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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呼吸

(当代)
第一部 序
凌晨六点半,我终于交完班,把一个刚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病人交到外科副主任手上。交班时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形象异常蹉跎与猥琐;我们副主任仿佛是害怕我继续呆在医院污染环境一般,真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夏你快点回去休息吧,看你这兔子眼红的。
我弱柳扶风般地拐回医师休息室,中途出卖色相向一个不认识但有些面熟的护士妹妹要了份病号早餐;然后我在休息室里找了个角落蹲下,准备缓一缓之后再回家。我拿起牛奶正要喝,休息室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脑外的钟垣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
我一怔,机械地点了点头:“钟老师早,你值班?”
钟垣点点头,随性在我身边坐下,问也没问一声,直接抓起我饭盒里的馒头往嘴里塞。我明显嫌恶地看他一眼,他咧嘴一笑:“咱俩谁跟谁啊,对不?”
我哼了声,懒得理他,兀自慢慢地喝着我的牛奶。这两年我总是极力避免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这样沉默而缓慢的气氛往往让我想起一些飘渺的过往,想起那些惆怅的人和事,在当初是怎样刻骨铭心地放在我的眉间心上。
而钟垣却好像完全没有那种伤感。他大口大口地吃完我的馒头以后,突然一个抬头,直直看向我:“听说了么,说是白椴他们那批出国的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我右手不自觉地一抖。
钟垣喜笑颜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一回来准是你们科的顶梁柱,你得加把劲啊。”我还来不及反应,钟垣的手机就惊雷一般响了起来,估计又是急诊。他骂骂咧咧地迈出门去,临走时回头一笑:“念非,谢谢你的馒头哈,一会儿我就靠那个得撑仨小时。”
“你饿死在手术台上正好。”我白他一眼,目送他委委屈屈地喃喃而去;我抬眼看向窗外,黎明正在这个死寂的冬日悄悄降临。他就要回来了,我默默对自己说道。
第一部 1 石棚巷筒子楼
1
我的母亲夏薇薇在17岁时就生了我,并且自作主张地给我取了个文艺无比的名字——夏念非。八几年是个民风还比较保守,但凡有男女青年当众拥抱就会被视为异类的奇异年代。我妈年轻时漂亮得宛若天仙,她16岁早恋,据说被一个小白脸搞大了肚子,怀我怀到快五个月时才被家里人发现,我爷爷抡着笤帚险些把我妈的腿打断。我妈发疯似地护着我,哭了一场,当天晚上偷偷从家里拿了几百块钱,给老家留了张大义凛然的便条,带着几件单衣就出逃了。
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好奇,我妈从老夏家出逃的那个夜晚我的亲生父亲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生命的头十几年里,我的生父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极度透明的存在,我那无所不能的妈妈甚至曾经试图让我相信我是她一个人从肚子里捣鼓出来的。生我的那年初春我妈挺着大肚子在南方一个叫凫州的城市里帮别人洗了半年多的盘子,再后来,我就在她生活最为窘迫的时候出生了。虽然对那时候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但我妈每每跟我提起那段峥嵘岁月却总会落泪,觉得亏待了我。我在出生的前几年里几乎没在自己的床上睡过一晚上的觉,所幸我生来便身体健壮,没灾没病,整天吃稀饭馒头也能长得白白胖胖;后来我妈一想到这茬就会说,我们家念非命贱得很,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我妈刚到凫州的时候带着我住在城南石棚巷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破筒子楼里,天井在楼中央,从下往上看时天空里花花绿绿的全是各家人换洗的衣服裤衩;楼里每层都是五六家人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洗澡得自己去提水,一二三四排着来。当时我们楼里有七八个差不多大的小毛孩,每天幼儿园一放学就挽起袖子打水仗,玩到六点一起挤在小卖铺里软磨硬泡地让老板娘给我们放凫州少儿台的唐老鸭。我们那群孩子的小头目是张源,还有个跟班叫郭一臣,事到如今我已经快忘记张源当年长什么样子。只记得这小子从小就一副人人欠他二万五的表情,在一群野孩子中的领袖地位坚不可摧。
张源他们家跟我们家住对门,平日里我们母子两挺受他们家照顾。张源的爸妈都算得上是奇人。张源他妈是个纺织工人,嗓门洪亮,膀大腰圆,一口气可以把煤气罐从一楼扛到四楼,是远近闻名的母夜叉。相反张源他爸倒是斯斯文文的,人长得温文,说话也轻柔,一双手又白又长,在家从来不干重活,站在张源妈身边反倒有一股子小鸟依人的风情。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妈几乎不和楼里其他住户讲话,就是跟张源他爸妈能说几句。有一次我一大早起来出门上厕所,路过我们家晒衣服的栏杆时闻到老大一股骚味儿,转头一看,我妈晒的衣服上居然粘粘嗒嗒地不知被谁泼了屎尿。我义愤填膺地把我妈叫起来看,谁知道我妈一来就哭上了。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张源他妈出来了,见了这情景赶紧把我妈牵住,然后自己倚着天井栏杆不知道骂谁,声震全楼。我对这一事件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现在想来那时候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我对此却全无感知,一直到后来我认识白椴。
我和白椴严格地说来应该是青梅竹马,可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最初一段记忆却确实称不上美好。
作为军区大院的**,白椴似乎生来就与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白椴小时候住在离我们筒子楼半条街远的家属院里,家门口有卫兵走来走去,气派非常,与我们歪歪斜斜的筒子楼有着鲜明的对比。白椴和张源一样比我稍大几岁,我认识他时他已经上小学了,而且是军区大院里那一帮小屁孩的头儿。记忆中白椴总是穿着天蓝色的长袖小外套,双手拢着大黄蜂袖套,脚上是铮亮的小黑皮鞋,手里还老拿着糖,一副富家子弟的派头,十分引人注目。白椴从小就漂亮得没天理,头发跟眼睛都是亮闪闪的,鼻子又直又挺,两片嘴唇薄薄的笑起来十分好看。只不过我那时候不太懂得欣赏他的美貌,吸引我的总会是他手上稀奇古怪的零食,还有我们那个年代很稀罕的变形金刚。
那时候跟在白椴身边的小孩子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刘肇青,沈伟和董希他们几个。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们军区大院的小孩跟我们筒子楼的小孩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打架斗殴的事情没少干过,到了白椴跟张源这一代更是登峰造极。有阵子我们筒子楼帮除了打水仗以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往军区大院里扔水袋或者扔石子儿,有时候还撒了尿装塑料袋里往里扔,也不管是不是扔在那帮孩子的地盘上,只要听到有人中了招开始骂就得意洋洋地一哄而散。那时候白椴他们的手段也挺低级,最爱干的事儿就是用硬币往锡箔纸上印出花样,再把锡箔纸折成钢镚儿的样子扔在地上。我们这帮穷孩子每每看到这些假钢镚儿都会上当去捡,而这时候大院那几个孩子就会欢天喜地地拍着手从路边上蹦出来看我们的笑话。这时候我们一般会恼羞成怒地扭在一起打,起先还是小啰啰闹事,打得凶了就会惊动到两边的老大亲自出场。我记得那时候张源跟白椴两人每次出场都整得跟黑社会似的,张源的脑袋总是歪向一边,开打之前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扯红领巾的动作,让我们这些没红领巾可戴的孩子羡慕得不得了;而白椴小时候漂亮归漂亮,打起架来也贼狠,还兴舞枪弄棍的,从他爸那儿弄来个日本军刀刀鞘当武器,有一次愣举着刀鞘追张源追了两条街。
筒子楼和军区大院两大孩子帮的关系降至冰点是在我五岁半的时候。那年夏天我们两帮孩子挺有一阵儿没闹事了,有一回大伙一起扛着游泳圈跟着张源去游泳,走到半截的时候碰上白椴也带着刘肇青他们几个往游泳池走。张源跟白椴对上眼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两帮孩子也就跟着彼此“哼”了一声,一路别别扭扭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买了票进了游泳池,我们几个把游泳圈往池子边上一堆就先进更衣室里换裤衩去了。我当时也没留神白椴那群人在干什么,从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游泳圈没了,张源他们几个的游泳圈都还好好地堆在池子边上,唯独我那个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充气圈不见了。我当时就没有了游泳的兴致,哭兮兮地让张源帮我找游泳圈。张源一听二话不说就跳进池子里找白椴,气势汹汹的:“白椴!你把夏念非的游泳圈藏哪儿去了?”
白椴泡在水里爱理不理:“说什么呢,谁爱藏你们的游泳圈啊?”
