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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_17 大卫·科波菲尔(美)
爱妮丝没时间再说什么了,因为门开了,华特布鲁克太太像一艘张满帆的船一样进屋了――她是个头大,还是穿的衣大,我不大清楚,因为我分不清她的人和衣服。我依稀记得在戏院里见过她,好像我在一个暗淡的幻灯中见过她,但她显然把我记得很清楚,仍然怀疑我处于酩酊状态中。
不过,当渐渐发现我清醒,并发现我(我希望是这样)是一个规矩的青年,华特布鲁克太太对我的态度也大为缓和了。她先问我是否常去公园,又问我是否交际频繁。我对这两个问题都做了否定回答,我觉得我又令她满意了。可是,她得体地不提那事,请我次日来吃晚饭,我接受了这一邀请,然后告辞。离开时,我去事务所拜访了尤来亚一小会,但他不在,就留了一张名片给他。
我第二天去吃晚饭时,街门开着,我进门就投入了羊腰肉的蒸汽浴中。这时,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客人,因为我马上认出那脚夫,他重打扮了,在帮那家的佣人们,并站在楼梯下通报我的姓名。他小声问我姓名时,尽量装出从没见过我的样子,可我明明白白认得他,他也明明白白认得我。只是良心使我们都怯于承认这点。
我看到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个中年人,脖子短短的,戴了一个又宽又大的硬领,只缺一只黑鼻头,他就像一条狮子狗了。他对我说,他很高兴结识我;我向华特布鲁克太太行礼后,他就恭敬有加地把我引见给一位穿一身黑天鹅绒衣、戴一顶巨大的黑天鹅绒帽的女人,那女人让人生畏,我记得她就像汉姆雷特的一个近亲――姑且说是他的姑母吧。
这女人是亨利斯派克太太;她的丈夫也在场。她丈夫是个非常镇静的人,他的头不是白的,却像撒上过一层白霜。亨利斯派克家这两位――一男一女――很得大家敬重;据爱妮丝告诉我,这是因为亨利斯派克先生的公干和财政部有什么很远的关系,或是什么人(我忘了是哪一种人)的律师之缘故。
在客人中,我看到了尤来亚希普,他穿着一身黑衣,神气谦卑。我和他握手时,他告诉我,说因为蒙我注意而荣幸,由衷感激我屈就下交。我巴不得他少对我来感激,因为那整个晚上,他就怀着感激围在我身边转;只要我对爱妮丝说上一句话,他就一定会用那张苍白脸上没遮盖的双眼从我们后面狰狞地盯住我们。
还有些别的客人,我觉得都像酒一样被临时冰过了。但是,有一个客人尚未进来就引起了我注意,因为我听到通报他为特拉德尔先生。我的思绪飞回到萨伦学校,我不禁猜想:
难道就是那个总是画骷髅的汤姆?
我怀着异常的兴趣寻找特拉德尔先生。他是一个冷静镇定的青年人,举止谦和,生着一头叫人好笑的头发,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很快就退缩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我想把他找出来都挺费力。终于,我把他看清了,如果我的眼睛没骗我,他就是昔日那个不幸的汤姆。
我走到华特布鲁克先生面前,说我相信我在这儿看到了一位老同学。
“真的!”华特布鲁克先生大吃一惊地说,“你很年轻,不可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吧?”
“哦,我说的不是他!”我答道,“我说的是叫特拉德尔的那个人。”
“哦!啊,啊!真的!”我的主人兴趣顿减地说道,“很可能。”
“如果真是同一个人,”我看着他说道,“我们就曾在一个叫萨伦学校的地方做过同学,他是个很好的人。”
“哦,是呀,特拉德尔是个好人,”我的主人面带迁就应付的表情点头说道,“特拉德尔实在是个好人。”
“太碰巧了。”我说道。
“真是太碰巧了,”我的主人接着道,“特拉德尔本来不见得会来这儿的,因为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生病了,他在餐桌上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特拉德尔是今天早上才被邀请的呢。一个非常有绅士风度的人,我说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呢,科波菲尔先生。”
我只能附和地哼了一声,以示完全理解,因为我压根不认识他;我问他特拉德尔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特拉德尔,”华特布鲁克先生答道,“是学法律的青年。是的,他的确是个好人――除了和自己过不去外,从不和别人过不去。”
“他和自己过不去吗?”我满心痛惜地问道。
“嘿,”华特布鲁克先生很满足得意似地扁扁嘴并玩弄着表链说道,“我应该说,他是那种自暴自弃的人。是的,我应该说,他决不会――比方说吧――值五百镑。一个专业界的朋友把特拉德尔介绍给我。哦,是的,是的,他有起草答辩书的才能,也能用文字清楚地阐述一个案件。我能在一年内给他点活干,一点活――给他干――相当可以的。哦,是呀。是呀。”
华特布鲁克说“是呀”的那种极端得意和满足的样子给我很深的印象。他那表情很奇特。他那样子把一个人的经历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人出生时不必说衔着银匙子①,又带着一架云梯;他已一级一级越过了人生各个高度,此时就站在城堡最高处,以一个哲学家和保护神的眼光瞧着那深陷在沟堑里的不幸之人了——
①意谓出身富贵人家。
直到宣布开始时,我还一直想着这事。华特布鲁克先生和汉姆雷特的姑母一起走下去。亨利斯派克先生挽着华特布鲁克太太。我本想去挽爱妮丝,却被一个站都站不住而只会傻笑的人抢了先。尤来亚,特拉德尔和我都是低年资客人,尽可能走在后面。没能挽着爱妮丝,我却并不烦恼,因为我可以在楼梯上和特拉德尔碰面。他很热情地问候我,尤来亚则强作愉快和谦卑地扭来扭去,我真想把他从栏杆上扔下去。
在餐桌上,我和特拉德尔被分别安排在两个相距很远的角落里,他坐在一个着红天鹅绒衣的女士的灼眼光芒中,我坐在汉姆雷特姑母的重重晦气中。用餐的时间很长,谈话是关于贵族和――血。华特布鲁克太太不住对我们说,如果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血的。
有几次,我不禁想,如果我们都不那么高雅,我们本可过得更自在些。我们是那样的极度高雅,所以我们的范围十分狭小。座中有某高尔皮吉先生和太太,他们与银行的法律事务有某种间接关系(至少高尔皮吉先生如此)。我们要么就只谈有关银行的事,或只谈有关财政部的事,简直像宫廷引见名单那样专门化了。汉姆雷特的姑母有种家传的自言自语的恶癖,这对这种情况有所补救,无论提出什么问题,汉姆雷特的姑母总要自言自语乱侃一通。问题固然不多,但我们经常折回到血的问题上,而她在抽象理论方面和她侄子一样学识渊博。
这仿佛是一群食人者在聚会,谈的话都那么充满血腥气。
“我承认我和华特布鲁克太太的意见相同,”华特布鲁克先生把酒杯举到眼前说道,“除了血,其它一切都很合适!”
