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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导 [英]简

_3 简·奥斯丁(英)
  “哦,你要是仅仅认为这有些不妥,”她狡黠地嚷道,“那埃利奥特先生就十拿九稳了,我也犯不着再替他担忧啦。我只想说,你们结婚的时候可别忘了我。让他知道我是你的朋友,那时候他就会认为麻烦他干点事算不了什么,只是现在有许多事情、许多约会要应酬,他非常自然地要尽量避免、摆脱这种麻烦。这也许是很自然的。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是要这么做的。当然,他认识不到这对我有多么重要。好啦,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我希望而且相信你会十分幸福的。埃利奥特先生很有见识,懂得你这样一个女人的价值。你的安宁不会像我的那样遭到毁灭。你不用为世事担忧,不用为他的品格担忧。他不会被引入歧途,不会被人引向毁灭。”
  “是的,”安妮说,“我完全相信我堂兄的这一切。看样子,他性情冷静坚毅,决不会受到危险思想的影响。我对他十分尊敬。从我观察到的现象来看,我没有理由不尊敬他。不过,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我想他也不是个很快就能亲近的人。史密斯夫人,听我这样谈论他,你还不相信他对我是无足轻重的?的确,我说这话时心里是够冷静的。说实话,他对我是无足轻重的。假如他向我求婚的话(我没有理由认为他想这样做),我不会答应他的。我肯定不会答应他。老实对你说吧,昨天晚上的音乐会不管有些什么乐趣,你总以为有埃利奥特先生的一份功劳,其实这没有他的份儿。不是埃利奥特先生,的确不是埃利奥特先生……”
  她煞住话头,脸上涨得通红,后悔自己话中有话地说得太多,不过说少了可能又不行。史密斯夫人若不是察觉还有个别的什么人,很难马上相信埃利奥特先生碰了壁。事实上,她当即认输了,而且装出一副没听出弦外之音的样子。安妮急欲避开史密斯夫人的进一步追问,急欲知道她为何设想她要嫁给埃利奥特先生,她从哪里得到了这个念头,或者从谁那里听说的。
  “请告诉我,你最初是怎样兴起这个念头的?”
  “我最初兴起这个念头,”史密斯夫人答道,“是发现你们经常在一起,觉得这是你们双方每个人所祈望的最有益的事情。你尽管相信我好啦,你所有的朋友都是这么看待你的。不过,我直到两天前才听人说起。”
  “这事真有人说起吗?”
  “你昨天来看我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给你开门的那个女人?”
  “没有。难道不照例是斯皮德夫人,或是那位女仆?我没有特别注意到什么人。”
  “那是我的朋友鲁克夫人,鲁克护士。顺便说一句,她非常想见见你,很高兴能为你开开门。她星期天才离开马尔巴勒大楼。就是她告诉我,你要嫁给埃利奥特先生。她是听沃利斯夫人亲口说的,沃利斯夫人恐怕不是没有依据的。鲁克夫人星期一晚上陪我坐了一个钟头,她把整个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
  “整个来龙去脉!”安妮重复道,一面放声笑了。“我想,这凭着一小条无根无据的消息,她编不出多少故事来。”
  史密斯夫人没有吱声。
  “不过,”安妮随即接着说道,“虽说我事实上并不要嫁给埃利奥特先生,但我还是十分愿意以我力所能及的任何方式帮你的忙。我要不要向他提起你就在巴思?要不要给他捎个口信?”
  “不,谢谢你。不,当然不必。本来,出于一时的冲动,加上又闹了场误会,我也许会告诉你一些情况,可是现在不行了。不,谢谢你,我没有什么事情要麻烦你的。”
  “我想你说过你同埃利奥特先生认识多年了?”
  “是的。”
  “我想不是在他结婚前吧?”
  “是在他结婚前。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结婚。”
  “你们很熟悉吗?”
  “非常熟悉。”
  “真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他那时候是怎样一个人。我很想知道埃利奥特先生年轻的时候是怎样一个人。他当年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近三年来我一直没看见埃利奥特先生,”史密斯夫人回答说,口气很严肃,这个话头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安妮觉得一无所获,越发增加了好奇心。两人都默默不语,史密斯夫人思虑重重。终于……
  “请你原谅,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史密斯夫人用她那天生的热诚口气嚷道,“请原谅,我给你的回答很简短,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拿不准,一直在思虑着应该怎样对你说。有很多问题需要考虑。人们都讨厌好管闲事,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家庭的和睦即使是表面现象,似乎也值得保持下去,虽然内里并没有什么持久的东西。不过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认为我是对的。我认为应该让你了解一下埃利奥特先生的真实品格。虽然我完全相信你现在丝毫无心接受他的求爱,但很难说会出现什么情况。你说不定有朝一日会改变对他的感情。因此,现在趁你不带偏见的时候,你还是听听事实真相。埃利奥特先生是个没有情感、没有良心的男人,是个谨小慎微、诡计多端、残酷无情的家伙,光会替自己打算。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舒适,只要不危及自己的整个声誉,什么冷酷无情的事情,什么背信弃义的勾当,他都干得出来。他对别人没有感情。对于那些主要由他导致毁灭的人,他可以毫不理睬,一脚踢开,而丝毫不受良心的责备。他完全没有什么正义感和同情心。唉!他的心是黑的,既虚伪又狠毒!”
  安妮带着诧异的神色惊叫起来,史密斯夫人不由得顿了一下,然后更加镇定地接着说道:
  “我的话使你大吃一惊。你得原谅一个受害的愤怒的女人。不过我要尽量克制自己。我不想辱骂他。我只想告诉你我发现他是怎么个人。事实最能说明问题。他是我亲爱的丈夫的莫逆之交,我丈夫信任他,喜爱他,把他看作像他自己那样好。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在我们结婚以前就建立起来了。我发现他们十分亲密,于是我也极为喜欢埃利奥特先生,对他推崇备至。你知道,人在十九岁是不会认真思考的。在我看来,埃利奥特先生像其他人一样好,比大多数人都可爱得多,因此我们几乎总是在一起。我们主要住在城里,日子过得非常体面。埃利奥特先生当时的境况比较差,是个穷光蛋。他只能在教堂里寄宿,好不容易摆出一副绅士的样子。他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住到我们家里,我们总是欢迎他的,待他亲如兄弟。我那可怜的查尔斯是天下最慷慨的大好人,他就是剩下最后一枚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币,也会同他分着用。我知道他的钱包是向埃利奥特先生敞开的。我知道他经常资助他。”
  “想必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安妮说,“埃利奥特先生总是使我感到特别好奇。想必大约在这同时,我父亲和我姐姐认识了他。我自己一直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他。不过,他当时对我父亲和我姐姐的态度以及后来结婚的情况都有些蹊跷,我觉得与现在的情况很不协调。这似乎表明他是另外一种人。”
  “这我都知道,这我都知道,”史密斯夫人大声叫道。“在我结识他之前,他就认识了沃尔特爵士和你姐姐,我总是听他没完没了地说起他俩。我知道他受到邀请和鼓励,我也知道他不肯去。也许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细节。对于他的婚事,我当时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追求什么,厌弃什么,我都统统知道。我是他的知心朋友,他向我倾诉了他的希望和打算。虽说我先前不认识他妻子(她的社会地位低下,使我不可能认识她),然而我了解她后来的情况,至少了解到她一生中最后两年的情况,因而能够回答你想提出的任何问题。”
  “不,”安妮说,“我对她没有什么特别要问的。我一向听说他们不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不过我想知道,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会不屑于同我父亲交往。我父亲对他当然很客气,想给他以妥善的照顾。埃利奥特先生为什么不愿与我父亲交往呢?”
  “那个时候,”史密斯夫人答道,“埃利奥特先生心里抱着一个目标,就是要发财致富,而且要通过比做律师更快当的途径。他决心通过结婚来达到目的。他至少决心不让一门轻率的婚事毁了他的生财之路。我知道他有这样的看法(当然我无法断定是否真有道理),认为你父亲和你姐姐客客气气地一再邀请,是想让继承人与年轻小姐结成姻缘,而这样一门亲事却不可能满足他要发财致富和独立自主的思想。我可以向你担保,这就是他避免来往的动机所在。他把全部内情都告诉我了,对我一点也没隐瞒。真奇怪,我在巴思刚刚离开你,结婚后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就是你的堂兄,从他那里不断听到你父亲和你姐姐的情况。他描述了一位埃利奥特小姐,我却十分亲呢地想到了另一位。”
  “也许,”安妮心里猛然省悟,便大声说道,“你时常向埃利奥特先生说起我吧?”
  “我当然说过,而且经常说。我常常夸奖我的安妮·埃利奥特,说你大不同于……”
  她突然煞住了口。
  “埃利奥特先生昨晚说那话,原来是这个缘故,”安妮嚷道。“这就好解释了。我发现他经常听人说起我。我不理解是怎么回事。人一遇到与已有关的事情,可真能想入非非的!到头来非出差错不可!不过请你原谅,我打断了你的话头。这么说来,埃利奥特先生完全是为了钱而结婚的啦?很可能就是这个情况使你最先看清了他的本性吧?”
  史密斯夫人听了这话,稍许犹豫了一阵。“噢!这种事情太司空见惯了。人生在世,男男女女为金钱而结婚的现象太普遍了,谁也不会感到奇怪。我当时很年轻,光跟年轻人打交道,我们那伙人没有头脑,没有严格的行为准则,光会寻欢作乐。我现在可不这么想了。时光、疾病和忧伤给我带来了别的想法。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必须承认我觉得埃利奥特先生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尽量为自己打算’被当成了一项义务。”
  “可她不是一位出身卑贱的女人吗?”
  “是的。对此我提出过异议,可他满不在乎。钱,钱,他要的只是钱。她父亲是个牧场主,祖父是个屠夫,可是这都无所谓。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受过体面的教育。她是由几个表姐妹带出来的,偶尔碰见了埃利奥特先生,爱上了他。埃利奥特先生对她的出身既不计较,也不顾忌,他处心积虑地只想搞清楚她的财产的真实数额,然后才答应娶她。你相信我好啦,不管埃利奥特先生现在如何看重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年轻的时候对此却毫不重视。继承凯林奇庄园在他看来倒还不错,但是他把家族的荣誉视若粪土。我经常听他宣称,假如准男爵的爵位能够出售的话,谁都可以拿五十镑买走他的爵位,包括族徽和徽文、姓氏和号衣。不过,我说的这些话是否有我听到的一半那么多,我还不敢说,否则就成了说假话了。可是,我的话口说无凭,你应该见到证据,而且你会见到证据的。”
  “说真的,亲爱的史密斯夫人,我不要证据,”安妮嚷道。“你说的情况与埃利奥特先生几年前的样子并不矛盾。相反,这倒完全印证了我们过去听到而又相信的一些情况。我越发想知道,他现在为什么会判若两人。”
  “不过看在我的面上,请你拉铃叫一下玛丽。等一等,我想还是劳驾你亲自走进我的卧室,就在壁橱的上格你能见到一只嵌花的小匣子,把它拿给我。”
  安妮见她的朋友情恳意切地坚持让她去,便只好从命。小匣子拿来了,摆在史密斯夫人面前。史密斯夫人一边叹息,一边打开匣子,然后说道:
  “这里面装满了我丈夫的书信文件。这仅仅是他去世时我要查看的信件中的一小部分。我现在要找的这封信是我们结婚前埃利奥特先生写给我丈夫的,幸好给保存下来丁。怎么会保存下来,人们简直无法想象。我丈夫像别的男人一样,对这类东西漫不经心,缺乏条理。当我着手检查他的信件时,我发现这封信和其他一些信件放在一起,那些信件更没有价值,都是分布在四面八方的人们写给他的,而许多真正有价值的书信文件却给毁掉了。好,找到啦。我不想烧掉它,因为我当时对埃利奥特先生就不太满意,我决定把我们过去关系密切的每一份证据都保存下来。我现在之所以能很高兴地把这封信拿出来,还有另外一个动机。”
  这封信寄给“滕布里奇韦尔斯,查尔斯·史密斯先生”写自伦敦,日期早在一八O三年七月。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史密斯:
  来信收悉。你的好意真叫我万分感动。我真希望大自然造就更多像你这样的好心人,可惜我在世上活了二十三年,却没见到你这样的好心人。目前,我的确不需要劳你帮忙,我又有现金了。向我道喜吧,我摆脱了沃尔特爵士及其小姐。他们回到了凯林奇,几乎逼着我发誓:今年夏天去看望他们。不过,我第一次去凯林奇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个鉴定人,好告诉我如何以最有利的条件把庄园拍卖出去。然而,准男爵并非不可能续娶,他还真够愚蠢的。不过,他若是真的续娶了,他们倒会让我安静些,这在价值上完全可以同继承财产等量齐观。他的身体不如去年。
  我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愿姓埃利奥特。我厌恶这个姓。谢天谢地,沃尔特这个名字我可以去掉!我希望你千万别再拿我的第二个W.来侮辱我,这就是说,我今后永远是你的忠实的——威廉·埃利奥特。
  安妮读着这样一封信,岂能不气得满脸发紫。史密斯夫人一看见她这样的面色,便说:
  “我知道,信里的言词十分无礼。虽说确切的词句我记不清了,但对整个意思我的印象却很深刻。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你看看他对我那可怜的丈夫说的话。还有比那更肉麻的话吗?”
