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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缘

_2 念一(当代)
“是您救了我?”锦绣感激地开口,可是声音之沙哑,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妇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来的,给你安排房间、请大夫,我还以为你们认识的。”
“英——少?”
锦绣觉得这个名字耳熟,那天,在殷宅外头,撞个正着的那个男人,阿娣她们也口口声声叫他“英少”,敢情这上海滩里,叫“英少”的人还真不少,才这么三五天工夫,就遇见两个。
“能不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狮子林。”那妇人笑着回答,“狮子林大酒店。姑娘,你还算走运,遇着英少,这里可不是谁都住得起的地方,贵得很呢。”
“什么!”锦绣吃了一惊,“我现在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啊。”
“不用慌,”那妇人连忙安抚她,“这里是英少的地方,他要是收你的钱,也不会带你到这儿来了。”
正文 第一十三章
锦绣一半是松口气,一半是难堪,低声嗫嚅了一句:“这……怎么好意思?真成了要饭的了。”
“既然醒了就好,先吃点东西吧。”那妇人笑了,“牛奶还是粥?”
锦绣原来还饥火中烧的胃仿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点发苦,“那……随便什么都好,谢谢您。”
“不用客气,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来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过是这边干活的下人,你叫我兰婶就好。”
听见兰婶关门的声音,锦绣心里的感激仿佛就快满得溢出来。英少到底是谁?这么大的恩惠,照顾得这么周到,这应该怎么报答人家才好啊。
此刻,向英东正和左震一起从华隆银行的大门口往外走。
向英东边走边问:“昨天唐海把个要饭的女人送到狮子林,还要我给她安排住处、请大夫,说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这阵子太闲了,怎么管起这么一档子不相干的闲事来?”
左震道:“看样子你是忘了,前两天,在明珠家门口,一个小丫头跑出来一头撞在你身上,你还对人家又是摸又是抱的,吓得她半死,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她?”向英东脸上掠过一丝错愕,“是明珠的妹妹?看样子是跟明珠闹翻了,可也不至于三两天的工夫,就落到沿街讨饭的地步吧?”
左震已经走到车边,唐海赶紧把手里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开车门,“二爷请。”
“既然跟明珠有关,最好还是问一问她的意见。”左震临上车前,唇边浮现一抹调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关的事,也都不能算是‘闲事’吧,英东。”
向英东这边的随从也拉开了车门等在那儿,听见他恨恨嘀咕了一声:“八百年前的孙猴子投胎转世,八成改了姓左。”他对明珠再有兴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他敢招惹殷明珠?除非再借他十个胆子。哪知道,就连这点心思也瞒不过左震的眼睛……
“去哪里,英少?”司机问。
向英东打起精神,“回狮子林看看。”昨天唐海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忙,一听是左震交代的,也没多想就照做了,现在倒要好好问清楚,那个几次三番碰到他手里的丫头,到底跟明珠有什么过节?
这边狮子林,锦绣埋头喝完了满满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滚热鲜香地下肚,额上立刻沁出一层薄汗,“兰婶,你到底是不是狮子林的大厨啊,一碗粥也煮得这么香!”
拜师学艺,一定要拜师学艺,等伤一好就回老家开粥铺去,生意一定万分兴隆。
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爱吃就好了,狮子林可是全上海第一流的饭店,我一个干粗活的,会煮碗粥就能当上大厨,那真叫人笑话了。”
正文 第一十四章
锦绣好奇:“狮子林……是上海第一流的饭店?兰婶,这里什么东西最有名?”
“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门口传来向英东的声音。
兰婶吓得当即从床边弹了起来,腰弯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您来了。”
锦绣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兰婶说的那个英少!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门口……
“你下去。”向英东挥手打发兰婶出去,走到床边,吊儿郎当地靠在床头栏杆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锦绣的脸,“啧,好好的一张小脸,给打成这样满脸开花的模样。你瞪着我做什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吗?”