“哦!再没有比那更使一个人满意的了!”汉姆雷特的姑母说道,“总之,在――在一切那种事上,再没有那么完美的了。有些低能儿(幸好只不过是有些,而不是很多)喜欢干我称为偶像崇拜的那种事。绝对是偶像!崇拜职位,崇拜智能,崇拜诸如此类的东西。但这都是捉摸不定的问题。血就不是这样的了。我们看见一点鼻子上的血就知道这是血。我们在一个下巴上看到它就会说,那是血!就在那里!这是一个确确切切的事实的问题。我们说出来了。它不容怀疑。”
那个来时挽着爱妮丝,自己却站都站不稳而只傻笑的家伙把这问题说得再肯定不过――我这么认为。
“哦,你们知道,说到底,”这家伙向桌子四周看看,白痴那样地微笑着说道,“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血,你们知道。我们应该有血,你们知道。有些青年,你们知道,或许在教育或行为方面稍落后一点,或有些差池,你们知道,而使他们和别人陷入种种困境――诸如此类――但是说到庭――想到他们身体里有血,就让人高兴!我自己呢,宁愿随时被一个有血的人打倒在地,也不愿被一个没血的人扶起来!”
这番宏论把这一问题做了完全彻底地概括,让人人心悦诚服。在女客们退席前,这家伙引起了很多注意。那以后,我看到一向矜持的高尔皮吉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都对我们这些共同的敌人结成一个防守同盟,他们隔着桌子进行的对话奥妙无比,他们就是要以此来击败我们,击溃我们。
“那种四千五百镑的第一种债券事务还没按所期望的途径进行吧,斯派克,”高尔皮吉先生说道。
“你是说A的D种吗?”斯派克先生问道。
“是B的C种。”高尔皮吉先生说道。
斯派克先生抬起眉毛,一副很关心的模样。
“一旦这问题禀告给了爵爷――我不必说他的名字了,”
高尔皮吉先生克制着自己说道。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道,“是N氏。”
高尔皮吉先生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禀告他后,他的回答是‘要就还钱,要就无敕。’”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叫道。
“‘要就还钱,要就无敕,’”高尔皮吉先生坚定地重复道。
“而下一个承受人――你明白我意思吗?”
“K氏,”斯派克先生一脸不详地说道。
“――K氏当时断然拒绝签字。为此到新门找了他,可他干脆拒绝那样做。”
斯派克先生那么关注此事,已变得呆呆的了。
“眼下,这问题就这么搁了起来,”高尔皮吉先生往后靠到椅子上说道。“如果,因为事关重大,我不能一一解释,那么我们的朋友华特布鲁克先生是会原谅我们的。
对于他在餐桌上提到这些关系、这些名字(尽管只是暗示着提到),我觉得华特布鲁克先生只是感到非常高兴。他做出一种表情,模糊地表示十分了解(不过,我相信他并不比我对上述那些话明白得更多),并对当时所采取的那种谨慎小心大加夸赞。斯派克先生既被告以这样一种秘闻,当然也就要回敬他朋友以一种秘闻。这一来,前面的那对话又由另一个人主持下去。在这次对话中,吃惊的轮到高尔皮吉先生了。就这样反复轮流下去。而在这对话进行的所有时间里,我们这些局外人不断地感受到所谈的重大关系带来的压力;而我们的主人则自鸣得意地把我们看作一群敬畏惊恐的祭品。
能上楼去见爱妮丝,和她在一个角落谈话,并把特拉德尔介绍给她,于我实为一件高兴的事。特拉德尔很腼腆,但讨人喜欢,还是过去那样一个好脾性的人。由于他明天早上要去一个地方一个月,必须今晚早点离开,我不能和他畅谈。不过,我们交换了住址,约定他回伦敦后我们再相聚。听说我见到了斯梯福兹,他非常感兴趣,并且那么热情洋溢地称赞他,我要他把对斯梯福兹的这些看法说给爱妮丝听。可爱妮丝这时只一个劲朝我看,在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她时才轻轻摇摇头。
我相信她在这些人中间不能生活得惬意,所以听她说几天内就要离去,我几乎感到高兴了,虽说想到这么快又要和她分手未免难过。这想法搁在心里,我便一直留在那儿,等到其他客人都走完。我和她谈话,听她唱歌,这又使我愉快地回忆起在她布置得非常可爱的古色古香的家中度过的幸福时光,我实在想在那里等到半夜后才走,可是华特布鲁克先生客厅的灯光全熄后,我再没理由待在那里了,只好违心地和她告别。那时,我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感到:她是我的吉祥天使,如果我想象中她那可爱的面庞和平静的微笑仿佛像天使一样远远照到我身上,这想象也并没错。
前面说到,客人都走了,可尤来亚理当除外,我不能把他归于那些人中。他一直不停地在我们附近走来走去。我下楼时,他跟随在后;我走出房子时,他紧贴我身,慢吞吞地把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指伸进比他手指还长的大手套指套中,那种手套叫大盖孚克手套,是根据国会爆炸案主犯之名来命名的。
我并不是想和尤来亚来往,可是由于记得爱妮丝的请求,我便问他可愿到我的寓所去喝一杯。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请你饶恕,科波菲尔先生,不过那称呼那么顺口就说出来了――我希望你不是勉强自己邀请像我这么一个卑贱的人去你的住处吧。”
“这谈不上什么勉强呀,”我说道。“你来吧?”
