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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故事

_8 倪匡(当代)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又是那种异怪的神情,刹那之间,我把她在看了录影带之
后,从头到尾的情形全都记了起来,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我一想到了她在想的是什么
,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白老大却有点莫名其妙:“你们俩个,究竟在打著什么哑谜
。”
我指著白素,向著白老大,仍然笑著:“令千金的想像力真是丰富之极了,她认为
那一双青年男女手中的东西,不是普通摄影机,而是电影摄影机,甚至,是电视录影摄
影机。”白老大有惘然之色:“这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笑:“她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一切,根本不是一部经过制作过程的电影,
而是当时,有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一旁有人将之拍摄下来的。她认为那是真实情形的纪
录片,而不是什么传奇性的故事片。”
我讲到这里,转向白素:“你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白素并没有什么反应,白老大已经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白素仍然没有反应,我笑著:“片子拍得实在太真实,所以会导致这样的想像。”
白素不理我,转向白老大:“爹,你见过的那个断腿人,和萤幕上看到的,面貌是
不是相似?”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神气自然不同,但是相貌……极其相似,所以我看了之后,
就感到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这……难道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的实在纪录?”
我见到白老大局然有点倾向白素的设想,就用力一挥手:“很好的想像,可是忽略
了极其重要的一点  ”
我还没有说下去,白素已经淡然道:“是忽略了彩色摄影是什么时候发明的,彩色
电视录像发明的时间更后,是不是?”
我大声道:“对了。”说了之后,我顿了一顿:“请问如何解释这一点?”
白素吸了一口气:“先不解释这一点──你别反对──不解释这一点,只有一个疑
点,如果不作这样的设想,就有几百个疑点,几乎所有看过的人,都不知道片子是由谁
拍,由谁演的,而且,那是实景拍摄的,你大概不会有异议吧?”
我道:“很多电影都是实地拍摄的,可是绝不证明那些电影就是事实曾发生过的纪
录片。而且,你的假设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因为,在这事实发生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种
设备,可以将之拍摄下来。”
白素的口唇掀动了一下,还没有出声,白老大已哈哈大笑了起来,指著我,一面笑
,一面叫:“你怎么了,当然是外星人。”
他在“外星人”三个字上,特别加强了语音,自然有调侃我的意思在内。我反倒不
觉得好笑:“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外星人科学进步,或许在那个时候,早已有了彩色摄
影或彩色录影。”
(很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外星人的科学,一定比地球人进步?这个问题其
实应该分两方面来说,外星人有的科学进步,有的落后。但如果有什么外星人能来到地
球的话,他们的科学一定比地球人进步得多。因为地球人至今为止,除了有人到达过自
己星球的卫星之外,还未曾到过别的星体。而别的星体上的高级生物如果能来到地球,
他们的科学水准必然远超过地球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白素却又摇头:“我又不以为那是外星人拍摄下来的实录。”
她简直认定那是实录,我知道要说服她不是容易的事,但还是举出了一点:“如果
是实录,那场子字堂堂主和张拾来在密谋杀害龙头的经过,是怎样拍下来的?若是一旁
有人堂而皇之在拍摄,他们两人竟然一无所觉,那是不可想像有事。”白素皱了皱眉,
显然她也想不通这一点。
我扬起了手:“别告诉我那一男一女的神仙会隐身法,是隐形人。”白素笑了笑:
“关于这一点,我还想不通,可是我想,拍摄者一定有方法使他们不被人察觉的,不单
是那一场,就算是大厮杀的时候,他们也必然有办法掩饰自己不被发现,不然在这样的
厮杀中,忽然多了两个外人而不被干涉,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道:“这就是了,你才说只有一个疑点,现在看来,照你的设想,疑点更多。”
白素道:“其实还只是一个疑点。”我作了一个鬼脸:“可是这个疑点是根本无从
解释的。”
白素十分有信心:“只是我暂时无法解释。把这些经过拍摄下来的人,是可以解释
的。”
我和白老大同时笑了起来:“他们是谁?”
白素并不生气,也笑了起来,笑得有点无缘无故:“他们──我不能肯定,可是多
半是他们。”
白素的话,真是听来玄之又玄,白老大笑骂:“你越来越玄了,究竟在说什么?”
白素笑著:“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最后,曾向我们挥手致意──”
我“啊”的一声:“那……两只手?”
