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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故事

_3 倪匡(当代)
但是这样子,又会使腿弯以下的残腿得不到血液的供应而组织坏死,将来还要再进
行一次切割的手术──齐膝把坏死部份切除。
而刚才,伤者的失血极多,他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支持下去,自然是他的体能
过人之处,但是他自己对自己能不能活,还是没有把握,所以才在问他是不是能活下去

那一个似正在救他的人,却一直没有出声,可恶的镜头,居然就这样摆著,一动不
动。
断腿者的喘息声,含含糊糊的讲话声持续著,自然是感激不尽的说话,他居然能在
这样的情形之下,保持清醒而不昏过去,我认为十分不通,道:“人对痛楚的忍受是有
极限,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昏过去,这个人在这种情形下,应该昏过去了,导演在这里
,脱离了真实。”
白素却道:“在真实的生活之中,人忍受痛楚的程度,也各有不同。”
我哼了一声:“对,关云长刮骨疗毒,还谈笑自如哩,艺术的夸张,倒也可以允许
,不过不能视为真实。”
白素忽然又道:“那个断腿人,是怎么化装的?他的一双小腿,不是齐膝断去,如
果是那样的话,可以把小腿屈起来,藏在大腿之后,可是……像他那种情形,是如何处
理的呢?”
我回想著刚才的情形,挥了一下手:“真绝,一定是找了一个真正的一双小腿断去
的人来演这个角色的。”
白素“嗯”地一声:“可能之一。”
我叫了起来:“什么可能之一?可能之二是什么?是真的当场把那人的一双小腿砍
下来?”
白素没有出声,这时,虽然镜头还没有变,可是又有声音发出来,所以我也就不说
什么。仍然是断腿者那一口胶东话:“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答,看来那出现的一个以上的人,是立定心意,不肯出
声的了。
接下来,又是喘息声,我忍不住站了起来:“能不能快速前卷,谁耐烦看这种白痴
处理法。”
白素道:“我看快完了,紧扎伤口,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时间。”
我正想说什么,果然,谢天谢地,总算有了变化,江滩不见了,忽然是夜空,但一
下子,又回到了石台上,是断腿者的近镜,腿弯处有布条紧扎著,赫然就是紧扎止血法
,在断口处也包上了布,布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完全无关重要,因为已叫血浸透了。
他的脸上,是可怕的一条一条的赭红色的条纹,那是汗水流下,刷淡了血污形成的
结果。
他手撑著石台,伏著,可是却昂起了头,向上望著,一脸的感激之色,但是神情之
中,却又有著一种异常的诧异,那些替他包扎伤口,救了他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脸上的那种诧异表情,越来越甚。照说,一个人在重伤之后,不知能不能逃生,
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是绝不应该现出这种奇讶的神情来的,可是他居然就现出了这种
神情来。
他一直向上望著,救他的人虽然未曾出现,但可想而知,他一定是望著他们。然后
,他忽然喘著气,伸手。颤抖著,向他望著的方向,指了一指,道:“那是什么?你手
里拿著的是什么?为什么把它对著我?”
人家才救了他,可是他这时,却大有责问之意,而在积血上,这时却出现了脚印,
脚印是倒退的,看得出是两个人的脚印,一双较大,一双较小。
那些脚印在出现之后,又迅速消失,而那个断腿人,看起来也渐渐变远了一些。
接著,断腿人的神情,更是诧异,一连问了好几次“你们是谁”,才低下头去,喘
著气,神情像是在思索著。在经历了那么巨大的创伤之后,当他在思索之际,居然神色
阴沉,由此可知他平时为人,一定是老谋深算,阴森无比的了。
他想了一想,又慢慢抬起头来,扬起的手也放了下来,支持著身子。
他伏著的地方,正是石台的中间部分,那里的积血相当深,他的双手按著,凝胶状
的血,没过他的手腕。
他用一种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你们过来点,我好把我藏金块的地方,告诉你们。

可是,看到的是由近镜变成了中镜,如果那代表主观镜头的话,那么,是救他的人
,正在倒退著离开他。
他忽然又叫了起来:“你们过来啊,我有很多金块,藏在  ”
他讲到这里时,声音变低,有点含糊不清。
我“哼”地一声:“这家伙不怀好意。”
白素道:“是,他那柄刀,在积血下面,这时他一定握住了刀。”
我道:“人很难抵抗黄金的诱惑,救了他的那两个人,以为他会感恩图报,会走向
他……他伤得那么重,还能杀人?”
