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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的秘密(李开元着)

李开元 (当代)
【 李开元“侦破”历史悬案:秦始皇的秘密 】
作者:李开元
自序:在推理中享受历史的乐趣
这本书,不是一本常规的历史著作,而是一本大胆的历史推理作品。
  简单来说,这是一本解码的书,破解的是历史的密码。解码与解谜不同。解谜,是破解单谜。解码,是破解谜团,一连串彼此关联的谜;这些谜都在一个相通的环上,必须按照环扣的次序顺次解开。
  这本书所要破解的密码,是秦始皇的密码。
  秦始皇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大名人,也是迷雾重重的人物。笼罩在秦始皇身上的重重迷雾,从他的出生开始,一直到他的死后,日积月累,有增无减,千百年来,积淀成一连串的历史疑案。
  生父之谜是第一桩疑案,秦始皇究竟是嬴异的儿子,还是吕不韦的儿子?假父和弟弟之谜是第二桩疑案,秦始皇与嫪毐、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表叔之谜是第三桩疑案,昌平君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先扶持嬴政亲政,后来又起兵反秦称楚王?
  至于第四桩疑案的皇后之谜,更是蹊跷迷离。秦始皇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帝,但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皇后,却在史书上渺无踪影,这不是非常令人奇怪吗?这桩奇怪的事情,不仅牵连到秦始皇的长子扶苏、幼子胡亥和他们的兄弟姐妹,更牵连到他们的母亲们,那些曾经在秦始皇身边生活过,后来又完全失去了消息的所有后宫……
  在推理中享受历史的乐趣如此种种疑案,都纠缠在一个环上,这就是秦始皇的亲族和外戚。如此种种疑案,至今仍没有确切的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年代久远,史料欠缺,当然是首要的原因。不过,人为地隐瞒历史的真相,有倾向性地曲解历史,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在我看来,还有一个也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观念的束缚。
  多年以来,在史料学的领域,我们信奉“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原则。不过,如果我们将这个原则推广到整个历史学中来加以奉行的话,警句就变成了咒语,我们将会掉进认识的陷阱,误以为凡是没有记载的事情就不曾存在。如此扩大化的结果,历史学将会只剩下破碎的断片,而失去完整的篇章,前言不搭后语的失衡,最终难免陷于失语。
  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基于史料对往事的推想。古代史的史料少而又少,如何通过这些少而又少的材料,解读出多而更多的史实来,必须修炼“有一分材料说十分话”的功夫。这个“说十分话”的功夫,讲的是由一条材料生发十条线索的方法;这个方法的思路,就是多方联想和合理推测。在直接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搜寻间接的旁证,然后运用联想和推测,上下内外关联,前后左右旁通,索隐探微,设问求解,将各种蛛丝马迹串连起来,最大限度地解析历史,揭示历史的真相。
  历史学的这种做法,类似于现实中的侦探破案。发案后的现场,混乱而狼藉,犯人无影无踪,证据被销毁隐去,侦探们仔细地搜集每一个指纹、每一个脚印,哪怕是一根毛发,甚至是一种气味……如何由这些少而又少的证据,搜寻出犯人的踪影,复原出案发的现场,推理和联想,正是必不可少的功夫。按照侦探学上的说法,就是通过推理和联想,将所有的证据合理联系起来,形成一个相关的证据链,由此重建案发的过程。
  刑警侦探,破解的是现在的疑案;破解古代疑案的历史学家,是历史侦探。历史侦探破解历史疑案,同刑警侦探破案一样,充满了惊险、刺激,还有乐趣。
  读者朋友,让我们回到两千多年前的秦代,来到秦始皇的身边,置身于那一个又一个的案发现场,一起来做历史侦探,一起来享受破案的快乐,一起来体验福尔摩斯式的逻辑与力量吧。
  2008年6月16日初稿
  2009年1月10日完稿
  
第一案:谁是秦皇岛的父亲?
(一)吕不韦真的是秦始皇父亲吗?
1、司马迁惹的祸
  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谁,是一个古老的历史疑案。
  秦始皇姓嬴名政,出生于战国时代的赵国首都邯郸,就是今天的河北省邯郸市。他的父亲子异,是在邯郸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当时还不到二十岁,潦倒而不得意。他的母亲是出身于邯郸豪门大户的美女,多情而又能歌善舞,美中不足的是史书上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称她为赵姬。
  落魄的王子,异国巧遇富家美女,美好而又浪漫,本来应该是茶余饭后的美谈,文人墨客的歌咏题材,然而,子异和赵姬的相遇,其间另有一位第三者介入。这位第三者,叫做吕不韦,是在邯郸经商的大富豪。正是由于吕不韦介入了子异和赵姬之间的缘故,落魄王子异国巧遇富家美女的佳话,转化成为复杂的三角恋情。正是在这种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中,嬴政出生了。
  嬴政出生以后,他的生父究竟是谁,是子异还是吕不韦,也就成为一桩说不明白的事情。生父不明,对于一般的庶民百姓而言,是一桩难言的家事;对于家天下的皇室而言,可就是一桩关系王朝命运的国事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关系到六百年世代承继的秦国政权,究竟还姓不姓嬴,秦国是否在嬴政即位的时候,就已经易姓革了命,被偷偷地改朝换代了?正是因为事情如此重大,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谁的问题,千百年来成为历史学上一桩聚讼纷纭的公案,历史学家们为此一直争论到今天。
  考察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桩疑案起源于《史记》;换句话说,都是司马迁惹的祸。那么,司马迁又是如何惹出这场官司来的呢?
  
  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叙述秦始皇的身世说:秦始皇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
  秦始皇的父亲姓嬴名异,被称作子异,就是公子异的意思。嬴异是秦国的第三十三代国王,庄襄王是他死后的谥号,司马迁在这里用的是追述的笔法,所以这样称呼他。这段记载说,秦始皇是庄襄王的儿子。庄襄王在赵国做人质的时候,在吕不韦家见到赵姬,一见钟情娶以为妻,生下了嬴政。出生的时间是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正月,出生地是邯郸。
  这段纪事,简洁明了,将秦始皇的身世交代得清清楚楚,明言他是子异和赵姬所生的儿子,并没有对他的出生质疑。
  不过,司马迁在《史记·吕不韦列传》里又是另外一个说法了,他叙述秦始皇的出生时说: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子楚,是子异的字号。这段纪事说,吕不韦与绝色善舞的邯郸美人赵姬同居,知道赵姬怀了孕。就在这个期间,子异到吕不韦家做客宴饮,见到赵姬而一见钟情,起身敬酒,请求吕不韦将赵姬送与自己。吕不韦开始非常生气,后来考虑到自己已经为子异的政治前途投入了全部财产,为了“钓奇”获取投资的成功,他不得不顺水推舟,将赵姬送与子异。赵姬隐瞒了自己已经怀孕的事情,嫁与子异,如期生下了儿子嬴政。于是,子异立赵姬为自己的夫人。
这段纪事,生动详细,通过讲述一段历史故事,明言嬴政实际上是吕不韦的儿子。
  同一《史记》,在不同的篇章当中,对于同一事情有不同的记载,这就是秦始皇出生之谜这桩历史疑案的由来,宛如司马迁为我们布下的迷魂阵。
  那么,这两种不同的纪事,究竟哪一个对,哪一个错?哪一个是历史的真相,哪一个是人为的虚构呢?这就是需要我们来破解的历史疑案了。
  2、嫌疑人名单
  俗话说得好,两占不定。讲的是算命打卦,一卦凶一卦吉,你无法拿定主意。正如我们对案件的审理,肯定和否定的证据一半对一半,法官无法根据现有的证据断案。基于这种常识,仅仅依据《史记》这两处不同的纪事,历史侦探也无法判断哪一处对哪一处错,也就是说,无法判定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子异还是吕不韦。
  在案件的侦破中,刑警侦探们为了判断事件的真相,常常使用一个有效的方法,叫做排除法。在种种疑迹当中,逐一排除假象,最后剩下来的,应当就是最接近真相的事情了。在秦始皇生父是谁这桩疑案中,可能是秦始皇生父的嫌疑人只有两位,如果我们排除了其中假的一位,剩下的就可能是真了。基于这个道理,我们不妨使用排除法来侦查本案。
  为了便于侦查工作的展开,我首先将涉及本案的两位嫌疑人的个人材料做简要的整理,以卷宗表格的形式提供如下:
  嫌疑人基本情况一览、第一嫌疑人
  姓名 吕不韦
  性别 男
  年龄 约30多岁(案发当时)
  国籍 卫国
  出身 平民
  职业 商人
  居住地 濮阳(卫国)、阳翟(韩国)、邯郸(赵国)
  案发地 邯郸
  与案情的关系 赵姬的情人、子异的朋友、嬴政的仲父
第二嫌疑人
  姓名 嬴异
  性别 男
  年龄 20岁(案发当时)
  国籍 秦
  出身 王族
  职业 外交官(质子)
  居住地 咸阳(秦国)、邯郸(赵国)
  案发地 邯郸
  与案情的关系 赵姬的丈夫、嬴政的父亲、吕不韦的朋友
  首先请大家审阅这份材料,然后随同我按照搜查名单的顺序,逐一调查这两位嫌疑人,审查他们作案的可能。下面,我们一起来对第一嫌疑人吕不韦做详细的审查,看看能不能将他排除出嫌疑人名单之外。
  3、发现了“奇货”
  吕不韦是濮阳人,濮阳是战国时代卫国的首都,故址在现在的河南省濮阳市南。所以,以国籍而论,吕不韦应当算是卫国人。卫国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不过,到了吕不韦的时候已经衰落得只剩下濮阳一座孤城,政治腐败,前景黯淡。
  国内无望,吕不韦于是出国寻求发展的道路。由于家业的关系,他最先选择的事业是经商,从事国际贸易。吕不韦离开卫国以后,在韩国的旧都阳翟(今河南禹县)大获成功,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豪商,被称为阳翟大贾,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以阳翟为总部的商界大鳄。阳翟大贾时代的吕不韦,大概也就三十岁左右,家累千金,富可敌国,往来行商于各国之间,贱买贵卖,事业蒸蒸日上,前途一片光明灿烂。
  大约是在公元前262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五年的这一年,吕不韦为生意上的事情来到邯郸,偶然结识了子异。子异的身世处境,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史书记载了吕不韦初次见到子异时的感慨。这个感慨只有一句话,就是已经成为汉语成语的“奇货可居”。奇货,稀少珍奇的货物;可居,可以进货囤积。“奇货可居”,就是现在投资购进稀缺的商品,留待将来高价出售。吕不韦不愧是国际级的大商人,他将子异作为投资对象审视,精明地察觉出子异作为商品的价值。
吕不韦是老谋深算的投资大家,他认准目标以后,行动非常慎重。在邯郸初见子异时,他声色不露,只是在心中审度盘算。回到公司的总部阳翟,他先做调查,搜集各种信息,经过仔细研究,再三计算核实以后,制定出一个大胆的投资计划,决定将自己的全部资产,投资到子异的升值空间中去。
  由于事关重大,他觉得需要同父亲商量。
  吕不韦专程从阳翟回到濮阳老家,就拟定的计划征求父亲的意见。在《战国策·秦策》里,留下了吕不韦与父亲谈话的片段。这段谈话的大意是这样的,吕不韦问父亲说:“投资农业,耕种收获,可以获得几倍的利润?”父亲答道:“十倍。”吕不韦又问道:“投资商业,买卖珠宝,可以获得几倍的利润?”父亲答道:“一百倍。”吕不韦再问道:“经营政治,拥立国君,可以获得几倍的利润?”
