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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巫童-暗杀1905

_6 巫童(当代)
买好票后,两人到紧挨火车站的四海客栈,订了一间二楼临街的上房。
胡客进入客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前,拉起绣有牡丹红的敞帘,推开贴有丝绵纸的镂空轩窗,然后扶定窗沿,视线在楼下的人流中扫动。
无论何时何地,火车站都是最典型的狼奔豕突之地。透过窗户,胡客可以轻易地辨别出穿梭在密集人流中的贼偷儿,也有站街跪地摇破碗乞讨的乞丐,还有穿花哨衣服蹲守路边兜售“特级货”的各色小贩,当然也少不了身板结实搬扛行李拉长嗓音吆喝的脚夫。来往人流熙熙攘攘,街市摊铺热热闹闹。
整个上午就这样安然而过,中午也是如此。一直到胡客和姻婵相对坐在窗前的花梨木桌边,正忙着装瓶时,窗外边才忽然有些异常地喧嚣了起来。
当时胡客正往一个小瓶里灌入配制好的迷药。姻婵悠闲地喝着下午茶,问他说:“为什么不配狠一点呢?你想对付屠夫和那些革命党人,半个时辰的药效怎么行?多加些量才好用。”她坏坏地一笑,“不如,我帮你配些致命的毒药吧?”
胡客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异常的喧嚣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从窗户放眼望去,只见从街道的尽头处,一直到火车站的门前,密集的人流像被划开的流水,一分为二,快速地汇集到道路的两边,两排官差从远处跑来,依次站定,清出路面。这排场一摆开,不用说,人人都知道有大人物要来。
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下,不多一会儿,一顶四人抬的奢华大轿,在十多个头戴红缨顶珠暖帽身穿四爪八蟒官袍的官员的簇拥下,快速而又平稳地抬到了火车站前。
轿帘掀起,走下来一个穿五爪九蟒袍的大腹便便的胖官。
随行的十多个官员急忙屈膝下跪。
那胖官一脸铁青,似乎正在气头上,仰头看了一眼大智门火车站的牌子,撩起蟒袍的下摆,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火车站。八个黑衣保镖四前四后,紧紧保护。门外跪着的十多个官员,毕恭毕敬地齐声喊道:“恭送铁良大人回京!”
这句话穿过喧杂的人群,透过敞开的轩窗,钻入胡客的耳中,惊得他双手一抖,灌满迷药的小瓶险些脱手。
明明对外宣称二十五日返京,想不到铁良却事出突然地提前了一日。
肘腋生变,胡客和姻婵不假思索,起身就往楼下走。
可刚走出楼梯口,姻婵却猛地一闪身又钻回了客房里。因为在一楼的柜台处,她看见了几个照过面的“熟人”,正不友好地朝掌柜问着什么。
“来得好快。”姻婵感叹了一句。化成灰她也认不走眼,楼下问话的“熟人”,正是日月庄的四兄弟。
古语有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四兄弟死了亲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杀父仇人。接连在上栗和普积两地让姻婵逃脱后,四兄弟飞鸽传书,召集来更多的人手,一口气追到了长沙府,却扑了个空,于是沿着盘问所得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来了汉口。在盘问了街头的一群黄包车夫后,四兄弟终于找到了拉胡客和姻婵的那位,这才顺藤摸瓜地找来了四海客栈。四兄弟喝问掌柜有一位富家小姐住哪间房,掌柜却说不上来。毕竟火车站的客流量太大,往来的客人多到如同走马灯一般,富家小姐也比比皆是,掌柜一个脑袋如何记得住?四兄弟又不知姻婵的真实姓名,也无法从账本上查找。
“你们上楼,一间间地搜,总要将那小贱人搜出来。”老大比划着手势厉声说,“我带人将客栈包围起来,这一回那小贱人插翅也难逃!”有了普积的前车之鉴,这个被坊间喻为狐狸的中年男人,学了个乖,不会再次让窗户成为姻婵的逃生之路。
说干就干,老大立即带人围死了四海客栈,盯死了大门和每一扇窗户。其余三兄弟则带人疾奔上二楼,挨着房间搜查。日月庄的人来势凶猛,人手又多,每一位被查的房客虽然着恼,却也只能吞声忍气,当了一回藏头缩颈的怒目王八。
站在轩窗后的胡客,在看见客栈被日月庄的人包围的同时,也看见了十几个送行官员的离去以及街道上正在逐渐恢复的车水马龙。
再拖下去,铁良乘坐的火车就要开了!