  安妮发现埃利奥特用这样的言词侮辱她父亲,她那震惊和屈辱的心情是无法立即消除的。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看这封信是违背道义准则的,人们不应该拿这样的证据去判断或了解任何人,私人信件是不能容许他人过目的。后来她恢复了镇定,才把那封她一直拿着苦思冥想的信件还给了史密斯夫人,一面说道:
  “谢谢你。这当然是充分的证据啦,证实了你所说的一切情况。可他现在为什么要与我们交往呢?”
  “这我也能解释,”史密斯夫人笑着嚷道。
  “你真能解释?”
  “是的。我已经让你看清了十二年前的埃利奥特先生,我还要让你看清现在的埃利奥特先生。对于他现在需要什么,在干什么,我再也拿不出书面证据,不过我能按照你的愿望,拿出过硬的口头证据。他现在可不是伪君子。他真想娶你为妻。他如今向你家献殷勤倒是十分诚挚的,完全发自内心。我要提出我的证人:他的朋友沃利斯上校。”
  “沃利斯上校!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不是直接从他那里听说的,而是拐了一两个弯子,不过这没关系。我的消息还是确切可靠的,虚假的成分早就排除了。埃利奥特先生毫不顾忌地向沃利斯上校谈起了他对你的看法。我想这位沃利斯上校本人倒是个聪明、谨慎而又有眼光的人,可他有个十分愚蠢的妻子,他告诉了她一些不该告诉的事情,把埃利奥特先生的话原原本本地学给她听了。她的身体处于康复阶段,精力特别充沛,因此她又原原本本地全学给她的护士听了。护士知道我认识你,自然也就全部告诉了我。星期一晚上,我的好朋友鲁克夫人向我透露了马尔巴勒大楼的这么多秘密。因此,当我说到整个来龙去脉时,你瞧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言过其实。”
  “亲爱的史密斯夫人,你的证据是不充足的。这样证明是不够的。埃利奥特先生对我有想法丝毫不能说明他为什么要尽力争取同我父亲和好。那都是我来巴思以前的事情。我到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极为友好。”
  “我知道你发现他们极为友好。这我完全知道,可是……”
  “说真的,史密斯夫人,我们不能期待通过这种渠道获得真实的消息。事实也好,看法也罢,让这么多人传来传去,要是有一个由于愚笨,另一个由于无知,结果都给曲解了,那就很难剩下多少真实的内容。”
  “请你听我讲下去。你要是听我介绍一些你自己能即刻加以反驳,或是加以证实的详细情况,那么你很快就能断定我的话大体上是否可信。谁也不认为他最初是受到你的诱惑。他来巴思之前的确见到过你,而且也爱慕你,但他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至少我的历史学家是这么说的.这是不是事实?用历史学家的话来说,他去年夏天或秋天是不是在‘西面某个地方’见到了你,可又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他当然见过我。是有这么回事。在莱姆。我碰巧呆在莱姆。”
  “好的,”史密斯夫人洋洋得意地继续说道,“既然我说的第一个情况是成立的,那就证明我的朋友还是可信的。埃利奥特先生在莱姆见到了你,非常喜欢你,后来在卡姆登巷再遇到你,知道你是安妮·埃利奥特小姐时,简直高兴极了。打那之后,我并不怀疑,他去卡姆登巷有个双重动机。不过他还有一个动机,一个更早的动机,我现在就来解释。你要是知道我说的情况有任何虚假或不确实的地方,就叫我不要讲下去。我要这么说,你姐姐的朋友,现在和你们住在一起的那位夫人,我听你提起过她,早在去年九月,当埃利奥特小姐和沃尔特爵士最初来到巴思时,她也陪着一起来了,此后便一直呆在这里。她是个八面玲珑、献媚固宠的漂亮女人,人虽穷嘴却很巧,从她现在的境况和态度来看,沃尔特爵士的亲朋故旧得到一个总的印象,她打算做埃利奥特夫人,而使大家感到惊奇的是,埃利奥特小姐显然看不到这个危险。”
  史密斯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可是见安妮无话可说,便又继续说道:
  “早在你回家之前,了解你家情况的人就有这个看法。沃利斯上校虽说当时没去卡姆登巷,但他很注意你父亲,察觉到了这个情况。他很关心埃利奥特先生,很留心地注视着那里发生的一切。就在圣诞节前夕,埃利奥特先生碰巧来到巴思,准备呆上一两天,沃利斯上校便向他介绍了一些情况,于是人们便流传开了。你要明白,随着时间的推移,埃利奥特先生对准男爵的价值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门第和亲属关系这些问题上,他如今完全判若两人。长期以来,他有足够的钱供他挥霍,在贪婪和纵乐方面再没有别的奢望,便渐渐学会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要继承的爵位上。我早就认为他在我们停止交往之前就产生了这种思想,现在这个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他无法设想自己不是威廉爵士。因此你可以猜测,他从他朋友那里听到的消息不可能是很愉快的,你还可以猜测出现了什么结果:他决定尽快回到巴思,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企图恢复过去的交往,恢复他在你家的地位,以便搞清楚他的危险程度,如果发现危险很大,他就设法挫败那个女人。这是两位朋友商定唯一要做的事情,沃利斯上校将想方设法加以协助。埃利奥特先生要介绍沃利斯上校,介绍沃利斯夫人,介绍每一个人。于是,埃利奥特先生回到了巴思。如你所知,他请求原谅,受到了谅解,并被重新接纳为家庭的成员。在这里,他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一个唯一的目标(直到你来了之后,他才增添了另外一个动机),这就是监视沃尔特爵士和克莱夫人。他从不错过和他们在一起的机会,接连不断地登门拜访,硬是夹在他们中间。不过,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必细说。你可以想象一个诡计多端的人会使出什么伎俩。经我这么一开导,你也许能回想起你看见他做的一些事情。”
  “不错,”安妮说,“你告诉我的情况,与我了解的或是可以想象的情况完全相符。一说起玩弄诡计的细节,总有点令人生厌。那些自私狡诈的小动作永远令人作呕。不过,我刚才听到的事情并不真正使我感到惊讶。我知道有些人听你这样说起埃利奥特先生,是会大吃一惊的,他们对此将很难相信,可我一直没有打消疑虑。我总想他的行为除了表面的动机之外,还应该有个别的什么动机。我倒想知道他对他所担心的那件事,现在有什么看法,他认为危险是不是在减少?”
  “我觉得是在减少,”史密斯夫人答道。“他认为克莱夫人惧怕他,她知道他把她看穿了,不敢像他不在的时候那样胆大妄为。不过他迟早总得离开,只要克莱夫人保持着目前的影响,我看不出埃利奥特先生有什么可保险的。护士告诉我说,沃利斯夫人有个可笑的主意,当你嫁给埃利奥特先生的时候,要在结婚条款里写上这样一条:你父亲不能同克莱夫人结婚。大家都说,这种花招只有沃利斯夫人能想得出来。我那聪明的鲁克护士便看出了它的荒唐,她说:‘哦,说真的,夫人,这并不能阻止他和别人结婚啊。’的确,说实话,我觉得鲁克护士从心里并不极力反对沃尔特爵士续娶。你知道,她应该说是赞成男娶女嫁的。况且,这还要牵涉到个人利益,谁敢说她不会想入非非,祈望通过沃利斯夫人的推荐,服侍下一位埃利奥特夫人?”
  安妮略微沉思了一下,然后说:“我很高兴了解到这一切。在某些方面,同他交往将使我感到更加痛苦,不过我会知道怎么办的。我的行为方式将更加直截了当。显然,他是个虚伪做作、老于世故的人,除了自私自利以外,从来没有过更好的指导原则。”
  但是,埃利奥特先生的老底还没抖搂完。史密斯夫人说着说着便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安妮因为担心自己家里的事情,忘记了原先对他的满腹怨恨。不过她的注意力现在集中到史密斯夫人那些最早的暗示上,听她详细叙说。史密斯夫人的叙说如果不能证明她的无比怨恨是完全正当的,却能证明埃利奥特先生待她十分无情,既冷酷又缺德。
  安妮认识到,埃利奥特先生结婚以后他们的亲密关系并没受到损害,两人还像以前那样形影不离,在埃利奥特先生的怂恿下,他的朋友变得大手大脚,花起钱来大大超出了他的财力。史密斯夫人不想责怪自己,也不想轻易责怪自己的丈夫。不过安妮看得出来,他们的收入一向都满足不了他们的生活派头,总的来说,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挥霍无度。安妮从史密斯夫人的话里可以看出,史密斯先生为人热情洋溢,随和。大大咧咧,缺乏头脑。他比他的朋友和蔼得多,而且与他大不相同,尽让他牵着鼻子走,很可能还让他瞧不起。埃利奥特先生通过结婚发了大财,他可以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和虚荣心,而不使自己陷入麻烦,因为他尽管放荡不羁,却变得精明起来。就在他的朋友发现自己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却越来越富,可他对朋友的经济情况似乎毫不关心,相反倒一味怂恿他拼命花钱,这只能引起他的倾家荡产。因此,史密斯夫妇便倾家荡产了。
  那个做丈夫的死得真是时候,也省得全面了解这些情况了。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感到有些窘迫,曾考验过朋友们的友情,结果证明:对埃利奥特先生还是不考验的好。但是,直到史密斯先生死后,人们才全面了解到他的家境败落到何等地步。史密斯先生出于感情上而不是理智上的原因,相信埃利奥特先生对他还比较敬重,便指定他作自己遗嘱的执行人。谁想埃利奥特先生不肯干,结果使史密斯夫人遇到了一大堆困难和烦恼,再加上她的处境必然会带来痛楚,因而叙说起来不可能不感到痛苦万端,听起来也不可能不感到义愤填膺。
  史密斯夫人把埃利奥特先生当时的几封信拿给安妮看了,这都是对史密斯夫人几次紧急请求的回信,态度十分坚决,执意不肯去找那种徒劳无益的麻烦。信里还摆出一副冷漠而客气的姿态,对史密斯夫人可能因此遭到的不幸全是那么冷酷无情,漠不关心。这是忘恩负义、毫无人性的可怕写照。安妮有时感到,这比公开犯罪还要可恶。她有很多事情要听。过去那些悲惨景象的详情细节,一桩桩烦恼的细枝末节,这在以往的谈话中只不过委婉地暗示几句,这下子却滔滔不绝地全倾吐出来了。安妮完全可以理解这种莫大的宽慰,只是对她的朋友平时心里那么镇静,越发感到惊讶不已。
  在史密斯夫人的苦情帐上,有一个情况使她感到特别恼火。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丈夫在西印度群岛有份资产,多年来一直被扣押着,以便偿还本身的债务,若是采取妥当的措施,倒可以重新要回来。这笔资产虽然数额不大,但是相对来说可以使她富裕起来。可惜没有人去操办。埃利奥特先生不肯代劳,史密斯夫人自己又无能为力,一则身体虚弱不能亲自奔波,二则手头缺钱不能雇人代办。她甚至都没有亲戚帮她出出主意,也雇不起律师帮忙。实际上有了眉目的资产如今又令人痛心地复杂化了。她觉得自己的境况本应好一些,只要在节骨眼上使一把劲就能办到,而拖延下去则会使索回财产变得更加困难,真叫她忧心如焚!