“我们的游泳圈,刚刚还放在池子边上呢,一转眼就没了,除了你们还会有谁?”张源不依不饶。
“不知道!”白椴往边上挪了挪,打起一阵水花,“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看好,丢了还赖别人?”说完还特别附送一大白眼。
“真的不是你拿的?”张源有点将信将疑。正在这时候,我们这边的郭一臣眼尖看到了刘肇青他们,当下就吼出来:“刘胖子!你们干吗呢你们!”
我一回头,正见着刘肇青和沈伟躲在更衣室后边起劲儿地踩着我的游泳圈,边踩还边笑,本来鼓鼓的充气圈子被这两人糟蹋得只剩一层皮;游泳圈上的花纹也不好看了,白雪公主的脸早就变了形。我当时一股热血上窜,蹭蹭从池子里爬起来,冲到比我高一个头的刘肇青面前,使劲一推:“干什么呢你!凭什么踩我游泳圈?!”
刘肇青被我推得后退了一下,马上又横过来:“我就是要踩,怎么地?”
我看了眼地上的游泳圈,抡胳膊就往刘肇青脸上揍。我那时候太小,手上也没劲,其实根本没把他怎么着,但这个动作无疑是个开战的信号,使得郭一臣带着这边所有的孩子一下子都围过来了。张源和白椴当时还泡在水里,一看架势不对也跟着爬上来了。这两人挤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我被在体能上有压倒性优势的刘肇青按在地上使劲打,然后筒子楼小分队的几个先锋扑在刘肇青身上抓的抓咬的咬——总之,我被压在一堆人的最底层完全不能反抗,全身最活泛的也就是嘴。我当时骂了刘肇青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不过碍于年龄的原因,估计也恶毒不到哪儿去;但那些话却足以激怒刘肇青,我记得他一边甩开身上的几只胳膊一边揍我的脸:“得意个啥,你还不就是一野种!”
第一部 4 时光
4
我们的人七手八脚地上去就要按住郭一臣,可是白椴那边的人又扑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始踢。张源死死地拽着郭一臣手上的钢管,嘴里无语轮次地念叨着:“一臣,冷静,冷静!”脸上又无端端挨了几脚。就在局面已经乱到难以控制的时候,刘肇青不知何时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捡起了郭一臣扔在地上的那把三棱刀,劈手开始刺,端的是快准狠。
事态从张源和郭一臣被连续被刺中的时候彻底失去控制。张源不知被刺中了哪里,半跪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刘肇青和郭一臣则一直扭打在一起,说不上谁的伤更重些。白椴和我们这边的几个人不知所谓地纠缠着,举着他那把没开刃儿的军刀一顿乱砍;我见他有好几次都想着去把刘肇青和郭一臣两人分开,可总也接近不了。打着打着他不知被谁一钢管砸在背上,直挺挺就往地上倒。我对这样血雨交加的残暴画面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那时候郭一臣身上起码已经中了四刀,我红着眼去拉他出来,刚一动手,却突然感到身上一阵沉重,继而是一阵温暖的雨水打在我脸上。我茫然地回头看,见张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挡在我前面,脑袋被钢管击中,鲜血四溅,两眼一翻就昏倒在我身上。
我怕了,那时候我是真害怕了。
120来的时候,我手脚瘫软地跟着爬上其中一辆救护车,脸上**地不知道是雨还是泪。我揪着司机的衣领绝望地大嚎:“去最好的医院!去凫大附院!求求你!”
车上的护士一脸鄙夷地拉开我:“坐好坐好!我们本来就是跟凫大定点的。”
我摸摸索索地回到张源和白椴的担架旁边坐下,茫然地看着护士给他们处理伤口。张源早已经昏厥,值得欣慰的是他还在呼吸。而白椴一双眼睛涣然地注视着我,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驶往凫大附院,我目送着白椴和张源在一群医生的簇拥下被送入抢救室,那一刻我不知为何有些站不稳,甚至绝望得难以恸哭。
我再次见到张源,已经是二十天之后的事。那时候郭一臣和刘肇青已经被检察院批准逮捕,估计会被起诉成故意伤害;至于我们几个,包括我在内的未满十六岁的全放了,十六岁以上的也只给了几天治安拘留。我妈知道这事儿之后气得差点举着笤帚打折了我,她终于意识到不管我不行,一上来就先给了我二十天的禁足令,除了下楼打小炒哪儿也不许去,恨不能用根狗链子把我栓在家里。禁足令解除后我跟我妈说要到医院去看看张源他们,我妈怕我又出事,亲自开了车押着我过去。
就是那天我们在医院里遇到了钟垣,我想大概这就是命运。
我对钟垣的第一印象极为模糊,即使现在拼命回想也只落得个白衣白帽的大致轮廓。张源和白椴送进来那晚是钟垣值班,我探病时正赶上他查房,他跟我说张源最凶险的是颅骨骨折,在床上躺了两天才醒过来,醒了就一直说胡话,最近几天神志才有些清醒。
那时我还没注意到我妈的异样,拎着果篮子就迈进去看张源,谁知进门就看见乔真恭恭顺顺地立在张源病床边上给他喂汤。我一愣,一时没控制住,摔了果篮子就往回走。
“非……非子!”张源艰难地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头也不想回,兀自大踏步向前走。不一会儿乔真就追上来拉住我:“非子,我就为照顾他,没别的意思。”
我甩开这个祸水,瞪她:“你水性杨花也该有个限度,张源是我哥们,你敢糟蹋他老子剁了你,说到做到。”
乔真低头一阵嗫嚅,半晌道:“等他出院吧,他一出院我就走,真的。”接着她抬起头来,“我会护理……”
而我万分不爽地挥挥手,转身离开了。出了门我见我妈和钟垣两个人站在走廊上挺严肃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当时还以为是在探讨张源和白椴的病情,便也没往心里去。那天我还专门去护士站打听了白椴的病房,那护士小姐彬彬有礼地替我翻看了入院记录后告诉我,那个叫白椴的少年已经在我来的前一天出院了。我掰着手指算了一算,二十天就能出院,应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创伤;这么想着,心里头才不知不觉的松了口气。
开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白椴,倒是有一次在行政楼门口遇见他那一身戎装的老爹来学校给他办转学手续。白椴要转学到哪里,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起码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在凫州城里见过他歪扛着军刀的嚣张身影。那阵儿有传说他跑到西藏去当高考移民的,有说他去参军的,有说他出国的,还有说他离家出走做生意去的,后来渐渐地传言也少了,白椴就这么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一年我刚升上初二,张源升上高三。自从郭一臣被关进去之后,他、张源和乔真的关系就开始变得暧昧不清起来,这种模糊的局面直接导致了我和张源的疏远。以前在学校里总是张源、郭一臣和我三个人成天粘在一块儿,而现在没了郭一臣,上学放学中午吃饭的路上总是会多一个乔真。直到现在我也难以猜测当时的张源与乔真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不像是普通朋友,可也不像是情人。乔真我们在一起时出奇地沉默,我和张源说话时她从不插嘴,我们在前面走,她就规规矩矩地在后面跟着。乔真虽然年纪比我大,但在我面前却永远低眉顺眼,让人有种难言的不快。我对男女之情从来懂得的不多,那段时间心里却像是逐渐明白了一些,但当时的那种了然却愈发地让我对张源产生一种距离感。
我们在这种若即若离的情绪中过了一年后,张源高中毕业了,他没有参加高考,他说就凭自己那点烂底子就算去考也考不上。冬天来的时候,张源胸前戴着大红花到武警部队去当兵了。张源要去当兵的消息最初传来时让我觉得惊奇,我当时打趣他说,咱们祖国是不是急着打台湾啊,连你这种混混都抓去当兵了。但随着出发日期的一天天逼近,我们之间的气氛开始有些伤感。那段时间我老爱跟他贫,我说张源,你以后出息了是不是也像白椴他爹一样肩膀上扛老大几颗星星啊,别以后我再见到你你就住石棚巷军区大院了,然后你小孩儿带着一帮臭小子来欺负我们筒子楼的兄弟,扔我们石子儿,抢我们变形金刚,踩我们游泳圈儿……
张源出发那天我和乔真一起去车站送他,坐上火车时他把脑袋伸出车窗外面冲着我们挥了很久的手。当时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哭,乔真也哭了,一直哭到我再也看不见载着张源的那节车厢。当张源从我的视野中彻底消失时我终于感到一丝落寞,鼻子尖开始发酸,然而当我还来不及伤春悲秋时,乔真已经直接哭到晕倒了。
张源走了一个星期之后郭一臣就出狱了,我有些庆幸他短时间内没有机会和张源打上照面。乔真从郭一臣出狱、回家一直到后来郭一臣揣着他家的家底跳下海做生意都没有再在郭一臣面前出现过,一臣也从不主动问我。这样的变化让我觉得惊异,仿佛郭一臣的生命里从不曾出现一个叫做乔真的女人,他也从不曾经历那场体育馆边上的恶斗;他就是有一天心情不好当街捅了个人,被警察扭进号子里待了一年多之后又被放出来了,如此而已。
再后来我浑浑噩噩地经历了中考,放榜那天我差点没敢去看成绩,小心翼翼地去了单子回来打开一看,还不到四百分,其中体育还是满的。我妈看见我那张成绩单时表情非常严肃,她问我:“你说怎么办?义务教育都到头了,你自己想个出路。”我乖乖地站在我妈跟前不敢造次,我妈桌子一敲:“你自己说,还读不读吧?”我赶紧接上:“读啊,不读书你让我干什么去?”我妈横我一眼:“要读你就好好读!中考弄这么个成绩,丢不丢人你?!”
