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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多玛城_依能静

伊能静(当代)
序:走入爱情之城伊能静
文/许悔之
天使挥拍着翅膀,下望欲望之城——这座城就要沦亡了吗?
什么时候会有大难?欲望流动的时候,还是因为爱,而忍不住回头的时候?
转身回头,就要化为盐柱。
行行复行行,我们知道爱尽情绝的时候,应该要继续往前走,但我们却总又忍不住要回头。
爱情的路,常常是一条荆棘的路,爱情的河,我们为渴爱河,而漂溺不得止;《圣经。雅歌》说:爱比死更冷。
爱比死更冷,爱,却是恋人们最华丽、最温暖的衣服。
爱情和欲望已经被演练过幻化过无数的形式,爱情和欲望也被议论书写过无数次,也许,我们不需要再描绘它,而是去感觉它。
从《生死遗言》之后,伊能静非常投入地、精雕细琢地在完成这本《索多玛城》。
游历所及的城里,有着各种色泽,被拍摄的自己,有自我凝视的对照之记。看着镜头被拍摄,就有可能像我们被世界观看,也目光炯炯地观看世界。
摄影是一种记录,小说也是一种记录。
书写爱情和欲望的小说记录红男绿女、贪嗔痴怨、爱、别离、求不得。
小说常常可以像是挥拍着翅膀的天使,下望欲望之城、人寰之处的。啊,爱会受苦、爱会沦亡,天使想要问人们:为什么你们心甘情愿?面临深渊劫毁而欲得爱?
天使在叹息摇头,天使也被求爱的人深深感动——这就是困惑。
《索多玛城》所要说。
让我们走入爱情的城,听伊能静讲说仿佛一千零一夜般的故事,故事里有他,有你,有我。
卡缪说:“演员是最荒谬的角色,因为在他孤单的身体却住着无数个灵魂。”而我的工作正是这个荒谬的角色,一个女演员,当我的生活渐趋安稳,我的工作却经常召唤我沉睡的过往、我平息的欲望。我利用这些遗忘的情感让表演得以丰富,却亦经常被这些回忆召唤而迷惑脱离不了挣扎。
在生活里如今克尽节制的我,却常在戏剧里被不由自主地挑选,成为放纵自己情感的角色,当我回望我的第一部电影《好男好女》中的梁静,彼得格林那威《八又二分之一》里因各种理由贩卖自己的女人之一岛都或是《人间四月天》里的小曼,还有在关锦鹏导演在《画魂》中依然让我困惑的奥米,他们都以某种方式决裂自己、撕虐自己,换取想望饥饿的饱足,我明白理解却不敢接受让她们超越我引领我,因为我的真实生活就在眼前,在现世里我的身份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是媳妇,我被世界观看也被家人观看,我一点都不敢失足,我谨守目前的安稳,守护自己的不勇敢。
当我在扮演的过程,常会在换装后的夜晚,坐在床边看她们走进我穿越过我,我有时会渴望也放弃一切身份消失,却又对一切牵绊依依不舍,你说得对,这样活的人很辛苦,都因为有拉扯,所以我能创作。
诚如书中所说,书写不是为了快乐,于我也不仅仅是一种存在的认证,书写更接近的是我生命里多重角色的荒谬,于是我不得不写,否则我便无法抑制那些借由我重生,既是我亦不是我的阴性花朵,在我身体里的阴暗角落开花后漫山遍野的花尸。
表演是唤醒,书写却是遗忘,遗忘身体里无数个荒谬的的灵魂,让这些灵魂在真实虚构交织的城堡里终能得到安息,只有学会遗忘才能继续刻苦前行,一如即使万般不舍,也不该、亦不能、更不需要再回头,凝望那因欲望过剩而被神摧毁的索多玛城。
2003.11.21
三城(一)
伊能静
胡志明市这么热,热得欲念横流,她躺在床边一动也不能动,一切都静止凝固,只有窗外的鼎沸街声,和一丝一丝的汗,圆圆滑滑地顺着颈边缓缓慢慢地流,一直滑落到自己的胸口,才终于感觉到细微的痕痒与胸间一阵收缩,她于是挪了挪姿势。
翻过身,毛躁的长发散了自己一头一脸,她眯起眼透过干干的发洞看这个世界,褐色的百折窗轨暗在极亮的窗口边,深红廉价的厚帘幔当初应该很有姿色地讨饭店主人喜欢。她想象饭店初落成时,室内设计师带着黑脸细瘦的老板参观,老板看到房间时笑说终于知道窗帘布为甚么估价这么贵,只可惜多年过去,美人迟暮,沾上了各式各样客人的气味,垂落在永远是背光的一隅,暗红更暗,深沉得让人以为其实那只是一片黑。
扯高的裙子贴在细瘦的腿上,她轻轻地又拉高了一些,男人拉大提琴时细瘦的手滑过脑中,她知道他拉得不太好,拿着弓的手泄漏着他不够顺滑,但他抿着嘴头发遮了一点眼。她想象自己已经握住了那双手,但他们两个始终只是远远远远,没有多看彼此一眼,彼时她有伴侣在身边,他对她极依恋,在人多的时候他的头甚至还会依着她的肩。
但你有没有?有没有在人生中会出现过一次灵光乍现?当时你们站的距离如此遥远,分属两堆不同的族类,但你感觉到他的呼吸起伏与你胸口的银制水蓝项链如此一致。你知道他在看你,用他心里的那只眼,你知道如果你们恋爱了是不会有语言在前面,你知道他想抱你,你知道跨过这些人群你们心里其实已经甚么都不在乎,也甚么都想放弃。
不过你还是转过身去,不想毁垮自己人生地离开。
她决定起身,头顶风扇呼呼呼地转,风一时凉一时热,她顺手扎起头发又坐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踩好拖鞋拿起钱包下楼。
下楼后她转身回望自己的窗户,屋内漆黑的没有光线,风扇没关扇叶的影子一片一片在天花板转,二楼的小露台上花紫紫红红地烂延烂开,她想到那窗里这么压抑这外面却这样闹热,那为甚么她却连抛弃那一片阴暗的勇气也没有。
一个人的时候心中如此喧闹,面对吵杂世界时却又忽然安静,寂静喧哗逆藏在身体里翻腾烂搅,却连身边最近的人都没有感觉到。
没有寂寞,因为身体的感官知觉早已经把一切填满,满得溢出了她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即使一个人在最陌生的国度里,她都没有停止过和自己的问话或对语,她脑里的喃喃让她在荒荒的一片艳阳里,感觉到身体仿佛吵杂得要爆裂。她为她身体带来的欲念受苦,她想放肆粗野地不穿鞋却最终还是绑上了鞋带,并且为双脚能包藏在安全里感到安慰。她走了几步路,感觉到自己的白衣裙和这个城市污黄的河水格格不入,但她对这种不协调感到很安稳,伸手招来一辆三轮车。旅客和讨生活的人重重叠叠,车拉过河边,冰水冷饮的摊贩撑起彩色的保险伞,河水黄稠,黏得仿佛将流不动,她想到她在威尼斯坐船,船往圣马可广场方向开,她迎着风一点也不怕冷,那时也是一次逃亡,却非常清心寡欲万物皆空,也许因为那时是冬天,她抚触不到自己的肌肤,于是就遗忘了身体的触感,遗忘了贪婪。
我是又要身体又要灵魂的,你知道吗?
