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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_23 大卫·科波菲尔(美)
“不过,第二就要你呀!”我说道,“你去哪儿?”
她正是去我的住所看望我姨奶奶。天气很好,所以她宁愿离开那辆马车(我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把头探进车厢里,嗅出那车里的气味就像黄瓜架下的马棚的气味)。我打发了马车夫,她挽起我胳膊,我们一同往前走。我觉得她就像希望的化身。爱妮丝在我身边,瞬间我就感到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姨奶奶曾给她写过一封很简单的短信,比一张钞票长不了多少――她从来都只把她的写信才能发挥到这一步便打止了。她在信中说她遭到不幸,要永远离开多佛,不过她心绪平静,不需要任何人为她而不安。爱妮丝是来伦敦看我姨奶奶的。这么些年来,她俩之间都产生了对彼此的喜爱。实际上,还是我在威克菲尔德先生家住宿时,这种喜爱的情感就产生了。她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爸爸和她一起来了,此外,还有尤来亚希普。
“他们现在是合作人了,”我说道。“见他的鬼去!”
“是的,”爱妮丝说道,“他们来这儿办事,我就趁这机会也来了。你不要以为我只是为友情来的,而不抱任何个人的利益计较,特洛伍德,因为――恐怕我已被人们残酷地逼得有偏见了――我不放心爸爸单独和他一起在外面。”
“他对威克费尔先生还有左右的力量吗,爱妮丝?”
爱妮丝摇摇头。“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她说道,“你几乎都会认不出那是可爱的老家了。他们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们?”我说道。
“希普先生和他母亲。他就睡在你的旧卧室里,”爱妮丝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
“但愿我能操纵他做梦,”我说道,“他不可能在那儿睡得久的。”
“我保留了我过去做功课的小房间。”爱妮丝说道,“时间过得多快呀!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通往休息室的镶有扩壁板的小房间吗?”
“记得吗,爱妮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从那房间里走出来的,那只装有钥匙的奇特的小篮子挂在你腰际,是不是?”
“那里面什么都没变。”爱妮丝微笑着说道,“我真高兴,你想到它时那么快乐。我们过去真快乐。”
“当然,我们过去真快乐。”
“我仍保留了那房间,可我没法躲开希普太太,你知道,所以,”爱妮丝安静地说道,“当我想独处时,却不得不和她呆在一起。不过,我没有什么可以反对她的理由。如果可把她有时夸儿子夸得让我心烦算一个理由的话,但那在一个母亲又是很自然的。她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儿子。”
爱妮丝说这些话时,我睁大眼看着她,看不出她对尤来亚的计划有什么察觉。她那目光坦然而又温和诚恳的双眼与我的相遇,脸色依旧那么平静详和。
“他们住在家里的主要不好之处是,”爱妮丝说道,“我不能随意接近爸爸了――因为尤来亚希普挺妨碍我们的――我不能好生守护他了,如果这么说不算过份唐突的话,不过,如果能对他施行什么诡计和花招,我希望纯洁的爱情种忠诚最终能占上风,我希望真正的爱心和忠诚能胜过世间一切邪恶或灾难。”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悦人,我从不曾在其它脸上看过同样悦人的笑;正当我在想这笑容多么善良,在旧时多么为我熟悉时,这笑容一下消失了。她突然神情变了地问我――这时我们已离我的那条街很近了――可知道姨奶奶的不幸是怎么造成的。我回答说姨奶奶还没告诉我时,爱妮丝变得心思重重,我几乎能想到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里发颤呢。
我们发现姨奶奶独自一人呆着,神色有些不自在。她和克鲁普太太为了一个很抽象的理论发生了争议,那理论是:律师公寓里住女人是否相宜,而我的姨奶奶根本不管克鲁普太太的痉挛症,坦诚告诉她说她带有我的白兰地的气味,还请她出去,这样就结束了那场争论。克鲁普太太认为就这两种说法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起诉,并表示了要向“不列颠朱蒂”①起诉的意向——
①朱蒂(Judy)是滑稽木偶戏里的女主角。克鲁普太太把法官一词误读成了朱蒂。
不过,当皮果提带狄克先生去看骑兵卫队的士兵时,姨奶奶已有充分时间冷静下来了;加上见了爱妮丝又喜出望外,她对这事反有些得意的夸耀了,所以毫不见半点扫兴地接待我们。爱妮丝把帽子放到桌上,来到她身边坐下;这时,我看着她那柔和的眼和光光的前额,不禁想她坐在那儿再自然不过;她那么年轻而不世故,却深受我姨奶奶的真诚信任;她在纯洁的爱心和忠诚方面是多么有能力啊。