当时我那成绩要想直升本校高中部是没希望了,还好我们那时候流行贵族高中,就是所谓的私人国际学校,成绩差点没关系,只要交钱就可以了,进去之后还能拿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双语文凭,漆皮烫金的封面,亮出来挺能唬人。我妈往那学校里头前前后后不知道扔了多少钱把我给弄进去,进去就住校,全封闭,平时连校门都不让出;进去别说打架了,就连宿舍里跟室友高声几句都马上有老师过来训话,凶一点的还直接出动校警。我跟郭一臣开玩笑说,你看我那高中三年过的,真没比你蹲号子好到哪儿去。三年读下来,我愣没再生过事,连架都快忘记该怎么打了。那时候成天一身的精力没地儿发泄,就疯子似地天天绕着操场跑,有一回被我们体育老师撞见了给我测速度,一千五跑进了三分四十,当时就硬拉着我进校队,让我为校争光。后来我还真没少给学校争光,我把奖杯捧回家时我妈挺高兴的,说留着留着,这些以后高考得加分的吧,你再给我多跑些回来。练长跑那段时间我的个头开始飞窜,一下子就越过了一米八;我跟我妈说,要是以后我能去奥运会,跑完五千米往身上一披国旗,那风姿不比王军霞差吧?我妈说美的你,你小时候不是要当科学家么,不是要开航空母舰么?我说我成绩太差人家那种高科技瞧不上我,就勉勉强强为咱祖国夺个金牌什么的,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那阵儿我真的没想过自己今后会成为一名医生,压根儿没有。
第一部 12 觉醒
12
白椴坐着没动,我倒是急了,颇有点皇帝不急急太监。我剩了一堆吃食没来得及下锅,结了帐拖起白椴就走。凫大的学生出了事一般都往附院送,我拉着白椴往附院的方向一阵小跑,快到医院门口时白椴突然从后面拽住我:“还是别去了。”
我回过头去骂他:“你别这么没良心啊,没准儿人家就是你给害死的呢。”
白椴挺木然地看着我,说不上是什么神情:“我不能去,真的。”
我们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一个男生从医院里跑出来,见了白椴就喊:“白椴?我正说去找你呢。”
“段小龙呢?”白椴问。
“救活了。”那男生答道,不知为何很有敌意地看我一眼,把一封信递到白椴手上,“小龙割腕前留给你的,缺德吧你。”
“谢谢。”白椴神情疲惫地接过信,“没事儿你替我看着他,我就不去了。”
“废话,他都那样了,我还能让他再见你啊?”
白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行,那我走了。别说我来过。”
“嗯。”那人应了一声,叹了口气,“你也是……别这样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知道。”白椴挥挥手,“你回吧,小龙今后还得麻烦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这之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不敢直接问白椴,只得跟着他往回走,白椴一言不发地一直走到了琵琶河边上。我跟着他蹲在河堤上,见他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还以为他要抽烟,但他却把手上的信给点着了。
“你干嘛呢?”我不解地问他。
“你以为我在干嘛?”他看我。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又问。
“你让我一个人静静行不行?”白椴终于不耐烦地转向我。
“行行,你自己待着去,懒得管你。”我站起来要走。
白椴没说话,双眼定定地看着河水。
我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又折回来:“白椴我告诉你,今儿这饭钱是我给的,你可还差着我一顿呢啊。”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依然盯着河水。
“那我走了。”我嘴上说着,双脚却挪不开,“我真走了啊。”
我试探性地走了几步,白椴突然转过头来看我。
“怎么?”我问他。
“割腕那小孩儿是我以前的相好。”白椴平静地说,“我是同性恋。”
那天晚上我做梦,老是梦见白椴,大大小小神态各异的白椴围着我,最后都有一句话:“我是同性恋。”
我一次次惊醒,吓得不轻。
后来我躺在床上开始想:白椴是同性恋,那我是什么?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白椴是可以去爱的;不是爱一只猫一只狗,也不是爱我妈我外公我外婆,而是把他作为一个对等的人去爱。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时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想起我对白椴的牵肠挂肚,想起我一看见他就美得找不着北。我把从小到大的白椴一一排列在我脑海中,发现他的每一个表情都那么栩栩如生。我有些懵了,那天晚上我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原来我是喜欢白椴的,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就喜欢上,到现在已经再也拔不掉了。
得到这个答案后,我心满意足地睡去了。至于以后的事,考虑太多并不是我的风格。
那天之后的地球照样自转,太阳照样升起。白椴还是那个白椴,上课时斯斯文文,下课没事抽抽烟喝喝酒,快意一下人生。而对于白椴那天晚上那个堪称惊世骇俗的同性恋宣言,我们之间很有默契的再也没有提过。面对这样禁忌的感情我选择了沉默;我想白椴假装失忆,我假装风声太大我听不清,就这么含混着抹过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在整个大一都没有钟垣的课,这一点让我很满意。大一时我跟钟垣见面的很少,基本上只有我去附院找白椴的时候才偶尔见着他两次。那一年白椴念到大五,本来是跟同学一起各奔前程的一年,但他居然真的留校了,在钟垣身边当了个小助教,还时不时在我们解剖实验课上露个脸发个手术刀止血钳什么的。钟垣在附院遇见我跟白椴在一起几次后,就想方设法地通过白椴做文章,时不时地让白椴给我捎点东西。刚入冬那阵钟垣让白椴给我扛了一床羽绒被,我起初以为是白椴给我买的,颠儿颠儿地拿回寝室去铺上。白椴看了不忍心,跟我说了实话,说钟垣这么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至少说声谢谢吧?我说白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当时白椴脸上的表情挺寂寞。
大一那年春节前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谢锦和的新协和广场正式破土动工,我作为最年轻也是持股最少的小股东,奠基仪式那天还跑去施工现场铲了两铲子土;我把当天在奠基仪式上照的相拿回去给白椴看,他说我戴个安全帽往谢锦和那帮中年企业家旁边一站,活像个农民工。第二件大事,也许在当时算不上什么,但却对我以后的生活起着微妙的影响——张源被调进了云南边防武警部队。
张源春节后才到临沧的部队上去报到,所以这一年的春节他很难得地回了凫州,跟家里人一起过。我把这事儿告诉了郭一臣,那小子一听挺高兴地就回来了,说今年这年头挺好啊,难得我们哥几个还能聚得这么齐,怎么说也得来个一醉方休。我能理解郭一臣这种心情,自从出了乔真的事后我们三个就没在一起好好聚过。当年那场恶斗的罪魁祸首乔真现在已经跟我断了联系,郭一臣入狱那年他和张源、乔真模糊不清的三角关系也已经飘渺如过眼云烟,也该是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好好聚一聚的时候了。
约时间那天我问郭一臣,说我能带个人来么?
郭一臣在电话里笑得暧昧无比,说怎么地,你还想带家属啊?
我说不是,那人你们都认识,我就怕带来了你们心里别扭。
郭一臣问谁啊?