她没有向谁说,她是、她是在询问自己。
如果,如果灵魂是一再尝试层层碰触才明白彼此是相近的,那么为甚么身体不能也是一次又一次地寻找?而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原来灵魂近了身体却可以如此僵硬不堪,而身体的欢愉让人喜悦落泪时,灵魂深处却是彼此不屑?她不需要尝试,因为她用她的敏感去想象现实的真相时,就已经明白完美并不存在。
三城(三)
伊能静
那,那我能不能身体爱别人但精神爱你,那,那你能不能明白其实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认为自己已经对你不忠,我不能忍受你会想要别的女人,所以我虽然自私却还知错。
白色棉质上衣服贴地包在他的身上,他的肩很宽,大提琴被他握着,她绕过身去看大大小小不同的琴,听见身后的大提琴低低沉沉,她回过头去他放好琴抬起眼睛。
那,犯一次错吧,就犯一次,虽然我还没有这么做,但请你让我犯一次吧。
男人随后推门进来,问她看得如何,但她听不见了,感觉拉大提琴的男人的某一种磁场干扰了这一切,让她失心耳盲。
她知道当她发现男人老去时,其实她也在老去,二字头的挥霍欲念忽然都变得浪费体力,她知道自己越来越小气,小气得不愿意让安稳的生活因为任何意外而有损失,一切都有了定数,工作物质友谊情感早已在定位里,她终于能自给自足仿若一个城堡,却也如城堡般地开始将自己隐蔽。在这个城市里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宛如行走的城堡,门禁森严城门紧闭,但是她却常常想要将上链的门开启,她渴望有人能不顾一切地毁去枷锁,她在城门边徘徊,向往着城外的无限宽阔又害怕未知,她想退回城里,但一回头却又发现怎么这城门里的好好坏坏都夹缠不清而她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
自由呢?放肆和安全哪一个才自由?
她独自飞往威尼斯,先飞巴黎转到米兰后坐火车,她坐在两节对坐的车厢里,冷冷的冬天挡不住的风灌入车厢,她想念男人,却发现自己对男人的一切好陌生,她知道他爱看书他在工作他宠她,但她想不起来他最好的朋友或他其实最烦恼甚么。她又想起他坐在红沙发上沉睡的样子,然后她眼眶泛红,爱这件事情这么抽象,你爱他,但你们怎么可以允许原来你们的心离得这么远,你怎么可以允许心离得这么远还这么爱他。
特快车驶入威尼斯,这个每年下沉的水城,灰灰的天连接灰灰的水,安安静静的车站稀稀疏疏的旅人,她的心一下子沉静,眼泪留在面颊上反射出一片光洁,她好想留下来不再回去,虽然她其实一点也舍不得那个城市里的便利。
永远不歇息的商店、深夜里的书铺、凌晨想看就能看的电影,还有他。
她在接待的大厅找到一个穿着制服介绍住宿的工人,几个人围着他问价钱地点,他问她;她回说要看到河,他于是笑了,说这里到处都是河,他说要带她去搭巴士,结果那辆巴士是一艘船,就这样她住进了自己也不知道好坏就被带去付清住宿费的房间,而当她打开铁制的窗户,果然河水粼粼的就在窗边。
长程的远行让她一下就昏昏睡去,小红灯开在一个角落,一切都没入了安稳与沉静。
她为甚么会在胡志明市想起威尼斯,冷静和热情,这两个城市像两个反面,无法碰触只能对视。她也一再想起自己住的国度,熟悉得连地下排水沟的哗啦哗啦声会在几时响起都能凭猜测而反应,她想着这些城市横的纵的直的斜的,人们的踩踏吐弃横亘,她想着自己游走于其间寻觅迷失、迷失寻觅,她知道如果顺应身体就会被世界丢弃,但顺应世界却会被自己丢弃,她一直想一直想,找不到答案却不停想到问题。
从威尼斯归来,她决定答应他渴求的婚姻。
原本以为这样就是结局了。
神农氏尝百草所以才找到了每一种病的解药。
她来胡志明市,男人说一个人多危险。
她想危险的是她自己,她仿佛运行在一个排列整齐的行星轨道里,却随时可能有一天,会遇上一个黑洞把自己吸引进去然后搅拌,她知道她周围的人都要她感谢自己的幸福,但她却冲动得一如十多岁时的野孩子,随时想要把身边的一切推开。
她的身体里有的不是恶魔与天使,她的身体里只有恶魔。
她看过太多当好孩子的女人,演着重情重义的戏四处讨爱,然后再加上细致敏感还有一些假坏包装,她们最终都讨到了,余她一个人漠然地看,越显她自己冷静邪恶,恶魔假扮天使,而天使却在洁白和阴暗中挣扎,那她存在她身体里的是天使吗?否则为甚么恶魔要一再诱惑她。
