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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女

_2 松本清张 (日)
  这里详述了起诉理由。除此之外,还有现场戡查报告、鉴定报告、搜查报告、查证报告、审讯记录、供词、各证人陈述、判决书、律师辩护要点等等足足一大摞。
  大冢钦三在家,一手伸向火盆,抽着烟细读公文。在事务所里,大冢趁工作空隙,把案卷从皮包里掏出来粗略地看过一遍。不用说,这桩案子得不到一文钱的报酬,也没有受人之托。而且,被告已经死亡。在事务所,奥村事务员每当有事来办公室,总是对桌上摊着柳田正夫的案卷瞟上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私下里,奥村对那些年轻的律师们说:“老头子也真那个,对死人的案子却那么有兴趣。这么忙还操那份闲心思。”话里头真有点嘲笑的味儿。
  大冢对事务员奥村多少有点顾忌,因此,近来他决定在自己家的书房里阅读案卷。妻子进书房送来红茶说:“你太忙啦。”
  妻子芳子是大冢钦三恩师的女儿。恩师是司法界的老前辈。芳子从小就了解她父亲的工作,对案子方面的事从不愿多嘴。她只看了一眼案卷,见丈夫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棒,就默不作声地走出书房。她绝没有察觉到丈夫在尽着义务细细地研究着已死去的被告那个案子。
  在大冢钦三耳边,不时响起从事务所阴暗的楼梯口传来的那位九州少女僵硬的脚步声。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的啊。”那喃喃地说着的话音和少女苍白的面容还留在自己脑海里,仅仅如此,还不足以使他激起从九州调来这么一大堆文书的念头。
  “家兄在一审中被判决死刑。不服上诉,在二审中死于F狱中。”这句话在大冢心里留下了伤痛。那位姑娘因为她哥哥被判死刑,上诉之时死在牢里,所以她认定这跟判处死刑没什么两样。似乎她还在谴责自己:正是因为你为了费用拒绝了这个案件,就招来这个恶果!
  如果要推卸责任的话,也仅如此而己。出庭的律师是法庭指定的。但是,从大冢熟识的堀田口中得知,那位担任辩护的律师并不是很有能力的。这又使大冢钦三受到一击。心里直后悔:要是自己承担的话,被告说不准有救。这跟一个高明的大夫不肯给患者医治,结果病人就死在庸医手里一样,现在回想起来真不是个滋味儿。
  当时,为了急着赶去川奈跟河野径子见面,心里很不耐烦,顾不上细听那个委托人——少女的叙述就一口回绝。如果不是那么凑巧要赶时间去约会的话,大概会细细听一听那桩案件的大致情况,也许会发现什么破绽,自己很可能会着手经办这个案件也未可知。过去他所接受的那些不取分文的案子,大多是这么引起的。然而,那位姑娘的哥哥究竟是不是清白无辜的,心中无数。大冢钦三把一审记录从九州借来,是想看一看在审判中有没有破绽,如果没有的话,自己心里也好放下块石头。由于当事人已死亡,也无权再飞往九州去调查证人。光翻阅当时的记录,可以说并没有很大的希望。但是,不妨这么看着,能安慰自己也就满意了。至少可以断定当时回绝委托,并不存在跟河野径子在道德上那种负罪感。大冢钦三钻进一份份堆积如山的材料中细细地搜索着。
  现场勘查报告
  对嫌疑犯柳田正夫的抢劫杀人案现场勘查如下: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K警署
  司法巡查部部长 福本广夫
  一、现场勘查日期: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五十分。
  二、现场勘查地点:
  K市XX街渡边菊家及其住房周围。
  三、现场勘查目的:
  为收集抢劫杀人案证据以及弄清本案有关情况。
  四、现场勘查时的证人:
  1、被害者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
  2、……(略)
  五、现场勘查经过:
  本案现场为渡边菊的起居室。
  1、现场室外所见:
  现场的房屋是平房,大门朝南开,是座宽X米,深X米的木结构房屋。正门临街,后门与邻屋的木板栅栏相接,其间有半米来宽的空隙,经过三幢房屋径直通往马路。勘查时,后门紧闭,门内插上门栓。正门有两道,勘查所见,外道门敞开,仅里道拉门关闭着。
  2、室内现状:
  室内面积有八叠。西墙放着一只衣柜。勘查时,见衣柜上第二和第三只抽屉半拉开,露出了被翻腾过的衣物,抽屉歪斜着,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衣柜下部有两扇门,左门被撬开锁,右门未见破坏痕迹。离衣柜四十公分的榻榻米①上有血迹。室内近中央处有一只长方形火盆,离此向南五十公分处榻榻米也有血迹。火盆架上放着铁制水壶,水壶向西倾斜三十度左右。火盆中的灰已被水浸湿,榻榻米上也扬满灰末子,但隐约可见曾用什么东西掠过的痕迹。勘查时,尸体已送解剖。
  (①榻榻米:铺在地板上的草垫或草席——棒槌学堂注)
  现场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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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冢钦三细细看了这份现场勘查报告,又阅读了尸体鉴定书。
  一、解剖尸体的生前名:渡边菊〈六十五岁〉
  二、尸体外表检查:身长1.50米,体质衰弱,可见轻度营养不良。背部有明显死斑。颈部、胸部、腹部及四肢均无外伤。检查后认为:尸体后脑偏右部位有长达十公分的骨膜挫伤,前额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向右斜达四公分的挫伤,左颊部位眼眶上有自上至下长三公分的挫伤。
  三、尸体内部检查:切开头皮可见与外表基本一致的挫伤。后脑骨偏右处有鸡蛋般大小的轻度内凹骨折。前额左侧有拇指般大小的皮下出血点,未见骨折。左颊及皮下肌肉也有基本相同的出血点。除去头盖骨后,可见与前基本一致的内凹骨折,右大脑膜上有十公分X八公分X二公分的血肿。 摘去脑髓后在左大脑底部也可找到受打击痕迹。
  四、沿腹部中线剖开后见左第三肋骨有不完全性骨折,其周围肋间有轻度出血。左右胸腔内未见其他特殊变化。
  五、死因:头部受外来打击,形成脑膜外血肿压迫脑部致死。
  六、自杀与他杀鉴别:他杀。
  七、死亡时间:推断自解剖开始(三月二十日下午三时三十五分)计算,死者已死亡十七小时。
  八、凶器的推断及伤害方式:用无尖刃钝器打击后脑偏右部位、前额及左颊造成伤害致死,诸如铁棍、樫木棍之类形成伤害。后脑偏右部位挫伤骨折,是当受害人向前扑倒时给予猛击造成,前额及左颊部位的挫伤,是被害人仰面倒下时从正面猛击所致,同时,还殴击了左第三肋骨周围部位。
  九、血型:O型。
  十、其他参考事项:无。
  昭和XX年三月二十日
  F县警察总部刑事部鉴别科
  军事值勤医师  铃木 荣
  另外还有两份鉴定报告:一份是鉴定被告柳田正夫在十九日夜所穿裤子折边上沾有血迹的血型为0型,与被害人血型一致。被告本人血型也是0型。收取衣柜上指纹经鉴定与被告指纹完全一致。沾在裤子折边内的灰末经鉴定与现场由长方形火盆内洒落到榻榻米上的灰末成份完全一致。另一份是医师的精神病鉴定报告,确认被告犯罪时并无精神失常症状。
  大冢钦三点上支烟沉思起来。现场的指纹和被告当夜穿的裤子折边上沾有的血迹,都对被告柳田正夫极为不利。被告当夜闯入被害人渡边菊家,沾上了被害人血迹这一事实难以动摇。这一点从检察官的起诉书和他本人陈述来看都能得到证实。那么,被告柳田正夫对此又是如何申辩的呢?
