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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呼吸

_2 (当代)
袁莉还没回来,我就看着走廊尽头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我定睛一看,打头的人剑眉朗目,一身军绿,肩膀上闪亮亮的两颗金星。
我傻愣愣地站起来,半晌了逼出一句:“白……叔叔好。”
白骏卿看我一眼,不卑不亢地:“你就是夏念非?”
“啊。”我应了一声,摸不准他爸爸要说什么。
“白椴他吸毒?”他皱着眉头问。
“没有没有,是被人注射的。”我赶紧解释,“我今天早上去找他,就见他倒在家里。”
“你有他房间钥匙?”白将军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不是,去的时候门没锁。”我吓出一身冷汗。
这时候袁莉从药房过来了,缠着白椴的爸爸介绍病情,替我解了围。我拿着药瓶往回走,心里思忖着,白椴现在有他家里护着,应该还是安全的。他邱羽山的势力再大,总不至于撼动到解放军中将的地位;他就是耍横了真要下手,白椴本家门口那一排警卫兵也不是吃素的,白椴高中那会儿带着子弟兵耍流氓,揍人可狠着呢。
出了医院,脑袋还是有点儿晕,打开手机看短信,一条是旅行社发来的,说去丽江的团已经联系好;另一条是郭一臣叫我下午三点去机场接机。再过了一会儿,又有第三条:晚上跟我一起去见邱羽山。
我揉了揉太阳穴,望望天,觉得天空离我很远。
下午再见到郭一臣,又是一副前呼后拥的黑老大德行,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身边多了个张源。张源下飞机的时候拽着郭一臣一条胳膊,后面一帮保镖没一个敢上来,感觉那是张源一个人的特权。
我见了张源挺惊讶:“张源,你怎么也来了?部队肯放人?”
“他,探亲假。”郭一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探什么亲?”我看张源,觉着这两人气氛有些不对,“你不还没结婚呢吗。”
“部队首长给介绍了个,凫州人,这回回来相亲呢。”郭一臣阴阳怪气地对我说,“首长出面面子就是大啊,一口气给了十天假,还连着春节。”
“行啊,源儿,好好把握。”我故意刺激郭一臣,“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跟郭一臣似的老单着。长年在外风吹日晒的,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多好。”
郭一臣不由又哼了一声,张源挺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我挺心酸的。
“行了,走吧,邱羽山还等着呢。”郭一臣迈开步子朝机场外面走,我跟张源在后边跟着。郭一臣问我:“姓邱的把白椴怎么样了?”
我冷笑一声:“海洛因静脉注射300mg,致死量就两百,现在人还趟医院里呢。”
“禽兽。”郭一臣狠狠地骂了一句。
第一部 8 夏薇薇
8
“我没事,就是有点感冒。”他埋头专心捡玻璃,我见他手有些抖。
“你这样子哪儿像是没事儿的人啊?”我拉过他,“一边儿坐着去,玻璃我来捡。”我把他赶到一边的沙发上去坐着,边收拾地上的残渣边冲他念叨:“亏你还是医生哪,怎么病得这么重?你刚刚是想给自己打针来着吧?”
“嗯。”白椴简单地应了一声,抱着胳膊蜷在沙发上任我捡,身上还在抖,那模样越看越不对劲。我拿着针筒过去摸他额头,也没见得烫,我稍稍放心了下,随口问他:“你刚刚要打的是什么针?”
白椴一愣,明显紧张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终于察觉到异样,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是什么?”
“……吗啡。”白椴干巴巴地答道。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吸毒?!”
白椴又是一阵抖,底气有点不足:“……我没有。”
“你都直接扎吗啡了还不是?!”我气极败坏地冲他吼。
“我头痛,打一针镇静。”白椴把自己抱得死紧,连嘴唇都开始哆嗦,“就一针,把针筒给我。”他恳求地望着我,说完从褂子口袋里又摸出一瓶来,“必须得打,不然我撑不过去……”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没上瘾,真的。”白椴特别真诚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抗拒不了。他说完把胳膊亮到我面前,“你看,我没旧针眼……”
我见他那只胳膊上确实没其他针眼,犹犹豫豫地把手上的针筒递给了他,看着他自己给自己扎了针。白椴把吗啡注射进自己身体里时的表情格外专注,推到最后半毫升时他闭上了眼睛,有一种慑人魂魄的美丽。我经常想我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就喜欢上了白椴,后来我决定把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白椴穿着白大褂给自己打吗啡的画面让他显得脆弱又危险,也从此拉开了今后许多故事的序幕。
白椴打完一针后顿时全身放松起来,直接就往我身上靠,想来纯粹是他无意间的动作,却弄得我一阵心旌荡漾,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白椴软绵绵地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后,突然有精神了起来,他直起身子来坐好,摸出烟开始点,神情又恢复了正常。
“你不感冒呢吗,还抽烟,你真的是学医的?怎么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啊?”我看他。
他看了看手上的烟,一阵失笑:“你也知道我初中就抽烟,这不戒不掉么。”
“那是你定性不好。你看我被张源那几个大烟枪熏了那么多年,不也一样没抽么。”我说他。
“那不一样。”他弹烟灰,“有些东西吧,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我一顿紧张:“你别是吗啡扎上瘾了吧?”
“没有,真没有。”他笑着看我一眼,“别担心我,我没事。”说完摸摸我脑袋,“不过别跟钟垣说,他现在是我顶头老大,被他知道了得训死我。”
“你也知道不好,”我念叨他,我发觉我只要一跟他在一起就特别爱念叨,“头痛你去吃芬必得啊,上来就扎吗啡,你以为你的身体是铁打的?”
