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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巫童-暗杀1905

巫童(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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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1905
作者:巫童
第一章 御捕门的重重危机
第一节 夜杀
在赶往清泉县的夜路上,衡州府义庄里那四具骸骨的模样,还在胡客的脑袋里不断地浮现。
胡客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半个时辰之前,他在义庄里亲眼所见,四具骸骨的盆骨表征,竟出人意料地完全一致。骨盆狭窄而高,耻骨弓角度窄小,躺在乌黑发霉的棺材里的,的确是四具男尸,而非两男两女。
“你确定是这四具?”胡客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问。
“就是这四具。”一旁掌灯的老头很肯定地说,“张明泉亲自送来的,当着我面把棺材搁这儿,错不了的。”
胡客仔细地检查了骸骨,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棺材里躺着的,确实是四具男尸。
这就与传言大相径庭了。
“死的不是他们!”这个念头有如浮光掠影,在胡客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张明泉住在哪里?”他随即扭头问。
盆骨是区分骸骨性别的关键,这一点胡客是知道的。女人的盆骨宽而浅,男人的盆骨窄而高,乃是仵作行人人尽知的道理。胡铁匠一家四口是两男两女,可眼前这四具骸骨分明都是男性,不可能对上号。身为衡州府衙的检验吏、以精于验尸而名闻整个湖南省的张明泉,没有理由验不出来。可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死的是胡铁匠一家人?
张明泉一定在撒谎!胡客心底雪亮,要想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看来必须从这位远近闻名的仵作身上下手。
掌灯的老头是义庄的看守,负责看管衡州府地界内无人收领的死尸,这十几年里,没少和张明泉打交道。他如实地说了张明泉的住址,并且向胡客透露了一个消息:张明泉两天前就已经离开了衡州城,至今没有归家。
“他和朱师爷一道去了清泉县,听说……”掌灯的老头压低了声音,“听说巡抚大院的四太太死了。”
对于什么四太太的死,胡客表现得漠不关心。别说是巡抚家死了人,就是大清的皇帝死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如何解决摆在眼前的问题。既然知道了张明泉的下落,那就该动身了。他快步走出义庄,翻身上马,抖擞缰绳,循着夜幕下的官道,向位于清泉县北郊的巡抚大院风驰电掣般驰去。
胡客心知肚明,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此去巡抚大院,说不定会遭遇一些匪夷所思的变故。但是五年零十一个月的刺龄,以及三十一次“出刺”无一失手的纪录,让他有理由对此行充满信心。
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他自认为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驻马于巡抚大院的正门外时,他才意识到,事态已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
时值五更,启明星已经悬上了夜空,但四下里仍被漆黑的夜色所笼罩。在这个世道混乱、贼匪横行的年代,眼前这座堂堂巡抚大员的宅邸,不仅没有安排下人看守,反而门庭大敞。从正门望入,巡抚大院内不见任何灯火,漆黑中透着一股子沉沉死气。过堂风拂面而过,胡客的鼻尖轻微动了动。他嗅到了混杂在风中的淡淡的血腥气。
落鞍下马,在正门前的空地上,胡客站定不动。
他在犹豫。
虽然已经感觉到了巡抚大院内暗伏的危机,但是胡客没有选择退避。事实上,他身后已经没有了退路。无论巡抚大院曾发生或即将发生什么,为了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进而解决“六断戒”的事,他必须踏足这处陌生之地。
胡客的右手摸向了腰间。那里有一柄贴身的梅花匕——他身上的最后一件武器。接着,他迈出了右脚,从一尺半寸高的门槛上跨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方开阔的前院。院内死一般的沉寂,虫不吟,鸟绝啼。这是一个万分危险的信号。踏足其间,没走几步,胡客已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杀气。
在前院的正中央,他停下了脚步。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特别的浓,特别的厚。在这又浓又厚的黑暗深处,五十多条黑影,正在蠢蠢欲动。
过去的一个月里,从北直隶到湖南省,胡客已不记得血战过多少场,只记得手里的武器前前后后总共更换了七次。然而这群暗扎子,嗅着赏金榜上八千两黄金的榜头而来,好比追逐血腥味的鲨鱼,杀退一拨又来一拨,似潮水般永无止尽。这群暗扎子是绝不会空手而归的,这一点胡客再清楚不过。既然如此,那就在此做个了结吧!
