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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记

_3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什么?”
  “您有点……照本宣科似的。”她说,好像在她的声音里又突然听到某种嘲弄的口吻。
  她这话刺痛了我。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我居然不明白,她这里故意用嘲弄做伪装,这是羞怯的、心地纯洁的人惯用的最后手法,因为有人粗鲁地、死乞白赖地硬要钻进他们的心灵,而他们由于自尊心作祟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肯就范,害怕在您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根据她欲说还休,直到最后才决定说出来的怯怯的神态,我本来就应当猜得出来嘛。可是我却没有猜到,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着吧。”我想。
  7
  “哎,得啦,丽莎,什么照本宣科不照本宣科的,作为旁观者,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再说我也不是旁观者。现在这一切都在我心里苏醒了……难道,难道在这里你自己就不觉得恶心吗?不,看来,是习惯成自然!鬼知道习惯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你当真以为你永远不会老,你会永远漂亮,这里会永生永世地养活你吗?这里的淫秽下流……我就不去说它了。我想说说你现在过的日子:你现在虽然年轻、标致、漂亮,心地好,又多情;可是,你知道吗,就拿我说吧,方才我刚刚醒来,看到我在这里跟你睡在一起,立刻就感到一阵恶心!仅仅因为喝醉了酒,我才会到这里来。要是你换个地方,像好人们一样生活,说不定,我不仅会追求你,而且简直会爱上你的,你看我一眼,我都会觉得高兴,更不用说跟你说话了;我会在大门口守候你,我会在你面前长跪不起;我会像看未婚妻一样看着你,还会认为这是我的荣幸。我不敢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是在这里我知道,只要我吹声口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就得跟我来,不是我根据你的意志行事,而是你必须遵从我的吩咐办。最苦的农民被人雇去当长工——毕竟不是将整个人卖身为奴,而且他知道他是有期限的。可是你的期限呢?你好好想想:你在这里付出的是什么?你出卖的是什么?你出卖的是灵魂,灵魂,你无权掌握自己的灵魂,你把灵魂与肉体一起出卖了。你把自己的爱出卖给任何一个醉鬼去蹂躏。爱!要知道,这就是一切,要知道,这是钻石,是处女的珍宝,这爱!要知道,为了赢得这爱,有人不惜牺牲,不惜出生入死。可是现在人家把你的爱看成什么了?你整个儿被出卖了,整个人,完全、彻底地被出卖了,既然没有爱也能办到一切,干吗还要争取你的爱呢。要知道,对一个姑娘再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你明白吗?瞧,我听说,他们安慰你们这些傻姑娘——允许你们在这里有情人。要知道,这简直是拿你们消遣,简直是骗局,简直在耍笑你们,可你们却信以为真。他,这情人,难道当真会爱你吗?我不信。如果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把你从他身边叫走,他怎么会爱你呢。真要这样,他不成淫棍了。他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吗?你跟他有什么共同点呢?他只会嘲笑你和把你偷窃一空——这就是他对你的全部爱!他不打你就算好的了。他会打你也说不定。如果你有这样一个人,你不妨问问他:他会娶你吗?他会冲你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啐你几口或者揍你一顿的话——而这个人自己的全部价值,只值两个铜板也说不定。你想想,你干吗要为这在这里毁掉自己的一生呢?鸨母让你喝咖啡让你吃饱饭又怎么样呢?要知道,她究竟为了什么才给你饭吃呢?换个懂得羞耻的姑娘,恐怕这样的饭连一口也咽不下去,因为她知道给她饭吃究竟为了什么。你在这里欠了债,你将会一直欠下去,一直欠到底,直到客人嫌弃你不要你了为止。这一天会很快到来的,别以为你还年轻。要知道,这一切来得很快,就像风驰电掣般飞也似的。他们会把你轰出去。而且还不是简简单单地轰出去,而是先要长期地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数落你,骂你——倒像不是你为她付出了自己的健康,为她白白地摧残了自己的青春和灵魂,倒像是你把她弄得倾家荡产,只好去讨饭,把她偷光抢光了似的。你别指望有人会同情你:你的别的女友为了讨好鸨母也会攻击你,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奴隶,早就失去了良心和怜悯心。大家都变得卑鄙下流了,人世间就没有比这些辱骂更恶心、更下流、更气人的了。你在这里付出了一切,一切,舍身忘我——健康、青春、美貌和希望,二十二岁看去就像个三十五岁的半老徐娘,还好,假如你没有病,为此得感谢上苍。要知道,你现在大概在想,你在这里也不用干活,成天作乐!世界上从来没有比这更沉重、更苦的工作了。似乎,整个心都泡在泪水里。把你从这里轰出去的时候,你都不敢说一句话,都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你换了个地方,后来又换了个地方,再后来又换到什么地方去,直到最后沦落到干草市场;那里打人是家常便饭;这是那里的见面礼。那里,客人不先揍你一顿就不会跟你亲热。你不相信那里会这样坏吗?你不妨抽空去看看,你也许会亲眼看见的。有一回,在过年的时候,我在大门口看见一个姑娘。因为她挨揍后嚎得太凶,里面的人就戏弄她,把她推到门外,让她在门外稍稍挨点冻,把她推出去后又把门关上了。第二天早上九点,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蓬头垢面,衣履不整,半裸着身体,浑身是伤。她脸上则涂满了脂粉,眼睛周围全是青紫;鼻子在流血,牙缝在流血;这是一个马车夫刚才打她修理过她。她坐在石头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条咸鱼;她在嚎啕大哭,诉说着自己的‘苦命’,边说边用咸鱼敲打着台阶。而台阶旁则围拢着一大帮马车夫和喝醉酒的大兵,在戏弄她。你不相信你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你凭什么知道,也许,十年,八年以前,这个手拿咸鱼的姑娘——从某个地方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是也像小天使一样娇娇滴滴、天真而又纯洁吗;她不知道什么是恶,每说一句话都要脸红。说不定也跟你现在一样,自尊心很强,动不动就生气,她不像其他姑娘,看起来就像个公主,她知道,爱上她又被她爱上的那男人,一定会无比幸福。你瞧,结果怎样呢?如果,当那个喝醉了酒、蓬头垢面的姑娘用咸鱼敲打肮脏的台阶的时候,如果她在这时候想起她过去的岁月,当她还住在老家,还在上学,而邻居家的男孩则在半路上守候着她,向她保证他会一辈子爱她,他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她,他俩又一起讲好要彼此永远相爱,一等他们长大他们就结婚!当她想到这些岁月的时候,她又会作何感想呢?不,丽莎。如果你能在那里,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里,像不久前那个姑娘一样,因害痨病而很快死去,你倒有福,有福了。你不是说要去医院吗?能送你去当然不错,可是你欠了鸨母的钱,鸨母不让你走呢?痨病是这样一种病;它不同于害热病。害这病的人直到最后一刻还存着希望,还说他没病。自我安慰。这可正中鸨母的下怀。甭担心,就这样;就是说,你出卖了灵魂,何况你还欠了钱,所以你都不敢说半个不字。而你就要死了,大家全都抛弃你,大家全都不理你,因为从你身上还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还会指责你,说你白白地占了她们的地方,还不快死。