愿去酒店。莫瑞尔太太,看起来像个凯旋而归的首领,端坐
在长凳的首座。保罗坐在另一头。刚开始,米丽亚姆总是挨着保罗坐。那时,礼拜
堂就像家一样,是个可爱的地方,有黑色的长凳,细长雅致的柱子,还有鲜花。在
保罗还小的时候,这些人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对他来说,坐在米丽亚姆身边,
靠近母亲,这样坐上一个半小时,在教堂的魔力感召下把两人的爱联在一起,那真
是非常甜美舒畅的享受。他因此觉得温暖、幸福和虔诚。礼拜结束后,他陪米丽亚
姆走回家去,莫瑞尔太太跟老朋友伯累斯太太一起度过傍晚的时光。星期天晚上,
他跟艾德加和米丽亚姆一起散步的时候,总是非常活跃。每当晚上,他路过矿井,
路过亮着灯的矿井室,看见又黑又高的吊车和一排排卡车驶去,经过像黑影一般慢
慢转的风扇时,感觉到米丽亚姆会返回来找他。他想得几乎无法忍受。
米丽亚姆和莫瑞尔家人坐同一长凳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父亲又重新为他们自
己占了专座。就在小长廊下面,和莫瑞尔家的座位正好相对。保罗和母亲来到教堂
时,雷渥斯家的座位总是空着。他内心焦急,生怕她不来,路途太远,星期天又常
常下雨,她的确经常来得很晚,她低着头大步走进来,深绿色的丝绒帽遮住脸。她
坐在对面,那张脸恰好被阴影遮住。不过这倒给他一种非常深的印象,仿佛看到她
在那儿,他的整个灵魂都会激动起来。这与母亲呵护他的那种幸福、喜悦和自豪是
不一样的。这是一种更奇妙的心境,不同寻常,像剧痛的感觉,仿佛这之间有什么
他无法得到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探索正统的教义。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她开始害怕
春天到来,他那么疯狂,深深地伤了她的感情。他的所做所为都残忍地粉碎了她的
信念。艾德加对此十分赞赏。他天生挑剔而冷静。但是米丽亚姆感到非常痛苦,因
为她所爱的人正在用尖刀一样锋利的智慧审视着她所信仰的宗教,而且这信仰是她
生活、行动以至生命的信托。但他不放过她,他真狠心。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
他甚至更加凶狠,仿佛他要杀了她的灵魂。他鞭答着她的信仰,以至她几乎都失去
清醒的意识。
“她多高兴啊——她从我身边把他夺去了。”保罗走后,莫瑞尔太太心里大喊
着,“她不像一个普通女人,不会让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独自占有他。
她要完全占有他,一点不剩,甚至给他自己也不留下一点空间。他永远也成不了一
个独立的男子汉——她会把他吸干的。”母亲就这么坐着,内心苦苦地挣扎着,沉
思着。
而他,送米丽亚姆回来后,苦恼不堪。他咬着嘴唇,捏着拳头,快步走来。他
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他面对着黑暗巨大的山谷。黑沉沉的山坡
上闪烁着几盏灯火,谷底是矿井的灯光。这一切显得古怪,阴森可怕。为什么他如
此烦恼,几乎疯狂,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为什么母亲坐在家里倍受痛苦煎熬?他知
道母亲痛苦不堪。但她为什么这样?他为什么一想到母亲,就厌恶米丽亚姆,这么
狠心地对侍她呢?如果米丽亚姆让母亲这么痛苦,他恨她——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恨
她。为什么让他六神无主、毫无保障、失魂落魄,仿佛他没有坚强盔甲可以抵挡黑
夜和空间的侵袭?他是多么地恨她啊!然而,他却对她有着满腔的柔情和谦卑!
突然,他跳起来,跑回家。母亲看到他满脸苦恼的神色,没说话。但他却非要
她跟他说话,这又引起她生气责怪他不应该和米丽亚姆走那么远。
他绝望地大声喊:“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妈妈?”
“我不知道,孩子,”她可怜兮兮地说,“我确实努力去喜欢她,我努力了又
努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觉得和母亲之间的沉闷和无望。
春天变成了难忍受的时日,他性情多变,变得紧张、残忍。于是,他决定疏远
米丽亚姆,可没多久,他就知道米丽亚姆正翘首等他。母亲见他烦躁不安,工作也
无法进行,什么事都于不成。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的魂儿扯向威利农场。于是,他
戴上帽子走了,一声没吭。母亲也知道他走了。一上了路,他就轻松地透了一口气。
但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时,他又变得残忍起来。
三月的一天,他躺在尼瑟米尔河堤上,米丽亚姆坐在他身边。那天风和日丽、
晴空万里,大朵大朵绚丽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飘过,云彩投在水面上。天空一片湛蓝,
清澈明净。保罗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他忍不住要望着米丽亚姆。她似乎也渴求他,
而他却抑制着,一直抑制着。他此刻想把满腔的热爱和柔情献给她,可他不能。他
感到她要的是他驱壳里的灵魂,而不是他。她通过某种把他俩联在一起的途径,把
他的力量和精力吸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好不想让他们俩作为男人女人而彻底融合。
她要把他整个吸到她身体里。这使他失魂落魄,就像吃了迷魂药一般。
他谈论着米开朗琪罗,听着他的谈论,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触摸到那颤动的肌
体组织,那生命的原生质。这给了她最深层的满足。但谈到后来,她却有些恐惧。
他躺在那儿,狂热地探索着,他的声音渐渐让她害怕。他的声音那么平板,几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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