他的眼神充满戏谑。锦绣的脸蓦然涨红,他这种语气,这种眼神,当天在殷宅门口就见识过,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从小到大,没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气,一点也不懂得礼貌规矩,似乎用他那双眼睛,就可以对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浑身冒汗又羞又恼,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发脾气。
应该跟他说谢谢,但此刻道谢的话都突然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你前几天跑到明珠那里,到底怎么得罪她了,我还从来没看见她恼成那个样子。”向英东也不打算绕圈子,“你倒好,才几天不见就变成这样,该不是惹恼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训了吧?”
锦绣“喔”了一声,突然被他问起这个,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不关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奇怪了!为什么好好一句话,她说得这么磕磕绊绊。
“是——吗?”向英东拖长了声音,他俯下身,暧昧地对上锦绣的眼睛,“你可不像个说谎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门口,他跟左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口口声声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认而已。
锦绣的脑袋开始觉得晕。他离她太近了,面对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锦绣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鹰隼利爪下一只无处遁形的麻雀,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可是后面紧靠着床头的栏杆,无处可退。
“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似乎有着催眠的力量,锦绣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荣锦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弱弱地飘荡在两个人当中狭小的空隙里。
“哦?你姓荣。”向英东一笑,直起身,“她姓殷,你们怎么成了亲姐妹?”
他这一起身,锦绣顿时觉得压力一轻,呼吸也为之一畅,呼!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汗,再这么跟他面对面眼对眼地看下去,她可怜的心脏一定因为不堪负荷而停摆。他为什么要追问她跟明珠的关系?这又关他什么事?
正文 第一十五章
其实本来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但明珠压根儿不承认她们的关系,她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我是——”她犹豫着,还是选择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东挑起眉,愕然。自从认识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只怕连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为,她就跟左震一样,是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所以才会这么避讳这个话题。原来她不是。
“明珠没有提过我吧……”锦绣低声道,“想来她是不会说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亲是我二娘,本来很得宠,谁知道后来染了肺痨,没人敢亲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明珠从小和我亲近,我们两个总被人欺负,她每次都护着我,要是她挨打罚跪,我也偷偷给她找东西吃。”
“明珠十五岁那年,二娘的肺痨越来越厉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过不了年,留在家里晦气,所以逼着她们出去投亲。那一年,我九岁,还在后院看人家扎灯笼,田叔跑来拉着我出去,说明珠被赶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边哭一边追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走了,我追到河边,她们已经过了河,被一辆破木板车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风大,她们听不见,明珠连头也没回一下……”
锦绣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可是声音里,说不出的心酸,“从那天起,在家里,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着土匪,钱被抢了,人也没了。爹受不了打击,连着病倒,不到半年就过了世,债主上门逼债,大娘带着小弟书惠,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钱……连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东专注地听着,脸上戏谑的神色渐渐没了。难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来投奔明珠的。”说到这里,锦绣忽然笑了,“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明珠恨荣家,我偏偏姓荣,所以那天,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向英东看着她,“落到这种地步,你心里难免也记恨明珠吧。”
“没什么。”锦绣淡淡道,“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绝,习惯了。我只是后悔不应该来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实放在心里就好了。”
对,她后悔的只是不该来上海。如果那样,心里至少还有小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
向英东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金黄的夕阳,“你不知道明珠经历些什么……在上海,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要混出头,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头,当年她一定也吃过。”
正文 第一十六章
锦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这人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真是好听。
“你先住在这里,其他的不用担心,明珠大概就是一时之气,过几天就好了。”向英东回过头来,“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情。”
他说——要帮她说情?为什么?锦绣一怔,从镇江,到上海,这一路上风风雨雨,他是唯一一个肯帮她的人。
“谢谢你,英少。”她终于把心里那个谢字说出口,“可是……明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强,绝不肯因为别人说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承认不承认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现在的明珠,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给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她再也不要那么寒伧、那么卑微地站在明珠那间华丽的大厅里。
隔天晚上,正逢百乐门夜总会里一场豪华夜宴。
桂花坊包厢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时分。左震刚刚敬了一圈酒,走到沙发边往里一靠,向英东就好死不死地挤了过来。
“沙发小,你那边坐。”左震明明看见周围空着一圈沙发,他怎么偏偏就喜欢挤这个?