我说是白椴。
郭一臣愣了下,说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他啊。
我说我这不是怕你们心里不舒服么。
郭一臣说我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当年那事儿我就是不待见刘肇青,至于白椴,除了他小时候跟我们筒子楼那点破事我还真没什么不待见他的;别说,你现在能跟他关系这么好我还挺欣慰。
我笑着开他玩笑,说不是吧,你什么时候这么大人大量了,别到时候我把人带来了你们跟他打起来啊。
郭一臣笑着说,说什么呢,最多咱们拉好张源吧,他小时候抢白椴变形金刚被人家举着军刀帽子追,说不定到现在心里还记恨呢。
我乐呵呵地挂了电话,心里美得冒泡,那种心情就像心里七上八下地牵了女朋友回家后得到家里人承认一样,别提有多踏实了。
到了聚会那天,倒是白椴自己开始紧张,围巾理了又理,就跟要去相亲似的。我说你小子别臭美了跟小媳妇似的,你当年那种横刀立马的气势呢?
白椴瞪我说我今天去要是再横刀立马张源不得一掌劈了我?
我说你没出息你!
白椴说你懂什么我这叫懂事。
我跟白椴一路打打闹闹地到了跟张源他们约好的天禧茶楼,一去就看见楼下的黑色大奔,郭一臣笑眯眯地倚在车门上候着。跟一年前一样剃着青皮蹬着布鞋,一幅仙风道骨的范儿。
“郭一臣,你终于皈依佛门了?”我问他。
“我这是修生养性。”他理直气壮地答道。
“修生养性你就别开大奔啊,直接骑马多好。”我跟他贫。
“行我说不过你。”郭一臣说话间看到了我旁边的白椴,“白小子,斯文了不少啊。有空你得管管非子,他这张嘴迟早得惹祸,现在我们这群人就剩你还在他身边了。”
郭一臣突然说这么一句让我挺感动,让人觉得他没拿白椴当外人。
过了一会儿后张源就到了,一身黑,板寸头,酷得没边儿,刚一来我还真没认出来。张源悄无声息出现在我们仨身后时把我跟郭一臣吓得一阵乱嚎,郭一臣说张源你小子属猫的啊,走路怎么都没声儿。我说行啊源儿今天打扮得够帅的啊,这儿全是爷们你勾搭谁呢?张源一听这话嘿嘿笑了下,小眼神儿偷偷摸摸就往郭一臣那边瞟。
“人家勾搭的是我,没你的份儿。”郭一臣说着笑呵呵地就把自己的胳膊往张源肩膀上搭,神色特自然。
我惊呼:“不会吧张源,你才在部队泡两年怎么地就断上背了,再说你要断背也别选郭一臣啊,论姿色我不比一臣差吧;还有你我这么多年交情,怎么地也轮不到姓郭的啊,你当兵那年还是我去送的呢你忘了?”
郭一臣那胳膊搂得更紧,生怕我抢了张源似的:“我呸,就你还好意思跟我比姿色,你以为你是白椴呢?”
张源一阵惊讶:“白椴也来了?”
第一部 20 邱羽山
20
谢锦和大肚子一颠一颠地,扛着根高尔夫球杆到发球点来站好,挺胸,收腹,双臂一抡,一个小白点从我眼前飞了出去。
我挺郁闷地看着那个球童跟着跑过去。
“小夏,你来。”老谢递了根杆子给我。
“拉倒吧,我不会。”我摆了摆手。
“试一下。”老谢把球杆塞我手里。
我无奈地站好,屏气凝神,哐当一挥。
“你打门球呢?!”老谢哭笑不得地看着三米远处的小白球。
我把球杆扔给球童。“跟你说我不会。”
“不擅长的事要少做。”老谢坐下来擦擦汗,慢悠悠地望着我。
“不是你让我打的么?”
“我不是说这个。”老谢看我一眼,“你知道我指的什么,坐。”他用下巴指了指身边的躺椅。
“我不知道。”我倔强地站着。
老谢叹了口气,对着太阳喝了口水。眯着眼睛看着我:“邱羽山,你根本动不了。”
“我没想动他,我就想摆平个医疗事故。”我坐下来跟着喝水。
“瘫痪的是他未来丈人,你惹得起么?”老谢瞪我,“小阎就是个律师,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事情他起不了多大作用,你也别难为他。”
“你认识邱羽山的人么,帮我搭个线,我自己去找他。”
“跟你说他不缺钱!”老谢气急败坏地冲我嚷嚷,“这事儿是光要钱就能摆平的么?那个沈琬是邱羽山的心头肉,她爸爸被人一刀切成瘫痪了,这口气他能咽得下去么?这事儿你管不了,他邱羽山就是要凫大附院在法庭上败诉,赔钱,再丢个脸开除个人,他的气就消了。他能走程序,没直接上来火并就算是斯文的了。”
“不能够!”我跳起来,“他要钱,要多少我都给。可是附院不能败诉,一败诉白椴就完了,他这辈子都别想从医了!”
“小夏,我不知道那个白椴是你什么人……”老谢揉着太阳穴,“可是人不能只有一种活法吧?他还年轻,不当医生还可以……”
“你不知道白椴的天赋。”我闷闷地说一句。
“你也没见识过邱羽山的手段。”老谢轻轻咬他的电子烟,“就是你妈,也未必斗得过他。”
“我说过了,我没想跟他斗!”我缓了缓,“老谢,你认识他的人,我知道。你给我指条路。”
老谢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抬起眼皮看我:“邱羽山是沾黑的人,我不想你去趟这趟浑水。”
“我有心理准备。”我静静地看这老谢,“放心,我不会跟你添麻烦。”
老谢半晌不吭声,思考了半天,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云南有个毒枭叫郭一臣,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我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事儿,我看只有他能扳平。”老谢皱着眉头,慢悠悠地说。
大一刚入校那会儿老师给我们上法律基础,讲到刑法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那儿他稍微顿了一下,说新中国没有黑社会,有的只是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同学们这是考点,千万记清楚了。
我当时就坐在位子上冷笑,跟同桌的男生贫嘴说,放他娘的屁,没有黑社会,他当邱羽山是什么人?
同桌是个外地人,愣愣地问我说邱羽山是谁?
我一撇嘴,没再继续跟他解释下去。
邱羽山在凫州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凡老实本分做生意的,基本上很难听到他的名字。老谢有个哥们儿开地下钱庄,知道邱羽山,酒足饭饱了没事就喜欢拿姓邱的名人轶事来寻我们开心;说那姓邱的地头蛇富得流油,是他们钱庄天字第一号大客户;说邱羽山那厮行事低调低调再低调,从不做逼良为娼的没品事,就是闲来无事走私个枪支弹药海洛因什么的。还说邱羽山手下党羽一大堆,光保镖就有一个加强排,还个个身手不凡,空手能挡子弹。
而郭一臣居然能和这样一个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人物平起平坐,是我想都不愿意去想的。
我刚一出高尔夫球场就给郭一臣打了电话,一句废话都没有:“我这边出了点事跟邱羽山杠上了,你抽空过来一趟。”
郭一臣语气一沉:“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个屁!”我忍不住骂他。
“行行我过来。”郭一臣骂骂咧咧地收了线。
我把手指头放进唇间死命地咬:郭一臣,你到底有多黑?