白素道:“是啊,那两只手,不属于曾出现过的任何人,自然就是拍摄者的手了,
这两个人自然是我们的熟人,不然,他们把这种景象拍了下来,不会送给我们来看,而
且在最后,也不会向我们挥手致意?”
我听得目走口呆,心中也隐隐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捕捉不到一个实在的印象
,因为一切实在太玄妙,一时之间,令人难以接受。
看到的一切,全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单是这一点已然令人难以接受了。可是,
正如白素所说,若是承认了这一点,暂时不去追究解释,其余的许多疑点,就不再存在
。例如实景拍摄,何以那么难拍的场面,会全然没有人知道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拍摄的,
所有的“演员”,每一个都如此出色,而绝没有人认得出他们是什么人来──一个也没
有?
如果拍摄的根本是真实的情形,那么,看到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演员,而是真实的
人,自然他们的“演技”无懈可击了。
(人生本来就如一台戏,人人都是演员,当一个人自己演自己的时候,自然是最出
色的演员。)
背景的一切为什么那么真实,也不成问题,因为根本是真实的情形,为什么看到的
人各操不同的方言,自然也不成问题,现场拍摄,现场收音,自然就是那样。
可是难以想像的是:在那个时代,如何有可能有人拿了几十年之后才出现的摄影器
材去拍摄这些实际上发生过的事而又不被人发觉?莫非真是外星人干的事?
白老大闭上眼睛一会,“唉”地一声:“真是,没有一部电影可以拍成这样,应该
承认那是实事的记录,可以等常福来了,再和他详谈。”
我和白素齐声问:“常福是什么人?”
白老大又闭上了眼睛,看来像是沉进了回忆之中。尽管他健康状况良好,也尽管他
可以说曾有通天彻地之能,可是这时,无可避免地,他脸上有许多皱纹,当他闭上眼睛
沉思的时候,皱纹更是明显,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白素一定也和我有了同样的感觉,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向父亲靠近了一些,白老大觉
察到了,睁开眼来,望著她,把她当小女孩一样,抚摸著她的头发,感慨地道:“许多
年了,常福,是我在金沙江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厨子,当年是
龙头的专用厨子,由于他的烹调术实在出色,我把他从厨房中请出来,表示对他技艺的
赞赏,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礼遇,所以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一直到金沙江再也没有金
块了才离开的。”
我大感兴趣:“这样说来,他对金沙江畔的事,可说再熟悉也没有了。”
白老大道:“现在还活著的人之中,不可能有比他更熟悉的了,当然,像外帮、鹰
煞帮中的事,他还是不知道的,可是哥老会中的事,他一定知道。前两年我见过他,他
的家族几乎包办了伦敦中菜馆中的川菜生意,一共有八家分店之多,他自己当然已经退
休了。”
我道:“如果他不肯来,我们可以去看他。”
白老大十分豪气地笑了起来:“我请他来,他没有不来的道理。”
这个常福来了,自然可以替我们解决不少疑难,白老大道:“让他看一看录影带,
他立即可以知道,那是拍出来的电影,还是实况的记录。”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一副十分有信心的样子,还向我挑战也似地眨了眨眼睛。
录影带已经看了很多遍,几乎每一个镜头都熟悉之极,自然不必要再看,法国南部
的农村风光十分好,我和白素手携著手,在农庄附近慢慢走著,走进了一个林子,踏著
满地的落叶,听著叶子被踏碎的“刷刷”声,真有心旷神恰之感。
可是我心中有著疑问,叫我有点心神不定,终于忍不住问:“你说那一双青年男女
,会是我们的熟人?”
白素微笑:“不是熟人,谁会那么空,拍了那些东西来给你看?”
我跳高了一些,在一根横枝上摘下一片树叶来,捏著叶柄转动著:“就算在那时有
了这样的摄影设备,这人的年纪,至少和爸一样大,我们的熟人之中,只有卓长根有这
年纪──”
白素笑了起来:“卓老爷子虽然九十高龄,仍然壮健如牛,可是那两只手之中,那
只男人的手,像是一个老人的手吗?”