向英东不肯,“我一个人坐着,立刻就有女人靠上来。我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左震一哂,正经事,他会有什么正经事。
“你倒好,在街上捡个人回来往我那边一塞,就没你的事了。”向英东抱怨,“现在事情麻烦了,那个丫头,还真是明珠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笑,就因为是明珠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边送。
向英东烦恼地抓抓头发,“她们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实是这样这样……”他把从锦绣那里听来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难怪明珠打死也不肯认她。唉,身世凄凉啊。”
“你去外面天桥上看一看,随便找出一个,身世都比你凄凉。”
“但现在怎么办?明珠摆明了跟她没关系,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东把烫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边,“反正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自己看着办。”
透明的高脚酒杯,在左震手上缓缓地转动。
“你放心。那个叫锦绣的丫头,当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头去求明珠,她是怕人嫌。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她还会赖上你不成?”
“可明珠嘴上是那么说,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终归是亲姐妹,到时候人没了,她再想起来管我要,我拿什么给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闲,“所以叫你等几天看看,这到底是明珠的家务事,总不能一直搁在你这里。到最后,她总会出面的。”
正文 第一十七章
“震。”英东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这……算是在帮谁?”
他怎么忽然觉得,自己跟明珠,好像都被某人算计了?他是为了明珠所以才接下这桩麻烦事,可最后明珠又碍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出来安置锦绣……到底谁欠了谁?这本糊涂账,他怎么越算越糊涂。
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子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忽然想起一句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三天后。
锦绣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一大半,只是左脚扭伤得比较严重,走路不方便,还要拄着一枝单拐。
向英东来的时候,锦绣正在屋里练习走动。
“已经等不及要下床了。”向英东在门口叫住她,“嫌闷吗?”
锦绣蓦然回头,“英少!”她禁不住惊喜,“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来,他总共来过三回,其实每次也不过是随便说几句话就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锦绣都觉得格外欢喜。他还记得来看她。
刚才练习走路,累了,站在那里出神,忽然就想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笑着说:“这是谁啊?一来就惹得明珠发这么大的火。”
就在这扇窗子前面,他曾经问:“叫什么名字?”
“……荣锦绣。”
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用这种语气问她,叫什么名字?当时的神色语气,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个男人的脸,仿佛是有魔力的,叫人过目不能忘。
上次他从这屋子里出去,趁兰婶还没有来收拾东西,锦绣偷偷把他落下的打火机藏了起来。是银的吧,小巧精致,她爱不释手,还用干净的手帕包了起来,想着还给他,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念念不舍。
还给他吧,这个东西一定很贵重。锦绣想着,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握着打火机,刚要开口,却见向英东掏出烟盒,“叮”的一声——他手里一只新的打火机,金色的。
锦绣不禁傻眼……他还真有钱啊,丢了银的换金的。
“英少……你换了打火机?”她忍不住问。
“嗯,总是丢,换了一百个也记不住。”向英东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锦绣又握紧了手心的那个,支吾起来:“我……上次好像见过一个银色的。”原来他并不在意这个东西,她竟暗暗欢喜,那么这个她可以留下来了。在他贴身口袋里放着的,在他手里摩挲过的东西,她留在身边多几天,也没什么关系吧?
锦绣不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起来。
抬起头,她这才发现,这半天只看着英少自己,可这一回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正文 第一十八章
他身后的那个男人,远远站着,俊挺温文,锦绣十分眼熟,依稀记得是在殷宅前面见过的。那天他也在。他还是随便站在那里,有点矜贵、有点冷淡,是谁呢?