“行,我发觉你小子挺有白求恩精神啊。”白椴一笑,“上次不是说要考我们医学院么,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哪能那么容易,你以为都像你那么聪明。”听到这话题我就一阵郁闷,“再说钟垣在医院折腾你们,下班就折腾我,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还不知道能活到高考不。”
白椴一乐:“这不名师出高徒么,钟垣带学生挺有一套的,你跟着他一定行。”
“名师出高徒那是你,你不知道钟垣在我们家把你给夸得,快上天了都。”
“都说我什么?”白椴饶有兴致。
“说你拔尖儿呗,在本科生里数一数二的。”我逗他,“说你妙手回春,活人能医死,死人也能医活……”
“操,有这么夸人的么。”白椴敲我一下,“行,我不跟你聊天了,刚刚我翘班出来,现在还得回住院部巡房呢。今儿外科的医生全去救死扶伤了,住院部就剩我们实习生顶着。”
“你忙你的。”我向他挥挥手。
“好好复习啊。”白椴转身时冲我嫣然一笑,不由又让我愣了好一阵。
四天后我妈坐飞机从新加坡回来,那天成为了自我出生以来最为悲痛的日子。
我妈到机场后我跟钟垣都没有去接机,只是大概提了一下晚上给她张罗顿好的接接风什么的。钟垣还特地问我那天要不要从学校回来给我妈接风,我说不就是去趟新加坡吗,别整得跟军队凯旋似的,再说我还是个考生呢,回趟家得浪费我多少宝贵的复习时间啊。钟垣一听觉得有理,也就没把我接回去。
那天中午我吃了饭从学校食堂出来,估摸着我妈也该到家了,掏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打了两个都没人接,当时也没太在意,合上手机盖子该干嘛干嘛去。到了晚上,我往我妈手机上又发了条短信,说母亲大人您回国了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您的宝贝儿子啊,那孩子这半个月来在钟垣的狂轰乱炸下都快咽气了。短信发出去半天后我妈还是没回,我终于觉得有点奇怪,一个电话打过去,一接通就直接笑道:“妈,您老人家忙什么呢,儿子的死活都不管了?”
接电话的是钟垣,声音遥远得快没边了:“念非?”
我不乐意了:“钟垣?你干吗瞎接我妈的电话?”
“没……”钟垣的声音有点抖,“你妈的手机落在我车里了,我正给她送回去。”
我听钟垣的声音有点不对,心里突然凉了:“我妈呢?”
“你妈……你妈现在在家呢。”钟垣缓缓答道。
我二话不说掐了手机,马上往家里打电话,等待了足足有一分钟,依然无人接听。
我的手开始有点抖了。
“钟垣,我再问你,我妈呢?”我拨通钟垣的手机一阵不管不顾地吼,心间越来越不祥,“我妈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没有……”钟垣声音颤巍巍的,“你妈好好的呢。”
“钟垣!你他妈别骗我!别骗我!”我一阵暴跳如雷,“我这会儿回来,要是见不着我妈老子劈了你!”
“那么晚,你别乱跑。”钟垣沉默了一阵,“你等会儿,我过来接你。”
一听这话,我的心彻底凉了。
钟垣来之前,我一直挺着没哭,我一直坚信着我妈还没事。钟垣来的时候先去见了我们生活老师,那位生活老师来寝室叫我时脸上挂着自以为是的怜悯,和小时候别人对我和我妈指指点点时的神情一样,熟悉到令人触目惊心。见到钟垣后我一句话也没说,一路上气氛沉默得可怕。钟垣开车直接进的凫大附院,我在看到医院楼顶上暗红色的十字架时,眼泪突然失控般地涌出。
“念非……”钟垣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妈在哪儿?”我问他。
钟垣无言,拉着我的手往北四楼停尸房走。那地方我知道,我在附院躺着那会儿还曾经萌生过找天晚上去探险的想法,而现在,这个念头以一种很荒谬的方式成真了。
我妈的遗容太过狰狞,让我无法瞻仰。她打的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迎面和一辆货车相撞,出租车直接冲进了货车底盘,司机当场没命,我妈坐在后座上,头皮被削去一块,送到医院时医生已无力回天。在太平间门口我见到了那个货车司机,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知道我是死者家属时他的表情十分畏惧,仿佛我随时有可能冲上去咬他一般。那时候钟垣一直紧紧拽住我的胳膊,生怕我会突然生事。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的世界从得知我妈死讯的那一刻起仿佛就已经被人抽空了,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眼泪毫无知觉地流着。
那一晚我在医院门口坐了一夜,钟垣一言不发,也陪我干坐着。我并没有哭太久,并不是因为不悲伤,而是我觉得我妈不会喜欢这样哭泣着的儿子。在那个漫长的夜里我静静回顾了我妈那短暂的一生,回顾她的每一个抉择与痛苦。我想起很多年幼时同她在筒子楼里相依为命的时光,想起她在小饭馆里跑堂算账,想起她兴奋地数着零钞帮我攒学费,想起她用蹩脚的针织技巧帮我改毛衣;在那些如同老电影般的无声画面中,我突然发现我一直爱着我的母亲,那么深那么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偷偷爱了她很多年,虽然她从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夏念非从来不是一个好儿子,但夏薇薇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浑身僵硬地站起来,跟钟垣说我想让我妈入土为安,但丧葬的事情我有很多不懂,要麻烦你了。
我妈去世的第二天上午,我那与我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祖父母连夜从老家赶过来了。
那天上午我刚和钟垣一起把我妈从新加坡带回来的行李领回家,刚走到我家单元楼下面就看见我的外公外婆相互搀扶着站在单元门前面等我。在那之前我并没有向北方老家通报我妈的死讯,所以当时我很惊讶。
“念非……”外婆唤了我一声,话尾犹有颤音。
我还愣着,钟垣先开了口:“伯父伯母,你们来了。”
我不解地看了钟垣一眼。
而我的外公却怒不可遏,他颤巍巍指向钟垣,像岳飞在九泉之下指着秦桧:“钟垣……你,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们!怎么还有脸来见念非!”
我懵了。
第一部 16 迷惘
16
电影前半场我一直抱着爆米花吃,白椴忍不住白我说你能不能别嘎吱嘎吱跟耗子似的。我把最后一粒爆米花扔进嘴里,乖乖地闭了口。这时候大屏幕上开始放床戏,刚开始还没怎么地,床戏持续半分钟后我们前边一对小情侣把持不住了就开始对啃,两颗人头就在我和白椴跟前晃,看得我一阵心烦。我偷偷瞄白椴一眼,见他目不斜视,我收回目光,左手悄悄摸过去,直接停在他下半身裤裆的地方。
我没敢看白椴。过了一会儿,他没吱声,我开始慢慢打圈,隔着裤料抚摸他的□。我能感受到他的炙热,慢慢地在裤子下面鼓胀起来。这一过程中我们始终没有交谈,也没有目光的碰触。我决定顺应白椴的**,左手滑进他裤腰,一路下探,用掌心握住了他的整根**,热烈又□。
我听见白椴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我用食指在他□上打圈,他经不住我的撩拨,□顶端已经有前列腺液分泌出来。我整个手掌从他□根部一直抚摸到冠状沟,正要有下一步动作时,突然峰回路转,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白椴欺身扑倒在沙发坐上。白椴一只手死楸着我的头发,双唇就那么霸道凶狠地咬了上来。
我被他啃噬地喘不过气,心里大叫白椴你小子这角色转变得太突然了我真受不住。
白椴闭着眼睛在我唇上一顿撕咬,舌头长驱直入,同我的口腔内部器官厮杀。从舌尖到舌静脉,从上颚到腭舌弓,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
我被他吻得迷糊,差点就要飘飘欲仙,他终于停下来,美丽的头颅停在我上方,软绵绵的气息拂在我脸上。
我颠魔了。
白椴慢慢把头埋进我颈窝里,声音中透着痛苦:“非子,别招我,我求求你别招我了成不成?”