我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那只手当然不是一只老人的手,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点:
拍摄的是几十年之前的事,那时候,卓老爷子自然是年轻人。
白素点头:“有点意思了,可是有一点关键,你还没有想通,要再想一想。”
我恳求:“反正你已有了设想,把你的设想说出来吧。”
白素笑道:“不行,你越来越不肯用脑筋了。”
我撇嘴:“你的设想根本也是不成熟的,神气什么。”
白素一扬眉:“总比连不成熟的设想也提不出要好一些。”
她的神情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我自然有点不服气,所以不再问她,只是缓缓向前
走著。
我想:就算卓长根曾到过金沙江畔,他也不可能有那种那个时代没有的摄影设备,
他的父亲是秦朝的古人,又不是未来世界的人,不能提供他先进的超时代的设备的。
(卓长根这个人和他活了两千多年的父亲,构成一个十分曲折的故事“活俑”,记
述过了。)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捕捉到了一点:能把实况拍摄下来的器材,是一个极重
要的关键。
我在一株大树的树干旁站定,靠在树干上思索著,任由落叶飘下来,落在我的头上
、肩上。
矛盾也是由此而生的,那个时代没有这样的器材。有了这种器材,就不是那个时代

不是那个时代,我们看到的,自然不可能是实录,而只是制作出来的电影。
但是,我虽然和白素在争辩著,心中实在也倾向于那是实录,真是不可能有什么电
影制作得这样逼真的,神牙台上的大厮杀,血肉横飞,肢体四溅,那种看得人连气都喘
不过来的情景,现代电影的特技和剪接,可以做到这种的逼真程度吗?
那是真正的大厮杀。
这场大厮杀,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发生于金沙江畔的神牙台,任何电影制作人,
不论动用多少人,都无法使之重现。
要使之重现,除非是时光倒流。
我一直在毫无头绪地思索著,思路也没有可以遵循的方向,但是一想到了时光倒流
,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刹那之间,我明白白素的想法了。
我立时向她望去,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的。白素用脚尖踢著落
在地上的不知名的果实:“你想到了。”
我要好好地调顺呼吸,才能说话:“现代人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回到了过去。现代
人自然有现代人的装备,回到了过去,用现在的装备,把过去发生的事,摄录了下来,
就是我们所看到的。”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她手势的意思十分明显:“是不是?一想到了,事情就是那么
简单。”
我在明白了白素的设想之后,在观看录影带的过程之中,白素何以一再有相当怪异
、令人难以明白的神态,自然也明白了,她是早已有了这样的设想之故。而且,她一定
早已想到了,那一男一女年轻人是什么人:我们的熟人,可不是我们的熟人!
我想到这里,又是骇然,又是高兴,又觉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的熟人之中,有能力在时间中旅行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是白素的表妹高
彩虹,一个是我的朋友,历史学家王居风。
他们能在时间之中来去自如,自然可以携带著最新型的录影设备,回到任何时间去
,拍摄那个时代真实发生的一切,别说是金沙江畔神牙台上三个帮会的大厮杀,就算是
拍到了唐朝初年的玄武门之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正如白素的手势所表示:一切想通了,就是那么简单。我们看到了神牙台上的厮杀
,已经震撼得气也喘不过来,若是看到了活埋上万战俘的实况,那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
样的震动了。
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应该设法通知他们,再拍到了什么历史上的事,千万别
让我们看。人类的历史,实在是无法回顾的:充满了血腥和罪恶,再心理变态的嗜血大
狂魔,也拍不出历史的血腥的万分之一。”
白素显然十分同意,我有点神经质地叫著,她不住点著头。
我喘了几口气,又道:“王居风和高彩虹这两个家伙在时间中旅行,只怕日子不很
好过,要接触那么多可怕的事,现在,人类行为毕竟文明得多了。”
白素苦笑:“也没有好多少。”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好久没有说话,我才道:“他们能在时间中自由来去,必
然也突破了空间的限制,他们处在另一个空间之中,拍摄记录另一空间中发生的事,在
那些事中的人,自然看不到他们,碰不到他们。那不是隐身法,是两个不同空间的交错
。”
白素点头:“我也曾作这样的设想,但那要他们自己来证实。”
我无意识地挥著手,陡然叫:“快去告诉爸。”
我一面说,一面向前飞奔而出,白素也飞快地跟在后面。
回到农庄,我急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诉了白老大,白老大“哦哦”连声:“有这样的
奇人?彩虹有这样的本事?”
(王居风和高彩虹两人,能在时间之中自由来去的经过,记述在“迷藏”这个故事
之中。)
我和白素把王居风和高彩虹的经历,约略讲了一遍,白老大听得啧啧称奇,再把录
影带最后两双手出现的那一段放出来看,虽然很难确定,但是也越看越像,尤其那只女
人的手,动作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顽皮,正是彩虹的性格。
白老大感叹道:“原来我们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实发生的事,这证明了真实的事,
比任何戏剧电影小说,具有更强烈的震撼感。”
我也叹了一声:“自然,艺术作品总无法像真实一样地真实。他们两个人既然能把
录影带放在我车子上,为什么不来和我们见见面?”