  第一审中,柳田正夫作了这样的陈述:
  第一审案卷
  抢劫杀人案出庭人:柳田正夫
  被告对案件的陈述:
  一、起诉书中有以下几点与事实不符
  1、我在昭和XX年九月前后,向渡边菊以月息一分借了四万元, 实际所得是三万六千元。还立下偿还期为十二月底的借据。这以后仅付过两个月的利息,没能归还本金。从今年二月起,渡边菊屡屡追逼欠债,这是事实。
  2、三月十九日夜十一时左右,我去了渡边家,因为前一天晚上跟渡边菊说定,第二天晚上定来付清两个月的利息。然而当天晚上,并没能筹到款子,而是去向渡边道歉求得原谅,并非为杀害渡边菊、取回自己的借据而去。
  3、我到渡边家,见大门敞开,里面的拉门关着,屋内有灯光。我以为阿菊婆还没睡下,正在等我,心里过意不去,叫了两三声:“晚上好。”但是没听见动静。我想阿菊婆年纪大了,也许在打盹儿吧。于是,把拉门扯开,见左边八叠那间屋门拉开着,走到门口一瞧,只见渡边菊躺在衣柜边仰天睡着了。我想她果真是睡着了,喊了几声,不见她醒来。瞧见火盆上的铁壶歪斜着,开水都溢了出来,榻榻米上满是洒落的灰末。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仔细一看,榻榻米上有流着红颜色的东西,原来是血!再瞧瞧,渡边菊脸上也淌满血。我才知道出了事,心想得赶快报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菊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是被人杀死了。转而一想,警察来搜查的话,我的那份借据就会公布于众,大冢都会知道我借高利贷这件事。这样,无论在学校、家长会还是社会上,我都没脸见人了。心里一下子升起个念头:何不乘机拿走我那份借据!我就脱了鞋踏进房间。可是,阿菊死去的模样叫人毛骨悚然,我猛然明白准有凶手在我来此地之前杀死了阿菊,对自已眼下的危险处境感到害怕,不由得想赶快逃跑口突然又想:不行,不行,那张借据留着对自己更加不利。我啄磨着那张借据准在阿菊平时放贵重物品的衣柜下端的小橱门里,于是我在已被撬开锁、打开着的左面那扇小橱门里找到一叠借据,从中抽去自己那张,出大门回了家。那张借据当晚在自己公寓前的广场上烧掉了。根据以上事实,我并没象起诉书中说的那样,用樫木的顶门棍打死阿菊,更没有为了装成强盗抢劫模样,把抽屉拉开翻乱衣物。裤子折边上的灰和血迹,我想是我跨进房内在衣柜前走动时沾上的。进屋时,还见到火盆边放着小陶壶、茶叶筒和两只茶碗,还有两只待客用的坐垫,也许阿菊是为我准备着的。
  审判长:被告,你见过这根樫木棍吗?〈审判长对被告出示了第二号物证〉
  被 告:没见过。
  审判长:那么,你见过它吗?〈审判长出示了第三号物证——渡边菊保存着有欠债户姓名的一叠借据〉
  被 告:见过。这是渡边菊放在衣柜小橱门里的。我打开橱门,取出了您所拿的这叠借据,从中先抽去我名下写有四万元的借据,其余的我又放回原来的地方。
  审判长:这个你见到过吗?〈审判长出示了从被告住处查得被告在三月十九日穿过的裤子〉
  被 告:是我的。这是三月十九日我去渡边家穿的裤子。第二天,我见裤子折边处沾有血迹,怕招来嫌疑,所以把它藏在房间的天花板里,后来被警察搜到。
  第一审中,被告柳田正夫作了这样的供述。
  大冢钦三思忖,柳田的供述也有一定道理。就是说,柳田在三月十九日这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去渡边菊家的时候,渡边菊已被人杀害,他裤上附有的血迹和灰末也由此而来。然而,这似乎又过于偶然。验尸的结果也说死于十九日晚十一时左右,而柳田供述正是这个时候到渡边家。那么,在柳田到达渡边家的前一刻,凶手正好来此杀了渡边,竟有如此巧合?柳田正夫是个小学教员,他懂得裤上的血迹和灰末,还有衣柜上的指纹都是无法抵赖的证据,所以才编出谎言来弥补自己的破绽?大冢钦三见过有些智能犯往往用这种狡辩来开脱罪责。
  那么,柳田被捕后,在警署最初的审讯中,又是怎样为自己申辩的呢?大冢钦三看了看当时的审问记录,这倒跟法庭上的供述完全相同。柳田正夫开始承认自己的杀人罪,是在警方第一次审讯之后的第六天。
  当时柳田的供述是这样的:
  第九次审讯报告
  嫌疑犯 柳田正夫对我作了如下供述:
  一、以前审讯中,我曾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坚持说她是被他人所杀。在警方的充分调查下,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为此,今天我陈述的才是真正的事实。杀害渡边菊的是我,这是真的。
  二、去年九月,我在路上失落了从学生手中收来的学习旅行费用三万八千元之后,由于无法赔偿,又没法偿还从渡边菊处借来的四万元,加上渡边菊屡屡催逼欠债,使我陷入困境。这些都是我以前所陈述过的事实。
  三、渡边菊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每月收取高达一分的利息。当欠债到期时还没能偿还本息,她便守候在去校途中,或是来我住所当面辱骂,纠缠不休。我是个小学教师,难以忍受这种耻辱。她使我不能安心教课。我好象患上神经衰弱症似的,情绪紧张不安,对阿菊不由得怒从中来,萌生了杀意。
  四、三月十八日下午六时,我去阿菊家对她说,明晚十一点左右准定把拖欠的利息和一部分欠款送来,让她放心。第二天十九日晚间十一时光景,我悄悄地去阿菊家,见她果然没睡。火盆上搁的铁壶正冒着热气,火盆边放着茶碗,小陶壶,还有茶叶筒。
  五、当时,我进大门时见有根樫木的顶门棍竖在那儿,心想用它作凶器正称手,所以把它带进房里。渡边菊见我来了,说声欢迎,就跪起身到火盆边为我沏茶,我乘机用双手握棍朝阿菊头上狠命打去,阿菊立刻仰翻在地。又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随即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阿菊发出异样的叫声仰面倒下,再也不能动弹了。我撬开衣柜的橱门,以前就知道这里放着借据,当时从这叠借据里抽出我自已的那张,出大门逃跑了。樫木棍随手丢进附近那所庙前的空地水沟里。从阿菊家出来和回家路上,始终没被人撞见。当时,阿菊倒下时,地板震得火盆上的水壶倾歪,开水溢进火盆,扬起了灰烬。那张四万元的借据,在自己家门前空地上,我划根火柴把它烧了。这一张借据害得我好苦啊。烧毁之后,心里痛快极了。但现在回想起阿菊死得很惨,心里追悔莫及。
  司法警官警部   足立义雄于K警署
  (签名盖章)
  第十次审讯报告
  ……关于我上回供述杀害渡边菊的事实中,昨天对殴击的部位,怎么也回忆不起。今天才想起,用樫木棍第一下好象击在阿菊后脑勺上,阿菊仰天倒下后,又殴打前额部的左侧和左脸。随后好象朝阿菊的胸口揍去。我以前说没有碰过衣柜的抽屉。事实上,当渡边菊倒地后,我撬开衣柜左面小门取出借据,找到我的那张借据之后,又故意伪装成强盗抢劫现场,拉开了第二和第三格抽屉,把里面的衣物抽出一半……
  在警署,柳田正夫是这么供认的,但过后他又推翻了自己的供词。接受检察官审讯时,又变成跟法庭上作的陈述内容相同的供词。打这时起,柳田正夫又一口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的事实。
  问:你在警署为什么承认杀害渡边菊?
  答:警官把我带到一间房里审讯,当时面前有一位警察,左右各一个,身后还站一个。他们对我说:“是你干的吧?你不承认也没用。证据俱在,你交代吧!你不是有个妹妹吗,不为她想想?要不,往后麻烦事有你瞧的。”我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当时,我被弄得昏头昏脑,累极了。所以,我想让我去法庭的时候,再说出真情吧。想到这儿,我咬咬牙说了假话。……
  打这以后,柳田正夫只承认偷走借据,始终不承认杀害渡边菊这一事实。
  大冢钦三开始读起证人的陈述。证人有被告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柳田所在小学的前校长、同校的教员、住柳田楼下的房东、渡边菊的儿子儿媳等人。
  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的部分证词:
  我跟母亲的脾气合不来,我妻子跟婆婆关系也不好,所以,两年前就分开住了。不过,也没吵过嘴。我不喜欢母亲干这行当,所以也没听母亲说过她身边有多少钱,这一点我全不清楚。直到出了事,警察问我家里缺了多少钱,我一无所知。也许母亲手头会有些现钱的……
  原小学校长A的部分证词:
  柳田君是个办事认真的人,工作挺有热情,对学生也很关心。九月,他收了班里学生们积攒起来作学习旅行费的三万八千元钱,这事我知道。但他把钱丢失了,就没听人说起。后来,旅行是顺利地去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发生丢钱的事,直到案子发生以后,才知道丢了钱。要是那时柳田君向我报告的话,不管怎样,我总能凑足这笔不到四万元的钱。可柳田君却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责任,去借高利货,招来如此不幸,后果实在令人遗憾哪。……