我焉了。
春节后几天,我本以为我在凫州城里举目无亲的应该挺闲,谁知竟全被老谢那帮子人的酒会给塞满了。谢锦和今天说这是某合伙人,你得见一下;明天说这是某承包人,你得见一下;后天又是某局领导,你不能不给这面子。连着几天的应酬下来,我呼吸都是酒精味,就快阳痿了,心想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被糟蹋。春假快放完那几天老谢又给我打电话,说银行那边来人了还有几个小青年,你跟他们年纪相仿有共同语言,赶紧过来陪一下。我听老谢那边一片麻将声,说话间还有清一色对对胡。我一阵寒战说我赶着跟我老妈上坟呢没空,您老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再说我一个大学生,何德何能啊,你们麻将我买单还不行么?
老谢吹胡子瞪眼睛说去去去,谁他妈稀罕你那点麻将钱?我跟夏薇薇也算是老相识了你去的时候帮我多烧一刀纸钱。
我起先还真没春节去给我妈上坟的念想,这么一说我觉得不去太对不起我妈,就真一个人买了香蜡钱纸跑到凤凰山去扫了墓。我妈的坟头有株万年青,这是我硬让公墓管理处给栽上的。人们都说坟头长草是好征兆,我都直接载树了,不信还保不了我妈含笑九泉。
我给我妈坟前洒水,见我妈在墓碑上笑得恬淡宁怡,不由一阵心酸。我在墓前跟我妈数落钟垣,自己跟自己生气;我骂钟垣骂得口水都快干了,我妈依然笑着。我摸着她的照片一阵伤神,说妈,只要您一句话,我保准一辈子都不认他,妈,您说话啊,您说啊……
我在凤凰山公墓落寞地守了几个小时,天快黑了才从山上下来。刚一出墓区我手机就响了,郭一臣在那边骂:“非子你干嘛呢,跑哪儿去了,手机一下午都打不通,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讪讪地:“凤凰山公墓,信号不好。”
郭一臣顿了顿,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忤逆我,口气温和了点:“那什么,我跟张源白椴今儿晚上一块吃饭呢,就缺你,要不要我这会儿过来接你?”
“你们什么事呢又吃饭?”他们仨什么时候感情变得这么好了。
“我跟张源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今儿是送行饭你来不来啊?”郭一臣问我。
“这么急?这不春节还没过完么。”
“我是不急,可张源他们部队掐着点儿报到呢,你说呢?”
“行行我这会儿就打车过来,在哪儿?”
“牡丹阁。”
“操,又选那么贵的地方,你钱多得没处使了是吧?”我骂他。
“还真是。”郭一臣一阵乐,“赶紧的,要不黄花菜都凉了。”
我打了大半个小时的车才到牡丹阁,下车时不禁又一次坚定了我买车拿驾照的决心。
进包间前我手抖了一下,一咬牙,推门进去了。
老子行得端坐得正,怕他娘个鬼。
一进门就烟雾缭绕的,三个大烟枪凑在一块儿糟践肺。郭一臣一见到我就站起来倒酒:“过来,迟到的先罚三杯。”
我一句话没说,仰脖就干;三杯水井坊43°火辣辣地下肚。
有点儿晕。
张源急急站起来拉我:“干什么,一臣跟你开玩笑呢,你这样空腹喝多容易醉。”
我一回头瞄见白椴坐在张源旁边,当下就笑开花了:“没事儿,我醉不了。”
白椴挑了挑眉没理我。
“没事儿咱非子厉害着呢金枪不倒。”郭一臣笑眯眯地来拉我,“对吧?”
“是千杯不倒,你太没文化了你。”我埋汰他。
“没文化怎么地?没文化照样奔小康!”郭一臣回头冲那立在包间门口的小姐一顿招呼,“可以上热菜了,赶紧伺候着。”
郭一臣坐张源左边,白椴坐张源右边;我坐郭一臣旁边,隔着郭一臣望白椴。
接着就是喝酒吃菜撒酒疯,没什么特色之处。我记得我那天喝了相当多的酒,还全是白酒,可愣没醉。我举着杯子一摇一晃地敬张源,脑袋比谁都清醒。我憨笑着冲张源说源儿来咱们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骨碌碌一杯酒倒下去,我抱着张源的大腿开始哭:源儿,你说要喝醉怎么就那么难!那么难!!
张源揪着我衣领子把我扶上凳子坐好:“非子,你已经醉了。”
“谁他妈说我醉了,我清醒得很。”我抬头望他。
“白椴你劝劝他,他今儿这是怎么了?一来心情就不好。”张源转向白椴。
“非子今天下午刚从他妈墓上回来。”郭一臣解释道。
张源沉默了。
剩我一个人还在那儿嚎。
散席的时候他们仨一起坐着车送我到家门口,张源特别把我交给白椴:“他这几年跟你亲近些,你上去好好劝劝他,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我软趴趴地倚着白椴,就快要站不稳。
“行,你们回吧。”白椴挥了挥手。
我靠他肩膀上提溜着眼睛看他,真漂亮,横看竖看都舒服,舒服进我心眼里。
“钥匙呢?”白椴问我。
“等一下。”我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了半天,不知为什么怎么也摸不到。白椴等了等,终于不耐烦地替我从兜里把钥匙给摸出来了。
“嗯对,就是这把。”我指着白椴手上的钥匙傻笑。
白椴拖着我,一路蹒跚着替我开了单元门,扶着我上电梯,最后把我扔在家里的沙发上。
我拽住他:“你别走。”
白椴回过头看我:“我不走,我给你弄醒酒汤。”
我缓缓放了手,看着白椴进厨房。我觉得我是真没醉,至少没想吐。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来一股醋味,我刚想看看白椴在里面烧什么,他就端着一个小瓷碗走出来了。
白椴把那碗黑黝黝的东西递过来:“喝了。”
我哭笑不得:白椴就是把我们家的老陈醋倒了一碗,用微波炉打热了给我端过来。
“有你这么解酒的么?”我问他。
“酯化反应,你没学过?”白椴过来捏我鼻子,“喝了,看你醉成这个样子。”
“我没醉真的。”我特别真诚地看着他。
白椴不听我解释,猛捏着我的鼻子逼我张口。我被他憋得不行刚张一条缝,白椴的山西老陈醋就横冲直闯地灌进来,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又是第二波,我不禁呛了一口,把醋喷得他一手都是,还有一股顺着我脖子滑进我的衣领里,弄得我一阵难受。
白椴放下碗扯了纸巾来帮我擦。
我没让他擦几下,一把握住他的手,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我跟他对峙了一下,他终于软下来,不知带着何种情绪叫了我一声:“非子。”
我抓着他的手不放,心里就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搅得我难受:“白椴,我喜欢你,我是真喜欢你。别让我难受,真的别。”