“我非常愿意去,”尤来亚扭扭身子说道。
“行,那就去吧!”我说道。
我不禁表现得对他有些不恭,可他显出不把这放在心上一样。我们走最近的一条路,一路上没多说什么。他是那么谦卑地戴那只怪手套,直到走到我的住处了,他仍往手上戴,好像一直没能戴上一样。
我带他走上黑洞洞的楼梯,怕他的头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在我的手中,他那只又湿又冷的手就像只蛤蟆,我真想扔开它而跑开。不过以爱妮丝和待客之道为重,我仍把他带到我的火炉边;我点亮蜡烛后,他对烛光下的房间表示谦卑的喜欢。我用为克鲁普太太喜欢而常用的那只丑陋的锡杯――我想这原本是做一个刮脸杯设制的――热咖啡时,他表示那么丰富的感情,我真想以汤烫伤他为快。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说道,“我真的从没想到过,我会亲眼看到你招待我呢!不过,不知怎么回事,我遇到那么多――以我这么卑贱的地位,我相信――我从来没想过的事,真像甘霖从天而降呢。我猜,你已听到一点我升迁的消息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把他那兀兀的膝盖骨在咖啡杯下拱起,他的帽子和手套放在地板上。他把茶匙转来转去,他那仿佛被灼去了睫毛的裸裸红眼转向我却不看我,随呼吸而一下下抽动的鼻孔中那凹痕仍然像我以前描写的那样讨厌,再加上他全身从下巴到脚像蛇那样蠕动,这便使我当时暗自决定:我很不喜欢他。留他作客使我不安,由于当时我年轻,并不习惯掩饰我那种强烈的厌恶。
“我猜,你已听说一点我升迁的希望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说道。
“是的,”我说道,“一点点。”
“啊!我早就想爱妮丝小姐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平静地接着说道,“我很高兴发现爱妮丝小姐知道此事。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先生!”
我真想把已放在地毯上的脱靴器向他扔过去,因为他设圈套来让我说出有关爱妮丝的事,哪怕这是不当紧的事。可我只是喝着咖啡。
“你已经证实你是多么灵验的预言家了,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继续说道。“啊呀,你已经证实你是多么灵验的预言家了!有一次你对我说,或许我要成为威克费尔德先生的合作人,或许会有一个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你不记得了吗?也许你不记得了;不过,当一个人处于卑贱之中时,科波菲尔少爷,他可会把这些话牢记在心,念念不忘呢。”
“我记得我这样说过,”我说道,“可我当时认为可能性很小。”
“哦!谁会以为有可能呢,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兴奋地说道:“我相信我当时也不这么认为。我记得我亲口说过,说我太卑贱了。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坐在那里看火,我看他。
“但是最卑贱的人,科波菲尔少爷,”他继续又说道,“或许是优秀的助手。我想起来很高兴,我曾做过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优秀助手,我也许会做得更优秀呢。哦,他是多么可敬的人,科波菲尔先生,不过他过去多么大意呀!”
“我很遗憾听到这话,”我说道。我忍不住很尖刻地补充道,“不论从什么观点来看。”
“的确是这样,科波菲尔先生,”尤来亚答道。“不论从什么观点来看。尤其是从爱妮丝小姐的观点来看!你不记得你自己那些很动人的话了,科波菲尔少爷;可我记得呢;有天你说每个人都赞美她,为这话我还感谢你呢!我想你已忘了吧,科波菲尔少爷?”
“没忘,”我冷冷地说道。
“哦,我多高兴,你没忘!”尤来亚叫道。“想想吧,是你首先在我这卑贱的胸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呢,而你还没有忘记!哦!――你愿再赏我一杯咖啡吗?”
他说燃起火花时那加重的语气,他说话时转向我的目光,都有令我感到某种让我吃惊的东西在其中,仿佛我能看到他被一团火光照亮了。想到他还用完全不同的声调提出的那请求,我就用那个刮脸杯来款待他了。可是我在倒咖啡时手有些发颤,一种自觉不是他对手之感在胸中升起,一种对他随后会说什么的忧虑袭上心头,我觉得这些不会逃过他眼睛。
他什么都不说。他把咖啡搅了又搅,他小口啜咖啡,他用他那可怕的手轻轻地摸他的下巴,他看着火,他打量着这个房间,他向我发出微笑(但不如说是喘气更确切),他心怀那种过份的谦卑扭来扭去,他一次又一次搅咖啡,啜咖啡,但他不说话,让我来续上我们的对话。
“照你说的,威克费尔德先生,”我终于说道,“抵得上五百个你――或我――的威克费尔德先生;”我觉得,我没法不尴尬地结巴着把那话分成几节来说,要我的命也没法;“过去很大意,是不是,希普先生?”
“哦,的确很大意,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谦卑恭敬地叹口气答道,“哦,非常大意!不过,我希望你叫我尤来亚,如果你高兴的话。那才像从前呢。”
“行!尤来亚,”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个名字来。
“谢谢你!”他很热情地答应道。“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听到你说尤来亚,就像听见往日的风声和钟鸣。请你原谅。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呀?”
“关于威克费尔德先生的,”我提醒他道。
“哦,是的,不错,”尤来亚说道,“非常的大意,科波菲尔少爷。这是只能在你我之间说的一件事。就是对你,我也只能提到而已,不能深谈。在过去的几年里,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这时都会把威克菲尔德先生(哦,他又是一个多么有价值的人,科波菲尔少爷!)捺在大拇指下了。捺在――大拇指下了,”尤来亚慢慢地说着,并同时把他那看上去很冷酷的手伸到我桌上,又把他的拇指按在上面,按得桌子直晃,房间也在晃动。
就算我不得不眼看他用他那八字脚站在威克菲尔德先生头上,我觉得我也不能更恨他了。
“哦,啊呀,是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用柔顺的声音又继续说道――这声音和他那丝毫未减轻压力的拇指按捺动作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无疑。一定有损失、羞辱,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威克菲尔德先生知道这点。我是一个卑贱地为他效力的卑贱的助手,他把我放在我无法指望可及的地位上。我应该多么感激他啊!”他说完后,脸立刻转向我却并不看我;他把他那弯了的拇指从所按之处移开,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慢刮他那瘦长的下巴,好像刮脸一样。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看见他那被红红炉火映照阴险的脸,看到他又准备说什么时,我的心是何等愤怒地跳动。
“科波菲尔少爷,”他开始说道,“可我是否耽误你入睡了?”
“你没有耽误我入睡。我一向睡得很晚。”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的确,自打你第一次和我说话的那时起,我就从我那卑贱的地位,点点往上升,可我仍然卑贱。我希望我永远卑贱。如果我对你说一点我的心里话,你不见得会认为我更卑贱吧,科波菲尔少爷?是吗?”
“不会的,”我勉强说道。
“谢谢你!”他拿出他的手帕来开始擦他的手心,“爱妮丝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嗯哼,尤来亚?”
“被自然地叫作尤来亚,这太美了!”他一面叫道,一面像条挣扎的鱼那样抖了一下。“你觉得她今晚模样很美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觉得她永远都是一个样,在各方面都超过她周围的一切人,”我答道。
“哦,谢谢你!一点不假!”他叫道。“哦,多谢了,多谢了!”