“我是左震,震动的震。”他这样说,“我们见过面。”
“哦,”锦绣有点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错。”
他打量着锦绣,此刻正是傍晚,锦绣背对着窗站着,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跟前两次见面比起来,她现在总算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对乌黑长辫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单拐,也许是累了,额角微微见汗,脸色红晕。
跟明珠一样,她也有一双美丽晶莹、宝光幽黑的眼睛。可明珠那双眼睛,是水波一样的冷,烟雾一样的媚,不知道叫多少人惊艳,锦绣却不同,她仿佛有心事,看他的时候,温柔而迷惘。
“都坐下说话。”向英东叫兰婶沏茶过来,“站着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锦绣赧然,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边的那把椅子坐下,“看我还一瘸一拐的,这只脚好得太慢了,真叫人着急。”
“已经算不错了,刚开始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我还以为你手脚都被打断了。”向英东笑道,“估计再有个十天八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左震端起茶,“荣小姐这么急,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赶着办?”
锦绣摇头,“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么事去办。就只一件事……急也急不来,我想早点好起来,就可以出去找点零工做,这些日子怕是花费了英少不少钱吧……”
向英东看了一眼左震,他果然没说错,这丫头唯恐别人嫌弃她。只是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回明珠那里,姐妹俩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倔。
“你想——找事情做?有什么打算?”
锦绣并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她沉默。在镇江,爹是不让去学校念书的,好在家里给大哥小弟请了先生,她好歹跟着念了几年,现在出来找工作,怕是不管什么用。
“这样说吧,你都会做什么?”向英东试探地问,“比方说……打算盘?记账?或者,弹钢琴?”
锦绣低着头,钢琴!她连摸也没摸过,更别说弹了。听说那个洋谱,很难看得懂,“我不会。”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向英东失声笑了起来,就知道会这样。
他这一笑,锦绣霍然抬起头,激红了脸,“不会打算盘不会弹钢琴,我至少还有手有脚,做些粗活总是可以的。”
左震淡淡看着她,一双雪白小手激动地绞在一起。这双手,能干什么粗活?现在多少人挤在外面等工作,更何况她在上海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就算赚到钱,够不够租屋吃饭都是问题。
正文 第一十九章
前一阵子她流落在外头,不是没试过吧,哪有那么容易。
锦绣瞪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学过缝纫,还会绣花,我会扎灯笼,对了!我还会吹箫,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吹箫了……”她越是往下说,声音就越小,到最后,已经懊恼得说不下去了。
看着左震那不动声色的脸,她说不下去,在他面前她忽然哑口无言。缝纫?绣花?扎灯笼还有吹箫,这些在乡下时经常做的事情,在此刻、在此地,已经毫无用处。这里是上海,五光十色风光霁月的上海滩,仿佛万花筒一样的地方。这里,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无措,都在那双明眸里,却还不肯认输地瞪着他辩白,唯恐被人看不起似的,可是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一点心软。
向英东在旁边等着看左震的笑话。都说他办法多,这回可惹上麻烦了吧。荣锦绣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承不承认,她都跟外面的女人不一样。推出去不行,养起来更尴尬——怎么跟明珠交待?你妹妹被我从街上捡了回来,所以就干脆要了她?
更何况他对锦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还太生涩。
“你……先养好了伤再说吧。”左震道,“到时候我自然会安排。”
这只滑头的老狐狸!向英东暗暗笑骂,四两拨千斤,原封不动推回来——到时候?到什么时候?偏偏锦绣那笨东西还一脸的意外和感激……唉,要说起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功夫,她连明珠的一成也没有,真不知道怎么会是亲姐妹。
天色欲暮,黄昏时分。
瑟瑟的秋意,因为阴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阴着天,到了傍晚,乌云更浓,只是雨还迟迟没有落下来。路上车来车往,行人都那么匆忙,这种时候,谁还不急着赶回家,盼着用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一屋子明亮的灯光和家人的笑语,来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惫。
锦绣也急急地走在路上。
上海的路实在太复杂,她又完全陌生,从早上就出门,拿着报纸一路打听,才找到那间华英小学的。报纸上等了他们招聘音乐教员的广告,看上去条件也并不十分苛刻,锦绣还想,以前也经常教街坊邻居的小孩子们唱歌、吹箫、吹柳笛,说不定可以试试。结果好不容易找了去,才知道从来没有教书经验、又没有推荐人,想当教员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没关系,没关系。
从华英小学的门口出来,锦绣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才找了两天而已!也不过才试了棉纱厂、染厂、茶叶店、钟表店、洋服店、华英小学……这么几个地方而已。一定还会有机会的。把手里攒成一卷的报纸再打开,醒目的大字跳进眼里,“七重天俱乐部,征收舞蹈学员……”什么是舞蹈学员?这又是什么新鲜工作?看下面标出的薪水,可不低呢。
正文 第二十章
一边想,一边走,过了好几个路口,锦绣才赫然发现——走错路了!赶紧回头,却越转越糊涂,一个接着一个的路口纵横交错,眼前是一大片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来时的路在哪里?她记得在一个皮鞋店门口拐弯的,可是那家皮鞋店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着。
身上当然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小姐坐车吗?很便宜的。”后面有黄包车殷勤地跟上来兜生意,锦绣的头摇得好像波浪鼓,“不坐不坐。”再便宜她也坐不起啊……不过倒是很想问问看,车行肯不肯雇用女人拉车呢?