三轮车车轮发出嘎嘎嘎的响声,她脑子里乱乱的,离开的城市不放过她,脑海里纷杂的事像有一台小型电影放片机在与三轮车一起嘎嘎嘎嘎,她感觉到车身有些倾斜,便弯侧身去看左下方的车轮,然后,只一瞬间,三轮车发出一声长啸,翻转了过去。
她爬起身来,才发现前前后后的车夫都停下了车,除了有人扶她以外,还有车夫拔足跑去买药,他回来买了一罐绿风油,但她却看到自己的小腿刮上了深深的痕而血流不断,那些车夫围着她说话,车夫车上的金发旅游客则坐得高高地在俯望她,她挪起了身坚持不要擦风油,不小心将她翻倒的车夫眼眶泛红却不敢去扶她,他们几个凑了凑身上的钱要带她去看医生,但被她回拒,她说了饭店的名称,还非常坚持地让那个将她翻倒的车夫把她载回去。
三城(二)
伊能静
门缝开了一个洞,露出一点微微的光,她的男人躺在床上,光着膀子,夏夜的暑气依然燠热得让人昏沉,偶尔有人在楼上浇花,她都会误以为那是一场大雨,总会忍不住起身想去看看外头,等撩开百叶帘后才知道原来只是几滴水,一点也不能浇熄沉重。
她的男人睡着了,最近总是这样,他睡着了以后她才忽然清醒,然后可以好好地凝视他。
她发现他在慢慢老去,书籍的工作让他比一般生活的人有更多的思考,常常她旅行一段日子后回家,便会见到他坐在沙发上读书,那张红沙发是她去大型连锁家具店买来的,他坐在那里,夏夜里穿着短裤背心,忽然像她死去的父亲,回魂转世地又来守护她。
那时她找到一个工作可以四处去旅行,她一直密谋想要以某一种方式抽象地离开他,但真正当这个机会来临,她却又忍不住想躲在他的围绕底下,去的兴奋掺杂着离的未明,她总是会眷恋地卷入他的拥抱,他就还是看书,偶尔会摸摸她的脸,一副任你乱飞的不言不语。他比她大十多岁,一点也不富裕,但她迷恋他的安定,物质的情感的身体的,一切都是她欲求的范围,只是他不会接吻,吻她的时候总是吻脸颊吻额头,让她在餐厅或工作开会时注意的全是男人的嘴唇,薄的厚的干的闭的,一片片嘴唇在她眼前开合,而她像克林姆特画下的金鱼女人,丰厚肥美却不色欲地想去让每一片唇贴紧。
她去看大提琴时看到他,他的唇正紧闭着,非常细薄,然后她注意到他的手,也是细细瘦瘦但几乎没有骨节,秀致修长指甲微尖,她知道他非常会弹琴,那双手一看就是弹琴的手,她当时感觉到身体一震,好像在某些记忆里那双手和那对唇早就对她探索。她的细跟高跟鞋将她的身躯拉得很挺,他在看她,很细微、细微的,丝毫不令人察觉,但她却惊得像眼前延伸了无限宽的场景,目光无法聚合,她知道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身体渴望交叠,在这安静和谐的乐器行里,情感强烈得就要甚么都不顾,甚么都抛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爬起身静静地依着男人光光的后背,她知道他睡得很熟,他的背瘦而薄但他的大腿却紧实,她于是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双手找寻抚摸自己,任身体安静地陷入靡靡起伏的欲望知觉,在一个人安全的知觉里又一次平静多念的灵魂肉体。
天空旋转,大提琴的男人已经来爱过她千百回。
男人在她出发的前三天为她买好书籍,又替她选了一个随身的箱子,黑色的箱子立在角落,好像要一去不回的姿态坚决。
当晚他写字她躺在床上看他,冷气风扇都是开的,屋外的电视正报告新闻,她想象自己从男人的背后缠上男人,然后她才发现她想象的比她真正做的要多许多,她又一次感觉到有一种邪灵,和她长成一样的脸,在包围她缠绕她,对她呢语要她只顾欢愉的身体。
拉大提琴的男人在试琴,试完琴后他满意地点头,然后一抬头就看见她。
她读完男人给她的小书——莒哈丝的《情人》,那本书里震动她的不是她的中国情人,而是她与她哥哥之间暧昧的禁忌的精神迷恋,她在五个多小时的飞机上读完,想到她的男人像她的父亲也像她根本没有的哥哥,他一直用宽厚的手帮她整理行李帮她倒水,她想象在夏日的屋子里,他穿着短裤背心戴着褐边眼镜缓缓移动、喂鱼吃饭阅读写字,她发现他们很少倾谈,多数时候都是她说他听,而当他们不言语时,她总是在看他,想着他到底爱她甚么?而他,又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她要的那个人?