白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让人捉摸不清情绪。
我凑过去要亲他,白椴躲了一下,我亲在他脸上。我没有马上把唇移开,就那么贴在他脸上。终于他转过头来,犹犹豫豫地,轻轻地在我唇间点了一下。
我抽出手抚摸他的颈项,十分轻柔,不敢用力,就像怕捏碎了他,怕捏碎这场梦。我试探着吻他,他并没有反抗。我在他唇瓣上停留几下后,伸出手一把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呼吸粗重。
“夏念非你别这样。”他声音有点抖。
我一收缩双臂,跟他贴得更紧。
白椴随着我抱了一阵,终于用力挣开我,一句话也没留下,起身离开了。
我看着白椴关上大门,端起茶几上剩下的半碗陈醋一饮而尽。
操,真他妈苦。
第一部 9 高三
9
多年来我一直搞不清楚的谜团——我妈怀着我从老家出逃的那天我爸到底在什么地方——终于真相大白,答案就是,我爸当时在凫州上大学。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认我?”我静静地望着钟垣。
钟垣没有说话。
“所以我现在也不想认你。”我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你滚吧。”
我想如果我妈来得及留下遗言的话,她一定希望我们父子相认;可唯独这件事我无法办到。我有点痛恨我妈,为什么她到最后还是可以原谅钟垣,甚至考虑与他共度余生。那时候我告诉自己,这个几乎夺走了夏薇薇一切的男人,这时候休想再夺走她的儿子。
我妈下葬那天,郭一臣专门从云南赶过来参加了葬礼,还替在部队不能外出的张源带了个花圈过来。我是在我妈去世好几天后才跟他在电话里提到的这事,那时候郭一臣已经在云南站稳了脚跟,我们之间也有好几年没见面,所以郭一臣的突然造访多少让我有些感动。郭一臣来的时候竟开着黑色大奔;几年没见,他剃了个青皮,身上穿一件黑色对门襟唐装,手上穿着佛珠,脚底下一双布鞋,一幅活神仙的模样。他本来面目就长得清秀,这么一打扮更像个和尚。他下车时我就发觉他瘦了不少,脸上有了棱角,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沧桑。看到我妈的骨灰被埋下去时他忍不住哭了,他说以前住筒子楼的时候就属我妈对他们最好,他跟张源没事就爱往我妈的馆子里蹭饭吃,谁曾想我妈说没就没了。
我妈下葬后,紧接着要办的事就是遗产的分割。我知道我妈这些年里里外外拼命攒了不少钱,但在拿到律师递过来的财产公证时我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现金、股份和不动产加起来,居然有七千多万。我妈没来得及留遗嘱,七千万由我和外公外婆三个法定继承人均分,但他们都放弃了继承权,把遗产让给我一个人。
“当年是我们把你妈逼出门,这钱我们不应该要。”外婆对我说,“钱你自己留着吧,一定要用在正道上。”
那一年我十七岁,在距离成年还有一年的时间里,外公和外婆留在凫州成了我的法定监护人,并一直守护我直到现在。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愧疚,两位老人待在凫州时待我极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更像是我真正的父亲和母亲。
等我妈的一切身后事全部安顿下来的时候,距离我参加高考只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我觉得那半年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说是我妈的在天之灵保佑也不过分。那阵儿我脑子特别灵光,多年不曾认真开发的大脑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开了窍,看什么会什么,连临时抱佛脚都能蒙对考题,堪称神人。我刚操持完我妈的葬礼后一个礼拜就去参加一诊,居然破天荒地考上了五百分,这在之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后来我妈在天之灵一路发威,生生在高考时让我上了重本线,真的是祖上冒青烟。但我妈显灵就那么一回,那之后我依然是个脑瓜不太好使的笨学生,笨徒弟,继而成了菜鸟医生。
高考完了填志愿那会儿,我不由又想起了白椴。
我说不清楚当时对白椴到底是个什么感情,但就是挺执着,心里老挂念着,一想到他就跟过年似地高兴。高三那段最艰苦的日子我没事还总爱跟他发发短信,每次都是我先发过去,然后巴巴地等他回过来。有时候他不回,我就厚着脸皮打过去,聊天也没个主题,基本上是我单方面地向他倾诉高三生活的凄苦。
三诊成绩公布的时候,我得知自己考了五百五,这对我来说是个重大突破,简直美得我不知人间天上,得瑟完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跟白椴报喜。白椴那天把手机落宿舍里了没接到我电话,我坐立不安了半天,下午向老师请了半天假坐车到凫大去找他,还真让我给找到了。我去的时候白椴左手一摞书,右手拎个开水壶正往宿舍走;我就站在他们宿舍大门口,也没叫他,就看着他一路朝我走过来。白椴是走到离我还有十多米远的时候才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很惊讶,然后马上就笑了。我当时想,就冲白椴这么一笑,我就是在他们宿舍门口站一宿也值啊。
“你来找我的?”他问我。
“不找你我还来找谁?我在凫大又没别的相好。”我一边说一边自觉自愿地帮他拿书,“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你干嘛不接?”
“哦,我手机落寝室里了。”他想了想,“有事儿?”
“没事儿我就不能来找你?”我跟在他身后蹦跶,“今儿我来就为让你请我吃顿饭。”
“你还缺饭钱了?”他白我一眼。
“我就缺了,怎么地,瞧不起暴发户啊?”我跟他贫,“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那三诊考砸了,才五百五十多,我这不悲痛么,就上你这儿来找安慰了。”
白椴又想了想:“才考五百五,是够丢人的啊,你怎么没自绝以谢天下呢?”
“你也舍得?”我问他,“我是多鲜嫩一祖国的花朵啊!”
