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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人

_7 倪匡(当代)
我道:“看来像是热带多肉植物。尤其像其中一种,叫做‘奥比萨’的。”
白素摇头道:“多肉植物在植物学上,和仙人掌接近,不需要这么多的水分,如果
是多肉植物的话,这样润湿,早已种不活了。”
我道:“也不一定,有几种多肉植物,就需要大量的水分,如被称为‘主教帽冠’
的那种。”
白素不出声,伸手去碰那四棵植物中的一棵。我一看到白素伸出手指去,想阻止她
,但白素的动作十分快,手指已按了下去。
她手指才按下去,便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迅速地缩了回来。我也陡地一怔。我
就在她的身边,看得十分清楚,白素的手指按下去,那植物,竟像是一个柔软的物体,
稍微凹下去。而等到白素的手指缩回来的时候,凹下去的地方,立时恢复了原状。
白素的呼吸有点急促:“它……是软的。”
我吞了一口口水,植物,即使是球状的多肉植物,也没有理由是软的。我忙也伸出
手指去按了一下,我按得比较重,凹下去的部分也比较多,当我手指缩回来的时候,凹
下去的地方,又恢复了原状。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向我望来。
我们两人异口同声:“这是甚么东西?”
我们同声说“这是甚么东西”,而不说“这是甚么植物”,那是因为我们的心中,
觉得那四棵怪东西,实在不像是植物。
那不单是因为它柔软可以被手指按得凹下去,而且,当手指按上去的时候还有种异
样的感觉,它有温度,温度不高,但的确有温度。
在我们这样说了一句之后,我又伸手按向那四棵植物中的一棵,白素道:“慢慢来
,别心急。”
我伸出手,轻轻按在一棵之上,手掌全然贴在那植物的表面上。
我才轻按上去,就道:“学我一样。”
白素忙将手按上了另外一棵。这时候,我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只看到白素的神情,
怪异莫名,我想我自己一定也有著同样的神情。
我先开口:“你感到甚么?”
白素道:“我……感到十分轻微的颤动。”
我连连点头,我正是因为方才按上去,就感到了极轻微的颤动,所以才叫白素学我
做。我道:“这种轻微的颤动,就像是……像是……”
我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白素说道:“就像是我们按住了一个全然没有
反抗能力的婴儿。”
给白素那样一说,我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忙缩回了手来。
白素的形容太恰当了。也正因为如此,才使我感到震撼。一个婴儿!那四棵植物,
竟会给人以“婴儿”的感觉,真是太怪异了!
白素的手仍按著,神情怪异,我不知道她心中在想望甚么。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双手一起伸出去,白素却惊叫了起来:“你想干甚么?”
我说道:“我想将它拔起来看看!”
白素突然之间,大吃一惊,叫了起来:“不能,你不能拔起它来,不能!”
我呆了一呆:“为甚么不能?这不知是甚么东西,看来这样怪,不拔起来看个明白
怎么行?”
白素仍然坚持道:“不能,它们……看起来……我感到它们……好像是活
一听得白素这样说,我不禁笑了起来:“它们当然是活的。拔起来看明白,再种下
去,也一定不会死。”
我一面说,一面已伸双手,捧住了其中的一棵,白素忙又叫道:“别拔。”
白素的神态十分怪异,令我又呆了一呆,白素忙解释道:“我说它们是活的,那意
思是……是……”
白素迟疑著未曾讲出来,我陡地一怔,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望著她:“你的意
思是……是……”
和她一样,我也迟疑著未曾讲出来,但是,她也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缩回了双手,我们两人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齐声道:“活的!”
“活的”意思,就是活的。“活的”意思,就是有生命。
初听白素说觉得那四个东西是“活的”,没有细想,所以才会笑起来。因为不论是
动物还是植物,都有生命。那四棵东西在苗圃之中培育,当然是活的。
但我立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她所说“活的”范围比较窄,那是指一种高级生物的
生命,是有思想,能行动的那种“活”,简言之,如同动物那样的“活”,不是单义的
“死的”的相反词。
我缩回手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才道:“你……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
白素迟疑了一下:“或许……或许是我刚才听到过……它们发出声音?”