白素摇了摇头:“他心里准备杀人,就等于是杀人了。”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说,不管这家伙是不是有能力杀人,只要他有杀人的意念,如
果有一种裁判力量,可以判决他的罪行的话,那么,他的罪行,就应该和真正杀了人一
样。
试看看刚才的情形,他的同伴,他的敌人,人人都把他当成尸体一样,离开了他。
而这时,在得到救援,刚有了一线生机之际,他却又倒转过来,想去杀救他的人了。
我吸了一口气:“看下去,或许我们冤枉了他,人性不致于……那么坏吧。”
白素的声音有点紧张:“要看那两个人能不能抵抗他发出的黄金诱惑了。”
在我们讨论的时候,断腿的人继续用听来极急切的语调,形容著他是如何感激,他
有多少金块。“最重的一块,足有三斤三两,是整个金沙江上找到过的有数的大金块,
因为他的身分特殊,我是‘外帮’之中最好的‘金子来’,所以才能拥有这样大的金块
。”
他又在说,请救他的人“带了金子,带了他一起离开,金子三个人平分”。
他又说了一句话,倒很有助于了解始终未曾露面的救了他的人的身分:“那些金子
,够你们小俩口儿一生吃用的了。”
“小俩口儿”,那么,救他的人,一定是一男一女,而且年纪很轻,一定也有一点
亲热的动作的了。
他的话讲得那么动听,我不禁有点不想看下去的感觉,因为那一双青年男女,要是
相信了他的话,那下场可能就极其悲惨。
可是,却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一双青年,显然并不受诱惑,因为他们并没有走
近那断腿者,反倒看来像是越退越远,因为看来,断腿者由中镜,变成远镜了。
断腿者失去了耐性,突然十分凄厉地叫了起来:“你们过来!我有金子!人人都要
金子的,我可以给你们金子,过来!过来!”
他叫得声嘶力竭,可是听到他叫喊的人,显然无动于衷,他在急速地喘了一会气之
后,又嚎叫了起来:“你们不是人!不是人!”
他一面叫,一面扬起沉在积血中的手来,果然,他早已握刀在手,一扬起手来,利
刃带起血团,寒光闪闪,在月色下挥舞著,他的神情看来可怕之极,如果他不是断了双
腿,这时一定会飞扑上去杀人。而这时,他却不能。
这时,他是不能杀人,不是不想杀人。
对于一个一生之中,只有杀人意念的人来说,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这可以是
一个公式,可以用任何字眼来替代“杀人”,例如说:对于一个一生之中,只会争权的
人来说,要他悔改,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只有在濒临死亡之前的一刹那,才会有一丝悔意,然而,一当有了一线生机
,原来的意念,立时又会掩盖一切。
当他手中的长刃挥动了一会之后,镜头已离开了他,转向江滩边上的一大丛芦苇,
这时可能是深秋时分,洁白的芦花,在微微摇曳,看来轻柔怡人,和刚才的血腥大厮杀
,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接著,银幕上黑暗了一下,再有影像可看时,却是密密层层的窝棚之内的景象,是
窝棚与窝棚之间狭窄的通道,有铜锣声“当当当”地传过来,原来是漆黑的各个窝棚之
中,陆续有亮光透了出来,一闪一闪的昏黄色的亮光,透过窝棚的隙缝和棉纸糊著的窗
口传出来,看来朦胧不清,跳动不停,犹如一朵一朵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幽冥之火。
我松了一口气──这时看到的情形,是可以令人松一口气的:“我知道了,救了那
个刀手的一双青年男女,才是主角,导演为了保持他们的神秘性,所以故意不让他们露
面。”
白素没有说什么,想了一想,突然按下了“快速回卷”钮,银幕上一片混乱,不论
是人是物,在快速回转之中,都变成一片混沌:正邪不分,善恶难辨,生死交杂,强弱
一气的混沌。
我向白素望去,看到她的神色相当认真,我知道她是想把某些片段再看一遍,可是
却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白素一直把录影带回卷到了那断腿者伤口被包扎好之后出现的第一个镜头,然后停
在那里。
她并没有望向我,只是道:“你看,这个人,是真的断了小腿的。”
银幕上的那个断腿者,看得相当清楚,确然是真的断了小腿的,再高明的特技处理
,也无法把人的一双小腿隐藏起来而如此不露马脚。
我道:“是啊,我早就说过,为了这个角色,专门找了一个断腿人来。也更有可能
,是由于有一个现成的断腿人,触发了导演的灵感,所以才创造了这样的一个角色。”
白素接受了我第二个假设:“可是你再看。”
她让录影带继续放映,一切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又停止,停在应该是那“小俩口
”在离开,在积血上留下脚印那里。
我仍然不知道她想发现什么,她道:“两个人,救了人之后,准备离开,可是,为
什么倒退著离开?”