白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脸皮太厚了你这人。”
脸皮厚是白椴对我的经常性评价,对此我已经理解成为一种爱称。我高三时对白椴的那种念想特别单纯,就是想多跟他在一起,最苦最累的时候能找他说说话,也就够了。志愿单子发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跟白椴说好的要读他们医学院,那时候我心里还真的挣扎了好一阵,但最终还是没有把凫大医学院作为第一志愿。当时我的考虑一是因为成绩:虽然我上了重本线,但那种成绩只能说是迈进凫大的门槛,要冲击医学院还是有点羞涩;第二就是因为钟垣,白椴对我的吸引力固然大,可终究大不过我对钟垣的敌视。出于这两个因素的考虑,我第一志愿填了工商管理,第二志愿填了建环,第三志愿才是临床医学;最后我勾了个服从调配,就将志愿表交了上去。
但是当我拿到凫大的录取通知书时,最后的专业却恰恰是临床医学。那时候我觉得我家祖坟上何止冒青烟,简直都要喷火箭了。但后来想想,在招生中能让我这种二流学生调配到医学院的人,当时就只有钟垣。
我带着凫大的录取通知书到我妈坟上去上了香,回来的时候我问外婆:“你说这事情我要不要跟钟垣说一声?”
老人家沉默了一阵,说这事儿随你,你定吧。
我盯着通知书看了一阵,终究还是没向钟垣开口。我想钟垣再不济,到开学一看新生名单也就什么都知道了;想到这一茬我终于意识到我即将在钟垣手下当至少五年的学生,这一现实让我十分郁闷。
高三的暑假里我一个人干了一件特别胆大包天的事。那时候我刚满十八没多久,有了自主处理财产的权利。放假的时候我瞒着外公外婆说我要出门跑步锻炼身体,整天骑着自行车在市郊的各大楼盘到处转悠。刚开始人家售楼处完全没把我当回事,后来见我身份证户口本什么都是齐的,开口就问别墅价,一副暴发户德行,终于肯坐下来慢慢跟我谈生意。后来我看上一个绕城琵琶河边上的独栋别墅,起价三百多万,综合各方面条件算下来要近四百万。我嫌贵,天天缠着售楼处闹,说我就出三百三十万一分钱不多。就是那阵儿我认识了别墅的开发商谢锦和,一个奔五十的老男人,生得肥头大耳,笑起来找不到眼睛。这哥们三十五岁之前兢兢业业地当警察,三十五岁之后突然转了性下海做生意,之后财富便和他自身的体积一样膨胀,到现在勉勉强强算是凫州城排名前十的大富。他说那天他心情一好就到自家的别墅区转悠,没想到正遇上我在那儿为独栋别墅的事情扯皮,他站在后面认认真真听了一阵后,大手一挥,说就三百三十万卖给你,算是我交你这个朋友。
第一部 17 暧昧
17
春节过完没几天,大一下期开学了。我跟白椴私下里少了联系,就是偶尔上实验课能在解剖楼里见见面。白椴面对我的表情挺坦然,反倒弄得我浑身不自在。有一次课前他负责给我们发月牙盘,轮到我领时我在他跟前站了好一会儿,端着盘子半天不肯走。白椴低着脑袋正要发给下一个学生,抬头看我这情形不对劲,问我:“缺什么吗?还是要换?”
我一阵急怒攻心,哼了一声就走了。
上课后我站在解剖台上划拉死人的时候他过来找我。
我没理他,专心致志地切着黄色人油。
“轻点儿,又不是剁排骨。”他提醒我,“一具尸体多贵啊。”
我手上的劲儿收小了点,依然没吭声。
“还跟我生气呐?”白椴贴着我耳根子问我,一股暖流吹得我心猿意马。身边全是同组的同学,我不好跟他发作。
“你就不能把口罩戴上?”我转头问他。
“你迷糊了?解剖课没让戴口罩。”
“那你离我远点儿。”我转过头继续下刀。
白椴闭了嘴,仍旧站在我旁边,冷不丁地冒一句:“先切肺。”
我的肺都快给他气炸了,手术刀往弯盘里一扔,摘了手套就往解剖室外面走。
指导老师见了我一顿叫:“哎哎那位同学干什么,还在上课呢。”
“他肚子疼,刚刚跟我请了假的,张老师没事儿您继续上课。”我听见白椴在里面帮我打圆场。
“你才肚子疼呢你全家肚子疼。”我看着白椴追出来,瞪他一眼。
“你有什么不高兴地冲着我来,跟死人较什么劲啊。”他靠在栏杆上说我。
“我有什么不高兴?”我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不高兴你自己知道。”
白椴看着我没说话。
我们之间沉默了一阵,他陪我站着在回廊上吹了好一会儿风。我终于忍不住,对他一阵吼:“白椴我告诉你,老子对你真心,就他妈一辈子真心。你要是不愿意,我等,我他妈等到死,犯不着你屈尊下顾地来怜惜我!你要是愿意就他妈点头,不愿意就给我个痛快让我趁早死了这条心,别他妈娘们叽叽地跟我来这一套,谁他妈跟你玩暧昧呢,你以为你是圣母?告诉你,老子不稀罕!”
白椴不由得回头往解剖室的方向看了看。
“听!让他们听!”我横起来,“让他们知道了又怎么的,不就是喜欢上个人么,这点儿脸老子还丢得起!我他妈就是喜欢猪,喜欢狗,都认!不像有些人!”
解剖室那边已经探了几个人头出来。
这下事情严重了。
傍晚我一个人灰头土脸打完开水回寝室的时候,钟垣正堵在我宿舍大门口劫人。
钟垣身形高大,一身黑西装,跟个门神似地立在宿舍楼下,一副宝塔镇河妖的架势。他是学院的副高级执教老师,整栋楼进进出出地都认识他,回头率颇高。
“你手机怎么打不通?”他上来就问我。
能打通么,张源那会儿设的黑名单到现在还没取消呢。
“说话啊,哑巴了?今儿早上你在解剖楼不是嚷得挺带劲儿的么?”钟垣质问我。
我一阵愤怒:反了天了,他钟垣敢管我?这事儿谁都能管,还就他妈钟垣没资格。
钟垣劈手从我手里躲过开水瓶跺地上,拉起我就走。
我没跟他多言语钉在地上不走,钟垣拉了半天拉不动我,只好停下来跟我大眼瞪小眼。
“到我车上去,我有话跟你说。”钟垣低声说道。
我直接白他一眼,想绕过他回楼里去。
钟垣抢先一步拦住我。
我觉得跟他纠缠太没劲,索性打消了回宿舍的念头,转身就走。
钟垣一只大手又伸上来钳住我,抓得我胳膊生痛。我一把甩开他:“干什么呢,这儿是宿舍大门口!”