阖上书后她向窗外望去,云层稀薄得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陆地,她又再一次想到拉大提琴的男人,想到全然的身体,不需要恋爱的过程、没有过去未来听不到人言耳语。她想象当他与她拥抱,他不需要除去她的衣服,衣服早已经因为感受到她肌肤的悚然而碎成片片,她要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被覆盖时的感动,恶的力量能让人肃然却也能让人亲近,当他凝望她的裸身时万物会再一次倒数,一切又重回到原点。
男人陪她买书的时候是在台北的二十四小时书店,一间图书馆式的建筑,他选书的时候她坐在一旁的咖啡厅喝气泡式矿泉水,书店里人们行行走走刻意保持一种安静,男人穿梭在人群和书堆里,找寻为她旅行时挑选的读物,表情静默严肃。她凝望他想着其实这个城市多好,再坏也还是亲近,那为甚么她总是定下了没多久又想走,走离了没几天又想回头,有一种鸟是不肯停飞的,停在树上对它来说实在太暴露,它是要一直飞一直飞才能感觉到安全的生活。
回家的时候在地摊上,她买了一件连身衣,说要带去胡志明市当睡衣穿。会去买琴是因为她原本想学一学钢琴,她对男人说时很欣喜,并且开始四处注意乐器行,那天下午他工作完他们就直接约在琴店门口,她先到了推门进去,就看到拉大提琴的男人正跨坐在椅子上准备试拉大提琴。
三城(四)
伊能静
他们搬住在一起,她的衣服叠在他的书上,他们偶尔一起散步,夜里不缠绵也会双脚交缠,她辞去了工作,养了一盆金鱼,她的母亲经过他们的住处就会给她带点食物,她的父亲离世太久,久得让她遗忘了父亲的意义。
她的母亲对她说好好的,以后要好好的,眼神里闪烁着那么多的不信任,不仅仅是这个无明的女儿,当然还包括本来就违背人性约定的婚姻,将两个人关在一个屋子里学习在热情浇熄后升华为另一种感情。她母亲不相信,因为即使只有一个人升华而另一个人却沉沦,那这一切的承诺其实就是建立在迟早要衰退的一片废墟,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城堡,独立个体,即使城门敞开,但城墙都还在,她的母亲曾经以为她与他父亲化为一体,从今而后甘苦与共,但她父亲终于还是弃绝了她母亲密不通风的人生布局,成为城里人们仰望高飞的鸟儿。
也许是遗承的血液,在安稳里她常常想逃离,可是她如常的生活,把念头压抑,她刻意地绕开让她心野的路回避探测的眼神,她很爱他,她很满足,她以为她就要修炼成人,从此心能管住身体,身体也能管得住心。
生活琐碎安定,她的黑金鱼绕在小小的盆里,没有说过不满足。
然后她说她想买琴,放在家里,其实没有真的想学甚么,但她却认真地找起自己想要的琴。
你站在一个缺口,因为看不到前方所以你不知道这其实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你动念但毫不自觉,于是从那一刻起,生命的拼排全改变了,就像你动念去买琴的那一刻,你并不知道,纯真不再。
三城(五)
伊能静
男人陪你看琴,并不专心,而你感觉到自己快要晕眩,直到试琴的男人离开,你的大脑才有了牵动肌肉的能力,你没有下决定,只告诉店员与男人说想再来看几次,但为甚么你会心虚,除此之外你又还在期待甚么?
你的母亲曾告诉你,并不是你的父亲花心,而是你父亲与生俱来有一种吸引力,那些女人看见你父亲都被搞定,你母亲说她试过几次抱着钱,要那些女人离开你父亲,但那些女人都坚然回拒,这明明是一种背叛,但你母亲脸上却散发出亮光,好像是诉说着生命里的光彩荣誉。
但你母亲告诫你,男人是如此风流且无奈的,而女人,女人应该要将自己锁紧,顺天任命。
她后来几次去乐器行,很认真看琴也询问好老师,男人则把阳台搬空搭上阳光屋想让她放琴,但她迟迟没买,却忽然更想去拉拉看大提琴。
在她要出发到越南的前几天,她忽然决定放弃,空出的阳台被阳光洒伴着并不缺少甚么,她到琴行办退费,转身一个人走到大街去,阳光照射在橱窗上,耀眼得让她回转身去,而拉大提琴的男人就站在琴行门口与她对视,他略一停止后走向她,直到与她非常靠近,他问她要不要车?她说好,他便将在路边的车开到她跟前,而她上了车。
他的车上放着大提琴的独奏,没有主旋律,低低荡荡哀伤而静寂,他把车开向山上,黄昏的交通缓慢拥挤,她静静地听着大提琴音,低音的鸣声既空虚又实紧。她凝望到他握着排档的手微微蜷起,青色的血管顺着指节凸起流向手腕,他的手指之间有一粒隆起的小黑痣,显得他皮肤白晰,她发现他很高,坐在驾驶椅上显得座位狭小。他一直没有言语,两人像完全不陌生的旧识,车窗外的一幕幕流逝,黄的车红的车蓝的车,最后整个街道都只剩下颜色,她想起了她的小鱼,那个小小的盆里放着一种岩石,那种岩石能除去水中的污渍还能给小黑鱼氧气,她看到鱼在清洁的缸里转呀转,如果双眼贴近,有时会有错觉鱼是在整个空间里游移,因为水太干净以至于透明的玻璃屏障好像也失去,唯一能让她感觉到鱼依然困顿,是鱼不停地在回转,于是她知道即使望不清,但这一切其实都有边际,而鱼游在那里安全干净没有甚么好忧心。
他终于问起,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的男人吗?她回说是,他是我的丈夫,嗯……他拉了长长的尾音,没有情绪没有感情。
