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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中短篇作品集

_2 张爱玲 (当代)
  “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么?也是好管闲事!”
  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杂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面前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太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
  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通滚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先到她们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给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里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了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发现有个生疏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帐。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冲;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个人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地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接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
  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
  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心疼儿子,又心疼钱,心里一阵温柔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床,这两天来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了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么呢?爸爸第一个要面子。”
  正说着,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我说买了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那时候不听我的话!”大陆笑了起来道:“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清呢。”嚣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他。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见,连忙说道:“真的,当初懊悔没置下。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置下了总没错。”嚣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么的?家里小孩子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手!”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经说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可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咙里汩汩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里去,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
  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个什么人?我不认识的么?”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地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
  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一递一声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怄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同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的雨衣,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干皮大衣上溅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么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似的有分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么。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么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他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分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么?”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怎么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仿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么?”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
  她姊姊棠倩没有她高,而且脸比她圆,因此粗看倒比她年青。棠倩是活泼的,活泼了这些年还没嫁掉,使她丧失了自尊心。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老远看见一个表嫂,她便站起来招呼,叫她过来坐,把位子让给她,自己坐在扶手上,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悄悄地问,门口立着的那招待员可是新郎的弟弟。后来听说是娄嚣伯银行里的下属,便失去了兴趣。后来来了更多的亲戚,她一个一个寒暄,亲热地拉着手。棠倩的带笑的声音里仿佛也生着牙齿,一起头的时候像是开玩笑地轻轻咬着你,咬到后来就疼痛难熬。
  乐队奏起结婚进行曲,新郎新娘男女傧相的辉煌的行列徐徐进来了。在那一刹那的屏息的期待中有一种善意的,诗意的感觉;粉红的,淡黄的女傧相像破晓的云,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这一切都跟着高升发扬的音乐一齐来了。
  然而新郎新娘立定之后,证婚人致词了:“兄弟。今天。
  非常。荣幸。“空气立刻两样了。证婚人说到旧道德,新思潮,国民的责任,希望贤伉俪以后努力制造小国民。大家哈哈笑起来。接着是介绍人致词。介绍人不必像证婚人那样地维持他的尊严,更可以自由发挥。中心思想是:这里的一男一女待会儿要在一起睡觉了。趁现在尽量看看他们罢,待会儿是不许人看的。演说的人苦于不能直接表现他的中心思想,幸而听众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笑。可是演说毕竟太长了,听到后来就很少有人发笑。
  乐队又奏起进行曲。新娘出去的时候,白礼服似乎破旧了些,脸色也旧了。
  宾客呐喊着,把红绿纸屑向他们掷去。后面的人抛了前面的人一身一头的纸屑。行礼的时候棠倩一眼不霎看着做男傧相的娄三多,新郎的弟弟,此刻便发出一声快乐的,撒野的叫声,把整个纸袋的红绿屑脱手向他丢去。
  新郎新娘男女傧相去拍照。贺客到隔壁房里用茶点。棠倩非常活泼地,梨倩则是冷漠地,吃着蛋糕。
  吃了一半,新郎新娘回来了,乐队重新奏乐,新郎新娘第一个领头下池子跳舞。这时候是年青人的世界了,不跳舞的也围拢来看。上年纪的太太们悄悄站到后面去,带着慎重的微笑,仿佛虽然被挤到注意力的圈子外,她们还是有一种消极的重要性,像画卷上端端正正打的图章,少了它就不上品。
  没有人请棠倩梨倩姊妹跳舞。棠倩仍旧一直笑着,嘴里仿佛嵌了一大块白瓷,闭不上。
  棠倩梨倩考虑着应当不应当早一点走,趁着人还没散,留下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好让人打听那穿蓝的姑娘是谁。正要走,她们那张桌子上来了个熟识的女太太,向她们母亲抱怨道:“这儿也不知是谁管事!我们那边桌上简直什么都没有——照理每张桌上应当派个人负责看着一点才好!”母亲连忙让她吃茶,她就坐下了,不是活泼地,也不是冷漠地,而是毫无感情地大吃起来。棠倩梨倩无法表示她们的鄙夷,唯有催促母亲快走。
  看准了三多立在娄太太身边的时候,她们上前向娄太太告辞。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乃至认清了,也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娄太太今天忙来忙去,觉得她更可以在人丛里理直气壮地皱着眉了。
  因为娄家是绝对的新派,晚上吃酒只有几个至亲在座,也没有闹房。次日新夫妇回家来与公婆一同吃午饭,新娘的父母弟妹也来了,拍的照片已经拿了样子来。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玉清很不满意,决定以后再租了礼服重拍。
  饭后,嚣伯和他自己讨论国际问题,说到风云变色之际,站起来打手势,拍桌子。娄太太和亲家太太和媳妇并排坐在沙发上,平静地伸出两腿,看着自己的雪青的袜子,卷到膝盖底下。后来她注意到大家都不在那里听,却把结婚照片传观不已,偶尔还偏过头去打个呵欠。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亲家太太抽香烟,娄太太伸手去拿洋火,正午的太阳照到玻璃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玫瑰红平金鞋面亮得耀眼。娄太太的心与手在那片光上停留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小时候,站在大门口看人家迎亲,花轿前呜哩呜哩,回环的,蛮性的吹打,把新娘的哭声压了下去;锣敲得震心;烈日下,花轿的彩穗一排湖绿,一排粉红,一排大红,一排排自归自波动着,使人头昏而又有正午的清醒白醒,像端午节的雄黄酒。轿夫在绣花袄底下露出打补丁的蓝布短裤,上面伸出黄而细的脖子,汗水晶莹,如同坛子里探出头来的肉虫。轿夫与吹鼓手成行走过,一路是华美的摇摆。看热闹的人和他们合为一体了,大家都被在他们之外的一种广大的喜悦所震慑,心里摇摇无主起来。
  隔了这些年娄太太还记得,虽然她自己已经结了婚,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很应当知道结婚并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见的结婚有一种一贯的感觉,而她儿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为什么。
  她丈夫忽然停止时事的检讨,一只手肘抵在炉台上,斜着眼看他的媳妇,用最潇洒,最科学的新派爸爸的口吻问道:
  “结了婚觉得怎么样?还喜欢么?”
  玉清略略踌躇了一下,也放出极其大方的神气,答道:
  “很好。”说过之后脸上方才微微红起来。
  一屋子人全笑了,可是笑得有点心不定,不知道应当不应当笑。娄太太只知道丈夫说了笑话,而没听清楚,因此笑得最响。
  (一九四四年五月)
  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缝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青,时常得意地向人说:
  “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
  沙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底下还有三个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余。郑夫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肉强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
  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
  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口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
  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人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裤子上溺了尿,也还说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