一时间回头率飙升。
“你做事还知道分场合?!”钟垣也对我吼过来,手上用力,分筋错骨手似地捏得我一阵酸麻,使不上劲。
我用脚去踢他,他能没躲开,生生受了一下,面目表情一阵恐怖地扭曲,手上却还是没放开我。我又去踢第二脚,谁知还没能挨着他的身体就被他捉住了。钟垣逮住我一只手一只脚,弄得我一阵狼狈;下一步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钟垣已经把我给腾空拎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扛着我就走。
操他娘,这会儿回头率简直没法儿统计了,他钟垣上大学主修的是法医怎么地,劲儿太大了。
我嘴上也没闲着,贴在他背上一路嚎:“钟垣!你他妈放我下来!”我用腿去踢他胸口,一只手在他背上乱敲,急了还用嘴咬过。从我宿舍门口到钟垣停车的地方短短二十米路,他颜面扫地,我也颜面扫地。
钟垣哼哧哼哧地把我架到他车旁边,一只手按住我,一只手去开车门。我趁着这空挡想挣脱他,却被他扯得更紧。我没辙了,心头不爽,照着眼前的奥迪A6就是一顿猛踹。A6被踢出几个窝,警报器哇哇直叫。
钟垣脸上又是一阵扭,开了门把我塞进去,自己到前面去坐上驾驶座。
我去抠车门,那边钟垣已经赶紧锁上了。
我在后座上抱着双臂看着他。
“脚疼不疼?”钟垣问我。
我没回答他,自己躬下身去捏捏,都肿了。
“脚伸过来。”钟垣叫我,我没理他。“伸过来!”他提了提音量,“车门都被你踢出窝来了,搞不好就是骨裂,伸过来给我看看!”
我跟钟垣沉默地对峙着,最后钟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转过身来捞我的脚。我又是一顿踢,不想却碰到了扭伤的那只脚。我大叫了一声,钟垣眼疾手快地拖住我,把我右脚架到前面去了。接着他飞快地给我脱鞋脱袜子,手指在我脚踝上压了压。
“就是扭了,贴两幅膏药就能好。”钟垣放下我的脚,慢慢地帮我穿回袜子,问我,“你怎么做什么事都那么冲动呢?”
我用沉默抵制钟垣。
钟垣见我没回答,又低下头慢慢地替我套鞋:“我知道你怪我,你不认我。但这事儿你得听我说。”
“你喜欢白椴的事儿,都不用我打听,就今天一上午,整个医学院都知道了。我先不说你喜欢这个人好不好,白椴是我亲自带的学生,他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就单说你那行为,你以为你那样聪明了?现在白椴走到哪儿都有人看着他,跟看稀奇似的,你觉得这样你挺舒服是吧?解剖室里那么多人,你只隔一堵墙就敢那么大声儿地吼出来;先不说他跟你都是男的,他就是个女的你也不能那样。”钟垣不看我,只看着我的脚,口气里带着一种浓厚又难言的情绪,“你下半年就满二十,也不小了,做事也该长长心眼,不能再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今天这事儿传出去,顶天了就是个花边新闻,让人说说也就算了。可别的事儿呢,你能保证你这股横劲儿不在别的事情上闯祸?现在你腰杆上悬着你妈的几千万遗产,地价还在不断往上窜,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打这个主意?祸从口出你知道么?以前有你妈护着你……现在……你……”
“闭嘴,你没资格跟我谈我妈。”我低声说道。
钟垣一阵沉默,帮我系好了鞋带,把我的脚放下来。“回去弄点云南白药,实在没有红花油什么的都可以,好好养着别乱蹦,几天就能好。”
我哼哼着收回了腿。
“那你跟白椴到底是怎么回事?”钟垣问我。
“就那么回事,你不都全听说了么。”
“你真喜欢他?”钟垣转过头来看我。
“不用你管!”我生气了,“告诉你,跟你谈感情太恶心人了。”
“念非,我只是,我……”钟垣语塞。
“行了我自己闯的祸知道自己去收拾,不用你管,赶紧放我下去。”我又去抠车门把手,“对了,刚刚把你车踢坏了是吧?要多少,你开个价,明天一早我就打到你卡上。”
“夏念非!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钟垣忍不住吼道。
“钟垣,你也知道我姓夏,不姓钟。”我冷冷地说。
钟垣慢慢地转了身,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啪嗒一声,钟垣把门给我开了。
我一跛一跛地下了车,关门前冲着车里的钟垣说:“告诉你,有那个闲工夫就把你小情儿看好着点,别到时候怀了谁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钟垣脸色一变。
我一笑,关了车门,走两步又迭回来:“别为难白椴,是我不好。”
“知道了你回去吧,记得上药。”钟垣一脸的疲惫。
第一部 28 难言
28
我跟郭一臣从病房出来的时候白骏卿正在走廊尽头的医师休息室门口打电话,表情挺严肃。郭一臣拉着我,从走廊另一边下去了。
“你魔怔了?”郭一臣边走边问我。
“你是怪我把保护伞给你扔了?”我看看他。
“谁他妈跟你说这个。”郭一臣闷闷地说,“这年头找个真对你好的人,不容易。”
“他那不是对我好,是在毁他自己。”
“那你还站在我这边。”
“张源不也站在你这边么?”
“张源那是……”郭一臣词穷了,半天憋出一句,“张源那属性跟你不一样。”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跟他一起下到停车场取车。我摸出遥控器,开锁,拉门进车,一路沉默,郭一臣讪讪地跟着坐上来,终于忍不住说我:“你现在上去还来得及。”
我看他:“我是想好了才那么跟他说的。”
郭一臣急了:“非子,你什么意思?你存心让我欠你是不是?我欠张源,我认了,现在连你也搭进来,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做人?”
“你要是真想好好做人就赶紧漂白。”我无声地发动了车,抱着手等预热,“邱羽山说的对,我手上有产业,在凫州这边替你遮掩着要方便些。我刚继承的时候还小,等到现在才有动作也没人怀疑。你要是点头,我明儿一早就去注册几个皮包公司,或者去找谢锦和,地下钱庄我认识人,顺当了也就一两年的事儿。”
郭一臣低着眉不说话。
“你的茶叶生意在云南那边,最好也慢慢转过来。云南是你老巢,人多嘴杂的,太容易暴露,再说你爸妈都在凫州呢。”我望着他,“现在邱羽山正在风口浪尖上,你这时候再不抽身就晚了。大家都是兄弟,谁忍心看你这么混下去?这事儿要是成,我跟白椴或许还能好;要是不成……”
“我知道你不想让他难做。”郭一臣瞟了眼窗外,“可你这事儿弄得有点冲动。”
“我对他和张源对你,其实是一样的。”我抿了抿唇,踩油门松离合器,开着车出了停车场。
下午张源打电话过来,叫我晚上到他们家包饺子,他妈叫的人,说好久不见我们几个小兔崽子了怪挂念的。
我说怎么你相亲回来了?相得如何?