胡客将梅花匕抽出,反握于手中,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张脸谱,一张没有五官的净脸谱,缓缓地罩在了脸上。
短暂的对峙过后,黑暗深处忽然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指啸。
五十多个暗扎子猛地群起而动,各式兵刃在黑暗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寒光,朝位于垓心的胡客杀奔而来。
能在赏金榜上位列榜头,胡客的能力自然十分强大,否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在辗转千里的追杀中,他早就不知死过多少次。
这群暗扎子在巡抚大院内设伏,试图倚仗人多势众来袭杀胡客,很有点飞蛾扑火的味道。飞蛾扑火,未必是自取灭亡,只要数量足够多,扑得足够猛,烛火终会有被扑灭的那一刻。
胡客很快感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压力。在原地撑持了片刻后,他果断杀开一个缺口,一边力战,一边向巡抚大院的深处退去。
退入正堂时,胡客负伤两道,击杀四人。
退入偏厅时,胡客负伤五道,击杀十一人。
退入中庭时,胡客已负伤十一道,击杀二十三人,同时重伤十余人!
直至东天空浮白,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凝翠园的月洞门外。
此时的胡客,已然遍体鳞伤。尽管这些伤都不足以致命,但却使他的损耗加重了数倍。用强弩之末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然而在他的身前,还站立着十多个战力充足的暗扎子。
这些暗扎子,个个久经考验,但在他们或长或短的杀手生涯中,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也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厮杀。虽然已经将胡客围定在月洞门前,但此时的他们,在经历这一场惨烈的厮杀后,已然心惊肉跳,有的手脚甚至不受控制地发颤,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贸然扑杀上去。
但对峙总是短暂的。
这场夜杀的结局,如同逐渐明亮的天色,很快就将见分晓。
第二节 黑袍捕者
在十多个暗扎子缓过劲来,准备再一次动手时,一声悠长如埙响的呜鸣,却忽然从北面传来。
如同听到了来自地狱的丧乐,十几个暗扎子猛然间变了脸色。
领头的暗扎子举起右手,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摊开的手掌最终捏成了拳头。这些暗扎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选择了撤退,尽管脸上都带着极不甘愿的神情。他们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只是扶起伤者,迅速地退出了巡抚大院,消失在南面的荒林里。
在暗扎子蜂拥撤退的同时,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朝巡抚大院的更深处快步走去。
循着过堂风中的血腥气,胡客穿行于各处建筑之间,往上风向寻去。很快,他来到了暖阁的门外。在这里,血腥气已经浓烈到了极致。毫无疑问,此处就是血腥气的源头。
暖阁的门被胡客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卧的尸体,以及凝固成滩如破碎红地毯般的鲜血。
躺在地上的,全都是巡抚家的人。这些人死状各异,不像是死于一个人之手,但奇怪的是,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胡客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从三具尸体的脸上看到了“十六”、“九”、“廿一”等字样。
胡客没心思管这些死尸,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西北侧的墙角。在那里,蜷缩着两个人,两个瞪大了眼睛的活人。
胡客迈开脚步,跨过尸体,向那两人走去。
从那两人的角度来看,正一步步走来的胡客,浑身鲜血淋漓,而脸上戴着的净脸谱,使其看起来仿若没有五官,整张脸如同沙漠般平整而荒凉。正因为如此,那两人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手脚不停地往后收缩,尽管他们已挤在墙角,身后无路可退。
走到两人的跟前,胡客站住了脚。他的脸微微向左偏转。净脸谱上留有两条眼缝,胡客又阴又寒的目光穿过眼缝,落在了身型略瘦的那人身上。
“胡启立一家四口在哪?”胡客的喉结哽了哽,发出了沉厚威严的声音。
胡启立就是胡铁匠,而被问话的身型略瘦的那人,正是衡州府衙的仵作张明泉。此时的张明泉,脸色铁青,喉头打结。毫无疑问,他心中惧怕难安。
胡客的声音第二次响起:“义庄里的四具骸骨都是男性,你不可能验不出来。我问你,胡启立一家四口呢?”