  吕不韦的这一句问话,就是他看中子异的价值所在,也是解答“奇货可居”的关键。在吕不韦的眼里,子异的商品价值,不是普通的商品价值,而是政治权力这种特殊商品的价值。吕不韦要由经营商业转入经营政治,他要由买卖商品转入买卖权力,他要投资子异,拥立子异成为秦国的国王。
  对于一位商人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的投资计划。当然,吕不韦的这个投资计划并没有脱离商人的算计,正如他话中所表露的,他这样做的基本动机,仍然在于利润。然而,这个投资计划对于普通的商人来说,毕竟是超出了商业的常规,利润究竟有多大呢?他拿不稳,他心中不安,他希望从父亲的口中得到一个中肯的估计。
  吕不韦的父亲又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呢?只有两个字:“无数。”
  这个“无数”是什么意思呢?迄今为止,专家学者们的理解是这样的,顺着前面农业利润十倍,商业利润百倍的话往上走,增加到一千倍一万倍,一直大到不可计量。看得出来,这是无限乐观的利润期待。然而,“无数”,还可以有另一种读法,就是将“数”作为动词读为“计数”,理解为无法计算,难以预测。如果这样读的话,吕不韦父亲所回答的“无数”就是一种对于高风险投资的谨慎评估。那么,这两种解释,究竟哪一个更符合吕不韦父子当时所面临的投资环境和决策的心境呢?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重新审定,一起来作合理的判断。
  从以后的事情来看,吕不韦投资子异,不但投入了全部财产,而且投入了自己的全部身心。这件事,对于吕不韦而言,不仅是一种追求利润的商业投资,也是一种由商界到政界的事业转型;进而,对于吕不韦的人生来说,更是一种追求新的生命价值的冒险。吕不韦将如此重大的问题,专程回家与父亲商量,不但可见他对父亲的敬爱与尊重,也可见他在重大问题上对父亲意见的重视;吕不韦父子之间的情深义重、心心相系的关系,也由此可见一般。
  古往今来,历史在变化,人物在更替,不变的是人性,相通的是人情,这是今古之间能够理解沟通的基础。侦查当今疑案的刑警侦探,必须深入案发现场;破解过去疑案的历史侦探,必须深入历史现场。深入历史现场,一是用脚,深入到历史事件发生的空间现场,也就是到古代遗址去脚踏实地,去走去看去考察;二是用脑,深入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现场,也就是穿越时空做历史学的联想,去设身处地地体验当时的事件情景和人物心情。
现在,我请大家一起来深入历史现场,尝试站到吕不韦父亲的立场上,做同样的事情,当一回吕不韦的父亲。请你身临其境,想像你有一位在海外商界大获成功的儿子,比如是总部设在新加坡的商界大鳄。你们父子情深,你引以为豪。有一天,儿子专程从国外飞回,来到你的身边告诉你:“爸爸,我想将所有的买卖清盘兑现,全部投资到某一位政界人物的政治前途上(比如说是奥巴马的总统选举上),想听听您的意见。”
  这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作什么样的回答?我想,大家大概同我一样,会有一种非常慎重的反应,你绝不会在十倍百倍的假设利润之上,利令智昏地顺杆爬,作千倍万倍以至于数不清的回答。如果你是一位商界人士,你更会有强烈的高风险投资的反应,而且,这种高风险,已经远远超出了可以计算的商业评估范围,进入了无法计算的国际政治的风险浪尖。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吕不韦的父亲深知儿子的能力志向,他知道儿子不愿意仅仅满足于商业的成功,而是要追求更加广阔的世界。以他对儿子的了解,他知道儿子不是卤莽从事的人,对于新的投资计划已经经过深思熟虑,有了成算和定见。儿子的到来,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寻求理解和安心。
  吕不韦的父亲是贤明的父亲,在投资农业利润十倍、投资商业利润百倍的回答之后,他对于投资政治利润几何的回答,应当是:“难以预测的不可计量。”他接下来的话,我们不妨顺着当时的情景替他补充出来:“不韦啊,既然你要选择最高风险的投资,你就准备去获取最高的回报吧!”辞意双关,语重心长。
  得到父亲的理解,吕不韦心中最后一丝不安消去。他辞别父亲,回到阳翟,开始行动。
  以上,我们一起审查了吕不韦投资子异的过程,通过这次审查,吕不韦之所以为子异“破家”,也就是倾其所有的财产投资于子异的动机,应当是很清楚的了。从本质上讲,吕不韦是追求利益的商人。对于吕不韦来说,最高的利益就是资助子异登上王位,然后由成为秦王的子异给予自己最大的回报。吕不韦的这种行为动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是致力于助选而不是追求自己当选。
  4、奇货”的价值
  吕不韦的投资动机明了以后,我们进而审查他的投资买点,看看他究竟看中了子异的什么,他为什么敢于为子异下如此大的赌注。这要从子异的身世说起了。为了便于理解,也为了便于追踪调查,我还是按照惯例,请大家首先来看一份材料,有关子异家系的材料。
  子异家系表父系世代 姓名 在位期间 母系
祖父31代,秦昭王嬴则,前306~前251年,宣太后。
父亲32代,秦孝文王嬴柱,前250年,唐八子。
本人33代,秦庄襄王嬴异,前249~前247年,夏姬长子。
34代秦始皇嬴政,前246~前210年,赵姬。
  子异是秦国第三十二代王、秦孝文王嬴柱的儿子。子异出生于秦昭王二十六年(前281年),吕不韦见到子异的时候,他的祖父秦昭王嬴则还在位,他的父亲嬴柱是王太子,被称为安国君。安国君嬴柱妻妾众多,子女也多,光他的儿子就有二十多个,子异是其中之一,排行夹在当中,被称为中子。
  俗话说,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皇帝重长子,是以利害计量的,长子将要继承父业,自然要格外看重栽培;百姓爱幺儿,是基于人情,小儿子最是天真可爱,往往得到特别的呵护。不过,利害和人情常常纠缠不清。历史上,老父亲一朝心血来潮,以幼代长的事情屡屡可见。子异两头不沾,二十几个儿子排排座,吃果果,不管从哪一头数起,都轮不到他有好果子吃。
俗话又说,爱屋及乌,子以母贵。讲的是爱人之情及于所爱之人的相关事物,母亲受尊宠,子女也高贵。子异的母亲叫作夏姬,是安国君众多妻妾中的一位,生下子异以后不受宠爱,郁郁寡欢于深宫后院。夏姬被冷遇,子异也跟着母亲受白眼儿。正因为这样,中子子异,既得不到父亲的喜爱,也没有继承王位的希望,后来就被打发离开秦国,到赵国去做质子。
  质子,就是人质。不过,子异所充当的人质,不是普通的人质,而是国家之间的人质。战国时代,各国之间结盟订约以后,往往互相交换王室子弟做人质,被称作“质子”。这些被称作“质子”的王室子弟,既是外交的使节,也是外交的抵押。作为一种国际政治的筹码,他们的命运,伴随国家之间关系的变化而变化。两国间关系友好,被奉为上宾,礼遇有加;两国间关系恶化,则被冷遇羞辱,甚至被拘捕杀害。那么,在邯郸的人质子异,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子异来到赵国做人质的时候,大概是在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年)。这一年,子异的父亲安国君作了秦国的王太子,也就在这一年,赵国的孝成王即位,秦赵两国关系有了改善的契机。身为太子之子的子异作为人质来到邯郸时,还不到二十岁。当时,秦国极力东进,集中攻击韩国;赵国与韩国是唇齿相依的邻国,表面上与秦国和解,暗地里支援韩国抗秦。秦赵两国之间,表面下的关系却是日趋紧张,一场大决战(就是后来的长平之战)不可避免的预感,正在秦国首都咸阳和赵国首都邯郸蔓延开来。身在邯郸的子异,一方面承受着来自赵国的敌视冷遇,另一方面也感受到源于秦国的抛弃无依,日子一天天难过。
  关于子异在邯郸的处境,《史记·吕不韦列传》里这样写道:“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说子异归国无望,前途渺茫,手头拮据,车马破旧,居处寒伧,真可谓孤零零一落魄王孙,穷困潦倒于异国他乡。
  不过,王子王孙毕竟是王子王孙,在王权世袭的世代,王室的血统潜藏着继承王位的可能。落魄王孙子异,他身上当然含有天下第一强国——秦国王位的潜在价值。吕不韦是第一流的商人,他以商人精明的眼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潜在的价值。在这个商机的捕捉当中,血统——子异身上纯正的秦王血统,正是他投资的买点。
  然而,子异身上的投资价值,毕竟是潜在的价值。潜在的价值能否实现,又有几率和机遇的问题。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王太子安国君有二十多位儿子,纯粹以数字计算,他继承王位的可能性为二十几分之一,如今被打发到外国,希望更是渺小。可以说,除非有特别的机遇,子异是没有即位的可能的。请大家注意“除非有特别的机遇,子异是没有即位的可能的”这句话,这句话的另一种表达是,“如果有特别的机遇,子异是有即位的可能的”。
  吕不韦不愧是国际大商人,他在各国间往来经商,也密切关注各国政局。他不但长于发现有投资价值的商品,而且对于实现商品价值的机遇,他也是有火眼金睛的。就在吕不韦关注子异潜在的投资价值的同时,实现这个潜在价值的机遇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尽管还有些隐约不定,尚在流动当中。
  那么,吕不韦所察觉到到的这个特别的机遇是什么呢?
5、最高商业机密
  吕不韦所察觉到的这个特别的机遇,是关系到他全部投资成败的关键,是决不能向外人透露的最高商业机密。这个机密,他只能讲给一个人听,也必须向一个人挑明,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当事人子异。
  我们前面已经谈到,吕不韦第一次见到子异,是在他从阳翟到邯郸来做买卖的时候,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不久以后,吕不韦再一次来到邯郸,直接登门拜访子异。这一次见子异,吕不韦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是为了一桩大买卖而来的。这桩买卖,不但是吕不韦商人生涯中最大的一桩,也堪称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桩。
  吕不韦进得子异家中,稍事寒暄以后,他试探性地对子异说道:“公子住的地方,门户不够宽敞,如果公子不嫌弃的话,在下能够张大公子的门户。”
  子异回答道:“你最好先张大自己的门户,然后再来张大我的!”
