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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巫童-暗杀1905

_2 巫童(当代)
他向附近的船家支付银两,买下所有能找到的渔船和渡船,集中到岸边,命令假扮胡客和捕者的四个清兵乘船渡江,有多远走多远,而他们渡江后留在对岸的渡船,正好可以误导追来的暗扎子。然后,曹彬命令将剩余的船只通统砸毁,同时又刻意留了一些打渔用的旧乌篷船没买,接着命所有人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悄然返回棉船镇,来到衙门,找到当地的地方官员。曹彬出示腰牌,吩咐地方官员即刻带他们去秘密监狱。
那官员不敢怠慢,领曹彬等人来到棉船镇的东北角,找到狱司,狱司签下通行令,一行人进入地底秘密监狱。
秘密监狱不算大,但墙坚壁厚,内部三横七纵,共有二十一间相互隔开的牢房,散发出一股又霉又湿的恶臭。
胡客被锁入了最深的一间黑牢。
狱中关押的犯人共有十来个,全都是各地犯了滔天大罪的重犯。曹彬询问狱司得知,所有的狱卒中,最迟的一个是半年前进来的,而那些在押的犯人当中,最晚的一个,是在两个月前关押进来的。
曹彬稍微放心了一些,毕竟暗扎子们不是神仙,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两个月甚至半年派人来监狱中卧底吧。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命令将其他犯人都转移到较远的牢房,使关押胡客的牢房孤立出来,并且由他亲自保管牢房的钥匙。十几个黑袍捕者分为两组,在牢房外轮流看守,以防备意外情况出现。
曹彬命地方官员及狱司狱卒保守消息,如有泄露,提头来见。地方官员和狱司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
至此,曹彬算是完成了贺捕头的所有布置。
到了约定的时间,贺捕头并没有来到秘密监狱会合。曹彬急忙派出人手打探消息,得知贺捕头及三位捕者已被暗扎子抓走,暗扎子们上了当,想方设法渡过长江,在北岸寻找。
如今暂时不用担心胡客被暗扎子劫走,但贺捕头的事却不可不急。
曹彬派出两人,命令他俩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渡过长江,然后避开暗扎子的眼线,分头去通知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和西安的西北办事衙门,一方面派出捕者解救贺捕头,另一方面派大批人手赶来棉船镇,押送重犯胡客,不再走上海绕行,而是直接上京复命。
※※※
曹彬亲自守在牢房外,从中午一直守到了傍晚。
夜幕来临时,地方官员和狱司亲自来到狱中,恭请曹彬及诸位捕者大人前往镇上的枕江楼,说是已设下晚宴,要为各位大人接风。
胡客这等重犯,逃走了几乎就没法再抓住,必须严密看守,不过狱司和地方官员如此配合御捕门,这个面子又不好不给。反正暗扎子已经离开了八宝洲,眼下风平浪静,于是曹彬让下属们好好看守胡客,他一个人随行赴宴。
枕江楼是棉船镇上最好的酒楼,这一晚已经客满为患。这些客人,大都是“新铭号”上的乘客。洲北的渡船全被毁掉,许多乘客无船渡江,只能在江岸边等待。一些渔家为了赚钱,把自家几乎不用的旧乌篷船划出来载客,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过江者只在一二,大部分人都被困在八宝洲上,只能来到棉船镇上过夜。
地方官员抿了一口酒,脸色微红:“咱们这镇子啊,好久没这般热闹了!不过说来倒也奇怪,不知是哪个人那么缺德,把岸边的渡船都给毁了。”
“是啊,谁会这么混蛋。”曹彬笑着附和了一句,将杯中的上等醅酒一饮而尽。
席至半途,忽有狱卒奔来禀报,说九江府方面来人,押三名案犯入秘密监狱关押。
狱司正要签署关押令,曹彬忽然问:“是男是女?”
“回禀大人,案犯都是男的。”
“犯了什么事?”