空气潮漉漉的,寒气袭人。
锦绣身上还是那件薄呢子旗袍,还是当初兰婶临时去张罗的,在屋里倒不觉得冷,出来一走,才发现太单薄了,袖子短开叉又高,腿上手上都冰凉地爬满了鸡皮疙瘩。
最担心的是怕下雨,天色很晚了,得赶紧回狮子林才行。扭伤的左脚虽然已经好多了,走路可以不用拐杖,但是走得久了,还是隐隐作痛,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开始还算细小,后来渐渐转急,锦绣的头发和肩膀都已经淋湿,还在路口东张西望,眼看着衣服已经禁不住再湿了,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楼教堂的大门下面躲雨。
谁知道,这雨非但不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了似的。
对面华隆银行、易通洋货的霓虹灯招牌亮了起来,在凄迷的雨雾里交相辉映。锦绣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头发湿得滴水,彷徨四顾,人地两生。
灯光太远,雨太冷,周围太陌生,忽然就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一辆汽车擦着教堂大门疾驶而过,溅起路上的雨水,差点甩了锦绣一身。幸好她闪得快,不至于当场变成一只落汤鸡,但是那件雪白呢子旗袍遭了殃,下摆沾得斑斑点点。锦绣心疼地弯下腰,拿手里的报纸擦拭,她就这么唯一一件像样的衣裳了。谁知道刚擦了两下,就听见急刹车的声音,刚才那辆车居然又倒退了回来,慢慢滑到她身边停下。
司机利落地下车,拉开后排车门,撑起雨伞——锦绣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伸出车子,踏进雨水里,再上面,是一截笔挺的裤管。
锦绣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伞下面,赫然竟是左震?!
天色暗沉,冷雨凄寒,他的声音却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锦绣,过来。”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拒绝,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遮在锦绣头上,“下雨天不要一个人出来。”
这是锦绣第一次坐上这种私家车。宽大的皮椅子柔软舒适,空间里弥漫着暖融融的气息。她有点好奇地伏过身子去看司机开车,那圆圆一轮是转弯用的么,旁边还有手柄。司机手势纯熟,真不简单,车子开得这么稳。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左震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锦绣忽然觉得他亲切起来。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上海这么大,她认识的人总共不过这么几个,在这些人当中,左震已经算得上是朋友了。
锦绣的头发湿了,额前几缕发穗儿还滴着水,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眉毛越发显得黑秀了。左震侧过脸看着她,“你的伤都好了?”
锦绣点点头,“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脸,“看!脸上的青青紫紫都退了。兰婶照顾我很周到,每天吃的东西从来没有重复过,连衣服都不肯让我洗,天天吃饱了就睡觉、睡足了又起来吃饭,唉,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享受过,真有点消受不起。这样养着,伤怎么能不好,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碍,青青肿肿罢了,没伤到筋骨。”
锦绣拉拉杂杂地说着,有点他乡遇故知一般的兴奋和唠叨。其实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个萍水之交,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此时此地,在这里遇见一个熟悉的人,无论是谁,对锦绣来说,都算得上弥足珍贵。
左震也没插话,她的里八嗦他好像并不在意,只是问了句:“晚上还有其他事情没有?”