张明泉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在他的身边,身为衡州府衙师爷的朱圣听,着急地嘶喊起来:“张老二,你如果知道什么,就快说啊,快说啊!”可张明泉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另有苦衷,始终没有开口。
胡客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了,也是最后一次:“我最后问你一遍,胡启立一家四口,到底在哪?”最末四字,发音已低沉到了极致。
朱圣听似乎比张明泉还要焦急百倍,他抓住张明泉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不停地大呼小叫。
张明泉仿佛一下子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发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一眼身旁焦虑万端的朱圣听,然后哆嗦着说:“那天验尸,我……我发现尸体不对劲,想去衙门禀报,可转过身就……就看见义庄门口站了一人……他威胁我,让我不准说出去,否则会杀我全家老小……我怕得很,只好报了假,说死的是胡启立一家……我是被逼的,我……我没有办法啊……胡启立一家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在哪……我不敢骗你……”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他一直用一种惧怕的眼神偷偷去瞟胡客的脸,像一个犯了大错的下人,一边低头认错,一边偷瞄老爷的反应。
“威胁你的人是谁?”
“他蒙了脸,我……我不知道……”
胡客没有再问,而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又像是在聆听周围的动静。朱圣听和张明泉无比紧张地望着他,如同等待最终的生死裁决。
这一刻,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胡客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种凝滞:“进来吧。”
门外一声轻笑,一个披着深黑色外袍的男人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这个男人的容貌如阳光般俊朗,眉目如画,下巴上留有一撮小胡子,像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哥,但他手握一柄弧口控玉刀,一块圆形铜腰牌悬在腰间,左摇右晃,显然又是练家子出身。
这个男人一走进来,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胡客。至于张明泉和朱圣听,他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这些人是你杀的?”那男人看了一眼地上的众多尸体,语气平淡,像在询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胡客没有答话,只是把双手平平地举起。
“你不再逃?”那男人的语气中微微透着惊讶。
胡客仍然不答,只是将双手平举在空中。
那男人也不再问,取出一副精铁镣铐,锁在了胡客的手腕上。接着,在朱圣听和张明泉惊诧疑惑的注视下,胡客就那样被带走了。暖阁外忽然传来似埙发出的呜鸣声,三短一长,随即响起一大片动静,有穿黑袍的人接二连三地或从屋顶上跃下,或从遮掩物后走出,如潮水般退去。
朱圣听和张明泉哆嗦在墙角,仿佛做了一场梦,眼前发生的事,如同远古谜题般难以解释。
※※※
走出巡抚大院,那男人亲自给浑身是伤的胡客上了止血药,随即命令其他黑袍人拿来五副铁镣,锁在胡客的身上,外加一根铁链从脖子缠绕到脚踝,然后将胡客塞入一辆特制的马车里。这辆马车的车厢镶有铁皮,厢门用铜锁锁死,仅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开在侧面,供空气流通和送入清水粮食,与其说是马车车厢,倒不如说是移动监狱。
一个黑袍人从后方快步奔来,神色严肃地向那男人低声禀报:“贺捕头,已经查明,四下里还伏有暗扎子,大概二十来个,你看要不要动手?”
“我们人手不足,没必要节外生枝。”
黑袍人看了一眼马车,说:“这些暗扎子肯定是冲他而来,他主动让我们擒获,就是想拿我们当挡箭牌。贺捕头,我们一抓他走,这帮暗扎子必定尾随而至,到时候可不好对付。”说着试探性地问,“不如……先将他放了?”
贺捕头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此人是老佛爷钦点的要犯,总捕头限期缉拿,我们苦苦追了一个月,由北直隶一直追到这里,损失了十多个弟兄,尚且没摸到他一根寒毛。现在好不容易拿住了他,岂能再放?”