  正是在这一点上,史密斯夫人希望安妮能做做埃利奥特先生的工作。起先,她以为他们两人要结婚,十分担心因此而失掉自己的朋友。但她后来断定埃利奥特先生不会帮她的忙,因为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巴思。随即她又想到:埃利奥特先生所爱的女人只要施加点影响,还是能帮帮她的忙的。于是,她尽量装出尊重埃利奥特先生人格的样子,一心就想激起安妮的情意,不想安妮却反驳说,他们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订过婚,这样一来,事情的面目全改变了。她新近产生的希望,觉得自己最渴望的事情有可能获得成功,不料安妮的反驳又使她的希望破灭了。不过,她至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讲述整个事情,因而从中得到安慰。
  安妮听了有关埃利奥特先生的全面描述之后,不禁对史密斯夫人在讲话开始时如此赞许埃利奥特先生感到有些惊奇。“你刚才似乎在夸奖他!”
  “亲爱的,”史密斯夫人答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呀。虽说他可能还没向你求婚,但我认为你必然要嫁给他,因此我不能告诉你真情,就犹如他真是你丈夫一样。当我谈论幸福的时候,我从心里为你感到痛惜。不过,他生性聪明,为人谦和,有了你这样一个女人,幸福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对他的头一个妻子很不仁慈。他们在一起是可悲的。不过她也太无知,太轻浮,不配受到敬重,况且他从来没有爱过她。我但愿,你一定比她幸运。”
  安妮心里倒勉强能够承认,她本来是有可能被人劝说嫁给埃利奥特先生的,而一想到由此必定会引起的痛苦,她又为之不寒而栗。她完全可能被拉塞尔夫人说服!假定出现这种情况的话,等时光过了很久,这一切才慢慢披露出来,那岂不是极其可悲吗?
  最好不要让拉塞尔夫人再上当了。两人这次重要的谈话持续了大半个上午,最后得出的结论之一,就是与史密斯夫人有关系、而又与埃利奥特先生有牵连的每一件事情,安妮尽可告诉她的朋友。
下卷 第10章
  安妮回到家里,仔细思忖着她所听到的这一切,她对埃利奥特先生的了解有一点使她心理感到宽慰。她对他再也没有什么温情可言了。他与温特沃斯上校恰好相反,总是那样咄咄逼人,令人讨厌。昨天晚上,他居心不良的大献殷勤,可能已经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失,安妮一想起来便感慨万端,但是头脑还比较情形。她已经不再怜悯他了。不过,这是唯一感到宽慰的地方。至于其它方面,她环顾一下四周,或是展望一下未来,发现还有更多的情况值得怀疑和忧虑。她担心拉塞尔夫人会感到失望与悲痛,担心她父亲和姐姐一定会满面羞耻,她还伤心得预见到许多不幸的事情,但是一个也不知道如何防范。她庆幸自己认清了埃利奥特先生。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因为没有冷眼看待史密斯夫人这样一位老朋友而得到报答,可是现在她确实因此而得到了报答!史密斯夫人居然能够告诉她别人不能提供的消息,这些消息可不可以告诉她全家人呢?这是毫无意义的。她必须找拉塞尔夫人谈谈,把这些情况告诉她,问问她的意见,尽到最大努力以后,就尽可能安下心来,静观事态的发展。然而,使她最不能安静的是,她有一桩心事不能向拉塞尔夫人吐露,只得一个人为此焦虑不堪。
  她回到家里,发现正像她打算的那样,她避开了埃利奥特先生。他上午已经来过了,达了很长时间。但是她刚刚有些自我庆幸,觉得放心了,就又听说他晚上还要来。
  “我丝毫不想让他晚上来,”伊丽莎白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说道:“可他却做了那么多暗示,至少克莱夫人是这么说的。”
  “的确,我是这么说的,我生平从没见过任何人像他那样苛求别人邀请。好可怜的人!我真替他伤心。安妮小姐,看来,你那狠心的姐姐还真是个铁石心肠。”
  “喔!”伊丽莎白嚷道,“我对这一套已经习以为常了。不会一听到一个男人暗示几句,就搞得不知所措。不过,当我发现他今天上午因为没见到父亲而感到万分遗憾时,我马上让步了,因为我的确从不错过机会把他和沃尔特爵士撮合到一起。他们一起显得多么融洽!举止多么讨人喜欢!埃利奥特先生是多么必恭必敬!”
  “太令人高兴了!”克莱夫人说道,可是她不敢把眼睛转向安妮。“完全象父子一样!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难道不可以说是父子吗?”
  “喔!别人怎么说我概不反对。你愿这么想就这么想吧!不过,说老实话,我看不出他比别人更殷勤。”
  “亲爱的埃利奥特小姐,”克莱夫人喊了一声,同时举起双手,抬起双眼。接着她又采取最简单的办法,用沉默抑制住了她全部的余惊。
  “好啦,亲爱的佩内洛普,你不必为他如此惊恐。你知道我的确邀请他了。我满脸笑容的把他送走了。当我发现他明天全天真的要去桑贝里庄园的朋友那里,我就很可怜他。”
  安妮很赞叹这位朋友的精彩表演。她明知埃利奥特先生的出现势必要妨碍她的主要意图,却能显得十分高兴地期望他真的到来。克莱夫人不可能不讨厌见到埃利奥特先生,然而她却能装出一副极其殷切、极其娴静的神情,仿佛很愿意把自己平时花在沃尔特爵士身上的时间减掉一半似的。
  对于安妮本人来说,看到埃利奥特先生走进屋里,那是极为苦恼的,而看着他走过来同她说话,又将是十分痛苦的。她以前就经常感到,他不可能总是那么诚心诚意的,可是现在她发现他处处都不真诚。他对他父亲的必恭必敬同他过去的言论对照起来,实在另人做呕。一想起他对待史密斯夫人的恶劣行经,再看看他眼下那副满脸堆笑、温情脉脉的神态,听听他那矫揉造作、多情善感的语调,简直叫她无法忍受。
  安妮心想态度不要变得太突然,以免引起他的抱怨。她的主要目标是避开他的盘问,避开那些让她惹人注目的场合。不过她要毫不含糊地对他有所冷淡,以便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协调起来。本来,她在埃利奥特先生的诱导下,渐渐对他产生了几分多余的亲密,现在要尽量无声无息地冷下来。因此,她比前天晚上来得更加谨慎,更加冷淡。
  埃利奥特先生想再次激起她的好奇心,问问他以前是如何以及从哪里听人赞扬她的,而且很想洋洋得意地听她多问问。谁想他的魔法失灵了,他发现他的堂妹过于自谦,要想激起她的虚荣心,还得靠那气氛热烈的公众场合。他至少发现,眼下别人老是缠住他不放,任凭他贸然对安妮作出任何表示,也将无济于事。他万万没有料到,他这样干对他恰恰是不利的,它使安妮当即想起了他那些最不可饶恕的行径。
  安妮颇为高兴地发现,埃利奥特先生第二天早晨确实要离开巴思,一大早就动身,而且要走掉两天的大部分时间。他回来的那天晚上还要应邀来卡姆登巷,可是从星期四到星期六晚上,他却是肯定来不了啦。对安妮来说,眼前老是有个克莱夫人已经够讨厌的了,再加上个更虚伪的伪君子,似乎破坏了一切安宁与舒适。想想他们对她父亲和伊丽莎白的一再欺骗,想想他们以后还可能蒙受种种耻辱,真使她感到又羞又恼!克莱夫人的自私打算还不像埃利奥特先生那样复杂,那样令人厌恶。她嫁给沃尔特爵士虽说弊端很多,但是为了不使埃利奥特先生处心积虑地加以阻拦,安妮宁愿立即同意这门婚事。
  星期五早晨,安妮打算一大早就去找拉塞尔夫人,向她透露必要的情况。她本想一吃好早饭就走,不料克莱夫人也要出去,为的是替她姐姐办点事,因此她决定先等一等,省得和她作伴。等她看见克莱夫人走远了,才说起上午要去里弗斯街。
  “好吧,”伊丽莎白说,“我没有什么事,代问个好吧。哦!你最好把她非要借给我的那本讨厌的书给她带回去,就假装说我看完了。我的确不能总是用英国出版的新诗、新书来折磨自己。拉塞尔夫人尽拿些新出版物来惹我厌烦。这话你不必告诉她,不过我觉得她那天晚上打扮得很可怕。我本来以为她的穿着很风雅,可那次在音乐会上我真替她害臊。她的神态那么拘谨,那么做作!她坐得那么笔挺!当然,代我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也代我问好,”沃尔特爵士接着说道,“最亲切的问候。你还可以告诉她,我想不久去拜访她。捎个客气话,我只不过想去留个名片。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很少打扮自己,因此早晨走访对她们来说总是不恰当的。她只要化好妆,就不会害怕让人看见。不过我上次去看她时,注意到她马上放下了窗帘。”
  就在她父亲说话的时候,忽听有人敲门。会是谁呢?安妮一记起埃利奥特先生事先说定随时都可能来访,便会往他身上想,可眼下她知道他到七英里以外赴约去了。大家像通常那样捉摸不定地等了一阵之后,听到了客人像往常那样越走越近的声音,接着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妇便被引进屋来。
  他们的到来使得众人大为惊讶,不过安妮见到他们确实很高兴,而其他人也并不后悔自己竟能装出一副表示欢迎的神气。后来,当这两位至亲表明他们来此并不打算住到沃尔特爵士府上,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顿时热忱剧增,客客气气地招待了起来。查尔斯夫妇陪同默斯格罗夫太太来巴思逗留几天,住在白哈特旅馆。这点情况他们很快便了解到了。后来,直到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把玛丽领到另一间客厅,乐滋滋地听着她的溢美之词,安妮才从查尔斯那里得知他们来巴思的真实经过。玛丽刚才有意卖关子,笑眯眯地暗示说他们有特殊任务,查尔斯对此也作了解释。他还对他们一行有哪些人作了说明,因为他们几个人对此显然有所误解。
  安妮这才发现,他们一行除了查尔斯夫妇以外,还有默斯格罗夫太太、亨丽埃塔和哈维尔上校。查尔斯把整个情况介绍得一清二楚,安妮听了觉得这事搞得极为奇特。事情最先是由哈维尔上校挑起来的,他想来巴思办点事。他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嚷嚷开了,查尔斯因为狩猎期结束了,为了有点事干,提出来要同哈维尔上校一道来,哈维尔夫人似乎非常喜欢这个主意,觉得对她丈夫很有好处。怎奈玛丽不肯一个人留在家里,显得好不高兴,一两天来,仿佛一切都悬而不决,或者不了了之。幸而查尔斯的父母亲对此也发生了兴趣。他母亲在巴思有几位老朋友,她想去看看。大家认为这对亨丽埃塔来说倒是个好机会,可以给自己和妹妹置办结婚礼服。总之,最后形成了默斯格罗夫太太一行,而且处处为哈维尔上校带来了方便和舒适条件。为了便利大伙,查尔斯和玛丽也给吸收了进来。他们前天深夜到达。哈维尔夫人、她的孩子以及本威克中校,同默斯格罗夫先生和路易莎一起留在厄泼克劳斯。
  安妮唯一感到惊奇的是,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居然谈起了亨丽埃塔的结婚礼服。她原来设想他们会有很大的经济困难,一时还结不了婚。谁想查尔斯告诉她,最近(玛丽上次给她写信以后),有一位朋友向查尔斯·海特提议,要他为一个青年代行牧师职务,那个青年在几年内不会接任。凭着目前的这笔收入,直到该协定期满以前,他几乎可以肯定获得长期的生活保障,因此男女两家答应了青年人的心愿,他们的婚礼可能和路易莎的来得一样快,再过几个月就要举行。“这真是个美差,”查尔斯补充说,“离厄泼克劳斯只不过二十五英里,在一个十分美丽的乡村,那是多塞特郡一个很美的地方。就在王国一些上等狩猎保护区的中央,周围有三个大业主,他们一个更比一个小心戒备。查尔斯·海特至少可以得到两个大业主的特别垂爱。这倒不是说他会对此很珍惜,这是他应当珍惜的。查尔斯太不爱动了,这是他的最大弱点。”
  “我真高兴极了,”安妮喊道。“能有这种事,真叫我格外高兴。这姊妹俩应该同样幸运,她们一向情同手足,一个人前程灿烂不能让另一个人黯然失色,她们应该同样有钱,同样享福。我希望你父母亲对这两门亲事都很中意。”
  “哦,是的!假使两个女婿钱再多一些,我父亲倒可能很高兴。不过他没有别的好挑剔的。钱,你知道,他要拿出钱来——一下子嫁出两个女儿——这不可能是一件非常轻快的事情,会使他在许多事情上陷入窘境。然而我并不是说做女儿的没有权利要钱。她们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嫁妆。我敢说,他对我一直是个十分慈爱、十分慷慨的父亲。玛丽不太喜欢亨丽埃塔的对象。你知道,她向来如此。但是她小看了查尔斯。海特,小看了温思罗普。我想让她知道他有多少财产,可是做不到。久而久之,这是一门十分匹配的亲事。我一向都很喜欢查尔斯·海特,现在决不会绝情。”
  “像默斯格罗夫夫妇这样慈爱的父母,”安妮大声嚷道,“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嫁准会很高兴。我想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孩子们幸福。青年人有这样的父母,真是万幸!看样子,你父母亲全然没有非分之想,不会害得一家老小犯那么大的错误,吃那么多的苦头。但愿路易莎完全康复了吧?”