我们开始谈姨奶奶的损失。我告诉他们我那天早上试过的事。
“那是没见识的,特洛,”姨奶奶说道,“但用心是好的。你是一个厚道的孩子――我想,现在我应该说是个小伙子了――我为你而感到自豪,我亲爱的。就这样很好。喏,特洛,爱妮丝,让我们来正视贝西特洛伍德的问题吧,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得出,爱妮丝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她很注意地朝姨奶奶看。姨奶奶拍拍她的猫,也很注意地看着爱妮丝。
“贝西特洛伍德,”一向不谈自己财产问题的姨奶奶说道:“――我说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说的是我自己――曾有一笔财产。它有多少无足轻重,它足以维持生活。它还有些富余,因为她有点储蓄,又加上了一点。有一个时期,贝西用她的钱买国内公债,后来受了代理人的劝,用来做以不动产为抵押的贷款。这生意做得不错,获利也不少,直做到贝西把借出去的债全收回。我这么谈贝西,就像她是条军舰似的。行了!于是,贝西得审时度势,从事新的投资了。而这时,她的代理人不像旧时那么有经营头脑了――爱妮丝,我指的是你的父亲――于是贝西认为她自己比代理人聪明些,就心血来潮要自己投资了。这一来,她把资金投入一个国外市场,”姨奶奶说道,“后来才知道那市场很不好。起初,她在矿业方面失利,继而在潜水业方面失利――打捞宝藏成为那种汤姆泰特勒式的胡闹①,”姨奶奶揉揉鼻子说道;“再后来,她又在矿业方面失利,最后,她在银行方面也失利,这就使这事到了个头。开始,我不知道银行股票的价值,”姨奶奶说道;“我相信那票面值是最低的了;可是那家银行在地球的另一头,据我所知,变空了;不知怎么回事,它瓦解了。它再也不会、再也不能付一点钱了;而贝西的钱全在那里面,于是就在那里走到了头。还是少说点吧。”——
①西班牙和直布罗陀海峡之间以一块叫汤姆泰特勒的地方为界,后该地为英属。
姨奶奶做了这番富于哲学性的结论,就得意地朝爱妮丝看看,爱妮丝的面色也慢慢恢复了。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这就是所有的故事吗?”爱妮丝说道。
“我希望就这够了,孩子,”姨奶奶说道,“如果还有更多钱可损失,我想,那就一定不只这么多。我相信,贝西一定会设法再扔出去,成为另一章。可是,再也没钱了,也就再也没故事了。”
爱妮丝一开始就屏住气听。她面色仍不断变化,但呼吸自如些了。我当时认为我知道个中究竟;我当时认为她担心她那不幸的父亲也许要为已发生的事负责。姨奶奶握住她的手大笑起来。
“就这么多吗?”姨奶奶重复道,“嘿,是的,就这么多,再有就是,‘以后她幸福地生活着。’以后也许我还可以再说说贝西的故事呢。喏,爱妮丝,你有个聪明的脑袋。特洛,你有时也有,可我不能恭维你说你总是有;”说到这里,姨奶奶带着她特有的神气向我摇摇头。“怎么办呢?那小屋,平均算,假设每年可得租金七十镑。我想,我们这么计算是靠得住的。行了!――我们所有的也就这点了。”姨奶奶说道。有些马在正要顺利前进走很长一段路时会突然停下,我姨奶奶也有这种特点。
“再说,”姨奶奶歇了下又说道,“还有狄克呢。他每年可进一百镑,不过那当然要花在他自己身上呀。虽然我知道我是唯一理解他的人,我仍宁愿打发他走也不让他留下来却不把钱花在他自己身上。特洛和我,用我们自己的资产怎么办才好呢?爱妮丝,你有什么说的?”
“我说,姨奶奶”我插嘴说,“我应当做点什么!”
“你是说,去当兵?”姨奶奶吃惊地忙说道,“还是当水手?我不要听这种话。你要做一个代诉人。我们这个家不要再遭到任何重大打击了,对不起,先生。”
我正想分辩,说我并不想把那些养生之道引进家时,爱妮丝问我,她问那寓所租期长不长。
“你说到点子上了,我亲爱的。”姨奶奶说道,“除非转租――但我不相信能这样――在这里至少还可以住六个月。先前住的那人死在这儿了。就算六个人住在这里,必有五个――当然――是被那个穿紫花布胸褡的和法兰绒袍子的女人害死的。我有点现款;我同意你的说法,最好的办法是在这里住到到期,为狄克在附近找一个安身处。”
我认为我必须说明,由于不断和克鲁普太太兜着圈子交锋,姨奶奶在这儿一定住得不舒服;可她坚持说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她的大意是:等到第一次火迸时,她会让克鲁普太太吓得后半辈子都回不过神来。
“我想过,特洛伍德,”爱妮丝犹疑着说道,“如果你时间富裕――”
“我时间很富裕,爱妮丝。我下午4或5点钟后,就总是没事了,我在一大早也有时间。总是可以有办法。”我说道,这时我想到我花那么些小时在城里转悠、在诺伍德大道上来往,不禁有点脸红了,“我时间很富裕呢。”
“我知道,你不会反对,”爱妮丝走到我跟前,低声说道,我现在还能听到她那饱含着令人愉快的体贴的声音,“做一个文书。”
“反对,我亲爱的爱妮丝?”
“因为,”爱妮丝继续说道,“斯特朗博士已按他的愿望退休了,他也已来到伦敦住下。据我所知,他问过爸爸,能否给他介绍个文书。你不认为他与其用别人,不如让他心爱的老学生呆在身边吗?”