“听说三个案犯都是江洋大盗,结伙在饶州府和南康府流窜作案,前后抢了五家商行,后来在九江府作案时,被抓了个现形,因为不肯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所以押送到咱们这里来审问。”
曹彬立刻站起,取外套披上了。白天刚把胡客关进去,晚上就有案犯送到,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鬼。饭也不吃了,曹彬即刻随狱卒回秘密监狱。曹彬是饭局的主角,主角要走,地方官员和狱司只好丢下筷子,一起陪同。
※※※
八个押送吏就等在狱门口,曹彬过目了九江府衙开具的押送公文,又看了审讯的相关供词,接下来便是验明案犯的正身。
三个案犯生就了一副江湖草莽模样,单看外表就是实实在在的江洋大盗,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脸上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淤黑色刀疤。三个案犯不知是对这个陌生的监狱环境感到恐惧,还是因曹彬身上所散发的黑色气质而感到害怕,竟一直在轻微地颤抖。这一细节,被曹彬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
三个案犯被押入秘密监狱,关进一间黑牢,牢门吱呀合拢,咔嚓上锁,狱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曹彬搬来一条凳子,放在关押胡客的牢房外,一屁股坐在照明火盆的阴影里。
他把三成的注意力放在胡客的身上,另外七成,全都给了新关进来的三个案犯,以及守着案犯的八个押送吏。
这里面必定有问题,曹彬在心中不断地提醒自己。
在曹彬看来,这三个案犯,太不像样了。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自相矛盾上。虽然长相凶神恶煞,可一进监狱,既没打也没骂,竟然会不停地发抖。这样的货色,也敢流窜作案抢劫五家商行?这样的货色,也敢在九江府衙大牢中死不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
八个押送吏,同样不像样。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尽职尽责上。自入御捕门以来,曹彬走南闯北,少不了与地方上的官吏们打交道,在官场上,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朝廷内部又分成数派,被搞得乌烟瘴气,官场上黑得发焦,官吏们的心都像是煤炭做的,越是底层的官吏,黑得越是厉害。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树大招风,一要顾全脸面,二怕落人把柄,贪个污受个贿,行事懂得低调,多少知道收敛。底层的官吏则不同,面对的是平头百姓,作威作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可一旦到了真正该干本职工作时,却又总是磨洋工不出力。
这八个押送吏却一反常态,不但连夜把案犯送到,还亲自留在牢房外看守,如果说一两个是这样,曹彬还想得通,但八个都这样认真负责,这里面就有鬼了。再加上见到曹彬时,八个小小的押送吏,竟然没一个表现出巴结的嘴脸,反而言谈举止间都透露出抵触的情绪。要知道,地方上的官吏知道御捕门的人要来管辖范围内办事,扫地迎接都来不及,唯恐一个不小心怠慢了这些神仙,被扣上一顶刺客的大帽子,下辈子连投胎去哪里都不知道。
至于文书、供词之类的东西,都属于可伪造的范围。
所以说,这里面实在有问题。
曹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了近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动静不说,八个押送吏反倒或坐或躺,在牢房外的过道里睡着了。其中有一个押送吏,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曹彬准备玩一个花招。
既然蛇不肯露头,那就引它出洞。
曹彬靠在牢门的柱子上睡过去了,其余捕者似乎也被他的睡意所传染,先后打起了哈欠。捕者们一个个地舒展着懒腰,相继去地面上的狱卒守备房睡觉。
监狱里变得很安静,当然,这要除开滚天雷似的呼噜声。
夜至后半段,响彻了整晚的呼噜声忽地戛然而止。这一下,狱中算是真正安静了下来。
昏暗的过道里,有窸窣之声响起。这是那种躺在床上听见老鼠在床底活动的声音。
当然,行动起来的肯定不是老鼠,而是一个押送吏。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监狱,片刻后又蹑手蹑脚地返回,像做了一回贼。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嘿,都起来,他们已经睡熟了。”
话音一落,其他七个熟睡的押送吏像弹簧一般,一骨碌翻身而起。
“那边还有一个,先解决了再动手。”一个押送吏朝狱道深处的曹彬指了一指。
两个押送吏轻轻地抽出大刀,朝熟睡的曹彬一步步走去。其余六个押送吏,则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地挨着查看,极小声地唤着某个名字,像是在找什么人。
两个押送吏走过了黑暗的过道,来到了曹彬的身前。借着头顶的火光,二人开始观察。眼前这个御捕门的捕者,睡得十分深沉,脸上隐约挂着一抹微笑。两个押送吏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在冷冷地发笑,眼前这个人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做美梦。
两把刀举了起来,火光照映在光溜溜的刀面上,反射出闪闪的亮光。两个押送吏相互对视,忽然一齐点头,大手一劈,手中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刀面上的亮光一斜,从曹彬的眼睛上抹过!