白素想了一下:“我想他们应该出现的,如果不出现,那一定又有什么事吸引了他
们,人类历史近万年,他们能在时间之中,自由旅行,被吸引的事情实在太多。”
我苦笑一下:“他们应该至少让我们知道张拾来、银花儿结果怎样才是。”
白老大“哈哈”一笑:“结果?结果他们自然全部死了,管他是秦皇汉武,亚历山
大凯撤,张拾来银花儿,到头来,都难免一死。”
白老大的话说得十分感慨,但这是无可反驳的实情。
接下来,我们又讨论了一些细节,承认了白素的假设之后,几乎所有的疑问都迎刃
而解了,令人悬念的,就是张拾来和银花儿的遭遇,令人感慨的是在金沙江畔,为了争
夺金块而发生的种种人类行为。
这些事,在整个人类历史之中,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是在“争夺黄金”或本质上
相同的类似事件上,人类行为却也脱不出这个范畴,我们看到的一切,是人类行为的一
个典型,在金钱、权力面前,自有人类文明以来,一直都进行著同样模式的争夺和密谋

第二天,常福就到了。
二十一、常福的话
常福是由他的一个儿子陪来的,他儿子喜欢派名片,名片上印著许多衔头,证明他
在英国的社会地位十分高,他儿子也将近六十岁了,常福看来个子瘦小,但是十分矍烁
,精力旺盛,一来就向白老大行帮会的见面礼,声音响亮,十分健谈。
白老大告诉了请他来的目的,我约略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他有点无法接受:“
几十年以前的事情,有人记录了下来?”
白老大笑道:“你看了再说。”
于是,我们又开始看录影带,常福在一开始,就不断发出惊叹声,指著那队在江滩
疾行的“金子来”:“看,最后一个是张拾来。他永远是在最后,他最不喜欢背后有人
,平时,就算是一个人,他也习惯背贴著墙,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讲话,只和我最谈得来
,常说世界上大约只有我一个人不会害他。他那么能干,一柄刀像是他自己的胳膊一样
,别人再也想不到,他心中竟是那么害怕和……那个新名词儿,叫空……空什么来著?

白素道:“空虚?”
常福点头:“是,空虚,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由张堂主在江边捡来养大的,从小就
机灵无比,他们两人也可算是情同父子了,真想不到张堂主后来竟然设下了天罗地网害
他。”
我愣了一愣,这时录影带才开始,他不知道后面的情形,就知道了张堂主害张拾来
?但继而一想,常福原是那时候的人,自然知道,可是再一想,又不对头,张堂主害张
拾来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事情发生之后,张拾来不知所踪,张堂主自然更不
会说,那么,常福是何由得知的?
一想到这一点,我立时向常福望了过去,常福的年纪虽然大,可是反应十分快,立
时道:“卫哥儿,拾来哥只有我一个朋友,人人不知他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是躲在我
这儿的。”
我、白素、白老大三个人,不禁一起“啊”地一声,心中都非常想问他,张拾来在
受了伤之后,躲在他那里,情形究竟怎么样。可是那时又正在看录影带,看来他也不准
备详细说,所以只好陪著他看下去。
一面看,一面他发表了十分多的讲话,一多半白老大也说过,不必重复,只是有些
连白老大也不知道的,由他补充。例如那瘦老者手中会发出怪声作为发号施令用的那东
西“响笳”,他就说:“这玩意我一辈子也才见过一次,听说,平时不用的时候,要每
隔七天,放在人血里浸一浸,那种声响,真叫鬼哭神号。”等到张拾来和另一个人决斗
时,他用力一击椅子的靠手:“没有人能赢得了张拾来的,就在那一晚,他赢了之后,
什么女人都不拣,只拣了银花儿。”
接著,银花儿就出现了,他神情显得十分激动,又叫嚷,又喃喃自语:“银花儿,
这就是银花儿,唉,一辈子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人,可惜命犯桃花,听说也是好人家
出身,她从来不说自己的来历身世,不管她心里多么伤心,含著泪对人,也是笑得甜甜
的,叫人看了又是怜爱,又是心酸……拾来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她,冷不防拣了
她,人人都觉得怪……和银花儿睡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拾来也不嫌,这可以说是缘分
了。”
看到了张拾来和银花儿在一起的情形,常福连连叹息:“原来是这样,拾来他……
原来有这个病,唉,要是真能离开,只怕也会好,他们真是一对儿,难怪拾来虽然躲著
,每天都用拳头打墙,打得满手都是血,他不是不想去救银花儿,而是实在知道,只要
一露面,他非死不可啊,唉,老天爷真叫会折磨人。”
我插了一句口:“不是老天爷会折磨人,那全是张堂主干的坏事。”
常福把头摇得跟博浪鼓一样:“不,还是得怪老天爷,怎么生出张堂主这样坏心肠
的人来。人心哪,真是难测,唉,银花儿也作了孽啊。那约她一起走的小伙子我也见过
。名字倒记不起来了,她就那么忍心,一刀就刺死了他。”
白素是“拥银花儿派”,她道:“这小伙子不死在银花儿刀下,只有死得更惨。”
常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说得也是,我见过逃走又被抓回来的人所受的那种
惨刑,嗳……真叫是──”
我听白老大提起过这种惨刑,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问:“真是把逃亡者所带的金
子全部溶了汁,灌进他的肚子去?”