郭一臣这次没开他的大奔,直接坐着飞机就过凫州来了。我开着车去机场接他,他穿一件月白色暗花小立领对门襟,手上硕大一串玉佛珠,还是以前那副和尚模样,只是愈发地瘦,像一身的骨头撑着衣服。
郭一臣身边贴了两个一身黑的彪形大汉,不用问也知道是保镖。这次他在我面前也不掩饰什么,跟我一出机场就见着四五辆黑色别克并排停着,倚车身站着的全是一群黑西装,跟穿制服似的,见了郭一臣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大哥。”
我快要抽风,转过头去看他:“郭一臣,真能耐啊你。”
郭一臣看我一眼:“上车再说。”
郭一臣坐我的车,前后左右都有一辆别克车护着,拉风无比;我后座上还有两个他的贴身保镖,托塔李天王一般地护在后面,存在感极强。
这什么阵仗啊这是,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美国总统访华也不带这样的吧。我真不知道春节那回郭一臣一个人来跟我们喝酒是怎么熬过来的,没准儿还真有人在暗处盯梢。
“非子我先告诉你,我跟邱羽山不和。”郭一臣开口说。
“你指的是道上的事?”我问他。
“嗯。”郭一臣轻飘飘地答了一声,“以前云南这边的贩毒老大是邱羽山拜把子的兄弟,我黑了他之后才坐上的头把交椅。”
我眉心下意识地一跳。
“当年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邱羽山一直没表态,也没动过我,表面上还是很和气的。”他慢慢地说,“他是我白粉生意的下家,我的黑枪全从他那儿来,生意上我们分不得。”
我看他一眼:“一臣,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我真不适应。”
“失望了?”他笑着问我。
“哪儿能呢,你从小胆子就大,我真没想出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我停了停,“但是这事儿……我担心你。”
“唉……我这人就这样了,哪天我要是真死了你也别难过,都是报应。”郭一臣挺伤感地看了看窗外,“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要寿终正寝。”
我被他说得有些难过。
“这次的事儿,可大可小。沈琬说破天就是个情妇,我要是亲自出面,他邱羽山犯不着跟我在这件事儿上动肝火。”郭一臣眼神儿闪了一下,“他要是硬来,我也正好撕下这层脸皮,彻底跟他掰清楚。”
“那什么……和气生财。”我半天憋出一句,“这次的医疗事故多小个事儿啊,又不是他借你谷子还你糠。”
“非子你不知道。”郭一臣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跟他,掰是迟早的事。”
对此我没有多做过问,又跟着郭一臣的护驾车队开了一阵,问他:“张源……”
我刚开了个头,郭一臣急忙把话给接了:“张源挺好的。”
我用余光瞄了瞄后座上的两个托塔李天王,还是闭了嘴。
“这会儿他们带你开到我一手下的别墅去,中午接风,你把白椴叫上,我们好好商量商量这次的事儿。”郭一臣边点烟边嘱咐我。
“我没让白椴知道。”我开车看着前方。
“什么?”郭一臣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点火的动作。
“我没让白椴知道我找你摆平邱羽山的事。”我依然没敢看他,“这次是我一个人找你。”
“麻醉的篓子不是他捅下的么?”郭一臣表情有点儿抽。
“麻醉是他上的,但要帮他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没让他知道,也不想让他知道。”我鼓起勇气瞄了郭一臣一眼,“他还不知道这次事故牵扯到邱羽山。”
“……你他妈……”郭一臣愣了半天,终究还是没骂出口,“行行,你仗义,我知道,你从来都仗义;你爷们儿,你一个人扛。”
郭一臣烦躁地沉默一阵,突然把还没点着的烟摔了,在车里就指着我的鼻子骂:“夏念非,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白椴起的是什么心!春节那回老子就想问你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他妈贴心贴肝儿地护着他,我都看不下去!贱!你他妈凭什么以为你对他好他就要报答你?!凭什么?!”
“一臣……”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拍他的背。
“滚!”郭一臣甩开我,“夏念非,我看在哥们儿的面子上才告诉你!别他妈对人那么好!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平等地回报你!有些东西人家一辈子都给不了!给不了!”说完,他把脑袋低低地埋在掌心里,哽咽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说我,用那样悲痛欲绝的神情,分明是讲给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听。
第一部 5 父亲
5
“父亲”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的名词,也是多年来悬在我和我妈头顶上的一块大石。我说过我并不擅于懂得男女之情,所以对于深埋母亲心底的这段往事则更加难以多做猜测。多年来我妈对一切关于我生父的话题都讳莫如深,使我渐渐放弃了从她身上问出线索的念头。我记得我小学那会儿我妈好像也曾交过一个男朋友,还带着我吃过几次饭,半夜里偷偷把我拉起来问我关于后爹的感想。后来他俩原因不明地吹了,我妈的生意越做越大,就仿佛越来越没有了结婚的念头。
我妈就这么一直在人生路上晃晃悠悠,一直到钟垣出现。
当时正是我高二升向高三的交接时候,上届的学生已经毕业,而我们还未升上高三。那段时间学校没日没夜地给我们补课,老师疯了一样给我们发卷子,连一向不管我学习的我妈也寻思着给我找家教的事;这让在高中胡天胡地了两年的我陡然感觉压力巨大。那天我终于在压抑中爆发,跟学校里几个哥儿们约好了逃课,从后院翻墙出来坐车到市里打电动。打得正HIGH的时候我妈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把我吓得半死。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我逃学的事被我妈知道了,但接起电话听她声音却兴高采烈的:“非子,在学校呢?”
“啊对,是在学校。”我随口答道,“怎么了?”
我妈心情大好:“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待会儿来接你,你先把假条写好我来签。”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接我出去干什么?”
“没事儿,就带你出来吃个饭,见个人。一顿饭的功夫,不耽误你。”我妈笑道。“赶紧的,我这都上二环路了,到你们学校就是一脚油门的事。”
“行,那你慢点儿开,我一会儿还有一节课呢,你来了也得等着。”我心里跟猫抓似的,表面上还得强作镇定。把我妈糊弄过去后我火急火燎地冲出电玩城打车,没顾上心疼钱,坐上最贵的就往回赶。一路上我不停地催师傅快点快点,催得司机连甩下我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开到我们学校,我老远就看到我妈的白色皇冠停在门口,她老人家则倚在车门上朝校内张望。当时她身边还站着钟垣,但我没工夫注意钟垣,只眼尖地看见我妈从包里摸出手机马上就要开打,我一紧张,紧紧拽住司机的胳膊:“师傅掉头!掉头!咱不能走这个门儿!”
那司机被我吓了一跳,一脚刹车踩下去,整个车吱吱呀呀地在地上磨了老长一段;声响惊天动地的,引得我妈往这边看,我急忙往驾驶台下躲。
“干嘛呀你这是?”司机不耐烦了,“要掉头怎么不早说啊,亏得这里车少,要不早追尾了。”
我使劲向司机赔笑,说对不住,又把我逃学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本来以为会引来一阵同情,谁知还被那司机训了一顿,说我年纪轻轻的应该好好学习,快高三的人了别老是逃学,听得我一阵郁闷。后来那司机把我送到学校后门围墙边上,临走了跟我嘱咐一句:“逃学的事儿别让你妈知道,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还一天到晚调皮捣蛋。”
我下了车见四下没人,动了动筋骨就去翻墙,刚骑上围墙就看见一个校警在不远处晃悠。我把身体往一棵树的树冠后面挪了挪,想等那校警走远后再继续;谁知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估计是我妈打来的。那校警一听手机铃声就条件反射一样向我这边看过来,我一阵慌乱,手忙脚乱地想掐断电话,但一时没拿捏稳,重心一偏就从围墙上栽了下来。
我头朝下掉下去的时候手机都还在响,当时顾不上想那么多,哆哆嗦嗦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还没来得及翻盖,就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说是校警同志帮我接了我妈那个要命的电话,双方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清楚状况后我妈飞快地把我送到凫大附院,也就是钟垣他们医院里去,说是一路连闯了五个红灯,还逆行,还超速。他们说我那一摔摔成了颅骨骨折加脑内出血,在ICU里重度昏迷了快一个星期,医院病危通知书下了两次,比当年张源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那时候医生们最担心的就是脑损伤,怕我醒了之后变成傻子;钟垣说我妈当时在我床头边哭边念,说他就是傻了也是我儿子啊,他傻了我也养他一辈子。但我一睡就是整整一个星期没睁眼,我妈就在我房间里天天哭,形容枯槁。
我在一个星期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当时并没有太多的特别感觉,只觉得一阵茫然。而让我觉得惊奇的是,我醒来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白椴。我知道许多重症病人在昏迷许久之后醒来都会把第一眼看到的医生或护士错认成天使,而白椴当时给我的印象,即是那般美好。
我刚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正托着个本子不停地往上写。我第一眼并没有把他认出来,因为他一身白衣的斯文形象与我童年印象中歪扛着军刀的白椴实在是相去甚远。我会注意到他是白椴也许与他身后斜射而入的夕阳有关,那一丝光线在他身后留下一抹金色的幻影,稍微将他衬托得有点圣洁。我不禁开始注视他的脸,发现这张脸竟惊人的熟悉,我努力思考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发出声音:“……白椴?”
他明显地吓了一大跳,又惊又喜:“醒了?”