  小学教员B的部分证词:
  我知道柳田君被渡边老太追讨欠债的事。渡边老太守在柳田君来校的半道上,叫住柳田君就絮絮叨叨骂个没完。这事我见过三、四回。柳田君脸色苍白地来到学校,整天变得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来……
  柳田正夫的房东C的部分证词:
  三年前,柳田君租了我的二楼。柳田君可是个老实人哪,从学校回来之后,就再也不出门,星期天,总有十来个小学生来家玩,柳田和妹妹一块儿招待他们。周围一带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妹俩可好啦。打今年的二月起,渡边老太开始上门要债了,大都在晚上。渡边一来找柳田,柳田君慌忙下楼把她带到外边去,说好长时间的话。渡边老太老是毫不客气地、粗声粗气说什么你得早日还我钱,你还欠了我好多利息。柳田君一个劲儿地道歉。每回好不容易把渡边打发走后,柳田君就会抱着脑袋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态。我觉得太难为他了,实在不忍多看一眼。我记得渡边大概来过四、五回吧。
  柳田桐子的部分证词:
  十一年前,我父亲得病死了。妈妈在八年前又患病离开了我们。是哥哥照顾着我直到学校毕业。哥哥一面干活一面读书,直到XX大学毕业后当上小学教师。我高中毕业后,进了打字训练班,学成后就进现在这家公司工作。哥哥每月工资一万一千元,我每月赚八千元。就这样,我们兄妹俩的生活倒也过得去。哥哥是个正派人,从不去寻欢作乐,也没有女朋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哥哥丢失了三万八千元的旅行费用,更不知道哥哥为了赔钱向渡边借了四万元。按说哥哥该知道我多少攒了点钱,但他准是难以开口用我的钱去还债吧。哥哥就是这么个人!要是哥哥别顾虑什么对我明说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现在,我真怨哥哥太死心眼儿。我发觉渡边常来我家,大都是我不在家的日子。有时候碰巧我在家,哥哥老是匆匆忙忙地走出门外去谈,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我心里直嘀咕,为这事也问过哥哥。那时,哥哥回答我说是渡边老太有个亲戚的孩子,为了明年考高中的事来跟他商量。可我也纳闷,为什么我在二楼家里的时候,渡边老太也就不上楼。究竟搞什么名堂,我也没细想过。那当口,我要是能刨根问底地问问明白就好了。可是,哥哥在我面前却装得若无其事似的,甚至比往常显得更轻松愉快。所以,我丝毫没怀疑过什么。
  三月十九日的晚上,我发觉哥哥将近十二点才回家。那天,只见他脸色苍白,好象是累得直愣愣地发着呆。我吓了一跳,赶紧问他出了什么事?哥哥说在朋友家被灌了点酒,很难受,这么说了一句,就钻进被窝睡了。但是,我发现他身上没有一丝酒味儿,心里直犯嫌,但我也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早上,我把早饭准备好,唤醒哥哥说,要是还觉得不舒服,就多睡一会儿吧。说完我就去公司上班了。那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哥哥随后也回到家。我看过晚报,说起渡边阿婆被杀均事,哥哥说他也看到这个消息了,显得并没有兴趣,坐到桌边给学生的试卷评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哥哥是故意避开我。过了两天,哥哥被警署拘捕,当我听到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只觉得天昏地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不信哥哥会杀死渡边阿婆。哥哥这样的性格是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哥哥承认拿了借据,从十九日晚上的异常神色来看,我相信有这么回事。可是,我绝不相信哥哥会杀人……
  大冢钦三耳边回荡起姑娘的话声,那是好久没听到过的执拗的声音,那专注的神态全在这证词的字里行间涌现出来。大冢钦三一边抽烟一边阅读这些案卷,手撑着脑袋沉思着。不光在自己书房里,连在事务所里也抽时间研究案情。当然,要对这些案卷理出个头绪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大冢律师很忙,日常事务堆积如山,还有几桩案件的出庭日期迫在眉睫,为了及时做好准备,常常干到深更半夜。在繁忙之际的空隙里,还要翻阅柳田杀人案那份厚厚的卷宗,所以一时也看不完。而且,不能只翻阅一遍,还得细细反复看上几遍,将一些细节记住、消化,而后变成理论,从中找出别人不易发现的矛盾来。
  然而,大冢律师觉得在柳田的案子里,似乎很难找到检察官所下的结论有何失误之处。物证收集得很充分,有柳田正夫在现场的指纹,沾上被害者血迹和现场灰末的裤子,还有他自供从现场的衣柜里窃取的借据,杀害渡边的动机也完全成立。这些物证、间接证据象组合成一只无缝的箱子那么具有立体感,能感觉出它所具有的份量。第一审判定有罪,未必能肯定是由于指定律师的无能。大冢钦三了解了案情的梗概,心中不由得迟疑起来。不用说,继续搞下去还是撂下算啦全是他的自由,又没有受人委任。原来就是想把案卷看上一遍,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也完全可以到此为止。总之,这是桩难以得到辩护效果的案件,案情似乎很明朗,即使自己承当这个案件,看来也不能将柳田辩成个清白无罪的人。
  柳田正夫申辩他到达渡边家时,渡边己遭害,但验尸结果断定死亡时间正是柳田去渡边家的十九日晚十一点这个时刻。如此说来,柳田到渡边家的前几分钟里,该有人潜入渡边家杀了人逃走。天下有这么巧的事吗?即使有,也必须有证据证明另外一个人比柳田嫌疑更为重大。可是,大冢看了整个案卷也没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大冢钦三想,还是把这事忘了吧,自己还忙不过来呢。既然可以不再承担拒绝那位姑娘造成的恶果,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耳边成天响着那个姑娘的叫唤声。所以,为了钱回绝姑娘的请求而带来的忧郁症却丝毫没见减轻。而且,河野径子也有意无意地参与了这桩罪恶。“先生,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柳田桐子那干涩的话中,分明流露出毫不宽恕的恶狠狠的口气。
  大冢钦三怀着满腹心事跟河野径子见了面,聊天时大冢的脸上好似笼罩着一层阴影,不时中断谈话,郁郁不欢地凝视着什么。聪明伶俐的河野径子看出大冢的异常神色。
  “先生,”河野径子那双象渗了墨汁似的大眼珠疑虑地瞧着大冢钦三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怎么啦?”大冢钦三强作笑意反问道。
  “怎么啦,你的表情象在沉思着什么。”
  “唉,这也没有法子,”律师回答说,“事情太多了。”在这件令人发愁的事情里,河野径子也有一份,当然她是不会知情的。
  “你是个功成名就的人,为了这点事还要常常愁眉苦脸吗?”
  “这个嘛……”
  河野径子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齿无声地笑了。她修长纤细的身材,即使身穿和服并肩坐着,也象穿上华丽的西服那样娴娜多姿,楚楚动人。蓦地,大冢钦三在眼前浮起径子经营的座落在银座那幢西餐馆的建筑。那是家颇有名声的高级法式餐馆。店内的设备是第一流的,价格也昂贵。是径子原来的丈夫打下的基础。只是径子经营之后,才变得眼下这般蒸蒸日上。她是个具有管理才能的女人。
  大冢钦三跟河野径子相识,还是在径子来找他商量打离婚官司的当口开始的。径子的丈夫在餐馆生意日益兴隆之后,开始寻花问柳。为此,径子无法忍受她丈夫的放荡行为。虽然丈夫对径子还有些恋恋不舍,可径子却已心灰意冷。尤其是听到那个情妇怀孕之后,径子的态度越发坚定了。当时,径子的丈夫正着手经营更大的买卖,协商的结果,同意径子提出的要求,把银座这家西餐馆折算成赡养费给她。当时这家餐馆的规模还不到眼下的一半,她丈夫打算付出七百万元。但径子不同意,她坚持要这个店。那时,大冢钦三受径子委托,为她打赢了这场官司,径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家餐馆。从此,两人开始熟识起来,两年来的交往直发展到今天这般关系。
  她的店越办越兴隆,营业完全上了正轨,即使女店主不在,生意也没什么影响。从第一流的大饭店里挖来个善于经营的经理,有条不紊地管辖着店里三十来个职员。现在,河野径子去川奈、箱根玩上一两天高尔夫球,或是在生意繁忙的夜间,跟大冢钦三去夜总会消磨些时光也全然没什么妨碍。当她反问大冢钦三,象他那么个大律师也会遇到令人烦恼的案子时,意味着她自己这么兴隆的买卖有时也会有不顺心的时候。径子这句问话,不过是为了使情人知道一下自己营业的艰辛而已。