“不用,”我傲慢地说道。“你没有谢我的理由呀。”
“嘿,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事实上,这正是我斗胆对你说的心里话。虽然我如此卑贱,”他更加用力地擦着手,时而看看火,时而看看手,“虽然我母亲是如此卑贱,我那贫寒但清白的家如此简陋,但爱妮丝小姐的身影――我不怕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科波菲尔少爷,从我第一次在小马车里见到你时起,我就对你毫无隐瞒了――却早已刻在我心中了。哦,科波菲尔少爷,我怀着多么纯洁的爱情爱我的爱妮丝走过的地面啊!
我相信,我当时有种狂热的冲动,想抓起火炉里烧红的火钳把他刺穿。一惊之后,这想法如从一枝枪里射出的子弹那样离开了我,可是在我心中,爱妮丝的身影仍被这红头发畜牲的妄想亵渎沾污了。这时,我看到他歪坐在那里,就像他身子被他那下流的灵魂扭曲了一样,他看着我,我不禁一阵发昏。我似乎看到他在膨胀、变大,他的声音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这一切似乎在从前什么时候发生过的奇怪感觉(或许人人都有过这种感觉),以及料想他将会说什么的奇怪感觉把我统辖了。
我及时看到他脸上小人得志的表情,这比其它任何努力都更能使我记起爱妮丝的请求,于是我镇静地――这在一分钟前是我绝对不能想象的――问他,他可把他的感情向爱妮丝表白过。
“哦,没有呢,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哦!没有呢!除了对你,我没对任何人表白过。你知道,我不过才从我那卑下的地位往上升。我把希望大部分寄予让她发现我对她父亲如何有用(我自信,科波菲尔少爷,我对他非常有用),和怎样为他排除障碍而让他顺利往前,她那么爱她的父亲,科波菲尔少爷(哦,一个女孩这样做是多么可爱呀!),我相信,为了父亲,她会对我好的。”
我已看出这个恶棍全部的阴谋,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向我公开这事。
“如果你好心帮我守住这秘密,科波菲尔少爷,”他接下去说道,“而且,总的来说,不反对我,我就把这视为你的特殊恩惠了,你不会愿意找麻烦的。我知道你心地多仁慈;可是,由于你是在我卑贱时(我应该说在我最卑贱时,因为我现在还是很卑贱)认识我的,说不定你会在我的爱妮丝面前反对我。我叫她为我的,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有首歌中唱道,‘把她叫做我的,哪怕将皇冠舍弃!’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这样做。”
亲爱的爱妮丝!那个可爱善良的人,凡我想到的人没一个配得上她,会给这么一个恶棍做妻子!
“现在不用急,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继续阴险地说道,当时我正怀着上述想法坐在那里望着他。“我的爱妮丝还很年轻;母亲和我也还得往上爬,在时机完全成熟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新的安排。所以,我有很多机会让她慢慢领会我的希望。哦,为了这个秘密我非常感激你!哦,知道你了解了我们的心事,又决不会反对我(因为你一定不希望给那个家带来麻烦,你想不出,这让我多么放心啊!”
他握起我的手,我不敢把手收回。他潮腻腻地捏了一下,然后看他那表面褪蚀成灰白色的表。
“啊呀!”他说道,“过了一点钟了。叙旧时,时间过得这么快,科波菲尔少爷,几乎一点半了呢!”
我回答说,我以为还要晚些了呢。我并非真这么认为,不过只有这么说才能结束这场谈话。
“啊呀!”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在靠近新运河下游的一家公寓式旅馆,科波菲尔少爷,那儿的人们大概早在两小时前就睡着了呢。
“很对不起,”我马上说道,“我这儿只有一张床,而且我――”
“哦,就别提床了,科波菲尔少爷!”他一条腿抬起,如痴如迷地答道。“不过,你肯让我在火炉前睡下吗?
“如果只有那么办,”我说道,“就请睡我的床吧,我在火炉前睡。”
他的惊异和谦让实在有些过份,他拒绝我那番话的声音太响,几乎传到远在下面一个水平线的一间房里,惊动正在那里熟睡(我猜想)的克鲁普太太。有一个永远不能校正的时钟滴答声是帮克鲁普太太睡眠的东西。每次当我们在时间问题上有点不同意见,她就拿出那个钟来做证;而这个钟永远慢了不止三刻钟,也永远在早晨由最可靠的权威来校正拨准。在我当时的窘迫下,怎么也无法说服他接受我的卧室,我只好尽可能做最好的安排,让他在火炉前安歇。我用沙发垫(比他那瘦长身子短很多),沙发靠垫,一张毯子,一条桌布,一条干净的晨餐餐巾布,一件大衣等为他做成铺盖,他对这安排感谢不尽。我又借给他一顶睡帽,他立刻戴在头上了,睡帽下,他的模样那么奇丑可怕,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戴睡帽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我忘不了我怎样辗转反侧,怎样为想到爱妮丝和这个家伙而苦恼,怎样考虑我能做并应做些什么,怎样最后决定为了她的宁静我还是什么也不做,将我所听到的压在心底。如果我曾睡着过一小会,那么我刚入睡,眼前就出现爱妮丝的影子,眼光柔和的她满怀爱怜地看着她父亲,就像我常看到她父亲看她那样;她面带恳求的神情使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无比恐怖。我醒来时,想到尤来亚就睡在隔壁,顿时这记忆就像一个惊醒了睡眠的恶梦一般使我倍受折磨,我还同时感到沉重的忧虑,好像我让一个比恶魔还坏的东西在这里留宿。
那把火钳也走进了我迷糊的思想而不肯出来。在似睡非睡状态中,我想,这东西依然是又红又烫的,我把它从火中取出将他刺穿。后来,这念头是如此让我不安,以至我虽明知这是幻想,仍偷偷走到隔壁去看他。我看到他仰卧在那里,腿不知伸到哪去了,嗓子眼里呼哧呼哧响,鼻子不透气却把嘴张得像个邮筒。在现实中,他比我在那烦恼的幻想中更丑陋,我后来竟因这憎恶而被他吸引得每过半小时就去那一趟,身不由己,只想多看他一眼。这漫漫长夜和先前一样沉重和无望,黑沉沉的天边并没有半点曙光。