“亲爱的爱妮丝!”我说道,“没有你,我又怎么办!你永远是我的幸运天使。我对你说过的。我一直这么认为你是的。”
爱妮丝愉快地笑着答道,一个幸运天使(指朵拉)就够了;然后她又提醒我,博士习惯在清早和晚上在书房里工作(所以我的时间大体上很适合他的要求)。在老师手下赚生活的希望比去独立谋生的前景更让我快乐;一句话,听从爱妮丝的劝告,我坐下给博士写了封信,说明我的目的,并约定次日上午10点钟去拜访他。我把这封信的投送地址写成海盖特,因为他就住在那个我觉得难忘的地方,为了赶上时间,我亲自去投邮。
无论爱妮丝在什么地方,她都能让人觉得那地方和她那不多言多语的举止特征密切相连。我回来时,发现姨奶奶的鸟笼已挂起来了,恰如以前挂在旧日住宅客厅窗前一样;我的安乐椅也按我姨奶奶安乐得多的安乐椅在旧日住宅的位子摆好,就放在打开的窗前;连姨奶奶随身带来的绿色扇屏也钉在窗棂上了。看到这些似乎无声无息就自己做好的事情,我就知道是谁干的;就算我以为爱妮丝在几里以外的地方,就算我没看见她一面对我那些零乱的书微笑一面把它们按我在学校时的习惯清好,我也会马上知道这些都是谁干的。
姨奶奶对泰晤士河的风景很满意,虽然比不上那幢小屋前的大海,太阳照耀下时,这条河还是很壮观的。可她对伦敦烟雾的十分憎恶未减半分。她说这烟“像胡椒一样撒在一切东西上”。我的住所中每一个角落都进行着有关这胡椒的一场革命。而皮果提就在这场革命中充当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一面旁观,一面想,皮果提虽然手忙脚乱,却也并没真正做好什么;而爱妮丝虽不慌不忙,做好的却好多好多。这时,传来了一下敲门的声音。
“我猜,”爱妮丝说着脸也刷一下白了,“这是爸爸。他答应过我要来这儿的。”
我去开门,进来的不仅仅有威克费尔德先生,还有尤来亚希普。我已有相当时间未见到威克费尔德先生了。听了爱妮丝的话后,我已料想他会变化很大;可见到他,我仍为他外表的变化吃了一惊。
使我吃惊的并不只是他那苍老了好多的模样――虽然他依旧衣冠整洁――不只是他那不健康的通红脸色,不只是他那外突而充血的双眼,不只是他那双手神经质的颤抖(我知道它们为什么这样抖,也有几年看到这起因发生作用)。最让我惊诧的不是他那英俊外貌已荡然无存,或他依然拥有的那旧日雅人的风度,而是仍然具有天生的上流品质的他竟甘心受尤来亚希普――那只配爬行的卑贱化身――的支配。他们的相应地位变化了,尤来亚处于擅权地位,威克费尔德先生就处于服从地位,而这一来,我就更痛切地感到这两种性格使我难于言表地难过。如果我看到一个猴子指挥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那情形比这更加可耻了。
他自己对此似乎也完全觉察了。他进来后就站着不动;头低垂,仿佛已明白了一般。不过这只是片刻即过了,因为爱妮丝小声对他说:“爸爸!特洛伍德小姐在这呢,还有特洛伍德呢,你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于是他走过来,很不自然地把手伸给我姨奶奶,然后又和我握手(但要亲切得多)。在我听的那片刻之时,我看到尤来亚的脸做出了最令人生厌的笑。我猜爱妮丝也看到了,所以她才也避开他。
姨奶奶看到了什么,没看到什么,只要她不想让人知道,怎么观察她脸也不会看出什么的。我相信,她要做出镇定的样子来时,是没人比得上她的。在成为僵局的那时,她的脸就像一面没有窗子的墙,一切光线都不能穿透她的思想;然后,她才用她一贯的生硬方式打破了沉默。
“嘿,威克费尔德,”姨奶奶说道;于是他抬头看她,这还是他进来后的第一次看她。“刚才,我告诉你女儿我过去怎样自己处理我的钱,因为你在业务方面日益生疏,我不能信赖你了。刚才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得很好,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问题。依我看来,爱妮丝真抵得上一个事务所呢。”
“如果我可以卑贱地说一句,”尤来亚希普痉挛了一下说道,“我完完全全赞同贝西特洛伍德小姐的话,如果爱妮丝小姐是一个合伙人,我一定非常快活了。”
“你已经是一个合伙人了,你知道,”姨奶奶马上说道,“我想,你大概总能满意了。你觉得怎么样呀,先生?”
听到这样冷淡的问候,希普先生很促地抓着他的蓝提包答道他很好,他向姨奶奶道谢,还希望她也很好。
“还有你,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也很好!虽然眼下这种情形,我见了你仍很高兴,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他说的,因为他似乎对这情形觉得很有趣。“眼下这情形不是朋友们希望你会遇上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人的成就不是靠着钱,而是靠着――以我这卑贱的能力,我实在说不出是靠什么,”尤来亚摇尾乞怜地痉挛着说道,“不过不是靠了钱!”
说到这儿,他就握住我手。他不是通常那样和我握手,而是离我远远地站着,像摇唧筒手柄那样把我的手一掀一掀,他有点怕我的手了。
“你觉得我们的气色怎么样,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先生的?”尤来亚可怜兮兮地说道,“你觉得威克费尔德先生的精神健旺吗,先生?这些年来,我们的事务所并没很大变化,不过提高了卑贱的人,那就是我母亲和我;发展了美丽的人,”他又像事后又记起了什么一样地说道,“那就是爱妮丝小姐。”
说罢这句恭维话,他就用那么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方式跳来跳去,连我那坐在那里一直瞪着他的姨奶奶也再也忍不住了。
“鬼把他抓住了吧!”姨奶奶严厉地说,“他在干什么呀?”
别像触了电那样抽吧,先生!”
“请你原谅我,特洛伍德小姐,”尤来亚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滚你的吧,先生!”姨奶奶一点也不软下去地说道,“不要胡说!我才不是那样呢。如果你是条泥鳅,先生,你就像泥鳅那样动吧。如果你是一个人,你就管住你的手脚吧,先生!天哪!”姨奶奶很生气地说道,“我可不要被这种蛇一样的扭动、陀螺一样的旋转弄疯呢!”
说出这番轰炸似的话后,姨奶奶坐在那里恨恨地动了动身子又摇了摇头,好像在抓住他打一样,这一下可增加了那话的力量,使得希普先生不好意思了,这在大多数人都是免不了会的。可他转过身用一种很低三下四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很清楚,科波菲尔少爷,特洛伍德小姐虽然是卓越的女人,却性子很急。实际上,科波菲尔少爷,我相信我比你还先有幸认识她呢,那时我还是个卑贱的文书。目前的情形使她性子更急了,我认为也是情理中事。她性格没有变得更坏,这反而是个奇迹了!我来拜访,不过要说,在目前情形下,如果有我们――我母亲和我,或者是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可以效力之处,我们真是会很高兴效力的。我能这么说吧?”尤来亚对他的合伙人说道,并令人生厌地笑着。
“尤来亚希普,”威克费尔德的声音单调,表情勉强,“在事务方面很得力,特洛伍德。我完全同意他所说的。我知道,我一直很关心你们。把这放到一边不说,我完全同意尤来亚所说的。”
“哦,被这样信任,”冒着再吃我姨奶奶一顿骂的危险,尤来亚晃着一条腿说道,“是多么大的一种奖赏啊!不过,我希望我能努力减轻事务带给他的疲劳,科波菲尔少爷!”