“白椴,你怎么在这儿……是哪儿?”我茫然地问道。
“凫大附院的重症监护室。”白椴说话间帮我按了铃,“你翻墙的时候摔下来摔成颅骨骨折,差点没命,你这都躺了快一个礼拜了。你先别多说话,我去叫老师来帮你看情况。”
白椴说完便一阵风似地走了,后来进来的是钟垣和我妈。我妈明显地瘦了不少,一进门就使劲儿攥住我的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看得我一阵难过。
“谁让你逃课的?谁让你翻墙的?”我妈边哭边数落我,“那墙三四米高,你个兔崽子头朝下就掉下来了,怎么就没摔死你呢!……你说你从小到大……你……你……”
那时候我是真难过,替自己难过,更替我妈难过。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得看向钟垣;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男人是谁,甚至连面熟都说不上,却在和他目光相交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愫。我一直觉得钟垣的眼神很复杂,好像能将他的心思掩藏的很深,又好像能将他的内心□裸地表达出来。而那天他看我的眼神似乎透露着一丝悲悯,还有忧伤。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钟垣就是我出事那天我妈想引见给我的人,在医院里见第一面时我妈只是简略地介绍了这是脑外科的钟医生,负责你的病情,我跟他以前认识,所以让他特别看着点你云云。钟垣三十四五的年龄,身形挺精壮。他五官深刻硬朗,浓眉上挑,面相稍微有些威严,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再有他那一身凸显优雅气质的白大褂衬着,所以我对钟垣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太差。
我那次苏醒过来,就算是度过了受伤以来最为凶险的一关,接下来要注意的只是恢复和调养。那段时间除了我妈之外,和我接触得最多大概就是白椴。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天天盼着白椴来查房几乎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当时我跟白椴还不那么要好,这种期盼也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好奇心,因为时隔四年后发生在白椴身上的变化让我惊异。那时候白椴念到凫大医学院的大三,正是在科室轮转实习的一年;天生的美貌和扎实的临床技术让他深得住院部那帮中年护士长们的欢心。从护士们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中我能毫不费力地拼凑出一个聪明冷静又乖巧美丽的白椴,这个结论无疑让我大跌眼镜。我无聊时会躺在床上细想白椴高中时候抡着军刀到处耀武扬威的横样,想起他小时候戴着大黄蜂袖套追在张源屁股后面又打又闹,有时候也会想起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他躺在救护车里望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空洞无神。
第一部 13 醉
13
我一把拉过白椴:“这么大个活人就在你跟前呢,你睁眼瞎了?”
“你是白椴?”张源瞠目结舌,又仔细把白椴给打量了一阵,“真是你,变化太大了我真没认出来……”
“没变啊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跟着打量了白椴几眼。
“脸还看得出来,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啊,刚刚我看到他站在你们后边还以为是别家的客人呢。”张源挠脑袋,“不过白椴,我真没想到你能来。”
“白椴你小心点,张源这会儿没准儿想起你以前追着他打的事了。”郭一臣笑着起哄。
“张源我告诉你,白椴现在是我的人,你别想打击报复啊。”我趁机挡在白椴跟前。
“操,我什么时候还需要你罩着了?”白椴不屑地拍开我,“我和张源跟凫山一中叱诧风云那阵儿你小子还在吃糖呢。”
“非子这小屁孩自个儿轻狂呢别理他,”张源跟白椴说,“再说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你来了挺好的,真的,我挺高兴的。”
这句话说的我们仨都挺开心,尤其是我。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后来我们几个凑在一块喝酒,天南海北地胡侃。我本来担心白椴跟我们在一起放不开,结果我发现我这种担心完全是自作多情。我觉得男人的友情这种东西是在是过于神奇,白椴跟张源从小到大死磕了十几年,就今天这一顿酒居然还能喝成生死之交了。到后来他们两跟郭一臣一起回顾革命斗争史,摆出一副惺惺相惜的架势,我完全插不上嘴。最后我被这仨的凫山一中冷笑话刺激得一愣一愣的,郭一臣问我愣什么,我说我后悔没带个相机来,要不我一准儿给你们仨拍下来到我妈坟前烧照片去,这要搁以前是多匪夷所思的一幕啊,你叫以前你们手下那些势不两立的弟兄们情何以堪。
喝酒上了头后这三人终于转换了话题,轮到我跟郭一臣两个人海侃;我跟郭一臣都算是职业级侃手,把张源跟白椴逗得一愣一愣的。郭一臣喝得兴奋了就敞开说,也不忌讳什么,一会儿讲他的牢狱生涯,一会儿教我们普洱的鉴别方法,一会儿又说勐堆边界的运毒马仔。最后一臣喝高了搂着张源傻笑说,张源你调来云南算是来对了,哥哥我在云南也算熬成地头蛇了,没事还能到临沧来关照你一下。张源一听这话,眼神儿特别复杂地看了郭一臣一眼,嘿嘿地憨笑两下,里里外外透着幸福。
我纳闷了,心想这两人怎么回事,刚刚那话不是说真的吧,敢情当年张源带着三角刀冲锋陷阵那么猛不是为乔真而是为郭一臣?
——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了,我估摸着什么时候我得好好问问去。
再后来我们都喝的有点高,说了什么话也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后来块分别时我开玩笑跟郭一臣说,一臣你也算是白手起家的典范了,什么时候让我也进来参个股啊?
郭一臣想了半天,大着舌头说,不成。
我不高兴了,问为什么,你小子太不够兄弟了。
郭一臣晕乎乎地说,是兄弟才不让你进来呢,这行太不干净。
我说嗯?
郭一臣脑袋一偏倒在张源身上了。
这熊孩子。
接着发生的事情我完全不清醒,但印象中还是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谁知第二天清早一醒来就跟白椴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一惊,睡意醒了大半,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下半身还是晨勃状态。
白椴在一边抱着我的被子睡得挺无辜,我一看我跟他身上,衣服裤子都还是齐的,不由松了口气。接着我就不住地捶自己的脑袋:你这小子在想什么呢?
我重新躺下来想再眯瞪一会儿,刚一睡下去就把白椴给弄醒了,他睁着一双惺忪睡眼问我:“夏念非?我怎么在你这里?”
我合着眼跟睡魔作斗争:“肯定是你昨天晚上喝高了就跟着我回家了,我还困着呢,你让我睡会儿。”
“我跟着你回家?”白椴问我,见我一副昏昏欲睡的死样子,止不住地戳我。我被他戳得不由得睁开眼睛翻身过去向着他,看见他一张漂亮的脸被无限放大了出现在我眼前,让我一阵晕眩。
“嗯。”我回答他。
“我还跟你睡一张床了?”白椴又问,那表□言又止的。
“不是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白椴表情一下子就严肃了:“你说实话,我没把你怎么着吧?”
我一懵:“什么叫把我怎么着?”
白椴更严肃了:“就是我喝醉了有没有跟你……”
我一下子清醒了,一枕头给他打过去:“你想什么呢?”
白椴口气还挺委屈:“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一天到晚净想些什么呢,你太色情了你。”我忍不住说他。
“我真没动你?”白椴那表情挺疑惑,“非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别端着,我不是那种不认账的人。”
我被他这话气得七窍生烟:“白椴你别瞎说啊,要那什么也是我对你。不是我吹,我对付你那小身板简直是绰绰有余。”
“你就吹吧。”白椴听我这么说,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安定下来后用眼睛斜睨我,简直是□裸的勾引。
“你不信是吧?”我脑子一下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冲昏了,天旋地转了,理智什么的全抛在一边了,“不信老子做给你看看!”说完我就朝白椴身上压过去,白椴还来不及惊讶就被我封住了唇舌。我按住他的双手,大肆在他口腔内吮吸,掠夺,让他动弹不得。我反复在他双唇之间辗转,不敢看他的表情,甚至不敢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最后我终于松开他,心脏跳得厉害,我见他愣愣地盯着我,急促的鼻息喷在我脸上。
“你要造反了!”他终于回过神来,使劲在我身子底下扑腾。
我这边欲火正中烧着,哪里肯依他。我在他身上一顿乱啃,死死按住他胳膊,想反剪他的手顺便把他给翻过去。我还没得逞,白椴一个脚丫子就冲我踹过来,踢在我命根子边缘,差点没废了我,我捂着肚子一顿叫,说白椴你太狠了你。白椴冷笑一声顺势就用膝盖抵住我后腰,死死地把我两只手反剪住:“就凭你?老子上男人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打手枪呢。”
这句话算是伤着我了,还是正中靶心。我一向自认为长得不错,我妈貌若天仙那就不说了,钟垣虽然不招我待见可客观来讲还算是一表人才,这两人的遗传基因随便怎么一组合到我身上想来也不会脱离大众审美太远;可这十几二十年愣像中了邪似地交不到女朋友,别说喜欢的人了,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就是自打喜欢上白椴才算是开的窍。这话别人说我可以,就是白椴说我不行;我心想我这几年守身如玉还不都是为了你,结果你还反过来攻击我,这厮太太太没良心了。
当然,这只是腹诽,我还没胆子吼出来。这时候白椴凑近到我耳根子旁边问我:“刚刚谁说要上我来着,嗯?”
我起劲儿地挣扎:“是我,怎么地吧?老子想上你好久了!”