  查尔斯吞吞吐吐地答道:“是的,我觉得她好了。她好是好多了,不过人却变了。不跑不蹦,没有笑声,也不跳舞,和以前大不一样。哪怕谁关门关重了一点,她也要吓一跳,像水里的小鸊鸱似的蠕动身子。本威克坐在她旁边,整天给她念诗,或是窃窃私语。”
  安妮忍不住笑了。“我知道,这不会合你的意,”她说。“不过,我相信他是个极好的青年人。”
  “他当然好,对此谁也不怀疑。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那样狭隘,以至于想让每个人都怀有我那样的爱好和乐趣。我十分器重本威克。谁要是能打开他的话匣子,他就会说个滔滔不绝。读书对他并无害处,因为他既读书又打仗。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这个星期一,我对他比以往有了更多的了解。我们在我父亲的大谷仓里逮老鼠,大闹了一个上午。他干得很出色,从此我就更喜欢他了。”
  说到这里,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因为查尔斯不得不跟着众人去观赏镜子和瓷器。不过安妮听到的事情够多的了,足以了解厄泼克劳斯目前的状况,并对那里的喜庆局面感到高兴。虽说她一边高兴一边叹息,但是她的叹息丝毫没有嫉妒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话,她当然愿意获得他们那样的幸福,但是她不想损害他们的幸福。
  这次访问高高兴兴地过去了。玛丽喜气洋洋的,出来换换环境,遇到如此快乐的气氛,不禁感到十分称心。她一路上乘着她婆婆的驷马马车,到了巴思又能不依赖卡姆登巷而完全自立,对此她也感到十分得意。因此,她完全有心思欣赏一切理应欣赏的东西,等娘家人向她详细介绍这房子的优越性时,她也能欣然地应承几句。她对父亲或姐姐没有什么要求,能坐在他们那漂亮的客厅里,她就觉得够神气的了。
  伊丽莎白一时之间感到很苦恼。她觉得,她应该请默斯格罗夫太太一帮人来家里吃饭,但是家里换了派头,减少了用人,一请他们吃饭准会露馅,而让那些地位总比凯林奇的埃利奥特家低下的人们来看热闹,真叫她无法忍受。这是礼仪与虚荣心之间的斗争,好在虚荣心占了上风,于是伊丽莎白又高兴了。她心里是这样想的:“那是些陈腐观念,乡下人的好客。我们可不请人吃饭,巴思很少有人这样做。阿利西亚夫人从不请客,甚至连自己妹妹家的人都不请,尽管他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我想那会给默斯格罗夫太太带来不便,使她感到极不自在。我敢肯定,她倒宁愿不来,因为她和我们在一起不自在。我想请他们大伙来玩一个晚上,这样会强得多,既新奇,又有趣。他们以前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两间客厅。他们明天晚上会乐意来的。这将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晚会,规模虽小,但却十分讲究。”这个想法使伊丽莎白感到很满意。当她向在场的两人提出邀请,并且答应向不在场的人发去邀请时,玛丽感到同样心满意足。伊丽莎白特别要求她见见埃利奥特先生,结识一下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真是幸运,他们几个都说定要来。有他们赏脸,玛丽将感到不胜荣幸。当天上午,埃利奥特小姐要去拜访默斯格罗夫太太。安妮跟着查尔斯和玛丽一起走了出去,这就去看看默斯格罗夫太太和亨丽埃塔。
  她要陪伴拉塞尔夫人的计划眼下只得让路了。他们三人到里弗斯街待了几分钟,安妮心想,原来打算要告诉拉塞尔夫人的情况,推迟一天再说也没关系,于是便匆匆忙忙地赶到白哈特旅馆,去看望去年秋天与她一起相处的朋友。由于多次接触的缘故,她对他们怀有深切的情意。
  他们在屋里见到了默斯格罗夫太太和她的女儿,而且就她们两个人。安妮受到了两人极其亲切的欢迎。亨丽埃塔因为最近有了喜事,心里也爽快起来,见到以前喜欢过的人,总是充满了体贴与关心。而默斯格罗夫太太则因为安妮在危急时刻帮过忙,对她也一片真心,十分疼爱。安妮实在命苦,在家里尝不到这种乐趣,如今受到这样真心诚意、热情好客的接待,不禁越发感到高兴,她们恳求她尽量多去她们那儿,邀请她天天去,而且要她整天与她们呆在一起,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被看作她们家庭的一员。而作为报答,安妮当然也像往常那样关心她们,帮助她们。查尔斯走后,她就倾听默斯格罗夫太太叙说起路易莎的经历,倾听亨丽埃塔介绍她自己的情况。安妮还谈了她对市场行情的看法,推荐她们到哪些商店买东西。在这期间,玛丽还不时需要她帮这帮那,从给她换缎带,到给她算帐,从给她找钥匙、整理细小装饰品,到设法让她相信谁也没有亏待她。玛丽尽管平常总是乐呵呵的,眼下立在窗口,俯瞰着矿泉厅门口,不禁又想象自己受人虐待了。
  那是一个十分忙乱的早晨。旅馆里住进一大群人,必然会出现那种瞬息多变、乱乱哄哄的场面。前五分钟收到一封短简,后五分钟接到一件包裹。安妮来了还不到半个小时,似乎大半个餐厅都挤满了人,虽说那是个宽宽敞敞的大餐厅。一伙忠实可靠的老朋友坐在默斯格罗夫太太四周。查尔斯回来了,带来了哈维尔和温特沃思两位上校。温特沃思上校的出现只不过使安妮惊讶了片刻,她不可能不感觉到,他们的共同朋友的到来必定会使他俩很快重新相见。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至关重要,打开了他感情上的闸门,安妮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心里感到十分高兴。但是看看他的表情,她又有些担心,上次他以为安妮另有他人,匆匆离开了音乐厅,只怕他心里还被这种不幸的念头所左右。看样子,他并不想走上前来同她搭话。
  安妮尽量保持镇定,一切听其自然。她力图多往合乎情理的观点上着想;“当然,我们双方要是忠贞不渝的话,那么我们的心不久就会相通。我们不是小孩子,不会互相吹毛求疵,动不动就发火,不会让一时的疏失迷住眼睛,拿自己的幸福当儿戏。”可是隔了几分钟之后,她又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呆在一起似乎只能引起极为有害的疏失与误解。
  “安妮,”玛丽仍然立在窗口,大声叫道,“克莱夫人站在柱廊下面,千真万确,还有个男的陪着她。我看见他们刚从巴思街拐过来。他们好像谈得很热火。那是谁呢?快告诉我。天哪!我想起来了,是埃利奥特先生。”
  “不,”安妮连忙喊道,“我敢担保,不可能是埃利奥特先生。他今天上午九点离开巴思,明天才能回来。”
  她说话的当儿,觉得温特沃思上校在瞅着她,为此她感到又恼又窘,后悔自己不该说那么多,尽管话很简单。
  玛丽最愤恨别人以为她不了解自己的堂兄,便十分激动地谈起了本家的相貌特征,越发一口咬定就是埃利奥特先生,还再次招呼安妮过去亲自瞧瞧,不想安妮动也不动,极力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她觉得出来,有两三个女客相互笑了笑,会心地使着眼色,仿佛自以为深知其中的奥秘似的,害得安妮又忐忑不安起来。显然,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开了。接下来是一阵沉静,似乎要确保这风言风语进一步扩散出去。
  “快来呀,安妮,”玛丽喊道,“你来亲自看看。不快点来可就赶不上啦。他们要分别了,正在握手。他转身了。我真不认得埃利奥特先生!你好像把莱姆的事情忘得精光。”
  安妮为了让玛丽平息下来,或许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悄悄走到窗口。她来得真及时,恰好看清那人果然是埃利奥特先生,这在刚才她还一直不肯相信呢!只见埃利奥特先生朝一边走不见了,克莱夫人朝另一边急速走掉了。这两个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利害关系,居然摆出一副友好商谈的样子,安妮岂能不为之惊讶。不过,她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坦然地说道:“是的,确实是埃利奥特先生。我想他改变了出发时间,如此而已。或者,也许是我搞错了,我可能听得不仔细。”说罢她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恢复了镇定,心想自己表现得还不错,不禁觉得有些欣慰。
  客人们告辞了,查尔斯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走后,又朝他们做了个鬼脸,责怪他们不该来,然后说道:
  “唔,妈妈,我给你做了件好事,你会喜欢的。我跑到戏院,为明天晚上订了个包厢。我这个儿子不错吧?我知道你爱看戏。我们大家都有位置。包厢里能坐九个人。我已经约好了温特沃思上校。我想安妮不会反对和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大家都喜欢看戏。我干得不错吧,妈妈?”
  默斯格罗夫太太和颜悦色地刚表示说:假如亨丽埃塔和其他人都喜欢看戏的话,她也百分之百地喜欢,不想话头被玛丽急忙打断了,只听她大声嚷道:
  “天哪!查尔斯,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事来?为明天晚上订个包厢!难道你忘了我们约好明天晚上去卡姆登巷?伊丽莎白还特别要求我们见见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她女儿,以及埃利奥特先生?都是我们家的主要亲戚,特意让我们结识一下。你怎么能这么健忘?”