那种呼吸声!
事情似乎越来越怪异了,怪异到了我必须大声说话,来藉此驱除心中那种怪异感觉
:“植物不会呼吸!”
白素立时道:“你错了,植物会呼吸。”
我一怔,我说得太急了,对,植物会呼吸,不但会呼吸,而且呼吸的器官,比动物
还来得复杂,当有光线的时候,它们放出氧,吸进二氧化碳,当没有光线的时候,就以
相反的方式呼吸。
我立时道:“当然,我知道植物会呼吸,我是想说,植物在呼吸时,不会发出声音
来。”
白素这次没有再反驳。或许,植物呼吸时也有声音,但人的耳朵不应听到植物的呼
吸声。
我讲了之后,望著她:“是不是准我拔起来看一看?”
白素皱著眉:“我知道,你在拔起了之后,一定会将它割开来,再慢慢研究。”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是,又怎么样?”
白素道:“我已经说过,我感到它是活的。”
女人固执起来,有时真是没有办法,我哼了一声:“请你看清楚,它种在泥土里,
需要泥土、水分,它是绿色的,这证明它有叶绿素。一般来说,有叶绿素的,就是植物
。”
白素摇头道:“不,没有神经系统的,才是植物。”
我“哈哈”笑了起来:“好,小姐,请你证明它们有神经系统。”
我一面说,一面指著那四棵怪东西。我以为我这样说,白素一定无话可说了。谁知
道白素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来反驳我的话,她道:“先生,请你证明它们没有神经系
统。”
我瞪著眼,本来还想再争辩下去,但是突然之间,我笑了起来:“算了吧,为了这
四棵丑陋的植物,何必多争吵。多半这是甚么热带地方来的多肉植物。有一些多肉植物
的样子,就那样古怪,我看也没有甚么特别,走吧,已经看够了。”
白素像是生怕我留下来,会伤害了那四棵怪东西,竟然立时同意了我的话。
白素道:“是,我们也该离去了。”她讲了这句话之后,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要去找找达宝,问问他这是甚么东西。”
我已经没有十分留意她后一句话,因为这时,我心中所想的是另一件事,是一件我
瞒著白素要做的事。
这四棵东西,无论如何,十分怪异,我一定要弄明白它们是甚么东西,白素不让我
碰它们,我的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由于我的行动不能给白素看到,所以我必须全神贯注,白素在说些甚么,也就不值
得注意了。
趁她在说话之际,我半转过身子,遮住了她的视线,同时,一伸手,将箱盖合上。
在用右手合上箱盖的同时,左手迅速地在其中最近我的一棵之上,抹了一下。那种
植物,在大的椭圆体之上,还有著小的椭圆体附生著,像是仙人掌在繁殖时,从大仙人
掌体上,生出了一个小仙人掌。我想做的,就是将其中一个小椭圆体折下来,带回去,
慢慢研究,看看那究竟是甚么。
我的动作进行得十分顺利,我本来还担心它的大个体那么柔软,可能很韧,不容易
折下来,但实际上,却相当脆,略一用力,就将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椭圆体,攀折了下来
,而且,极快地放进了口袋之中。
白素并没有注意我的动作,看她的神情,好像是为了甚么事,正在思索。
那时,我已经合上了箱盖,我道:“走吧。”
白素也没有异议,我们退回到温室中间的通道之中,走到门口。
到了门口之后,白素又犹豫了一下:“刚才那种呼吸声,一定是那个箱子中发出来
的。”
我道:“或许那是一种别的声音。”
白素皱著眉,没有再说甚么,可是又不走,仍然望著温室,过了片刻,她又道:“
这温室,他们的温室,都有一种极怪异的气氛,你是不是觉得?”
这一点,我倒也承认:“是,我觉得。或许,是我们将温室、航机失事、马基失踪
等等怪事融在一起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白素想了一想:“也许是。”
她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出去。我也走出了温室,将门关上,又用小工具锁上了门
,才来到车子旁边。
到了车子旁边,我打开了车门,先让白素上车,然后,我坐上了驾驶位子,一直向
前驶去。一路上,我只是在想,我对植物的常识也算是相当丰富,回到酒店之后,一定
要好好去研究一下那一小部分给我攀折下来的东西。大约在驶出十来里,又经过了那家
学校,白素忽然“咦”地一声。
白素道:“你受伤了?”