“嚓”的一声,刀刃深深地嵌进了木凳子的四方面上。两个押送吏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就一黑,闷哼一声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远处的六个押送吏听到响动,扭过头来。只见黑乎乎的过道深处,在火盆的阴影下,曹彬高大的身影直立如山,两个押送吏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中,不见任何动弹。
六个押送吏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才刷刷刷地抽出大刀,潮水般向曹彬涌了过去。六对一,胜算似乎很大,六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但很遗憾,因为先前的两个同伴,在倒下之前,也是这样的想法。
曹彬的身影忽然动了。
静立如松,疾行如风,曹彬如同一只俯冲下山的猛虎,在闪转腾挪之际,接连打出了六拳。每一拳携雷霆之势,绕过明晃晃的刀锋,不偏不倚地落在对手的太阳穴上,没有遗漏一个,没有偏差分毫。
等到地面上的捕者们听到响动,飞速冲下来时,八个押送吏已经全部趴在了地上。事后经检查,其中七人脑部充血,直接毙命,还有一人体质不错,抗击打能力较强,再加上曹彬有意留他一命,好进行审问,所以残留了一口气在。
此时的曹彬,内心倒颇为讶异。在他看来,这八个暗扎子,不应该弱到这种不堪一击的地步。
难道是搞错了?他忽然想。
他审讯了三个被押来的案犯,三人争先恐后地招供,说是受了八个押送吏的逼迫,不得已才来充当犯人。至于这八个押送吏到底想干什么,他们压根不知道。
三个“案犯”哀求曹彬放他们一马,曹彬则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牢房,任凭三人在牢房里哀号。
仅剩一口气的押送吏,被关入了刑房。刑房与牢房是分开的,隔了一堵厚墙,相互之间有一条漆黑的通道相连。关押在秘密监狱中的犯人,无不对这条通道感到毛骨悚然。这监狱里的狱卒,个个心狠手辣,且各式刑具齐备,可谓花样百出,应有尽有,附近府县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旦押到这里来,十有八九都老实了。只不过因曹彬等人的到来,狱司给所有狱卒下了不准施用酷刑的命令,以免犯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惊扰了御捕门的众位大人。
※※※
东天空微微发亮的时候,昏迷了大半夜的押送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当即清醒了过来。
他被反绑在十字刑架上,头脑发晕,太阳穴火辣火辣地痛,昨晚挨的那一拳,着实不轻。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容貌不过二十五岁左右。他的上衣被剥去,赤裸的背上刺着两列字,一边是“手提三尺剑”,一边是“割尽满人头”。他的眉宇间满是硬朗,双眼瞪视坐在身前的曹彬,如同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鼻孔外扩,像野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叫什么?”曹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押送吏怒吼起来:“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樾是也!”他对曹彬杀害七位同伴的愤怒,在充塞了整个胸腔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
曹彬嘴角不屑地一抽:“北方暗杀团?”
“没错,老子就是北方暗杀团的成员,你也知道吴爷爷的大名!”吴樾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你这个满清的狗腿子,帮着清廷做事,迟早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这么说,你并非暗扎子?”
“什么狗屁锥子扎子?老子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你混进来想救谁?”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哪来这许多废话!”
“不肯说?”