胡客没有耗下去的资本,一星半点也没有。
他让姻婵留在房内,随即将问天藏于袖筒中,阴沉着脸走出了房间。
他此行不是去杀人。如此繁华的地带,不适合开杀戒。更何况胡客并非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嗜杀的刺客。日月庄的人没见过他,放他下楼去了。他去了底楼的厨房,很快又走回二楼上,返入房间。
姻婵疑惑地看着片刻间一出一进的胡客。她询问,他却只应了三个字:“再等等。”
从胡客镇定自若的神态中,姻婵看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胡客搭档,源于天层的安排,对此,姻婵一开初并不高兴,毕竟胡客只是一个黄童,从刺龄上讲,姻婵是老资格的前辈,而胡客只能算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但是从搭档的第一天起,姻婵就彻底改变了这种看法。
每一次任务,无论面对多大的难题,无论陷于多凶的险境,胡客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找到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很多时候,姻婵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袖手旁观的她,往往还没过足瘾,一出好戏就让胡客给独自演完了。
所以当胡客的脸上流露出这种熟悉的自信时,姻婵就已经知道,日月庄铁桶阵似的包围,在胡客的面前,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废铜烂铁。
胡客只是去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放火。
片刻后,一把大火从厨房蔓延至大堂,越烧越猛,客栈里弥漫起的滚滚浓烟,简直要把屋顶掀翻,“走水”的呼喊声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
二楼上的房客们纷纷冲出了门,慌不择路地往楼下逃命。这是危及性命的时刻,每个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日月庄的人别说阻拦了,全都被挤到了墙壁上,想动弹一下都难。一个急性子的房客,眼看楼梯拥堵得厉害,急忙跑回房里跳窗。甫一落地,日月庄的一群人立马扑上来,将他反剪了双手,押到老大的身前。老大拧起房客的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胡客和姻婵混在逃命的人群中,挤过日月庄的人身边时,胡客腕关节轻轻扭动,问天的赤芒划过,将日月庄一干人等的裤腰带全部悄悄地削断。
等所有人下完了楼梯,二楼走空了,眼尖的老四才透过浓烟,指着已经下到大堂里的姻婵的背影,一个劲地直叫:“在那儿,小贱人在那儿!快追!”
他急躁中一迈脚,裤子就往下掉,绊了双腿,重心吃不住,骨碌碌地沿着楼梯往下滚。这一轮滚摔可不得了,直磕得他鼻青脸肿,好不容易爬起身来,还没站稳脚,身后又传来叫喊声,一回头,老二老三等人像滚下山的大肉球般,一窝蜂地迎面碾来。
胡客和姻婵趁着混乱出了客栈。客栈外更加混乱,日月庄的包围圈早已被逃命的人冲得七零八落。胡客只用了一把火,就破了日月庄的重围。
街边拴了不少马匹,由一个汉子看管。那都是日月庄的坐骑。胡客一拳击倒看马的汉子,夺了一匹马。两人刚翻身上鞍,老大已带人扑来,团团围定。
胡客抬眼远眺。大智门火车站的背后,一缕粗壮的黑烟正扶摇而上,呜呜的轰鸣声正从远处传来。
火车已经开动了!
胡客两腮的肌肉一抖,猛地挥动马鞭,双腿使劲一夹。鞭子是挥向举刀扑来的两个人,将其逼退。双腿则是狠夹马肚子,坐骑吃痛,立刻撒开蹄子狂奔,将一个日月庄的人撞飞老远。街道上的围观民众急忙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道,胡客纵马而过,朝北面驰骋而去。
冲出北城门,来到一望无际的郊野上。天空是阴霾密布的天空,地面是衰草丛生的地面。在极目的地方,一列长龙般的蒸汽火车,脑后拖了一根长长的黑色烟柱,正在逆着风奔驰。
那个年代的蒸汽火车,速度并不快。一般的马驹,如果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在二十里内,追上一列蒸汽火车绰绰有余。但马匹终究会疲惫,而机器只要有动力,就永不会衰竭,所以一旦追到二十里开外,马的脚力就会减慢,除非不停地更换脚程好的坐骑,否则那时候再想追上蒸汽火车,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胡客挥舞马鞭,在空中抽得噼啪作响。这种鞭打的声音刺激胯下的坐骑拼足了脚力,沿着紧贴铁轨的官道,朝远处的蒸汽火车飞赶。
“追来了!”姻婵向后方望了一眼。她从背后搂紧胡客,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
日月庄的十几骑,已经踏着漫漫尘土,在身后飞驰追来,那些不堪入耳的肮脏的叫骂声,穿透呼啸的风声,一字不漏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对于一匹马而言,两个人的负重和一个人相比,差别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当胡客的坐骑即将追上火车之时,身后的十几骑也已经追赶上了他。
胡客没有理会身后的尾巴,驱马靠近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风太大了,吹得他的双眼只能眯缝起来,脑后的辫子沿水平方向扬得笔直。他将马鞭的尖梢圈了一个结,用力地甩出,准确无误地套在了车厢尾端的挂钩上。他将鞭柄交给姻婵,双手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靠着这一推送和鞭子上的拉力,姻婵从马背上飞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火车的尾端上。
站稳后,姻婵回头就叫:“趴下!”
胡客的身后响起了裂空之音。他没有趴下,反而把右手抄到背后一抓。他的脑后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看起来是信手地一抓,却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一支射来的冷箭。他随手将冷箭掷回,正中一匹马的前腿,那一骑立刻栽了个人仰马翻。
“下钩子索!”