“于我,尤来亚希普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威克费尔德先生还是那样沉闷地说道,“这样的一个合伙人,特洛伍德,减轻了我的精神负担。”
我知道,是那个红头发狐狸逼威克费尔德先生说这些的,目的就是要证实在他破坏我睡眠的那个夜晚说过的话。我又看到他脸上露出令人生厌的笑容,也看到他在怎样注视我。
“你不走吧,爸爸?”爱妮丝关切地说道,“你不跟特洛伍德和我一起走回去吗?”
如果尤来亚没抢在前面说了下面的话,我相信,威克费尔德先生一定会看那大人物后再回答的。
“我事先已有了约,”尤来亚说道,“否则我一定极愿和朋友们在一起。不过,我让我的合伙人代表事务所吧。爱妮丝小姐,再见!再见,科波菲尔少爷。我向贝西特洛伍德小姐献上我卑贱的敬礼。”
他边说着,边吻他的大手,像一个假面具那样斜睇着我们走了出去。
我们坐在那儿,谈到我们在坎特布雷的旧日好时光,我们谈了一两个小时。在爱妮丝照拂下,威克费尔德先生很快就恢复了自如;不过,总有那么一种根深蒂固的压抑压着他,他无法摆脱。话虽如此,他脸上总算露出了喜色。当听我们回忆到旧日生活中那些小事时,他显然也很开心,有许多事他记得很清楚。他说,又像和爱妮丝及我在一起过的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了;他巴不得那种日子一直未变。我相信,无论是在爱妮丝安祥的脸上,还是当她的手每一次触到他胳膊的那一刻里,都蕴含着一种能在他身上展现出奇特效果的力量。
几乎一直和皮果提在里屋里忙着干活的姨奶奶不肯跟我们去他们的住处,但她坚持要我去,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吃饭,饭后,爱妮丝像先前那样坐在他身边给他斟酒。她给他斟多少,他就只喝多少,不再多喝了,就像一个乖孩子一样。天色暗下来时,我们三个一起坐在窗前。天色几乎完全转黑时,他躺到一张沙发上,爱妮丝用枕头垫起他的头,俯在他身上一会儿。她回到窗前时,虽然光线很暗,我仍可以看出她眼中晶莹的泪光。
但愿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可爱的女孩在那时的爱心和忠诚。如果我会忘记,那肯定是我快死了。就是那时,我也希望我还记得她!她使我心中如此充满了极好的决断力,她那样用她的榜样来使我由软弱变坚强,她那么指导――我说不出她是怎样做的,她太谦虚太温和,不肯用很多话来劝说我――我心里的热情和常变的理想。我所做的每一点好事,我所能对一切伤害的忍耐,都归功于她,我郑重地这么认为。
在黑暗中,她坐在窗前,她又怎样对我谈到朵拉并听我赞美朵拉,然后她自己又夸这小仙女,把她自己那闪烁的纯洁光辉撒在这小仙女身边变成了一圈光环。于是我觉得这小仙女更加可爱天真!哦,爱妮丝,我少年时代的姊妹。如果那时我就能知道许久以后我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啊!――
我走下时,街上有个乞丐;我正想着她那宁静纯洁的眼睛并向窗子转过身来时,被那乞丐吓了一跳――他仿佛是应着早上一句话的回声那么说道:
“盲目呀!盲目呀!盲目呀!”
第四十章  我满怀豪情
我早上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又去那个罗马浴池泡了一下,然后动身前往海盖特。现在我不气馁了。我不怕褴褛的外衣,也不留恋那灰色的骏马。对我们新近遭遇的不幸,我完全改变了开始的态度。我必须做的是向我姨奶奶表明,她过去予我的善待并未白白扔在一个麻木不仁而不知好歹的人身上。我必须做的是利用我早年痛苦经历的训练,怀着坚定意志去工作。我必须做的是把我那樵夫的斧子拿起来,在艰难之林中辟出我自己的路,直到我能走到朵拉身边再罢手。我走得非常快,好像这些可以用走路来完成一样。
发现我自己已走上熟悉的海盖特大路时,我不禁想到昔日走在这上面时的种种快乐。这一次的使命和以前的全然不同,似乎我的所有生活都发生了变化。但这变化并不叫我心灰意懒。随着新生活而来的是新的主张,新的意向。付出多,获得的也多。朵拉就是我将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朵拉。
我那么激动,我为自己的衣衫尚未十分褴褛而遗憾。我想在能显示我力量的氛围中去砍伐艰难之林中那些树木。路上见到一个带着铜丝眼镜的老人,他正在打石头,我真想向他借用一下锤子,好开一条通向朵拉的花岗石路。我那么激动得浑身发热,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已经挣了不知有多少钱一样。怀着这种心情,我走进了一幢招租的小屋,仔细察看了一番――因为我感到要现实的必要性了。这幢屋很适合我和朵拉:屋前有一个小花园,吉普可在那里跑来跑去,从栅栏缝里对那些小贩叫,楼上有个最好的房间,那给我姨奶奶住。我走出那房间时身上更热,步子更快,直往海盖特冲。我跑得那么快,以至提前了一个小时到那里。就算到得不早,也得溜溜,让自己冷静点才能去见人。
我做完必需的准备后一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博士的住房。他的住房不在斯梯福兹夫人住的那一部分海盖特,而是在那小镇的对面。我发现这地方后,又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吸引下,折身走到紧靠斯梯福兹夫人家的一条小巷里,从花园围墙一角往里看去。斯梯福兹的房间关得紧紧的。温室的门敞开着一”即神,万物都从“太一”中流溢出来的。人能通过直觉,萝莎达特尔没戴帽子,踏着又快又不安的步子在草地旁的石子路上来回走着。她使我想起一头凶猛的动物,使劲扯直了它的链子,在一条它熟悉的路上走呀,走呀,就这样来一点点耗尽蚀磨它自己的生命。
我悄悄离开我的观察点,来到附近一处,在那里散步直到10点钟。告诉我时间的不是现在竖立在山顶上的那座尖顶教堂。那时还没教堂呢,而是一所当校舍用的红房子,在我印象中,那应该是所适宜读书的旧房子。
博士的住处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如果我可以从好像才完工不久的外表来判断,那他可能已为这住所花了不少钱了。我走近时,看到他在花园里散步,仍是那身穿着,好像从我做学生时起,他就一直散步而没停下过。他周围仍是那些伙伴――由于附近有很多高大的树,草地上有两三只看守他的乌鸦,好像它们收到了从坎特伯雷乌鸦来的信,而在密切注视他呢。
知道在远处想让他注意到是绝无可能性的,我就大胆推开门跟在他身后走,好让他转身时看到我。他转过身向我走来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显然压根没想到会是我;然后他仁慈的脸上绽开笑容,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
“嘿,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博士说道:“你是一个大人了!你好吗?见到你我真开心。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你进步多大呀!你真是――真是――天哪!”