早晨,看到他走下楼梯时(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留下来吃早餐,我觉得黑夜也和他一同离开了。我去博士院时,特别吩咐克鲁普太太别关上窗,好让我的起居室通气,除掉他的气味。
第三十章  我堕入了情网
直到爱妮丝离开伦敦时,我才又见到尤来亚希普。我去票房向她告别,为她送行,他也在那儿,准备乘同一辆车回坎特伯雷去。看到他把准备穿的深紫色高垫肩短外套连同一把像小天幕一样的伞一起放在车顶后的高高座位上,这使我多少感到点满足;爱妮丝当然已坐在车厢里了。不过,我在爱妮丝眼前努力作到和尤来丝维持友好关系,我想这努力理应不会白费。在车窗前,尤来亚也像在餐桌边那样,没有片刻休闲,如一只兀鹰那样在我们附近盘旋,把我和爱妮丝交谈时片言只语完全摄入耳中,一点也不放过。
他那晚在火炉边说的一些话令我陷入一种苦恼境地。在那苦恼中,我反复想着爱妮丝关于合伙的那番谈话。“我做我希望是正确的事。既然想到为了爸爸必须这么牺牲,我只好劝她如此办了。”为了父亲,她不惜做出任何牺牲,那她就会因为对父亲的爱而做许多让步,并将这种爱做为这些让步的理由。这些不祥又令人伤心的预感一直压在我心头。我知道她有多爱他。我知道她的为人有多真诚。我从她所说的得知,她把自己看作并非出自本意而造成父亲陷入误区的原因,她还认为她欠父亲许多,她十分迫切而诚恳地想偿还。看到她和这个穿绛紫外套的可恨的鲁福斯①有天渊之别,我得不到任何安慰,因为我觉得他们的天渊之别正是最大的危险,就因为她的灵魂这么纯洁而忘我,但他的灵魂却那样龌龊而自私。无疑,他完全知道这点,而且以他的那种狡诈,他已想好了——
①意为“红发鬼”,英王威廉二世绰号,其人貌丑,性情残酷。
可是,我又非常明确地知道,做这种牺牲的后果必然会毁掉爱妮丝的幸福;也确切地从她的举止上知道,她当时对此毫无觉察,这阴影尚未投到她身上,如果我向她警告这即将发生的事,就会马上伤害她;所以我什么也没多说就和她分手了。她从车窗向外微笑着摇手以示作别,而缠住她的恶魔则在车顶上扭来扭去,仿佛他已把她捏到手心,大获全胜了。
有很久,我都无法忘记和他们分别时的情形。爱妮丝写信给我说她已平安抵家,我却像看到她离开那样悲哀。无论何时,只要我陷入沉思,一定会考虑到这问题,于是我所有的不安又比过去多了一倍。几乎天天夜里我都梦见这事。这事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脑袋那样和我的生命不可分开了。
我有足够的闲暇来咀嚼我的不安,因为据斯梯福兹来信说他在牛津。我不在博士院时便寂寞万分。我相信,当时,我已对斯梯福兹有了一种潜在的不信任。尽管我回信时写得热情洋溢,可我觉得总的来说,我惟愿他当时不上伦敦来。实际上,爱妮丝对我的影响与想见到他的愿望相比,前者显然占了上风,我想恐怕是这样的。而且,由于爱妮丝在我的思想和兴趣中占了那么大部分,她对我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在这期间内,日子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溜走了。我成了斯宾罗――约金斯事务所的练习生。每年,我从姨奶奶处得到九十镑(房租和零花在外)。我的寓所已为十二个月的租约定下了,虽然我仍觉得夜里那地方可怕而夜太漫长,我在情绪低落心尚平衡的状态下安定下来,并且在那里使劲喝咖啡。回想起来,我在那段日子里喝下的咖啡真当以加仑计呢。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有三大发现:第一,克鲁普太太患了种奇症叫“金蓝病”①,大抵当她鼻子发炎时便会发病,她只好不停地用薄荷来治疗;第二,我的食品贮藏室里的温度不正常,以至白兰地的瓶子炸了好些;第三,我在这世界上好生孤独,我常用叙事诗的片断将这情形记录下来——
①系痉挛病的误读。
在约定做练习生的那天,除了用夹心面包和葡萄酒在事务所招待那些文书们以及晚上我一个人去看了戏,我没举行任何庆祝活动。因为看博士院式的《陌生人》一戏,我受了极大刺激,以至回家后,我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我来。订好约后,斯宾罗先生说,由于他女儿就要从巴黎回来而家里的安排又有点混乱,否则他准会很高兴请我上他在诺伍德的家,庆祝我们的新关系。不过,他表示,女儿回家后,他希望能有机会招待我。我向他表示了谢意,也知道了他是一个有女儿的鳏夫。
斯宾罗先生很守约。不过一个或两个星期,他就提到这种安排,并说如果我肯赏光在星期六去他家并一直待到星期一早上,他会极快乐。我当然说我很乐意;他就决定用他的四轮马车接送我。
到了那一天,连我的厚毡包也成了受雇文书们艳羡的对象。他们认为诺伍德住宅是一神秘的圣地。其中一人告诉我说,他听人们说斯宾罗先生饮食用的全是银器和名瓷餐具。另一人说,那里的香槟酒像一般人家装淡啤酒那样成桶成桶地装。带假发叫提菲的那个老文书说在这儿干了多年,曾去过那里几次,每次都深入到早餐厅。他形容那里是最豪华的所在,并说他曾在那里喝过产自东印度的棕色葡萄酒,那酒贵重到令人眼都睁不开。
那天,我们宗教法庭中有个延期案件――把一个在教区委员会里反对修路的面包师开除出教会的案件――据我看,那证词之长是《鲁滨逊漂流记》的两倍,所以结束时已经很迟了。不过,我们判他出教六星期,还罚他巨额的诉讼费。而后那个面包师的代诉人、法官、还有双方的律师(他们关系很好)一起出了城,斯宾罗先生和我也被那辆四轮马车载走了。
那辆四轮马车很精致;那两匹马拱起脖子,抬起腿,好像它们也知道它们属博士院一员一样。在博士院,人们争相讲排场,所以造出些很精致的马车。不过,我一直就认为,将来也永远认为,在我那时代的潮流是浆得硬硬的衣服。我相信,代诉人穿着件硬硬的衣服,他们的容忍之心也到了人类天性所能及的极限了。
我们一路很快乐。斯宾罗先生对我的职业作了些指示。他说,这是世界上最上流的职业,决不应将其与律师行当混为一谈,因为这完全不同,这职业更专门化,更少些机械性,利益也更多。他说,我们在博士院里比在其它任何地方都要轻松得多,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为一个特权阶层了。他说,我们主要受雇于律师,这令人不快的事实是无法掩饰的,但他教我明白了:律师都是人类中的劣等种族,无处不受代诉人轻视。