从脚印上看来,很容易分辨得出,是两个人倒退著在离开的。
我摊了摊手:“这有什么关系?”
白素继续放录影带:“那人在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对著我?”
我有点想笑:“那怎样?”
白素向我望去:“发挥一下你的想像力,‘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愣了一愣:“可以是任何东西。”
白素摇头:“不,是那个断腿人没有见过的一样东西。”
我笑了一下:“那也几乎可以是任何东西了。”
白素侧著头,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想找出什么来?”
白素有点惘然:“我也不知道,可是这一组镜头,从一直对著江滩开始,显得很怪
,是不是?”
我同意:“不但怪极了,而且,风格一点也不统一,可能换了导演的原因。”
白素又想了一会,欲语又止,神情十分疑惑,显然她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说不
上来。我有点心急:“看看下面的发展怎样。”
白素再接下了掣钮。
七、逃亡(上)
窝棚之间的通道极狭窄,这时,已经有人从窝棚中走了出来,铜锣不急不徐地传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铜锣在中国就成了讯息传递的工具,而且不论在什么地区,都
有一套相同的讯息传递的方法,类似印地安人的“鼓语”。不急不徐的铜锣声,代表著
召集。急聚而凌乱的,那是紧急事故的发生,许多铜锣一起敲,是有了大喜事等等,凡
是熟悉中国农村生活的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铜锣声所传递的讯息。
自窝棚中出来的人,自然都是听到了召集的讯息而出来的。
天色十分黑暗,狭窄的通道之中,连星月的微光都被掩遮住,看来格外阴暗,所以
出来的人,看起来也只是许多晃动著的人影。
摹地,有一小队人,提著火把,为首的一个敲著锣,吆喝著:“我们的‘金子来’
打赢了,快到江滩去集合,整段江,全是金块,等著我们。”
这一小队人,约有七八个人,全是一色的劲装,看来神情十分威武,一手执著火把
,在他们扬起的手臂上,扣著雪亮的短刀,腰带之上,人人都有两个连著铁链的铁圈,
在他们过去时,黑暗之中,鬼魅一样的人影,一起闪开让路。
这一队人,在金沙江边,是特殊人物之一,像这里,聚集了三万多人,自然有人统
领,统领的最高层,哥老会派下来的一个龙头,和遍布四川全省的哥老会的组织一样,
下设十二堂,每一堂都有一个掌舵,掌舵的下面,又有一层一层的组织。
而这些组织,掌舵的权力,龙头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就由这些刀手来维持。
这是人类的一种传统的统领方式:武力作为统领的保证,制订了一套规矩,由武力
来保证这些规矩的实行,要是有什么人,觉得自己的脑袋比雪亮的钢刀来得硬,大可以
去碰一碰试试。
只不过,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脑袋碰赢过钢刀的例子,要碰赢钢刀,唯有更利
的钢刀。一次一次下来,人类的文明,遂得以进步,从石块到铁器,从铁器到火器,乃
至今日的火箭大炮核弹,花样翻新,科学进步,可是原则却一直存在,没有变过。
每一个堂,像这样的刀队,有十队左右,他们的任务,是维持秩序,执行规矩,还
有非常重要的一项,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会是龙头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愿意来的吗?江滩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著无数金块,那么多吸引
人,把成千上万的人,从千百里外,吸引到这里来,人人都以为在这里捱苦,只是十分
短暂的时光,一年半截之后,就可以带著整袋的金块,离开这里,告别苦难,回家乡买
田置屋,娶妻生子,生活从此改观。
一到这里之后,他们就发现,生活的确改观了,但是绝不是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改观
,而是另一些人的意愿,那些人订下的规矩,突然之间,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们
的身上,开始的时候,自乡间来到的、淳朴的、头脑简单的农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场幻梦一样,彻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点的,在极度的迷失之中,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会有别的反应。但逐渐
地,当环境熟悉了,在极度的慌乱过去之后,慢慢定下神来,总有一些人会开始想想,
觉得这样下去,一辈子也不能有出头的日子,于是自然而然,就会有人逃亡。
刀队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带著金块的逃亡。
淘金工的劳力,使金块得以从几万年之前就躺著的江底,进入库房。所以掏金苦工
也等于是金块,等于是财富。在风闻随处有金块可拾的乡间,贫苦的农民,多半还是将
信将疑的,而且,要农民离乡背井,非得叫他们下最大的决心不可,绝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为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队一队的人,到各处乡间去游说宣传。