想喝口水也苦苦哀求不到,即使给你,也骂骂咧咧,说什么‘你这贱货,什么时候咽气呀;吵得人没法睡觉——哼哼个没完,客人都烦你了。’这没错,我亲耳听到过这样的话。她们会把快要咽气的你塞到地下室一个最让人恶心的角落——又黑又潮;你孤零零地躺在那儿,那时候你思前想后,想到的是什么呢?你死了——旁人来匆匆收尸,唠唠叨叨,显得很不耐烦——没有一个人祝福你,没有一个人为你叹息,只想快点从肩上卸下你这包袱。买口破棺材给抬出去,就像今天抬那个可怜的姑娘一样,然后到小酒馆去祭奠你。墓坑里全是泥水,脏物,湿雪——对你还客气什么。‘把她撂下去就得了,万纽哈;瞧,就这苦命,那姑娘不就是脚朝上出溜下去的吗,都一样。收绳子,冒失鬼。’‘就这样,拉倒吧。’‘拉倒什么呀?瞧,她还侧着身子哩。她好歹也是人吧?好了好了,埋土。’因为你,他们都懒得骂人了。尽快用些又湿又黑的烂泥埋上,就去了酒馆……你到人世来这一趟也就完了,没人记得你;其他人还有孩子上坟,有父母,有丈夫,而你呢——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没有祭奠,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整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给你上坟;你的名字就从地面上消失了——这样,就像从来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似的,从来没有出生过!周围是一片泥泞和沼泽,每到半夜,死人们会坐起来,哪怕你敲自己的棺材盖:‘好人们呀,放我到世界上来再活几年吧!我活过——但是没有过过好日子,我这辈子都给人当擦桌布了;我这辈子都被人在干草市场的酒馆里喝掉了;好人们哪,放我到世界上来再活几年吧!……’”
  我讲得慷慨激昂,激昂得差点哽咽起来,于是……我突然停下来,我恐惧地抬起身子,害怕地侧过头去,心在怦怦地跳,我开始侧耳倾听。我不无理由地感到很窘。
  我早就预感到了,我把她的整个心都翻了个过儿,我让她心碎了,我越是对此感到满意,我就越希望快点,而且尽可能强烈地达到自己的目的。逢场作戏,这逢场作戏使我感到神往;不过,不仅仅是逢场作戏……
  我知道,我讲得太紧张,太做作,甚至太书卷气了,总之,除了“仿佛照本宣科”以外,我也不会做别的。但是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我知道,我预感到,我的话她会听进去的,这种书卷气只会更加有助于我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现在达到效果以后,我倒突然害怕起来。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绝望!她趴在床上,把脸紧紧地埋在枕头里,两手抱着枕头。好像她的心都被撕碎了。她的整个年轻的身体抽风似的不住发抖。积聚在胸中的嚎哭挤压着她,撕扯着她,又突然变成嚎啕痛哭和一声声喊叫迸发出来。于是她就更深地把头埋进枕头:她不愿意这里有任何人,哪怕就一个活人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和眼泪。她咬着枕头,把自己的胳臂都咬出了血(我后来看到了),或者用手指死命抓住自己散乱的辫子,强忍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咬紧牙关。我本来想开口对她说点什么,请她安静下来,但是我感到我不敢,于是我突然浑身打着寒战,几乎恐怖地、摸索着跳下了床,凑合着匆匆穿上衣服,拿起东西,想赶快离开这儿。屋子里很黑:不管我怎么使劲,但就是没法很快穿戴好。突然我摸到了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台,上面还插着一整枝没有用过的蜡烛。当蜡烛光刚刚把屋子照亮,丽莎就突然一跃而起,坐了起来,面孔扭曲,脸上挂着半疯狂的微笑,几乎失神地望着我。我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两只手;她醒悟过来,扑到我身上,想拥抱我,但又不敢,只好在我面前文静地低下了头。
  “丽莎,我的朋友,我不应该……请你原谅我。”我开口道,但是她用力握了握我的两只手,我立刻明白了,我说得不对,于是闭上了嘴。
  “这是我的住址,丽莎,请有空到我家来坐坐。”
  “我会来的……”她坚决地低声说,仍旧没有抬起头来。
  “那我现在走了,别了……再见。”
  我站起身来,她也站了起来,突然满脸通红,打了个哆嗦,抓起放在桌上的披巾,披在自己肩上,一直围到下巴颏。她做完这事后又似乎痛苦地微微一笑,红了红脸,神态异样地看了看我。我心中感到一阵隐痛;我急忙走开,急忙溜之大吉。
  “等等。”她突然说,已经走到门厅,快到门口了,她伸手拉住我的大衣,让我停下来,她急忙放下蜡烛,跑了回去——大概想起了什么,或者想把什么东西拿给我看。她跑回去时,满脸通红,脉脉含情,嘴上挂着一丝微笑——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好等她;不多一会儿,她回来了,她那神态好像有什么事在请求我原谅似的。总之,这已经不是方才那张脸和那副神态了——原来的神态是忧郁的、不信任的、倔强的。现在她的神态是请求的、柔和的,同时又是信任的、亲热的、怯生生的。当孩子们爱什么人并向他请求什么的时候,就常常用这样的神态看人。她的一双眼睛是浅栗色的,非常美丽、活泼,其中既能映射出爱,又能映射出阴郁的恨。
  她并不向我解释什么——倒像我是某个高级神灵,不用解释就应当知道一切似的——她递给我一张纸。在这一刻,她的整个脸焕发出一种最天真的、几乎是孩子般的喜悦。我打开一看。这是某个医学院的学生写给她的一封信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是一封充满华丽词藻,但又非常恭敬的求爱信。现在我已记不清原话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在崇高华丽的措词背后显露出一片真情,这是假装不出来的。当我读完后,遇到她那热烈的、好奇的和孩子般迫不及待的目光在看着我。她的两只眼睛牢牢盯住我的脸,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究竟会说什么?她匆匆地、三言两语地,但是又有点高兴地、似乎自豪地向我解释道,有一回,她在某处参加一个舞会,在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家,他们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都是些有家室的人”,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因为她在这里还只是初来乍到,不过是逢场作戏……还根本没拿定主意留下来,等把债还清了,一定走……“就在那里遇见了这位大学生,他跟她跳了一晚上舞,说了一晚上话,原来他还在里加,还在很小的时候就跟她认识,常常在一起玩,不过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还认识她的父母,不过关于这事他还什么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曾有过丝毫怀疑!于是就在舞会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他通过跟她一起去参加晚会的她的一名女友捎来了这封信……而且……嗯,这就是全部情况。”
  当她说完后,她好像有点害羞似的低下了她那脉脉含情的眼睛。
  可怜的她像是保存着珍宝似的保存着这个大学生的信,并跑去拿她惟一的宝贝,她不愿意我走后还不知道也有人真心实意地爱过她,也有人敬重地跟她说过话。大概,这封信注定要放在她的小匣子里,再没有下文。但是反正一样,我相信,她一定会一辈子珍藏着这封信,把它当做宝贝,当做自己的骄傲和对自己的辩白,比如现在,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主动想起了和拿来了这封信,她想拿它在我面前天真地自豪一番,在我的心目中恢复她的本来面目,让我也看得见,让我也夸奖她几句。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握了握她的手就走出去了。我真想快点离开这里……我一路步行,尽管雨雪霏霏,还在下个不停。我筋疲力尽,既感到压抑又感到困惑。但是在这困惑背后已经透露出真实的光。这可恶的真实!