  “得啦!得啦!”查尔斯回答说,“一个晚会算什么?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我想,假使你父亲真想见见我们的话,他也许该请我们吃顿饭。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要去看戏。”
  “哦!查尔斯,你已经答应去参加晚会了,要是再去看戏,我要说,那就太可恶了。”
  “不,我没有答应。我只是假意笑了笑,鞠了个躬,说了声‘很高兴’。我没有答应。”
  “可是你一定得去,查尔斯。你不去将是无法饶恕的。人家特意要为我们作介绍。达尔林普尔一家人和我们之间一向有着密切的联系。双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马上加以通报。你知道,我们是至亲。还有埃利奥特先生,你应该特别同他结交!你应该十分关心埃利奥特先生。你想想看,他是我父亲的继承人,埃利奥特家族未来的代表。”
  “不要跟我谈论什么继承人、代表的,”查尔斯喊道。“我可不是那种人,放着当政的权贵不予理睬,却去巴结那新兴的权贵。我要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都不想去,却又为了他的继承人而去,那岂不是很荒唐。对我来说,埃利奥特先生算老几?”
  安妮一听这冒失的话,觉得说得痛快,只见温特沃思上校正在全神贯注地望着,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得将好奇的目光从查尔斯身上移到安妮身上。
  查尔斯和玛丽仍然以这种方式继续争论着,一个半认真半开玩笑,坚持要去看戏,一个始终很认真,极力反对去看戏,并且没有忘记说明:她自己尽管非去卡姆登巷不可,但是他们如果撇开她去看戏,那她就会感到自己受到了亏待。默斯格罗夫太太插嘴说:
  “看戏还是往后推推吧。查尔斯,你最好回去把包厢换成星期二的。把大伙拆散可就糟糕啦。何况,安妮小姐看她父亲那里有晚会,也不会跟我们去的。我可以断定,假使安妮小姐不和我们一起去,亨丽埃塔和我压根儿就不想去看戏。”
  安妮真诚感激她的这番好意。她还十分感激这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明言直语地说道:
  “太太,假如仅仅依着我的意愿,那么家里的晚会若不是因为玛丽的缘故,决不会成为一丝一毫的妨碍。我并不喜欢那类晚会,很愿意改成去看戏,而且和你们一道去。不过,也许最好不要这么干。”
  她把话说出去了,可她却一边说一边在颤抖,因为她意识到有人在听,她甚至不敢观察她的话产生了什么效果。
  大家很快一致同意:星期二再去看戏。只是查尔斯仍然保持着继续戏弄他妻子的权利,一味坚持说:明天就是别人不去,他也要去看戏。
  温特沃思上校离开座位,朝壁炉跟前走去,很可能是想在那里呆一下再走开,悄悄坐到安妮旁边。
  “你在巴思时间不长,”他说,“还不能欣赏这里的晚会。”
  “哦!不。从通常的特点来说,晚会并不适合我的胃口。我不打牌。”
  “我知道你以前不打。那时候你不喜欢打牌。可是时间可以使人发生很多变化。”
  “我可没有变多少,”安妮嚷了一声,又停住了,唯恐不知要造成什么误解。停了一会,温特沃思上校像是发自肺腑地说道:“真是恍若隔世啊!八年半过去啦!”
  他是否会进一步说下去,那只有让安妮静下来的时候再去思索了,因为就在她听着他的话音的当儿,亨丽埃塔却扯起了别的话题,使她吃了一惊。原来,亨丽埃塔一心想趁着眼下的空闲工夫赶紧溜出去,便招呼她的伙伴不要耽误时间,免得有人再进来。
  大家迫不得已,只能准备走。安妮说她很愿意走;而且极力装出愿意走的样子。不过她觉得,假若亨丽埃塔知道她在离开那张椅子、准备走出屋子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遗憾,多么勉强,她就会凭着她对自己表兄的情感,凭着表兄对她自己牢靠的情意,而对她安妮加以同情。
  大伙正准备着,猛地听到一阵令人惊恐的声音,一个个都连忙停了下来。又有客人来了,门一打开,进来的是沃尔特爵士和埃利奥特小姐,众人一见,心里不觉凉了半截。安妮当即产生了一种压抑感,她的目光无论往哪里看,都见到这种压抑感的迹象。屋里的那种舒适、自由、快乐的气氛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冷漠与镇静,面对着她那冷酷而高傲的父亲和姐姐,一个个或者硬是闭口不语,或者趣味索然地敷衍几句。出现这种情况,真叫人感到羞耻!
  她那警觉的目光对有一个情况比较满意。她的父亲和姐姐又向温特沃思上校打了个招呼,特别是伊丽莎白,表现得比以前更有礼貌。她甚至还同他说了一次话,不止一次地朝他望去。其实,伊丽莎白正在酝酿一项重大措施。这从结果可以看得出来。她先是恰如其分地寒暄了几句,费了几分钟,接着便提出了邀请,要求默斯格罗夫府上所有在巴思的人全都光临。“就在明天晚上,跟几位朋友聚一聚,不是正式晚会。”伊丽莎白把这话说得十分得体,她还带来了请帖,上面写着“埃利奥特小姐恭请”,她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把请帖放在桌子上,恭请诸位赏光。她还笑吟吟地特意送给温特沃思上校一份请帖。老实说,伊丽莎白在巴思呆久了,像温特沃思上校这种气派、这种仪表的人,她很懂得他的重要性。过去算不了什么。现在的问题是,温特沃思上校可以体面地在她的客厅里走来走去。请帖直接交给了他,然后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便起身告辞了。
  这段打扰虽说令人不快,但时间却不长,他俩一走出门,屋里的绝大多数人又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唯独安妮例外。她一心想着刚才惊讶地目睹伊丽莎白下请帖的情景,想着温特沃思上校接请帖的样子,意思让人捉摸不定,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惊奇,与其说是接受邀请,不如说是客气地表示收到请帖。安妮了解他,从他眼里见到鄙夷不屑的神情,着实不敢相信他会决意接受这样一项邀请,并把它看作是过去对他傲慢无礼的补偿。安妮的情绪不觉低沉下来。等她父亲和姐姐走后,温特沃思上校把请帖捏在手里,好像是在寻思什么。
  “请你只要想一想,伊丽莎白把每个人都请到了!”玛丽低声说道,不过大伙都听得见,“我毫不怀疑温特沃思上校感到很高兴!你瞧,他拿着请帖都不肯撒手了。”
  安妮发现温特沃思上校正在注视自己,只见他满脸通红,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表情,瞬息间便消逝了。安妮走开了,既不想多看,也不想多听,省得引起她的苦恼。
  众人分开了。男人们去玩自己的,太太小姐去忙自己的事情,安妮在场时,他们没有再合在一起。大家诚恳地要求安妮回头来吃晚饭,今天就陪着众人玩到底。可是安妮劳了这么长时间的神,现在觉得有点精神不济了,只有回家为妥,那样她可以爱怎么清静就怎么清静。
  她答应明天陪他们玩一个上午,然后便结束了目前的劳顿,吃力地朝卡姆登巷走去。晚上的时间主要听听伊丽莎白和克莱夫人讲讲她们如何为明日的晚会忙碌准备,听听她们一再列数邀请了哪些客人,一项项布置越说越详细,边说边改进,简直要使这次晚会办成巴思最最体面的一次。在这同时,安妮一直在暗暗询问自己:温特沃思上校会不会来?他们都认为他肯定会来,可是她却感到焦虑不安,要想连续平静五分钟都做不到。她大体上认为他会来,因为她大体上认为他应当来,然而这件事又不能从义务和审慎的角度认为他一定能来,那样势必无视对立的感情因素。
  安妮从这激动不安的沉思中醒悟过来,只对克莱夫人说:就在埃利奥特先生原定离开巴思三个钟头之后,有人看见克莱夫人和他茌一起。本来,安妮一直等着克莱夫人自己说出这件事,可是白搭,于是她就决定亲自提出来。她似乎发现,克莱夫人听了之后,脸上闪现出愧疚的神色,瞬息间便消逝了。但是安妮心想,她从克莱夫人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或是由于暗中共谋,或是慑于埃利奥特先生的专横跋扈,她只得乖乖地听他说教,不准她在沃尔特爵士身上打主意,而且也许一谈就是半个小时。不过,克莱夫人用伪装得十分自然的语气大声说道:
  “哦,天哪!一点不错。你只要想一想,埃利奥特小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巴思街遇见了埃利奥特先生。我从来没有这么惊奇过。他掉过头来,陪我走到矿泉厅。他遇到了什么事情,没有按时出发去桑贝里,可我确实忘了是什么事情。我当时匆匆忙忙的,不可能很专心。我只能担保他决不肯推迟回来。他想知道,他明天最早什么时候可以登门做客。他满脑子的‘明天’。显然,自从我进到屋里,得知你们要多请些客人来,得知有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也是满脑子想着明天,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看见了他。”
下卷 第11章
  安妮同史密斯夫人的谈话才过去一天,可她又遇到了使她更感兴趣的事情,现在对于埃利奥特先生的行为,除了有个方面造成的后果还使她感到关切以外,别的方面她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因此到了第二天早晨,理所当然地要再次推迟到里弗斯街说明真情。她先前答应过,早饭后陪默斯格罗夫太太一行玩到吃中饭。她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埃利奥特先生的声誉可以像山鲁佐德王后的脑袋一样,再保全一天。
  可是她未能准时赴约。天不作美,下起雨来,她先为她的朋友和她自己担忧了一阵,然后才开始往外走。当她来到白哈特旅馆,走进她要找的房间时,发现自己既不及时,也不是头一个到达。她面前就有好几个人,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同克罗夫特夫人说话,哈维尔上校在同温特沃思上校交谈。她当即听说,玛丽和亨丽埃塔等得不耐烦,天一晴就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们还责成默斯格罗夫太太,千万要叫安妮等她们回来。安妮只好遵命,坐下来,表面上装得很镇静,心里却顿时觉得激动不安起来。本来,她只是料想在上午结束之前,才能尝到一些激动不安的滋味,现在却好,没有拖延,没有耽搁,她当即便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幸福之中,或是如此幸福的痛苦之中。她走进屋子两分钟,只听温特沃思上校说道:
  “哈维尔,我们刚才说到写信的事,你要是给我纸笔,我们现在就写吧。”
  纸笔就在跟前,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温特沃思上校走过去,几乎是背朝着大家坐下,全神贯注地写了起来。
  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向克罗夫特夫人介绍她大女儿的订婚经过,用的还是那个令人讨厌的语气,一面假装窃窃私语,一面又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安妮觉得自己与这谈话没有关系,可是,由于哈维尔上校似乎思虑重重,无心说话,因此安妮不可避免地要听到许多有伤大雅的细节,比如,默斯格罗夫先生和她妹夫海特如何一再接触,反复商量啊,她妹夫海特某日说了什么话,默斯格罗夫先生隔日又提出了什么建议啊,他妹妹海特夫人有些什么想法啦,年轻人有些什么意愿啦,默斯格罗夫太太起先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听了别人的劝说,觉得倒挺合适啦,她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了一大堆。这些细枝末节,即使说得十分文雅,十分得体,也只能使那些对此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感到兴趣,何况善良的默斯格罗夫太太还不具备这种情趣和雅致。克罗夫特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她不说话则已,一说起话来总是很有分寸。安妮希望,那些男客能个个自顾不暇,听不见默斯格罗夫太太说的话。
  “就这样,夫人,把这些情况通盘考虑一下,”默斯格罗夫太太用她那高门大嗓的窃窃私语说道,“虽说我们可能不希望这样做,但是我们觉得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因为查尔斯·海特都快急疯了,亨丽埃塔也同样心急火燎的,所以我们认为最好让他们马上成亲,尽量把婚事办得体面些,就像许多人在他们前面所做的那样。我说过,无论如何,这比长期订婚要好。”
  “我也正想这样说,”克罗夫特夫人嚷道。“我宁肯让青年人凭着一小笔收入马上成亲,一起来同困难作斗争,也不愿让他们卷入长期的订婚。我总是认为,没有相互间……”
  “哦!亲爱的克罗夫特夫人,”默斯格罗夫太太等不及让她把话说完,便大声嚷了起来,“我最厌烦让青年人长期订婚啦。我总是反对自己的孩子长期订婚。我过去常说,青年人订婚是件大好事,如果他们有把握能在六个月,甚至十二个月内结婚的话。可是长期订婚!”