宣传,也是古已有之的,白的说成黑的,方的说成圆的,无变成有,苦变成乐──
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头脑简单,生活苦困的乡下人,怎经得起这样的引诱
?而且,许下的条件,听来就令人怦然心动:
动身之后,路上的费用,全有人代支,到了那里,第一个月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
块,自然自己顾自己了,那里有的是大鱼大肉,连成都的标致娘们儿,都全到那里去,
那里,人人都怀著金块哪。
干上一年半载,金块存多了,只怕赶你回来,还不肯回来哩。
那种话,动听得能叫小伙子听得全身发热,三更半夜从梦里乐得醒过来。彷彿身子
的左边,堆满了金块,身子的右边,偎依著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好看的小娇娘。
世世代代,人类受著美丽的谎言的欺骗,甚至同样的谎言,可以反覆使用,依然有
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骗人自己的错误,不肯稍为去探索一下美丽的许诺的背面,隐
藏著什么。到了一定的阶段,骗人者甚至可以收手,被骗者会继续自己欺骗自己,在这
时,就算有人大声疾呼,揭穿真相,被骗者也不会相信。
因为被骗者已经陷进了他们自己编织成的美梦之中,陶醉憧憬著虚幻的希望和想像
之中,在这种情形下,他们根本无法脱出自己编织的罗网。
到金沙江去,那里有金块,有好酒,有鱼有肉,有美女,什么都有。
年轻力壮的踊跃向前,年老力衰的还为自己不能入选而伤心。
于是,人群涌进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队的成员的,成了“金子来”的,但是
大多数,绝大多数,都知道了美丽的许诺后面的真相。
有一点,至少是真实的,那就是:确然有著大量的金块,闪闪生光的黄金。
来到这里的人,第一次在石块之中拾起一块金子来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发出欢
呼声:金子!黄澄澄、重甸甸的金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块黄金,代表
了十头二十头壮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间房子,代表了吹吹打打,花轿
抬一个新娘子进门。更多的黄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切。那一霎间的快乐,简直教人
飘然欲仙,连奇寒彻骨的江水,也会变得温暖──江水永远是那么冷,那全是抬头可见
的山顶积雪溶化下来的。
快乐对人类来说,实在太吝啬了,就是那么短暂的一霎间。
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不论一天找到多少金块,结果都是一无所有。在家乡可以换
一条水牛的金块,在这里,只能换一碗饭,而且,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欠下了许多债,
债项包括那仅可凄身的窝棚,比乡间的三间青砖大屋还值钱在内。
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难得有一点金块存了下来,用一个小皮袋放著,紧贴著肉藏
起来,宁愿睡觉的时候,让坚硬的金块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生痛,但这小金块,也还不是
自己的。
不能拒绝赌博的引诱的人是三分之一,余下那三分之二中,有一半却拒绝不了软玉
温香的引诱,真是大地方来的小娇娘,瞧你一眼就能让你瘫著,当她投怀送抱时,小皮
袋中的金块,也就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转到了柔软的小手里,换来的是粗糙
的大手,可以恣意地在细皮嫩肉上搓揉,在销魂蚀魄之中忘掉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到这
里来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余下的那三分之一,别有所好,鸦片成了他们的精
神食粮。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龙头掌舵,进来了,出不去,就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
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壮的小伙子,也会变得走一步喘一喘,那自然是没有用的了
,没有用的人,自然下落不明,谁也不会去追究一下他们的下落。
但是,还是有人会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开始觉得如果人间有地狱,这里就是(重覆三次)之后开始行
动的,他们都偷偷地把较大的金块藏起来,尽管每晚列队收工时,都要经过彻底的全身
检查,但当人要藏起一点什么的时候,总有方法可以达到目的的。
等到有了心目中足够的金块之后,就会开始逃亡,崇山峻岭之中,出路总共只有那
几条,那几条出路,都有刀队扼守,苍蝇都飞不过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拣人迹不到的
小路,那种小路,根本无法知道下一步会遇上什么。