  不愧是王子王孙,矜持的对应中不乏诙谐。
  吕不韦接着说:“公子未必想到过,在下吕不韦门户的张大,有待于公子门户张大以后。”
  子异是聪明人,明白吕不韦是有备而来,话中有话,他马上延请吕不韦入内就座,做深入的交谈。
  在密室的深谈中,吕不韦首先为子异分析了秦国王室所面临的继承问题。吕不韦对子异说:“尊祖父秦王已经年老,尊父安国君不久前被立为太子,已经确立了继承人的地位。尊兄子傒,得到贤者士仓的帮助,又有他母亲在当中说话,似乎已经形成了接班的态势。不过,在下听说尊父宠爱华阳夫人,而华阳夫人没有儿子。尊父的嫡嗣至今未定,大概将取决于华阳夫人的意向吧!”
  吕不韦这句话是话中有话。他的话中话是说,只要公子同意,我就有办法说动华阳夫人立公子为安国君的继承人。听了吕不韦这一番话,子异深以为然。他离席起身,以头叩地施大礼说:“如果真能如你所言,说动华阳夫人立我为继承人,将来得以即位以后,我一定平分秦国与你共同治理。”
  吕不韦与子异深谈的时候,子异的祖父秦昭王已经在位四十五年,有六十多岁了。子异的父亲安国君被立为太子时,已经将近四十岁了。古人的寿命远比今人短,战国秦汉时代人的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以当时人的眼光看来,六十多岁的秦昭王,已经是垂垂老年,不久将辞别人世了。从而,安国君继承王位的事情,已经就在眼前。老王在世还有几年的算计,用一句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已经开始倒计时。
  吕不韦的算计,是以安国君不久将即位为前提的,既现实又超前。安国君即将即位,安国君即位以后,他的继承人就是王太子。安国君年近四十,尽管有二十多个儿子,继承人——也就是未来的王太子是谁,却还没有确定。安国君的继承人迟迟没有决定,是因为他宠爱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是他的正妻,他与华阳夫人之间,没有子女。他们还在等待观望。
  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究竟在等待什么?在这个等待观望的局面里,为什么吕不韦认为,安国君后嗣的问题,将取决于华阳夫人的意向呢?
  6、华丽的家族
  华阳夫人是何等人物,她为什么能在王太子继承人的问题上一语定乾坤呢?这要从她本人和她的家庭说起了。为了便于大家了解情况,我先请大家看两份材料,一份是华阳夫人的个人材料,一份是华阳夫人的家族材料。
A华阳夫人履历表
  性别女
  年龄约30多岁?(案发当时)
  出生国楚国
  婚姻已婚,丈夫安国君嬴柱
  身份王太子夫人
  居住地咸阳
  B华阳夫人家系表
  华阳君芈戎(祖父)——姐弟——宣太后(姑奶奶)
  秦昭王(表伯)
  华阳夫人、华阳大姐、阳泉君(弟)安国君(表哥)
  
  材料A所载华阳夫人的个人情况比较单纯,也比较清楚,除了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外,似乎没有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材料B所载的情况涉及秦王的家系,两个家族的关系交错在一起,必须做一些说明。
  首先看表的A部分,华阳夫人是楚国人,属于以宣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一族,熊姓芈氏。她的华阳夫人称号,应当是从华阳君芈戎那里承继过来的。芈戎,是秦昭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曾经做过秦国的丞相,是楚系外戚的头面人物之一。以姓氏称号推断,华阳夫人应当是芈戎的直系后人。华阳夫人的丈夫安国君是宣太后的孙子,芈戎的外甥,从而,再结合辈分来考虑的话,华阳夫人应当是华阳君芈戎的孙女。华阳夫人姐弟三人,姐姐被称为华阳大姐,弟弟受封为阳泉君。
  下面,再请看表的B部分,宣太后是芈戎的姐姐,华阳夫人的姑奶奶。在秦王的家系中,她是秦昭王的生母,安国君的祖母,子异的曾祖母。宣太后出身于楚国王族,熊姓芈氏,嫁到秦国来,先做王妃,号为“芈八子”。八子,是王妃的一种等级称号,在前面冠上姓氏的芈,就成为她的专用称号,而宣太后呢,是她做了太后以后的称号。这位宣太后,可是秦国历史上一位了不得的政治人物,她扶持秦昭王即位,依靠芈氏家族的力量多年秉持秦国国政,政绩不凡,生活放纵,可以说是一位秦国的武则天。
  华阳夫人是宣太后的表侄孙女,秦昭王的表侄女,安国君的表妹,她与安国君的婚姻是亲上加亲的政治婚姻,而安排这桩婚事的人,当是宣太后和华阳君。正是由于这桩亲上加亲的政治婚姻的缘故,华阳夫人在安国君的继承人问题上有决定性的发言权。为什么这样说呢?
  理由之一,在于华阳夫人。华阳夫人不仅出身高贵,而且年轻貌美,聪明而善解人意。她受家庭的影响,也继承了宣太后的遗传基因,对于政治问题多有留心,有见识,有主张,有活动能力,被认为是宣太后之后芈氏外戚的领军人物,宣太后和芈戎将她嫁与安国君的目的,就是希望她与安国君能够生下儿子,希望秦国的王位,始终掌握芈氏外戚所生的秦王手中。
  理由之二,在于安国君。安国君本来不是嫡长子,不是王位继承人,没有什么政治抱负,多年来沉醉于酒色,妻妾儿女多,政治活动少。秦昭王四十二年,前王太子去世,他仰仗了芈氏家族的力量,在秦昭王的多位儿子中胜出,做了王太子。正因为此,他对芈氏家族,是不得不依靠,不得不借重的,他对华阳夫人,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然而,世上的事物总是不完美。非常遗憾的是,华阳夫人与安国君结婚以后,始终没有子女,这就是他们多年等待的原因。然而,等待多年,事到眼下,从安国君日渐衰弱的身体状况来看,再生儿育女怕也是很难的了。因此,安国君的继承人,不得不在他已有的儿子当中选择,二十多位儿子当中,究竟选谁呢,他们还没有看好。这就是他们还在观望的原因。
在安国君的二十多位儿子当中选继承人,直接牵连到这二十多位儿子的母亲们,也就是安国君众多妻妾的利益。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红受宠的正夫人——华阳夫人和她身后的芈氏家族的意向,将是一语定乾坤。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华阳夫人在安国君的继承人问题上有决定性的发言权的理由。吕不韦所看中的实现子异潜在价值的机遇,就在这里。
  机遇有转瞬即逝的可能。及时抓住机遇,只是成功的第一步。已经抓住了机遇的吕不韦,能否成功地实现这个机遇所带来的可能呢?这将取决于他能否说动华阳夫人,能否说动华阳夫人在安国君的二十多位儿子当中选子异做继承人。
  吕不韦能够说动华阳夫人吗?
  7、公关第一步
  能否说动华阳夫人,将考验吕不韦的公关能力。不过,吕不韦在正式开始对华阳夫人展开公关活动以前,他还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需要完成。如同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的,及时而果断地抓住机遇,说动子异,吕不韦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
  然后,吕不韦开始了第二步的行动。他提供大量的金钱给子异,让子异扩大邸宅,购置车马,广结宾客,以金钱开路,在邯郸展开声势浩大的社交活动。有吕不韦所提供的充裕财力为后盾,经过吕不韦的精心包装打造,子异在邯郸名声鹊起,秦国贤公子的名望,开始在各国间传播,自然也传播到秦国的首都咸阳。
  打造子异的宣传造势活动初见成效以后,吕不韦再次重金出击,开始第三步行动。他高价购买了大量的珍宝奇物,携带前往秦国的首都咸阳,亲自出马开始公关活动。
  吕不韦这次到咸阳来,可以说是有名有实有所求。有名,是说名正言顺。吕不韦这次到咸阳,是有正式的名分的。他是作为秦国派驻赵国的质子——公子子异的使者而来的,他将代表子异看望王太子安国君夫妇,向父母请安,也汇报出使入质的工作。有实,是说财力雄厚。吕不韦这次到咸阳,不是两手空空,而是满载珍宝,财大气粗,大有一举买断王位继承权的气势。有所求,是说目的明确。吕不韦这次来咸阳,有明确的目标,就是通过公关游说,使子异成为王太子安国君的继承人。
  毫无疑问,吕不韦的公关目标是华阳夫人。然而,抵达咸阳以后,吕不韦没有直接去见华阳夫人,他将这次公关活动的第一个对象,锁定在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身上。
  吕不韦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这就是吕不韦的精明细致了。吕不韦经商多年,不仅眼光敏锐,而且行事周全,对于这次一生中最大的投资,他更是用心良苦,加倍地谨慎。他深谙人情世故,懂得从近亲入手,是攻取妇人之心的捷径。为了达到说动华阳夫人的目的,他制定了一个严密的公关计划。在这个计划中(我们不妨称为吕不韦的公关活动),公关阳泉君是序曲,是第一步。吕不韦将如何游说阳泉君,他能否说动阳泉君呢?