老大一声呼喝,日月庄的十三个人抡起手臂,十三条钩子索顿时劈空而落,其中九条抓向胡客,另四条则瞄准了姻婵。
胡客侧身抓住一条钩子索的铁钩子,另外八条全被他侧身让过,锋利的铁钩子悉数钉在坐骑长满鬃毛的颈子上。日月庄的人往回一扯,顿时连皮带血揭起了八块皮肉。胡客的坐骑惨嘶着人立起来!
在坐骑即将压倒之际,胡客在马鞍上用力一蹬,像一只老鹰般斜着腾空蹿起,顺着手中拉直的钩子索,扑向钩子索另一端的老四。
胡客一脚把疯子狗老四踹下了马,骑上了老四的坐骑。他把夺来的钩子索抡得滴溜溜地转,像水磨坊的大风车一般,连扫了三圈,日月庄的人顿时被扫落了一大半。
转眼之间,追赶的十几骑中就只剩下了三骑,分别是狐老大、虎老二和犟驴子老三。老大一直躲在长索能扫击的范围外,老二和老三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长索几次击打,都没能将二人扫落。
老二驱马靠近胡客,抽出一把又宽又长的砍刀凌空劈下。和刚才面对冷箭时一样,胡客仍然没有闪躲,一索子反抽了过去。他这一次没有抽人,而是赶在刀口落下之前,抽在了对方坐骑的眼睛上。坐骑的双目被钩子一挖,如凿穿的泉眼,鲜血狂飙,坐骑如疯了一般又颠又蹦,老二坐不住,手中的砍刀还没劈落,自己便猛地一下被颠落到了地上。那马跳腾几下后,失蹄摔倒在铁轨旁,硕大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嘴里竟一口一口地喷出白沫来。
刚解决了老二,老三的钩子索就已挥到。胡客的长索也瞄准了击出,清脆的一声响,两个铁钩子挂在了一起。两人都使上了劲,两条钩子索夹在中间,扽得笔直。
姻婵叫喊:“死驴子,看这里!”右手扬起一团褐红色的粉,顺着风朝老三罩去。姻婵身上的毒早已经用完,这并非毒粉,而是她从车厢的铁门上抹下来的锈末。
在追击姻婵的途中,老三见识过姻婵下毒的狠劲儿,那几个死于剧毒的庄丁,满脸脓包流着发黄血水的惨状,尚且历历在目。从这样一个毒辣的女人手中扬出来的一团褐红色的粉末,迎面扑到,素来执拗的老三,也不得不变通了一回。他跃下了马鞍,躲过粉末,但手中的钩子索却始终不肯撒开。他的性子里就有一股子驴子的执拗劲儿。他跟着胡客的坐骑,先是甩开双腿狂奔了一阵,后来实在跟不上步点,被拖翻在地,拉出了几丈远,在擦得遍体鳞伤后,才终于丢了手,然后望着胡客绝尘而去的方向,恼怒地捶打地面,直捶得掌沿破皮流血。
眼见只剩下了只身一个人,老大顿时勒住了马缰。他知道追赶上去不会有好果子吃。他原地驱马兜了一圈,忽然望着去远的蒸汽火车,咆哮着吼叫道:“小贱人,迟了,现在迟了!就算你把卷轴交出来,我日月庄也跟你……”后面的话被风声盖过,全然听不见了。
胡客驱马赶上了火车,抓住姻婵抛来的马鞭,跃上了最后一节车厢。
回头望去,十几匹重获自由的马驹,正一个劲地在郊野上狂奔,日月庄的十几个人,有的飞奔追马,有的弯腰喘气,还有几个在地上打滚,似乎痛苦至极,一直爬不起身来。
打退了敌人,姻婵乐得一笑,转过头,却看见胡客正脸色阴沉地盯着她。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胡客的神情十分恐怖。她吓得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这列蒸汽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是外挂的货运厢。胡客掏出问天,车厢的铁锁栓在寒铁打造的问天面前,立时摧枯拉朽般地断了。
铁门拉开,透着一股子霉味儿的车厢里堆满了规格相同的大货箱。胡客靠着一口货箱坐下。他似乎有些累,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姻婵总觉得胡客的脸色很吓人,这种吓人中又带着些许不对劲。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抓起胡客握成拳头的右手,掰开来,看见了已经成深黑色的掌心,如同挖了一整天煤炭的老矿工的手。
“你中毒了!”姻婵的嗓音吓得有些发抖。
钩子索的铁钩子喂了毒,胡客抓过后就已中毒。他是强忍着麻痛感将日月庄的一干人等击退的。日月庄老二的坐骑被钩子挖中了双眼,正是因为中毒,才在倒地后抽搐着口吐白沫而死,那几个被钩子挖伤的日月庄的人,也是因为中毒,才倒在地上打滚爬不起来。
姻婵是用毒的行家,一闻胡客的掌心,那种氤氲浓烈的气味,是雷公藤所特有的。雷公藤在长江流域虽然常见,但中了此毒,若不及时医治,体质差的人一天内就会死亡,体质好的,也顶多活不过四天。
“不要紧,这毒虽然狠,但不难解。”姻婵一边强装出笑脸,说着宽慰的话,一边取下胡客左手里的问天,凑近他的右掌。
胡客却猛地将拳头攥紧,往回缩了两寸。
“痛吗?”姻婵以为胡客是因毒发的疼痛而抽搐。
胡客却直视着她,冷冷地问:“到底是什么卷轴?”