我呆了一呆,道:“受伤?”
白素指著我的腰际,我低头向白素所指的地方一看,也陡地吓了一大跳。
我穿著一件浅色的上装,在上装的衣袋处,正染红了一片,看来是血迹。
那血迹,从口袋中沁出来,血色殷红,还未凝结。
我忙道:“没有啊,怎么会有血?”
我一面说,一面已向上衣袋中伸手去。在那一刹那,我实在未曾想到血自何而来,
心中只是疑惑。可是当我一伸手进口袋之后,我便“啊”地一声,一时之间,缩不回手
来。
白素看到我的神情有异,反倒著急起来:“怎么会受伤的?”
我变得十分尴尬。我当然不曾受甚么伤。那殷红的液体也不是血。我一伸手进口袋
,就摸到了被我折下来的那拇指大小的一块东西,一定是这种块肉状植物,流出红色的
液汁,染红了我的外衣。
我瞒著白素干这件事。如今事情意外被拆穿,自然多少有些狼狈。可是我立时笑了
起来:“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白素道:“你做了些甚么?”
我道:“没有甚么,谁知道那该死的植物会流红水,我只不过折了一小部分下来,
放在衣袋里,想回去仔细看看。”
我说得十分轻松,可是白素的神态,却变得严肃之极,她叫道:“你……做了甚么
?折下了一小部分来看,它在流血。”
我忙道:“别胡说八道,那不是血。”
白素道:“不是血?你看它的颜色。”
我道:“有很多植物,是会流出红色的液汁,有一种苋菜就会,我们常拿来当食物
。”
白素道:“将你折下来的那部分,拿出来看看。”
我直到这时,才将手自口袋中伸了出来,自然,拿著那折下来的一部分,那不过是
拇指大小的一截。看起来更像是热带的多肉植物。
当我取出那一小截东西时,我的手上,也全是这种红色的汁液,我闷哼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有毒,至少,它对皮肤没有甚么刺激。”
白素却尖叫了起来:“回去!回去!”
我愕然:“为甚么?”
白素道:“回去,回达宝的温室去。”
我看她极激动,不禁更是愕然,忙停下了车:“你怎么啦?这东西  ”
我一面说,一面向我手中看去。
刚才,我将那东西取出来的时候,由于我还在驾著车,所以只是将之递向白素,自
己并没有看,直到这时,我停下了车,才向自己的手中看去。一看之下,我也不禁陡地
一怔。
那一小截椭圆形的东西,它的断折部分,还有红色的汁液在流出来,但流量已经不
是很多。这并不能令我震惊。
令得我震惊的是,这一小截东西,正在动!
我或者应该说,它在收缩,收缩了,又扩大到原来的大小。收缩的幅度相当小,但
是的确是在收缩,所以给人以动的感觉。
当我看到这种现象之际,我震撼之极,以致车子旋地向著路边,冲了出去,要不是
白素在旁,立时帮著我扭转了方向盘,真可能直冲出路面,在路旁的旷野上翻了车。车
子在震动中,停了下来,我的视线,艰难地自手掌心那东西上,移到了白素的脸上。
同时,我喃喃地道:“这……这是甚么?”
白素的神情极严肃,眼色之中,也充满了对我的责怪,她只是急促地道:“回去,
快回去。”
因为过度的震撼,以致我的脑筋有点麻木,我道:“你……你的意思是回达宝的温
室去?”
白素道:“当然。你看你做了甚么!”
我突然嚷叫了起来,道:“我做了甚么?我根本不知道做了甚么。我甚至不知道那
是甚么,那只不过是一块植物,好了,就算它会流出红色的液体,又怎样,你总不能称
它流出来的东西是血。”
白素的神态仍然是那样激动,但是她显然竭力在使自己镇定,她语调十分冷:“对
于自己不懂的事,科学的态度是别太快下结论。”
我闷哼了一声:“我很清楚,这是一种植物,会流出红色的液汁!”