  “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郑夫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作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
  “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干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
  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郑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楼下磕头祭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地举起筷子来让章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后上楼。郑夫人坐在床上,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么黑眉乌眼的,亏你怎么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块敝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么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
  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巷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么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郎郎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叠连声叫买饼干去。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奶妈道:“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
  “快去快去。尽着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婊子养的吃剩下的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
  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
  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去让赵妈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可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
  “不知怎么的,心口绞得慌。”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下。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经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么才好。”郑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
  “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些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拎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茶,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吃,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地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干,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在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么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地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
  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么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仿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
  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仿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么?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肋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
  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
  郑夫人道:“干吗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么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
  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
  “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w些什么?”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钻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爱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她份内的。
  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余美增穿着娇艳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这对于川嫦失去了意义。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从小不为家里喜爱的孩子向来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郑夫人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吁吁靠在枕头上,拿着把镜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腻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一松,丢了镜子,突然搂住她母亲,伏在她母亲背上放声哭了起来,道:“娘!娘,我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她问了又问,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郑夫人在巷堂外面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鞋店,价格特别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置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就合脚了。不久她又要设法减轻体重了,扣着点吃,光吃胡萝卜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软体操。川嫦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和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样给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手头并不宽裕。祖上丢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所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一部分家用。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划。
  他把第一个女儿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原不是十分满意。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交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却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一点。况且姚先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的班级比她还低。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的反对的表示,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唇敝舌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心,你找我好了!”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钱折了现。对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具都是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
  却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又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阴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罗唆,怕他的同学们看见了要见笑。劝道:“你就随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夫妻俩向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卑卑道:“妈!别管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
  别尽张罗别人!“
  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他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去,筷子碰见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回呆。红了脸,轻轻地抱怨道:“无缘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她们这如胶如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这孩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阳下山之后。启奎与,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不去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强烈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着,拦在肩上,又把下巴搁在背上,闲闲地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的耳朵底下,有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展。”
  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怒道:“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么糊涂!我爸爸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可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让他把我当礼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啐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着凉。”
  背过脸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凑过来问道:“那么,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恨一声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为来为去是为了谁?”