“卷轴?”姻婵露出一脸的惊讶,躲开了胡客的目光,“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快把手给我。”
“你是不是拿了日月庄的东西?”
姻婵抓住胡客的手腕:“快把手给我,再迟片刻,就不是一只手掌的事了。”
“你到底拿了什么?”胡客的语气带上了质问,令人闻之胆寒。
姻婵猛地把手一甩:“不给治就算了!”她生气地背过身去,但很快又转了回来,盯着胡客,没好气地说:“你先把手给我,解完了毒我就告诉你。”她伸出右手,摊在空中,等待着胡客的答复。
胡客迟疑了一下,终是慢慢把右手递了出去。
“忍着点,会有些疼。”姻婵的神情缓和下来,秀眉蹙在一起,用问天在胡客的掌心划开一小道口子,推挤周围的肉,将墨黑色的血一点一滴地挤出。从始至终,她盯着胡客的右掌,神情万分关注。胡客却一直面无表情,既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其他情绪。麻痛感在一点一点地松缓,到最后,他冷淡地说出了三个字:“可以了。”
一句“可以了”,既是让姻婵可以停止推挤了,也是让她可以开始解释了。
“这次去日月庄,并不是刺杀他们的庄主,而是为了……为了偷一幅卷轴。”姻婵沉默片刻后,终于选择了开口,“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杀了他们的庄主,才有偷卷轴的机会,因为这幅卷轴藏在封刀楼里。封刀楼是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的。”
胡客点了点头。
封刀楼,是封藏日月庄祖上使用的御膳菜刀的地方。这座规格不大的双层飞檐吊脚楼,在明亡后的两百多年里,随着日月庄的不断壮大,所封藏的奇珍异宝也越来越多。这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宝楼!袁州人口口相传,一座封刀楼,就足以买下整个袁州府的土地,甚至还绰绰有余!日月庄对这座宝楼的看守比碉堡还严。封刀楼本就建在庄子正中心的日月池的太极岛上,四面环水,只能划船靠近,再加上几十个庄丁日夜不停地轮换看守,连一只蝇虫也飞不进去。刺客道先后派出三个青者前去执行这项任务,但全都失败而归,其中一个被废了左手,一个被削了右耳,还有一个则死在了逃回来的路上。
姻婵是第四个接受这项任务的毒门青者。
最初从串人的手里拿到代码并解读出这项任务时,她就表示非常不解。因为这许多年来,刺客道从没有分派过一项非刺杀的任务给她。而这一次,却是去偷盗一幅卷轴,一幅藏在日月庄封刀楼二楼朝奉台上玉棺材中的卷轴。
串人离开前,抛下了一句很严厉的话,姻婵记得十分清楚。“不管此事成与不成,必须守口如瓶,假如泄露了半分——”串人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很狠的割喉的手势。
来到宣风镇上住下后,接连三天,姻婵都在做同一件事——窥探。她发现,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偷偷摸摸,封刀楼就是进不去。她尝试过引开多达三四十人的看守庄丁,但即便是最近的香澜水榭燃起冲天大火,这些庄丁也像木头人似的,始终不为所动。
姻婵想,要引开这群庄丁,恐怕只有制造一起更加具有震动性的事。
那什么样的事,对于这些日月庄的庄丁才算有震动性呢?