那么,带我走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虽然我也没有觉得在原地不好,但是请你拿走我、带我去。
山上的雾气低迷,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城市也曾这么美丽,夜里的光闪闪碎碎地铺在一片黑与暗中,他转向她,让她靠近自己的身体,他的体温让她骤然发现她的男人体温好低,她常常在夜里依着他凉凉的背,抚摸他的身体,然后良久他会转身把她纳入自己的怀里,她依着他,混沌地发现原来自己并不认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也从来不认识自己。
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泡在水里,秋季雨天的夜,街上旅人都退却,天气冷得像隆冬,她穿的衣服不够,冷空气穿透针织上衣的缝隙,她的鼻尖指尖耳边都是一片冰,广场上的教堂一半还在建盖,大盏昏沉的路灯三盏三盏地齐排,远望向搭巴士船的小码头车站,会看到运河远远地奔向看不见的前方大海,听说不远处有一个小岛姆拉诺专制玻璃,那些玻璃她在蜿蜒的桥道上已看过,颜色鲜艳绘着金边,端正无误地放置在装饰柜里,仿佛怎么毁也毁不坏。
三城(六)
伊能静
回到房里她才发现手上还握着那瓶风油,怎么会有人在流血的伤口上洒风油,她真是不能理解。她低头去检查伤口,一条裂缝划在大腿内隐在裙边,她没有擦去,伤口也已经停止流血,她望着那一片血,感觉仿佛血来自于体内,她知道也许全世界都说放肆可以,也许也有许多人在这么贪欢享乐,但对她来说最大的压抑力量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自己,因为她深深地知道最终审判也会来自于自己。当爱你的人被你背叛时,他可以选择离去,当想要你身体的人要到你的身体时,他的爱就已结束完成,而你自己却到了哪里也无法逃离,你放弃不了自己,你对自己太清明太严谨,你仅能在不同的城市里流离,然后看清挥霍灵欲的结局,终老一世地反悔庆幸,活过了死去了死去了活过了,为自己的灵魂与欲念相残悼念,镇魂歌般的大提琴会发出呜咽的鸣声,而你依然是爱与身体身首异处,无法享有完美的结局。
带我去吧,打开城门,带我去吧。
昨日之城(一)
伊能静
她在搬离东京前,开始整理自己长住多年的小屋,然后发现,原来累积了那么多的东西,原来她都舍不得丢弃。
你保留了一件事物,出于种种原因你珍藏地放入一个盒子、一份文件本内,然后镜头挪到你打开抽屉深埋下方后关上,接着移转到你的双手关上柜子紧闭门片。你静静地呼吸,与柜门盘腿对坐,屋外的光线太强,以至于屋内完全陷入一片逆光阴影,九楼眺望去的大学操场黄泥沙轻轻扬起,你坐在屋内幻化成林布兰的阴阳画、定格成一张无法遗忘的黑白剧照、凝固成一框仿如电影的画面,而画影中的你完全无法与黑暗脱离。
她是那么珍藏自己不愿丢弃的物品,因而小心翼翼地收起,以至于竟然遗忘了它的存在。
而这件事物,若不是因为一次迁徙,它将会永远深埋在其他日常物品之下,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都不曾再次回望它,虽然你没有丢弃,但这样的存在到底有甚么意义?而遗忘是否就等于抛弃?
她打开了那扇门,无意中找回其实她从来没有失去过的,那些他写给她的信。
在米白色的日式作文小格子纸里,他的字映入眼帘,信纸的一旁还有他的铭刻,最后的注语是好年好人,她真不明白为甚么他会祝福像她这样荒芜的女人成为“好人”?那是她最不可能被认同的身份。
刚来东京时她寄住在阿姨家里,入夜后常一个人走长长宽宽的明治大街,冬夜寒冷她穿上毛呢裙、长靴,围彩色围巾带毛线帽,看口鼻中呼出的白气,走累时她喜欢钻到二十四小时的商店买热可可,一口一口地握着罐子喝,感受甜黏的液体咽入喉咙,鼻尖因为冷热的温度变化而敏感酸红。
后来她在姨丈的土木工程公司帮忙做中方联络,闲时翻译日本书籍,她还记得那间办公室有极好的落地窗,乌鸦常黑黝黝地飞在天空,停落在电线杆头,隔音的玻璃听不见乌鸦嘎嘎嘎的声音,但漆黑的翅膀总发着光,遥遥地和她对望。
阿姨带她去买衣服,和她叨絮孩子丈夫,她们一起挤地铁,阿姨胖胖的身体和地铁座椅下的暖气散溢出昏沉的体味气息,男人透过扶手杆眯着眼睛望她,她感觉在这一刻的异乡里这么需要爱,而自己就快被这样的渴望蒸熏得昏厥过去。
唯一爱抚自己的时刻,是在浴汤里,她细细地拿起肥皂,滑过自己的乳房越过自己的肚脐,看着被蒸汽雾湿的镜子里自己的身体片片断断地反映,公共澡堂里,数十个女人,全心全意地擦拭身体,并且用一天中唯一一次的屏神专注,凝视自己泛红的脸孔、发皱的肚皮。
我们都需要爱,但最终无论怎样的爱却也都会让我们觉得缺乏。
她想起第一次和他相遇,他们约在一家茶艺馆,他姗姗来迟,径自地坐下后就先翻看报纸,他在这里寄放了一个茶杯,服务员替他沏好后摆在桌边,他们一直沉默,直到他开口简单地寒暄。
她不知怎地问到他不停写作的问题。
因为我无能,我不写的时候我就只是一个不明之人,对爱不明、对时局不明、对人事不明,所以我写,我写故我在。
他说他从别的书上读到这句话,但他觉得这是对多数书写者的说明。
写……快乐吗?