我侧身看着白椴两颗瞳仁兀地一缩,伸手就在我脑袋上一顿乱揉:“你太不自量力了你。”说罢松开我,自己到一边儿去摸出一根烟点上,不理我了。
我挺受挫,心想怎么着这也算是我夏念非的初次告白,虽然火爆了点,可还算是一片真心啊,不带他这么糟践的。
我讪讪地看白椴坐在我床头吞云吐雾,抽完一支又一支,全身都没有防备。白椴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凑上去在他脸蛋上死命啵了一个。白椴一愣,双眼定定地看着我,一口烟全喷在我脸上,我来不及咳嗽,上去就堵他的嘴。白椴这次烟都快吓掉了,张口要说话,我趁机把舌头伸进去。白椴拗了一阵后突然不反抗了,我觉得一阵惊奇,再接再厉地跟他深吻了几下。我把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膝盖也跟着跪入他的双腿之间,然后我突然不动了。
他也跟着不动了。
“白椴……你硬了。”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他别过脸,哼哼唧唧地:“……你还不是。”
“那……那我们……”我试探着问他。
白椴手上的烟熄了。
我像是得到默认了一般,欣喜若狂地又去吻他,四肢开始同他纠缠在一起。我把手伸进他衣服下摆,一个劲撩拨他的乳首。白椴被我掐得一阵乱颤,想拂开我的手,一只腿弓上来还有反扑的趋势。我好不容易占领了战略高地哪里肯让他,我心想上一次是我没经验,这次要是再让你给压了我这么多年长跑岂不是白练了,我这张脸还往哪儿搁。我用身体优势去钳制他,一只手深深插进他头发里,按住他一顿深吻。白椴被我亲得有点迷糊,身段渐渐软下来,最**的时候是他小腿勾上来,在我腰际狠狠地蹭了一下,差点让我把持不住。
我说我不管了,白椴,这可都是你自己招的。
我刚要去解牛仔裤扣子,正是天雷勾动地火的时候,我床头的座机突然一顿山响,我和白椴皆是一僵。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接电话,那边传来张源的声音,劈头就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去哪儿?”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这脑子是豆腐做的吧?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一早就跟你一起去机场送你外公外婆的么,忘了?”张源问我。
第一部 21 信赖
21
沈琬那边一刻工夫也没耽搁,压根儿没有坐下来跟医院谈赔偿的打算,在附院泌外闹了回家第二天就把医院给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法院那边一旦走上了程序就开始着手医疗事故鉴定。我急得团团转,打电话给郭一臣,郭一臣说得得得我知道了,不就是起个诉么看把你急成那样,我不是律师,不懂程序,反正给你争取庭前和解就行了吧?我说你别蒙我,事故鉴定一下来白椴就完了,和解也没有用。郭一臣急怒攻心说知道了,就你他妈规矩多,老子卖白粉的不是给你打官司的,反正保你们白椴没事,行了吧?
我一颗心才算是稍微安定了点。
白椴那几天心神不宁的,眼看着毒瘾又要发作,我一个劲儿给他扎针打安定,把他家里犄角旮旯藏着的吗啡注射液悉数毁掉。医院头头也天天揪着李学右和白椴谈话,反复调那个前列腺切的病历。泌外主任那几天脸色也不好看,病人送来那天小医生居然连膀胱镜和活检都没做,上来就交代要手术,还指征不当,弄得病人现在尿瘘,下半辈子都得插管子。先不说这边瘫痪的事,光尿管费都得一大笔;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就光给这次膀胱造瘘定个三级医疗事故,都够他们全科室人心惶惶一阵子。
白椴在家里清醒些的时候就抱着书翻,中文的英文的,只要是沾着脊髓病的他都看。我看着心疼,说现在那老人到底是怎么瘫痪的谁都没个定论,说不定……就是凑巧呢……
白椴脸色煞白,眼睛下面挂两个黑眼圈,说那病人感觉消失平面就在穿刺节段上,你说能不能那么凑巧?
我说你的手艺我知道,我相信你。
白椴一摔书,当下眼圈儿就有些红:你相信我,不代表病人家属也相信我!咱们要是不能证明他这病跟我的麻醉没关系,那责任就是我的!这是举证责任倒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一咬牙抱住他,拍他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白椴死楸着我的袖子不说话。
会过去的,白椴,会过去的。我对他也对自己说。
郭一臣到了凫州才三天就打道回府,走的时候他没让我知道,临上飞机了才跟我打了个电话,声音有点儿累:“非子,白椴的事儿算是搞定了,你放心吧。”
“邱羽山肯松口了?”我问他。
“你就等着结果吧。”他没有正面回答我,“非子,我现在上飞机了。你以后在白椴身边多提醒着儿,大小也是个做医生的,以后别这么草菅人命。”
“你现在就要走了?”我挺惊奇,“我还说替你送行。”
“拉倒吧,我又不稀罕多吃你那一顿饭。”郭一臣呵呵地笑了笑,“老子比较日理万机,晚上耿马河还有一批货等着我去拉呢。”
“你小心点儿。”我忍不住说他。
“我知道,这事儿我心里有数。”郭一臣那边响起了登机提示,“行了我真走了,这顿饭你先给我欠着,明年春节我回来找你要。”快收线了他又补一句,“你以后在凫州说话办事儿少招惹邱羽山,要是真遇上了,来找我。”
“我知道。”我点点头。
“你跟白椴的事儿……唉算了,我登机去了,春节见。”郭一臣欲言又止,说完掐了电话,上飞机去了。
医疗事故鉴定周期一共45天,对我来说就像45年那样难熬。邱羽山郭一臣那边始终没个音信,就让我等着,等得我心里发毛。我盼着鉴定结论下来,又怕结论下来。我在家里把我妈生前留下的通讯录挨个儿地看了又看,想从她的人际圈子里找出一两位能跟医鉴委搭边儿的能人;可我妈到底是做酒店生意的,跟医学界八竿子打不着一起。
恍恍惚惚间我又想到了钟垣,却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我不想让他插手这件事。
那段时间我天天一睁眼就给李学右打电话问病人家属那边有没有和解的意思,李学右都快被我问疯了,劈头盖脑地吼我:“你以为我不急?!白椴是我关门弟子我不急?!”
那阵子麻醉的风声紧,李学右不让白椴上手术,把他调去了急诊科,整天对付些头破血流的外科病人,说是为了让他把基本功打扎实。白椴很硬气,一句多的话也没有就去排了值班表。他每个星期二晚上值夜班,我也穿着白大褂陪他熬着,在病人面前假装实习小医生。我怕他精神上垮了,心想我帮不上忙就陪他说说话也好。
有一次星期二,正轮到钟垣在脑外值班。我在牡丹阁打包了雪豆蹄花汤正给白椴送去当宵夜,还没进附院大门就看到一辆120呼啸而至。我凑上去想看个究竟,就见着担架上抬出血肉模糊的一团,说是一个高中生,过生日喝多了酒从四楼上摔下来了。
我心里一紧,抬脚进门找白椴。
一进急诊科,钟垣已经穿上手术服站在那儿了,这么大的事儿白椴一个人应付不了,钟垣过来是理所当然的。
“白椴呢?”我问他。
“在里面洗手。”钟垣用下巴指了指抢救室。
“他现在能上这么大手术?”我指白椴的心理状况。
“他是我学生,我心里有数。”钟垣语气很平缓。
“他在麻醉科的医疗事故鉴定都还没下来,他这几天精神一直不好,他……”
“你别质疑他的专业素质!”钟垣对我低吼了一句。
我一愣,远处的抢救推车已经朝这边推了过来。“你要是不信,换了衣服进来旁观。”钟垣丢下这句话给我,自己转身往抢救室里去了。
抢救室里一团乱。
我第一次看见白椴工作的样子,口罩封住了半边脸,冷峻得不像他自己。白椴用手指扒开男孩眼皮:“深昏迷,双瞳3.5mm,光反应消失。”
“自主呼吸?”钟垣问。
“微弱。”
“插管,外控。”
“血压?”
“120/80mmHg,HR 115bpm。”白椴手上一刻没停,“穿刺有不凝血,很少。”
“注意内出血。CT出来没有?”
“广泛蛛网膜下腔出血,全脑肿胀。”白椴随即倒吸一口气,“还有……肝脏损伤。”
钟垣看了白椴一眼。
“准备大量A型血浆!”白椴回头喊了一声。
“准备开腹,注意有大出血可能。”钟垣下命令。
“颅脑损伤怎么办?”白椴抬头问钟垣。
“你们来,降低颅内压,调节脑血管痉紊,注意有没有脑干损伤。”钟垣边说边吩咐护士布手术野。
我一阵紧张。
“知道了。”白椴很快地应道。
“帮我上个全麻。”钟垣又说了一句。
白椴不由又抬头看。
“快一点!”钟垣用眼神督促,“你第一天学麻醉?”