  8
  然而,我并不是很快就承认这真实的。经过几小时铅一般沉重的熟睡之后,第二天醒来,我并没有立刻想清楚昨天一整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甚至对昨天我跟丽莎的多愁善感和“昨天这整个恐怖与怜悯”感到惊讶。“居然会发作这种娘儿们的神经衰弱,呸!”我认定。“把我的住址塞给她又所为何来?要是她真来了咋办?不过,也好,要来就来吧;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显然,现在主要的和最要紧的不是这事:必须赶紧,并且无论如何要快,在兹韦尔科夫和西蒙诺夫的心目中挽救我的声誉。这才是主要的事。至于丽莎,那天早晨我一忙甚至完全给忘了。
  首先必须立即归还昨天欠西蒙诺夫的钱。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向安东.安东诺维奇借他整整十五卢布。赶巧,那天早晨他心情极好,我一提出来,他就立刻借给了我。我一高兴,写借条时就摆出一副很帅气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告诉他,说我昨天跟朋友们一起在Hotel de Paris撮了一顿;为一个朋友,甚至可以说总角之交送行,您知道吗——他是一个大酒鬼,从小娇生惯养——嗯,当然,好人家出身,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前途无量,很风趣,很可爱,偷香窃玉,跟一些太太们胡搞,您明白吗:我们多喝了两瓶,“足有半打”,还有……“要知道,这没什么”;这一切都说得很轻松,很随便,而且洋洋得意。
  回到家后,我立刻给西蒙诺夫写了一封信。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这封信所表现出来的真正绅士气派的、和善的、豁达大度的口吻,我就十分得意。措辞巧妙而又风度高雅,而主要是完全没有多余的话,我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我为自己开脱道(“如果你们还允许我为自己辩白的话”),这完全是因为我不习惯饮酒,刚喝了第一杯就醉了,这酒(似乎是这样)还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喝了,从五点到六点,当时我正在Hotel de Paris等他们。我主要请求西蒙诺夫原谅;并请他向所有其他人,尤其是向兹韦尔科夫转达我的解释——“我像做梦似的依稀记得”,我似乎侮辱了他。我又补充道,我本该亲自登门向大家道歉的,但是因为头疼,而最主要是——感到羞愧。我特别得意的是这种突然形诸笔端而且胜过所有理由的“某种轻描淡写”,甚至几乎是漫不经心(不过十分得体),这就使他们明白,我对“我昨天的恶劣表现”自有我自己相当独到的看法,完全,而且根本不像你们诸位可能想像的那样,垂头丧气,一蹶不振,而是相反,我对此的看法就像一位态度从容、自尊自重的绅士对这问题应有的看法那样。正如俗话所说,往事已矣,不以成败论英雄。
  “要知道,这甚至有几分西方侯爵的游戏之笔?”我把这封短信又读了一遍,欣赏道。“而这一切盖由于我是个思想发达的、有文化的人!”其他人处在我的地位大概就不知道怎么脱身了,可我却金蝉脱壳,又可以去大吃大喝了,而这盖由于我是个“当代有文化而又思想发达的人”。可不是吗,也许,这一切盖由于我昨天多喝了点酒。唔……不,不是因为酒。从五点到六点,我等他们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喝酒。我对西蒙诺夫说了谎;不知羞耻地说了谎;甚至现在也不感到羞耻……
  不过,我才不在乎呢!主要是我支吾其词地脱身了。
  我把六个卢布放进了信封,封好信,请阿波罗拿去送给西蒙诺夫。阿波罗听说信封里有钱,便肃然起敬,同意去跑一趟。傍晚时我出去走走。我的头从昨天起还在疼,还是晕晕乎乎的。但随着黄昏来临和暮色越来越浓,我的印象也随之变换,变得乱糟糟的,而在这之后,思想亦然。在我身上,在心灵深处和良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蠢动,不肯消散,表现为一种剧烈的苦恼。我多半在人最多、手工作坊最稠密的街道上挤来挤去,小市民街呀,【旧时彼得堡的小市民街有三条:小市民大街,小市民中街和小市民小街。】花园街呀,尤苏波花园附近呀,等等。我尤其喜欢在暮色苍茫时在这些街上踯躅,因为那时候在那里各式各样的行人和手艺人,常常带着心事重重的恶狠狠的脸色,白天干完活后各自回家,人越来越多。我喜欢看到的正是这种廉价的忙乱和这种赤裸裸的平庸乏味。这一次,这整个街道上的熙来攘往更加使我感到心里乱糟糟的。我怎么也没法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有种什么东西在我心中不断地翻腾,使我痛苦,不肯平息。我心烦意乱地回到家里。倒像我犯了什么罪,有一种负罪感压在我的心头。
  丽莎会来,这一想法经常折磨着我。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所有这些关于昨天的回忆中,一想起她不知怎么特别地和完全单独地折磨着我。关于其他所有的事,傍晚前我已经完全忘了,不予理睬,甚至对我写给西蒙诺夫的信还依然感到很得意。但是对这事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感到得意。倒像只有这丽莎使我寝食难安。“她要是当真来了咋办?”我不停地想。“行啊,没什么,让她来好了。唔。糟糕的只是:她将会看到,比如说,我是怎样生活的。昨天我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英雄……而现在,唔!这简直糟透了,我竟这样潦倒。屋里简直像叫花子。我昨天竟会决定穿着这样的衣服去赴宴!再看我这张漆皮沙发,里面塞的纤维团都露出来了。再看我身上的这身睡衣,简直衣不蔽体!简直破破烂烂……而她将会看到这一切;将会看到阿波罗。这畜生说不定会侮辱她。他肯定会对她没碴找碴,给我难堪。而我呢,不用说,照例会心虚胆怯,开始在她面前踏着碎步,用睡衣的衣襟遮羞,开始一个劲地赔笑,开始撒谎。噢,太恶心啦。何况,最让人恶心的还不在这儿。这里还有某种更主要的东西,更恶劣,更下流的东西!对,更下流!又要,又要戴上这可耻的假面具了!……
  想到这里,我脸上陡地通红:
  “干吗可耻?可耻什么?昨天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记得,我心中也曾有过真正的感情。我正是要唤起她心中的高尚的感情……如果她哭了,这很好嘛,这将会起到有益的作用……”
  但是我还是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这整个晚上,那时我已经回到了家,已经过了九点,据估计,这时候丽莎是无论如何不会来了,我还是神情恍惚地似乎看到她,主要是总看到她同一个姿态。也就是我昨天印象特别深刻的那个姿态:当时,我刚划了根火柴,照亮了房间,看到她那苍白的、扭曲的脸和她那痛苦的目光。这一刻,她脸上的微笑是多么可怜,多么牵强,多么凄苦啊!但当时我还不知道,在隔了十五年之后,每当我想起丽莎,她还是带着这样一种可怜而又凄苦的不必要的笑容,就像她在那一刻似的。
  第二天,我已经又准备认为这一切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神经受到刺激,而主要是我大惊小怪的结果,我一向意识到我的这根弦特别弱,有时候甚至很怕它:“我越是大惊小怪,就越会得这毛病。”我每时每刻都在向自己念叨。但是话又说回来,“话又说回来,也许丽莎当真会来也说不定。”——我当时思前想后,想到后来,就会出现这样的叠句和副歌。我怔忡不安,有时都要发狂了。“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我在屋里来回奔跑,大叫,“今天不来,明天肯定会来,肯定会找到我!所有这些纯洁心灵的浪漫主义就是这样可恶!噢,这些‘低劣的感伤的灵魂’是多么讨厌,多么愚蠢,多么眼光狭小啊!唉,我怎么会不明白,真是的,我怎么就不明白呢?……”但是想到这里我主动停了下来,甚至觉得十分尴尬。
  “只需要很少,很少,”我捎带想道,“只需要很少几句话,只需要很少几句田园诗(何况这田园诗还是假装的,书本上抄来的,胡编乱造的),就足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打动一个人的心!这就是少女的纯真!这就是天真未凿的心田!”
  有时候我也曾想到干脆自己去看她,“向她说明一切”,求她不要来看我。但是想到这里,我心中会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如果她出现在我身旁,真恨不得把这“可恨”的丽莎掐死,侮辱她,唾弃她,赶走她,打她!