  吕不韦游说阳泉君的事情,见于《战国策·秦策》。吕不韦见到阳泉君以后,并没有多作客套,而是直言不讳,以居安思危的警告方式,提醒阳泉君,您和整个芈氏家族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吕不韦向阳泉君指出,当今的芈氏家族,人人居高官尊位,骏马填满苑厩,美女充满后院,表面上华贵无比,实际上危如累卵。
  话为什么这样说呢?芈氏是外戚,繁华和衰败,都系于婚姻和女宠,如今太子与华阳夫人之间没有子女,恩宠正面临断绝的危机。安国君年纪已经不小,一旦有所不测,继承人如果不是近亲的话,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的前途可谓是凶多吉少。而今眼下,长子子傒得到士仓的帮助,最有可能做继承人。一旦子傒做了继承人,他的母亲就将当权管事,那时候,尊姊华阳太后的门下必将冷落,蓬蒿丛生的前景,已经不远了。
吕不韦的这番话是说,外戚家族的兴衰,关键在于与王室的联姻。芈氏的夫人与嬴姓的太子结婚,以此保证未来的王后出于芈氏,这是维系家族荣华的第一步。有了第一步还不够,为了维系你芈氏家族的荣华,还必须有第二步。这个第二步,就是需要由芈氏的夫人与嬴姓的太子生出儿子来做继承人,这样才能使芈氏夫人的正夫人地位不至于动摇,使王位始终掌握在有芈氏血统的继承人手中。而今,你芈氏因为华阳夫人与安国君的婚姻做到了第一步,可以维持眼前的荣华。可是,因为华阳夫人与安国君没有子女,第二步已经是你芈氏做不到的事情了,未来的衰败是看得见了。所以说,当今的芈氏家族,表面上华贵无比,实际上危若累卵。
  吕不韦的这番话,说得阳泉君默默无语,唯恐漏掉了半句。吕不韦察言观色后,乘势单刀直入,将自己来此的目的和盘托出:在下吕不韦今天前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请求君侯的协助,二是解救君侯的困扰。君侯如果肯听从在下的策划,可以保证芈氏家族富贵千万年,安宁如泰山,芈氏家族的隐患危机,也可以由此消去。
  说话到此时的吕不韦,神情镇定自若,语气坚定自信。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如同响鼓,如同惊雷,直接敲打在阳泉君心上。
  阳泉君多年周旋于秦国政治权力的核心,是代表芈氏家族政治利益的权贵。自从宣太后去世以来,芈氏家族的势力有所衰落,新的恩宠,新的政治婚姻,新的希望,都寄托在姐姐华阳夫人身上。然而,华阳夫人有宠无子,留下了芈氏家族可能一朝倾覆的隐患。芈氏家族所面临的这种形势,阳泉君何尝不知,用不着等吕不韦来说方才明白。
  大家可能都有这样的体会,不管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商业上,甚至是在家庭内部,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来说,会有不同的意义,会有不同的效果。请大家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此时的吕不韦,他是安国君的儿子子异的代表,代表子异前来与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做政治交易的。他不是空手而来,而是手中有牌,他是拿着这张牌来与芈氏家族玩Game,玩博弈的。毋庸置言,吕不韦手中的这张牌就是子异。子异这张牌,对于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为什么这样说呢?
  事实上,确立安国君继承人的问题,是围绕着秦国王位继承权的一场政治博弈。在这场博弈当中,华阳夫人和安国君的众多妻妾,子傒、子异和安国君的众多儿子,都是参与博弈的角色。在这场博弈当中,华阳夫人和子异都是有所有而又有所缺的。
  子异所有的是什么呢?他是安国君的儿子,身内有嬴姓王族的血统,他有继承秦国王位的可能性。而子异所缺的是什么呢?是与二十多位兄弟,特别是在与子傒的竞争中胜出所需要的格外恩宠。另一方面,华阳夫人所有的是什么呢?她是当红受宠的王太子正夫人,在继承人的选取问题上有决定性的发言权。而华阳夫人所缺的又是什么呢?是没有安国君血脉的儿子。可以说,子异所有的,正是华阳夫人所缺的,华阳夫人所有的,又正是子异所缺的,二者之间,天然形成一种互补的关系。
  大家知道,生意能够成交的前提,乃是以有易无,互惠互利。吕不韦以商人精到的眼光,看到了子异和华阳夫人之间这种千载难逢的互补互利关系。他游说阳泉君,向阳泉君挑明了这种关系。他的话清楚地向阳泉君表明,如果我们放任现状不有所行动的话,子异将穷困潦倒于邯郸,而一旦子傒成为继承人,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也将衰败不振,可以肯定是两败俱伤。如果我们促成子异和华阳夫人结盟,子异将得到母亲而继承王位,华阳夫人将得到儿子而垂帘问政,秦国政权将掌握在子异和芈氏家族的政治联盟手中,可以肯定是双赢俱利。我们必须马上行动。
吕不韦所说的这个“我们”,就长远的大局来说,是指以子异为代表的政治势力和以华阳夫人为代表的政治势力的未来联合;就眼前的谈话来说,是指我吕不韦与你阳泉君。我吕不韦已经代表子异主动伸出了手,抛出了球,作为华阳夫人弟弟的你,请你权衡利害,请你当机立断,伸不伸手,接不接球?
  阳泉君与子异,同是秦国王室的亲贵,在咸阳的高层社交圈子里,都是彼此知根知底而不会没有往来的人物。阳泉君是红极一时的华阳夫人的弟弟,子异是冷落于后宫的夏姬的儿子。子异在邯郸多年,从来未有音信报到阳泉君府上。在将要决定王太子继承人的微妙时刻,子异使者吕不韦的突然造访,阳泉君当然不会不感到不同寻常。吕不韦来访的名谒递上来时,他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几分。吕不韦打开天窗说亮话,不但如同响鼓惊雷敲打在他心上,而且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直说得阳泉君连连点头称是,心悦诚服。他当即低头拱手求教,请吕不韦明确指点方策大计。
  吕不韦也不推辞,干净利落几句话:“子异是贤能之才,如今做质子远在赵国,母亲无宠无爱,盼望归国而没有机会,希望依附于华阳夫人。如果华阳夫人不弃,请收纳子异为养子,拔擢子异作安国君的继承人。如此一来,子异无国而有国,夫人无子而有子,岂不两全其美。”
  阳泉君当即拍板成交,说了一句话:“行。一切按吕先生说的办。”于是,阳泉君成了吕不韦公关华阳夫人的帮手,亲姐姐身边的第一位说客。
  那么,说服了阳泉君的吕不韦,他的下一步行动又是什么呢?
  8.华阳夫人的眼泪
  华阳夫人姐弟三人,阳泉君最小,华阳夫人居中,上面还有一位大姐,最受华阳夫人的信赖和倚重。吕不韦的下一步行动,是通过华阳大姐直接说动华阳夫人。
  通过阳泉君的引荐,吕不韦面见了华阳大姐。吕不韦不愧是公关的天才,他这次见华阳大姐,与他见阳泉君时那种单刀直入、咄咄逼人的气势完全不同。他对华阳大姐话语平和亲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遣词用句,宛若春风化雨,点点滴滴地浸润开去,大得华阳大姐的好感。谈话恰到好处时,吕不韦将重金购置的珠宝奇物悉数亮出来,请华阳大姐呈送华阳夫人。华阳大姐同意了。
  于是华阳大姐进宫面见华阳夫人,极力称赞子异贤明智慧,广结天下英才,是秦公子中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华阳大姐转达远在邯郸的子异的心思说:“子异白天黑夜思念太子和妹妹,在子异的心中,妹妹是自己出头的日月天光,他一心一意期待着妹妹的恩宠。对于妹妹,子异这次特地备有一份薄礼,算是一点孝敬的心意。”
  史书上说,听了华阳大姐的赞美,接受了子异礼物的华阳夫人“大喜”。华阳夫人的“大喜”,是喜上加喜。吕不韦带来的芈氏家族与子异结成政治联盟的计划,这是一喜;吕不韦带来珍奇的厚礼,这又是一喜。趁着华阳夫人高兴,华阳大姐趁热打铁,在姐妹间的闺中密语中将吕不韦的计划委婉挑明。
  华阳大姐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话,‘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以青春美貌博得宠爱和欢心的人,一旦青春过去容颜衰老,宠爱和欢心也就随之减退。如今妹妹侍候太子,甚有宠爱却没有儿子,如果不在恩宠正浓的时候早作打算,妹妹的未来将没有保障。为未来着想,妹妹不妨现在就在太子的儿子当中选取一位贤明孝顺的作为养子,劝说太子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如此一来,太子在世的时候,妹妹会一直受到尊宠,一旦太子百岁以后,妹妹的养子将继承太子做秦王,妹妹现在所拥有的尊宠都不会有丝毫减退,这可以说是“一言而万世之利也”,因为一句话而得到长久的利益。
华阳大姐又说,如果不这样做,不在繁华的时候植根“树本”,未雨绸缪,一旦到了人老珠黄,“色衰爱弛”的时候,再想说话恐怕就没有人听了。如今子异贤明孝顺,知道自己排行居中,依照顺序不能成为继承人,母亲也没有恩宠而无力相助,他愿意依附妹妹,奉妹妹为养母终身侍候。如果妹妹在这个时候接受子异的心意,拔擢他成为太子继承人,妹妹将终身在秦国享受尊宠华贵。
  华阳夫人是何等聪明的人,听了姐姐的话,她是灵犀一点通,当即“以为然”,颔首称是。华阳夫人又是何等乖巧的人,她柔风细雨,巧吹枕边风,时时在太子面前为子异美言,称赞子异贤明,受到各国各界的称誉。华阳夫人又是何等动人的人,她感到太子对子异已经有好感时,娇滴滴伤感涕泣,恳求太子说:“贱妾能够进后宫服侍太子,算是三生有幸,这些年来,未能为太子养下后嗣,又是命中不幸。贱妾今生此世没有多余的愿望,只求太子能够恩准贱妾收养子异为养子;为太子的未来着想,也为贱妾的未来有所寄托,恳请太子定子异为后嗣。”安国君成为王太子,多有仰仗华阳夫人的关系;安国君的未来,也需要芈氏家族的助力。真正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安国君都没有拒绝华阳夫人恳请的情理,他同意了。
  华阳夫人又是何等精明的人,她趁太子高兴,请求太子将定子异为太子继承人的决定,写成文书,刻在一分为二的玉符之上分别保管,使其成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正式决定。
  经过这番复杂而艰辛的努力,子异终于成为王太子安国君的法定继承人。中国历史上一桩最大的交易,到此成功了。
  9.初审的意见
  追踪谁是秦始皇生父的疑案,审查第一嫌疑人吕不韦到这里,我们的侦破工作似乎可以大致告一段落了。
  吕不韦游说华阳夫人收养子异为养子、促成子异成为王太子继承人这件事情,是围绕着秦国王位继承权的一次三方合作。合作的三方,分别是吕不韦、子异和华阳夫人。吕不韦是这次合作的策划者和经纪人,他在这次合作中成功地将互惠互补、双赢共利的商业原则运用于政治,通过连环套式的投资计划,促成了子异与华阳夫人联手出击,在王太子继承人的争夺中胜出,为最终取得秦国政权奠定了基础。这件事情,表面上看来复杂而富有戏剧性,实质上是芈氏外戚与嬴姓王子子异之间缔结同盟的政治交易过程。在这次政治交易中,子异的王室血统,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是连接吕不韦和华阳夫人的价值所在。
  在吕不韦看来,子异这个“奇货”的价值,在于他的王室血脉。秦王室血统的纯正问题,对由商界投身政界、投入了全部资产的吕不韦来说,是关系他身家性命的死活问题,绝对不可以有稍许疏忽。从这个角度上看,吕不韦必须确保奇货价值的真实可靠,他没有在王室血统上作案的动机。
  在华阳夫人看来,买下吕不韦所推荐的奇货,也就是收养子异的买点,也在子异的王室血统。子异血统的纯正问题,同样也是关系到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政治前途的死活问题。从这个角度上看,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在有关子异血统的任何问题上,必将严格地监督甄别,不可以容许任何疏漏,留下任何可能被质疑的余地。在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的监管之下,在有关秦王血统的任何问题上,吕不韦只有小心唯恐不及的谨慎,不敢有稍许的疏忽。
  从而,我们可以作出一个初步的审查意见:对于谁是秦始皇的生父这样一桩历史学的疑案,如果从当事人的动机来考察的话,吕不韦没有作案的动机;另一方面,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考察的话,华阳夫人和芈氏家族也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个问题上作假。从而,这个历史上流传的故事,这桩历史学上的疑案,在当时的历史中没有作案的历史条件,历史上的吕不韦,应当是清白的。
(二)鉴定和取证
1.法律鉴定
  为了追查秦始皇的生父是谁的疑案,我们对与案件有关的主要嫌疑人吕不韦做了严密的审查。审查的结论是:吕不韦既没有作案的动机,也没有作案的条件,他是清白的。有了这个结论,在两位可能的嫌疑人中排除了吕不韦以后,嬴政的生父只能是庄襄王子异的推论,也就可以成立了。
  不过,使用排除法得出的结论毕竟只是逻辑上的推论,为了使这个推论成为可靠的结论,我们还必须提供更直接的证据。这个更直接的证据,我们可以从两项技术鉴定中得到:一项是法律鉴定,一项是医学鉴定。
  两千年前的秦国,经过商鞅变法以后,早早建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法制国家。秦国的国事民事,法律完备,制度严密,这是秦国能够战胜六国、统一天下的基本。根据传世的文献(如《史记》)等和新的出土文献(如《睡虎地云梦秦简》、《张家山汉简》),秦国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继承法,子女法律身份的认定,是与继承法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从法律的角度来看的话,秦始皇的生父是谁的问题是一个直接关系到秦国王位继承法的问题,具体而言,就是王位继承人子异的长子的身份认定问题。那么,秦国的法律对于子女的身份认定是如何规定的呢?如果我们将相关法律引入到本案的判定中,将会得到什么结果呢?