常福的声音不由自主发著颤:“怎么不真?还得叫所有的人去看,那一回,一个小
伙子,带了二十来斤金子逃,已快逃出去了,还是教抓了回来,教绑在柱子上,那种绑
法,看了就叫人害怕,把人的脑袋扯向后,脸向著天,那小伙子直叫:“天!天!”可
是天老爷哪听得到他的叫唤,行刑的把一只瓦做的漏斗,插进他的嘴里,他就叫不出来
了。
“然后,就在他面前,把二十来斤金子全都熔了,向漏斗里一灌,人哪,在这时候
,还会要金子吗?熔了金汁,从喉头起就熔穿了身体,向外流著,一直到胸口肚腹,没
有一处不爆开来的,涌出来的是  ”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常老爷子,行了,不必再说下去,已经够详细,我们知道了
。”
可能是由于当时的景象实在太恐怖,给看到过的人心灵上的震撼,大到无与伦比之
故,所以一开始忆想起来,就有一股难以压制的力量,要把它说出来。看常福的样子,
他也并不愿意说下去,但要不是我们出言制止,他一样不会停止。这时,他被我们打断
了话题,张大口,兀自满面惊慌地喘著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在庆幸王居风和彩虹没有碰上这样的场面,不然,他们一
时兴起,也将之拍摄了下来的话,真不知看了之后,是不是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残酷场面
的刺激。
常福喘了几口气,才道:“人命比泥还溅,唉,真的,原来那山东佬,格龟儿子讲
的故事是真的,真是有两个神仙救了他。”
自然很难向常福解释在地球上,有两个人能够有能力在时间中自由来去,所以我们
都含糊其词,敷衍了过去。常福最后看到银花儿受折磨,又咬牙切齿,用川西土语骂出
了一连串的脏话──自然没有必要一一记述下来了。
他道:“哼,张堂主这龟儿子,日子也没有过得很舒坦,拾来每隔些日子,就叫我
偷偷弄张纸去警告他,要小心他的狗命,他打了一个大铁箱,晚上睡觉就只敢睡在那个
大铁箱子里。”
这真是有点匪夷所思,张拾来虽然没有现身报仇,可是他这种给予对方极度的心理
威胁的方法,也可以说是一绝了。
常福又道:“拾来胸口中了一枪,伤虽然好了,可是和以前相比就差得远了,老是
喘气,到后来,更是瘦得不成样子,要是他还像以前那么精壮,只怕也早已露面去报仇
了。”
我们都听得十分入迷,虽然那早已是过去的事,可是在看了录影带之后,对张拾来
这个人,都已有了一定的认识,自然关心他的一切。
白素吸了一口气:“新龙头对付银花儿,是要把他引出来?”
常福恨恨地道:“可不是,那龟儿子知道拾来没有死,也知道他一定藏匿在附近,
可就是千方百计找不出来。任他再思疑,也想不到是我收留了他,就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我和拾来商量过多少次,茶里下点毒,就要了龟儿子的命,可是拾来哥真……是好得
没得说……”
他说到这里,语音哽咽,眼圈儿也红了起来。
我道:“他是怕连累你,所以不同意?”