白素并不望著我,只是直视著前面:“如果是这样,你为甚么这样震惊?”
我的确无法解释可以如此震惊:“或许是由于你的紧张神态,感染了我。”
白素叹了一声,像是不愿意再和我争论下去,我也不说甚么,只是在路上,掉转了
车行的方向,驾著车,再向达宝的住所驶去。
我在驶出不久之后,为了想气氛轻松些:“我们驶回去干甚么?是不是准备将这块
东西,驳回那种怪植物上面去?”
白素仍然没有回答,我突然之间,笑了起来:“哈哈,如果可以驳接回去的话,这
种情形,你知道叫甚么?”
白素没有好气道:“叫甚么?”
我一面笑,一面道:“叫‘断肢再植’。”
白素的神情,看来感到极度的愤怒,以致她讲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她大声道:“一
点也不好笑。”
我看到白素像是真的动了气,伸了伸舌头,没有再敢讲下去。要是为了这种莫名其
妙的事情,而导致夫妻的争吵,那真是无趣之极了。
不一会,我们又已接近了达宝的住所,可以看到他那间巨大的温室,我将车子驶到
离温室十分近处,才停了下来。
那块被我摘下来的植物,在我衣袋之中取出来之后不久,一直被白素用一块手帕包
了起来,拿在手中。我停了车之后,向白素看去,看到自那块东西中流出来的那种红色
的液汁,将她的手帕也染红了。
车才停,白素就打开车门,向外走去,我忙也下了车,跟在她的后面,并且边加快
了脚步,赶上了她:“你究竟准备去干甚么?至少应该让我知道。”
白素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觉得做错了一件事,或许还来得及补
救,所以我要回来,看看该怎么做。”
我拦在她的前面,背靠著温室的门,她一讲完话,我陡地看到她脸上,现出了极度
讶异的神情。
我陡地一惊,连忙转过身去,也吓了老大一跳  看到的景象太出乎意料之外!
第九部:四个人的重大秘密
我所看到的并不是甚么可怖的景象,所以我立时镇定了下来,不过,也有点手足无
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一转过身去,就看到了一个人,紧贴著玻璃门,面向著门,站著。
由于我本来就站在玻璃门前,所以我和那人之间,只隔著一度门,相距不过十公分
,几乎鼻尖对鼻尖。
那人,有著一头短而鬈曲的金发,和一张十分和善的脸,只不过这时,他的脸色十
分阴沉,显然在生气。不过,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达宝。
达宝不是到南美洲去了么?这是那位老教师说的,何以他会突然又出现了?我们离
开温室并没有多久,刚才我们来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我和他隔得如此之近,而刚才我们又未曾得他的允许,擅自进入他的温室,撇开心
中的一切疑团不提,就这样和他面对面的站著,也够尴尬的了。所以在一时之间,我装
出一个傻瓜笑容,实在不知道该做些甚么才好。
达宝盯著我看了一会,后退了一步,打开了门。出乎意料之外,他的神情虽然恼怒
,但声音却十分平和:“请进来。我相信你们已经来过了?”
我道:“是的,未曾得到你的允许,听说你到南美洲去了。”
达宝似乎并不听我的解释,在我一开始讲话之际,他已经转过了身去。我忙跟在他
的后面,也走了进去。白素则紧跟在我的身后,在我耳畔低声说道:“达宝是在南美洲
。”
我怔了一怔,但立时明白了白素的意思,也低声道:“就像是你曾见过两个  ”
走在前面的达宝,突然停了下来,我也立时住口,不再讲下去。我明白白素的意思
,她是在说,如今在我们面前,在温室中的那个达宝,是一个“化身”,而另外有一个
达宝,正在南美洲。这情形,和白素曾经见过白辽士一样。
白素向我点了点头,又向达宝呶了呶嘴,达宝在停了下来之后,并不立时转过身来
:“你们究竟在寻找甚么?”