黑袍人不敢再劝,点了一下头,毕恭毕敬地退下。
这群黑袍人以十骑围护马车,另有三骑突前开路,三骑掉后断尾,三骑往来探风,贺捕头亲自坐镇车头,除去休息进食,昼夜不停,沿官道向北速行。
过湘潭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有所增加,跟随甚紧。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而向东,全速行进。
过浏阳时,探捕飞报,前方桃花村有大批暗扎子秘密集结。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转向北行,绕过桃花村行进。
过平江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已激增至两倍。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向正西,提速行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橘子洲头,然后换行水路,向北进发,过湘江,入洞庭,直奔岳阳。
将至岳阳时,先行探捕驰船回报,暗扎子水陆并进,欲在前方洞庭湖口实施劫杀。贺捕头令船队就地转向,避开岳阳,往西横渡洞庭,入藕池河,一天内逆行两百里,绕了个大圈子,在天心洲抵达长江口。
至此,黑袍人一行终于将尾随多日的暗扎子摆脱。一行人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包船顺江而下,两天一夜便抵达汉口,在汉口换乘最快的一班货客轮。
直到汽笛鸣响,“新铭号”缓缓驶离汉口码头,站在甲板上的贺捕头,迎着微寒的春风,才颇有些得意地松了口气。如果这群追击的暗扎子不是在长沙府的桃花村才开始行动,而是提前在衡州府境内就动手的话,贺捕头及其下属只能以寡敌众,后果将不堪设想。
轮船加速,风渐渐大了,贺捕头走回了四号官舱。
胡客的脸谱早已被摘下,贺捕头坐下来,盯着这个从头到脚都被锁死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犯人。
胡客的相貌并非凶神恶煞的类型,反而阔脸粗眉,肤色黝黑,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杀人狂,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常人所不具有的孤傲气质。从眼角和额头上的纹理来看,胡客尚且年轻,但他的脸看上去却是那么的饱经风霜,如同一个年岁不大的人,早已历尽世态炎凉,遍尝人生悲苦。
贺捕头开始饶有兴致地发问。
“听总捕头说,你姓胡名客,当真叫这个名字?”
“你在直隶、奉天、山东一带犯下多宗大案,接连刺杀了七位朝廷命官,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看你的手段,像是刺客道的青者,可是在我们掌握的青者名册上,却没有你的名字。”
“你逃遁千里,一路不停,为什么偏偏要在清泉县落脚?”
贺捕头笑了笑,继续发问,尽管眼前这个犯人始终一言不发,他也根本不期望会有奇迹出现。
“你为什么要沿途打听胡启立的下落?为什么要去王巡抚家中,询问胡启立的去向?”
“听说胡启立是个铁匠,他姓胡,你也姓胡,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么多暗扎子不惜与御捕门作对,辗转千里也要追杀你,却是为何?王巡抚一家惨遭灭门,是你干的,还是那些暗扎子所为?”
胡客仍然不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答也无妨。”贺捕头简单地笑了笑,“我只管缉拿,不管审讯,这本不该由我来问,我只是稍感好奇罢了。”他令下属好生看守,然后自行出了官舱,去餐厅用饭。
第三节 计中计
坐在餐桌前的贺捕头,开始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形形色色的人。
通过穿着、言谈和举止,贺捕头能很快地对每一个人进行八九不离十的分类。在这一过程当中,他如一只编织完圈套后蹲守在角落里的蜘蛛,能准确地捕捉到任何潜藏在暗处的信息。
这一次,他若无其事地用了晚饭,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接着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四号官舱。
舱门一关,他一脸淡然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刚才在餐厅里,坐在他右首的两桌人,一桌是客商打扮,相互寒暄闲聊;另一桌是平头百姓穿着,操着一口不知是什么地域的方言,天南地北地胡诌。
但他敢肯定这两桌人的身份都是假扮的,没有一个例外。
从他走入餐厅,到坐下用餐,再到起身离开,在这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内,这两桌人竟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换了真是普通的客商和寻常的百姓,有人在身边坐下吃饭,即便不打声招呼,至少也会有意无意地看上一眼吧。
贺捕头没料到这些暗扎子这么快就跟了上来,而且还上了同一艘货客轮,眼下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全神戒备,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可趁的机会。
“再忍耐几天,只要到了上海,一切就好办了!”
※※※
整晚,御捕门的人轮番值守,看死了四号官舱,对每一个过往之人都冷然瞪视,吓得左右路过之人无不敬而远之。暗扎子们并没有趁夜色动手,天一亮,第一晚就算安全地过去了。
“不可松懈,白天也要轮班值守!这些人既然敢上船,就一定会赶在抵达上海前动手。”
贺捕头心知肚明,如果抵达御捕门设在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这些暗扎子,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们一定会在船上动手的,一定会的!