  秦的法律规定,子女身份的认定,取决于生父生母身份的确认。生父生母身份的确认,至少包括三个方面。
  一、生父生母社会身份的确认。不同社会身份的男女,生下的子女具有不同的社会身份,子女的社会身份,主要跟随父亲。比如父亲是普通庶民,母亲是刑满释放人员,他们之间所生的子女,法律地位是庶民。我们大家所熟悉的历史人物,毁灭了秦帝国的赵高就是这种情况。这个规定,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并不陌生,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家庭出身,解放后复活继承了,所谓红五类,黑五类,地富反坏右,革干工农兵,都是从这儿来的,都是封建专制的余毒。
  我们将这条规定引入到本案当中来,嬴政的父亲子异是出身于王族的公子,母亲是平民出身的舞蹈演员,那么嬴政的身份随同父亲,也是王族公子。这不会有问题。
  二、生父生母国籍的确认。比如父亲是秦国人,母亲是外国人,他们所生的子女,法律身份是秦国人。父亲是外国人,母亲是秦国人,他们所生的子女也是秦国人。
  这条规定,大家只要出过国,或者是和外国人打过交道,都不会陌生。出国要办护照,护照上有一栏,国籍。子女国籍的取得,各国有不同的规定,有的依从出生地,比如美国,有的依照父亲的国籍,比如日本。战国时代,是一个国际化的时代,跨国婚姻,特别是王室间的跨国婚姻,是时代的风气和通行的惯例,各国制度上有明确的规定。跨国婚姻下的子女,特别是涉及王位继承的嫡子,更有一整套严密的规定。否则的话,善于阴谋诡计的战国游士,早就利用跨国婚姻捣鬼,将各国王室的继承打乱,搞得天下不宁,易姓革命不断。
  我们将这条规定援引到本案中来,嬴政的父亲子异是秦国人,母亲是赵国人,他的法律身份是秦国人。这也不会有问题。
  三、生父生母血缘的确认。如果所生子女不是父母的亲生子女,子女的继承权将被剥夺,父母也将受到惩罚。
大家一看就明白,这条规定,直接关系到本案的断案,本案在法律上的争论点就在这里。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引用一条具体的案例来作说明。这条案例是西汉的案例,为什么引用这条西汉的案例呢?有两条理由,一是西汉的法律完全继承了秦的法律,可以相互参照,二是这条案例清楚而且有名,不需要做过多的解释。
  我们都熟悉一个有名的历史故事,鸿门宴。鸿门宴发生在秦末,讲的是项羽和刘邦间的一次酒席宴上的生死较量。鸿门宴上有一位英雄樊哙,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物。他仗剑闯入宴会厅,大桶喝酒,大块啖吃生猪肉,打动了项羽,救了刘邦。因为这件事,樊哙后来被封为列侯,成为一位有世袭继承权的侯爷。
  樊哙死后,他的嫡长子继承了爵位,后来犯法问斩,爵位也就断绝了。刘邦的儿子汉文帝即位以后,考虑到樊哙过去的功劳,给予樊哙后人特别的优待,恩准樊哙的庶子樊市人继承了爵位。这位樊市人有病,阳痿不能生育。按照秦汉的法律规定,爵位必须由嫡子继承,没有嫡子,爵位将会被废除。樊市人担心爵位无人继承,于是想出一个办法,让他的夫人与自己的弟弟同房,生下了一位儿子叫作樊他广,假冒为自己与夫人所生,立为嫡子继承了爵位,总算是保住了侯爷的地位。后来,这件事被家臣告发了,依法处理的结果,樊他广被剥夺列侯的爵位,废为庶人,封地被没收,侯国被废除。
  这件案例说明,秦汉的继承制度非常严密,父亲的地位,必须由嫡子继承,嫡子的认定,不但需要父母的正式认可,而且必须是父亲和正妻所生或认可,相关的具体规定,可以说是周全细致。在如此严格的法制之下,哥哥串通弟弟造假都被揭发严惩,非亲族的外人介入的欺诈,当然更是严惩不赦。
  回到本案上来,秦国有如此严格的法律制度,吕不韦想要由国际商界转入秦国政界,他就必须熟悉秦国的法律和制度,他准备在秦王的继承权上投入全部资产和整个人生,他就必须精通秦国的继承法。在一个法制至高无上的国家,在涉及国本的根本问题上,精明如同吕不韦这样的人,绝不敢以身试法,有稍许的冒犯。另一方面,身为秦王继承人的子异生活在秦国的法制社会中,从小接受的是法制教育,他对与自己有切身利害关系的王位继承法更是清楚明白,绝不会糊涂。
  从而,我们可以由此考虑,秦始皇的生父是谁这件疑案的来源,也就是吕不韦献有孕之女夺嗣的故事之所以能够成立,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是什么呢?就是吕不韦和子异都是智力低下的法盲,他们完全不懂得秦国的法律。我们可以由此断定,这种低估先贤智力的故事,本来就是智力低下的编造,这些编造法盲故事的人,本身就是法盲,而相信这些故事的人,也需要补上一节法律的课程。
  法律鉴定的结果出来以后,我们再来作医学鉴定。
  2.医学鉴定
  怀孕的性别鉴定,是最近的科学技术。赵姬怀孕,是不知道男女的。吕不韦献不知生男还是生女的孕妇与子异,寄望以此作为子异的后嗣,一旦即位后可以获取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利益,这件事本身就是侥幸中的侥幸。
  在这件事情中,吕不韦所冒的身死族灭的重大政治风险,与他侥幸成功的些微可能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落差。经济学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假设,人性是贪婪的。不过,贪婪的人性是趋利避害的。请大家结合秦国的法律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同吕不韦这样算计精明的商人,用心周到的政治家,会不会去干这种肯定有大害,而几乎看不到成功的可能性的傻事情?想来,多数人都会同我一样,会摇头而难以置信。
《史记·吕不韦列传》说,赵姬与子异同居以后,“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大期”,就是妇女足月分娩的日期。唐代的大学者孔颖达给《左传·僖公十七年》作注疏说:“十月而产,妇人大期。”这句话的意思说,怀孕十个月生产,就是妇人的大期。孔颖达说得非常正确,就是所谓十月怀胎嘛。按照这种正常的理解,赵姬与子异同居十个月以后,生下了嬴政,因为毫无问题,所以子异认可了自己的长子,册立赵姬为自己的夫人。另有一种理解,“大期”为十二个月,这样的话,子异就更找不到理由怀疑嬴政非亲生了。
  反之,如果赵姬先已经怀孕,月经不来,得在一个月以后。在没有科学检测手段的古代,吕不韦确实知道赵姬已经怀孕,怕要在两个月以后,当第二次月经不来的时候。赵姬怀孕两个月以后才被献给子异,嬴政就不会在“大期”的十个月后出产,而是应当在赵姬与子异同居八个月后早产。早产是非正常的分娩,非正常的分娩当有非正常的原因,自然会受到关怀和问候。在这个时候,赵姬要拿话来说,子异也将前后思量。如果是这样的话,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我们前面已经谈到,子异是不乏幽默感的聪明人,他是有继承权的秦国王子,他对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血统问题,是非常清楚而敏感的。所以,吕不韦第一次来见他时,短短两三句交谈,他就知道吕不韦是为王位继承问题而来的了。子异和吕不韦开始合作,他继承王位的可能性与日俱增以后,他对自己的继承人的血统问题,特别是在女方不是秦国人、出生地是在外国的情况下,怕是比谁都在意而费心的。所以说,赵姬一旦早产,子异必然生疑。子异一旦生疑,就不会认可嬴政为自己的嫡长子,也不会立赵姬为自己的夫人了。
  退一步说,即使子异因为知识不足而没有产生怀疑,子异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一定会怀疑。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就是子异的医生,秦国使馆的医官。
  子异在邯郸做人质,用现在的话来说,相当于秦国驻赵国大使。他虽然因为秦赵两国敌对而不受赵国的礼遇,又因为不受父亲的宠爱,很有些潦倒失落,不过,子异的潦倒失落,只是相对于他如果受到赵国的礼遇和父亲的宠爱的得意盛况来说的;作为平民百姓的我们,不要以庶民之心,去度王子之腹,空撒同情的热泪。
  我可以告诉大家,子异在邯郸是有府邸的,有车有马,尽管不太豪华,但也不是后人所想像的那么穷困,他的工作是有随从官员处理的,他的生活是有佣人侍候的,其中应该有懂医知药的医官,赵姬早孕早产的事情,要瞒过他怕是很难的。我们为什么这样说呢?