常福长叹了一声:“可不是,要是那龟儿子中了毒,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他硬是
不肯。那些日子,他难过得……甚至煎熬出来的汗不是汗,是血。”
我们都十分留意地听他讲述,他的话中或者有点夸张,可是张拾来躲藏著,心中所
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也是可想而知的事,听了之后,心情都不免沉重。
常福又唉声叹气:“自然,最难过的还是银花儿,大约过了一年多,银花儿忽然要
见张龙头,说她知道张拾来在什么地方,只告诉张龙头一个人。那天,她打扮得花枝招
展,可是我送菜进去,就吓了一跳,一个大美人,简直变成了一具活骷髅,哪里还有人
的样子,越是打扮,越是可怕,真是,唉……真是。”我声音有点苦涩:“她当然是不
想活了。”
常福道:“就是,可是这种‘费贞娥刺虎’的把戏,能瞒得了谁?张龙头像猫耍老
鼠一样地耍她,最后,她倒是拿出了匕首,不过是一下子刺进了自己的心窝,中了刀之
后,还叫著拾来的名字,说了一句:‘只有拾来才是人。’就咽了气。”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不禁都闭上了眼睛片刻,想像当时的情景,然后,一起叹了一
口气。
常福继续一面感叹著,一面说下去:“我把银花儿死了的事告诉拾来,拾来反倒吁
了一口气,也没有哭,只是说:‘她错了,我才不能算是人,她是人。她是真正的女人
,真正的好女人。’在说了这两句话之后,他足足有十来天不言不语,只是对著墙,也
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忙道:“自然是在想著他和银花儿一起相处的那些时刻。”
常福点头道:“准是,他自然放不下银花儿,他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他一定要报仇
,一定要。”
我诧异:“离开?他在你那里躲了多久?”
常福想了一想:“出事之后,大约……不到两年,他忽然要走,我劝他别走,他说
他不能一辈子像老鼠一样地躲著,当晚就带了他的刀走了,那时他身子还不是十分好,
在他走了之后,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十来天,没听说抓到他的消息,才算是放了心,他也
一直没有消息,一直到了几年之后,张龙头实在干不下去了  ”
白老大扬眉问:“为什么?”
常福是一直在心情沉重的情形下叙述著往事的,可是这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龟儿子受不了哇,拾来没有死,他不知道拾来什么时候会出现,虽然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等拾来上钩,可是经年累月下来,时时刻刻要提防拾来出现,你当每晚睡在铁箱子里,
那滋味好受的么?他宁愿让出这好位置,回总坛去。临走的时候,报应,他的样子也比
银花儿好不了多少。”
白老大吸了一口气:“他和他带的保镳,全都死在半路上,那是张拾来下的手?”
常福简直有点眉飞色舞:“除了拾来哥,还会有谁?”
我有点疑惑:“只知道所有人全死了,他带的金子也不知所踪,怎知一定是他下的
手?”
常福沉默著,不出声。那和他喜欢说话,滔滔不绝大不相同,我们都觉得十分奇讶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不知该不该说。”
白老大连笑带骂:“常福,你在我面前,还想卖什么关子,小心你那几根老骨头。

常福也笑了起来:“我在抗战胜利那一年,离开了金沙江的,那时,什么鹰煞帮、
外帮,早已因为没有什么金块可捡,另谋生路去了。只有哥老会还有些人在,但是也零
落不堪,和当年白老哥你来的时候,可大不相同了。”
白老大感叹地:“是啊,一切故事,都因为有金子才发生,金子没有了,自然故事
也没有了。听说你离开之后,就到了上海,在虹口开了一家川菜馆?”
常福点头:“是,历年来,我积蓄不少,开一家饭店是有余了,就在我到上海的第
二年,我见到了拾来哥。”
我们三个人一起“啊”地一声,叫了起来,这实在是太戏剧化了,我先问:“张拾
来那时在干什么?”