“呼吸支持继续,维持血动力。”白椴跟技师吩咐,回头又去叫护士,“去拿冰降低头部温度。”说完伸手去取插管包。
“你没问题。”钟垣冷不丁说了一句。
白椴抬眼看他一眼,深呼吸一口,开始插管。
抢救室里没人说话,几个医生护士来来回回地十分忙碌,骨科一个小医生还忙着在病人小腿上打石膏,似乎没有人过多地去注意给人插管的白椴。几分钟后我看见钟垣持弓式握着刀开始在病人腹上下刀,白椴愣愣地好像是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还没脱险呢。过来帮忙分离组织。”钟垣瞪了白椴一眼。
白椴依言站到钟垣旁边,举起血管钳。
我觉得我不再有看下去的必要,悄悄地退了出来。
钟垣说的对,我不该质疑白椴的专业素质。
抢救在凌晨三点半结束,白椴双眼布满血丝地回到值班室,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从凳子上弹起来,睡眼惺忪地问他:“怎么样?”
“救活了,现在在ICU里躺着。”白椴在我身边坐下来,“那孩子肝都快摔成豆腐了,亏钟垣能给缝回来。”
我握了握白椴的手,有点儿凉。
“刚刚你进去之前我给你打了雪豆蹄花汤,保温桶包着,现在还是热的呢,你尝尝。”我提过保温桶,揭开,满室肉香。
白椴笑笑,看着我舀了碗汤递他手上,歪着头看我:“看不出你还挺会心疼人。”
“我就会心疼你,别的人求我我还不搭理呢。”我凑过去吹了吹,“还有点儿烫,喝的时候仔细点儿。”
白椴小嘬一口:“还成。”
“什么叫还成啊,知道多少钱一碗么?”我笑着说他。
“我发现你这人就是表扬不得。”他瞪我一眼。
“是是是,我得意忘形,劳烦您把这汤都给喝了吧。”
白椴不说话,低头去喝汤,升腾而起的水汽沾了些在他眼睫毛上,忽闪忽闪地很是好看。他慢慢喝了一会儿,转过来跟我说:“还剩那么多呢,你给钟垣也送些过去吧,人就在三楼。”
我没说话。
“就一碗汤。”白椴的语气有些撒娇了。
“要去你去,我睡觉去了。”我起身要走。
“非子!”白椴在身后叫我。
“不许送!”我临走了回头又冲他低吼一句。
第一部 24 C21H23NO5
24
我在一片阴霾的天色中醒来,日子还得继续。
打开电视,城市早间新闻里铺天盖地说的是昨天新协和工地上农民工集体跳楼的事件,死了两个,一个植物人,五个重伤。电视上的谢锦和被一堆话筒和录音笔围绕着,憔悴不堪;画外音中主持人义愤填膺地遣责着这个善良无辜的人,听得我心里鬼火乱窜,伸手关了电视。
新闻的最后一句是目前警方已经对此案进行立案侦查。
我给我妈的律师打电话,问这事情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唐睿在那边说难,现在老谢只能寄希望于破产重整或和解,但是集体跳楼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市上省上四大班子都在重视,估计连和解的希望也没有了。
“你在新协和里面只有两千万,还没有人格混淆,损失算是小的,就别去趟这趟浑水了。”他安慰我。
“那老谢没救了?”
“没救了。”唐睿叹了口气,“他今天一早已经向法院递交破产申请,新协和的地准备拍卖,现在就只能这样了。”
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天,试问天理何在啊。
“老谢朋友多,这事情上也帮不了他,现在只能给警方施点压力,早点让杨峰归案。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杨峰出逃早有预谋,这谁都知道,要是等他归案,老谢坟头上都该长草了。”唐睿轻叹一口气,“你也别太担心,这事儿就是个经济案件,刑事责任不用老谢去负。”
我挂了电话,心口堵得慌。
我给自己放了热水,坐进浴缸想放松一下身心,刚进水不久,我那手机就在外边一阵接一阵地响。我被吵得不行,披了条毛巾出来,见是白椴打电话来,语气不由得温柔了些:“找我什么事?”
“夏念非,你还真是慢啊。”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三十上下的年纪,说起话来冷心冷肠地不带情绪。
“你是谁?”我心里一沉,“白椴呢?”
“白椴在家里好好地呢,没事儿,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少一块肉的。”那人轻轻笑了笑,听起来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郭一臣不肯见我,我是想让你给他捎句话。”
我全身血液都快倒流了:“邱羽山?!”
“诶,小点儿声。”他在那头笑,“你告诉他,一天之内到凫州来见我,要不然下一个破产的就不是谢锦和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由拔高了声调,“新协和的事儿是你干的?”
我话音还没落,邱羽山那边就掐断了。我再打过去,已经是关机了。
我觉得我背上的白毛汗一出一出的。早知道邱羽山惹不得,这事儿终于还是出了,而且还他妈这么狠。可邱羽山为什么独独对新协和下手?白椴呢,白椴现在又怎么样?
心乱如发。
我披着浴巾在客厅里足足站了五分钟,告诉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越是这种危机关头,人越需要冷静,我跟自己说,你已经不再是中学时代的街边混混了,这事儿不是你冲到谁面前豁出性命一顿撕咬就能解决的。我把整个事儿前前后后都给理了一遍,一二三四地给自己列了个提纲,告诉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边穿衣服边用免提开始打电话,先是打给郭一臣,把邱羽山的话原封不动地给送到了。郭一臣的风格和邱羽山如出一辙,干净利落,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掐了电话。接着我给琵琶河别墅打了个电话,说外婆我忘了跟你说了,前一阵儿我帮你跟外公报了个夕阳红旅行团是去丽江疗养的,一去半个月,下午就出发,我钱都交了一直忘了通知您,哎真的对不住了,要不你们赶紧收拾收拾,下午两点的飞机……哎您等等,我一会儿就把旅行社联系方式给您……
最后我稳了稳心神,抓起车钥匙就走。出门前我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我赶紧扶住门框,却觉得喉头一阵甜腥。我哇地一下捂住嘴,下意识地看看手心上,一片暗红色。
操,这时候还他妈来胆汁反流。
我擦干净血,继续朝楼下奔去;这时候我不能垮,千万不能垮。
我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和平小区,除了那里我想不出别的地方。上楼的时候白椴家的门虚掩着,我心里一紧,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白椴?”我叫他。
客厅里没有人。我心乱如麻,走到他卧室,见白椴半跪在床边上,一只袖管高高挽起,白皙的手臂垂在地上,我急忙跑过去按他脉搏。
几乎没有脉搏。
扒开眼皮,双瞳紧缩,毫无神采。
我腿一软,差点就走不动。我看了看他手臂上,静脉上有新的针眼,不知被人注射了什么。我一咬牙,打横将他抱起了往楼下冲。
和平小区离附院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急到快掉眼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急诊科的医生看到我抱着白椴冲进去都是一阵惊讶,问清楚情况之后急送肾内科。我一路跟着医生们走过去,听他们报数字,血压0/0kPa,双瞳孔0.2cm,水和电解质紊乱;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海洛因超量注射,保守估计达到300mg。”内科的袁莉很尖刻地看了我一眼,“刚刚给了强心剂和中枢兴奋剂,正在进行抗休克和血液净化治疗,尚未脱险。”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在医院还好好的呢。”袁莉交代完病情问我,她是白椴的本科学姐,私底下关系挺好。
“……我不知道,今天早上到他家找他就是这样了。”我没完全说实话,怕招来麻烦。“但我肯定不是他自己注射的。”
“唉,这么会遇上这种事儿!白椴平时看着挺斯文啊,怎么会跟吸毒的搭边儿?”袁莉说道,“对了,白椴他家里已经联系上了,他爸一会儿就来。你……注意着点儿。”她提醒我。
“诶。”我应了一声,身心俱疲,“莉姐,你那儿有治胃出血的药没?给我点儿。”
“有。怎么了,你胃出血?”她问我。
“一点点。”
“你就造吧,胆汁又反流了?”
“一点点。”
“要不我给你挂水?”
“求求您了姐姐,给我点儿药就成。”
袁莉剜我一眼,转身给我拿药去了。我焦躁不安地坐在内科走廊上,觉得一切都像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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