  战国时代,中国的医学已经有相当的进步,对于妇人从怀孕到出生的生理,胎儿从一月到十月的状况,已经相当清楚。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医书《胎产书》,对这些都有具体的记载。
  子异的时代,秦国宫廷和政府的医官制度早已建立,读一读《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就知道了,那是司马迁专门为医生写的传记。著名的医生扁鹊周游各国行医,到邯郸做妇科医生,到洛阳做五官科医生,到咸阳做小儿科医生。他最后死于咸阳,是被秦国的太医令李醯派人刺死的。理由嘛,很简单,妒忌。李醯妒忌扁鹊医术高明,担心他危及自己身为秦国宫廷最高医生的地位。
所以,如果我们对于秦汉时代的医学状况和王族封君的生活状况有所了解的话,就可以知道子异身边应有医官,赵姬早孕早产的事情是瞒不过他的。
  再退一步讲,即使医生喝醉了酒,糊里糊涂被骗过了,子异身边还有人是骗不过的,而且,他们是不会喝醉酒打马虎眼的。他们是谁呢?
  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子异虽然得不到父亲安国君的宠爱,但他的母亲夏姬是爱他的,他们同受冷落,相依为命。子异去邯郸做人质,年纪不到二十,可以想像,夏姬送他出远门,一定是千叮咛万嘱咐。她政治上插不上嘴,说不上话,生活上一定会为儿子作尽可能的操劳,听话懂事的丫鬟小厮,万事瞒不过的老家臣老妈子,都会给子异配备得周全的。
  更可以想像,儿子的婚姻生活,未来的媳妇孙子,几乎就是她的全部心思,她老人家会很在意的。她老人家安排的这些人,受她老人家的嘱托,都会细心地帮助子异把关。这些人,一辈子在王室宫内工作生活,熟悉王室婚姻,是懂得献姬娶女的规矩和门道的。特别是被称为“女阿”的老妈子,他们不但会照顾王子的生活,受王母的委托,对于王子的方方面面,甚至政治前途,都是会关照到的。(质子之“女阿”,可参见《战国策·楚策》第九章,楚顷襄王熊横为太子质于秦时。)
  以古代献姬的惯例而言,吕不韦献赵姬给子异,是要“谨室”的。“谨室”,就是需要将所献之女单独居处,确认她没有身孕,然后才能送出去。经过“谨室”的赵姬到子异府邸以后,医官号脉,老妈子查月经,验明有无身孕的方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如何隐瞒得过去?赵姬进入子异府邸成为子异的妻妾,工作人员要做登记;有孕以后,更是要做记录的。子异正式成为太子继承人以后,这些记录都得送到咸阳宫廷存档备案。
  所以我们说,《秦始皇本纪》的记载,“秦始皇者,庄襄王子也”,“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都是根据秦政府的正式档案文书写成,是可信的记载。
  3.太史公忽悠人
  司马迁有“良史之才”,他不编故事,不制造绯闻,不过,司马迁爱听故事,力图将可信的故事作为信史写进史书中。有时候,他听了荒诞的故事将信将疑,在他拿不稳、吃不透的时候,会用曲折的笔法忽悠人,写下模棱两可的话来,要读书的人自己去作真伪的判断。吕不韦献有孕之女的故事,会不会是太史公忽悠人的故事?
  为了不被忽悠,我们退到问题的开端,再一次回到谁是秦始皇生父这件历史疑案的起点,重新阅读《史记·吕不韦列传》所载的这个离奇故事: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这个故事,是否肯定是司马迁写进去的,是否是《史记》的原样,我们不去多说。有一位著名的历史侦探认为,如果我们仔细审阅这个故事的话,不难发现在这个离奇的故事后面,实际上隐藏着否认这个故事的机关。这个机关,就是“大期”这两个字。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大期的意义,就是妇女足月分娩的日期,就是十月怀胎的十个月。赵姬与子异同居十个月以后,生下了嬴政,因为毫无问题,所以子异认可了自己的长子,册立赵姬为自己的夫人。
反之,如果赵姬先已经怀孕,因为月经不来而被察觉,至少在一个月后,想要确认怀孕,也许要在第二次月经不来的时候。赵姬怀孕一两个月以后才被献给子异,嬴政就不是“大期”的十个月后出生,而是应当在赵姬与子异同居八个月后早产。一旦早产,子异必然生疑,就不会认可嬴政为自己的嫡长子,也不会立赵姬为自己的夫人了。也就是说,在“大期”这两个字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否认赵姬与子异同居以前已经有孕的故事。
  发现这个机关的历史侦探,是清代的大学者梁玉绳,他对此有一个极为精辟的解释。梁玉绳说:
  史公于《本纪》特书生始皇之年月,而于此更书之,犹云:世皆传不韦献匿身姬,其实秦政大期始生也。别嫌明微,合于《春秋》书“子同生”之意,人自误读《史记》耳。
  这段话说,太史公在《秦始皇本纪》中特别写明了始皇帝出生的年月,在这里之所以再次以不同形式改写,当是一种隐晦的写法,当今世上盛传吕不韦献有孕之女的流言,其实始皇帝是如期而生。太史公的这种写法,辨别嫌疑,指明细微,合于《春秋》书写嫡长子诞生的笔法,世人未能深入理解《史记》,陷于自我误读而已。
  如此看来,吕不韦献有孕之女的故事,可以说是由两个故事构成的一个双重故事,一个张扬的大故事套着一个隐秘的小故事,隐秘的小故事的内涵是否认张扬的大故事的。如果确是这样的话,太史公真是忽悠人,话不明说,眨巴眼变戏法,要你仔细读书,要你体察表面文章后面的真意。
  4.第三条证据
  讲到这里,秦始皇的生父究竟是谁的历史疑案,当是可以做最后的结论了。
  不过,在做最后的结论以前,我们温故知新,请大家回想我在本案开头时说过的一句八卦的话:“俗话说得好,两占不定。算命打卦,一卦凶一卦吉,你无法拿定主意。正如我们现在有疑难有争议的时候,一半人赞成,一半人反对,定不下来。”对于谁是秦始皇生父的疑案,我们费了这样大的篇幅,花了这样多的时间,就是因为受了这句八卦的牵制,直接的证据不足,不得不用间接证据,使用理断的方式。
  现在,我再补充一句八卦的话:“三占从二。”在两卦不定的情况下,再算一卦,不管是吉还是凶,可以依据第三卦的结果决定。这种情况,正如再次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受这句八卦的启发,我最近又将《史记》有关秦始皇和吕不韦的所有纪事都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竟然有了一点意外的发现,找到了“三占从二”的第三卦,在此奉献给大家。
  历史学家们早就注意到这样一件事情,我们现在读的《史记》,有不少地方存在原书编撰完成以后再做添加的情况。这种添加在《秦始皇本纪》的末尾,就至少有三种。第一种是司马迁自己的添加,他长篇引用西汉初年政论家贾谊的名著《过秦论》,作为对秦亡和秦始皇的评价,比较中肯。第二种添加是东汉时代的历史学家,《汉书》的作者班固对于秦亡和秦始皇的评价,不但通篇都是攻击,而且直接称呼秦始皇为吕政,认定他是吕不韦的儿子。这部分添加,时间肯定是在东汉或者东汉以后,但不知道是谁写进去的。
  除此以外,《秦始皇本纪》的末尾还有一份添加材料,内容是秦国自秦襄公到秦二世的世系和葬地。这份秦王谱系材料放在前两份添加之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根据专家们的意见,这份秦王谱系材料与《史记·秦本纪》中的秦王世系略有不同,对于秦始皇身世的记载也与《秦始皇本纪》的记载,也就是“秦始皇者,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这条纪事略有不同。唐代司马贞的《史记索隐》中说,这份秦王谱系材料“皆当据《秦纪》为说”。《秦纪》是秦国官方史书,相当可靠,可见这份谱系是一份独立来源的贵重史料,可信度很高。在这份秦王谱系材料中有这样一句话:
  庄襄王享国三年,葬茝(音拆)阳。生始皇帝。
  清楚明白,写出庄襄王生始皇帝的事情,完全可以作为秦始皇是庄襄王子异的亲生儿子的另一条直接证据。有了这个新的证据以后,我们可以对谁是秦始皇生父的历史疑案作一个肯定的结论了。
  这个结论如下:秦始皇嬴政的生父是子异,生母是赵姬,他是秦国第三十三代王庄襄王的嫡长子。《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和《秦始皇本纪》后面所附的秦王谱系记载是可靠的。反之,出现在《史记·吕不韦列传》中的吕不韦献有孕之女的故事,是不可信的编造。
  读者朋友,如果你觉得上述的结论可以使你满足,就请你安心地进入第二案的考察。如果你仍然觉得心存疑虑,对于《史记》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真假混同的编造感到不好理解的话,请你跳越第二、三、四案,直接进入本书最后一章的谜底——《史记》中重复出现献有孕之女这一类编造故事的来龙去脉,将穿透历史的迷雾,直截了当地呈现在你的眼前。
  秦始皇一生的隐秘,是连环套似的密码,我们破解他的生父之谜,不过是解码的第一环。第一环的破解,又引出第二环的相关事情:出生以后的秦始皇,是如何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
  
第二案:弟弟与假父的故事
(二)弟弟为什么叛变投敌?