不,写只会让人平静,不安的平静、骚动的平静,当你写的时候你操纵着那么多的事,而那么多的事又操纵你,你只会陷入一种情境,在那个情境里偶尔安全温暖,偶尔痛苦不堪,但无论如何绝对不是快乐。
他回答这些问题的表情,都印刻在她的记忆里,但这些记忆早就随时间失去意义,仅仅变成了一个代表过往的符号。
尔后他总是寄书给她看,她于是催眠自己,以为自己的形象在他心里的某一处无可取代。
她初识他不久后认识了男人,男人生活平凡思想单纯,她常细细记下两人之间的对话在给他的信里,她记得他在某一封信上曾回说:“有人能这样守着你是一种幸福。”那仿佛已是一种告知,预言着她与他之间的连结将随时消逝。
她想起她刚到日本时,他写给她的信上满是励志振气。
“说甚么我会放弃你,除非你自己有疑变,我是不会变的,我已经过了中年,有把握说这个话。”
她相信他自己对于这样的许诺也忘了吧,但忘了又如何?因为最终舍弃、疑变的是这个病态的她,每每对这份爱感觉不安,她便探测需索,她在一封封的信上急急追讨,在每一次的相遇时以眼神哀求,终于让他退却,感觉到付出后的重荷,而这些重量压垮了他们之间的情感,她的爱充满掠夺侵占,是她的腐败让自己建筑起的城堡毁于一旦,她像暴君,建国有功、毁灭有罪,无论是建立或摧毁,当时的她都执意地毫不迟疑。
她以为他即使没有爱情也还有怜悯,但他却越渐退缩,看清自己的猥琐,她又无法抽离,终于决定弃城离去。
来到东京依靠阿姨,在姨丈公司上班后,夜里她也开始到中华料理店打工,下班后的涉谷灯红酒绿,成年男在新宿花钱买醉,半熟男在涉谷狩猎,踏在十字路等待红绿灯,听身边人群往来吵杂,她仰望满天招牌,感觉身世茫茫地不知道尽头。
她常一个人去看电影,弯过巴而可的狭窄小路,在街梯口的电影院经常播放一些无名的冷门电影,她在楼梯弯角买烤饼等电影开幕,萤光的灯管顺着大楼冷冽地爬上去,漫过她的身躯返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片灰亮的光,她感觉自己此刻已经不在这里,站在街角穿着粉红大衣的只是一个躯体,而她的魂则在人潮里上升、翻滚、下沉,现在的世界是她想要的,但为何这份自由、无明、逃离、远行,却更加深她怀念那些她曾急急舍弃的过去,努力遗忘不能遗忘的,让她几次反转回身没入人群,将电影票紧揣入大衣的口袋里离去,只因为她没有勇气将自己关闭在播映室的黑暗里,任故事情节在脸上转换,活生生地面对自己选择舍弃后的空虚。
每每当她一个人看完电影后赶赴终班电车,满满的情绪散溢,她想给他写信,却必须抑制,电车在夜里轰轰轰地驶离,喝醉的中年男人依在扶手旁一颠一颠地昏醉,电车门一站一站开闭,音乐不停响起,机器声温柔地说请您小心、请退到黄线后去,她满脑子想的却都是要写给他的字句,但终于她还是没有提笔又或是写了却没有贴上邮票寄出去。
你应该知道你要走的路。
当她告知他她要离开本城到那个冬天会飘雪的城市,他没有回应,然后又再度写来一封信,信上说:“你有你的人生,不是我可以怎样的,而你,你应该知道你要走的路。”
我,我知道我要走的路。
昨日之城(二)
伊能静
小火车轰隆隆地慢行,过了长长的隧道后就是一片漫天的雪地,但雪已经停息,黄昏的阳光还有些闪照,雪除了泛白还有像水波倒映的寒光粼粼。
男人躺在她的肩膀上,而她灰扑扑的没有一点情绪。
温泉区的夜晚几乎没有人迹,他们两个就这样打打闹闹地踏进旅舍,路灯白光打在残余的积雪上,隐约可见他们刚踩过的脚印灰黑地印在雪堆表面,溶雪的积水铺散道路,湿答答地折射出路灯的迷茫。
泡在温泉里,玻璃模糊地映出他们俩赤裸的身体,她白他也白,像长住在雪国的人般,白中还能读到细微发红的血管,夜晚他们相拥爱恋,那一幕她一直忘不了,入夜后男人沉沉睡去,她躺在榻榻米的地铺上,锦织的棉被和着暖气让他热得踢去了所有的被褥,露出他光洁的身子,月光静静地降落,横过她的眼睛,她一动也不动,记下他们相爱的片段,生命里共度的时刻。
尔后男人离开,她送他到机场看他走入闸门,她一个人搭上回程的巴士,望见停机坪上的飞机,一列一列像模型一样的小而整齐,巴士滑过,她忍不住回首,一架飞机正缓缓移动,分不清是已来还是要离去,她把如针头注射后药液分散至细微血管的思念压抑,一直靠着那天漫天飞雪的记忆回家。
她深爱的男人如此善良单纯,却无法去除她心中另一个人的位置。
她以为这样看他的书信和听男人的声音就可以平衡,她以为灵魂和肉体可以交付给两个不同的人,她以为她可以拥有两者。
为甚么已经有一个人这么爱你你却还对爱不满足?
