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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多玛城_依能静

_2 伊能静(当代)
索多玛城(一)
伊能静
黑色的天幕里降下大雾,整个城市仿佛冒烟却看不到着火的烈焰熊熊,没有洪洪火光,只有一片闷闷的黑暗与雾凝聚不动地包裹高楼。
她从上一个车站坐快车抵达,缓慢地行走过下班拥挤的人行道后过桥,才发现刚刚身处的南方之口已经被淹没,方才还在那一片烟雾之中却并不感觉雾浓,如今凝望远方,才仿佛一下从森林走达旷野,眼前所见的一切忽然清清楚楚。
她忍不住回头看。
双脚像是被固定住无法移动,十时多的店铺刚关上门,霓虹灯光已减暗一半,穿着蓝黑风衣的男男女女低头在行走交谈,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人。
搭上高二十楼的饭店大厅,电梯缓缓上升,脚下的景象被拔起,原本是铁道的石柱,在高升后变成一根细小的支撑,向上奔去的透明玻璃仿佛透明的长镜头,越拉越远越拉越远,终于看见穿梭在城市里的铁道盘缠交错,一辆缩小的电车驶去,越过不久前她缓步走过的人行桥不见影踪,当电梯停妥二十楼,一片夜色蔓延几乎能望见方才等车的上一个车站口,那时她正渐感疲惫,悄然无声地与他人并排,等待着最后一班、迟到几分钟的末班车驶来。
就快来不及了。
过往发生的一切历历再现,像电影画面扫过又扫过,他母亲的声音、她父母的容貌、生命中逝去无法割舍的牵绊、不敢尽爱的所爱,都一幕一幕如无声电影般被沉睡的记忆召唤,原本想借由旅程遗忘的过往却忽然看得更清楚。
他的家人频频怨怪她多年没去为他上香,冷冽的话语不断在耳边回荡,渴望自己是个无父无母无亲无依的孤儿的念头日渐强烈,翻开日记,过往写下的爱恨痴嗔让自己发抖,她一页一页地撕去日记,仿若每一次的沐浴冲洗时就是为自己受洗,愿自己新生,愿我此生从来都不是我,她不再流泪不想再确认自己是谁。
日记被飞散在碎纸机里化成片片漫天的雪花飞舞,卡拉索的小提琴荒荒茫茫,她一边听琴音一边毁去十四岁的她、二十岁的她、二十九岁的她、三十岁的她,她不再写日记。
但你却对我说撕碎烧毁都只是枉然无用,心魔业障都在你的心里,你即使将一切物毁去,也毁不去那个忍不住频频回头,因而被过往所爱凝固的自己,一如上帝所说的隐喻“索多玛城”。
是的,就快要来不及了,我要加紧脚步。
索多玛城(二)
伊能静
台北的夜店烟熏弥漫,比心脏快一倍的电音无情感地振动,她以非常快的速度狂醉,他挤进来要她坐在他身旁,她依着他让他喂给她一颗药丸,然后他又走向另一个男人,在吻他时也喂给他一颗。
她昏沉沉地听见音乐射入她的耳膜,鼓音的拍动像鸟儿振翅,她原本要飞翔却沉入海底,蓝色的海水温暖如膜,她随暖洪漂浮翻动,头发凝结飘贴她的面孔像海藻类黏滑而温柔,她感觉温暖安全,然后他又走回她身边,在她耳畔说要带她走,她没有拒绝,却在起身时大声地说自己要一个人先走,然后无惧地拿起衣服背包,脚步昏冲地一个人步出吵杂混乱的人声夜店。
她错走过浪街晃过马路,黄色的计程车驶过,在她的瞳孔里却被切割成一节节的片断,耳壳内再细微的声音她都能听见,刚才的高个儿男人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可以让他带走的女人,此时他正对着那个女人细细微劝,男人的声音像梵音般绕成一串串环过她的耳膜穿过脑内,她听见他在舔吻女人的耳朵嗦嗦,吵得她如震耳欲裂般头痛,她掩上耳,快速地在街道中穿过,然后终于挥手招车躺倒在后座。
她回到家打开门门里一片黑,城市已经沉睡,她安静地走过房间推开房门,她知道男人来了而且睡得很沉,她直走入浴室脱光衣服,让莲蓬头里的水大滴大滴地散落,她抚摸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很瘦,胸下的肋骨已经能摸出一道一道的横纹,小腿的肌肉贴在细索的足部,手指的血管经络清楚可见,她知道这样夜里的生活仿佛一种慢性的自杀祭典,却依然身不由己地往那里奔投,让自己的肉身被腐蚀摧毁。
胃中一阵翻腾,她险些无法站住,弯低俯身后她开始呕吐,大片大片褐色的液体往外翻腾,她吐完一次又再抽搐,然后哗啦啦地再吐,浴室外的他仿佛翻了一个身后依然静静地睡着,房间黑黑暗暗她无法看见他是不是还面朝自己,她吐了又吐无法停止,胃和口仿佛直接开了一个洞,身体里所有的东西都要从洞里流走,她最后直接贴在白磁地面,冰冰凉凉是她唯一的知觉,她闭上眼听见淅沥哗啦的水声,感觉心脏快速地像失去地心引力,她想她可能会死,但想不起死是甚么。
死是他的离去。