贺捕头没有料错,一点也没有。
船过鄱阳湖后,驶入彭泽地界,在途经八宝洲时,终于出事了。
一声清晰的爆炸声响起,轮船产生了明显的晃动,船体出现轻微的倾斜,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江面的宁静。轮船急向左转,最终在浅水区搁浅,避免了沉没。
船上工作人员四处通知,船舶主机遭受人为性炸损,底舱渗水严重,轮船已无法航行。为防出现意外情况,所有乘客做好就地下船的准备。
在一片惊恐、抱怨、咒骂声中,轮船配备的几艘救生小船开始在江面上往返,载送乘客陆续登上八宝洲江岸。
贺捕头没有立即下船,而是第一时间找到水手询问停泊地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八宝洲为长江上一块面积巨大的冲积洲,四面环水,无桥可通,洲上有一小城,名叫棉船镇,镇上的居民如果要离开八宝洲这座江上岛屿,只能通过渡船从北面窄湾横渡长江,方能登上陆地。
贺捕头问清楚八宝洲和棉船镇的情况后,顿时明白了暗扎子们的目的。
在这段江域炸毁船舶主机,迫使轮船搁浅,逼御捕门的人上八宝洲。此洲实为江心小岛,四面环水,与外界通讯受阻,在岛上下手,一来御捕门的人插翅难飞;二来可以避开轮船上的安保执勤队;三来地形更加开阔,无论得手与否,都比在轮船上更方便撤离。
短暂地思索之后,贺捕头决定不再逃避。从清泉县到汉口,一路之上,他逃避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这一次,他决定做出回应!
他命下属看死官舱两侧的过道,不准任何人靠近,然后亲自来到一号官舱门外。
“新铭号”上共配备了六间官舱,供有消费能力的达官贵人们使用。此次驶往上海的班次,除了一号和四号官舱外,其余四间均无人住。
一号官舱门外有十来个清兵把守,气势汹汹地将贺捕头拦住。
一个顶戴砗磲花翎的官员正在打包东西,听到动静,打着哈哈从舱门里大大咧咧地走出,嚷嚷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是什么人?”眼睛像打量一条狗似的,在贺捕头的身上东扫西扫。
贺捕头瞥了一眼他的顶戴花翎,冷哼了一声:“小小的六品官,也敢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官员是一名升迁调职的宣抚使司佥事,常混地方的官儿,最善察言观色,一见贺捕头的神态举止不类常人,急忙收起倨傲,态度恭谦了许多:“不知阁下是……”一瞥眼,见到贺捕头腰间悬挂的铜腰牌,顿时吓得急跪而下,“啊哟哟,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这……这里给大人请安了!”一边向背后挥手,所有清兵会意,急忙收起武器,一起跪下。
“起来吧。”
“谢……谢过大人。”那官员仍不敢站起,“不知大人驾到,有何差遣?”
“借你的人一用。”
贺捕头借了那官员的四个清兵,带回四号官舱,让他们更换衣服,其中一人换上胡客的衣服,戴上净脸谱,套上锁链,假扮成胡客,另外三人则扮成黑袍捕者。
“贺捕头,这一手能成功吗?”次捕曹彬看着正在换清兵衣服的贺捕头,不无担心地问。
贺捕头停下动作,说:“能不能成功,那要看对方够不够聪明了。”
※※※
一切准备就绪后,御捕门的人押着假胡客,迎着江风,从甲板的左侧登上了救生小船。
与此同时,在船舷的一处转角,一个客商手扶栏杆,正有意无意地朝江面上眺望。在他的身后,一个乡绅打扮的人凑近问:“要动手吗?”
客商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们要的人,根本没有走。”
客商的眼睛没有被蒙蔽。
虽然登上救生小船的黑袍捕者人数是对的,但他们的脚步出卖了自己。在上救生小船时,小船左右摇晃,有三个捕者显现出下盘不稳,被押的脸谱人同样脚步虚浮,且身高略矮了一点,再加上已照过面的贺捕头并不在其中,客商凭此断定,御捕门是用李代桃僵之计,一方面明修栈道,引自己去追假胡客,另一方面,贺捕头则正好带着真胡客暗渡陈仓。
“不用理会小船,等它一走,我们就直扑官舱。小船上的捕者再想回救,便来不及了。”
片刻后,救生小船载足人数,驶离新铭号,向岸边划去。
客商大手一招,四下里忽有十几人聚拢,都是商人和百姓打扮,一起朝官舱的方向疾走而去。
走出不远,过道的对面,十几个清兵簇拥着一个官员耀武扬威地走来。客商一边避让一边挤出笑脸:“官老爷好!兵爷们好!”那官员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走过,向甲板方向而去。
当官的一走,客商脸上的假笑立刻消失,疾步赶到四号官舱外,从门上的玻璃窗户望进去,舱内空无一人,令手下查看其他五间官舱,同样无人。
客商剑眉一横,顿时明白过来。
“是刚才那拨清兵!”