姻婵做出了她的选择。
日月庄的庄主死后,为了捉拿凶手,庄子里的人几乎全部出动。姻婵留在宣风客栈里等消息,就是想确认庄主死后,好趁乱溜进封刀楼内。从客栈成功逃脱后,她没有立即离开宣风镇,而是直奔日月庄。看守封刀楼的庄丁只剩下了四个,姻婵通过下毒,轻松地解决了他们,然后顺利地进入了楼内。
姻婵没有去过皇宫大内,所以她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模样,但她觉得就算是皇宫的内务府库,恐怕也不比封刀楼好到哪里去。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宝物,聚在一起,就好似金碧辉煌的琳琅福地。一个做食材生意的庄子,居然能富到这种程度,着实惊得她说不出话来。她取走了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玉棺材里的卷轴,还顺了几件精致的金玉首饰。如果有能力的话,她其实很愿意把整幢封刀楼都搬走。
春风满面的姻婵迈着春风得意的步子走下了楼,却与匆忙赶来的老大撞了个正着。老大的狐狸外号并非浪得,在客栈时,他就猜到了调虎离山的可能性,为保万全,所以带人赶回庄子,想不到还真让他撞上了。
姻婵暴露了行踪,接下来,就是一出逃跑和追击的好戏。再往后的事,胡客都一一知道了。
姻婵看了一眼车厢门外接踵而逝的风景,叮嘱胡客说:“你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否则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找上我们的。”串人叮嘱过她不要泄露,但是她现在却把一切都告诉了胡客。
“你拿到的卷轴呢?”胡客对日月庄的事很感兴趣。只要他不死,那里将会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阎子鹿留下的那匿尾的八句话。
“日月庄的人一直在追我,我当然不敢把卷轴带在身上。”姻婵凑到胡客的耳边,仿佛怕周围有人偷听似的,“到醉乡榭找你之前,我偷偷去了一趟十四号当铺。”
十四号当铺位于长沙府的西街,与醉乡榭只隔了两条街。
胡客又问卷轴是什么模样。
姻婵摇了摇头。当日她从玉棺材里取出来的卷轴,约一尺来长,是玉质的轴,玉轴的一端缺了一块,像是被敲掉了。奇怪的是,这幅卷轴用一把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锁面上刻着“知及天地”四个字,那是日月庄大门两侧楹联的上半句,刻字的凹痕里抹了厚厚的朱砂,呈现出鲜艳的红色。“血锁鬼头嘛,又是上头点名要的东西,我怎么敢擅自打开呢?”姻婵说,“不过单看模样,倒有点像是唱京戏时用的圣旨……”
姻婵正自顾自地说着,胡客忽然伸出没受伤的手,将她的嘴捂住了。
“嘘——”胡客将敞开的铁门轻轻拉拢,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姻婵也已经听见了,有细弱的脚步声正从远处走来。砰地一响,货车厢另一端的铁门被打开了,一束亮光照射进来,两道影子出现在左侧的车厢壁上。胡客和姻婵紧紧贴靠在货箱之后,屏住了呼吸。
“箱子的角上画有两个叉,赶紧分头找。”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完,车厢壁上的两道影子飞快地散开行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找到了!”
又一阵开箱子的声音过去,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这是你的,拿着,看看枪子在不在。”
“六颗,满膛。”年轻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吴大哥,真要这么干吗?”
“你怕了?”
“我怎么会怕?如果能杀了这厮,死又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担心事不成却先败露,那可划不来……”
“这厮千虑一疏,派人在进站口搜身,却想不到你我早就把枪械和炸药藏在了货运箱中。这厮的防范之心,无时或竟,你我直截了当地行事,反倒有三四分胜算。就为了这三四分胜算,拼却一身,那也值了!”
沉默了片刻,年轻的声音像是铁了心似的说:“吴大哥说得是,我等为天下百姓刺杀此獠,不该计较什么得失。”
“那就好,藏稳妥些,你我挨个回,莫教此獠的手下起疑。”
车厢壁上的两道人影先后离去,亮光随着车厢门的闭合而消失,黑暗又复降临。
等到脚步声去远,姻婵才小声地说:“看样子是冲着铁良来的。话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可是杀了一个军机大臣,朝廷又会有下一个军机大臣,能起什么作用呢?你说是吧?”姻婵把车门掀开一丝缝,让光亮透入,却看见胡客已经闭上了眼睛,似已睡着。
“他们要刺杀铁良了,你还不去救?”
胡客翻开眼皮,看了一眼门缝外的天空:“天还没黑。”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姻婵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现在还是二十四日,守杀要等到明天才开始。如果铁良在二十四日就死了,不会对这一次守杀产生任何影响。
“你倒是很泰然嘛。”姻婵笑了笑,替胡客包扎了右手。胡客睡觉,她也无事可做,稀里糊涂地乱想了一阵,也靠在胡客的肩上,挂着微甜的笑容,安心地睡去。
姻婵睡下后,胡客却轻轻地睁开了眼睛。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睡着,也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的手缓缓地伸进衣袋里,动作很轻,似乎是怕弄醒姻婵。他摸出了那个装有迷药的小瓶,拔掉软塞,轻轻地凑近姻婵的鼻端。
姻婵吸入了迷药,正处在睡梦中的她,脑袋微微一偏,彻底失去了知觉。
待姻婵昏迷后,胡客打开了一口装满瓷器的货箱,把做铺垫用的稻草掏出来,均匀地铺开在地上。他把姻婵平放在稻草上,让她可以睡得舒适些,又脱下厚实的大衣给她盖上,以免她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胡客走到车厢的另一端,在货运厢和客车厢的连接处站住了。
当火车即将钻入一条漆黑的隧道时,他扳下了锁栓。咔嚓一响,两节车厢连接的车钩自动断开。载有姻婵的货运厢脱离了火车,在又深又黑的隧道里慢慢地滑行,慢慢地静止……
※※※
聆听着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眺望着越去越远的隧道出口,胡客的心湖像是落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各种各样柔软的情绪。