他们很年轻便认识,相恋没有多久他就以非常快的决裂姿势离开她身边,她感觉见最后一面时他的语言早已很多暗示,但她听不懂也漫不经心,然后他转身没有回头,接着就躺在那荒凉的桥顶,停止他最后一口大大的呼吸。
她后来认识男人,曾有一段日子她会在他睡去后将大门反锁藏好钥匙,然后在他身边安心睡去,她不让他走,她以为他们不要分离就没有死亡降临。
他的母亲在公祭时用深怨的眼睛瞪视她,低声地发出鼓动的腹语要她赔他一个儿子,“如果不是他去看你……”没有人听见他母亲说,但她的声音却穿透她的脑际,她听见她幽怨的恨意,她感觉自己痛得无法流泪,泪水在眼角膜里化成血倒流回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去,她感觉歉疚而且她真的、真的并不知道自己爱不爱这个人,他们的相处时间太短,短得让她无法知道她爱不爱他,她不知道到底他值不值得以死亡来换取她对他一辈子的记忆。
她常拿钱去给他的母亲,好像这是她唯一能赎罪的方式,他走了但没有把他从她生命里带走,他遗留给她他的母亲,而她从他母亲每一次的眼神里都仿佛能对照出他的脸孔,她还是不知道她有没有爱过他,毕竟那时还太小,小得不够知道爱情。
拼命地工作成为她的刑责,她自己的父母对此不谅解,她于是把赚来的钱变成三份,给他的母、她自己的父母。
然后他的哥哥忽然出现,问她家里有没有多余的家具,她便把自己常坐的椅子也一并搬去给他遗留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的亲人。
她不是没有后悔,她多想像犹大出卖耶稣般三次对主不认,那些生活的重荷让她一次次地想逃离,她在深夜里失眠时步行去买书,站在旅游书籍前一本一本翻开天涯海角地走,渐渐地那些书越堆越高,她的心连最远的山都攀过,然后她终于决定了一次旅程,那次的旅程在繁花五月,其间有他的祭日,他的母亲知道她将弃他而去,疯狂地砸坏了她给的桌椅灯具。
她终于忍不住冷冷地问,你是舍不得我抛弃你的儿子还是舍不得我给你们的钱?他的母亲狠狠地打了她,并且找来她的父母,他的哥哥则在一旁说些安慰她的话,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一段命运交织的铜墙壁垒,这些与她生命中原本有关无关的人,忽然都因为不明的线包围缠绕,她再也甩不掉,如神话中的西希佛斯,宿命地滚动着无止尽的大石,她的父母回家后对她说,如果你有能力就继续帮帮他们吧,她不再说话,取消了行程。
她不再去他的坟前上香,只是在某一些日子他就会浮上脸庞,陪着她梳洗、陪着她阅读,然后一天天的日子消逝,她忽然发现她其实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他对她说过甚么她也都不再记得。
索多玛城(三)
伊能静
你有没有听过“索多玛城”的故事?神说这个城市充满欲望,所以神决定要收回摧毁,神告诉罗得,他们全家可以逃离这个城市,但要谨记前行时不可回望,但罗得之妻终于还是不忍回了头,于是化成了盐柱。
罗得之妻是因为不舍所以回身遥看,因而被爱凝固无法前行,而你呢?你生命里让你变成固体一直不能离去的记忆是甚么?你依依不舍背负的是甚么?
是因为得不到或舍不得或挥不去或忍不住的罪与爱吗?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索多玛城(四)
伊能静
她认识男人后很快地就与他同行,他的家人终因他的出现开始有所退避,他们对他自然充满敌意,失去的弟弟与儿子已成为不可取代的神话,他们刻意地在最后一次见她父母时谈论他们曾经多爱这个早逝的孩子,她给了他们一笔钱希望他们消失。
男人问她该结束了吧,她牵着他的手感觉他的宽厚伟大,这一次她知道是爱,她知道她拥有的是给予不是被夺取,她知道她是被容纳而不被挖出。
他们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他原本简单的工作开始繁忙,常常来了就走,几个夜里他们失去联络,黑夜里电话响起时她恐惧地任铃声在屋里回荡不敢听、怕听见电话里传来厄运降临,然后她开始以各种借口留住他,不烫的发烧没有药救的胃痛,当他终于留下来陪她,她便趁他睡去后将屋门反锁,让他不能怕因为吵醒她而悄悄地走,当他醒来时没有与她争吵,他只是看着她,觉得她还是一个好小好小的孩子。
他陪她一次一次地去买书,买一本一本的旅游导读,他说让我陪你去吧,她告诉她的父母她终于要去旅行,她的父母却认为那是一种浪费,但是她顽固地准备等待与他远离。
但男人越来越忙,十一月的红枫开了又落,三月的樱花瞬间消失在枝头,北方的大雪终于寒冻得让飞机无法降落,改期的机票于是只退回了原本的部分支付,他们没有去成,书成了过期的新闻。