有没有人逃出去过,不得而知,捉回来的,倒是经常有,自然要受极严的酷刑。
在持著火把的刀队过去之后,黑暗之中,幢幢人影,又开始向江滩边上移动。或许
是由于生命已没有了希望的缘故,在移动著的人群,自始至终,都给人以幽灵的感觉。
刚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几个人的脸,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后,忽然来到了一个窝棚之内。
那窝棚看起来相当宽敞,而且居然有著一张床,床上的被子,看起来居然也柔软。
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蜡烛的烛火照耀之下,一张桌子上,居然有著一面一尺
见方的镜子。
镜子背面的水银,已经剥落了不少,所以在镜面上反映出来的一张脸,看来也有点
残缺不全之感。
然而,在镜子中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极其俏丽的脸,即使烛光并不明亮,但是俏
脸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补光线之不足。这样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是即使在
黑暗之中,也可以感到它们的存在的。可惜的只是,眼神之中,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当
眼脸下垂之际,有一种永远也不想再睁开来的意味。
在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双手,肌肤莹白,看来也十分动人,这时,这双手中的一只,
正捏著一柄小小的镊子,另一只手按在额上,用那柄小镊子,小心地在拔著眉毛,好使
本来眉梢略粗的眉目,看来更纤细,那么,在眼波流转之际,也就益增风情。
在这种地方,有一个这样,一望而知,显然不用干粗活的女子,又长得这样俏丽,
她的身分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了。
就当她在专心一致,修整她的眉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她的这
个窝棚,居然有一扇看来相当结实的门。
她转身向门望了一眼,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势用手中的镊子,夹灭了一朵烛火,用
一种懒慵慵的声音说话:“走吧,今晚不行。”
门外略静了一静,响起了一个又急促又低沉的声音:“开门,是我。”
她显然对门外的声音十分熟悉,人脑中的听觉神经部分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
,而每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是不同的。她才修整好的细眉,动人地弯了一下:“进来吧
,门没有锁。”
门推开,一个人一闪而入,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身形,当他进来的时候,烛火陡然
向上扬了一下,他进来的动作十分快,带动了空气的流动,空气的流动形成风,风能使
火焰闪动,火焰本身也是一种空气的异常现象。
那人一进来之后,就顺手拿起一根杠子,顶住了门,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木讷的一个汉子,约摸二十三、四岁,这时,在他那张普通之
极的脸上,有著一股掩不住的、异样的兴奋。
她再扬了扬眉──她一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相当动人──身子向后略斜,她穿著
一件薄薄的棉袄,紧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诱人。
他不由自主喘著气,迅速地接近她,她有点习惯地解开了领口的第二颗扣子(第一
颗本来就没有扣上),他却作了一个手势,拉开了自己的棉袄,指著腰间所系的一条看
来涨鼓鼓的腰带。
她立时现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来,伸手在腰带上捏了一下,神情更是惊疑。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共三十斤,是我三年来,千方百计藏下来的。”
她陡然站了起来,捏熄了另一朵烛火,窝棚之中,立时黑了下来,在黑暗中,她和
他对立著,可以看到他们两人胸脯都在起伏著,那自然是由于他们的心情紧张,导致他
们呼吸急促的缘故。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想死!”
他立时道:“我不想死,我想带著这些金子,带著你,一起逃走。”
在黑暗之中,这“逃走”两个字,自他的口中吐出来,真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彷彿
是宇宙中最大的隐秘,被这两个字戳破了一样。那是绝对禁止,绝不能犯,连想也不能
想一下的天条,而居然认他的口中,讲了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
她没有出声,他气咻咻地说著,不觉得自己即将犯禁,会被陷入天罗地网之中:“
这时机,我等了好久了。‘金子来’争到了新的江段,龙头召集所有人,宣布这件事,
会有一天让大伙歇著……”
他讲到这里,突然住了口,接著又颤声问:“你怎么啦?你不在听我说,你在想什
么?”