  启奎柔声道:“为了我?”
  只管躲着他,半个身子挣到车外去,头向后仰着,一头的鬈发,给风吹得乱飘,差一点卷到车轮上去。启奎伸手挽住了她的头发,道:“仔细弄脏了!”猛把头发一甩,发梢直扫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会,把手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搁在她脖子后面。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焐一焐。”
  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地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问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启奎道:“不相信。”
  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从此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去看女儿,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说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优的位置,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广告与营业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她们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容易控制。曲曲比高半个头,体态丰艳,方圆脸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绝对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势利导,使她自动地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人才济济中,也不难挑出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上,他顺着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启事,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智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于纯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堆里,我去找。”
  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点头播脑地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人抱着鸡似的。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裤带,摇摇晃晃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口里低低吟哦着。背到末了,却有二句记不清楚。他嘘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壶,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
  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訇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墙。
  那边仿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为了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仿佛是报纸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俊业面朝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橱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一时高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玩伴。若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皇亲国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头里!
  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这样的东西来,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了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干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紧涨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着曲曲对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啡馆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错,大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别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琐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楼上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间房子,买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备了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担。姚先生只求她早日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而心心柔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过了一阵安静日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色一个出类拔萃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她受委屈,因此勉强地打起精神,义不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干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坐位,可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裤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么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
  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仿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室的门推不开,仿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脚道:“没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有分别!”
  姚先生指着她骂道:“人家不靠脸子吃饭!人家再丑些,不论走到那里,一样的有面子!你别以为你长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权利挑剔人家面长面短!你大姊枉为生得齐整,若不是我替她从中张罗,指不定嫁到什么人家,你二姊就是个榜样!”
  心心双手抓住了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纱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门上揉来揉去,揉得稀皱。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语道:“看她这样子,还是为了那程惠荪。”
  姚先生咬紧了牙关,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荪哪!以后你再给我添女儿,养一个我淹死一个!还是乡下人的办法顶彻底!”
  程惠荪几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门来谒见,又造了无数的借口,谋与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挡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脸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却赶在她头里,先病倒了。中医诊断说是郁愤伤肝。
  这一天,他发热发得昏昏沉沉,一睁眼看见一个蓬头女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两眼直瞪瞪望着她,耳朵里嗡嗡乱响,一阵阵的轻飘飘往上浮,差一点昏厥了过去。
  姚太太叫道:“怎么连也不认识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着衣领,大襟上钮扣也没有扣严,上面胡乱罩了一件红色绒线衫,双手捧着脸,哭道:
  “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么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听了这话,不由地生气,骂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这张嘴,一点遮拦也没有!就是我们不嫌忌讳,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道:“妈,你不看我急成这个模样,你还挑我的眼儿!
  启奎外头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条心,齐打伙儿欺负我。我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儿诉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来你这个时候就记起娘家来了!我只道雀儿拣旺处飞,爬上高枝儿去了,就把我们撇下了。”
  道:“什么高枝儿矮枝儿,反正是你们把我送到那儿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愿意!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当初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但凡待你父亲有一二分好处,这会子别说他还没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会一骨碌坐了起来,挺身出去替你调停!”