  然而,用不了多久,终于被大冢钦三找到此案中的破绽。这只箱子无论装配得如何天衣无缝,还是找到了一条很隐蔽的缝道。这该归功于他独具慧眼的职业才能,也可以说是大冢钦三深藏于内心的一种自信。大冢钦三单枪匹马榄下了这桩已成铁案的判决,不仅仅是被柳田桐子的呼声所促动,在他心底里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有一种能干常人所干不了的自负心理,认定准能找到些破绽。常年的律师生涯形成了这种自负心理,使他获得声誉和成功,当年,正值他血气方刚,他是个敢和警察、法庭决一高低的男子汉。
  大冢钦三一下子发现这个破绽,还是去别处在不经意之中得到启发。当时,河野径子也在他身边,那是在T饭店的餐厅。那天,他接受委托会见一位企业家,这个委托人正住在这家饭店。他公事办完,打电话叫来了径子。在餐厅差不多坐满了客人。这儿外国人特别多,大冢钦三和径子坐的桌子对面,有一家子美国人在吃饭,夫妻俩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孩和一个四岁光景的男孩。在日本人的眼里看来,会觉得困惑不解:那位太太好象对孩子什么都视而不见,也不在乎;丈夫却为照料两个宝贝忙得团团转。大冢钦三不时瞧着这个情景,暗暗感到好奇。那个做父亲的不时照料着七岁的女孩,还不停地训斥她。大冢想,大概是在教她吃饭的规矩吧。奇怪的是,对小的那个却不象对姐姐那么费神。
  “嗳。”河野径子低声地唤他,“你瞧那个女孩!”径子也留意着那一家子。大冢钦三已不止一次地观察着他们。
  “那孩子是个左撇子,怪不得当爸爸的不厌其烦地纠正她呢。你瞧,这孩子右手拿刀显得那么不自在。嗳,一不留神又换了左手。”径子好奇地说。
  大冢钦三定睛一看,果然,满头黄发的女孩趁父母亲说话没留神的当口,又把拿着的刀叉换了个手,自由自在地吃起饭来。
  “西方人也讨厌左撇子哩。”径子低头瞧着自己的盆子说。
  大冢钦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用叉卷起意大利面条……其实,当时大冢律师还没能一下子领悟到这一点。那天把河野径子送到银座,让她在灯光暗淡的银行跟前下了车,然后独自驾车回家。那时,正好有一辆灯光明亮的电车在面前驶过,望见路右边有一条深暗的护城河。此刻,大冢钦三蓦地记起解剖报告上的一句话,还有写在鉴定书上的一行字:
  ……后脑偏右部位,有长达十公分的骨膜挫伤,前额稍左部位有自上而下右斜长达四公分的挫伤,左颊部位的眼眶有自上至下长三公分的挫伤……
  阿部启一把手头的事了结后,瞧了一眼印刷厂校对室里的钟,近十一点,已是深夜了。不知谁说了声今晚还挺早,一到杂志最后校对的日子,必须提前一天来工厂,回家总要过十二点。然后,有人提议去银座玩玩怎么样?三个年轻男子都不约而同双手赞成。主编和女职员都要急急赶回家去。
  副主编是中年人,笑着说了句“你们精神真足”,谢绝了邀请。三个年轻人急忙去盟洗室刮胡子。三天里连续开了三个夜车,脸上油腻腻的,沾上灰尘脸色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差不多十一点半啦,去银座还喝得上吗?可不能悠悠地喝一杯啊。”山川说。
  “没问题。这儿乘车去半个小时,到那儿十一点半,刚好赶上,还能坐到十二点过一点儿。”西本说。“我发现了新大陆,在一个小胡同里。那家酒吧一点儿也不显眼,关上大门,警察也不会注意,呆晚一点儿也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阿部启一用水冲去手上的皂沫问。
  “一个多月前。老板娘是九州人,女招待有半数也是九州来的。”
  “是吗,你是九州人?”阿部启一打量西本问。
  “是啊。”西本正用毛巾擦脸。
  “你的老家是个鱼米之乡,尽可以夸夸口。我可是生在北海道小樽那个穷地方,怎么样,今晚的酒钱你来一半吧。”
  干完工作之后的心情格外轻松。不停地干了整整一个月就为今天这个晚上。所以把什么事都丢到脑后,杂志的优劣让社会去评论吧,至于销售好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三人乘上社里的汽车往银座驶去。在西本的指点下,车拐进跟西银座相反的路。
  “怎么往那儿?”山川有点担心地说。那一带灯光昏暗,行人稀疏。
  “是啊,越往西走你口袋里的钱越少。往后就去这儿。”西本说。
  “一提九州,好象你有了后台似的。你倒挺照顾你老乡,叫我们都去光顾她们?”
  “我这个老乡客人没什么油水,所以只好尽力介绍些阔少爷去。”西本自己说。
  这家不临街的酒吧在胡同深处,拐弯处一家西服店大门边上,与着“海草”的红字招牌,还画着箭头,西本走在头里,大摇大摆地推开用樫木做的大门,紧跟在西本身后的山川和阿部进了大门才看清这是家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了胖墩墩的女店主跟三个女招待的身影。
  “您来啦!”那位胖胖的女店主对熟客西本招呼着,又对山川和阿部周到地致礼,“欢迎两位光临!”
  “请这边来。”女招待把西本他们引到没有顾客的一角。
  “好久没见您来啦。”女店主对西本笑着说。
  “忙啊。”西本接过手巾擦着脸,又把同事阿部和山川介绍给女店主。女店主又重新鞠躬行礼。
  “这儿,听说有不少九州来的女招待?”山川问女店主。
  “是啊,我是九州来的,刚来时就带了两三个同乡。打这以后,九州人越来越多啦。”
  看来,这儿有七、八个女招待。
  “西本也是九州人,要是让杂志社解雇,您就让他来这儿当见习酒保吧。”山川说。
  女店主和女招待一起哄然笑了。
  “啊,是啊。西本先生,这儿又来了个九州姑娘。”
  女店主好象想起什么,对边上一个女招待说:“信子,你去唤她来。”那个姑娘立刻去了。
  “好哇,这儿成了九州人的天下啦。”西本正说着,那位女招待带了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走近桌边。她站立在饰满洋酒、明亮耀眼的酒柜前,所以,她的面容瞧不真切。
  “理惠,你来坐这儿。”女店主挪动自己的座,让她坐下。
  “就是这位姑娘。”女店主对西本说。
  姑娘坐下来,桌上那盏圆筒形红色台灯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阿部启一此刻才看清这姑娘的面容,一见之下,不禁目瞪口呆。那是挂电话跟大冢律师事务所通话的少女——柳田桐子。
第五章
 
  阿部启一用惊讶的目光瞪着柳田桐子。
  桐子姿势很不自然地坐在女店主身边。细长圆筒形的红灯罩透出昏昏的灯光,使桐子对坐在她对面的三位客人的脸也看不清。看来她对眼下的职业还不习惯,只见她慌乱地不知该把目光投向哪儿才舒服。阿部启一的目光却与始终没离开过桐子。那低垂的眼帘,额头微微露出的青筋,细而挺直的鼻梁,紧紧抿着的小嘴,还有那稚气十足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脑海里浮起了以往的一幅幅情景。
  “姑娘,你叫理惠吗?”西本柔声问,“你也是打K市来的?”
  “是。”柳田桐子低声应答着。阿部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简直象一场梦。
  “请诸位多多关照。”女店主对西本说,随后又向阿部和山川道歉,“她初来乍到,还不太习惯哪。”
  “你头一回干这一行吧?”西本问。
  “咱们这一行哪,就是要应酬敷衍啊。”那个叫信子的女招待笑着说。她打酒吧开张起,就在这儿干活了。细高个儿,若是喜欢把和服的前襟敞得比别人开些,“是我把她从九州唤来的。”
  “噢,是你。”西本一一打量着信子和桐子两个人。
  “你们什么关系?”
  “她哥哥是我的恋人。”信子笑了,“其实也不是。从前我们两家住得挺近,所以很熟。她哥哥死了,我才叫她来这此干活。”
  “噢。没有别的亲戚?”
  “一个也没有。所以请诸位多多关照喽。”
  “真可怜。”西本说着,瞧瞧桐子,“我们来做你的后盾怎么样?”
  “你叫理惠姑娘?”
  “是。”桐子害羞地点点头。
  “但愿别让信子教坏了你。”
  “哎哟,西本先生,瞧您说的。真怪!”信子伸出双手,撅起嘴说。西本仰身大笑起来。
  这时,送来客人们点的兑苏打成士忌,桐子帮忙拿酒杯。
  “请!”干杯时,阿部启一瞅着桐子。但桐子却看着西本,从桐子的神态看来,似乎她已经认不出阿部了。
  阿部也装着不认识的样子,但心里却扑扑直跳。等待着她也许早晚会认出自己来。可是转而一想,记不起自己也是挺自然的事。打那回相遇以来已有半年多,等她打完电话,追上去约她进咖啡馆,最多,不过聊了十来分钟的话,真是萍水相逢。
  “从九州来这儿的吧?很冒昧,听到您的电话,好象令兄出了什么事?”阿部还记得那时的话题是打这开头的。
  “出了什么事?如果没什么妨碍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听?您刚才说的事只是偶然传到我耳朵里。跟您通话的是大冢先生?在日本大冢律师可是个数一数二的律师。然而,收费一向很高。您对大冢律师全然不抱希望?”