记得在长沙府的那个夜晚,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内,他曾有些反常地答应让姻婵跟着他。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日月庄人多势众,被日月庄盯上,绝对不会好过,如果姻婵不在他身边,他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他让姻婵跟随着他,这样就可以保护她免受伤害。如今,虽然暂时击退了日月庄的人,但这帮人绝不是善罢甘休的茬,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再追上来,甚至可能骑快马走捷径,提前赶到前方的某个车站,布置好陷阱,等待火车的到来。更何况在这列火车上,因为有铁良的存在,不知又将发生多少不可测的危险。在四海客栈里,他让姻婵配制了一瓶只有半个时辰药效的迷药,并不是为了拿来对付屠夫或革命党人。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在将日月庄那帮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列火车上后,就不再让姻婵跟着他涉危犯险。胡客留意了大智门车站悬挂的列车时刻表,在好几个时辰内,这条铁轨上不会有下一列火车通过,而让货车厢留在黑暗的隧道里,又正好能避免被好事者发现。所以当姻婵醒来时,她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而半个时辰的时间,火车已经去远,姻婵想要再追上,已经很难。
在转过一个大大的弯道后,漆黑的隧道出口,终于从胡客的视野里彻底地消失了。
胡客在风中静立了片刻。
然后他收整好情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客车厢。
接下来,他将以孤身一人的姿态,来面对前方道路上所有未可知的状况。
第四节 愿以身殉,为天下倡
在胡客走进客车厢的时候,铁良正处在极度的不安当中。
自从上了这列火车,住进既舒适又宽敞的官员包厢后,这个官拜军机大臣的中年男人,心中就没有一刻平静过。
他坐在紧贴车窗的小桌前,卷了一册书在手,蓝封皮上缀着五个黑字:《勘定新疆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册书竟还翻在第一页。他猛地把书往桌上一扔,扭头冲包厢门外恼怒地大喊:“白捕头!”
一个穿黑色束身衣服的保镖走了进来。“大人。”他口呼大人,似乎出于恭敬,可语气神态却显得不卑不亢。
“把你的人都撤走,”铁良傲慢地挥动袍袖,“又不是门神,一天到晚左晃右晃,晃得我心烦意乱!”
“请大人见谅,总捕头有过吩咐,这番安排,是为大人考虑。”
“考虑个屁!”铁良爆出了粗口,“我本欲乘客轮北上,你们却死活要我坐这趟火车,如今搞得我心绪不宁,集中不起精神,”说着双手成拱,朝北一奉,“我集中不起精神,如何为老佛爷分忧排难?待我回京后,克日面见老佛爷,定要参你御捕门一本!”
“大人息怒。”白捕头仍没有要妥协的意思,“下官这么做,也是为大人好。那些和朝廷作对的刺客往往行踪诡秘,革命党人又豁出性命不要,我等唯有严加防范,才可保万无一失。大人应该也知道,前段时间,在直隶、奉天和山东接连发生的七宗案子,至今还没有……”
“少在我跟前危言耸听。”铁良说道,“我堂堂军机大臣,谁敢动我?外面这么吵,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白捕头解释说,“刚才有人发现,挂在车尾的货运厢不知何时脱落了,外面正在调查此事。”
铁良才懒得理什么货运厢的事,只要他自己的行李安全就好,别人掉了东西,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他拗不过白捕头的嘴,厌恶地挥了挥手。白捕头知趣地退出了官员包厢。
日头已经西斜,铁良尝试集中精神,想一想回京后怎么搞倒魏光焘。他手中的《勘定新疆记》,正是魏光焘的著作。魏光焘这人,早年是厨工出身,后来加入湘军,跟随曾国荃打长毛军,从此踏上官宦之路。十一年前的甲午海战中,魏光焘率三千人抵挡两万日军,虽然战败,但他凭借英勇无匹的表现,给朝廷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从此官运亨通,历任新疆巡抚、云贵总督、陕甘总督、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等职,与李鸿章、张之洞等人齐名,是朝廷所倚仗的地方重臣之一。此次铁良南下,虽然想方设法劾罢了魏光焘的亲信将领,解除了魏光焘的武装,但魏光焘羽翼已丰,势力成熟,若不趁此机会揪住弱点狠打,一板子拍死,反而给他以喘息之机的话,老虎病一好,反咬起来,铁良可承受不起。
连日来,铁良最为头疼的就是这件事。江南制造局的人事权、东南八省的财政问题,他这次南下都已妥善解决,唯独在魏光焘这件事上,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在自己将来的官路上挖下一个大坑。
他很想静下心来思考,但却很难做到,因为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忐忑。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在门口走动的两个黑衣保镖的背影。如果不是这些御捕门的捕者,他的替身就会代替他来乘坐这列火车,而他则移花接木,此刻舒适地坐在驶往天津的客轮上,一边吹着海风看着海景,一边享受可口的美食。
不过让铁良颇为吃惊的是,御捕门这一次出动的排场实在太大了。
虽然只来了八个捕者,化身为他的贴身保镖,但这八个捕者当中,每一个都是御捕门重量级的人物。单是四大天字号捕头就来了三个,八大地字号次捕也来了一半,再加上副总捕头白孜墨亲自坐镇,如此壮观的阵容一起出动,除了五年前“庚子西狩”时为保护老佛爷和光绪帝安全避难西安外,在铁良的为官生涯中还从所未见。由此他的心底很是担忧。他知道如此大的阵仗意味着什么。虽然嘴上跟白捕头横,但那是打肿脸充胖子。他担惊受怕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否则也不会不安到茶水不进书页不翻的地步。
在这七个天地字号御捕当中,也有曾经抓捕过胡客的贺捕头和曹彬。
当日胡客被姻婵救走后,曹彬想办法解除了身上的锁铐,追出秘密监狱,没有追查到胡客的逃跑踪迹。他只好召集人手北渡长江,在安庆府的枫香驿和暗扎子干了一架,将贺捕头等人成功救出。
就在同一天,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持金鹰腰牌秘密南下,在汉口召集天地字号御捕,将准备悄悄乘客轮返京的铁良拦下,好说歹劝,软硬兼施,迫使铁良按照原计划乘火车返京。铁良是最为可口的诱饵,御捕门想利用铁良来钓一条狡猾的大鱼。
“必须要活的!”白孜墨转述总捕头的原话时,刻意加重了这句话的分量,“至于其他的阿猫阿狗,格杀勿论。”¨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白孜墨有充足的自信资本。沿“汉口——彰德府——卢沟桥”这条铁路线所布下的天罗地网,再加上七位天地字号御捕和他自己的能力,即便是天王老子上了这班火车,也准叫他有来无回!