  道:“叫我别咒他,这又是谁咒他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扑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怜你这苦命的女儿,叫她往哪儿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这条心!”
  姚先生听她们母女俩一递一声拌着嘴,心里只恨他太太窝囊不济事,辩不过。待要插进嘴去,狠狠地驳两句,自己又有气没力的,实在费劲。赌气翻身朝里睡了。
  把头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唠唠叨叨诉说着,口口声声咬定姚先生当初有过这话:她嫁到熊家去,有半点不顺心,尽管来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负责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时辰,好容易朦胧睡去。一觉醒来,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问姚太太哪里去了,姚太太道:“启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这一场病,幸亏身体底子结实,支撑过去了,渐渐复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后他发现他太太曾经陪心心和程惠荪一同去看过几次电影,而且程惠荪还到姚家来吃过便饭。姚先生也懒得查问这笔帐了。随他们闹去。
  但是第四个女儿纤纤,还有再小一点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渐渐的长成了——一个比一个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来,想必又是一个女孩子。亲戚们都说:“来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庆,正好凑一个八仙上寿!”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长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留情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淳于敦凤江苏省无锡县人现年三十六岁光绪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
  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现在他说:
  “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声:“你去呀。”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不——”敦凤急了,道:
  “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的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高的,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钥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
  郭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敦凤淡淡问道:“咦?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耽搁了一会。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雨。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麻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
  “怎么?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郭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从小跟着她父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两人坐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路边缺进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极显著的外国的感觉。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留学的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听着什么还是看着什么。米先生想起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狗,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发冷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从前那时候,外国的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太太脾气一直是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了,少了些冲突。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得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美人。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可是……他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她,她倒出两颗剥来吃;映着黑油油的马路,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
  郭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家。本来她想指给米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抬头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有叫喊;阳台栏杆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有个老妈子伛偻着在那里关玻璃门。
  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波折。郭凤是个有情有义,有情有节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会让没良心的裁缝给当掉,经过许多悲欢离合,何况是她的结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网袋里去。纸口袋是报纸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从哪里包了东西来的一张华北的报纸,上面有个电影广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结婚经过她告诉这人是这样,告诉那人是那样,现在她自己回想起来立时三刻也有点搅不清楚,就微笑叹息,说:“说起来话长嗳。”
  就连后来事情已经定规了,她一个做了瘪三的小叔子还来敲诈,要去告诉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当然是瞎说。不过仔细查考起来,他家的少爷们,哪一个没打过六零六。后来还是她舅母出面调停,花钱买了个安静。她亲戚极多,现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来往了。娘家兄弟们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们一直也没有会过亲,因为他前头的太太还在,不大好称呼。敦凤呢,在他们面前摆阔罢,怕他们借钱,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愿对他们诉苦,怕他们见笑。当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几个亲戚,时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杨太太,疯疯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杨太太的婆婆便是敦凤的舅母,这些人里,就只这舅母这表兄还可以谈谈。敦凤也是闷得没奈何,不然也不会常到杨家去。
  杨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天黑得早,下午三点钟已经开了电灯。一张包铜边的皮面方桌,还是多年前的东西。杨家一直是新派,在杨太太的公公手里就作兴念英文,进学堂。杨太太的丈夫刚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刚生了孩子,他逼着她吃水果,开窗户睡觉,为这个还得罪了丈母娘。杨太太被鼓励成了活泼的主妇,她的客厅很有点沙龙的意味,也像法国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娇滴滴的。也有许多老爷,得空便告诉她,他们的太太怎样的不讲理。米先生从前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一点安慰,因此特别地喜欢同女太太们周旋,说说笑笑也是好的。就因为这个,杨太太总认为米先生是她让给敦凤的。