  然而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始终没有来,于是我也就安静了下来。每逢九点以后我就特别兴奋,兴奋得睡不着觉,有时候甚至开始幻想,甜甜蜜蜜地幻想:比如说,我要挽救丽莎就要让她常常来看我,而我则告诉她……我要开导她,教育她。最后我发现她爱我,热烈地爱我。我假装不懂(不过我也不知道干吗要假装,大概,为了美吧)。最后,她非常不好意思而又十分妩媚地浑身发抖,痛哭着扑到我的脚下,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爱我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我吃了一惊,但是……“丽莎,”我说,“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你在爱我吗?我看到了一切,我猜到了,但是我不敢头一个说出来,占有你的心,因为我对你有影响,我怕你出于感激故意强迫自己来报答我的爱,自己强迫自己唤起一种也许你本来没有感情,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因为这是……专制……这不礼貌(嗯,总之,这时候我信口开河,模仿某种欧洲的、乔治.桑式的、难以解释的、高尚而又细腻的风格……)。但是现在——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人了,你纯洁,美丽,你是我最好的妻子。
  要像名正言顺的主妇
  勇敢而自由地走进我的家!
  【涅克拉索夫的诗《当我用热情的规劝》(1845)的最后两行。】
  然后我们就开始安闲度日,出国旅游,等等,等等。”总之,我自己都感到恶劣,到最后,我吐了吐舌头,把自己嘲笑了一番。
  “不会放她这个‘贱货’出来的!”我想。“要知道,好象不太让她们出来玩,尤其是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肯定是晚上来,而且一定是七点钟。)不过,她曾经说过,她在那里还没有完全卖身为奴,还享有一点特权;这说明,唔!他妈的,会来的,她肯定会来的!”
  还好,这时候阿波罗干了些混账事,分了我的心。他简直使我忍无可忍!他是我身上的痈疽,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祸害。我和他经常互相挖苦,已经连续好几年了,我恨透了他。我的上帝,我多么恨他啊!在我一生中,似乎我还从来没有像恨他那样恨过任何人,特别在有些时候。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傲慢无礼,过去还当过一阵子裁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不把我放在眼里,甚至做得十分过分,他对我总是十分傲慢,令人忍无可忍。不过,他对所有人都很傲慢。只要看看这个梳得油光溜滑的浅黄色头发的脑袋,看看他在脑门上梳得高高的、抹了不少菜油的发型,看看他那总是挂着副狞笑的大嘴——您就会感到在您面前的是一个从不怀疑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爱吹毛求疵到极点的人,在这世界上,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比他更爱吹毛求疵的人了。此外,自尊心还很强,除非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才配有这样的自尊心。他热爱自己的每个纽扣,热爱自己的每片指甲——一定是热爱,因为他那副神气就是这样。他对我的态度专横到极点,他极少跟我说话,即使抬头看我,那目光也是硬撅撅的,神气活现,自以为是,经常带着嘲笑,有时简直使我发狂。他常常带着这样一副神态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倒像他给了我天大的恩惠似的。不过,他几乎不为我做任何事,甚至根本不认为他应当做任何事。不可能有任何疑问:他认为我是全世界最没出息的傻瓜,如果说他“把我留在他身边”,那也仅仅是因为他每个月可以从我这里拿到工钱。他同意在我这里“什么事情也不做”,每月拿我七个卢布工钱。因为这点,他才原谅我的许多罪过。有时候我简直恨透了,即使只看到他走路的样子,我都气得差点要抽筋。但是我最讨厌的是他说话咬舌儿。他的舌头可能比一般人稍长,或者与此类似,因此他说话经常模糊不清,咬舌儿,似乎,他对此还感到非常得意,满以为这样会极大地抬高他的身价,使他显得器宇不凡。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两手背在背后,低着头,看着地面。他把我尤其气得发疯的是,常常,他爱在隔壁他自己的屋里念《诗篇》。【亦称《圣咏集》,《旧约》中的一卷,凡一百四十五篇。】因为这念诵,我常常跟他干仗,受尽了洋罪。但是他非常喜欢在晚间用低低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拉着长腔念《诗篇》,像追悼亡魂似的。有意思的是到头来他居然以此为生:他现在常常受雇于人,为死人念《诗篇》,与此同时还兼管消灭老鼠和做鞋油。但在当时我没法赶走他。倒像他与我的存在合而为一,发生了化学变化似的。再说他自己也无论如何不同意离开我。我住不起带家具的高级公寓:我的住所就是我的私邸,我的外壳,我的套子,我必须躲到里面才能逃避全人类,而阿波罗,鬼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就好像属于这住所的一部分似的,整整七年我都没法轰他走。
  比如说,要拖欠他的工钱,哪怕拖欠两天或者三天,是办不到的。他肯定会制造事端,把我闹得鸡犬不宁,不知躲到哪儿去是好。但是这几天我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气,因此我决定(也不知因为什么和究竟要干什么)要惩罚他一下,先不给他工钱,再拖他两星期。我早就(约莫两年了)准备这么做了——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向他证明,不许他对我耀武扬威,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不给他工钱。我决定先不告诉他这件事,甚至故意保持沉默,目的是压压他那傲气,让他自己先开口谈工钱的事。那时候我再拉开抽屉,把七个卢布全掏出来给他看,让他看到我有钱,但是故意放着,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付给他工钱,不愿意,因为我愿意这样”,因为“我是你的主人,我愿意”这么干,因为他对我不敬,因为他为人粗鲁,举止无礼,但是,如果他恭恭敬敬地求我,我倒会心一软,给他也说不定。要不然他就得再等两星期,三星期,甚至整整一个月……
  但是不管我怎样发脾气,最后还是他得胜了。我连四天也没能坚持下来。他先从遇到这类情况时惯常的做法做起,因为这类情况已多次出现,而且屡试不爽(我要指出的是,他这样做我早就知道了,我已经熟知他那一套卑鄙伎俩),也就是:他先对我目露凶光,怒目而视,连续好几分钟盯着我,尤其是看见我回家或者送我出门的时候。比方说,如果我经受住了这目光,并且装做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就会一如既往地、默默地开始进一步折磨。他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悄悄地和从容不迫地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者读书),站在门口,将一只手背在背后,伸出一条腿,然后把自己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我,这时他已不只是怒目而视了,而是充满了轻蔑。如果我突然问他,他有什么事?——他会一言不发,继续紧盯着我,再看几秒钟,然后才有点异样地闭上嘴,带着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身,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过了约莫两小时,他又会突然走出来,又会如法炮制地出现在我面前。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一气之下已经不想问他:他要干什么了?而是干脆不客气而又命令式地抬起头来,也开始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常常,我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看了两三分钟;最后他才转过身,慢悠悠而又傲慢地走出去,在自己屋里又呆上两小时。
  如果我经此开导仍不开窍,仍继续负隅顽抗,他就会瞧着我突然长叹一声,似乎要用这声叹息来衡量我到底道德败坏到了何等地步,不用说,最后的结局是他获得全胜:我大怒,我喊叫,但是那件互不相让之事,还是不得不照办。
  这一回“怒目而视”的手法才刚刚开始,我就立刻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地向他猛扑过去。本来我就一肚子火。
  “站住!”我狂怒地叫道,这时他正一只手背在背后,慢慢地,默默地转过身去,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站住!回来,回来,叫你回来你听见没有!”大概,我的吼声一反常态,他居然回过身来,甚至有点诧异地开始打量我。然而,他继续一言不发,把我的肺都气炸了。
  “你怎敢不得我的允许随便进来,而且这么看我?说呀!”
  但是他镇静地看了看我,看了大约半分钟,又开始转过身去。
  “站住!“我冲到他身边吼道。“不许动!就这样。你现在回答:你干吗走进来看我?”