  对这接二连三的问话,桐子却固执地闭口不答,只是低着脑袋垂下眼帘,也没能看清阿部的脸。最后,她象一阵风似的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咖啡馆。阿部慌忙赶到门外,只见她已经溶进人群,也没回头打个招呼就远去了。
  桐子从九州匆匆赶到人地生疏的东京来,对仅仅说过几句话的阿部,怕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对东京只能留下点缥缈的梦。可是桐子绝没想到,阿部却已查阅过登载她哥哥——柳田正夫案情的报纸,除了当地人外,对那案件表现出如此兴趣和热忱的人,在东京可说是凤毛麟角了。而且,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柳田桐子这个真实姓名。尽管如此,阿部启一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儿会再度相逢。虽然听说这家酒吧女店主是九州K市人,能理解被这儿雇佣的女招待自然会有不少同乡,可是阿部写出好多封信,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来的那位少女,竟然在此相见,这使他一时目瞪口呆,没法相信眼前这个现实。
  “我来介绍一下。”西本说,“这位是山川君,他邻座那位是阿部君。”女店主一一低头致意,然后吩咐道:“信子,把咱们店里的名片拿来。”
  阿部启一咽了口唾沫。他想起那一回曾经给了桐子名片,后来又给她写过信,她听到阿部这姓准会吃惊地朝自己看上一眼。但没想到,桐子依然低垂着眼睛瞅着那只酒杯一动不动,好象跟客人聊天是女店主的事儿。转而一想,阿部这个姓太普通了,在日本多的是。
  “请多多关照。”女店主接过信子从账台上取来的名片,送给山川和阿部。
  名片上印着“海草酒吧 益田乃里子”。店主的名字印得小小的,就象她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长着细细的眉毛,小小的眼睛、鼻子还有嘴。
  “理惠,”女店主说,“你去看看那边的客人。”
  桐子顺从地站起来。对面包房有批客人正用吉他弹着流行曲喧闹吵嚷,女店主见他们乐得过了头,要桐子去照料一下。
  “这个姑娘真不错啊。还很纯真。”西本目送着桐子的后影说。
  阿部也望着桐子的背影,那是个熟悉的背影。那一回,这个背影就在咖啡馆里走出去,再也没回头瞧一眼,便溶进了人流中。
  “那姑娘的哥哥出了桩怪事儿,最近死了。”女店主悄声地说。
  “怪事儿?”西本伸长了脖子。
  阿部的心不由得砰砰地跳起来。女店主朝身边的信子努努嘴说:“跟她住一间房。”
  “阿信的家在哪儿?”阿部启一这下开了口。
  “嗳,嗳,怎么你也有兴趣?真难得。”西本挖苦道,“你这儿来得勤快点儿,就会告诉你的。信子姑娘,我说的是不是?”西本说完,信子笑了。
  “阿信,你让这姑娘住一块儿,要是把你相好带进家里,可不方便哪。”山川挪揄道。
  “哎哟,我可没这事,所以也不怕。”
  “你胡说。”西本说,“前些日子,我看见你跟一个英俊小伙子肩并肩一块儿散步。”
  “哟,西本先生你别瞎说。”信子揍了西本一拳,引得大家都笑了。
  一看表已经过十二点了,有的女招待躲在不惹眼的角落里做回家的准备。
  “啊,该回去了。”西本说。
  阿部望见那间包房里闪过柳田桐子的背影。看来有些客人还赖着没走,不时听见阵阵歌声。阿部他们站起来,女店主马上喊:“理惠,客人们要走了。”
  西本走在前,随后是山川和阿部。店主加上信子和桐子两个女招待把他们一直送到胡同口。直到分手,柳田桐子也没瞧一眼阿部启一。当着众人面,阿部启一没法跟桐子搭话,牵肠挂肚地跟在西本和山川身后上了车。车开动之后,喝得微醉的这三人一路上又说又闹。阿部启一寻思,打算明天单独跟桐子见个面。
  第二天晚上八点光景,阿部启一拿出那张“海草酒吧”的名片,看了号码拨起电话。电话接通,他请理惠姑娘来听电话,对方竟奇怪地又问了一遍。原来桐子初来乍到,以为不会有什么熟客给她打电话。
  “我是理惠。”电话里传来桐子那熟悉的声音。阿部心里不由得有点激动。
  “是理惠小姐吗?我是阿部。昨晚我们三人很晚去的……”
  “唔。”理惠的答话分明很冷淡。
  “很早前我曾经在东京见过你,你还记得吗?”阿部听不见桐子回答,以为她挂断了电话。不一会电话里响起了音乐声。
  “我记得。”桐子停顿一会儿清晰地说,真出乎阿部的预料。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你一进酒吧,我就认出来了。”
  阿部还以为桐子始终没认出他来,现在看来真有点儿蠢。说不定昨天晚上桐子比阿部更早认出对方来也未可知。但直到分手,她还装得若无其事,真象今年春天那回在阿部面前倏然离去那种作风。
  “你,认识我?”阿部的话有点结巴,“那样就好了。我寄到九州给你的信收到了吗?大概看过了。”
  桐子又沉默片刻,干巴巴地说:“是的,我看过了。”
  “就为这事,我想见见你。酒吧说话不方便,你们店附近有家咖啡馆,请你明天五点到那儿见面,行吗?”
  决定五点,是因为酒吧女招待这个时候刚上班。
  “恐怕不行。”桐子说。这是阿部估计到的托词。
  “就十分钟,只想见一见你。关于令兄的事,我己经调查过了。当然,这跟杂志社毫无关系,也不足我对这事好奇,因为我也相信令兄是无罪的。还想向你了解些更详细的情况。”阿部充满热忱地说。
  桐子默不作声。然而,这一回却是象在思考什么似的、迟疑不决的沉默。电话机里不绝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吉他声。
  “这很难办啊。”电话里响起桐子的回答,听口气却不象刚才那么强硬。
  “怎么说都不答应吗?”阿部心想还得再加把劲。
  “是。”桐子说,“再见了。”
  桐子打声招呼挂断了电话。阿部耳边久久回想着最后那句告别声。阿部想既然如此,那就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非见上一面不可。阿部也固执起来。他一心想弄清案件的真相,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那时,桐子对着电话嚷:“我哥哥是无罪的!”从阿部的直觉判断,他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阿部就是这个脾气,一打定主意,就急不可耐立刻想干。校对结束之后第二天是休息,阿部焦躁不安地打发时光,他看了一场兴味索然的电影,又无聊地跑了一两家酒吧,好容易挨到十一点半。“海草酒吧”地处银座地带的冷僻角落,附近有许多大楼都没灯光,显得格外暗黑。阿部伫立在胡同口对面马路边,背后是幢银行大楼,正好隐没自己的身影。当他抽上第三支烟的时候,见胡同口走出好几个女招待的姿影,阿部踩灭纸烟,定睛细看:一共有五个女招待,三个走在前头,一路嘻笑打闹着走了,后面两个就是信子和柳田桐子。无论怎么暗黑,阿部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桐子的身影。阿部从大楼的暗处走出,他早就计划好,要不露痕迹装作从哪儿回家的路上偶尔撞见的。看来,信子在一旁更好,他们俩住在一块儿,桐子又是来东京投靠信子的,邀了信子,桐子也只好跟着去。眼前这两个女人站住了,信子对桐子在说什么。这时,阿部出现在她们面前。
  “嗳。”阿部故意先向信子打招呼,“你回家啊?”
  “哟,”信子转过身,凭借着街灯的光亮瞧见阿部,很快地认出是昨天晚上西本带来的那位客人,立即很热情地回礼。“昨天晚上,多蒙照应。”
  桐子显出惊讶的神色,但只得随着信子低头致意。阿部心想,机会来了。
  “店刚打烊?”
  “是啊。”信子回答。
  “我晚到了一步啦。”
  “那么,明天晚上请早点儿光临。”信子用老练的口气笑着说。
  “我特意赶来,就在这附近喝点儿茶吧?理惠小姐也同去,行吗?”
  “谢谢!不过,我今晚还有点事……”信子微笑着说。
  “哎哟,你是不愿赏光啊。”
  “不,不是那么回事,刚才我还跟理惠说来着。理惠,你怎么样,陪这位先生去吧?”信子瞧着理惠,但理惠好象很为难似地耷拉着脑袋。
  “这是西本君的同事,不会有什么事的。”
  “哎哟,你的包票打得真有趣。”阿部笑了。
  “这说的是实话,要是那些不三不四的客人,我才不会把理惠留下来呢。这是阿部先生。那么,理惠就拜托您啦!”
  “没想到全仗着西本君的面子呀。”阿部有点自我解嘲地说。
  信子要把理惠交托给阿部的缘由,不一会就明白了。这时驶来一辆出租汽车在三人身旁戛然停下,车门打开,见里面坐着位乘客,并没下车,只是起身子挪到门边向信子招招手。
  “信子。”声音虽低,但听得出是位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信子朝那儿点点头,又向阿部和桐子说声“失陪了”,提起衣裙钻进车里。坐在车里的青年把身体往里移了移,信子随手把车门“砰”地关上。阿部无意中透过车窗看了一眼车里的那位小伙子,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看清是位二十七、八岁光景的青年。可对方发觉阿部的视线,把脸扭了过去。信子伸出手挥了挥。那辆车亮着着红色尾灯,拐个弯消失在昏暗的街头。
  一瞬间,阿部呆呆地伫立着,桐子也站在一旁。街上已没有别的行人了。
  “那个小伙子是信子的恋人吧?”阿部想找个话头,来解除一下桐子的戎备心理。
  “嗯,我不太清楚。”桐子的回答很暧昧。
  阿部迈开步,桐子犹犹豫豫地跟了上来,阿部这才算放下心。
  “这个人在哪家公司做事?也是你们店里的客人?”阿部走着,还把信子的那个恋人当作话题。因为方才见那人穿了件讲究的西装大衣,这也是为松弛一下紧张气氛而故意东拉西扯地说着。
  “不,不是客人,是我们店里老板娘的弟弟。”
  “噢。”阿部做出副意外的神情,其实他对此毫无兴趣。这时,已经走到一家灯火明亮的咖啡馆门前。阿部用肩推开门,桐子正象他希望的那样跟了进来,阿部这时心里才落下块石头。
  大冢律师查阅了柳田正夫杀死放债老妪一案的卷宗之后,发现了一些疑点。在现场勘查报告中,有这么一段话:
  这间面积为八叠的房间,西墙放着一只衣柜。勘查时,见衣柜第二和第三只抽屉半拉开,露出被翻腾过的衣物,抽屉歪斜着,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衣柜右下部有两扇门,左门被撬开锁,右门未见破坏痕迹。
  引起律师怀疑的也就在此。抽屉的左端比右端歪出十公分左右,抽屉是歪斜着被拉开,这是怎么回事?一般说来,开抽屉在正常情况下,拉开抽屉时总是左右平均用力,当慌慌张张或是心急火燎的时候,才会出现抽屉右端比左端多拉出来的现象。这是因为无意中右手拉抽屉的力大的缘故。但是,在现场勘查报告中,分明记着抽屉左端拉得特别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说,作案的凶犯在慌乱中左手无意多用了力。这就充分说明作案开抽屉的犯人是个左撇子!