我向他问候,还问候斯特朗夫人。
“哦,是的!”博士说道:“安妮很好,她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你一向是她欣赏的人。昨晚我把你的信给她看时,她就这么说的。还有,哦,当然,你还记得杰克麦尔顿先生吗,科波菲尔?”
“记得很清楚,先生。”
“当然,”博士说道,“当然,他也很好。”
“他已经回来了吗,先生?”我问道。
“从印度吗?”博士说道,“是的。杰克麦尔顿先生受不住那气候,我亲爱的。马克兰太太呢――你没忘记马克兰太太吧?”
忘记那个老兵!就这么快忘记她!
“马克兰太太为他好不苦恼,”博士说道,“真可怜,所以我们就叫他回来了;我们为他活动,让他去了一个小小的专利所,那地方对他特别合适。”
我了解杰克麦尔顿先生的为人,所以我相信那是一个工作少而报酬高的地方。博士用手扶住我肩头,把他仁慈的脸友好地对着我,一面走,一面继续说道:
“喏,我亲爱的科波菲尔,说说你的这个提议。说实话,我觉得很满意,很对我的意思。不过,你就不认为你可以做更好的工作吗?你有资格做许多好的工作呢。你已经建下了修造任何大厦的基础,把你一生的青春岁月献给我能提供的可怜职务,不是很可惜了吗?”
我又很激动了,于是我就用了一种很狂热的口气(我怕是这样)坚持我的请求,并提醒博士说我已有了个职业。
“是呀,是呀,”博士答道:“的确如此。当然,你有了职业,正在见习期中,这很重要。不过,我的好小朋友,一年70镑又算得什么呢?”
“可这使我们的收入就增加了一倍呀,斯特朗博士。”我说道。
“唉呀!”博士说道,“想想看!我并没说严格限定了一年70镑,因为我总想再给我聘用的任何年轻朋友一点另外的礼物。毫无疑问,”博士仍然扶着我肩头走来走去,并说道,“我总想到每年送一种礼物。”
“我亲爱的老师,”我说道,我说的是心里话,“我欠你的情分已大大超过我能接受的了――”
“不,不。”博士打断了我的话说道:“对不起!”
“如果你肯接受我所有的那些时间,也就是我的早晨和晚上,并认为这些时间值七十镑一年,你就给了我一种难以言尽的恩惠了。”
“天哪!”博士天真地说,“想想看吧,用那么一点换到那么多!天哪!天哪!如果还有更好的机会,你会去吗,说实话呀,啊?”博士说道,他过去总用这句话十分严肃地激发我们做学生的自尊心。
“说实话,先生!”我按照昔日学校的作风答道。
“那就这样吧,”博士拍拍我肩说道。我们在园中走来走去时,他的手就一直放在我肩头上。
“如果我的工作和那部辞典有关,”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但愿这没什么不好,“我就二十倍的快乐了,先生。”
博士站住,笑咪咪地拍拍我肩头,并用一种看上去很得意的神气说道:“我亲爱的小朋友,你说对了。正是那部辞典!”
他那神气就像发现我已洞察了人类智慧的极致一样。
哪还会是别的呢!他的衣服口袋里塞满了关于它的一些东西,他脑袋里也一样塞得满满的。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到处溢放出来。他告诉我,自从退出了教书生涯,他这工作就进行得非常顺利;我提议的早晨和晚上对他再合适不过,因为在白天,他习惯于散步并在散步时思考。杰克麦尔顿先生最近作过他的临时秘书,由于不习惯这种工作而把他的文件给弄得有些没有秩序了;好在我们能很快把这种情况改正过来,而让工作重新顺利进展。后来,当我们按部就班工作时,我发现杰克麦尔顿先生的操劳比我预料的更讨厌,因为他不仅仅弄出数不清的错,还在博士的手稿上画了那么多士兵和女人的头,害得我常常误入乱七八糟的迷魂阵了。
对于我们就要为那美妙事业一起工作的前景,博士持着很大乐观。我们约好次日早上7点就开始工作。我们将在每天早上工作两小时,每天晚上工作两到三个小时,星期六则除外,那天我可以休息。星期天也除外,当然,我也要休息。
这些条件在我看来非常宽厚了。
这样安排了计划,我们双方皆大欢喜,博士就带我去他家里见斯特朗夫人。我们看到她正在博士的新书房里拭拂他的书,他从来不许任何其他人碰他的这些圣物。
为了我,早餐被推迟了。于是我们共进早餐。我们刚坐下不久,在我听见有人来的声音前,我就从斯特朗夫人脸上看出有人来了。一个骑马的男人来到大门前,臂挽着缰绳,大模大样地把马拉进小院,拴到空车房墙上一个环上,然后拿着鞭子走进了早餐室。这就是杰克麦尔顿先生;我觉得他并没有被印度改良什么。不过,对于不去砍伐艰难之林树木的年轻人,我抱着一种苛求之心,所以我的印象是有些偏颇的。
“杰克先生!”博士说道:“科波菲尔!”