  “如果您现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去照办。”他又是沉默片刻后才回答,低声而又不紧不慢地拿腔拿调,还扬起眉毛,处之泰然地把脑袋从一个肩膀歪到另一个肩膀,而且在做一切的时候神态异常镇定。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刽子手!”我叫道,气得浑身发抖。“我要问你,刽子手,你自己,你到这里来干吗:你看到我不付给你工钱,你自己由于自尊心作怪,又不愿意低头——不愿意求我,因此你才带着你那愚蠢的目光前来惩罚我,折磨我,而且你这刽子手也不想一想,这有多蠢,多蠢,多蠢,多蠢,多蠢!”
  他一声不响地要转过身去,但是我一把抓住他。
  “听着!”我向他嚷道。“这是钱,你看见啦;这是钱!(我从抽屉里掏出钱)整整七卢布,但是就不给你,就不给你,一直到你恭恭敬敬地低头认错,求我原谅。听见啦!”
  “办不到!”他带着有悖常理的自信回答道。
  “就办得到!”我嚷道,“我用人格担保,就办得到!”
  “我没有什么事要求您原谅,”他继续道,仿佛根本就没注意我的喊叫似的,“因为您骂我‘刽子手’,因此我随时都可以到派出所去告您侮辱人格。”
  “去呀!去告呀!”我吼道,“马上就去,立马就去!到头来,你还是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但是他只是看了看我,接着就转过身,已经不再理会我呼天抢地的喊叫了,泰然地、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如果不是丽莎,也就不会有任何这类事了!”我暗自认定,接着我傲慢而又庄严地站了约莫一分钟,但是却带着一颗慢慢地、剧烈地跳动的心,亲自走过去,到屏风后面去找他。
  “阿波罗!”我一字一顿但又气喘吁吁地低声道:“马上去,一刻也不许耽搁,去请派出所所长!”
  当时他已经在自己的桌旁坐了下来,戴上眼镜,拿起什么东西要缝。但是,一听到我的吩咐,他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马上就去,立刻就去!——去,或者,你都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你当真疯啦。”他说,甚至头都没抬,跟过去一样慢悠悠地拿腔拿调,继续认着针眼。“哪儿见过一个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去找长官的?至于害怕——您甭自找苦吃啦,因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去呀!”我抓住他的肩膀尖叫道。我感到我会立刻动手打他。
  但是我根本没有听见,就在这一刻,从门厅进来的那扇门突然轻轻地、慢慢地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步,停住了脚步,开始困惑地打量着我们俩。我抬头一看,羞得差点闭过气去,拔脚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在那里,用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头顶住墙,就这么呆着,一动不动。
  过了约莫两分钟,传来了阿波罗的慢悠悠的脚步声。
  “那里有个女的找您。”他说,特别严厉地看着我,接着往边上靠了靠,让丽莎走了进来。他竟不想离开,还嘲笑地端详着我们俩。
  “走!走!”我不知所措地命令道。这时我那挂钟声嘶力竭地敲了七点。
  9
  要像名正言顺的主妇
  勇敢而自由地走进我的家
  ——引自同一首诗
  我站在她面前垂头丧气,似乎受到奇耻大辱,满面羞惭,那神态着实令人厌恶,我强作笑颜,竭力裹紧我那件破破烂烂的棉睡衣——就跟不久前我在精神沮丧时想像的情形一模一样。阿波罗在我们身旁站了约莫两分钟,终于走开了,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最糟的是她也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不好意思得甚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用说,是因为看见我那模样。
  “请坐。”我机械地说,搬给她桌旁的一把椅子,自己则坐在长沙发上。她立刻顺从地坐了下来,睁大了两眼看着我,显然在等我说什么。正是这种天真的等待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
  这时候最好是竭力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好像一切都很平常,可她……于是我模糊地感到,她将对这一切付出沉重代价。
  “你恰好碰到我处在这种尴尬境地,丽莎。”我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也知道最不应当的就是这么开头。
  “不,不,你不要往别处想!”我叫道,因为我看到她突然脸红了,“我并不以我的贫穷为耻……相反,我对我的贫穷感到骄傲。我穷,但是我高尚……一个人可以穷而高尚。”我喃喃道。“不过……你要喝茶吗?”
  “不……”她正要开口。
  “请稍等!”
  我急忙站起身来,跑去找阿波罗。总得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
  “阿波罗,”我像发寒热病似的急促地小声道,一面把一直握在我手里的那七个卢布甩到他面前,“给你工钱;瞧,我给你工钱了;但是你必须救我:立刻到饭馆去买壶茶和十片面包干来。如果你不愿意去,你就会把我变成一个不幸的人!你不知道,这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啊……她就是一切!你也许转什么鬼念头了……但是你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
  阿波罗已经坐下来干活,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起先,他并没有放下针,只是默默地斜过眼看了看钱;然后,他对我根本不予理睬,甚至一句话也不回答我,仍继续穿他的线。我站在他面前,à la Napoléon【法语:拿破仑式的。】两手贴紧裤缝,等了约莫三分钟。我的两鬃都被汗水打湿了;我自己则脸色苍白,我感觉到了这点。但是,谢谢上帝,他看着我那样子,大概动了恻隐之心。他穿好线,慢悠悠地从座位上微微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挪开了椅子,慢悠悠地摘下了眼镜,慢悠悠地数了数钱,终于侧过头来,越过肩膀问我:是不是买一整份?然后才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间。当我回去找丽莎的时候,半道上我蓦地灵机一动:能不能就这样,原来穿什么现在还穿什么,穿着睡衣,立刻逃跑,逃到哪儿算哪儿,以后爱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好了。
  我又坐了下来。她好奇地望着我。我俩沉默了几分钟。
  “我打死他!”我突然叫道,举起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捶得连墨水瓶里的墨水都洒了出来。
  “哎呀,您这是干吗呀!”她打了个哆嗦,叫道。
  “我要打死他,打死他!”我敲着桌子尖叫,简直气疯了。同时我也完全明白,这么气愤若狂有多愚蠢。
  “你不知道,丽莎,对我,这刽子手算什么玩意儿。他是杀我折磨我的刽子手……他现在去买面包干了;他……”
  我忽然涕泗滂沱,痛哭起来。这是一种突然发作。我在泣不成声中感到多么羞耻啊!但是我止不住哭泣。她吓坏了。
  “您怎么啦!您倒是怎么啦!”她在我身边急得团团转,连声叫道。
  “水,给我拿杯水来,就那儿!”我声音虚弱地喃喃道。其实我自己也意识到,我完全用不着喝水,也大可不必虚弱地喃喃连声。但是我为了保住面子,不得不所谓逢场作戏,虽然神经病发作倒是真的。
  她给我端来了一杯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这时阿波罗拿来了茶。我忽然觉得,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普通而又平淡无味的茶真是太不成体统,太寒碜了,于是我的脸红了。丽莎甚至恐惧地看着阿波罗。他头也不抬地走了出去,没有看我们。
  “丽莎,你不会看不起我吧?”我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急得浑身哆嗦,我急于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
  “喝茶呀!”我恶狠狠地说。我在生自己的气,但是,不用说,气都出在她身上了。我心中陡地怒火中烧,对她深恶痛绝,似乎恨不得杀了她。为了报复她,我在心中发誓,在整段时间里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她就是罪魁祸首。”我想。