问别人“你在想什么”,这大抵可算是天地之间,宇宙之中,最最愚蠢的一个问题
了。
这是一个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的问题,因为人无法真正判断另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问这个问题所能得到的答案,也就永远无法判断它是真实的或是虚假的。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呼吸却更加急促,他伸出双手,紧抓住她的手臂,她并没有挣
扎,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望著他。
在黑暗之中,可以看出她俏丽的脸上,神情镇定,她的年纪并不大,大约是二十出
头,可能比他年纪小些,但是成熟程度,显然还在他之上,这时,他的神情慌乱而焦躁
,他用力摇晃著她,她像是劲风中的柳枝一样,随著他的摇晃而柔软地前后摆动。
他的气息更急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金字来’得胜归来,你在想……你
想被他选中,变作他的女人,你在想这个。”
“金子来”在大厮杀中,生还归来,为本帮本会带来了胜利,那可以使他的地位,
提高到空前的地步,得到帮会上下的无限崇敬,如果是争夺江段的大厮杀的胜利者,他
可以得到第一天在新江段找到的全部金块,那可能超过一百斤,自然也可能更多,可能
不足。
这些金子,是他应得的,因为他在出发之前,明知生还的机会,只是六十分之一,
五十九个人的死亡,换来了他的胜利,这又岂是侥幸得来的?
除此之外,自然,他还可以得到女人──自古以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三样东
西,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要植物生长茂盛,必须土壤之中有氮、磷、钾三种元素一样,
男性要的是:权力、黄金和女人。
他得到女人,是由他自己选择的,在他所属的帮会的势力范围之内所有的女性,任
凭他选择,不必通过任何过程,只要他伸手一指:这个。
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了,彷彿那个女人不是有思想的生物,甚至不是有生命
的,从此,就归属于另一个人,这是他的特权。
当然,也有乐意被得胜的“金子来”选中的女人,这时的地,显然就是这样,所以
,当他向她提出指责的时候,她把饱满的胸脯挺得十分高:“是,又怎么样?”
他像是突然气馁了,双手垂了下来,喃喃地:“他……会拣中你的……你是那么美
丽动人……可是不要跟他,他们……那些‘金子来’,只不过全是杀人的刀,他们和他
们手中的刀一样,只会伤人,不会……爱人,跟我……我有足够的金子,只要逃得出去
,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
她的两弯细眉,在他说话时,连续扬了好几次,然后,又紧蹙在一起:“是,只要
逃出去,你可知道,如果逃不出去,会怎样?”
他一听,身子忽然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张大了口,喉际发出一种奇异的“咯咯
”声,脸色在黑暗中看来,也是一片煞白,像是涂上了一层白垩粉一样。
她的声音却十分快速:“你连想一想也不敢,是不是?别说你逃走教抓回来,就算
现在,叫人发现你私藏了那么多金块,金块有多重,就得在你身上砍下同样分量的骨肉
,刚才你说多少斤?三十斤,砍下你一条腿,也够了?”
他抖得更厉害,她却在继续著,她的声音听来是无情的:“要是你带著三十斤金子
逃走,被捉住了,那三十斤金子,倒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
他终于进出了一句话来:“别说了。”
可是她却一伸手,推得他退开了一步:“他们会把三十斤金子溶成汁,从你的口中
灌下去,那三十斤金子就永远归你所有了。”
他抖得更剧烈:“也有……逃出去的。”
她发出了嘲弄似的冷笑:“只是没有教抓回来!谁知道是跌死在什么峭壁下了?谁
知道是叫什么豹狼嚼吃了?谁知道是冻死了还是叫土匪杀了?”
他忽然不再抖:“这机会我已等了好几年,人人都涌到江滩去,人人心中都生出了
一个新的希望,以为新的江段会使他们得到金块,可是我看透了,要趁这个机会逃走,
要带你和我一起走。”
她缓慢而坚决地摇著头,他忽然跪了下来,双手紧环著她的双腿,把脸靠向她的小
腹,鸣咽著:“你不跟我走……就算我能逃得出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你愿意在这里
一直下去?”
他昂起了头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深切的期望:“在这里,你觉得你在过的,是人
的日子?”