锦绣一怔,“我会有什么事,回狮子林啊。”
“既然没事,晚一点回去吧。”左震这样平淡地说。
“啊?”锦绣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了车,她才发现,眼前是一间酒店。
说是酒店,跟狮子林可差得太远了。只是很简单的两层小白楼,上面挂着“湘潭酒店”的横匾。
“我跟英东都爱吃湖南菜,这里特别地道,以前常常来。”左震把她拽到伞底下,“还算清净,就是地方简陋些。”
锦绣却开心得不能言语。这怎么能算是简陋!只是淳朴而已,想不到,上海还有这种地方,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油纸伞,还有里面的竹楼梯,一下子就教她想起镇江老家来了。老宅子里也有这样的竹板楼梯,一走上去,就吱呀地响,现在想回去走走也是不能了。
英少——他也喜欢这样的地方吗?
左震带她上了楼,并不是包厢,只是个清静的偏厅,下雨人少,就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他们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帘子遮雨,雨声扑簌,细微静谧。锦绣忽然想起一句词,叫做:“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四周太宁静,听着雨滴打在竹帘上面,真觉得心思空灵,说不出的欢喜。
左震唇边掠过一丝微笑。锦绣进了门就开始神思不属,她在想什么?他轻轻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锦绣骄傲地一昂头,“无辣不欢!”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左震颇有点意外,“听说吃辣的女人,脾气都不好。”
锦绣忍不住笑了,看着左震,“就算是真的——你怕了么?”
左震一怔,锦绣也会笑,她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动人,眼睛弯成小小两只月牙儿,唇角温柔地翘起来……听她语气,居然像是敢挑衅。
左震低下头,看菜单。其实这种小店,拿手的菜色也就那么几道,不用看他也知道,拣着最辣的点了几个,又怕刚才锦绣不过是逞强,所以把菜单递给她,“剩下的你来吧。”
说真的,锦绣几乎没有在外面点菜的经验。看看菜单,名字都是陌生的,想了半天,才十分认真慎重地问:“可不可以——要一个婆婆饼?”
什么,婆婆饼?那是个什么东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两个人缓缓对视一眼,不禁同时失笑,左震手里刚刚端起一杯茶,这一笑,几乎把茶水也晃了出来。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点的这一道,好像不是湖南菜?”
锦绣知道闹了笑话,不禁涨红了面孔,十分尴尬地嗫嚅:“没有啊,没有就算了……那,那么……”
她搁在桌边的小拳头都快攒出汗来了。左震赶紧挥挥手叫侍者下去,“随便做个汤上来。”
他点上一支烟,把打火机放在桌子上,锦绣想起自己口袋里藏着的那一只,都是银色的,雕工一样的精细。
“那个婆婆饼,是你老家那边的东西吧。”左震问。
锦绣点点头,“很久没吃了,上海没有卖。”她没说后半句,其实,这是明珠小时候最喜欢的糖饼,刚才不知道怎么突然想了起来。
只有她一个人记得,明珠已经都忘了。
“你怎么会在华隆银行门口?”左震打开话题,“你又不认得路,还到处乱跑。”
锦绣解释道:“刚才是去华英小学,他们在报纸上登了广告,说需要音乐教员。”
她还真的想出来做事?这样不死心。左震不禁诧异起来,“你那么急着找工作?”
“当然着急。”锦绣蹙起眉,“已经麻烦英少这么多天了,吃穿住用都赖在他头上,白吃白住不算,还得垫上药费,这样下去人家会烦。”
左震吸了一口烟,“一个姑娘家,也不认识什么人,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锦绣气馁,“真是。跑了一整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过……明天我还想再去七重天俱乐部看看,他们招收舞蹈学员,说是学员,还有薪水可以拿。”
“七重天?!”左震看着她,有点不确定自己听到的什么,“你说——你要去七重天跳舞?”
“怎么了?不好吗?”锦绣看不明白,他为什么那种眼神?“可以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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