我问斯宾罗先生他认为最好的业务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发生争议的遗嘱案,如案中涉及价值三或四万镑的小财产,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说在那种案件上,不仅在辩论的每一程序上有很好的挑刺机会,在质问和反质问上有无穷证据(不用说先后要上诉于代表法庭和议院了),还因为诉讼费最后肯定由各方出;而双方只顾论短长,自然不计费用了。后来,他又对博士院作了全面赞颂。博士院最值得称道处(据他说)乃是其周密性。这是世界上组织得最合理的地方。这是周密观的完美代表。一句话可以概括。比方说,你把一桩离婚案或索赔案提交宗教法庭。很好,你在宗教法庭中审理它。你在一个家庭集团中安安静静打小牌,从容不迫把牌打完。如果你对宗教法庭不满,那又怎么办呢?当然,你就去拱型法庭。什么是拱型法庭呢?在同一法庭的同一房间里,用同一个被告席,有同一些律师,但法官是另一个,因为宗教法庭的法官可以在任何开庭日以辩护士身份出庭。得了,你又来打小牌了。如果你还不满意,那好。那你又怎么办呢?当然,你就去见代表们。谁是代表们呢?嘿,教会代表就是些没任何职务的辩护士。当上述两院打小牌时,他们都观战过,也看了洗牌、分牌、斗牌的全过程,还和斗牌的人一一交谈过,现在却以法官身份出现,来把这案做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案!斯宾罗先生郑重地总结说,那些不知足的人会说博士院的腐败、封闭以及对其改良的必要;但当每斛小麦的价格达到最高之时①,博士院也是最忙之季。一个人可以把手按在心上对全世界说道――“碰碰博士院,国家便要完!”——
①尽管入口谷类征税法于1846年废除,但狄氏写此书时(书成于1850年),小麦问题仍是焦点之一。凡遇不近情理事,人们便说:“小麦价格如此,这事也只好如此。”
我对这番话洗耳恭听,虽然我得承认,我怀疑国家是否像斯宾罗先生说的那样感谢博士院,但我恭敬地接受了他这番议论。至于每斛小麦的价格么,我很谦卑地认为非我力量所至。至今,我也永远战胜不了那斛小麦。在我这一生中,一遇到什么问题,它就要出场打击我。现在,我也还不太清楚,在无数不同的时机,它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或它有什么权利一定要压倒我,无论在什么问题上只要这位叫斛的老伙计硬是介入了。(我觉得它总这样干),我就一败涂地了。
这是离了题的话。我可不是那个去碰博士院而让国家完蛋的人。我用缄默来谦卑地表示我同意年资和学问都高于我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也谈了《陌生人》,谈了戏剧,谈了那两匹马,一直谈到我们来到斯宾罗先生住宅的大门前才告一段落。
斯宾罗先生的住宅有个可爱的花园。虽然并非时值一年中赏玩花园的最佳季节,但我仍被那打理得美丽的花园迷住了。那儿有一片可爱的草地,有一丛丛的树,有我在昏暗中仍可辨出的观景小径,小径上有搭成拱型的棚架,棚架上有时令的花草。“斯宾罗小姐就在这里一个人散步。”我心想,“天哪!”
我们走进灯光通明的住宅,走过挂有各式高帽、软帽、外套、格纹上衣、手套、鞭子和手杖的过道。“朵拉小姐在哪里?”斯宾罗先生对仆人说道。“朵拉!”我心想。“多美的名字啊!”
我们转进附近一间房(我想那就是以棕色东印度葡萄酒而著称的早餐厅了),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道““科波菲尔先生,小女朵拉,小女朵拉的密友!”无疑,这是斯宾罗先生的声音,可我听不出了,也不在意是谁的了。一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命运应验了。我成了一个俘虏,成了一个奴隶。我神魂颠倒地爱上了朵拉斯宾罗!
我觉得她不是凡人。她是仙女,是西尔弗①,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没人见过的什么,人人都渴慕的什么。我立刻堕入爱情深渊。在深渊边上,我没停一下,没向下看,也没回头看,连话都没来得和她说一句,就头朝下地栽下去了。
“我”,我鞠躬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从前见过科波菲尔先生。”——
①希腊神话中的气仙。
说话的不是朵拉。不是;而是那个密友,默德斯通小姐!
我不认为当时我很吃惊。据我可信的判断,吃惊这一本能已不复在我身上存在了。在物质世界中,除了朵拉,一切可令人吃惊的事物都不足道了。我说道:“你好,默德斯通小姐?我希望你很好。”她答道:“很好。”我说道:“默德斯通先生好吗?”她答道:“舍弟很健旺,谢谢你。”
斯宾罗先生看到我们彼此相识,我相信,他已吃惊,这时他找得时机插进来说:
“科波菲尔,”他说道,“我很高兴地知道你和默德斯通小姐早就认识了。”
“科波先生和我,”默德斯通小姐板着脸不动声色地说道,“是亲戚。我们一度稍有相识。那时他还是小孩。从那以后,命运把我们分开。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我答道,无论在何地,我都能认出她来。那是千真万确的。
“蒙默德斯通小姐好意,”斯宾罗先生对我说道,“接受了做小女朵拉密友的职务――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小女朵拉不幸丧母,多亏了默德斯通小姐来做她的伙伴和保护人。”
当时,我心头一下闪过一个念头,我觉得正如那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叫做防身器的暗器一样,默德斯通小姐与其说是保护人,不如说是攻击者。但当时除了朵拉以外,对任何问题我都不会久想了,我只抓紧时间来看着她,我觉得我从她那娇嗔任性的举止中看出了她和她的伙伴和保护人并不怎么亲密。就在这时,我听到铃声。斯宾罗先生说,这是第一道通知晚餐的铃声。于是我就去换衣了。
在那种忘情的状态下,还记着换衣服或干别的什么事,未免就显得可笑。我只能咬着我毡提包上的钥匙坐在火炉前,想着那迷人的、孩子气的、眼睛明亮的、可爱的朵拉。她的身材多美好,面容多娇艳,她的风度多文雅、多么多变又多么迷人啊!