  “是的,太太,”克罗夫特夫人说道,“或者说是不大牢靠的订婚,可能拖得很长的订婚,都不可取。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在某时某刻有没有能力结婚,我觉得这很不稳妥,很不明智,我认为所有做父母的应当极力加以阻止。”
  安妮听到这里,不想来了兴趣。她觉得这话是针对她说的,浑身顿时紧张起来。在这同时,她的眼睛本能地朝远处的桌子那里望去,只见温特沃思上校停住笔,仰起头,静静地听着。随即,他转过脸,迅疾而会心地对安妮看了一眼。
  两位夫人还在继续交谈,一再强调那些公认的真理,并且用自己观察到的事例加以印证,说明背道而驰要带来不良的后果。可惜安妮什么也没听清楚,她们的话只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哈维尔上校的确是一句话也没听见,现在离开座位,走到窗口,安妮似乎是在注视他,虽说这完全是心不在焉造成的。她渐渐注意到,哈维尔上校在请她到他那里去。只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脑袋略微一点,意思是说:“到我这里来,我有话对你说。”他的态度真挚大方,和蔼可亲,好像早就是老朋友似的,因而显得更加盛情难却。安妮立起身来,朝他那儿走去。哈维尔上校伫立的窗口位于屋子的一端,两位夫人坐在另一端,虽说距离温特沃思上校的桌子近了些,但还不是很近。当安妮走至他跟前时,哈维尔上校的面部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看来这是他脸上的自然特征。
  “你瞧,”他说,一面打开手里的一个小包,展示出一幅小型画像。“你知道这是谁吗?” .
  “当然知道。是本威克中校。”
  “是的。你猜得出来这是送给谁的。不过,”哈维尔带着深沉的语气说,“这原先可不是为她画的。埃利奥特小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莱姆散步,心里为他忧伤的情景吗?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不过那无关紧要。这像是在好望角画的。他早先答应送给我那可怜的妹妹一幅画像,在好望角遇到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德国画家,就让他画了一幅,带回来送给我妹妹。我现在却负责让人把像装帧好,送给另一个人。这事偏偏委托给我!不过他还能委托谁呢?我希望我能谅解他。把画像转交给另一个人,我的确不感到遗憾。他要这么干的。”他朝温特沃思上校望去,“他正在为此事写信呢。”最后,他嘴唇颤抖地补充说:“可怜的范妮!她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他!”
  “不会的,”安妮带着低微而感慨的声音答道,“这我不难相信。”
  “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太喜爱他了。”
  “但凡真心相爱的女人,谁都不是那种性格。”
  哈维尔上校莞尔一笑,说:“你为你们女人打这个包票?”安妮同样嫣然一笑,答道:“是的。我们对你们当然不像你们对我们忘得那么快。也许,这与其说是我们的优点,不如说是命该如此。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关在家里,生活平平淡淡,总是受到感情的折磨。你们男人不得不劳劳碌碌的。你们总有一项职业,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务,马上就能回到世事当中,不停的忙碌与变更可以削弱人们的印象。”
  “就算你说得对(可我不想假定你是对的),认为世事对男人有这么大的威力,见效这么快,可是这并不适用于本威克。他没有被迫劳劳碌碌的。当时天下太平了,他回到岸上,从此便一直同我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们家庭的小圈子里。”
  “的确,”安妮说道,“的确如此。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该怎么说呢,哈维尔上校?如果变化不是来自外在因素,那一定是来自内因。一定是性格,男人的性格帮了本威克中校的忙。”
  “不,不,不是男人的性格。对自己喜爱或是曾经喜爱过的人朝三暮四,甚至忘情,我不承认这是男人的、而不是女人的本性。我认为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我们的身体更强壮,我们的感情也更强烈,能经得起惊涛骇浪的考验。”
  “你们的感情可能更强烈,”安妮答道,“但是本着这身心一致的精神,我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感情更加温柔。男人比女人强壮,但是寿命不比女人长,这就恰好说明了我们对他们的感情的看法。要不然的话,你们就会受不了啦。你们要同艰难、困苦和危险作斗争。你们总是在艰苦奋斗,遇到种种艰难险阻。你们离开了家庭、祖国和朋友。时光、健康和生命都不能说是你们自己的。假如再具备女人一样的情感,”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就的确太苛刻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永远不会一致,”哈维尔上校刚说了个话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温特沃思上校所在的地方,那里迄今为止一直是静悄悄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笔掉到了地上,可是安妮惊奇地发现,他离她比原来想象的要近。她有点怀疑,他之所以把笔掉到地上,只是因为他在注意他们俩,想听清他们的话音,可安妮觉得,他根本听不清。
  “你的信写好了没有?”哈维尔上校问道。
  “没全写好,还差几行。再有五分钟就完了。”
  “我这里倒不急。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也就准备好了。我处在理想锚地,”他对安妮粲然一笑,“供给充足,百无一缺。根本不急于等信号。唔,埃利奥特小姐,”他压低声音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不会意见一致。大概没有哪个男个和哪个女人会取得一致。不过请听我说,所有的历史记载都与你的观点背道而驰——所有的故事、散文和韵文。假如我有本威克那样的记忆力,我马上就能引出五十个事例,来证实我的论点。我想,我生平每打开一本书,总要说到女人的朝三暮四。所有的歌词和谚语都谈到女人的反复无常。不过你也许会说,那都是男人写的。”
  “也许我是要这么说。是的,是的,请你不要再引用书里的例子。男人比我们具有种种有利条件,可以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受过比我们高得多的教育,笔杆子握在他们手里。我不承认书本可以证明任何事情。”
  “可我们如何来证明任何事情呢?”
  “我们永远证明不了。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永远证明不了任何东西。这种意见分歧是无法证明的。我们大概从一开头就对自己同性别的人有点偏心。基于这种偏心,便用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起起事件,来为自己同性别的人辩护。这些事件有许多(也许正是那些给我们的印象最深刻),一旦提出来,就势必要吐露一些隐衷,或者在某些方面说些不该说的话。”
  “啊!”哈维尔上校大声叫道,声音很激动,“当一个人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把他们送走的小船,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转过身来,说了声:‘天晓得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我真希望能使你理解,此时此刻他有多么痛苦啊!同时,我真希望让你知道,当他再次见到老婆孩子时,心里有多么激动啊!当他也许离别了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奉命驶入另一港口,他便盘算什么时候能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假装欺骗自己说:‘他们要到某某日才能到达。’可他一直在希望他们能早到十二个小时,而最后看见他们还早到了好多个小时,犹如上帝给他们插上了翅膀似的,他心里有多么激动啊!我要是能向你说明这一切,说明一个人为了他生命中的那些宝贝疙瘩,能够承受多大的磨难,做出多大的努力,而且以此为荣,那该有多好!你知道,我说的只是那些有心肠的人!”说着,激动地按了按自己的心。
  “哦!”安妮急忙嚷道,“我希望自己能充分理解你的情感,理解类似你们这种人的情感。我决不能低估我的同胞热烈而忠贞的感情!假如我胆敢认为只有女人才懂得坚贞不渝的爱情,那么我就活该受人鄙视。不,我相信你们在婚后生活中,能够做出种种崇高而美好的事情。我相信你们能够做出一切重大努力,能够对家人百般克制,只要你们心里有个目标——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是说,只要你们的恋人还活着,而且为你们活着。我认为我们女人的长处(这不是个令人羡慕的长处,你们不必为之垂涎),就在于她们对于自己的恋人,即便人不在世,或是失去希望,也能天长日久地爱下去!”
  一时之间,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气都快透不出来了。
  “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哈维尔上校叫道,一面十分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胳臂上。“没法同你争论。况且我一想起本威克,就无话可说了。”
  这时,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众人那里。克罗夫特夫人正在告辞。
  “弗雷德里克,我想我俩要分手啦,”她说。“我要回家,你和朋友还有事干。今晚我们大家要在你们的晚会上再次相会,”她转向安妮。“我们昨天接到你姐姐的请帖,我听说弗雷德里克也接到了请帖,不过我没见到。弗雷德里克,你是不是像我们一样,今晚有空去呢?”
  温特沃思上校正在急急忙忙地叠信,不是顾不得,就是不愿意认真回答。
  “是的,”他说,“的确如此。你先走吧,哈维尔和我随后就来。这就是说,哈维尔,你要是准备好了,我再有半分钟就完了。我知道你想走,我再过半分钟就陪你走。”
  克罗夫特夫人告辞了。温特沃思上校火速封好信,的的确确忙完了,甚至露出一副仓促不安的神气,表明他一心急着要走。安妮有些莫名其妙。哈维尔上校十分亲切地向她说了声:“再见,愿上帝保佑你!”可温特沃思上校却一声不响,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走出了屋子!
  安妮刚刚走近他先前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忽听有人回屋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回来的正是温特沃思上校。他说请原谅,他忘了拿手套,当即穿过屋子,来到写字台跟前,背对着默斯格罗夫太太,从一把散乱的信纸底下抽出一封信,放在安妮面前,用深情、恳切的目光凝视了她一阵,然后匆匆拾起手套,又走出了屋子,搞得默斯格罗夫太太几乎不知道他回来过,可见动作之神速!