当她几乎遗忘他的存在时,他又在秋日里寄来一封信,说是去另一个国度取道东京,那天夜里她拿着信在电话里对男人说他们又将相遇,男人没有多说,在过去的记忆里,他见过多次她收到信后情绪阴沉不定,他一直知道被称作老师的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但男人不曾放在心里,他从来不去细想他们之间的牵绊,男人的心里只在意当她和自己在一起时,能感受到触摸到的真实生活。
她以为相隔这么远她早已忘却,却发现打开信箱收到信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会震荡屏息。
秋天的红枫安静狂野,走在人行道上的她双颊被染得泛红,她数着他们相见的日子,天上一日仿佛世间千年。
他们约在大久保车站,他依然来迟,两个人并排走在古旧的日式商店街,矮矮的长廊插满一支支祭典彩旗,塑胶制绑花一串串落地,晃动时发出微微的哗哗声音,他说带她见个先生,然后两人转车浅草寺,买车票时他细心计算恰好的零钱,他们多年不见,他依然节制博学,压倒性的淡薄,她一下地又回到窘境,只能缩躲在窟里,露出一对仰望的眼睛。
在车上他问到她有无考虑婚姻,他知道她还与男人在一起,她说男人常来日本探望她,他们不久前还一起去滑雪洗温泉,他说两个人在一起也很久了吧!她没回答,两个人陷入沉默,座位很空他们都没有坐下,只在轻微晃动时扶住把手,地下铁银座线从涉谷起站到浅草的时间相当长,车身一直在黑黑的隧道里直驶弯曲。她抬头看见他在黑玻璃窗里的倒影,他脸上的刻纹渐深,白发粗粗的插在耳旁,而站在一旁的自己却表情哭丧稚嫩如昔,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低,随着车身轻微摇动,偶尔在影中交叠、分开、分开、交叠,既亲密又疏远,她还在这当中感觉到一丝丝猥亵,他是她的老师,从她高中毕业到她步入社会到远离,她透过各式各样能窥见他的方式窥视,他书写的文章散在一些生冷的书籍,却总能被她翻阅,她认识的他是说理的多学的建构的拆卸的,但她经常想知道他怎么爱他身边的人,他在激情时是甚么表情。
从他开口探访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深爱上他,爱上他在茶艺馆里固定用的那个杯子。
她对他是无性的爱,她不嫉妒他身边的男人女人,她知道他如处子的个性在生活或情感里都非常节制,她记得他在写给她许多的信里曾多次提及“欲念”。
“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像你如此欲念又多又深的人,而我欢喜的却是同时可以放恣,却又可以同时收回守于礼的人。”
她想起她常常在收到他的信后,整个人就仿如四月天的风吹樱枝般花瓣颤动,她走在四谷盛开樱花的堤上,不需仰天即能见花瓣散落,拂过脸拂过肩低头想避却还是满地花尸,被不愿地轻轻踩过,四月是樱花的死期,能在三月末不死不凋的花都已算是残延,有一阵子她真希望不要再收到他写的甚么,她寻常地一个人生活或等待男人来临,男人来后陪她吃吃喝喝,散步时牵她的手捏捏弄弄,他不知道她心里有一个角,在圆滑的线条里微微尖刺,悄悄地扎着她,让她忽然沉默。
他每每给她写来稀少的几封信,都让她会软弱掉泪,但她给他寄信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有时候她会奇想这一切都是幻觉,彼方根本没有这个人,她其实是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他怎么知道她欲望深而多?
是因为他感受到她的爱却不能对应后所尽的“师友之义”吗?
“师友之义”,他劝她时总爱在末尾这么说。
她想到自己曾经用过非常粗糙的方式去询问过他的感情,但被他淡然拒绝,那封信上仅有几个简简单单的字。
“你还能期待我甚么?毕竟我是上一个世纪的人了。”
说得如此决裂,用百年来把她隔离,但她其实早就不再期待,她只是把自己缩小而后等待着。
电车到了浅草寺,他们一前一后地爬上楼梯,他说要先往三菱银行领钱,她只好站在提款机外等,大马路上车辆荒荒人少得可怜,他提好钱后看她一眼,她也正好在望着他。
见的是浅草寺的住持,木造的房屋就在寺的后面,松枝剪裁饱满圆润,茶道用的茶具传来上好的绿茶味,住持拿糖给她吃,把她当孩子,她拨开糖纸时发出渣渣渣的纸声,圆圆的粉红糖上沾着白糖粉像西瓜一般一条白一条红,她含在口中,时间一久他开始皱紧眉显出不耐。
她含着那颗糖无法吞吐,无论她说甚么他都觉不妥,她总是在他们相处时特别敏感,她知道他对她的爱里其实带有鄙视。
日文中的残念像遗憾,残余的念头、未完成的心愿、她的心中如此多的残念苟延残喘,他却完全地漠视,还是像他在另一封信里说的,因为有遗憾所以她想要的他不愿多提且只能跳过,他对她永远言不及义,永远劝说。
师友之义。
但她其实具体地想要甚么?
你明明知道两个人的交往相遇常常是幻想与真实的叠垒,你知道你身边的男人才是能与你生活给你快乐的人,但你为甚么要去找那个找不到,又或即使找到却明白根本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人,而有他或没有他,除了十多年来的几封信之外其实代表甚么?还有甚么?没有、甚么也没有,都是幻觉,都是因为得不到,都是因为残念。
他回程时训斥了她一顿,说她不必刻意地鞠躬屈膝,然后一个人快步地走向车站,她屈辱地停顿静默,感觉眼泪在双眼里干枯,他继而说她杂念甚多,她在离开浅草寺时一再地对住持鞠躬道别,是在日本生活多年所积养的习性,于他却过于矫情。
枫叶落了满地,路人走过并不怜惜,望着他买车票的背影,她知道他们之间终于应该要真正地断线分离。
你不爱我为甚么要寻找我?而你寻到我之后,又为何将我带上天然后再踏落地,将我贬了又贬、要我低头再低头?