达宝的这个问题,令得我怔了一怔。我们究竟在寻找甚么,连我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一切事情,全是那样扑朔迷离,我们究竟在寻找甚么呢?
白素的反应比我快:“寻找真相。”
达宝陡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转过身来。看他的神情,他是真正感到白素的回
答十分可笑,而不是故意装著好笑的。他一面笑,一面道:“真相?女士,你在寻求真
相?这未免太苛求了吧!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少能给人知道真相?”
白素道:“至少,该有一个答案。”
达宝道:“同样的苛求,所有的答案。都是浮面的。谁都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可是
没有一个人知道,二加二为甚么要等于四。”
白素皱起了眉,像是在思索达宝的话,我道:“达宝先生,这是一种诡辩,我们所
要知道的,只是二加二等于多少。”
达宝微笑著,作了一个“请随便问”的手势。我指著白素手中提著,用手帕包裹著
的那块东西:“请问,这是甚么?”
达宝显然是早就注意到了白素手中拿著的,用手帕包著的那块东西,这一点,我可
以肯定,因为善于观察别人的小动作,正是我的专长之一。而这时,当我一问之后,我
更注意到,达宝故意地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耸了耸肩:“不知道,你们之中,有
谁受了伤?”
我一伸手,自白素的手中,将那块东西取了过来,解开了手帕,向达宝伸了过去。
达宝一看到手帕中包著的那块东西,伸手在额头上,重重拍了一下:“天,你……
干了些甚么?”
白素道:“真对不起,由于无知造成的。”
达宝对于白素的这一句话,像是感到了极度的兴趣,他立时向白素望去:“你不同
意你丈夫的作为?”
白素道:“不能这样说,但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一点小小的意见分歧。”
我感到不耐烦,提高了声音:“别讨论这些,回答我,这是甚么?”
达宝的声音相当平静:“这是一种相当罕有、十分难以培育的植物,你摘下了一部
分来,使这株植物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那块类似多肉植物的物体,已经不再有红色的液汁流出来,也停止了它那轻微的收
缩、扩张的动作,看起来,的而且确,只是一种罕见植物的一部分。照说,达宝已经回
答了我的问题。
可是我却绝不感到满足:“你说这是植物,可是我亲眼看见它会动。”
达宝直视著我:“那又怎样?”
我有点恶狠狠地道:“植物,怎么会动?”
达宝冷笑一声:“卫先生,我对你常识的贫乏,感到可耻。植物当然会动,要不然
,一颗微小的种籽,怎么会长成一株大树?”
我十分恼怒:“少废话,谁也未曾看到过种籽是怎样动起来,变成一株大树的。”
达宝直指著我:“那只不过是你没有看到过。先生,植物是生物,有生命,活生生
,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就一定会动,在动态之中,不断进化,不断生长,这就是生命。

达宝一副教训我的神气,那令得我更恼怒:“那是动物的生命。”
达宝立时道:“生命就是生命,一样的。”
我打了一个“哈哈”:“太不同了。”
达宝用一种极度的挑战眼光望著我:“好,那么请你告诉我,植物的生命,和动物
的生命,有甚么不同?”
我也用手指著他,道:“这种问题,一个中学生就可以回答得出来。植物没有神经
系统,动物有。所以,植物虽然有生命,但是……但是……”
达宝在我还未曾找到适当的字眼之际,就变得十分气愤:“如果你准备使用粗鄙的
字眼,只管用好了。”
我大声道:“植物是一种低等的生物,甚至,不能称为生物。”
白素沉声道:“植物当然是生物。”
在生气中的达宝,有点感激似地望了白素一眼,但随即,他又恶狠狠地望著我:“
植物没有神经系统?谁告诉你的?”
我大声道:“谁都知道。”
达宝的声音也变得相当尖锐:“谁都不知道!植物没有神经系统,只不过因为人类
无知,对自己没有发现的事情,就当作不存在,植物没有神经系统,这是人类无知的一
个典型。”
我冷笑了一下:“植物有神经系统?植物会痛?会痒?会思想?会表达?”