  还有,衣柜右下端的小橱门,左边的门锁被撬开,右边的门却完好无损。衣柜下端的小橱门靠右边,假设凶犯站在拉开抽屉的那个位置上,或是没挪几步要打开衣柜右下端的小橱门时,惯用左手的人自然开左边那扇门,惯用右手的人就会开右边那扇门。这么推理不是合乎逻辑吗。这一点似乎也能证明凶犯是个左撇子。
  这么一想,再瞧瞧验尸报告上写的:
  前额左侧有拇指般大小的皮下出血点,未见骨折,左颊及皮下肌肉也有基本相同的出血点。
  为此可断定伤害过程是:后脑偏右部位的挫伤骨折是当受害人向前扑倒时加以猛击造成,前额及左颊部位的挫伤是被害人仰面倒下时,从正面猛击所致。同时,还殴击第三肋骨周围部位。
  用较长的棍子殴打对方,往往用力攻击对方相反的部位,就是说,用右手打对方的左侧,左撇子自然就打后脑的右侧。再看看尸体位置平面图,老太当时倒在离衣柜四十公分处,几乎跟衣柜平行。从面颊上的伤痕看,并非右颊受到攻击,是一条自左眉斜至右颊的伤痕。这伤痕不在后脑而在面颊上,所以可以断定左撇子在右侧,对受害者来说是在她左侧受到棒击的。衣柜跟尸体之间的距离很小,因此,如果用樫木棒行凶的话,不用说,挥起棒会碰到衣柜,凶犯尽可能会离衣柜远些,一般就会攻击对方的右颊。但是,验尸报告上说,左颊部位伤势严重。而且,用棒的一头垂直猛击头部,是因为当时凶手正站在被害者的脚边,这是由惯用左手的人干的。这么设想完全合理。
  大冢律师正思索这些疑点时,蓦地变了脸色。从第九次审讯记录看,被告柳田正夫明明是个惯用右手的人。记得报告中有被告本人的供述:“我右手握棒随即朝阿菊婆的前额和脸上击去。”如此看来,真正杀害阿菊婆的凶犯只能是个左撇子。
  大冢律师又翻起厚厚一叠的案卷,好似进了密林,不放过检察官和被告一字一句的细节仔细地研究者案情。当夜,被告进入被害者家中,沾上被害人血迹这个事实,是对柳田正夫极为不利的证据。血迹沾在柳田正夫所穿的裤子卷边上,渡边菊的血型是0型,跟裤子上血迹的血型完全相同。这个鉴定是对柳田正夫定案的物证。然而……大冢沉思着,在柳田的衣着上,沾上被害人血的只有裤子卷边这一处,在检察官的公诉书中曾提到:
  即使用樫木棍行凶,不一定认为血都会溅到凶手的身上,尤其是樫木棍这一类钝器殴击面颊和头部,血液极少飞溅出来。因此,溅出的血迹不多这一点也不难理解。
  大冢想,暂且按他这个论点凶器就算是樫棒吧,它虽不象利刃类凶器会切断血管及动脉,血是不会四下飞溅的,然而,也会有另一种看法。柳田正夫的裤子卷边处沾上血迹,但在裤子的上部、上衣上却没沾上一滴血迹,相反证明了杀害渡边菊的凶手不是柳田正夫。从渡边菊头部和面颊上流淌在榻榻米上的血并不多,但这不多的血却站到柳田正夫的裤脚上,可以认为当被害人的血流淌在地上之后,柳田正夫才进入室内在不知不觉中沾上了血迹。当时,凶犯对渡边菊的头部和面颊猛击之后,血液未必马上会流到榻榻米上,受了伤过些时间,血才会大量流出。因此,认为跟利刃凶器不同,一攻击对方,血会立即沾到裤脚上的想法太不合情理了。而且在柳田的裤脚上又沾上从火盆中飞出的灰末,这就是说:当渡边菊受到袭击,挣扎之时使火盆上搁着的铁水壶震歪,开水溢到灰上,扬起灰烬洒落在地上。这之后,柳田正夫走进来沾上灰和血。正象柳田正夫申辩时说的,他是在被害人死后进入现场的。
  起诉书中说,渡边菊等待被告的拜访,这天晚上备好两只茶碗和一对坐垫,还在火盆边上放了陶壶、茶叶罐,水壶里煮了开水。可是,被告柳田正夫为欠债未还,曾受到渡边菊当面辱骂,柳田正夫屡屡求情,并没有将债还清。所以,就算柳田说今晚来送欠款,渡边也不见得相信柳田的话,不会把他当贵客来招待。因此,渡边菊等待的来客不是柳田。
  现场的两只茶碗和一对坐垫,可以推断是主客两人所用。所以,来客是一个人。然而,象渡边菊这种老太太,在待客时,自己会坐那只特意备下的坐垫吗?一般说来,往往会用自己常坐的那块坐垫,甚至不用坐垫坐在榻榻米上,而让来客坐在垫子上。这么看来,来客不一定是一个人,更有可能是两个人。大冢钦三对此还存有疑问。
  被告在陈述中这么说:
  我到渡边菊家,见大门敞开,里面的拉门关着,屋内有灯光。我以为阿菊婆还没睡下,正在等我,觉得过意不去,就叫了两三声:“晚上好。”但没听见有动静。我想阿菊婆年纪大了,也许正在打盹儿吧,于是,把拉门扯开,见左边八叠那间屋门拉开着。到门口一瞧,只见渡边菊躺在衣柜边仰天睡着了。我想她果真是睡着了,喊了几声,不见她醒来。瞧见火盆上的铁壶歪斜着,开水都溢出来,榻榻米上满是洒落的灰。
  渡边菊的脸上也淌满血。我才知道出了事,心想得赶快报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菊婆躺倒在地一动不动是被人杀死了。
  警察一来搜查,我的那张借据就会公布于众,大冢都会知道我借高利贷这件事。这样,无论在学校、家长会还是社会上,我都没脸见人了。心里一下子起了个念头:快乘机拿走我的那张借据!