好快,铃又一次响起,我已来不及像在那种情况下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好生收拾一下自己,只好匆匆换了衣下楼去。那里已有一些客人了。朵拉正和一个白发老先生谈话。他虽然白发苍苍――据他说他自己已经做了曾祖父了――仍遭到我疯狂地嫉妒。
我陷入怎样一种心境了哟!我嫉妒每一个人。想到有什么比我和斯宾罗先生更熟悉我就不能忍受了。听他们谈到我没有参加的活动,我就痛苦极了。一个有着极光滑秃头的人很温和地隔着餐桌问我是否是第一次到这家,我真想向他施以一切粗暴的行为予以报复。
除了朵拉,我不记得还有谁在那里了。除了朵拉,我不记得桌上有什么菜肴。我的印象是,我把朵拉完全吞到肚子里去了,有半打碟子的食物未被我动过就撤下去了。我坐在她身旁,和她谈话。她的声音细声细气悦耳动听,她的娇笑魅力横生,她的举手投足都愉快动人到让一个着迷的青年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奴隶。她一切都是娇小的,越娇小越可爱,我这么认为。
当她和默德斯通小姐(宴会中没别的女人)走出餐室时,我生出一种幻想,只有耽忧默德斯通小姐会对她诽谤我,我这幻想才受到纷扰。那个秃头又亮又滑的温和的人给我讲着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想和花园有关;我觉得好像几次听他说“我的园丁”一类的话。我装出很聚精会神倾听的样子,但我始终和朵拉在一个伊甸园里游玩呢。
我们走进客厅时,默德斯通小姐那冷酷而又漠然的表情又让我心忧,生怕我会在我爱的人面前受诽谤。可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使我释然了。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向我招手,把我引到一个窗前。“说句话儿。”
只有我和默德斯通小姐四目相视了。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不必多谈什么家常事。那并不是让人愉快的话题。”
“一点也不是,小姐,”我说道。
“一点也不是,”默德斯通小姐同意地说。“我不愿记起往日分歧,或往日的粗暴行为。我受到过一个人――一个女人,为了我们女人的名誉,我讲起来未免遗憾――的粗暴对待,提起她来,我就讨厌并恶心,所以我不肯提到她。”
为了姨奶奶之故,我心头很愤慨;但我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愿意,不提她当然更好。我还说,听到别人不客气地提到她,我就不能不直爽明白地说出我的看法。
默德斯通小姐闭上眼,一脸轻视地低下头;然后慢慢睁开眼,继续说道:
“大卫科波菲尔,我不想掩盖这事实,在你小的时候,我对你持不满意的看法。这看法或许是错的,你也许已经变好了。现在,在我们中间这已不成障碍了。我相信,我属于一个素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由环境造就的那种人或可以改变的人。对你,我可以持自己的看法。对我,你亦可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次低下头的是我。
“不过,这些看法”,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没必要在这里相冲突。眼前这种情况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最好不这样。既然命运使我们又走到一起,那么别的机会下我们还会相遇。我建议,让我们在这里像远亲那样相处吧。家庭的情况使我们只好这样,我俩应谁也完全不谈到对方。你同意这意见吗?”
“默德斯通小姐,”我答道,“我觉得,你和默德斯通先生对我很残酷,对我母亲很刻毒。我只要活着,就不会改变这看法。不过,我完全同意你的建议。”
默德斯通小姐又闭上眼、低下头。然后,她只用她那冰冷坚硬的手指点点我手背,就调弄着她腕上和脖子上的那些小锁链走开了。这些小锁链似乎还是从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些,因为样式完全相同。这些锁链,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联系在一起,就使我想起监狱门上的锁链;使一切在门外看到它们的人能想到门里的情形。
那个夜里我知道的不过如此:我心上的皇后弹奏着吉它这样了不起的乐器并用法语唱迷人的小曲。歌词大意是:“不管什么,我们应该跳个不停,嗒拉拉,嗒拉拉!”我深深陶醉于幸福中了。我不肯吃点心。我的灵魂对酒特别生畏。当默德斯通小姐把她拘捕带走时,她微笑了,向我伸出她那芬芳的手。我在一面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我那傻乎乎的模样如同白痴一样。我在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下入睡,在一种脆弱迷恋的心境中起床。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时间尚早,我觉得我应该去那些拱形花棚下的小径上走走,玩味她的影子。我走过过道时,碰见了她的狗。狗的名字是吉普(吉普赛的简称)。我温和地朝它走去,因为我连它也爱上了。可它露出满口牙,钻到一把椅子下面大声吠叫,一点也不愿接受我的爱抚。
花园里很凉爽而安静。我边走边想,如果我一旦和这宝贝订婚,我会幸福到何等地步。至于结婚、财产等这类问题,我相信那时我像爱小爱米丽时一样天真无邪。能被允许称她朵拉,给她写信,爱她,崇拜她,我能相信她就是和别人在一起时仍然思念我,这一切于我就是人类一切野心的顶点了――我相信那是我野心的极限了。无疑,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情种;不过在这一切之上,我仍有一颗纯洁的心。回想这一切,虽觉好笑,却不觉有半点轻视。
我走了没多久,就在拐弯处碰见了她。我记起那个角落时,我又感到从头到脚一阵颤,手中的笔也发抖了。
“你――出来得――这么早,斯宾罗小姐,”我说道。
“在屋里那么无聊,”她回答道,“而默德斯通小姐又那么荒谬。她胡说什么要等天气干一点我才能出来。干一点!(说到这里,她发出最悦耳的笑声)。在星期天早上,我不练习音乐的早上;我总得有点什么事干呀。所以我昨晚告诉爸爸,我非得出来。何况,这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候,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顾一切并且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当时的确很亮了,但一分钟前还是很黑暗呢。
“你是讲客气话吧?”朵拉说道,“还是天气真的变了?”
我更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客气话,实在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虽然我并没感到天气有什么变化。我很不好意思地又补充说明道:是我心情状态有变化。
她把她那鬈发摇了下来,这下就把她羞红的脸遮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鬈发呢――我怎么能见过呢,因为从没有那样的鬈发呀!而那鬈发顶上的草帽和蓝缎带,如果我能把它们挂在我白金汉街上的卧室里,那会是怎样的无价之宝呀!
“你刚从巴黎回吗?”我说道。
“是的,”她说道。“你去过巴黎吗?”
“没有。”
“哦!我希望你不久去那儿。你一定会很喜欢它的!”
心底的悲哀不由得浮上了脸。她竟希望我走,她竟以为我会走,这让我受不了。我看不起巴黎!我看不起法国!我说,眼下,无论为了人世间何种理由,我也不会离开英国。什么也打动不了我。一句话,她又摇那些鬈发。这时,那头小狗沿小径跑来解救我们了。
它很嫉妒我们,一个劲冲我叫。她把它抱在怀里――哦,我的天哪!――她爱抚它,可它还一个劲叫。我想摸摸它,它却不肯;于是她拍拍它。看到她拍着它那感觉迟钝的鼻头来惩罚它,它就闭上眼,舔她的手,仍然发出低音提琴的呜呜声,这使我更加痛苦。终于,它安静下来了――头抵着她那有小酒涡的下巴,它当然该安静了!――于是我们向一间温室走去。
“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并不亲密,是吧?”朵拉说道――
“我的宝贝!”