  霎时间,安妮心里引起的变化简直无法形容。明摆着,这就是他刚才匆匆忙忙在折叠的那封信,收信人为“安·埃利奥特小姐”,字迹几乎辨认不清。人们原以为他仅仅在给本威克中校写信,不想他还在给她安妮写信!安妮的整个命运全系在这封信的内容上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而她什么情况都可以顶得住,就是等不及要看个究竟。默斯格罗夫太太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忙着处理自己的一些琐事,因此不会注意安妮在干什么,于是她一屁股坐进温特沃思上校坐过的椅子,伏在他方才伏案写信的地方,两眼贪婪地读起信来:
  我再也不能默默地倾听了。我必须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向你表明:你的话刺痛了我的心灵。我是半怀着痛苦,半怀着希望。请你不要对我说:我表白得太晚了,那种珍贵的感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八年半以前,我的心几乎被你扯碎了,现在我怀着一颗更加忠于你的心,再次向你求婚。我不敢说男人比女人忘情快,绝情也快。我除了你以外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可能不够公平,可能意志薄弱,满腹怨恨,但是我从未见异思迁过。只是为了你,我才来到了巴思。我的一切考虑、一切打算,都是为了你一个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难道不理解我的心意吗?假如我能摸透你的心思(就像我认为你摸透了我的心思那样),我连这十天也等不及的。我简直写不下去了。我时时刻刻都在听到一些使我倾倒的话。你压低了声音,可是你那语气别人听不出,我可辨得清。你真是太贤惠,太高尚了!你的确对我们做出了公正的评价。你相信男人当中也存在着真正的爱情与忠贞。请相信我最炽烈、最坚定不移的爱情。
  弗·温
  我对自己的命运捉摸不定,只好走开。不过我要尽快回到这里,或者跟着你们大家一起走。一句话,一个眼色,便能决定我今晚是到你父亲府上,还是永远不去。
  读到这样一封信,心情是不会马上平静下来的。假若单独思忖半个钟头,倒可能使她平静下来。可是仅仅过了十分钟,她的思绪便被打断了,再加上她的处境受到种种约束,心里不可能得到平静。相反,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她的激动不安。这是无法压抑的幸福。她满怀激动的头一个阶段还没过去,查尔斯、玛丽和亨丽埃塔全都走了进来。
  她不得不竭力克制,想使自己恢复常态。可是过了一会,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别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迫不得已,只好推说身体不好。这时,大家看得出来她气色不好,不禁大吃一惊,深为关切。没有她,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出去。这可糟糕透了!这些人只要一走,让她一个人呆在屋里,她倒可能恢复平静。可他们一个个立在她周围,等候着,真叫她心烦意乱。她无可奈何,便说了声要回家。
  “好的,亲爱的,”默斯格罗夫太太叫道,“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好能参加晚会。要是萨拉在这儿就好了,可以给你看看病,可惜我不会看。查尔斯,拉铃要台轿子。安妮小姐不能走着回去。”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轿子。那比什么都糟糕!她若是独个儿静悄悄地走在街上,她觉得几乎肯定能遇到温特沃思上校,可以同他说几句话,她说什么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安妮诚恳地说她不要乘轿子,默斯格罗夫太太脑子里只想到一种病痛,便带着几分忧虑地自我安慰说:这次可不是摔跤引起的,安妮最近从没摔倒过,头上没有受过伤,她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没摔过跤,因而能高高兴兴地与她分手,相信晚上准能见她有所好转。
  安妮唯恐有所疏忽,便吃力地说道:
  “太太,我担心这事没有完全理解清楚。请你告诉另外几位先生,我们希望今晚见到你们所有的人。我担心出现什么误会,希望你特别转告哈维尔上校和温特沃思上校,就说我们希望见到他们二位。”
  “哦!亲爱的,我向你担保,这大家都明白。哈维尔上校是一心一意要去的。”
  “你果真这样认为?可我有些担心。他们要是不去,那就太遗憾了。请你答应我,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务必说一声。你今天上午想必还会见到他们俩的。请答应我。”
  “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一定照办。查尔斯,你不管在哪里见到哈维尔上校,记住把安妮小姐的话转告他。不过,亲爱的,你的确不需要担心。我敢担保,哈维尔上校肯定要光临的。我敢说,温特沃思上校也是如此。”
  安妮只好就此作罢。可她总是预见会有什么闪失,给她那万分幸福的心头泼上一瓢冷水。然而,这个念头不会持续多久。即使温特沃思上校本人不来卡姆登巷,她完全可以托哈维尔上校捎个明确的口信。
  霎时间,又出现了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查尔斯出于真正的关心和善良的天性,想要把她送回家,怎么阻拦也阻拦不住。这简直是无情!可她又不能一味不知好歹。查尔斯本来要去一家猎枪店,可他为了陪安妮回家,宁可不去那里。于是安妮同他一起出发了,表面上装出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
  两人来到联盟街,只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有些耳熟,安妮听了一阵以后,才见到是温特沃思上校。他追上了他们俩,但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陪着他们一起走,还是超到前面去。他一声不响,只是看着安妮。安妮能够控制自己,可以任他那样看着,而且并不反感。顿时,安妮苍白的面孔现在变得绯红,温特沃思的动作也由踌躇不决变得果断起来。温特沃思上校在她旁边走着。过了一会,查尔斯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便说:
  “温特沃思上校,你走哪条路?是去盖伊街,还是去城里更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温特沃思上校诧异地答道。
  “你是不是要走到贝尔蒙特街?是不是要走近卡姆登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毫不犹豫地要求你代我把安妮小姐送回家。她今天上午太疲乏了,走这么远的路没有人伴送可不行。我得到市场巷那个家伙的家里。他有一支顶呱呱的枪马上就要发货,答应给我看看。他说他要等到最后再打包,以便让我瞧瞧。我要是现在不往回走,就没有机会了。从他描绘的来看,很像我的那支二号双管枪,就是你有一天拿着在温思罗普附近打猎的那一支。”
  这不可能遭到反对。在公众看来,只能见到温特沃思上校极有分寸、极有礼貌地欣然接受了。他收敛起笑容,心里暗中却欣喜若狂。过了半分钟,查尔斯又回到了联盟街街口,另外两个人继续一道往前走。不久,他们经过商量,决定朝比较背静的砾石路走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地交谈,使眼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幸福时刻,当以后无比幸福地回忆他们自己的生活时,也好对这一时刻永志不忘。于是,他们再次谈起了他们当年的感情和诺言,这些感情和诺言一度曾使一切都显得万无一失,但是后来却使他们分离疏远了这么多年。谈着谈着,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对他们的重新团聚也许比最初设想的还要喜不自胜,他们了解了彼此的品格、忠心和情意,双方变得更加亲切,更加忠贞,更加坚定,同时也更能表现出米,更有理由表现出来。最后,他们款步向缓坡上爬去,全然不注意周围的人群,既看不见逍遥的政客、忙碌的女管家和调情的少女,也看不见保姆和儿童,一味沉醉在对往事的回顾和反省里,特别是相互说明最近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些情况是令人痛楚的,而又具有无穷无尽的兴趣。上星期的一切细小的异常现象全都谈过了,一说起昨天和今天,简直没完没了。
  安妮没有看错他。对埃利奥特先生的妒嫉成了他的绊脚石,引起了他的疑虑和痛苦。他在巴思第一次见到安妮时,这种妒嫉心便开始作祟,后来收敛了一个短时期,接着又回来作怪,破坏了那场音乐会。在最后二十四小时中,这种妒嫉心左右着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或者左右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这种妒嫉逐渐让位给更高的希望,安妮的神情、言谈和举动偶尔激起这种希望。当安妮同哈维尔上校说话时,他听到了她的意见和语气,妒嫉心最后终于被克服了,于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一张纸,倾吐了自己的衷肠。
  他信中写的内容,句句是真情实话,一点也不打折扣。他坚持说,除了安妮以外,他没有爱过任何人。安妮从来没有被别人取代过。他甚至认为,他从没见过有谁能比得上她。的确,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他的忠诚是无意识的,或者说是无心的。他本来打算忘掉她,而且相信自己做得到。他以为自己满不在乎,其实他只不过是恼怒而已。他不能公平地看待她的那些优点,因为他吃过它们的苦头。现在,她的性情在他的心目中被视为十全十美的,刚柔适度,可爱至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在莱姆才开始公正地看待她,也只是在莱姆才开始了解他自己。
  在莱姆,他受到了不止一种教训。埃利奥特先生在那一瞬间的倾慕之情至少激励了他,而他在码头上和哈维尔上校家里见到的情景,则使他认清了安妮的卓越不凡。
  先前,他出于嗔怒与傲慢,试图去追求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他说他始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路易莎。
  直到那天,直到后来得暇仔细思考,才认识到安妮那崇高的心灵是路易莎无法比拟的,这颗心无比牢固地攫住了他自己的心。从这里,他认清了坚持原则与固执己见的区别,胆大妄为与冷静果断的区别。从这里,他发现他失去的这位女子处处使他肃然起敬。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傲慢、愚蠢和满腹怨恨,由于有这些思想在作怪,等安妮来到他面前时,他又不肯努力去重新赢得她。
  自打那时起,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愧疚。他刚从路易莎出事后头几天的惊恐和悔恨中解脱出来,刚刚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活力,却又开始认识到,自己虽有活力,但却失去了自由。
  “我发现,”他说,“哈维尔认为我已经订婚了!哈维尔和他妻子毫不怀疑我们之间的钟情。我感到大为震惊。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立即表示异议,可是转念一想,别人可能也有同样的看法——她的家人,也许还有她自己——这时我就不能自己作主了。如果路易莎有这个愿望的话,我在道义上是属于她的。我太不审慎了,在这个向题上一向没有认真思考。我没有想到,我同她们的过分亲近竟会产生如此众多的不良后果。我没有权利试图看看能否爱上两姐妹中的一个,这样做即使不会造成别的恶果,也会引起流言蜚语。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只得自食其果。”
  总而言之,他发觉得太晚了,他已经陷进去了。就在他确信他压根儿不喜欢路易莎的时候,他却必须认定自己同她拴在了一起,假如她对他的感情确如哈维尔夫妇想象的那样。为此,他决定离开莱姆,到别处等候她痊愈。他很乐意采取任何正当的手段,来削弱人们对他现有的看法和揣测。因此他去找他哥哥,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回到凯林奇,以便见机行事。
  “我和爱德华在一起呆了六个星期,”他说,“发现他很幸福。我不可能有别的欢乐了。我不配有任何欢乐。爱德华特地询问了你的情况,甚至还问到你人变样了没有,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不会变样。”
  安妮嫣然一笑,没有言语。他这话固然说得不对,但又非常悦耳,实在不好指责。一个女人活到二十八岁,还听人说自己丝毫没有失去早年的青春魅力,这倒是一种安慰。不过对于安妮来说,这番溢美之词却具有无法形容的更加重大的意义,因为同他先前的言词比较起来,她觉得这是他恢复深情厚意的结果,而不是起因。
  他一直呆在希罗普郡,悔恨自己不该盲目骄傲,不该失算,后来惊喜地听到路易莎和本威克订婚的消息,他立刻从路易莎的约束下解脱出来。
  “这样一来,”他说,“我最可悲的状况结束了,因为我至少可以有机会获得幸福。我可以努力,可以想办法。可是,如果一筹莫展地等了那么长时间,而等来的只是一场不幸,这真叫人感到可怕。我听到消息不到五分钟,就这样说:‘我星期三就去巴思。’结果我来了。我认为很值得跑一趟,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希望,这难道不情有可原吗?你没有结婚,可能像我一样,还保留着过去的情意,碰巧我又受到了鼓励。我决不怀疑别人会爱你,追求你,不过我确知你至少拒绝过一个条件比我优越的人,我情不由己地常说;‘这是为了我吧?”
  他们在米尔萨姆街的头一次见面有许多东西可以谈论,不过那次音乐会可谈的更多。那天晚上似乎充满了奇妙的时刻。一会儿,安妮在八角厅里走上前去同他说话;一会儿,埃利奥特先生进来把她拉走了;后来又有一两次,忽而重新浮现出希望,忽而愈发感到失望。两人劲头十足地谈个不停。
  “看见你呆在那些不喜欢我的人们当中,”他大声说道,“看见你堂兄凑在你跟前,又是说又是笑,觉得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一想,这肯定是那些想左右你的每个人的心愿!即使你自己心里不愿意,或是不感兴趣,想想看他有多么强大的后盾!我看上去傻乎乎的,难道这还不足以愚弄我?我在一旁看了怎能不痛苦?一看见你的朋友坐在你的身后,一回想起过去的事情,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影响,对她的劝导威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难道这一切不都对我大为不利吗?”