  我就脱了鞋跨进房间……
  但是,被告明明知道渡边菊己被害身亡,竟然会为偷借掘撬开衣柜,若无其事地逃回家中,这是极不正常的举动。然而,被告柳田正夫是位受到学生的信赖、在学校和家长会中得到好评的正派青年教师。他从渡边菊处借了高利贷无法偿还,渡边菊又常常守候在路边当面催讨,破口骂人,使柳田苦恼不堪。对柳田这么个老实正派而又谨小慎微的人来说,准有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不是该从这种心理状态去分析他的行为吗?当他见到渡边菊的尸体时,恐怕在他的脑子里一味想警察一来,自己借高利贷的事就会公开的可怕后果。就是说,他窃走借据并不一定有赖债的意思,而是想隐瞒借高利贷这件事。柳田正夫不堪忍受渡边菊催讨欠款,纠缠不休,所以一心想取走借据。柳田的这个动机是不可否认的。因为让警察知道一个小学教员借高利贷到期不还,传到社会上,没有比这更为羞耻和可怕的了。如果这么来分析他的心理状态的话,那么,柳田发现尸体在惊愕之余,还会走近尸体从衣柜里取走自己那张借据,这个举动不能说是不合情理的反常行为吧。柳田正夫的供词开始否认杀人,后来又承认,到审决时又翻供。为什么他要承认杀人罪呢?看来是该怀疑这供词的可靠性。
  大冢钦三知道承接此案的指定律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疑点,要有怀疑也一定会在记录上流露出来。然而,他看了当时律师的辩护要点,对以上大量疑点竟一字未提。柳田正夫在警署拒不供认杀人罪,过后不久,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记录了他对杀人罪的供词。他供认道:
  以往我否认自己杀害渡边菊,说她是被别人所杀。在警方的充分调查下,今天我陈述的是真正的事实:杀害渡边菊的是我,这是真的。
  他对犯罪过程是这么说的:我进大门时见有根樫木的顶门棍竖在那儿,我心想把它当作凶器倒也称手,所以把它带进房里。渡边菊见我来了,说声欢迎,就跪起身到火盆边为我沏茶,我乘机用双手握棍朝阿菊头上狠命打去。然而,早就藏有杀机的人即使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难道会用被害者家顶门用的那根樫木棍吗?一般说来,蓄意杀人者会早点备下凶器。这案件按检察官的看法并不是偶发的,而是“有计划”的作案,那么,柳田正夫用被害者家里的东西作为凶器行凶是反常的,并且难以自圆其说。
  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还记录这样的供词:
  ……阿菊立即仰翻在地。我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随即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阿菊发出异样的叫声仰面倒下,再也不能动弹了。
  这是极为含糊的供词。如果是凶手的话,至少会供述得更正确,细节也会更加具体些。恐怕柳田正夫是没法把当时杀人的过程说得更正确吧。因为想起报纸、杂志上报道过渡边菊为面部受伤,就作了“殴击了面部”这样的供认。警方也发觉这里的疑问。
  在第十次审讯报告中供认说:
  关于我上回供述杀害渡边菊的事实,昨天,对殴击的部位,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今天才想起,用樫木棍第一下好象击在阿菊后脑勺上,阿菊仰天倒下后,又殴打前额部的左侧和左脸,随后好象朝阿菊的胸口揍去。
  为何柳田正夫对犯罪过程不能说得更具体些?可以说,这是他在想当然,或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大冢律师从这件事中能得到这样的结论。记得在第九次审讯报告中有这么一段话:“我见她拚命挣扎起身,想朝我猛扑过来,我右手握棍朝阿菊的前额和脸上揍去。”当时,并没有提到殴击阿菊胸口的动作。这是因为报纸上对受害的伤势报道中只提到头部和脸部,没说起胸前的伤。如果柳田正夫是从报道中得知伤情的话,当然肯定不会想到还有阿菊胸前的伤势。由于凶手的棍子击在身着衣服的胸前,伤势并不重,虽形成第三肋骨的骨折,但在外部不见有伤。大冢以往听法医谈过,年老者并不需要受很大的冲击力也往往会造成肋骨骨折的现象。为此,检察部门也是看了尸体检验报告之后,经过解剖才知道第三肋骨骨折。所以无论如何,在罪犯指供词中必须要提到这个伤势。于是在第十次审讯报告中,开始有“好象又”殴击了胸部这样的供述。
  还有,检察官认定,现场衣柜抽屉被抽开,衣物翻乱的迹象是柳田正夫窃取借据之后,为了伪装成抢劫现场而干的。这是认为现场仅缺少一张借据为前提作出的结论。警方也认为柳田正夫除了借据之外,并没有抢去其他东西。然而,究竟渡边菊被窃走多少东西,是很难作出正确判断的。她孤身一人,儿子和儿媳都和她分开居住。根据渡边菊的儿子隆太郎的证词,他们夫妻俩跟阿菊合不来,两年前就搬了出去。
  隆太郎的证词是这么说的:
  没听母亲说过她有多少钱,这一点我全不清楚。直到出了事,警察问我缺少多少钱?我是一无所知,也许母亲的手头会有些现钱的。
  既然不知道被窃的余额,那么是少了钱,还是分文不少,全是一笔糊涂账。连儿子都不清楚,所以也有可能失窃了一笔相当数量的现金。因此,可以推断,真正的凶手倒是半拉开抽屉,窃走了一笔现金逃之夭夭的人。这事反证了柳田正夫是无罪的。真正的犯人倒是在柳田正夫到达之前那一刻逃跑了。
  大冢钦三查阅研究了厚厚一叠卷宗之后,发现这么些疑问和矛盾。而这一切都证明了柳田正夫是无罪的。被告为人诚实这一点,有不少证人作了证明。他向渡边菊借高利贷,是想悄悄地赔偿丢失的那笔三万八千多元的学生旅行费用。
  对这笔钱,小学校长是这么说的:
  如果向我报告的话,不管怎样,我总能凑足这笔不到四万元的钱。可柳田并没这么做,而是自己承当了赔款的责任,从而酿成这场悲剧。由此也可以了解柳田正夫的个性和为人了。
  大冢钦三的心情越发阴沉了。倘若当时自己承接下这案子,看来能为柳田正夫辨清冤案。现在想来,有这个把握。大冢钦三又想起来过事务所的柳田正夫的妹妹,那目光锐利、炯炯有神的少女。大冢当时回绝过她:“九川当地也会有好律师的。我看你也用不着老远跑到东京来请啊。”
  那个少女断言:“我觉得只有先生才能救我哥哥。”她说的倒也是。九州的指定律师虽不能说是无能的庸才,但是,如果自己来办的话?结果就……自傲而产生的深深忏悔啮嚼着他的心。
  “因为我付不出规定的辩护费,您就不肯帮忙?”被告的妹妹追问说。
  在年轻姑娘的有力诘问下,他只觉得她是位个性倔强的姑娘。大冢有点儿不快,当时不想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回答她:“多少也有点吧。”,大冢至今还为这句多余的话感到后悔。那位少女准会为了钱拒绝她而恼恨不已吧。
  “先生,我哥哥也许会判死刑啊。”这是她在临走时留下的一句话。第一审果然判了死刑,这是柳田桐子射向大冢心坎的第一枝利箭。她的第二枝利箭就是写在明信片上的那句话:我哥哥蒙受着抢劫杀人的恶名死去了。
  大冢钦三将厚厚的一大摞卷宗用绳扎好,打算明天吩咐奥村寄还给九州的律师。他合上记事册,手支撑着脸,皱起眉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河野径子端详着大冢的脸说,“见到我就做出这副表情,真讨厌。请快活点吧。”
  “对不起。”大冢苦笑着连声道歉,“我不是不高兴见你,实在没法子。”
  被炉上盖着条花色艳丽的被子,小桌子放着好几只酒壶,但大冢钦三却一点儿没醉。这是他常来的藏娇金屋。这儿的老板娘摸透他的脾气,他跟女招待也厮混得十分稔熟。自从跟河野径子相好上之后,他一直来这儿幽会。
  大冢跟径子都换上薄棉睡衣。外头和室内都静悄悄的。只觉得室外的寒气直透进衣服里。不叫唤,女招待她们是不会进来的。不一会,耳边飘来邻室的喧闹声,还夹杂着三弦琴和女人唱小调声。不时扬起阵阵笑声。
  “外头挺热闹啊。”径子取过酒壶说,“如果能为你助兴的话……”
  “好啊,”大冢钦三拿起酒盅说,“为我、唱一曲吧。”
  “哎哟,你别出我丑了。”径子笑起来很美,眼角上象有点红肿似的惹人可爱。
  “我是你忠实的听众啊。”
  “你真坏。”径子做了个飞眼,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长得很漂亮,这是勾魂摄魄的一瞥。
  径子低吟慢唱起来,那柔细绵绵的音调沁人心腑。听着,听着,大冢的耳朵和脑袋各司其职了,脑子里又想起那桩案件来。蓦地,他发现径子已唱完,急忙轻轻地鼓几下掌。
  “我唱你却不听。”径子责怪说。
  “我当然在听。太好了,使我出了神。一支好曲子,能一停就鼓掌吗?”
  “去,,去。你别胡编一套哄我。”径子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你可别耍孩子气啊。”
  “你一跟我在一起,就净想你自己的事。”没想到经营银座第一流法式西餐馆的女老板也会耍起孩子脾气。
  “我不想别的了。”
  “我才不信,你的脸上不是明摆着的吗?”径子仍不让步,“近来,你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没有的事。今天见到你我不是很快活吗?”
  “那我太感谢啦。不过,你说的不是真话。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以前那桩案子?”径子凝视着大冢问。
  “不,那案子跟我没关系。”大冢钦三不觉这么说了。
  “哟,没有关系不是更好吗?你可真怪。”
  其实,要是毫无关系的话,也不会这么担心了。但并非是承接之后半途撒手不管,而是一开始就用正常的理由回绝了。虽然眼下有些案件也是这么回绝的,但并不见得有如此沉重的精神压力。大冢终于察觉到其中的原委了。那是因为被告柳田正夫已死于狱中。要是还活着,事至今日大冢还能出面想点办法,不管是九州还是别的地方,都能进行一番调查,可是,如今当事人已经死亡,一切都无法挽回了。这就使得他心中投下的阴霾久久难散。
  “好久没去了,去玩玩高尔夫球吧?”大冢晃晃头说。
  “好啊。”径子赞同道,“老坐在事务所里不活动活动,你的心情更加不会开朗啦。”
  “你也一块儿去吧?”大冢抓住径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
  “去呀。”径子偎依在他的胸前说。
  “你店里没关系吧?”
  “眼下是有点儿喽嗦事。不过为了陪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去。”
  大冢钦三用手抚摸着径子的面颊。
  大冢钦三来到了事务所。这天晌午前,有一位手持“论想社 阿部启一”名片的青年,说是想为弄清案情特来求见。
第六章
 
  办事员奥村把“论想社 阿部启一”的名片送到大冢桌前。
  “什么事?”大冢抬头问。
  “说是为弄清一桩案情来的。我想简单地问一问情况,可那人非得直接找先生谈。”
  大冢律师又看一眼名片上的文字说:“是为杂志社的事?还是为个人的事?”