杰克麦尔顿先生和我握手,但我相信他并不热情,那神气还仿佛懒洋洋地应付着一样,对此我暗中十分忿忿。不过,他那懒样儿真够人受的,只有在和他表妹安妮说话时才不那样。
“今天早上你吃了早餐吗,杰克先生?”博士说道。
“我几乎从不吃早餐呢,先生,”他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抬起头说道,“我很讨厌吃早餐呢!”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博士问道。
“一点也没有,先生,”麦尔顿先生答道,“有一条新闻,说是北方的人正在遭受饥荒,不满;不过总得有人在什么地方遭受饥荒、不满呀。”
博士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便像想改变话题样地说道,“那么说来就没一点新闻了;他们说没新闻就是好新闻呢。”
“在报纸上,先生,有一段关于暗杀的长篇报导。”麦尔顿先生说道:“不过总有人被暗杀,我不读它。”
在那时,这种对于人类的一切行为和感情的冷漠在我看来并不像后来那样被人们看作高贵品格。从那以后,这种冷漠就流行开来。这种冷漠已被表演得如此炉火纯青,所以我发现一些时髦的男男女女简直像成虫的幼虫一样。但在那时,我觉得这种冷漠是很新奇的,也许也引起我更注意,但这冷漠并没使我对杰克麦尔顿先生的评价提高一点,也没能使我对他的信任增加一点。
“我来问安妮愿不愿今晚去听歌剧,”麦尔顿先生转向她说道,“这是本季最后一晚了;那儿有一个女歌唱家,她实在该去听听。她真是太棒了,此外她又那么丑得可爱,”麦尔顿先生又懒洋洋的了。
只要能使他太太高兴的事,博士无不喜欢。博士便转向她说道:
“你应该去,安妮。你应该去。”
“我不想去”,她对博士说道,“我愿意留在家里。我很想留在家里。”
然后,她就看也不看她表兄而和我交谈起来。她问了爱妮丝的情形,问她会不会来看她,哪天能来。她是那样不安,我都奇怪博士为什么看不出来。
可他什么也没看出。他和蔼地告诉她,说她年轻,应该有些快乐,不应由一个没生气的老头儿把她也弄得没生气。而且,他说,他希望听到她给他唱所有新歌手唱的歌,可是她如果不去又怎么能唱得好呢?就这样,博士硬为她定了这约会,并请杰克麦尔顿回头来吃晚饭。这事约好后,我想,杰克就去他那专利所了。反正,无论如何,他懒洋洋地骑着马走了。
次日早上,我想知道她可去听了歌剧。她没去,却派人去伦敦向她表兄推掉了;她下午去看了爱妮丝,并劝博士和她一起去。他们一起步行穿过田间回到家,据博士告诉我说,而且那天晚上过得很快乐。我当时纳闷,如果爱妮丝不在伦敦,她会不会去听歌剧呢?爱妮丝对她是否也产生了良好影响?
我觉得,她看上去不像很开心。可她的脸很好看,要不,那就是一张虚伪的脸了。我常看她的脸,因为我们工作时她就总坐在窗下。她为我们准备早餐,我们边吃边工作。我九点离开时,她在博士脚旁的地板上跪下,为他穿上裹腿和鞋。在那天花板低低的房间敞开的窗上,一些绿叶低垂并在她脸上投上一层柔柔的阴影。我在去博士的一路上不断想起那天晚上我见到她在他读书时看着他的那张脸。
我当时很忙,早上5点起床,晚上9、10点才到家。但我对这种忙碌感到快乐,从不因为任何缘故放慢脚步,我觉得自己越累,越对得住朵拉。我还没把我性格上的变化告诉朵拉,因为她要几天后来看米尔斯小姐,届时我才会把一切告诉她。我只在信中――我们所有的信都由米尔斯小姐暗中传递――告诉她,说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讲。同时,我削减了发油的用量,香皂和花露水就根本不再用了,我还以低得荒唐的价卖掉了三件背心,因为这些东西在我这艰苦生涯里实在太奢侈了。
由于对这些仍不满足,我还急着想找更多的事来做,我就去找特拉德尔。那时,他住在荷尔本的城堡街上一幢房子的矮围墙后。狄克先生曾跟我一起去过海盖特两次,已和博士重新有了交情,我又带他一起去看特拉德尔。
我带狄克先生一块去那儿,是因为他一方面十分同情我姨奶奶的不幸,一方面又真诚相信我比任何古代船奴或当代囚犯都干得更吃力,而他自己却不能做点有用的事,他开始为此苦恼发愁,以至元气大损,胃口也没了。在这么一种情形下,他觉得更难写完那个呈文了。他越努力地写,那个查理一世的背时脑袋就越经常混进去。我们只能好心地骗住他,让他相信他是有用的,要不我们就得让他真正有用――这样当然更好――否则,我怕,他的毛病会更加重。所以我决定去试试,看特拉德尔能不能帮我忙。我们去之前,我给特拉德尔写了封信,把我们的遭遇详尽告诉了他。特拉德尔给我回了封很好的信,表示了他的同情和友情。
我们发现,由于看到那小寓所一角摆着花盆架和小圆桌,他就那么精神振奋地对着墨水瓶和文件工作。他热情接待了我们,并很快和狄克先生成为朋友。狄克先生很肯定地说以前见过特拉德尔,我们俩便都说很有这种可能。
我必须和特拉德尔商量的第一件事是这事――我曾听说,许多在各种事业上发达成名的人都是由于对议会的辩论进行了报导才发迹的。特拉德尔曾对我说起过报纸业,那是他的希望之一,我就把这两件事合到一起;我在信中询问特拉德尔,我很想知道我怎样才能合适于这个职业。特拉德尔这时告诉我,说据他调查的结果看来,除了极个别的例外,一般来说要在这一行干得十分出色,单是必须掌握的机械技能――也就是精通写读速记――其难度差不多相当于通晓六种语言;有特殊坚强的韧性,或许可在几年内达到这目标。特拉德尔完全相信这已解决了问题,可我觉得这里才正是需要砍伐的几棵高大树木,于是我马上决定拿起斧子来,要在这密林中开了条通向朵拉的路。
“非常感谢你,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明天我就开始干。”
自然,特拉德尔又露出吃惊的样子,可他怎么也想不出我有多高兴呢。
“我要买一本写了这种技能之纲要的书。”我说道,“我要在博士院里学习,在那儿我有很多时间是闲着的。我把法庭上的发言记下,当做一种练习来做。特拉德尔,我亲爱的朋友,我一定要通晓这种技能!”