  我俩的沉默持续了五分钟左右。茶放在桌上;我们碰都没有碰;我甚至故意不开始喝茶,让她感到更尴尬;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先喝。有好几次她伤心而又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我执意保持沉默。感到别扭的当然主要是我自己,因为我完全意识到这种愚蠢地迁怒他人是多么可恨而又卑鄙,与此同时,我又无论如何克制不住自己。
  “我想……完全离开……那里。”为了设法打破沉默,她开口道,但是,可怜的姑娘呀!在这本来就十分尴尬的时刻,对我这个本来就十分混账的人,一开头本来就不应当说这事嘛,由于可怜她的不擅应变和不必要的直率,甚至我的心都开始感到一阵酸痛。但是我心中有一种岂有此理的东西又立刻把我的整个怜悯心一扫而光,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撩拨我:但愿世界上的一切都完蛋!又过去了五分钟。
  “我没有妨碍您吧?”她怯生生地、勉强听得见地开口道,说罢就开始站起来。
  但是我刚一看到这种被伤害的自尊心冒出来的一小点火花,我就气得发抖,并且立刻乘机爆发。
  “请问,你来找我干什么?”我气喘吁吁地开口道,甚至都不考虑我说话的逻辑次序。我只想把心中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我甚至不关心先说什么和后说什么。
  “你来干吗?你回答!回答呀!”我差点忘乎所以地叫道。“我来告诉你,亲爱的,你来干什么。你来是因为当时我对你说了几句可怜的话。于是你就马上变得娇滴滴起来,你又想来听‘可怜的话’了。那么对你明说了吧,要知道,我当时是取笑你。而且现在也在取笑你。你发什么抖?对,取笑你!在此以前我受了人家的侮辱,也就是跟我一起吃饭的那帮人,也就是当时比我先去的那帮人。我到你们那里去,为的是把其中的一个人、一个军官狠狠地揍一顿,但是没有揍成,他们走了;总得找个人出出气吧,把本翻回来,碰巧你赶上了,因此就迁怒于你,把你尽情取笑了一番。他们侮辱了我,因此我也想侮辱别人;他们把我撕扯成了一块抹布,因此我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力……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可是你却以为我当时存心来挽救你,是不是?你是这么想的吗?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知道,她可能思绪紊乱,一时弄不清个中细节;但是我也知道,她肯定会十分清楚地懂得我说话的实质。结果还果然这样。她的脸变得像手帕一样煞白,她想说什么,她的嘴病态地扭曲了一下,但是她的两腿仿佛挨了一斧子似的,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在随后的时间里,她听着我说话,一直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惊慌万状地哆嗦着。我说的极端卑鄙无耻的话把她压倒了……
  “挽救你!”我继续道,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她面前,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挽救你什么!何况,说不定,我比你更坏。当我向你发表那篇宏论的时候,你干吗不唾我,啐我,说:‘你来找我们干什么?难道来找我们说教吗?’我当时需要的是权力,权力,需要逢场作戏,需要痛哭流涕,需要你的屈辱和你的歇斯底里——我当时需要的正是这些!要知道,当时我自己也受不了了,因为我是个窝囊废,吓破了胆,鬼知道我为什么傻呵呵地给了你住址。因此后来,我还没走到家,我就为给你这住址的事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因为当时我对你撒了谎,所以我恨你。因为我只是说说玩玩,脑子里随便幻想幻想,实际上我要的是,你知道是什么吗:我要的是你们彻底完蛋,我要的就是这个!我需要安静。为了让大家不来打扰我,我可以出卖全世界,一钱不值地把它卖掉。让全世界彻底完蛋呢,不是让我喝不上茶?我要说,宁可让全世界完蛋,但是必须让我永远能够喝上茶。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呢?嗯?可我知道我是个恶棍,我是个坏蛋,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是个懒虫。这三天来我一直在发抖,就怕你来。你知道这三天来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当时我在你面前表演得像个了不起的英雄,可现在你会突然看到我穿着这件破睡衣,看到我是个叫花子,是个下三烂。我方才跟你说,我并不以自己的贫穷为耻,那么你现在应当知道,我以贫穷为耻,引以为奇耻大辱,我最怕就是穷,远胜过偷东西,做贼,因为我这人十分虚荣,就像有人扒了我的皮,一碰到空气就疼。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吗,因为你碰到我穿着这件睡衣,碰到我像只恶狗似的扑向阿波罗。一个曾是匡救世人的英雄豪杰,居然像只身上长毛的癞皮狗,扑向自己的用人,而那用人还嘲笑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不久前你曾经看到我居然像个被羞辱的娘们似的,在你面前泣不成声,流泪不止!还有,我现在向你承认的事,我也永远不能原谅你!是的——你,你一个人应当对所有这一切负责,因为恰好都被你赶上了,因为我是个恶棍,因为我是世界上所有卑微的人中最丑恶、最可笑、最无聊、最愚蠢、最嫉妒成性的一个人,这些宵小之徒根本不比我好,但是鬼知道为什么他们就从来不觉得羞耻;可是我这辈子却受够了各种王八蛋的气——这正是我的一大特点!这些话你可能一句也听不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管,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你的事呢,你在那里会不会完蛋,关我屁事!你明白吗:我把这话告诉了你,因为你在这里,并且听到了我的话,现在我是多么恨你啊?要知道,一个人一生中只会有一次这么直抒胸臆,而且还是在发作歇斯底里的时候!……你还要什么呢?在听了我这番话以后,你干吗还要杵在我面前,折磨我,不肯走呢?”
  但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
  我已经习惯于按书本来思考和想像一切,并且总是习惯于把世界上的一切想像成我自己过去在幻想中臆想的那样,因此当时我甚至对这种奇怪的情况居然没一下子明白过来。发生了这样的事:受到我侮辱和感到难堪的丽莎,远比我想像的要懂得多得多。她在这一切当中懂得了一个女人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就会首先懂得的东西,即我本人很不幸。
  她脸上的恐惧感和受辱感,先是变成一种悲伤和惊愕。当我管自己叫坏蛋和恶棍,我的眼泪流下来时(我一直流着眼泪在说我的这篇宏论),她的整个脸都好像抽风似的被扭歪了。她想站起来,不让我说下去;当我说完了,向她嚷嚷“你怎么还在这儿,怎么还不走呢”时,她注意的并不是我的喊叫,而是注意到,我说这些话时想必心里很难受。再说她也逆来顺受惯了,这可怜的姑娘;她认为自己比我低下得多,她哪会发火,哪会生气呢?她突然遏制不住地、冲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整个人扑向我,但又依旧怯怯地,不敢挪动位置,只敢向我伸出双手……这时我的心都翻了个过儿。于是她突然向我扑了过来,两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哭过……
  “他们不让我……我没法做一个……好人!”我好不容易说道,接着就走到沙发旁,倒在沙发上,在真正的歇斯底里中痛哭了大约一刻钟。她紧贴着我,搂着我,仿佛在这拥抱中昏厥了似的。
  但是问题毕竟是,这歇斯底里总归要过去的。于是(要知道,我写的是极端丑恶的真实),我趴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我那蹩脚的皮靠垫里,我开始慢慢地、隐隐约约地、不由自主地,但是又克制不住地感觉到,我现在已经没脸再抬起头来直视丽莎的眼睛了。我为什么感到羞耻呢?——我不知道,但是,我感到羞耻。我惊悸不安的脑子里还忽地想到,现在我俩的角色全变了,现在她成了英雄,我倒不折不扣地成了那天夜里(四天前)她在我面前充当的那个受尽凌辱和受尽压抑的角色……当我趴在沙发上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到了这一切!
  我的上帝!难道我当时竟羡慕起她来了?