达宝先是气恼,但是他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至少比你更会思想,更会表达。”
我怒不可遏:“放  ”
我下面那个字还未曾出口,白素就陡然打断了我的话头,急急地道:“达宝先生,
你对植物的感情,好像十分特殊?”
达宝并没有立时回答,他先闭上了眼睛片刻,然后道:“可以这样说,要不然,我
不会建造那样大的一个温室来培育植物。”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又道:“两位到我这里来,不见得是为了和我讨论有关植
物的问题吧。”
白素道:“当然不是  ”
在她讲了“当然不是”之后,她也讲不下去了,因为正如我刚才的感觉,我们究竟
是为甚么而来的,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达宝也没有再等白素说下去,伸手自我的手中,接过那一块植物来:“在我的感觉
而言,你摘下了这块植物,其情形和拗折了一个婴孩的手臂,没有分别。”
我对他的指摘,实在无法同意,我立时道:“当然不同,拗折了一个婴儿的手臂,
等于谋杀了这个婴儿。”
达宝冷冷地道:“现在,你也谋杀了这株……植物。”
我道:“仍然不同,婴儿是一个生命。”
达宝道:“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植物,也是一个生命  ”他不等我开口,就作
了一个手势,制止我再讲下去:“生命就是生命,生命没有区别。”
我挥著手:“不和你作哲学上的诡辩,婴儿的生命,和植物的生命,当然有分别。

达宝道:“你只能说不同,不能说有分别!”
我勉强抑止怒意,但仍固执地道:“有分别。”
达宝道:“你的意思是,婴儿的生命宝贵,不可以随便毁灭,而植物的生命下贱,
可以随意摧毁?”
我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达宝用一种十分愤怒的语调:“这牵涉到价值问题,你认为婴儿生命宝贵,那只不
过是因为你和婴儿是同类。”
我不肯放过他,立时“啊哈”一声,说道:“难道你和植物是同类?”
这本来是一句无理取闹的话,达宝一听得我这样问,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先是陡地一震,然后,立时转过身去。他虽然没有面对著我,但是我仍然可以从他
的背影上,感到他的情绪极度激动。
我莫名其妙,转头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也是一片疑惑之色。
达宝非但背对著我,而且,大踏步向前走去,我想跟上去,白素拉了我的衣角一下
,不让我跟上去。
我们看到达宝一直向前走,来到了那株大羊齿之后,那地方就是放置那个培育箱的
地方。然后,看到他打开箱盖,俯下身,不知做了一些甚么。又过了几分钟,他才直起
身子来,仍然背对著我们,说道:“两位如果没有甚么别的事,我很疲倦了。”
他竟然下起逐客令来了。
白素不等我开口:“达宝先生,马基机长自拘押所中,被人救走,你已经知道了?

达宝道:“是。”
白素踏前了一步:“你甚么时候从南美洲回来的?”
达宝道:“才回来。”
白素笑了一下:“达宝先生,我可以肯定:机场一定只有你的出境纪录,而没有你
的入境纪录。”
达宝在又挺直了身子之后,一直是背对著我们的,这时,白素的话才出口,我又看
到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道:“这是甚么意思?”
白素的语调,极其悠然:“因为我知道达宝一定还在南美洲。”
达宝再度震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嘲弄的神情,望著我和白素:“如
果达宝还在南美洲,那么,我是甚么人?”
白素道:“我不知道你是甚么人,你们不可能都有孪生兄弟,真的,我不知道你是
甚么人。”
达宝摇著头:“你甚至不知道你自己在讲些甚么,我不再和你讨论下去了。”
我大声道:“我知道她在讲些甚么。她是在说,你们,至少你和白辽士,都有替身
,和你们原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你们究竟在搞甚么鬼?”
我最后这句话,声色俱厉地问出来。我以为达宝一定在我的逼问之下,会感到十分
慌乱了,谁知道达宝只是打了一个“哈哈”:“替身?你以为我们是甚么独裁国家之元
首?我反要问你,你们究竟在搞甚么鬼!”