男人不能在她身边的夜晚,她开始去夜店,从一杯酒开始,然后无止境地灌,她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喜欢她,看她的眼神充满掠夺,她找到一种无罪释放的快乐,她让他们适当地碰触自己但不被侵略。
他们开始怂恿她吃一些小小的丹药,药上绘着粉红的卡通人物或骷髅头,她一直抗拒,直到那夜男人再度失约,她终于决定让自己死亡,她想起他的死曾经让自己活在无尽的懊悔,那么现在她也可以让自己死去来取得男人对她永恒的爱恋,在那一瞬间,已死去的他的那一张脸忽然无比清楚地与她贴近,她感觉自己早就被他附体,那一刻被宣布死亡的他根本没有死去,被夺取自由的原来是她。
索多玛城(五)
伊能静
她从高个头的男人口中接过药丸,他变得好兴奋,他用舌头喂过去还企图与她纠结,但她吞下药后就紧闭双唇,于是他只好撤退找下一个标的。
当药力生效幻影重重升起,眼前的影像却是浮现起一个个她去过的城市,胡志明市热闹的三轮车、巴黎圣母院旁蜿蜒的塞纳河、威尼斯飞满鸽子的广场圣马可、东京多年暖冬没有落下的大雪,那些城市一个个晃影交错,然后她打电话给男人,接通后便无声地挂断,她知道他能听见这里的音乐与人声,她知道如果他担忧就会尽快来找她,找不到她后只好在家里等待,她知道他总是等累了抵抗不了睡意,而她回去时摸黑上床,他会自然地抱紧她握她的手,眼睛张也不张地一下子又睡着。
她已经无法承受他以任何一种形式离去,她感觉爱的深切与恐惧可以靠得如此接近,她忽然明白自己以不停赎罪的方式照顾死去的他的家人而得到的安稳并不是仅仅是因为爱,真正让她畏怯无法放手的其实是莫名地消失,一个人在你眼前喜怒哀乐之后却忽然之间蒸发成烟,呼地一声散去的消失。
她的生命停格在那一刻早就没有再成长,她化成了盐柱。
她躺在浴室里,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但她感觉自己好干净,索多拉的小提琴音飘在窗口带着一个天使降临,她感到手脚失去体温却并不冰冷,脚边的指缝有一些无形的东西在流失,一直没有哭的她感到温暖而落泪,小提琴音一直缠缠绕绕,过快的心跳终于渐缓,她看见他死在桥顶的模样和她现在是一样的姿势,她想贴近他的脸,但却看见他忽然升起与天使同行,对她说:“不让我走的是你”。
是你。
索多玛城(六)
伊能静
她准备好去日本,最终男人还是没有陪伴,但他说你放心我不会消失我会在这里等待,她相信他说的话她要给自己信心,她一个人搭飞机在傍晚降落,再照着指南坐上巴士终站停在新宿南口,因为复习太多次,她对这里的一切已经感到很熟悉,离去前母亲托她带一份礼品给一个老友,于是第二天醒来她便搭电车前去,橘色的崎京线搭快车才两站,就看见那个妇人穿着和服在站口等她。她与她用简单的中日文交谈,她留她吃晚饭还亲自为她烤了一条小秋刀鱼,在吃饭时她忽然问她:“你母亲说你以前的恋人不见了。”她一时无法意会,因为日文的死去与不见了可以是同一个发音,看她没有回答她又接了一句真可怜,接着她们谈到近来东京少见的雾,她于是告诉妇人自己住在饭店的三十楼,妇人于是带着羡慕的口吻说那你就会看见雾有多浓,她在她那里待了一会儿,闲聊一些家事后告辞,离开以后她没有马上回住处还逗留在附近闲逛,百货公司里的橱窗挂满圣诞摆饰,假麋鹿高兴地向上飞起,她一直走到灯灭才发现将要凌晨,她会错过最后一班电车,她急忙往车站方向跑,怕自己不够快会赶不上。
终于搭上饭店电梯定神,眼前的透明玻璃外一片云雾笼罩城市,那雾实在太浓,于是就像着火时才会散出的团团浓烟发黑凝聚。
电梯开门,她想起刚才一同挤末班车的各色人,当催促关门的音乐声响起,每个人都急急上车,怕再不走就会来不及,而她也紧紧地跟上,在关门的一刹那安心地松一口气。
她拿出房门钥匙更换电梯,到更高的三十层楼,一旁的大钟高楼只剩下指针上红红的灯,分不清是云或雾,虽然离得这么近却还是迷迷蒙蒙。电梯门开她步出后转身,走到门前插入房卡,在关上门的瞬间她知道自己也会将过往的一切埋葬关闭。
七、
出发前她整理行李却翻出了自己的日记,她不想掀开来看,丝毫没有迟疑一页页地撕碎,甚么都不再遗留。
她不会再写日记,她不想再回头看。
那些好的坏的都成为记忆或烙印,仿佛弗洛伊德的定律,因为生命中某一些发生的过往留下阴影,于是我们在未来前行时也会潜意识地畏惧。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甚么,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不论好坏都为自己继续往前行,我会将你给我的咒语放在心底喃喃复诵,请不要担心。
“不要回头,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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