  灯光下的杨太太,一张长脸,两块长胭脂从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颏,春风满面的,红红白白,笑得发花,眯细着媚眼,略有两根前刘海飘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着一件假紫羔旧大衣,耸着肩膀,一手当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凤的手,笑道:“嗳,表妹——嗳,米先生——好久不见了,好哇?”招呼米先生,双眼待看不看的,避着嫌疑;拉着敦凤,却又亲亲热热,把声音低了一低,再重复了一句“好么?”痴痴地用恋慕的眼光从头看到脚,就像敦凤这个人整个是她,一手造就的。敦凤就恨她这一点。
  敦凤问道:“表哥在家么?”杨太太细细叹了口气道:“他有这样早回家来么?表妹你不知道,现在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呀?”郭凤笑道:“也只有你们,这些年了,还像小两口子似的,净吵嘴。”郭凤与米先生第一次相见,就在杨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来着,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对爱人。米先生在旁边,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着敦凤说话,引着杨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车送了敦凤回家。就是这样开头的……果真是为了这样细小的事开头的,那敦凤也不能承认——太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说与杨太太完全无关罢,那也不对,郭风的妒忌向来不是没有根据的,她相信。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围着这包铜边的皮面方桌打麻将,她是输不起的,可是装得很泰然。现在她阔了,尽管可以吝啬些;做穷亲戚,可得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大方。现在她阔了,杨家,像这艰难的时候多数的家庭,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杨太太牌还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却换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凤简直看不入眼。其中一个,黑西装里连件背心都没有,坐在杨太太背后,说:“杨伯母我去打电话,买肥皂要不要带你一个?”问了一遍,杨太太没理会,她大衣从肩上溜了下来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轻轻一划。她似乎不怕痒,觉也不觉得。他扭过身去吐痰,她却捏着一张牌,在他背上一路划下去,说道:“哪,划一道线——男女有别,啊!”
  大家都笑了。杨太太一向伶牙俐齿,可是敦凤认为,从前在老爷太太丛中,因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觉得她俏皮大胆;一样的话,说给这班人听,就显着下流。
  隔壁房间里有人吹笛子。敦凤搭讪着走到门口张了一张,杨太太的女儿月娥,桌上摊了唱本,两手揿着,低着头小声唱戏,旁边有人伴奏。敦凤问杨太太:“月娥学的是昆曲吗?”
  米先生也道:“听着幽雅得很!”杨太太笑道:“不久我们两个人要登台了,演《贩马记》,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杨太太的兴致还是一样的好!”杨太太道:“我不过夹在里面起哄罢了,他们昆曲研究会里一班小孩子们倒是很热心的。里头有王叔廷的小姐,还有顾宝生两个少爷——人太杂的话,我也不会让我们月娥参加的。”
  牌桌上有人问:“杨伯母,你几个少爷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华什么华,怎么大小姐一个人叫月娥?”杨太太笑道:“因为她是中秋节生的。”亲戚们的生日敦凤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些年来,越是没有钱,越怕在人前应酬得不周到,给人议论。
  当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杨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来,脖子往里一缩,然后凑到敦凤跟前,蒙蒙地看着她,推心置腹地低声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头有她这个人的影儿,是八月十五晚上。”众人都听见了,哄笑起来,抢着说:“杨伯母——”“杨伯母——”敦凤觉得羞惭,为了她娘家的体面,不愿让米先生再往下听,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点了个头就走。杨太太也点头道:“你们先上去,我一会儿也就来了。”
  在楼梯上,敦凤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睃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说,“亏你从前拿她当个活宝似的!”米先生始终带着矜持的微笑。杨太太几个孩子出现在楼梯口,齐声叫“表姑”,就混过去了。
  杨老太太爱干净,孩子们不大敢进房来,因此都没有跟进去。房间里有灰绿色的金属品写字台,金属品圈椅,金属品文件高柜,冰箱,电话:因为杨家过去的开通的历史,连老太太也喜欢各色新颖的外国东西,可是在那阴阴的,不开窗的空气里,依然觉得是个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的鸦片烟虽然戒掉了,还搭着个烟铺。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单上看报,棉袍衩里露出肉紫色的绒线裤子,在脚踝上用带子一缚,成了扎脚裤。她坐起来陪他们说话,自己把绒线裤脚扯一扯,先带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个什么样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条丝棉裤罢,一条裤子跟一件旗袍一个价钱!只好凑合着再说。”
  米先生道:“我们那儿生一个炭盆子,到真冷的时候也还是不行。”敦凤道:“他劝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儿倒有两件男人的旧皮袍子,想拿出来改改。”杨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从前的料子只有比现在的结实考究。“敦凤道:”就怕不够。“
  杨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还不够你改的么?”郭凤道:
  “我那儿的两件,腰身特别地小。”杨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还记得你从前扮了男装,戴一顶鸭舌帽子,拖一条大辫子,像个唱戏的。”敦凤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
  她腆着粉白的鼓蓬蓬的脸,夷然微笑着,理直气壮地有许多过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杨老太太知道她说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得不愉快,立起身来,背剪着手,看墙上的对联。门口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他便走过去,蹲下身来逗她玩。老太太问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认识吗?这是谁?“女孩子只是忸怩着。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没有旁的称呼。老太太只管追问,连郭凤也跟着说:”叫人,我给你吃栗子!“米先生听着发烦,打断她道:”栗子呢?“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老太太在旁说道:”够了够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么?“敦凤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
  烟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