对于达宝的反问,我答不上来,只好道:“我不在搞鬼,只是在追查,而且,一定
要查到水落石出为止。”
达宝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神情,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将我的威胁放在心上,这令
我感到十分狼狈。而更令我狼狈的是,他接著道:“我们这里是小地方,警察力量微乎
其微,原因是因为人人都自爱而遵守法律。”
我只好道:“是你请我们进来的。”
达宝道:“现在,我请你们出去。”
我在狼狈之余,无话可说,只好耍一下无赖:“好,你赶我们走,是为了在温室中
进行日光浴时,好不让别人看到?”
达宝陡然皱了皱眉,现出了一种十分厌恶的神情,讲了一句话。可是由于他讲得极
低声,所以我没有听清楚。我猜度,那多半是一句骂人的话。
白素已经在拉我的衣角,我后退著,转身,走出了温室,达宝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后
,等到我们出了温室之后,他在我们的后面,用力将门关上。温室的门是玻璃的,他关
得极用力,“砰”地一声响之后,我真恐怕玻璃会因之震裂,所以我回头看了一下,看
到达宝已经转过身去。
我和白素向前走著,走出了几步,我道:“如果你相信他们会有甚么‘化身’的本
领,我们就不应该离去。”
白素立时道:“至少,我们要装著离去。”我本来还怕她反对,如今一听得她这样
说,大为高兴,又回头向温室看了一眼,还可以看到达宝正坐在一株大橡树下。
我道:“你开车离去,让他听到声音。”
白素道:“你也要上车。”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到车子开出了他的视线范围之外,你立即回来,和我会合。

白素“嗯”地一声,我和她来到车前,一起上了车,我故意用力关上车门,我注意
到,在温室中的达宝,抬头向我们看了一眼。
白素驾著车,向前驶去,车子才一驶出,我就打开车门,身子一侧,自座位上滑下
去,在路上打了一个滚,立时躲进了路边的灌木丛中。白素继续驾车前驶。我估计白素
不会超过十分钟,就会来和我相会。我矮著身子,迅速向前移动,不一会,就来到了温
室的转角处。在那里,我占据了一个有利的位置,看进去,几乎可以看到大半个温室内
的情形。
我看到达宝在走动著,绕过了那棵大羊齿,来到那个培育箱的前面,打开了箱盖。
由于那株大羊齿的掩遮,我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因此向上略挺了挺身子。
就在这时候,我感到有人在我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我道:“那么快,你就来了
?”
我以为在我身后的一定是白素,所以一点戒备也没有,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谁
知道我才转头去,“嗤”地一声响,一蓬喷雾,已经向著我迎面喷了过来,当我闻到了
一股强烈的麻醉药的气味时,我所能做的事,就是陡地挥出了我的拳头。
在彷彿之间,我感到自己的拳头,好像是击中了甚么,但是根本已经没有确实的感
觉。那种麻醉剂一定极其强烈,我几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便已经昏迷不醒,人事
不知了。
我不知道我是昏迷了多久之后,才醒来的。先是一连串恶梦一样的幻觉,感到自己
口渴到了极点。然后,便是真正的口渴  我醒了过来,感到极度的口渴。
继之而来的是昏眩,天旋地转,我知道在强烈的麻醉剂药性初过时,会有这样的感
觉。
我用尽了气力,才能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我开始努力深呼吸,用力扭动自己的身子,用尽一切力量,直到汗出如雨,才一面
喘著气,一面慢慢挣扎著站起来。我双腿发著抖,站立不稳,向前一连跌出了几步,才
按到了一堵墙。定了定神,扶著墙向前走,不一会,就摸到了一扇门。
这时,我已经可以肯定,我是在一间大约每边四公尺的房间中。我在门边停了片刻
,伸手摸了摸口袋,打火机居然还在。
取出了打火机,打著了火,先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昏过去的时间相当长
,我看那门,门锁十分普通。
我不禁十分疑惑,我完全可以记得昏迷过去之前的情形:有人以一种强烈的麻醉剂
,喷向我脸上,造成昏迷。
对方行事成功。何以我身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失去?而且,这样的一间房间,绝
对关不住我,对方也该知道。
我再吸了几口气,取出了一个小工具,门被我打开来。我小心旋转著门柄,先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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