1.弟弟临阵倒戈
  关于秦始皇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也就是他从出生以后,一直到二十二岁亲政掌权以前的事情,史书上几乎完全没有记载。正是因为如此,现有的各种秦始皇传记,近年来流行的各种讲座,无一不是回避这个问题,苦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搜寻所能找到的所有史料,我们仅仅找到了有关秦始皇青少年时代的两条线索。一条是他童年时代的朋友姬丹,一条是他少年时代的弟弟成,这些极为有限的友情和亲情,都折射出秦始皇人生中的片断影踪。
  《史记·刺客列传》提到,秦始皇童年时代有一位朋友,叫做姬丹,是燕国的王子,他们都曾经在赵国首都邯郸做过人质,曾经一起游玩打闹,相亲相爱。秦始皇当政以后,姬丹又来到秦国做人质。这个时候,已经大权在握、一心要吞并六国的秦始皇甚为傲慢,大不礼遇姬丹,姬丹怨恨逃亡,招来刺客荆轲暗杀嬴政,演出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大戏。这件事情,传颂千古,不仅见于各类史书,更改编为戏剧小说、电影电视,永远地映照着秦始皇人性中不厚道的阴冷面。人性因为权势而扭曲,扭曲的人性又加剧了权势的异化,几乎成了集权体制的宿命。关于这件事情的真假虚实,国内国外,议论很多,我们将来有机会再来一一细说澄清。
  有关秦始皇的青少年时代,我们还找到另一条线索,这就是他的弟弟长安君成。成是嬴政的异母弟,他们年龄相近,在父亲庄襄王子异的呵护下,一起在咸阳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嬴政即位以后,成也顺利成长,后来成了一位政治人物,颇有一定的势力和能力。
  在秦王政八年的时候,成领兵进攻赵国,突然在前线投敌叛国。从此以后,他从历史记载中消失,宛若流星划过夜空。这件事情,史称“成之乱”,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秦王政八年条:王弟长安君成将军击赵,反死(按,“死”为衍字)屯留,军吏皆斩死,迁其民于临洮。
  这件事情,也见于《汉书·五行志》:王弟长安君成,将军击赵,反屯留,军吏皆斩死,迁其民于临洮。
  上述记载说,秦王政八年,秦王的弟弟长安君成领军进攻赵国,在屯留(今山西屯留)反叛。叛乱平定后,参与叛乱的军吏都被斩首,参与叛乱的民众被迁徙到临洮(今甘肃临洮)。
  根据《史记·赵世家》的记载,在这次事件后,成亡命到赵国,被授予封地饶(今河北饶阳)。
  以上的叙述,是史书为我们提供的有关成之乱的全部直接信息。至于更详细的情况,比如成的身世,他的母亲是谁,他何时出生,生于何地,他为什么在前线反叛,他以后的命运如何等等,就完全没有消息了。
  秦始皇的秘密成是嬴政的异母弟弟,成之乱,表面上发生于兄弟之间,背后则有两位母亲的影子。这件事情,首先牵连着嬴政家族内部的亲情,兄弟之间的关系,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不可不谓是家族危机的爆发。在家天下世袭王政体制下,王族内的亲情就是政情。成之乱,也牵连着秦国的政情,不同政治势力之间的矛盾,发展到了兵刃相见的地步,不可不谓是政治危机的爆发。
  然而,奇怪的是,史书上对于这件事情,只有上述短短的记载,至于这件事情的原因结果,来龙去脉,竟然没有只言片语的提及,不但留下了巨大的历史空白,也成为一桩千古疑案。
2.邯郸脱逃路
追查疑案,首先要追查与疑案相关的嫌疑人。成之乱的主角是成,自然是追查的第一嫌疑人。关于成其人,我们可以提供一份简单的材料如下:
  成履历表
  名字成
  生年秦昭王五十一年?
  父亲庄襄王嬴异
  母亲韩夫人?
  爵位长安君
  官职将军
  大事秦王政五年,出使韩国,迫使韩国献出大片土地。
  秦王政八年,领军反叛,投降赵国。
  根据这张表,我们首先对成作一个简短的介绍。成与嬴政同父,都是庄襄王嬴异的儿子。关于成的出生,有一段曲折的故事。这个曲折的故事,因为嬴异的颠沛流离而发生,也与秦始皇的身世密切相关。
  为了便于考察这件事情,下面,我将嬴异一生的情况整理成一份比较详细的年表,提供给大家,同时,为了便于考察嬴异与两位儿子间的关系,我在这份材料的旁边,注上了嬴政和成的年龄。
   秦庄襄王嬴异履历表:
秦昭王二十六年异1岁嬴异生。
秦昭王四十二年异17岁到邯郸做人质。
秦昭王四十五年异20岁结识吕不韦
秦昭王四十七年异22岁与赵姬同居。赵姬有孕。长平之战赵军惨败。
秦昭王四十八年异23岁长子嬴政出生。1岁秦军进入赵国。
秦昭王四十九年异24岁秦军围困邯郸。政2岁
秦昭王五十年异25岁嬴异和吕不韦脱逃回到秦国。政3岁,赵姬与嬴政留在邯郸。
秦昭王五十一年异26岁,次子成出生,政4岁。
秦昭王五十六年异31岁,嬴政与赵姬回到秦国。政9岁成6岁,秦国与赵国和解。
孝文王元年异32岁,嬴异立为王太子。政10岁成7岁三日后,孝文王死,赢异立。
庄襄王元年异33岁嬴异即位。政11岁成8岁嬴政为王太子。
庄襄王三年异35岁嬴异死。政13岁成10岁嬴政立。
  请大家浏览这张表,由我根据这张表对嬴异的一生和他与两个儿子间的关系作一简单的介绍。
  嬴异出生于他的祖父秦昭王在位的第二十六年,相当于公元前281年。他十七岁到赵国首都邯郸做人质,不久结识了吕不韦,共同开始争取王太子继承权的活动。子异从吕不韦那里得到赵姬并与之同居,是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子异二十三岁的时候,赵姬生下了嬴政。子异二十五岁的时候,回到秦国正式做了王太子继承人。子异三十二岁继承王位,他做了三年秦王,三十五岁死去,死后谥号为庄襄王,王位由嬴政继承。
  在子异的这份材料中,我请大家特别注意一件事情,子异曾经与妻子赵姬和长子嬴政分开了整整六年。这件事情,不仅深刻地影响了秦始皇的一生,而且直接关系到成的出生,我们必须做特别的考察。
  请大家顺着这张表,找到秦昭王四十七年这一栏。这一年,子异与赵姬同居,赵姬怀了嬴政。也就在这一年,秦国和赵国之间爆发了有名的长平之战。长平之战的结果,赵国大败,四十多万赵国军队投降,被秦将白起活埋。这场战争,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可以用一句话来简单地概括,长平之战,决定了未来统一中国的是秦国而不是赵国。长平之战的消息,子异是在哪里得到的呢?是在赵国的首都邯郸。这个消息,对他的祖国秦国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对他妻子赵姬的祖国赵国来说,是立国以来的大惨败。子异一家,为此将迎来什么样的命运,付出何等的代价呢?
  长平战败,赵国震动,邯郸城内,悲愤恐慌。次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八年,秦军乘胜攻入赵国境内。就在这一年,秦王嬴政在邯郸出生,他是生于兵荒马乱当中。秦昭王四十九年,秦军兵临城下,开始长期围困邯郸。身在邯郸的子异一家,陷入赵人仇恨的汪洋大海中,随时有不测的危险。
秦昭王五十年,秦军猛烈攻击邯郸,战事日益惨烈。邯郸城内,兵员减少,粮食短缺,妇女老弱都到军中出力,烧人骨吃人肉的情况也时有所闻。为了表示誓死抗秦的决心,赵国决定处死秦国人质子异及其全家。在情况万分紧急之下,吕不韦用重金收买赵国的看守官吏,与子异二人逃出邯郸城,进入秦军军营,被护送回到咸阳。
  赵姬和年仅三岁的嬴政呢?他们留在了邯郸城内,九死一生,多次面临被杀的危险。万幸的是,赵姬是邯郸人,家中是邯郸有名的豪门大户,在赵国颇有势力,在赵姬家人的拼死保护下,赵姬和嬴政被转移隐藏,免于一死。
  3.成的身世
  回到咸阳的子异,正式做了王太子继承人。他由吕不韦陪同,特意穿着楚国的服装去见养母华阳夫人。华阳夫人非常高兴,她对子异说,我是楚国人,过继你做我的儿子,你就用“楚”作你的字号吧。子异后来被称为子楚,就是由这里来的。
  子异回到咸阳,除了华阳夫人以外,父亲安国君、祖父秦昭王自然是一定要见的了。不过,我请大家一定不要忘了,子异还必须去见一个人。这位子异一定要去见的人是谁呢?她就是夏姬。我们前面已经作过介绍,夏姬是子异的生母,她生下子异以后,多年冷落无宠,她与子异相依为命,二人之间有浓厚的母子亲情。子异被华阳夫人收为养子而成为王太子继承人,夏姬也沾光,有了出头的日子,如今儿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自己身边,自然是万分高兴。夏姬为儿子高兴,她感谢吕不韦,感谢华阳夫人,感谢上天保佑,她与子异之间,自然少不了劫后重逢后的喜悦。
  关于夏姬其人,史书上记载得很少,只是说她是安国君众多夫人当中的一位,生下子异以后,“无宠”,得不到安国君的宠爱,是一位在后宫郁郁寡欢的女人。我们知道,战国时代各国王室通婚,王女出嫁到外国,王子娶外国的王女为妻。各国王族间的婚姻,多有国际的背景。以这种常情而论,夏姬也应当是出身于某国王族的夫人。
  夏姬的“姬”,是妇人的美称;姬前的“夏”,或者是姓氏,或者是与出生国相关的某种称谓。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秦始皇的母亲被称为赵姬。赵,不是她的姓氏,而是表示她的出生国——赵国的一种称谓。以此类推,夏姬的“夏”可能也是如此。
  夏是古代中国的第一个王朝,夏的活动区域,以山西南部的安邑(今山西夏县)和河南西部的阳城(今河南洛阳)为中心,战国时代都属于韩国的领土,基于这种地域观念而言,称韩为夏,称韩国出身的韩夫人为夏夫人,写作夏姬,应当是合于情理的。
  历史侦探的这个推测,至少有两个间接的旁证。第一,我们在后面将会谈到,成十五岁的时候,曾经出使韩国,不费一兵一卒,迫使韩国献出大片土地,回来后封爵受赏。这件事情的背后,显示出夏太后与韩国之间的密切关系。
  第二,末代秦王嬴婴是成的儿子,他被立为秦王以后,与两个儿子和一个叫做韩谈的亲信一道密谋,刺杀了大权在握的赵高。这位韩谈,由姓氏推断,应当出身于韩国的王族,他与嬴婴之间的密切关系,应当根源于他们共同的出身。我另有专文讨论嬴婴的身份。简要说来,有秦二世兄(扶苏)之子、秦二世兄、秦始皇弟、始皇弟(成)之子等数说,前三说都与已知史料矛盾,如嬴婴与其子密谋诛赵高,其子年龄应不小——仅五十岁寿命的秦始皇很难有这样大的曾孙、二世曾大杀对自己继位有潜在威胁的兄弟姐妹、秦始皇三个弟弟成等人的下落史载分明,只有后一说才能合理解释有关嬴婴的种种细节。
所以我们说,“夏姬”出身于韩国王族,是韩国系的夫人。
  回到咸阳的子异,年仅二十五岁。他与吕不韦一道脱出邯郸时,由于事情紧急,夫人赵姬和年仅三岁的长子嬴政都被留在围城邯郸,生死不明。在这种情况下,出于人情的考虑,也依据秦国的制度,马上为她物色侧室夫人成了紧迫的事情。
  按照当时的惯例,王子的婚姻多由母后决定。夏姬是嬴异的生母,在儿子的政治前途上她插不上话,得听华阳夫人的;在儿子的第二次婚姻上,她则是当仁不让的关键人物,子异的新夫人,当由她选定。也依据当时的惯例,母后为儿子娶妻,多会在自己的近亲中选取,熟悉的娘家,自然成为首选。比如说,秦武王的母亲惠文后出身于魏国,她为秦武王选取的夫人是魏夫人。秦昭王的母亲宣太后出身于楚国,她为秦昭王选定的夫人是楚夫人。以此推断,夏姬为子异选取的侧室夫人,应当是韩国王族出身的韩夫人。