常福犹豫了一下:“他没详细告诉我,只是看他的样子,像是在做大生意,做得很
好,他派人来找我,派来了一辆大车子,在一所好大的洋房里见到了他,见到他的时候
是冬天,那天恰好下著雪,他在花园里,穿著皮袍,双手笼在袖子里,愣愣地望著雪花
,我来到他的面前,认出是他,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先开口,叫著我的名字,说:‘你看这雪花,当年,碎雪刀法就只我一个人会
使,唉,你再看,雪沾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成了银白色,要是沾在花上,花儿就成
了……’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我知道他想说花儿就成了银花儿,他一直没能忘记银花儿
,我听得连眼都红了。
“我问他,是不是替银花儿报了仇?我们都知道张龙头出事的事,他呆了一会,才
点著头说:‘是,那是我最后一次杀人,本来,我对付不了那么多人,离开之后,虽然
我一直在静养,刀法也没搁下,可是总是大不如前,我用的方法……很……不值一提。

“我当时,听说张龙头果然是让他干掉的,心中不知多兴奋,忙问他经过的情形。
“拾来他说:‘我一现身,先劈开了他装金子的箱子,上千斤金块滚了出来,他的
保镳虽然明知箱子中装的是金子,可是看到了金块满地乱滚的情形,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这就叫我能下手,把他们全都解决了。’听,拾来哥一直是有智谋的。”
我们都不出声。
当时的情景如何,实在不难设想,闭上眼睛,可以凭想像使当时的情形活现出来。
看到了满地乱滚的金块,所有的刀手都贪婪地去抢夺,结果却毫无例外地一起死在
张拾来闪电一样的快刀之下。
这种情景,可以说是“黄金故事”的外一章。
常福仍抑制不了他的兴奋:“我问他,把那龟儿子怎么了?一定痛痛快快地报了仇
?他却只是淡淡地道:“我给了他一刀,没有多拿他怎么样。”我追问他为什么,他叹
了一声:“多少年的恨意,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解除恨意,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也没有
什么意思。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想想你自己是怎么来的。我就给了他一刀,算
了。”
“我说,那真是便宜了他,拾来叹了一声:‘人其实也没有意思得很,连自己是怎
么来的都不知道。’后来,他又告诉我,上海不宜久留,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自己就
准备到香港去,劝我也打点一下,能走就走,他又说他改了一个名字,不叫张拾来了。

我问:“叫什么?”
我急急这样问,是隐隐感到,像张拾来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应该一生就此没没无闻
的,在结束了他充满传奇的前半生之后,一定还会有极其精采的下半生。可是偏偏张拾
来这个名字,听也没有听说过,所以一听说他改了名字,我自然十分注意。
常福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额角,在想著:“对了,想起来了,他改了一个名字,叫 
 ”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来,这个名字一传入我们的耳中,我们三个人不由自主,都发出
了“啊”地一声,而且,都不约而同地直了直身子。
我、白素和白老大三个人,自然都不是容易大惊小怪的人,可是这个名字还是令我
们有了这样的反应,自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实实在在是一个人物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恕我不写出来,因为就算不写出他的名字,只要一提起他的身分,他所做的事,也几
乎人人可知他是什么人。而他这样处心积虑地埋藏了他的过去,自然是不愿意任何人再
提起他的过去的,又何必去违反他的意愿呢?
原因之二,是由于实在太意外了,绝对无法将这个人物,和当年的哥老会的一个杀
手联系在一起,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将之联系起来。
我们站起来又坐下,常福眨著眼,看看我们,道:“他后来真成了大人物,真不是
?不过我一直没有再和他联络,因为他说过,他要把自己的过去彻底地埋葬掉。”
我挥著手,忽然想到了一点:“不对,不对,这个大人物我曾见过几次,也曾和他
说过话,他样子和张拾来完全不一样。张拾来那一张娃娃脸,只怕到了七十岁,八十岁
,就算脸上全是皱纹了,也难以改变,可是我见过的那个人,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白老大和白素立时附和,自然,他们也曾见过那个大人物的。
常福叹了一声:“你们别心急,他在告诉我要改名字之后,又告诉我,他要把自己
的样子也改掉。我当时就嘀咕:人的样子是父生母养,一生下来就定了的,怎么能改变
呢?他告诉我可以,并且说,我们在山沟子里长大,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出了山沟子,
才知道外面的天地要多广阔就有多广阔,所有以前做梦想到的事都有,连做梦都想不到
的事,也不知道有多少。”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张拾来后来变了样子,那自然是经过了彻底的外科整形手术的
结果了,难怪他看起来和以前全然不同。
我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和把过去埋葬了的张拾来见面的经过,仍然无法将之和当年的
张拾来  刀法如神的杀人作任何的联想。
白老大喃喃地道:“一个人能把过去埋葬得如此彻底真不容易。”
白素沉声道:“那也只能骗别人,绝对骗不过他自己,我敢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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