她闭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水,在她颤动的睫毛之中迸了出来,接著,就串成了两
串泪珠,她胸脯起伏著:“不用你提醒我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她倏地睁开眼来,低下头,望著那张也凝望著她的,恳切而又坚决的脸,深深吸著
气:“好,走,大不了,是死!”她迸出了这句话之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凄然
,他在一听到她的承诺之际,全然不敢相信,虽然这是他一直在恳求的,但也现出了一
丝惘然的神情来,有点不信自己的恳求,已得到了承诺。
然而,那只是极短暂的惘然,他立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站起来,把她紧拥在
怀中,她的反应看来极自然,也拥住了他。
那是她的自然反应:男人抱住她,她一定回抱,表示热情,尽管她的心是冰冷的。
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作“绝对零度”,那是在她这时至少四、五十年之后的事,一
九五四年第十届国际计量大会,才确定负摄氏二七三点一六度为绝对零度。可是她知道
的是,她的心,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冷,冷到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之改变的程度。
不论她在外表看来多么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冰冷的,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

这时,他的哀求,他的热诚,能使她内心的严寒冰冷有所改变吗?当然不能,因为
她早已知道,世上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自人的口中吐出来的声音,在几千年的习惯之中,成为谎言,那是最不可靠的一种
声音。当听到江水奔流声加急时,可以肯定春汛将开始;当听到狗只吠叫时,可以分辨
出它是因为惊觉还是在欢迎主人;甚至,当听到昆虫发出的“沙沙”的呜叫声,也可以
知道这种渺小的生物是为了什么才发出声音来。
然而,只有人类的语言,却是全然无可捉摸的,完全不知道这些声音所代表的真正
意义。最美丽动听的话,实际上是最恶毒丑陋的阴谋的开始。
她用冰冷的心情,发出了急促的呼吸:“要走,别婆妈了。”
他连连点著头:“你有什么要带的,也带著。”
她语音木然:“有什么要带的?到这里,足七年三个月了。留在我枕边的金块,加
起来少说也有好几百斤,当然全叫堂口收走了。”
他十分怜惜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快疾地闪向门口,向门外倾听了一会,门外传过
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当脚步声远去之际,他向她招了招手,打开了门。在他们两人闪
出门去的时候,还听到他低声道:“大大方方地走,人人都在外面,先不必怕什么。”
然后,门关上,他们开始了逃亡。
八、根本不存在这部片子
银幕上又出现了一片灰蒙,我向白素望去,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并没有做过什
么。我道:“什么意思?正看到紧张的时候。”
白素道:“录影带并没有放完,可是,看来像录到这里为止了。”
我按下“快速前卷”,可是却一直到完,再也没有画面出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嘿,这真是吊胃口,我承认这是好片子,设法和导演或电
影公司联络,我们才看了多少?四分之一左右吧,我要看其余的。”
这一次停止,当然是完全被动的,因为余下来的录影带,只是空白。
我拿起了电话来,打了一个电话给小郭,把情形大略告诉他,问他要多久才查得出
来,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自信:“三分钟到十分钟。”
我放下了电话,道:“那个女人好像是一个妓女,那年轻人偷偷藏著金块,约她一
起逃亡,只怕不会有好结果,妓女看透了人生,根本已不相信世上有爱情这回事。”
白素喟叹了一声:“这……部片子真可以说深入生活得很,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女
人的桌上,放著一些罐子、盒子?其中有一罐是刨花,那是以前的女人用来梳头用的东
西,还有一个盒子里,一块白色的东西,只怕你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来。”
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反正录影带在,可以再看一遍,我倒转录影带,使之停
止在那女人修整自己眉毛的那个镜头上,果然看到了桌上、镜子旁的那罐“刨花”,也
看到了那块不规则的白色的东西,有一半浸在水中,我真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白素笑了一下:“那是水粉,要用的时候,拿出来放在一块细滑的石上磨出粉来,
搽脸用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又指著一小盒红色的东西:“那么这一定是胭脂了,等一等,看
,墙上好像挂著一张月份牌,看看是什么年代?”
墙上可以看到,挂著一个月份牌。月份牌,就是月历自从有这样东西出现之后,形
式一直和现在的没有什么大分别,无非是彩色的图画,加上年月日而已,这时可以看到
的月份牌,图画是一个美人头,不是很清楚,可是年月日的字,却无法看得清楚。
白素看了一会:“这个美女的头,好像是一种香烟牌子的商标。”
我陡然一挥手:“不错,‘美丽牌香烟’,宣传口号是‘有美皆备,无丽不臻’,
那是民国初年左右盛行的牌子。”
白素“嗯”的一声:“那就可以假定,时间背景就是那个时候。”
我让录影带缓慢地转动,在银幕上搜寻著刚才第一次看的时候所忽略了的细节,又
发现了一张年画的一角,好像画的是一条鲤鱼。
十分钟后,小郭的电话来,口气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能不能再提供一些资料?

我道:“片子的对白,全用角色所用的方言,很多川西的土话,男女主角都是我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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