  子异是秦昭王五十年初回到秦国的,我们推算他回到咸阳的当年娶妻,第二年生下成,成大概比嬴政小三岁左右,是子异的次子,嬴政的异母弟。韩夫人是夏姬从自己的娘家选定的儿媳,她生下的成,自然得到夏姬的喜爱和关照。如此一来,内以夏姬、韩夫人和成为中心,外以韩国为支援,在秦国的王室里面,自然形成一种新的韩系外戚政治势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赵姬和嬴政不能从赵国归来,成就将取代嬴政成为子异的第一继承人,韩夫人就将取代赵姬成为第一夫人,秦国的政局将会变动,秦始皇的一生,将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
  4.三种外戚势力的博弈
  幸运的是,赵姬和嬴政劫后余生。秦昭王五十六年(前251),嬴政的曾祖父秦昭王死去,祖父安国君即位,是为孝文王,父亲子异正式做了王太子。以新王即位为契机,敌对的秦赵关系和解,作为表示和解的行动,赵国政府将赵姬和嬴政送回秦国。这个时候,距离子异逃出邯郸整整六年,嬴政已经九岁,而成呢,大概是六岁。
  孝文王即位时已经五十多岁,身体衰弱,正式即位三天就死去,子异即位,是为庄襄王。庄襄王即位以后,养母华阳夫人被尊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被尊为夏太后,两宫太后的局面正式形成。在咸阳的秦国宫廷中,以庄襄王嬴异为中心,以两位太后为双翼,形成一种微妙的政治关系网。
华阳太后与夏太后是有分有合即有合作也有对抗的关系。华阳太后是子异的养母,政治上的母亲,她出身于楚国,是势力强大的楚系外戚势力的中心人物。夏太后是子异的生母,出身于韩国,是韩系外戚势力的中心人物。两位太后,在支持庄襄王子异上是一致的。但是,在对待赵姬和韩夫人的态度上,两位太后就有所不同了。华阳夫人通过吕不韦的沟通,接受了身在邯郸的子异和他的家庭,赵姬的正夫人地位,嬴政的嫡长子地位,都是她认可的,她自然对赵姬和嬴政有亲近感。夏太后就不同了,她与吕不韦、赵姬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嬴政也是九岁以后才回到咸阳来的,关系相对疏远。另一方面,韩夫人是她选定的儿媳,与她关系亲密,成从小就在她的身边成长,更多得到她的喜爱和呵护,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赵姬、嬴政与韩夫人、成,我用对立来概括他们之间的关系。赵姬出身于赵国的豪门,与她有关的人物多是赵国人,比如他后来的面首兼权臣嫪毐,或者是从赵国来到秦国的人,比如吕不韦,她自己和嬴政也是由赵国政府送回到秦国来的,所以,以赵姬为中心的政治势力,与赵国关系密切,不妨称为赵系外戚势力。赵系外戚势力发达以前,赵姬依附于华阳夫人,受到楚系外戚的庇护。
  另一方面,韩夫人出身于韩国的王族,她是夏太后的亲属,她与赵姬分属于不同的外戚势力。子异娶韩夫人,是在从邯郸回到咸阳以后,当时,赵姬和嬴政生死不明,新婚的韩夫人有夏姬的支持,当然是可能取代正夫人赵姬的第一人选,成出生以后,立成为继承人取代生死不明的嬴政,在秦国政权和王室内部,想来曾经成为现实的议题。从这种历史背景上看,韩夫人与赵姬,始终是对立的后宫;至于成,从他的出生开始,就是嬴政的潜在政敌。
  毫无疑问,以韩夫人取代赵姬,以成取代嬴政,符合夏姬和韩系外戚的利益,却不符合以华阳夫人为中心的楚系外戚的利益。赵姬和嬴政,虽然不是楚系的血亲,却是楚系认可的养亲,楚系必须坚决地支持他们,防止夏姬和韩系的势力过度扩张。想来,正是在以华阳夫人为首的楚系外戚的坚决支持之下,有吕不韦的协助,子异才能抗拒生母夏姬和韩系外戚的压力,坚持等待赵姬和嬴政六年之久。六年之间,种种复杂的关系和暗地里的激烈争斗,详情虽然不得而知,但大体上还是可以联想得到的。
  子异即位以后,赵姬被立为王后,嬴政被立为王太子,在庄襄王居中的平衡之下,诸种名分确定,老臣们受到尊重,亲族们受到厚遇,百姓也得到恩惠,政情安定。两位太后在上,也一时相安无事。依照秦国王室的惯例,王后一般不参与政治。在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之下,王后赵姬与侧室韩夫人,大体上风平浪静,嬴政与成,在子异的爱护下,长兄幼弟一同成长。可以说,回到咸阳的嬴政,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幸福的少年时光。
  嬴政幸福的少年时代,是以父亲庄襄王在世为前提的。庄襄王在位只有三年,公元前247年,庄襄王去世,年仅十三岁的嬴政做了秦王。秦国的政局,由此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嬴政也结束了他幸福的少年时代,进入了风云不定、暗流涌动的幼王时代。在诸位太后的庇护下,他与弟弟成之间的暗斗和明争,也一步一步趋于明显和激烈。
  5.嬴政委政于谁?
  嬴政即位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尚未成年,不能亲政,只能委政于太后和大臣。嬴政委政于太后和大臣,从十三岁到二十二岁,整整十年,那么,在这十年之间,被委以大政,真正掌管秦国政权的是谁呢?
  历代学者的解释认为,嬴政年幼期间,被委政的太后是母亲帝太后,被委政的大臣是相国吕不韦,他们二人,是这十年间真正掌管秦国政权的主要人物。然而,这个说法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是一个必须予以澄清的历史错误。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种见解,忽视了两个重大的历史事实。第一:嬴政即位之时,太后一共有三位,除了嬴政的生母帝太后赵姬之外,还有两位太后,一位是嬴政的养祖母华阳太后,另一位是嬴政的亲祖母夏太后。
三位太后,不管是从名分辈分来看,还是从根基权势来看,华阳太后都有绝对的优势,是第一位的。华阳太后之后是夏太后,最后才是帝太后。这个顺序,我们不仅有文献的依据,也得到了新近出土的秦汉法律的支持。根据《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秦汉时代,对于男子死后的继承者权益的顺序有明确的规定:第一位是儿子,第二位是父母,第三位是妻子,第四位是女儿。依据这种原则,子异死后,第一位的继承者是儿子嬴政,第二位是两位在世的母亲,也就是华阳太后和夏太后,第三位才是子异的妻子帝太后。
  所以,嬴政年幼,委政于太后,应当是委政于三位太后,三位太后当中,真正主事的人,是华阳太后。华阳太后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的正妻,是嬴政的父亲子异名分上的母亲,她不仅权高位重,而且在她的周围,有一大批亲族亲信,比如在收养子异为养子的过程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的华阳大姐和弟弟阳泉君等人,这个时候都聚集在华阳太后身边。多年以来,以华阳太后为首的亲族亲信,形成了一个控制秦国政权的楚系外戚集团,势力强大,如日中天。可以肯定地说,嬴政亲政前的十年间,真正掌管着秦国政权的人,是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集团,这是我们必须明确的第一个重大的历史事实。
  第二个重大的历史事实是:嬴政即位之初的大臣,除了相国吕不韦外,秦昭王以来的一大批老臣都健在,比如将军蒙骜、王翦等人,他们一直受到尊宠重用,统领军队。特别值得提到的是,与吕不韦共同执掌国政的,还有两位非常重要的大臣,一位是昌平君,一位是昌文君。他们三人,是嫪毐之乱爆发时,同时接受“攻毐令”的三位巨头(稍后细讲)。昌平君和昌文君,都是活跃在秦国政坛的楚国公子,同属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外戚集团。
  所以说,嬴政年幼,委政于大臣,决非仅仅指吕不韦一人,而是指秦昭王以来的一批老臣,其中,在政权中枢主持国政的主要有三位:吕不韦、昌平君和昌文君。三人当中,昌平君和昌文君都是华阳太后的亲属亲信,至于吕不韦,他是促成华阳太后收养子异的牵线人,得到华阳太后和子异双方的信任,也可算是华阳太后的人。庄襄王子异过世以后,他继续得到华阳太后的信任,也得到帝太后的信任,得以继续执掌国政。
  6.夏太后之死
  嬴政十三岁即位的时候,成只有十岁,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受三位太后之间关系的左右。史书中有关成的记载非常之少,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前面我们已经讲到的叛秦降赵,还有一件事情,是出使韩国。
  根据《战国策·秦策》、《新序·善谋》和《史记·春申君列传》等文献的记载,秦王政五年,成出使韩国,不费一兵一卒,使秦国得到韩国献出的“百里之地”。这件事情,是作为战国故事流传下来的,仅仅在外国使者与秦王的谈话中偶然提到,对于事情的详细,没有作具体的交代,难免又成为一桩历史之谜。
  我在整理这件事情的时候,注意到一个年龄问题,这件事情发生在秦王政五年,当时,嬴政十八岁,还没有亲政,成呢,最多只有十五岁(本书人物的年龄,一律按照古代成例用虚岁),年纪轻轻的他,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取得韩国的大片土地,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古史上很多不可思议的纪事,往往有隐秘的背景。这种情况,不但历史上屡见不鲜,现实中也不难碰见。对于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顺着成—韩夫人—夏太后—韩系外戚的脉络,我们可以作一种合理的推测。年轻的王子成,无功无爵禄,母亲韩夫人忧心,祖母夏太后也觉得不妥。根据秦国的法律,身为王子的成如果没有功劳,是不能得到爵位官职的。成出头发达的事情,不仅牵动着母亲韩夫人的心,也成了祖母夏太后的心病。
  我们前面已经谈到,夏太后与韩夫人都出身于韩国,与韩国王室有密切的关系,于是她们动用自己的关系网,派遣成出使韩国,通过军事压力和外交活动,迫使韩国献出百里的土地,成归来后,因功受封,成为拥有封土和封号的封君,他的封号“长安君”的由来,或许就在这里。由此看来,成在对韩国的扩张活动中立功的事情,很可能是夏太后和韩夫人为了封赏成而特意安排的活动。
  一句话,夏太后是成的保护者,她生前为自己所钟爱的孙子做了尽可能的安排。不过,保护者的精心安排,管得了生前,保不住死后。秦王政七年,夏太后死去,成失去保护伞,他的命运也因此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的不幸结果,就是成之乱。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说:七年“夏太后死。八年,王弟长安君成将军击赵,反死屯留”。韩系的祖母与孙子之间,两件不幸的事件,先后相继,背后不会没有关联。这种关联究竟是什么呢?由于史书完全没有记载,我们只能根据近年来考古的发掘,作一点可能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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