  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还无法断定,而在当时,当然,较之现在,我就更理解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主宰别人和暴虐地对待别人,我就活不下去……但是……但是,要知道,空谈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的,因此不必空谈。
  然而,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抬起了头:迟早总得把头抬起来吧……唉,我至今还坚信,正因为我羞于抬起头来看她,所以当时在我心里蓦地燃起另外一种感情……一种统治感和占有感。我的眼睛猛地一亮,燃起了欲火,我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当时我多么恨她,又多么想占有她啊!这两种感情在彼此增长。差点像是报复!……她的脸上先是流露出一种困惑,甚至类似恐惧,但转瞬即逝。她兴高采烈而又热烈地搂住了我。
  10
  过了一刻钟,我非常不耐烦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还不时跑到屏风旁,从缝隙里张望丽莎在做什么。她坐在地板上,头靠在床上,想必在哭。但是她仍旧不走,这就激怒了我。这一回她已经全知道了。我彻底侮辱了她,但是……就不必说了吧。她明白,我的欲火冲动不过是报复,是对她新的侮辱,方才我只是近乎无对象的恨,现在又加上了一种对她本人的、充满忌妒的恨。话又说回来,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清楚地明白了这一切;不过她完全明白我是个小人,主要是我没有能力爱她。
  我知道有人会对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像我这样既坏又傻;说不定还会加上一句,不可能不爱她,起码不可能不珍惜她的这片痴情。为什么不可能呢?首先,我已经不能够再爱了,因为,我再说一遍,我的所谓爱就意味着虐待和精神上的优势。我一辈子都无法想像还能有与此不同的爱,甚至有时候我想,所谓爱就是被爱的人自觉自愿地把虐待他的权利拱手赠予爱他的人。我在自己地下室的幻想中想像的所谓爱,也无非是一种搏斗,由恨开始,以精神上的征服结束,至于以后拿被征服的对象怎么办,我就无法想像了。再说这有什么不可能呢,我已经道德败坏到这样的地步,我已经不习惯见到“活的生活”了,【“活的生活”这一提法在19世纪的俄国文学界和政论界很流行,常见于斯拉夫主义者的笔下,屠格涅夫和赫尔岑也曾用过。其含义可参考《少年》中韦尔西洛夫的话:“这儿说的生活不是想像的,也不是虚构的……这种生活一定十分单纯,极其平常,人们每日每时都能见到……”】方才我还想责备她和羞辱她,说她来找我是为了听我说“可怜的话”;而我自己居然没想到,她此来根本不是为了听我说“可怜的话”,而是为了爱我,因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爱就是全部复活,爱就是全部再生,不再堕落(不管是怎样的堕落),全部新生,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话又说回来,当我在屋里跑来跑去,在屏风后窥视她的时候,我并不十分恨她。我只是因为她在这里感到难受,感到受不了。我希望她销声匿迹。我想要“安静”,我想要一个人呆在地下室。由于不习惯,“活的生活”使我感到一种压力,甚至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是又过去了几分钟,而她还是没有站起来,仿佛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中。我也太没良心了,竟过去轻轻地敲了敲屏风,想给她提个醒……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从原地站了起来,跑过去找自己的头巾、自己的帽子和皮大衣,倒像她急于要离开我,逃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两分钟后,她慢慢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心情沉重地看了看我。我恶狠狠地微微一笑,不过笑得很牵强,为了礼貌,随即避开了她的目光。
  “别了。”她向门口走去时说道。
  我突然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一只手,掰开她手指,塞进……然后又握上。接着又立刻转过身去,尽快跑到另一个角落,起码可以不看见……
  我本来想立刻撒个谎——说我这样做是无意的,是一时忘乎所以,张皇失措,是犯傻。但是我不想撒谎,因此我只好直说,我掰开她的手,塞到她手里……是一种恶意的嘲弄。当我还在屋里跑来跑去,她还坐在屏风后面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但是我可以肯定:我做出这种残酷的举动,虽然是故意的,但不是出自内心,而是由于我的恶劣的脑袋。这个残酷的举动是我故意做出来的,纯属异想天开,故意捉弄,十分迂腐,甚至我自己也立刻后悔不迭——起先为了看不见,我躲进一个角落,后来我又带着羞耻和绝望跑出去追丽莎。我推开通过道屋的门,开始倾听。
  “丽莎!丽莎!”我向楼梯上喊,但是不敢大胆喊,而是压低了声音……
  没有回答,我觉得我似乎听到下面楼梯上有她的脚步声。
  “丽莎!”我又比较响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但是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楼下关得很紧的那扇通大街的玻璃门嘎吱一声沉重地打开了,接着又砰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响声一直传上了楼梯。
  她走了。我沉思着回到了房间。我心头感到非常难受。
  我站在桌旁,站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旁,失神地望着前面。过去了大约一分钟,我突然打了个寒噤:在我的正前方,在桌上,我看到了……总之,我看到了一张揉皱的蓝色的五卢布票子,也就是一分钟前我让她握在手里的那张票子。肯定是那张票子;不可能是别的票子;我家也没有别的票子。可见,当我躲进另一个角落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票子扔到了桌上。
  那又怎么啦?我早该料到她会这样做的。我早该料到了?不。我这人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实际上我是那么不尊重人,甚至我都想像不到她会这么做。这,我受不了。顷刻间,我像发疯一样,急忙跑去穿衣服,仓促间随便披上了一件什么衣服,就急忙冲出去追她。当我跑上大街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走出二百步。
  大街上静悄悄的,在下雪,雪几乎垂直落下,在人行道和空旷的大街上好像铺上了一只大枕头。没有一个行人,也听不到一点声响。街灯在忧郁地、无益地闪烁着。我跑出去二百步,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她上哪去了呢?我追她想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向她下跪,因忏悔而痛哭流涕,亲吻她的脚,求她原谅!我想做的也就是这个;我的心整个儿都碎了,我永远,永远不会漠然地想到这一刻。但是‘我要干吗呢?’我不由得想道。难道因为我今天亲吻了她的脚,明天也许我就不会恨她了?难道我能够给她幸福吗?难道我今天不是第一百次地再次认清了自己的价值吗?难道我不会把她折磨至死吗?”
  我站在雪地里,凝视着白茫茫的雪夜,想着这事儿。
  “倒不如,倒不如,”后来,已经在家里了,我幻想道,我用幻想压下了心头的剧痛,“倒不如让她现在把这屈辱永远带走的好?要知道,屈辱能荡涤一切:这是一种最厉害、最痛苦的意识!明天我就可能用自己的所作所为玷污她的灵魂,使她心力交瘁。而现在这屈辱将永远不会在她心中泯灭,不管将来等待着她的污浊多么可憎——这屈辱将会用……恨……唔……也许还有宽恕……提高和净化她的灵魂……话又说回来,这一切将会使她心头轻松些吗?”
  说真的:我现在要给自己提一个无聊的问题:什么更好——廉价的幸福好呢,还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说,什么更好?