火车出发后的三天里,车上没有发生任何风波,那两个从货运厢取走枪械和炸药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有出现。铁良提前一日乘车,终究还是骗过了不少视他为眼中钉的人。不过下一站就是河南的彰德府了。火车将在那里停留两个半时辰用以补给燃料和物资,会有乘客下车用餐休息,也会有新的乘客在此乘车。那些在汉口错过机会的人,注定在彰德府还有一次补偿的机会。
※※※
火车驶入彰德府火车站时,不巧赶上既刮风又下雨的天气。雨丝扑打在窗玻璃上,顺着玻璃流下,如同给车窗罩上了一层透明的幕帘。铁良望着窗外一派风雨飘摇的凄惶景象,不自禁地联想起如今朝廷的处境,何尝不是这般景况呢?
出乎铁良的意料,如此糟糕的天气下,彰德府火车站的月台上却是一反常态的热闹。放眼望去,横拉竖挂的彩带彩条布满了整个火车站,悬在高处的欢迎语横幅在风中鼓得十足,还有敲奏喜乐的锣鼓队列队演奏。彰德府的知府,带领大小官员和士绅们,毕恭毕敬地候在月台上,个个面带灿烂的笑容。火车刚一进站,官员和士绅们立刻挥舞起手中的彩旗,场面蔚为壮观。
“一群没脑的家伙。”
铁良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火车站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再加上这样一场多达数十人的欢迎仪式,场面只会更乱。毫无疑问,这为那些企图刺杀铁良的人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官员和士绅们一大早就等在这里了,个个伸长了脖子,在下车的人流中搜寻。等到该下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欲前往毗邻火车站的归去来酒楼用餐的铁良,才在白孜墨等八位捕者的陪护下姗姗来迟。
于是乎,本已偃旗息鼓的一群人又欢欣鼓舞起来。知府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还没开始做自我介绍,就挨了铁良的一通迎头臭骂。知府仍是面带笑容,心里却在犯浑,不知道什么地方做错了,得罪了这位钦差大人。
白孜墨冲另外七位御捕使了个眼色,比划了四个手指头。这是御捕门的暗语,一东二西三南四北,七位御捕都朝月台的北侧望了一眼。那里有四个守地摊的小贩,时不时地朝这边张望,发现有人在注意他们时,旋即移开了目光。七个御捕心知肚明,对这四个小贩多留了一份心。
“这都是些什么人?”铁良指着欢迎的人群,不高兴地问。
“回大人的话,这些都是本府各县的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绅们,听说大人要来,都渴望一睹大人的风采,所以早早来此等候……”
“谁告诉你我今天会来?”铁良提前一日从汉口出发,就是想杀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可短短三天之内,这消息不但传到了彰德府,而且知府还把各县的官吏士绅们聚集起来,一起到火车站迎接,不免令人起疑。
知府谄媚地说:“大人有所不知,您是朝中重臣,又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您要乘火车返京,这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啦!回京的火车一定会在彰德府做停留,所以下官带人连日在此守候,唯恐错过,今天总算等来了大人的大驾。下官已在凤翔楼摆宴,为大人接风洗……”
“不必了。”铁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人都散了,宴席也撤了。”
知府急忙点头哈腰:“是,是。”心下却以为铁良对这番安排不满意,急忙在师爷的耳边耳语了一番。师爷挥舞手势,所有官员和士绅们让道于两侧,仍是摇旗鼓掌,成夹道欢迎式,鼓队又敲起喜庆的快鼓。知府小心翼翼地问铁良:“不知大人想在何处用餐?下官这就派人去……”
“派什么派?”铁良没来由地怒吼了一声,震得所有鼓掌的人噤若寒蝉,双手僵在空中,鼓队也停止了敲击。知府吓得脸色刷地雪白,脸上仍挂着僵硬的讪笑。
铁良不再理会他,气冲冲地举步就走。
走出没几步,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月台的北侧响起。四个守摊的小贩,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举起一串鞭炮在燃放。
铁良像是受了惊,右脚一撇,身体跟着就向右歪斜。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员外,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猛地一下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多了一个指头大小的孔洞,往外涌着鲜血。
那是一个血淋淋的枪眼!