于是又急忙赶回甲板,那官员与十几个清兵已经乘坐救生小船驶离了新铭号。
商人目光一扫,落在了船尾一个身型极似贺捕头的清兵身上。
想混在清兵队里逃走?没这么容易!
商人收回目光,一声低喝:“动手!”
霎时间,一块纯黑色的方形重铁锤,穿破了暗白色的天空,划开了激荡的江风。这块几十斤的重物,掠过一道抛物线,有如从天而降的黑色流星,携急坠之势,砸向救生小船的船尾。咔嚓声中,小船的船尾下压,船头翘起,险些翻了个转。船尾被铁锤砸出一个大洞,江水汹涌倒灌,船体倾斜,眼看就要沉没。小船上的人纷纷跳水,寻找漂浮物救命。
与此同时,另一艘救生小船以最快的速度划向出事水域,开始“救援”行动。
救援船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群商人和百姓打扮的人。名为救人,实为抓人。领头的客商站在救援船的船头,每当有落水者靠近,他就伸手拉起。这一拉一拽,他就能试出被救者是普通人,还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御捕门捕者。
相继有十多名落水者被救起,但一一试过,其中没有一个是御捕门的人,而假扮成清兵的贺捕头,也一直没有见到。
放眼眺望,江面上还有四个落水者,正奋力朝岸边游去。
有近处的救援船不上,偏要游向更远的江岸,干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身份肯定有问题。客商冷冷一笑,一挥手,划船的手下奋力抡桨,救援船朝前方的四个落水者飞驰而去。
眼看就要追近,四个落水者却像事先约定好似的,忽然一齐从水面消失,钻入了水下。
“不用了!”客商拦住几个想跃入水中潜水追击的手下,命令划近岸边,分出一半的人手把守江岸,不让贺捕头等四人有上岸的机会。客商亲自坐镇救援船,重新划回到江上,让手下备好劲弩。人在水中最多能憋气半刻钟,只要有人一冒头,就立刻动手。“下手时看准了,”客商说,“最好能抓到活的!”
客商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很快救援船的船底就传来了震动。这种震动十分明显,伴随着清晰的节奏感,就像闹元宵时的腰鼓乐。
救援船上的人脸色都一变:有人正在水底凿船!
这种很普通的小型木船,如何经得起凿击?只几下,船底就开始出现轻微的渗水。
这一下,不下水是不行了。四个人在得到客商的授意后,口叼匕首,跃入了水中。
船底的凿击顿时中断,继之而来的是鲜血。翻涌而起的鲜血,像倒入江中的朱砂墨,片刻间就染红了附近的江水。但一直不见有人露头。守在岸边的人中,又有几人相继跃入水下,潜向救援船底,支援同伴。
最终,在杀伤对方六人后,贺捕头等四人寡不敌众,在水下被生擒,贺捕头的左脸颊还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俊朗的面庞上鲜血刺目,平添了几分烈性。
在船上和岸边众多乘客的注目下,这群客商和百姓打扮的人,堂而皇之地押了贺捕头等四人,迅速地离开了江边。
※※※
贺捕头等四人被带到八宝洲上一片无人的小树林里,客商喝问:“脸谱人呢?”