  米先生问道:“您这儿户口糖拿过没有?”老太太道:“没有呀,今天报上也没有看见。定一份报,也就是为着看看户口米户口糖。我们家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没人管!唉,没想到活到现在,来过这种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凤笑道:“我正要告诉舅母呢,前天我们一块儿出去,在马路上算了个命。”杨老太太道:“灵不灵呀?”敦凤笑道:“我们也是闹着玩,看他才五十块钱。”杨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说呢?”敦凤笑道:“说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说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顺心,说他还有十二年的阳寿。”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这十二年听在米先生耳里却有点异样,使他身上一阵寒冷。杨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深怪敦凤说话不检点了,连忙打岔道:“从前你常常去找的那个张铁口,现在听说红得很哪?”敦凤摇手道:
  “现在不能找他了,特别挂号还挤不上去。”杨老太太道:“现在也难得听见你说起算命了。有道是‘穷算命,富烧香!’”说着,笑了起来。
  这话敦凤不爱听,也不甚理会,只顾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过炉台的时候看了看钟。半旧式的钟,长方红皮匣子,暗金面,极细的长短针,咝咝唆唆走着,也看不清楚是几点几分。敦凤知道他又在惦记着他生病的妻。
  杨老太太问米先生:“外国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有的。也有根据时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纸牌。”敦凤又摇手道:“外国算命的我也找过,不灵!很出名的一个女的。还是那时候,死掉的那个天天同我吵。这一点倒给她看了出来:说我同我丈夫合不来。我说:”那怎么样呢?‘她说:
  ‘你把他带来,我劝劝他就好了。’这当不是笑话?家里多少人劝着不中用,给她一说就好了?我说:“不行嗳,我不能把他带来。他不同我好,怎么肯听我的话呢?‘她说:”那么把他的朋友带一个来。’可不是越说越离了谱子了?带他一个朋友来有什么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来我就没有再去。“
  杨老太太听她一提起前夫又没个完,米先生显然是很难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来我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用人真难。”敦凤道:“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低声道:
  “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都交给看巷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么让你表嫂知道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买香烟去了——你看这是不是……?”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么?”杨老太太道:“哪儿供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好打发。”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
  “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那哪行?
  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
  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
  “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
  “坐三轮车,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我自己来,总得有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人一块儿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么总显得傻头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
  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么戏没有?有个《浮生六记》,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很。”敦凤摇头道:“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凤道:“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上下一巷,又一折,折过来的时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罢?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若是个知趣的,就该借故走出房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起,什么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
  说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博地亚王国著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佛,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点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先走一步罢。”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是随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是什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
  “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道:
  “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了一半。
  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那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说:不是你。
  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女人真是死了也罢。“
  敦凤低头捶看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
  “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你看这个,这个,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
  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
  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道:“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
  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发急道:
  “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匹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
  一来就打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
  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
  “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
  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
  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
  “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道:
  “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
  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
  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恳求。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巷堂里,过街楼底下,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咕嘟咕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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