(这后一句话是对狗说的。哦,但愿这话是对我说的!)
“不,”我答道。“一点也不亲密。”
“她挺讨厌,”朵拉噘着嘴说道,“我真想不通,爸爸选了这么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作我的陪伴是为什么――是不是,吉普?我们不会信任那种性格怪僻的人,吉普和我。我们喜欢信任谁就信任谁,我们要寻找自己的朋友,我们不要他们帮我们找,是不是,吉普?”
吉普发出很舒服的声音来回答,那声音像小茶壶沸腾时发出的。对于我,每个字都是加在旧锁链上的新锁链。
“真叫人难过,就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慈祥的妈妈,我们就得有一个像默德斯通小姐那样乖戾讨厌的老家伙时时盯着――是吧,吉普?不要紧,吉普。我们不要信任她,不管她怎样,我们都要尽可能让自己快乐,我们要捉弄她,不巴结她――是不是,吉普?”
如果这一切再持续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在石子路上跪下,或膝行,或被马上赶出门。好在温室离我们不远,我们也很快就到了。
温室里有许多美丽的天竺葵陈列着。我们在天竺葵前徘徊,朵拉不时停下称赞这一盆或那一盆,我也就驻下步子来称赞那同一盆花。朵拉孩子气地笑着把狗抱起来嗅那些花。如果不是我们仨全在仙境,那我肯定是在的。直到今天,天竺葵叶的气味还使我对那瞬间的变化而半惊半喜。那时我看到,在重重的花儿和亮闪闪的叶片下,有一顶草帽和蓝缎带,浓浓鬈发,还有一只被秀丽的双臂抱着的小黑狗。
默德斯通小姐已经在找我们了。她在这里找到了我们,就向我们呈献上那张令人不快的脸,还有那张脸上用粉填平的沟沟道道;她还要朵拉亲她。然后,她挽起朵拉的胳臂,率领我们去吃早饭,我们就像是一支送葬的军人仪仗队。
由于茶是朵拉泡的,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可我完全记得,我坐在那里拼命喝,一直喝到我的整个神经系统(如果那时我还有一个神经系统的话)崩溃。不久,我们就去教堂。在家庭厢位中,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朵拉和我之间,可我听见了她唱诗,那时全体会众都不存在了。崇拜仪式中有篇布道――当然和朵拉有关――我怕我对那次礼拜所能记得的不过如此了。
那一天我们安安静静度过了,没有来客人,我们只散了一次步,四个人用了家庭晚餐,晚上就看书。默德斯通小姐面前摆着一本大的讲道集,眼却盯着我们,认真地监视我们。啊,那天晚餐后,斯宾罗先生头上顶着小方帕坐在我对面,却没想到我在幻想中正以快婿的身份热情拥抱他呢!夜间向他告别时,他也没想到在我的幻想中,他已完全应允我和朵拉订婚,我正为他祝福呢!
清早,我们就动身了,因为海军法庭正在审理一桩救援船只的案子。审理这案子需要了解所有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因为关于那类问题,我们博士院里的人不会知道得很多,所以法官出于好心已经请了两年高年资的三一院专家来帮他。不过,朵拉在早餐桌上又泡茶。她抱着吉普站在台阶上时,我在马车上向她又伤心又高兴地摘帽致意。
那天我对海军法庭持什么感想;听审时我脑子里是怎样把这案子搅得一团糟;我在桌上作为高等判决权标记的银记上怎样看出有“朵拉”字样;当斯宾罗先生扔下我而回家去时――我曾发了疯似地盼他会再带我回他家――我觉得自己有如被遗弃在荒岛上的水手;我不要再花力气去描写这没有结果的一切了。如果那个昏睡的老法庭可以醒来,把我在那里做的有关朵拉的白日梦以可见的形式显现出,或许可以显示出真实的我来。
这并不是说,我只在那一天做梦。我是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做梦,一学期又一学期地做。我去那里,不是去听正在受理的案件进行过程,而是去想朵拉。那些案件在我面前慢吞吞拖,如果我记一下,那只是在婚姻案时,我(想着朵拉)想了解,结了婚的人为什么会不幸福;在遗产案时,我考虑如果由我继承案中财产,我会对朵拉首先采取什么行动。在我头脑发热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买了四件华丽的背心,不是为自己,我并不喜欢那种玩艺,而是为了朵拉;我走在外面时戴上草绿色手套,穿上紧靴子使我那从没长过鸡眼的脚从此就生了这玩艺而没好过。如果把我那时穿的鞋找得出来,再和我的脚比比大小,就可以生动说明我当时心境如何了。
虽然为了向朵拉表示敬意,我把自己弄成了跛子,可我仍怀着能见到她的希望走很多路。没多久,在诺伍德一带我就像邮递员一样人人皆知了。同样,我也走遍了伦敦。我在设有最好的女人用品商店的街区走来走去,我像一个不安宁的鬼魂那样逗留在商品展览馆,我早精疲力尽,却仍艰辛地在公园里徘徊。有时,过了很久,在极少的机会下我见到了她。或见她在车窗后摆摆手套,或见她后便与她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走一小段路,并和她说几句话。在后一种情况下,我总是很悲哀,因为我感到我没说上一句要紧的话,或者感到她完全不了解我有多么虔诚,甚至觉得她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不用说,我一直盼着再度被邀请去斯宾罗家。可我不断失望,因为我再未受到这种邀请。
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眼力极好的女人;因为当这恋情才产生几个星期,就连对爱妮丝,我也只在信上写道我去过了斯宾罗先生家。“他,”我写道,“只有一个女儿,”我都没勇气写得更透了。我说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有眼力的女人,因为就在不过是刚开始的阶段,她便觉察出来了。一个晚上,我心烦意乱时,她上楼来,问我肯不肯赏给她一点搀了大黄和七滴丁香精的小豆蔻汁,当时她正得了我前面说过的毛病。这是治她毛病最有效的药――如果我手头没那东西,就请赏给她一点白兰地,那也是仅次于前者最好的药。她说,她对这白兰地并没有嗜好,只不过它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药物。而我从没听说过头一种药,后一种倒是壁橱中常备有的,我就给了克鲁普太太一杯,她便当我面开始把它喝下去,免得让我疑心她会把它用在什么不正当的用途上。
“提起劲来,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看到你这样子,先生,我受不了呀,我自己也是个做母亲的呀”。
我虽不怎么明白怎么可以对我这么说,但仍尽力做出亲切状,朝克鲁普太太笑笑。
“喂,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原谅我吧。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先生。这里面有一个年轻小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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