出乎客商的意料,被擒住的四个人,竟然全都是御捕门的捕者,胡客压根不在其中。但客商确信之前没有看走眼,被押上救生小船的脸谱人脚步虚浮,而且身高有出入,绝不可能是胡客。这等李代桃僵之计,骗骗旁人还行,却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贺捕头忽然笑了,带有一丝轻蔑,也带有一丝得意。
被御捕门的人押上救生小船的,的的确确是由清兵假扮的胡客,但真正的胡客,也与假胡客一同上了船。那十多个御捕门的捕者当中,除了有三个清兵假扮的,还有一个是由胡客所扮。
贺捕头非常清楚,单纯的李代桃僵计,根本骗不过这群精明的暗扎子,于是他在李代桃僵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手移花接木。即便是一招计中计,贺捕头仍然不放心,于是用三个清兵来假扮黑袍捕者,多制造了一层幌子,同时把自己作为诱饵的一部分,让暗扎子误以为是他亲自带了两个捕者,留守在轮船上看管真正的胡客。
知道真相后的客商有些怔忡,随即变换了一种眼神来打量贺捕头。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在离开衡州府后,屡次三番改变行进的线路,让暗扎子们多次精心设下的埋伏付之东流;也正是眼前的这个人,明知留在轮船上,会被抓住,却不惜以身犯险,拿自己来做诱饵,引诱暗扎子们上当。
客商忽然有些敬佩眼前这个生就了一张文人脸的捕者。
在一百零二年前,也就是嘉庆八年(1803年)的闰二月二十日,当嘉庆皇帝经过紫禁城的顺贞门时,潜伏在暗处的御厨陈德,持一柄牛角尖刀,实施了刺杀皇帝的壮举。虽然刺杀未能成功,陈德也当场被擒,但嘉庆皇帝却从此落下了心病,再加上当时白莲教起义席卷川陕等地,白莲教教徒在全国各地秘密刺杀官员,所以不久之后,在嘉庆皇帝的授意下,御捕门正式秘密创立。御捕门在管辖上划归内务府治下,却直接从皇帝处接受指令,与粘杆处——由雍正所创立,擅使血滴子的特务组织——并立共存。
御捕门顾名思义,专事缉拿与朝廷作对的人,尤其是刺客。所以自成立伊始,御捕门的捕者与刺客杀手们,就是水火不容的天敌。
如果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这位领头的商客,一定愿意与贺捕头成为交心的朋友。
但这注定不可能,客商只能暗自叹一声气。
叹罢,就开始分派人手,四处打听,追踪那群黑袍捕者的下落。顺着打听到的消息,客商带人一直追到了八宝洲的北岸,在岸边发现了几艘被砸烂的渡船。放眼望去,江水滔滔,不见任何帆身船影。
“这是你的意思吧?”客商扭头问贺捕头。
贺捕头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你让下属们先行渡江,毁去其余船只,看来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八宝洲。”客商对眼前这人又添了几分敬佩,但身份使然,他只能又一遍地叹惋,“如果换了是我,恐怕我也会这么做。”
客商立刻分派手下人四处去寻找,最终在附近寻到了一户渔家,弄来了一只打渔的旧乌篷船,一行人分为三批,好歹渡过了长江。在对岸,江边停泊着一艘无人照看的渡船,这让客商更加坚信御捕门的捕者已经渡江。他急忙派手下四处打听,却没有人看见过一群穿黑袍的人。
“一定是换了衣服。”
想想这群黑袍捕者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而且不知从哪里追起,客商就有些恼恨。但他没有别的选择。既然揭了赏金榜,即便是天涯海角,他也必须去追。
于是他摊派开人手,像猎犬一样,开始分头追踪。
但客商终究还是追错了方向。
因为这个贺捕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精明。
黑袍捕者们按照贺捕头的布置,剑走偏锋,来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八宝洲。
此时的他们,正在棉船镇上的秘密监狱里。
第四节 监狱风云
棉船镇,置于江心孤岛八宝洲之上,四面皆长江合围,属于易守难攻的要冲之地。历朝历代,尤其是元明清三朝,但凡天下动乱,多半会有农民军占据此岛,据长江天险而守,极其顽固。后来为控制这块险要之地,清廷在洲上置城镇,设衙门,筑监狱,并派重兵驻守,棉船镇由此成为军事重镇。直到太平天国起义,长毛军一度打下半壁江山,清军设置在棉船镇上的据点也被攻破。起义后来虽被镇压,但当时全国内忧外患不断,清廷疲于应付各地大小战事,没有时间来重筑棉船镇的防御工事,因此曾经的军事重镇,慢慢地蜕变成为一个生活化的小城。但在这层生活化的表皮下,却是一些阴暗的东西。当年在东北角上修建的兵营监狱,如今已改造成一座地底秘密监狱。因八宝洲孤立江上,逃跑不易,此处设置的秘密监狱,成为了清廷关押江南一带重犯要犯的隐蔽之处。
贺捕头不在,次捕曹彬,便成为这群黑袍捕者的领头。
乘救生小船登上八宝洲后,曹彬带领众捕者来到八宝洲的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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