我根本找不到路。
昨日之城(三)
伊能静
他们不再联络。
她越来越依赖男人,两个人开始固定地在冬日滑雪、夏天逛街,男人回到台北后每晚都会电话问候,她总是挂上电话,便一个人步行去吃拉面,看小小圆圆的玉米泡在褐色的酱汤里,隔邻的小店既是室内设计又卖二手骨董,走道上一排录影带还供出租,她租来一整套小津安二郎,然后打开画面只听声音,她洗澡切水果读书刷牙写字,都有小津电影的声音在衬底,原节子可爱古朴的日文咕咕哝哝被她转得极小声,她把双脚架在书桌上,看着他从前要她读的书,一边等男人准时打来电话,然后听他说台北的新闻工作天气,一切近得好像打开门就能碰触。
离去多年,她知道随着时间,有许多看不见的爱殇已悄悄死去,男人在国庆日的电话里说小时候见到国旗要敬礼哩,眷村的家家户户在夜里也不用关门,一切安稳有秩序,但现在变了,变得太自由,以前的好现在几乎都被当成了坏,男人说自私的欲望灾害这个城市,口气清楚好恶分明就像他这个人。但她抓着话筒思绪离异,男人在电话里最后说,但你回来这个地方就会好一点,至少我一定会好一点,她却记存了他说以前的好都成为今天的坏,心中一片寒颤。
从阿姨家搬离后她独自一个人住到十二层大楼的九层,转眼她到东京多年,从青春盛开到沉默独守,寂寞时她去录影带店拿法国情欲片,看姊弟师徒父亲和自己孩子的女人,一对对躯体拥抱分开拥抱分开,漆黑的房间里仅有电影的光映照着墙壁。她也察觉楼下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领女人,偶尔会和她一齐出现在超市买加热盒饭,某一个夜里她又再次看见她在录影带店里,魂不守舍地挑选带子、眼神游移,顺着她的视线她才发现店后坐着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仔细看却发现应该是一个也许不到十八岁的男生,她总是在偷看他,眼神带着压抑,神秘无言。她们常借相同的法国片,然后女人以为她也在看他,便秘而不宣地凝视她的眼睛,像寂寞女人间拥有的一种默契暗语擦肩离去。
她望见女人的那一双眼,深深的死亡与紧紧的肉欲纠绊,饥爱渴欲得被魂灵惩罚得就要空不见底。
到处都有那样的眼睛,在深夜的车站、霓虹的夜街、孤单的超市,成年的女性守着不开花的女体,渴望撒旦的侵略占有自己。
她仿佛悲哀地看见自己在哀求他时亦如此卑劣。
她又想起他写的信。
“你的爱有时真是一次做绝,仿佛明天就再也没有似的。”
当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会忍不住想象那个女人也在用这些画面填补灵魂,渴爱地将自己啃噬,不抽烟的她常燃起一支烟,让星火成为画面外唯一的光,烟雾细细升起时会遮蔽视线,时间静止于恍惚的寂寞迷茫,身体和灵魂都需要去向。
还是她应该召唤女人,互相爱抚拥抱填满空洞放逐身体?
她不想再等待,再过几年也许她也会开始偷望那个年轻男人,爱已经干枯身体却还不忘索求,当初她离去的原因已变痴傻,她向往的自由渐渐空虚,她开始害怕寂寞渴求安定,她知道她开始苍老,她愿意踏入平凡甘于婚姻。
如果她看不见路,是不是可以找一个人带领?她终于决定弃守自己一手建造充满记忆却无法生存的堡垒,她决定再次逃离,从这个城逃回那个城去。
昨日之城(四)
伊能静
她飞回台北见男人的双亲,他们挑选婚后的新房,男人很高兴,而她在确定了婚期后给他写了一封淡淡的信,他很快地有了回音。
“看到你写来将结婚的事,我开心起来,觉得自己可以不再对你憾欠,你现在已有了更在意的焦点和重心,其他的不过是一场烟云。”他果然如她所想,认为当她拥有幸福后,就能将过往的记忆化为一场烟雾,那曾经发生过的都因为将得到的幸福而被扯平。
为甚么他以为遗忘这么容易?
最后几个月她辞去日本商社的工作,开始整理行李退掉她租来多年的房子。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见过屋主,从租屋到退屋全都经过中介,不动产屋的职员直说可惜,他们约好检查房间无大损害后即可退还她押金,越洋搬家的宅急便也已联络好,他们问她需不需要包装,她于是决定除了一些私人物品外,全由他们来打包收拾,这几天宅急便的职员就会来,她于是开始丢书,把带不走的杂志一捆捆绑好后移到回收书报的一区。一整天的搬动让她筋疲力尽,直到傍晚她开始收拾衣橱,她先将衣橱内格层上她存放的翻译书稿收好,然后是朋友的信件、旧笔记本,最后她在一个长形的纸盒里看到他的字迹,十多年来不厚不薄,一叠有白有黄有花的信纸,是她初到东京来时的珍藏,却因为太过珍惜而被遗弃,让这些信在这许多年不曾再被拾起。
她随手拿起最上层的一封,看见封套上写着她的名字,她抽出信纸,是少数厚实的一份,他在抬头处直呼她的姓名,是她当时出席很重要的一份工作,他提醒她的叨念。
“一、要谦虚,二、要谨言,三、守分,四、认真,五、大方有礼,六、无争,七、要明白光环加诸于顶时也是光环摘除时。”
在每一条叮嘱的一旁,他还写了长长的注解,然后她一封一封地打开再一封封地细细收回,直到天色渐黑隐没了他灵巧的字她才停止。
昨日之城(五)
伊能静
她收拾好一叠叠的信,将它们放回盒子里,才发现窗外已是漫天飘雨,路灯在雨里高大迷蒙,她想着离开多年,如今的旧城她早已不认识,她住的眷村被迁移,童年的巷道小学皆已改名,她的父母离去已久,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存在过的爱怨,现在她又将离开这里,把孤单追寻的自己埋葬,如果没有找到这些信,谁又会证明他在她的生命里曾经存在过?
当时她没有明白他说的话,现在才发现那其实是她生命里背负的七宗罪,那一封封的信里说得口干舌燥,让她忽然清楚他对她的焦虑,她急切的欲望、对爱情的不甘心都让他忧心,而此时她多希望他会知道,无论这些文字是否被打开阅读,无论她是否如他说的找到幸福,只要当她回忆起自己的青春,他都会在那里,就算一切证据都被毁灭,即使无法实质拥有,任天灾祸害战役蔓延,他都会像她曾经活过却已消失的过往旧城般,存在虽逝去却已成事实无法抹灭的昨日里。
她想起他在信里回答她的话,他说:“路不用寻找,它一直在眼前。”
而我呢?我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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