张源骂我说你这狗嘴里能不能说点儿别的,知道我正为这事儿头疼呢。
我说张源我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
今儿我跟白椴掰了。
张源愣了愣,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把他弄进来。
然后郭一臣跟我说,这年头找个真对你好的人不容易。
嗯。
我说张源你嗯什么嗯,别他妈跟我装糊涂,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知道。张源叹一口气,这事儿能不能以后说?
我就是给你提个醒,郭一臣好歹也是我发小,他是什么性子我清楚,你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撤火。
这事儿我知道。
对了,漂白的事他松口了,你那边有什么能准备的也赶紧上手。
张源想了想,说你现在的家底子够?
我说实打实的还剩五千万呢,这几年地价涨,泡沫的空间还没重新评估,再做个账什么的,手续周全了应该没问题。
你也小心点儿。
诶。
张源在电话里一笑,说非子,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跟你做哥们儿。
我脸一热,说屁话,你有空编排这些花哨的怎么不说给郭一臣听呢。
大年三十,我赶在国民假日前的最后一天跟郭一臣一起去工商局注册了十几个小公司,又去了地下钱庄。钱庄老板杨善堂就是谢锦和的朋友,见了我眼珠子都快吓掉了,说小夏我真看不出来你也搞这个名堂,还这么多。我说不是我是这位,说完把郭一臣给扯出来,杨善堂一愣,声调都拔高了好几个八度,要是有尾巴肯定早摇上了:哎哎哎这不是郭老板么,上次咱们在海凌阁跟邱老板一块儿吃饭的时候见过您还记得不?
郭一臣哼了一声,一提到邱羽山就气不打一处来。
杨善堂倒底是生意人,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郭老板这数目有点儿多,时间可能慢点儿,开销也大。
我说知道,少不了你的;我们这边公司账户都注册好了,再加上我跟他以前的合法账户一共有二三十个,你把钱从外面滚一圈之后分批打回来,手续齐备着点儿。
杨善堂说这我知道,我就靠这玩意儿吃饭呢,您放心。
郭一臣问要多久?
杨善堂想了想,说这要看您,要是您不怕担风险,流到海外再往股市上滚一滚,大半年就可以了;要是打算留做正经生意的,可能还得一年以上,弄不好得两年。
我说你不急,能稳就稳,别玩儿风险。
郭一臣打量了杨善堂一阵,说你也帮邱羽山做事?
杨善堂愣了愣,说郭老板,我这钱庄打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谁的活路都接。您放心,客户之间的事儿我不会乱讲。
郭一臣一笑,说那就好,要不杨老板到时候还真不好交代。
杨善堂点头,说那是那是。
我跟郭一臣从杨善堂那里出来就分了手,我自己开车在绕城高速上瞎跑,大过年的阳光不错,暖风吹得我的心情似乎也稍微好了些。凫州极少有那天那样灿烂的冬日阳光,铺天盖地包容一切,像是上天予人的特殊宠溺。车少的时候我曾偷偷把左手伸出窗外,感受温暖干燥的北风从我指缝间穿过,不禁有种洗涤心灵的错觉。
开回家,我一摸手机就看到五个未接来电,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想回车库,后面就叫上了:“夏念非!”
我回头一看,果然是钟垣站在我家单元门口,大包小包提着,就跟要来我们家煮火锅似的。
“你来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他。
钟垣绷着个脸,阴晴不定的,见了我扬扬手里的几个大袋子,语言简短:“肉,菜,饺子皮。”
我说你干什么?
钟垣没回答我,直接问:“你今年春节又是一个人过?”
“谁说春节不能一个人过?”我白他一眼,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钟垣一把抓住我,语气有点儿沉重:“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又是过年,怎么都不来找我?”
我鼻子一酸,稳了稳,到底还是没在他面前露短,脖子一梗说:“找你有屁用。”
“你太年轻,太多事情不懂。”钟垣定定地看着我,“白椴第二天就被人注射海洛因,你以为我会相信那是巧合?”
“那也不关你的事。”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
“你知道我担心你。”钟垣慢慢地说,“我发誓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担心你。”
我头皮一紧,沉默着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掏钥匙去开单元门。门开了之后我急急往里面钻,想把钟垣关在外面。钟垣看出了我的意思,刚一开门就一只脚伸过来卡住门,硬往里面挤。我用背去挤他,可钟垣劲儿不小,我没占上优势。正在这当口上楼里有一家三口从电梯里出来,说说笑笑地从单元里面要拉门。我一闪神,钟垣吱溜一下就进去了,我饮恨,跟着他上了电梯。
“幼稚。”钟垣说我。
“你才幼稚呢。”我看他一眼。
“大过年的,你别跟我赌气。”钟垣放软了声调说。
“我没跟你赌气!我就是不想看到你!”我在电梯里气急败坏地冲他吼。
叮地一声,电梯到站了,钟垣先我一步走出桥厢,站在房门口等我。
我压住火,不知为什么很生气:“钟垣,你到底想怎么样?”
钟垣眼神温和:“我没想怎么样。”
“你是不是就想听我叫你一声爸?”
钟垣眼神里稍微闪了一下,缓缓说:“……我没想过,这不重要。”
“你觉得不重要?”我声儿都开始飘了,觉得全身上下都流淌着一种长期压抑的愤怒,“你觉得你的亲生儿子二十多年都没叫过一声爸爸不重要?”我几乎要哭了,“姓钟的,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想叫你一声爸?告诉你,我他妈都想了二十多年了!”
钟垣猛然抬头看着我。
“可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哪一点像是个当父亲的了?哪一点?!”
钟垣愣了半天,终于伸手过来想摸我的脑袋,嘴里突然有点儿抖:“我不知道……我以后改行不行?”
我脑袋一偏,头昂着,鼻尖酸得像是要炸开。我想今儿不能哭,一哭这脸就丢大了。
钟垣大手盖上来,终于还是揉在我脑袋上,想揽我进他怀里,我奋力去躲,钟垣按住我说:“就今天,就今天你让我进去咱们好好儿吃顿饭行不行?”