见有人被枪杀,现场所有人惊恐起来,争相四散逃窜,现场一片混乱。
白孜墨冲上去拽住铁良,一头扎进混乱的人群之中。枪声又响了,但因现场众人奔走,太过混乱,子弹都未击中铁良,反而打伤了两个本地官员。白孜墨听出枪声是从东面传来,大喊道:“地四天一!”
命令一下,四个地字号次捕如离弦之箭,朝北侧燃放鞭炮的四个小贩扑过去,另外三个天字号捕头,则朝东面扑去。在东面的人群中,一个穿灰色棉外褂戴一顶黑色毡帽的男人正紧张地朝站外疾走。贺捕头一眼就盯死了此人,大步追赶,毡帽男人撒腿就跑。
“抓刺客!”
知府瞬间就换了一副脸色,疾呼之下,火车站四周像变戏法似的涌出一大群官差,向那毡帽男人追去。这知府迎接铁良是做场面,布局抓革命党人是真。彰德府衙早就收到了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发来的电报,说有革命党人会潜伏在火车站伺机刺杀铁良,让知府早做准备。果不其然,彰德府火车站当真有刺杀发生,只要抓住毡帽男人,知府就算立了一大功,回头升官发财,自然不在话下。
片刻后,官差们彻底控制了整个火车站,局势逐渐稳定下来。
铁良摸了摸脖子上的脑袋,以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被打死的那个员外,横躺于地,圆鼓的双眼死也不能瞑合。如果刚才的子弹偏个一分两寸,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铁良了。
铁良的右膝弯很疼,低头一看,一根竹签不知何时扎进了膝弯子里,无怪乎刚才走得好好的,右脚却忽然一撇,身子跟着歪向了右边。
铁良倒也硬朗,抓住竹签猛地一下拔了出来,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淌。知府急忙派人去叫大夫。
一旁的白孜墨皱起眉头,暗暗纳闷。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出手救了铁良一命。如果不是这根竹签及时扎入铁良的右膝弯,那颗飞来的子弹,已经要了铁良的命。铁良的身子向右歪斜的瞬间,原本射向他脑袋的子弹堪堪擦着他的耳朵飞过,而站在他侧后方的那名员外,则倒足了八辈子的霉。
四个燃放鞭炮的小贩被抓到了白孜墨的跟前,摁跪在地上。四人很快就交代,早先有一男子找到他们四人,说为了迎接钦差大人来彰德视察,让他们提前准备一串鞭炮,越响亮越好,等钦差大人走到月台的正中央时就燃放。
“他给了我们四两银子……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求大人饶命……”四个小贩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这个给小贩银子的男子,应该就是躲在人群中枪击铁良的毡帽男人。燃放鞭炮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分散铁良的注意力,二是可以遮掩枪声,避免暴露位置。只是毡帽男人的运气实在不好,铁良得人相助,逃过一劫,毡帽男人非但功亏一篑,反而还因此招惹上了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
在三位天字号捕头的联手追击下,毡帽男人慌不择路地逃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等到三位捕头追进去时,毡帽男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在道旁井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毡帽男人的尸体被打捞起来后,在贴身衣服的内层搜出了一封信,是一封洒洒数千言的绝命书,其中有句写道:“愤亲贵乱政,愿以身殉,为天下倡!”落款为“王汉”。
这个刺杀铁良的毡帽男人姓王名汉,在御捕门掌握的革命党人名单上,他榜上有名。“他是科学补习所的成员,也是宋教仁的助手。”贺捕头道出了王汉的来历。此次王汉单枪匹马从汉口奔赴彰德府刺杀铁良,早已抱了必死之心,事败后,为免受辱,于是投井自尽。
看到“愤亲贵乱政”这句话时,铁良的愤怒像火一样烧遍了全身。他十指并用,将绝命书撕成了粉碎,随即命令彰德知府将王汉的尸首悬于闹市,严查其同党。
紧接着,铁良不留情面地冲白孜墨发了火。“你不是要保我毫发无损吗?”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缠了纱布的腿。
白孜墨本以为铁良遭遇这次刺杀后,死活不肯再乘火车。但出乎他的意料,铁良连饭也不吃,径直返回了火车上。铁良也有自己的算盘,虽然十分怕死,但转念一想,沿途遇到的危险越多,将来回京后,在老佛爷跟前邀功的资本和获得的信任就越多,到时再顺水推舟,把沿途遭遇的刺杀推到魏光焘等人的头上,说魏光焘和革命党人有勾连,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每个官员的心中,都有着一杆秤,这笔风险买卖在铁良的秤上一过,就显现出了“划算”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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