“天哪!”特拉德尔瞪大了眼睛说道,“我还根本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有决心的人物呢,科波菲尔!”
我不知道他怎么能想到,因为这在我也是很新鲜的呀。我把这事放下后,又拿起狄克先生的问题来。
“你知道,”狄克先生满怀希望地说道,“如果我能尽一番努力,特拉德尔先生――如果我能敲敲鼓――或者吹吹什么玩艺,总之,有点用就好了!”
可怜的人!我毫不怀疑,与其它一切相比他打心眼里更喜欢干这种吹吹打打的营生。可是无论怎样都不笑的特拉德尔平静地答道:
“而且,你是一个很好的书法家吧,先生。是你告诉我的,对不对,科波菲尔?”
“非常好的!”我说道。的确,他是的。他的书写十分整洁。
“你不认为,”特拉德尔说道,“你能抄写文吗,先生,如果我能找一些给你抄的话?”
狄克先生满脸惶惑地看看我。“呃,特洛伍德?”
我摇摇头。狄克先生也摇摇头,而且叹气。“把有关那呈文的事告诉他吧。”狄克先生说道。
我便向特拉德尔解释,说要把查理一世从狄克先生的呈文中剔除何其困难;这期间,狄克先生一面吮着拇指,一面十分谦恭认真地看着特拉德尔。
“不过,我说的那些文件,你知道,都是已经起草完成了的,”特拉德尔想了想说道,“狄克先生根本不要动脑筋。这不就没什么大碍了吗,科波菲尔?无论怎样,试一试不好吗?”
这番话让我们生了新希望。特拉德尔和我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下,狄克先生就坐在那儿很迫切地看着我们。我们商量后,得出一个计划。狄克先生第二天就照那计划开始工作,他干得很好。
在面对白金汉街的那扇窗前的桌子上,我们布置下特拉德尔为他找到的工作,抄写一种关于通行权的法律文件,我忘了要抄多少份。在另一张桌上,我们把那未完成的了不起的呈文的最后一部分打开放在那儿。我们给狄克先生的指示是:他应该很严格地抄他眼前的东西,一点也不能偏离那底稿;一旦他觉得有必要谈到查理一世,他就应该写进他呈文里去。我们鼓励他在这一点上下决心,然后留下姨奶奶看住他。后来,姨奶奶告诉我,说一开始,他像个敲锣又敲鼓的人,不断为那两件事分散了注意力,后来他发现那样做使他头昏脑胀又精疲力尽,而文件又明明白白在他眼皮下,他就认认真真抄下去,而把呈文留到更合适的时候去做了。总之,虽然我们很小心,决意不让他工作到对他有害的地步,虽然他并不是在一个星期刚开始便工作起来,但到了下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也居然得了十先令九便士。只要我活着,我就忘不了他是怎样跑遍了附近的铺子,把这笔钱换成六便士一枚;也不会忘记他怎样把这些钱在盘子上摆成一个心形图案,眼含着快乐和骄傲的泪,把它们献给我的姨奶奶。从他开始做有用的工作那一刻起,他就像一个在吉祥的符咒影响下的人;在那个星期六之夜,如果有一个快活的人,那就是把我姨奶奶视为世界上最奇妙的女人、又把我视为最奇妙的年轻人的这个心满意足的人了。
“现在不会饿肚皮了,特洛伍德。”狄克先生和我在一个角落上握着手说道,“我要供养她,先生!”于是,他在空中挥着他的十个手指,好像那是十个银行一样。
我不知道谁更开心了――是特拉德尔,还是我呢?
“这件事真使我忘了,”特拉德尔突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我说道,“完全忘记了米考伯先生!”
这信是米考伯先生写给我的(米考伯先生从不放过任何写信的机会)。
“敬请内院托特拉德尔大人转交。”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
你大概不会觉得意外吧――当你接到关于某种
机遇已来临的通报时。我似乎以前对你说过,我在期待着这事。
我将在我们一个风水极好的海岛市镇上安身,
那地方的社会堪称农业和宗教的混合;我将与那里一种专门的职业发生密切联系。米考伯太太和我们
的孩子将与我相伴前去。在将来某日,我们的遗体或许会合葬于那属于一个古建筑物的坟场;而因为
那古建筑,我提及的那地方已享有一种名誉。如果我说,从中国到秘鲁,无人不知那一地方,那也不
为过吧?