“不行。”我闷闷地回答,“你他妈想的美。”
钟垣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他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响了。我冷哼一声:“接电话。”
钟垣看了看来电显示,脸色明显地一变,翻开盖就接。
我从他脸上看出事情有点儿不妙,钟垣接那个电话前后不过三十秒,脸色由青到白;最后他狠狠地把线一掐跟我说:“我得走一下。”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说了一句。
钟垣甚至没来得及向我道别就急匆匆地返回了电梯里,我站在原地一捏鼻子心想幸亏他走了,却不知道钟垣这一去竟差点儿就成了永别。
第一部 29 熬
29
年三十晚上,我孤家寡人的没个去处,又被张源他妈叫去吃年夜饭。张源他妈这两年老得厉害,头发开始白,太阳穴两边也大大小小地开始长斑,端菜提水什么的明显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利索。张源站在厨房里帮他妈淘米,边放水就边说,要不我给你们请个人,烧水煮饭拖地板什么的就都交给保姆做,你跟我爸每天去溜溜公园什么的,好好养老。
张源他妈呵呵一乐,说没事儿我还不老呢,你要真想找个人回来照顾我们,还不如早点结婚娶个媳妇儿回来。
张源一听这话就不吭声了。
他妈再接再厉,说怎么样,这次你们首长不是给介绍了个么,你觉得如何?
没觉得怎么样啊。张源讪讪地说。
诶,你是不是嫌人家长得不漂亮?他妈急了,说你找媳妇是过日子要那么漂亮的干什么?你们首长介绍的,人肯定踏实,不野,好管教,你要是觉得还成……
妈,又不是养猫,什么叫好管教啊?
诶,我这不就是个比方。他妈估计是看张源不乐意提这话题,住了口。
我一看气氛有点儿僵,笑着跟他妈说,源儿这不还年轻么,结婚的事儿不急嘛。再说他现在还在部队上,结了婚夫妻两个分居两地的多影响感情啊,还不如不结呢,我看这事儿再等两年张源复了员回来再说也不迟。
张源他妈见我说的也有道理,笑着点点头又忙活她的去了。
我不由看张源一眼,见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本来有些话是想开导一下他的,话到嘴边竟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问题,本来就远比我复杂得多。
晚上我们两陪着张源他爸喝了点儿老白干,瞎扯一通当年筒子楼那点儿破事,心情畅快。聊到提水洗澡的时候我问张源:“当时整栋楼就你们家洗澡的玩意儿最豪华,那个大木桶现在还在不?”
张源他爸说在在在,搬了家就一直放在储藏室里,好久没用了。
张源一乐,说你小时候喜欢我们家那木桶子喜欢得要死,要不今儿了你一个心愿?
我说行啊你赶紧拿出来,小时候我为咱们家没木桶洗澡的事儿还跟我妈哭过呢。
我跟张源说完就热火朝天地去找木桶,张源他妈见了忍不住又数落我们一阵,边说还是边帮我们把桶搬进浴室给洗干净了,放上热水。七八点钟的时候张源他爸妈坐沙发上等着看春晚,我跟张源乐呵呵地脱了衣服赤条条就往桶里跳。
“边儿上点边儿上点,”张源一个劲用脚蹬我,“我靠你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占体积了,我上高中时还能跟我爸一起在这桶里边洗澡呢。”
我们两扑腾了半天终于摆正位置,一人吊了条胳膊在桶外面,蒸汽缭绕的感觉很是不错。
我在水里迷瞪了一会儿,开玩笑说:“源儿,我猜这时候郭一臣这小子要是突然跑到你们家来,看到我们两这个阵仗可能要吐血。”
张源一笑:“他吐什么血,说我们俩酒后乱性?”
“啧啧,说不定。”我笑着用脚去蹬他,“保不准明儿大年初一的琵琶河上就多了两具浮尸。”
张源瞪我一下:“我看他最多脱了衣服一起跳进来,他从小就是做什么事儿都怕落单。”
“他要是真跳进来你还坐得住?”我笑他。
“我怎么坐不住?”张源红着脸把头转到一边。
“他要是真脱完了跳进来,再坐得住你就是阳痿。”我□着下了定论。
“去你的你瞎说什么呢。”张源一脚就踢上来,都不带避让的,要不是在水里我早被他废了。
“靠,张源你还是不是人?”我骂骂咧咧地挪了挪位置。
“你还指着那玩意儿给你传宗接代?”
“你下面那根是专管生孩子用的?人生应该有更高的追求,比方说性喜悦。”
“畜生还有性喜悦呢!”
我正色道:“张源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跟郭一臣那步伐是不是稍微能调快一点儿?你也知道你妈的心思,现在都这样了,再过几年催你结婚肯定催得更紧,你这么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
“我知道。”张源望着不知名的虚空,无力地一笑,“你说但凡一臣是个女的,我老早把他娶进门了,可有些事儿……改不了。”
“什么事儿?”
“性向。”
“什么?”我不由坐起来看着他。
“郭一臣不喜欢男人。”张源静静地说。
“他……”我瞠目结舌,“我,我一直以为他是……他是对你绕不过那个弯儿……”
“他不是同性恋,他生理上就排斥。”张源望着我,“所以我觉得你跟白椴再怎么磕磕绊绊,总归是幸福的。”
年初一过了没几天,我突然想起开学要交一份病理学论文,放假前我在学校下的CAJ论文全在我那台破本本里面,一个月前我把笔记本带到了白椴租的房子里,现在应该还在那儿。
白椴那屋的钥匙我有,问题就是现在他在不在。
本来我想白椴大病初愈,又是逢年过节的,还住在那屋子里的可能性很小。可当时愣不知道我是被什么鬼使神差的东西附了体,犹豫再三后打了个电话给肾内科的袁莉,问她白椴出院没有,知不知道他直接回的哪儿。
袁莉一听挺奇怪,说他出院了你都不知道?年前他爸的秘书来办的手续,养在家里,身子应该调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是观察有没有成瘾,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我说那就好,谢谢你了。
袁莉说诶诶你们俩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他爸知道你们的事儿了?
我说你别瞎猜,我就是随便问问,好好儿值你的班。
我放下电话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整了整衣衫摸着钥匙就下楼开车去了。从我们家到和平小区一脚油门也快,小区门卫跟我也算是熟人了,放杆进门时还挺殷勤地冲我说了声新年快乐。
我熟门熟路地上了楼,锁没换,打开门时一切如故。其实我不来这里也才半个多月的样子,进去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记得笔记本是放在白椴的床头柜上,那时候我没事儿喜欢靠着白椴在床头无线上网来着,现在想起来不禁有些唏嘘。我走过去收好电源线,抱着本子正要走,想起我还有几件衣服在柜子里,打开柜子,我又想起还有鞋,还有几本书,还有个旅行背包,还有移动硬盘,还有两只尾椎戒指……
我几乎就在那一刹那伤感了,喉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我的目光流过床单流过被套流过窗外一颗歪斜的梧桐枝桠,突然觉得一切都很触目惊心,仿佛听见白椴在我耳边说我他妈好不容易喜欢你了喜欢你了喜欢你了……一个字一个字在我耳膜上跳舞,叮叮咚咚,不眠不休。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想他,竟是那么抓心挠肺,百虫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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