  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家里,内心痛苦得差点活不下去,我精神恍惚地想了许多。我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大的痛苦和懊悔不迭;但是难道还能有任何怀疑吗,我跑出家后,难道就不会在半道上再回来吗?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丽莎,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我还要加上一句,尽管当时我差点没有烦恼得病倒,但是对于那句屈辱和恨将会带来什么好处的空话,我还是感到很得意,而且得意了很长时间。
  甚至现在,过去了如许年,一想起这一切,我都感到非常不舒服。现在有许多事我想起来都觉得难受,但是……写到这里是不是该结束我的这部《手记》了呢?我觉得我动手写这部《手记》,就犯了个大错误。起码,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一直感到很可耻:由此可见,这已经不是文学,而是改造犯人的刑罚。要知道,比如说,讲一些冗长的故事,描写我怎样独处一隅,因道德败坏,环境缺陷,在地下室里脱离活的生活以及追求虚荣和愤世嫉俗因而蹉跎了一生——说真的,这也太没意思了;小说里应当有英雄,可这里却故意收集了反英雄【反英雄,或译非英雄,非主人公。】的所有特点,而主要是这一切将给人以非常不快的印象,因为我们都脱离生活,大家都有缺陷,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毛病。甚至脱离生活到这样的程度,有时候对真正的“活的生活”反而感到某种厌恶,因此当有人向我们提到它时,我们就会觉得受不了。要知道,更有甚者,我们几乎把真正的“活的生活”当作就是劳动,几乎就是在衙门里当差,我们都暗自同意,还是照书本上做为好。有时候我们干吗要蝇营狗苟,干吗要胡闹,干吗要孜孜以求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干吗。如果按我们那些乖戾的要求照办不误,我们只会更糟。嗯,你们不妨试试,嗯,比方说,你们不妨多给我们一些独立自主,给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放开手脚,扩大我们的活动范围,放松对我们的监护,那我们……我敢肯定:我们会立刻请求还不如回到有人监护的情况为好。我知道,你们也许会因此而生我的气,向我嚷嚷,向我跺脚,说什么“您说的是您一个人和您在地下室的那帮穷光蛋,因此不许您说:‘我们大家’。”对不起,诸位,要知道,我并不是用大家二字为自己辩护。至于我本人,要知道,我不过是在我的生活中把你们都不敢实行一半的事发展到极端罢了,而且你们还把自己的怯懦当成了明智,你们自欺欺人,并以此自慰,因此较之你们,我可能还多一些“活气”。请你们用心看看!要知道,我们甚至都不晓得,现在这活的东西在哪儿,它是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们假如撇下我们不管,叫我们离开书本,我们就会立刻晕头转向,张皇失措——不知道加入哪一边,遵循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了?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个真正有自己血肉之躯的人都感到累,引以为耻,认为是耻辱,竭力想做一个并不存在的泛人。我们都是些死胎,而且生我们养我们的人早就不是那些有生气的父辈了,可我们却喜欢这样,越来越喜欢。我们的兴趣越来越浓。很快,我们就会设法让思想把我们生出来。但是够了;我不想再写《地下室》了……
  不过,这位奇谈怪论者的《手记》写到这里还没写完。他忍不住继续秉笔直书。但是我们倒觉得也可以到此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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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记》译序 胡明霞
  《地下室手记》(1864)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里程碑,是他晚期重要作品中的第一部,是一部承前启后的宣言式的中篇小说,也可以说,是他以后成熟的五部长篇小说(《罪与罚》、《白痴》、《群魔》、《少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总序。这样一部作品,其哲理之深刻,思想之深邃,结构之奇特,怎样估计都不为过分。可是这部作品,长期以来,却受到人们的冷落,甚至贬斥。
  其因盖出于高尔基在第一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的报告。高尔基说,《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型,社会堕落者的典型”;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这一人物是“带着一种为了个人的不幸与苦难,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迷恋而不知餍足地实行复仇的人的胜利心情”。接着又说:“人们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真理的探求者。如果他真的探求了的话——那末他是在人的野兽的、动物的本能里找到了真理。而且不是为着驳斥,而是为着辩护才找到了它。”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地下室人”是文学形象,“地下室人”的观点并不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也将自己的一些思想感情加诸他所塑造的这一人物身上,但他毕竟不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艺术特色:把人物放在主体地位上与其进行对话,使小说具有许多独立的声音;作者在讲主人公的故事,但用的却完全是主人公自己的语言和概念。把“地下室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同起来,并非自高尔基始,俄国文学史上已不乏先例。
  其次,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并不是“社会堕落者的典型”,而是当时多数俄国知识分子的典型。1875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少年.代序》的草稿中写道:“我引以自豪的是,我首先塑造了真正的俄罗斯大多数人,而且首先揭露了他们的丑恶和悲剧的一面。他们的悲剧就在于认识到自己的丑恶……只有我一个人描绘了地下室的悲剧,它表现为内心痛苦,自我惩罚,意识到美好的理想而又无法达到它,而主要是这些不幸的人深信,大家都这样,因此也就不值得改弦易辙了!”最后,他又说,“造成蛰居地下室的原因”在于“自暴自弃,不相信共同的准则。‘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
  “地下室人”的恶、“地下室人”的卑劣,不是出于他的本性,而是因为那个万恶的社会。请看,“地下室人”最后痛心疾首地说:“他们不让我……我没法做一个……好人!”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碎的哀号啊!
  鲁迅说得好:“凡是人的灵魂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地下室人”贫穷孤独,蛰居在彼得堡的一间地下室里。他原是一名失意的穷官吏,历经坎坷,受尽屈辱,遭人歧视,心中积淀了太多的怨恨。他思想发达,洞察一切,愤世嫉俗。可是他又生性软弱,既无力改变世界,又无力改变自己。因此对外界的种种压力只能逆来顺受,甚至同流合污。他向往“美与崇高”,可是又偏偏净做坏事。他想张扬个性,追求个性自由,可是他向往的却只是随心所欲和为所欲为。他认识到自己的卑劣,却又甘心堕落。他思想发达,却贬低理性,宁可做个丧失理智的疯子。何以故?也许仍旧是我国的古训说得好: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意识到的东西太多了——也是一种病,一种真正的、彻头彻尾的病”。
  诚如一位俄罗斯学者所说,“地下室人”就是俄国的哈姆雷特。不过这哈姆雷特不是丹麦王子,不是俄国的地主或贵族,而是一名俄国的穷官吏或平民知识分子,是一只“具有强烈意识的耗子”,是“懦夫和奴才”。
  此外,“地下室人”也是俄国“多余人”形象的一种变形。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曾在《时代》杂志发表《地下室手记》第一部分的脚注中指出二者的联系,并把这一类型的多余人称为“反英雄”。所谓“反英雄”就是“非英雄”,集对立的两极于一身,合二而一。这也是“狂欢化”人物形象的典型特征。我认为,《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和德米特里也可称之为这类“反英雄”。
  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人,都有一种精神美,行为高尚(虽然不乏骄横恣肆),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却道德败坏,行为卑劣。多余人言行脱节,“地下室人”却是秽行不断,眠花宿柳,宿妓嫖娼。他满口“美与崇高”,可是却净做坏事。《地下室手记》实际上就是《多余人自白》。“地下室人”曾这样谈到他自己:“一个思想发达的正派人,如果没有对自己的无限严格的要求,不是有时候蔑视自己达到憎恶的程度,那这个人就不可能有虚荣心。……我是一个病态的思想发达的人,一如当代思想发达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样。”这是一个敢于把自己叫做蛆的伟大的蛆。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类悲剧性的处世态度乃是某些“优秀的”多余人的典型特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屠格涅夫的信中谈到后者的小说《幻影》时说:“……太现实了。这现实就是一个生活在我们的时代,思想发达而又洞察一切的人的忧伤,一种看得见和感觉得到的忧伤。”这话也同样适用于他自己的《地下室手记》。
  有一位俄罗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资深学者说:“《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露骨的作品之一,嗣后,他再也没有如此露骨、如此直言不讳地披露过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批判社会主义,第一次公开宣扬以自我为中心的非道德的个人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外国文学出版社)这话颇有危言耸听之嫌。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说,世界是复杂的,并不像二二得四那样简单,也没有包罗万象的、一成不变的规律可循;人也是复杂的,不是单凭教育就能改变的,因为人有个性,有自己的独立人格,有时候还有逆反心理,明知不好,对自己不利,却故意为之。因此某些人“仅仅根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拟定的“幸福体系”,只是空想,是实现不了的。我们不是也说傅立叶的学说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纲领是空想社会主义吗!难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先见之明,说了一些他心里想说的话,就犯了大错吗?!
  最后,在《地下室手记》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突出地运用了音乐中的“对位法”,即表现人们复杂心理感受的“复调音乐”或“复调小说”:用不同的方式,通过不同的人物,表现同一主题的多声部,彼此既一致而又不相一致。妓女丽莎的痛苦心理与小说主人公因横遭人们凌辱而产生的愤世嫉俗是一致的,但他的自尊心又使他由怨生恨,变得凶狠起来,又与丽莎的痛苦不相一致。人心就像大海一样广袤无垠而又深不可测。
  人心的深,人心的苦,人心的无奈与悲剧,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2001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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