  “你应该有所区别,”安妮回答。“你现在不应该怀疑我。情况大不相同了,我的年龄也不同了。如果说我以前不该听信别人的劝导,请记住他们那样劝导我是为了谨慎起见,不想让我担当风险。我当初服从的时候,我认为那是服从义务,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求助于义务。假如我嫁给一个对我无情无意的人,那就可能招致种种风险,违背一切义务。”
  “也许我该这么考虑,”他答道,“可惜我做不到。我最近才认识了你的人品,可我无法从中获得裨益。我无法使这种认识发挥作用,这种认识早被以前的感情所淹没,所葬送,多少年来,我吃尽了那些感情的苦头。我一想起你,只知道你屈从了,抛弃了我,你谁的话都肯听,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我看见你和在那痛苦的年头左右你的那个人呆在一起,我没有理由相信,她现在的权威不及以前高了。这还要加上习惯势力的影响。”
  “我还以为,”安妮说,“我对你的态度可能消除了你不少、甚至全部的疑虑。”
  “不,不!你的态度只能使人觉得,你和另一个男人订了婚,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抱着这样的信念离开了你,可我打定主意还要再见见你。到了早上,我的精神又振作起来,我觉得我还应该呆在这里。”
  最后,安妮又回到家里,一家人谁也想象不到她会那么快乐。早晨的诧异、忧虑以及其他种种痛苦的感觉,统统被这次谈话驱散了,她乐不可支地回到屋里,以至于不得不煞煞风景,霎时间担心这会好景不长。在这大喜过望之际,要防止一切危险的最好办法,还是怀着庆幸的心情,认真地思考一番。于是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在欣喜庆幸之余,变得坚定无畏起来。
  夜幕降临了,客厅里灯火通明,宾主们聚集一堂。所谓的晚会,只不过打打牌而已。来宾中不是从未见过面的,就是见得过于频繁的。真是一次平平常常的聚会,搞得亲热一些吧,嫌人太多,搞得丰富多彩一些吧,嫌人太少。可是,安妮从没感到还有比这更短暂的夜晚。她心里一高兴,显得满面春风,十分可爱,结果比她想象或是期望的还要令众人赞羡不已,而她对周围的每个人,也充满了喜悦或是包涵之情。埃利奥特先生也来了,安妮尽量避开他,不过尚能给以同情。沃利斯夫妇,她很乐意结识他们。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她们很快就能成为她的不再是可憎的远亲了。她不去理会克莱夫人,对她父亲和姐姐的公开举止也没有什么好脸红的。她同默斯格罗夫一家人说起话来,自由自在,好不愉快。与哈维尔上校谈得情恳意切,如同兄妹。她试图和拉塞尔夫人说说话,但几次都被一种微妙的心理所打断。她对克罗夫特将军和夫人更是热诚非凡,兴致勃勃,只是出于同样的微妙心理,千方百计地加以掩饰。她同温特沃思上校交谈了好几次,但总是希望再多谈几次,而且总是晓得他就在近前。
  就在一次短暂的接触中,两人装着在欣赏丰富多彩的温室植物,安妮说道:
  “我一直在考虑过去,想公平地明辨一下是非,我是说对我自己。我应该相信,我当初听从朋友的劝告,尽管吃尽了苦头,但还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将来你会比现在更喜爱我的这位朋友。对于我来说,她是处于做母亲的地位。不过,请你不要误解我。我并非说,她的劝告没有错误。这也许就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劝告是好是赖只能由事情本身来决定。就我而言,在任何类似情况下,我当然决不会提出这样的劝告。不过我的意思是说,我听从她的劝告是正确的,否则,我若是继续保持婚约的话,将比放弃婚约遭受更大的痛苦,因为我会受到.良心的责备。只要人类允许良知存在的话,我现在没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强烈的责任感是女人的一份不坏的嫁妆。”
  温特沃思上校先瞧瞧她,再看看拉塞尔夫人,然后又望着她,好像在沉思地答道:
  “我尚未原谅她,可是迟早会原谅她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宽容她。不过我也在考虑过去,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问题;我是否有一个比那位夫人更可恶的敌人?我自己。请告诉我:一八O八年我回到英国,带着几千镑,又被分派到拉科尼亚号上,假如我那时候给你写信,你会回信吗?总之一句话,你会恢复婚约吗?”
  “我会吗?”这是她的全部回答,不过语气却十分明确。
  “天啊!”他嚷道,“你会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没有这个想法,或是没有这个欲望,实际上只有这件事才是对我的其他成功的报偿。可是我太傲慢了,不肯再次求婚。我不了解你。我闭上眼睛,不想了解你,不想公正地看待你。一想起这件事,我什么人都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自己。这本来可以使我们免受六年的分离和痛苦。一想起这件事,还会给我带来新的痛楚。我一向总是自鸣得意地认为,我应该得到我所享受的一切幸福。我总是自恃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应该得到报答。我要像其他受到挫折的大人物一样,”他笑吟吟地补充道,“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顺从命运的安排,一定要认识到自己比应得的还要幸福。”
下卷 第12章
  谁会怀疑事情的结局呢?无论哪两个青年人,一旦打定主意要结婚,他们准会坚定不移地去实现这个目标,尽管他们是那样清贫,那样轻率,那样不可能给相互间带来最终的幸福。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能是不道德的,但我相信事实如此。如果这种人尚能获得成功,那么像温特沃思上校和安妮·埃利奥特这样的人,既有成熟的思想,又懂得自己的权力,还有一笔丰裕的财产,岂能冲不破种种阻力?其实,他们或许可以冲破比他们遇到的大得多的阻力,因为除了受到一些冷落怠慢之外,他们没有什么好苦恼的。沃尔特爵士并未表示反对,伊丽莎白只不过看上去有些漠不关心。温特沃思上校具有二万五千镑的财产,赫赫功绩又把他推上了很高的职位,他不再是个无名小卒。现在,人们认为他完全有资格向一位愚昧无知、挥霍无度的准男爵的女儿求婚,这位准男爵既缺乏准则,又缺乏理智,无法保持上帝赐予他的地位。她的女儿本该分享一万镑的财产,可是目前只能给她其中的一小部分。
  的确,沃尔特爵士虽说并不喜欢安妮,其虚荣心也没有得到满足,因而眼下不会为之真心高兴,但他决不认为这门亲事与安妮不相匹配。相反,当他再多瞧瞧温特沃思上校,趁白天反复打量,仔细端详,不禁对他的相貌大为惊羡,觉得他仪表堂堂,不会有损于安妮的高贵地位。所有这一切,再加上他那动听的名字,最后促使沃尔特爵士欣然拿起笔来,在那卷光荣簿上加上了这桩喜事。
  在那些有对立情绪的人们当中,唯一令人担忧的是拉塞尔夫人。安妮知道,拉塞尔夫人认清了埃利奥特先生的本质,终于抛弃了他,一定会感到有些痛苦。她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真正了解和公平对待温特沃思上校。不过,这正是拉塞尔夫人现在要做的事情。她必须认识到:她把他们两个人都看错了,受到两人外表的蒙骗,因为温特沃思上校的风度不中她的意,便马上怀疑他是个性情鲁莽而危险的人;因为埃利奥特先生的举止稳妥得体,温文尔雅,正合她的心意,她便立即断定那是他教养有素、富有见识的必然结果。拉塞尔夫人只得承认自己完全错了,准备树立新的观念,新的希望。
  有些人感觉敏锐,善于看人,总之,一种天生的洞察力,别人再有经验也是比不上的。在这方面,拉塞尔夫人就是没有她的年轻朋友富有见识。不过,她是个十分贤惠的女人,如果说她的第二目标是要明智一些,能够明断是非,那么她的第一目标便是看着安妮获得幸福。她爱安妮胜过爱她自己的才智。当最初的尴尬消释之后,她觉得对于那个给她的教女带来幸福的人,并不难以像慈母般地加以疼爱。
  一家人里,玛丽大概对这件事最感到满意啦。有个姐姐要出嫁,这是件光彩事儿。她得意地认为:多亏她让安妮在秋天去陪伴她,为促成这门亲事立下了汗马功劳。因为她自己的姐姐比她丈夫的妹妹要好,她十分乐意温特沃思上校比本威克中校和查尔斯·海特都有钱些。当他们重新接触的时候,眼见着安妮恢复了优先权,成为一辆十分漂亮的四轮小马车的女主人,她心里不禁有些隐隐作痛。不过,展望未来,她有个莫大的慰藉。安妮将来没有厄泼克劳斯大宅,没有地产,做不了一家之主。只要能使温特沃思上校当不成准男爵,她就不愿意和安妮调个位置。
  若是那位大姐也能如此满意自己的境况,那就好了,因为她的境况不大可能发生变化。过了不久,她伤心地看着埃利奥特先生离开了。她本来捕风捉影地对他抱着希望,现在希望破灭了,而且此后再也没有遇见一个条件合适的人,来唤起她的这种希望。
  且说埃利奥特先生听到他堂妹安妮订婚的消息,不禁大为震惊。这样一来,他那寻求家庭幸福的美妙计划破产了,他那企图利用做女婿之便守在旁边不让沃尔特爵士续娶的美梦也破灭了。不过,他虽说受到挫败,感到失望,但他仍然有办法谋求自己的利益与享受。他很快便离开了巴思。过了不久,克莱夫人也离开了巴思,随即人们便听说,她在伦敦做了他的姘头。明摆着,埃利奥特先生一直在耍弄两面手法,起码下定决心,不能让一个狡黠的女人毁了他的继承权。
  克莱夫人的感情战胜了她的利欲,她本来可以继续追求沃尔特爵士,可是为了那个年轻人,她宁可放弃这场追求。她不仅富有感情,而且卓有才能。他们两人究竟谁的狡黠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埃利奥特先生在阻止她成为沃尔特爵土夫人以后,他自己是否会被连哄带骗地最终娶她做威廉爵士夫人,这在现在还是个谜。
  毋庸置疑,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在失去自己的伙伴,发现受了欺骗之后,感到又惊又羞。当然,他们可以到显贵的表亲那里寻求安慰,但是他们总会感到,光是奉承和追随别人,而受不到别人的奉承和追随,那只有一半的乐趣。
  早在拉塞尔夫人刚刚打算像她理所应当的那样喜爱温特沃思上校的时候,安妮就感到大为满意。她没有什么其他因素妨碍她未来的幸福,唯独觉得自己没有一个聪明人所能器重的亲戚供丈夫来往。他们在财产上的悬殊倒无所谓,没有使她感到一时一刻的悔恨。她在他哥哥、姐姐家里被尊为上宾,受到热情的欢迎,可是她却没有个家庭可以妥善地接待他,恰当地评价他,无法给他提供个体面、融洽、和善的去处,这就使她在本来极为幸福的情况下感到心里十分痛苦。她总共只能给他增添两个朋友,拉塞尔夫人和史密斯夫人。不过,他还是很愿意同她们结交的。拉塞尔夫人尽管以前有过这样那样的过失,他现在却能真心实意地敬重她。他虽然还用不着说什么他认为她当初把他们拆开是对的,但是别的恭维话他几乎什么都肯说。至于史密斯夫人,由于种种理由,很快便受到他的始终不渝的尊崇。
  史密斯夫人最近帮了安妮的大忙,安妮同温特沃思上校结婚后,她非但没有失去一位朋友,反而获得了两位朋友。她等他们定居下来以后,头一个去拜访他们。而温特沃思上校则帮助她有机会重新获得她丈夫在西印度群岛的那笔财产,替她写状子,做她的代理人,真是个无畏的男子汉和坚定的朋友。经过他的努力斡旋,帮助史密斯夫人克服了案情中的种种细小困难,充分报答了她给予他妻子的帮助,或者打算给予她的帮助。
  史密斯夫人的乐趣没有因为提高了收入,增进了健康,得到了经常来往的朋友而有所损害,因为她并未改变她那快乐爽朗的性格。只要这些主要优点还继续存在,她甚至可以藐视更多的荣华富贵。她即使家财万贯,身体安康,也还会高高兴兴的。她幸福的源泉在于兴致勃勃,正像她朋友安妮的幸福源泉在于热情洋溢。安妮温情脉脉,完全赢得了温特沃思上校的一片钟情。他的职业是安妮的朋友们所唯一担忧的,唯恐将来打起仗来会给她的欢乐投上阴影,因而希望她少几分温柔。她为做一个水兵的妻子而感到自豪;不过,隶属于这样的职业,她又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战事一起,便要担惊受怕。其实,那些人如果办得到的话,他们在家庭方面的美德要比为国效忠来得更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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