在向经过许多沧桑的现代巴比伦道别时,我自
信还不失尊严,但米考伯太太和我都不能不想到我们要离开一个和我们的家庭的祭坛有密切联系的
人,这一别也许数年,也会就是永别。如果,在离别前夕,你肯偕我们共同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
先生光临我们现在的住所,在那里交换此时应有的祝福,你便是施恩惠于我了。
威尔金米考伯启”
知道米考伯先生已摆脱了那屈辱的生活,而且那某种机遇又真的出现了,我的确很高兴。听特拉德尔说,信中提及的约会就在当天晚上,我便表示愿意前往。于是,我们一起去米考伯先生以莫提默先生名义租住的寓所,就在格雷院路的顶头。
这寓所的陈设如此简陋,我们看到那已经8、9岁的双生子就躺在起居室里一架什么也没铺的床架上。米考伯先生已开始在起居室的一个洗手罐里调制(他声称是酿造)那种使他闻名的可口饮料。这一次,我有幸和米考伯少爷重温旧交了,我发现他已是一个12、13岁的少年郎,具有和他同龄人所有的好动特性。我也认识了他的妹妹,据米考伯先生向我们介绍,在她体内“她母亲像凤凰一样恢复了青春。”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在我们乔迁之际,你和特拉德尔先生光临,必能原谅一切难免的细微不便。”
我得体地做了回答,并向四周看了看,但见这一家的动产均已打包了,其总数决不算多。我向米考伯太太祝贺这将要发生的变迁。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我很相信,你对我们一家总是友好地关切着;我娘家尽可以把这看做是流亡发配,但我身为人妻人母,我决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的。”
在米考伯太太的眼光的祈求下,特拉德尔也表示热烈的赞同。
“那,”米考伯太太说道,“那,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和特拉德尔先生,至少是我对责任的理解。当我背诵道:‘我,爱玛,嫁给你,威尔金’,这句不能改变的话时,我就挑起了这个责任。前天晚上,我对着一支普通的蜡烛,把这诵词又读了一遍。我得出的结论就是:我永远不能抛弃米考伯先生。而且,”米考伯太太说道,“纵然我可能对这诵词有误解之处,我也不愿抛弃米考伯先生。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并没想到你会做出那种事呀。”
“我知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到陌生人中间去碰运气了;我也知道,米考伯先生用高雅的措词给我娘家各种人写信报告这事实,他们竟毫不理会。也许,实际上我是迷信的,”米考伯太太说道,“不过我觉得,米考伯先生命中就注定了他写许多信都永远不会得到回复的。我可以从我娘家人的沉默中测知他们对我打定的主意持反对意见;不过,就算我的爸爸妈妈都活着,科波菲尔先生,他们也不能使我不守我应守的常道。”
我发表了我的看法,说我认为这么做是很正确的。
“把自己闭塞在一个大教堂的市镇,”米考伯太太说道,“也许是一种牺牲,可是,科波菲尔先生,如果这在我都是一种牺牲,那对于一个具有米考伯先生那种才干的人就一定是更大的牺牲了。”
“哦!你们要去一个大教堂市镇?”我说道。
一直在用洗手罐给我们倒酒的米考伯先生答道:
“是去坎特伯雷呢。其实,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已和我们的朋友希普签了合同,以他的机要秘书的身份来襄理他,为他服务。”
我瞪大了眼看米考伯先生,而他又因我的吃惊而非常得意。
“我本当明白告诉你,”他打着官腔说道,“这结局主要是因为米考伯太太的事务习惯和深思熟虑后周密的提示造成的。米考伯太太以前提出过的挑战,我已用广告形式发布出了,结果由我的朋友希普接受下来,从而达到相互了解。至于我的朋友希普嘛,”米考伯先生说道,“这可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我愿对他加以一切想得到的抬举。我朋友希普没有把底薪定得过分高,可是在解除我的经济压力方面,他已根据我工作的价值,也根据我在那工作价值上所守持的信仰观念,做了很多了。我就要把我偶然获得的一点口才和知识,”米考伯先生用他一贯的那种上流人派头夸张地贬自己道,“奉献给我的朋友希普了。我已经由于曾作为民事法庭的债务被告而积了些法律知识,我还要立刻攻读我们英国最重要也最著名的法学家的《释法》。我相信,我毋需做什么说明,我说的就是布莱斯通法官大人①。”——
①英国18世纪法学家。
这番话,实际上那天晚上大部分的谈话,都因米考伯太太对米考伯少爷行为的纠察以及米考伯少爷对这纠察的不满而不时打断。米考伯少爷时而往靴子上坐,时而用胳膊夹住他的头,好像那头要落下一样,时而到桌子底下踢特拉德尔,时而两脚交叉,时而把脚伸到常规禁止的远方,时而侧脸枕在桌上而让头发在酒杯里散开,时而把那老动个不停的四肢摆布或某种有违社会公德的样子。我一直坐在那里,不断为米考伯先生宣布的消息而吃惊并想其中意义,一直到米考伯太太又有机会谈话。
“我特别请米考伯先生当心的是,”米考伯太太说道,“在他投身于这法律的分枝部门时,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不应忽略他终有一日会升至树顶的能力。我相信,米考伯先生从事于那么适合他丰富才干和雄辩口才的职业,就一定会出类拔萃。喏,比方说,特拉德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摆出意味深长的架式说道:“一个高级律师,或者甚至是个大法官。一个人不至于因为从事了米考伯先生现在接受的职业,而失去或得上述职务的可能吧?”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但同时也用探询的眼光看着特拉德尔,“我们以后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类问题呀。”
“米考伯”,她答道,“不!你在人生方面的错误就是看得不够远。就算你不想对得起你自己,你也应该对得起你的家庭,你须一眼就看到你的才干所能到达的极点呀。”
米考伯先生一面咳嗽,一面表情极得意地喝着酒,并仍然看着特拉德尔,好象很想听听后者的意见。
“嘿,实实在在的情形是,米考伯太太,”特拉德尔温和地向她挑明事实道,“我说的是简单明了的事实,你知道――”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说道,“我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谈到这么一个重大问题,我希望尽可能平淡和准确。”
“――是,”特拉德尔说道,“法律的这个分枝,纵然米考伯先生是个正式的初级律师――”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接过去说道。“威尔金,你那么翻眼睛,你会让你的眼睛无法还原的。”
“――和那,”特拉德尔继续说道,“并没关系的。只有高级律师才有资格得到那职位,米考伯先生如果不进一个法学院学习5年,就不能成为高级律师。”
“我听懂了你的话吧?”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对真理再热诚不过的神气说道,“我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当那个时期结束,米考伯先生就有资格做一个高级律师或大法官了,我说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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