  “说是个人的事。不过,他是杂志记者,也许为了收集材料找个借口也说不准啊。”
  今天早上,律师心情特别好。要是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他会若无其事找个忙的借口回绝的。今天刚到事务所,还不愿立即搬出一大堆文件来办公,正想坐着跟什么人聊聊,来了这么个不相识的人,接待一下也不是件坏事。
  “我见见他。”律师吩咐办事员说。奥村离去不久,就进来个高个儿青年。大冢一眼看去,是个很能博得别人好感的青年小伙子。大冢每天要接待十来个人,每个人都给自己留下或好或坏的印象。大冢很看重这一点,只要感觉讨厌,态度立即会冷淡。但是,今天出现在大冢眼前的这位青年,跟脑子里固有的那些世故圆滑的杂志记者形象截然不同,服饰整齐大方,表情明朗。
  “是大冢先生?”年轻的来客微笑地一鞠躬,“我就是方才对办事员说的论想社的阿部。”
  “请坐。”大冢钦三指了指面前客人专用的坐椅,然后又瞅一眼搁在桌上的名片。
  他抬眼问:“来询问有关案情吗?”
  “是的。务必请先生对一桩案情给予指教。”
  律师掏出技烟悠闲地吸起来,在早上明亮的光线中,腾起一缕淡淡的紫烟。
  “方才我听办事员说了。你说跟杂志社没有关系?”大冢看着这位叫阿部的青年说。这位青年紧绷着脸,神情有点激动。
  “跟杂志社没关系。”阿部回答。
  “就是说,这是你个人的事喽?”
  “要说是我自己的事嘛……,其实是我的一位熟人的事。”
  “原来这样。让我听一听吧。”大冢律师转动着转椅,身子歪斜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准备好好听听对方的话。
  阿部启一从日袋里掏出本记事册,边看边说:“案情是跟一位老太被杀有关。”
  大冢钦三心里“喀噔”一下,身子不由得晃了晃,椅子发出吱扭的声响。他慌乱地把烟放到嘴上,眯缝着眼,喷出口烟,想在来客面前,掩饰一下自己的失态。
  “那就让我从头说起吧。这个老太太六十五岁,平时攒下点儿钱,以放高利贷为生。案子发生在三月二十日,这天早上八点光景,住在别处的媳妇,偶尔来婆婆家,发现她婆婆已经被人杀死。警察从尸体断定,已经死了有八、九小时,因此凶杀发生在前一天十九日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左右。看了现场,推测老太太当时还作过反抗挣扎,身旁火盆上的水壶歪斜着,开水溢出来使火盆里的灰都扬起来。老太太是被自己家里的一根樫木做的顶门棍乱击头部、面颊伤至骨膜致死的。”
  大冢觉得自己的嘴唇发了白。那年轻人一开口说话时,他心里就嘀咕会不会就是搅得自己心神不安的那件事?果然不出所料,当真是九州那桩杀人案!大冢钦三平日从不信天下有什么奇巧之事,此刻,不得不感到跟眼前正在滔滔不绝说话的年轻人有着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因缘。大冢甚至没发觉手上的烟灰己燃得老长了,青年说的话,不仅传到他耳中,还钻进他的心坎里。
  “这个老太太平日就以放高利贷为生,对到期不还的负债人追逼不休,当然也招来不少冤家。警方侦查之下,发现衣柜中少了一张借据,还有衣柜里的衣物被翻乱了。老太孤身一人过日子。虽然不知道被窃走多少款子,但从现场的情况来判断,一定抢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青年的眼睛瞧着手中的记事册。
  “但是,却从失窃的那张借据上找到线索,抓住了一个青年,了解到此人是位小学教员,曾经向老太借过四万元钱,但因为工资低,一下子还不起这笔钱,让这放债的老太催讨得窘困异常。不仅如此,当晚这个青年教员还到过杀人现场,物证是这青年的裤腿卷边沾上了被杀老太的血迹,血型也完全相同。而且,还沾上跟现场成分一致的灰末。”小伙子这时抬眼瞧了瞧律师。“警方对这个青年教员进行了严厉的讯问。起初,那青年一口否认犯有杀人罪,只承认借过老太四万元钱至今未还。而且,供认当天晚上曾去过老太的家偷走借据,但自己绝没有杀死老太。他说去老太家的时候,正是案发的当天晚上十一点光景,那是事先跟老太约定去请求缓期的,但那时候,老太已经被人杀死。”
  大冢钦三耳听青年杂志记者陈述案情,好似在对自己的调查一一温习一遍。不,大冢的调查似乎更具体,更深入。不过,从别人的口中听来,有案卷上看不到的生动感。
  青年记者继续着他的叙述:“按那青年教员的话说,为借老太四万元的高利贷,苦恼不堪,说定当晚去还清欠债,但一时凑不足钱而去请求缓期。当他见到老太的尸体,突然起了个念头,只要没有那张借据,自己就能跳出苦海。想到这儿,不顾一切找出衣柜里的一叠借据,抽去自己那张,毁掉之后逃回家去。
  阿部启一瞧一眼大冢律师,律师歪着脑袋喷出口烟,还不时看看自己的笔记。
  “不用说,这样的供认警察当然不信。他受到严厉的审讯,最后终于承认了杀人罪行。就是说,正象警方所预料的那样,当晚,他闯入老人的家,用顶门棍打死老人,偷走借据。为了伪装成强盗抢劫杀人现场,他把衣柜里的衣物翻乱。但是,没想到这个青年在检察官讯问时,推翻了在警署作的供词,又回到早先的说法,只承认窃取借据,矢口否认杀人,然而证据俱全,无论谁都认定这个青年就是凶手。因此,在第一审中,被指控有罪,判处死刑。”
  阿部启一此时又看了看大冢律师,见他仍然望着墙角不发一言。那墙上装有书架,排列着许多案例书籍,书脊上的金字闪闪耀眼。
  “案情的要点就是这些。”阿部说,“但是,这位青年教员始终申辩自己无罪,而且不服上诉。过了几个月,竟患病死在狱中。但坚信此人无罪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被告的妹妹。”
  这时,大冢律师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但还是衔着纸烟,那蓝色的烟雾在光线照映下袅袅上升。
  “先生,也许您对这样的简述还不能下什么结论吧。我相信这个青年教师是无辜的。如果需要更详细的资料,可以请当地寄来。能不能委托先生进行一下调查?”阿部启一定睛看着大冢的脸。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冢还是一言不发,不肯轻易表示自己的态度。
  邻室传来电话铃声和办事员跟年轻律师们对承接案件的交谈声。大冢律师也仿佛在倾听邻室声音似的一动不动。阿部启一凝神瞧着大冢律师的表情,邻室清晰地传来接电话的话语声。
  “仅仅这些情况我什么结论也不能下。”大冢律师眼望着那个青年冷冷地开口回答说,“就您这些材料是无法发表意见的。”
  “不过,”阿部启一微微低了低头说,“我只不过说了案情的概要。凭这点材料,是不能请先生发表高见的。我想说的是,如果先生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多收集些材料来拜托先生。”
  大冢律师没有接口,仍歪斜着身子,两眼望着别处。此刻,从空中传来隆隆的飞机声,又渐渐远去,等周围归复安静了,大冢钦三才向阿部开口。
  “你特意来这儿。”律师一字一顿地说,“但这件事似乎很难办。第一,当事人已经死亡,所以。很难重新对案情进行调查。”
  “但是,”阿部启一摇摇头,“当事人在不在人世,这不是主要的。为了他的遗属,也为了弄明白被告是无辜的,务必请先生进行调查。”
  大冢律师对此似乎丝毫没有兴趣,他把烟蒂攒灭在烟灰缸里,下巴搁在支撑在桌上交叉着的双手间说:“我实在是力所不及呀。”明确地表示他回绝的态度。
  “先生,您从前不也承接过好几件冤案的辩护,伸张正义吗?”
  “这个嘛……”大冢律师苦笑了,“我过去是办过一些案件,但也不能说所有的刑事案件都是冤案哪。根据你谈的案情,再深入调查一下的话,或许当事人的申辩并不正确,警方和检察官的起诉是有根据的呢。”
  “要是那样也行,反正,请先生调查一下案情,弄清真相。”
  “不过,那桩案件不是也有辩护律师吗?”律师插话问。
  “有的。”阿部说,“但这样更糟。是当地的律师,又是指定律师,跟先生的水平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如果先生能出庭,也许能洗清被告的冤情。我认为被告说的是实话。”
  律师的目光好几回向桌上的名片扫去,最后将它拿起,郑重其事地放到桌子一边去。
  “总而言之,”大冢律师显示出不耐烦的神态说,“我对你说的那桩案件不感兴趣。而且,眼下我很忙,调查案件这类委托我一概不受理。请不要见怪。”
  “我的话也许说得不太妥当吧。”阿部启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简略地说了说,也许先生还不能理解。如果看了更详细的材料,先生是不会无动于衷的。能不能请看看这些材料,重新再考虑一下,好吗?”
  “没有这个必要吧。”律师淡淡地回答说。他又压低些嗓音:“方才我已经明明白白地回绝你了。很抱歉,就谈到这儿吧,我非常忙。”
  “先生,”阿部这才睁大眼睛瞪视着大冢律师,“在这之前,您是不是听到过这个案子?”
  “你,”律师一阵脸红,抬头望着阿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被告的妹妹从九州赶到东京来见过您。先生,那时候总也听到过这件案子吧?”
  “我没听!”大冢律师愤愤然地叫起来,“是的,是记得有个女人来过。我很忙,所以没听她说就让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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