吴樾双腮鼓起,脸部肌肉发横,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
曹彬冷冷发笑:“行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革命党人万福华,曾被秘密关押在此处。我知道有个叫吴樾的人,是光复会的会员,也是革命党人,你如果真是吴樾,那你就是来救万福华的了?只可惜,姓万的已在几天前被转押其他监狱了。”
“放屁!”吴樾鼻孔一翻,“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手一挥,抽了吴樾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在我面前,嘴巴最好放干净些。”
这一掌实在力大,吴樾的左脸颊登时红肿起来。但他丝毫不肯屈服,反而更加凶恶地瞪视曹彬:“老子的嘴既不干也不净!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又反手抽了他一耳刮子。
吴樾的右脸颊也跟着肿了起来。他的嘴角渗出了鲜血,却振聋发聩地怒吼:“他妈的,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他像疯了似的嘶吼,“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他妈的关你什么事?!”
这一次,曹彬选择了不再理会。对于这类与朝廷作对的人,他曾经想了很久,始终无法理解。在他看来,所谓的革命党人,都是些精神上有毛病的人,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返身走出了刑房,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吴樾“关你什么事”的嘶喊声。当他走完黑漆漆的通道时,身后响起了胜利者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狂妄,肆掠地张扬在黑暗中,整座地底监狱,都似震颤了起来。
曹彬忽然有了一丝失败者的感觉。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关押胡客的牢房外。狱司早已派狱卒送来了早粥和咸菜,所有捕者都没开动,等着曹彬。曹彬接过一碗盛好的粥,一边思索某些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吞咽食物。其他捕者早就饿了,纷纷抓起碗筷,开始谋杀粮食。
吃了几口,曹彬忽然游魂回体,垂下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土瓷碗里的白粥。
他发现了异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周围的捕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瓷碗摔碎的脆响,哗啦哗啦的,像风铃的摇曳声。
曹彬看见弯腰盛粥的狱卒一直弓弯的背,慢慢地直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想抓住狱卒,可浑身无力,反而因扑得太猛,脚底踉跄,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那狱卒从他的身上摸去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朝胡客一步步地走去……
※※※
曹彬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原本关押胡客的牢房里。那些胡客曾享用过的锁镣,一件不少地铐在了他的手脚上。胡客已经不见了。不仅胡客,整座秘密监狱里的犯人都不见了。劫胡客的人不仅将刑房里的吴樾以及其他在押犯人全都放走,还把狱司狱卒和御捕门的捕者们分别锁入了二十一间黑牢。
在曹彬的眼前,两行石灰洒成的清秀的字,彰显在又湿又潮的地上:“御捕大人,多日押护,辛苦辛苦。人已带走,连带腰牌一块,碎银五两三钱,铜钱一十六枚,切勿挂念。”落款是“姻小妹拜谢”。
错愕之间,曹彬仿佛听到了一串银铃般轻快的笑声,从他耳边哗啦啦地飘过。
“姻小妹?”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个姻小妹不但救走了胡客,还拿走了他的御捕门腰牌,连他身上仅有的五两三钱银子也被悉数取走,甚至一十六个铜钱都一个子不落,着实古灵精怪。
千算万算,想不到最后竟会栽在如此简单的小伎俩上,而且是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曹彬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就这样丢了胡客,怎么对得起牺牲自己来引暗扎子上当的贺捕头?想到这里,他浑身一挣,锁镣带动铁链,哗哗地作响。
与此同时,一艘帆鼓的小船,像沧海中的一粒粟子,点缀在烟云渺渺的长江江面上。
船篷下,胡客于蒲团垫上端坐,神情漠然,一言不发。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坐在他的对面,含情脉脉地、又带了些怨恨地看着他。
“你的伤好些了吗?”女子朱唇轻启。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子黛眉微蹙。
胡客黝黑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他仿若一个聋子,听不到外界的只语片言。
“还记得吗,与我共髻束发时,你曾答应过我什么?”女子握起胸前的一串项链,那是以蔓草纹相缠的水晶璎珞,“你说过你一定会做到的,可事到如今呢?”
面对诘问,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平视船篷外,望着那雾霭沉沉一阔千里的江面,微微入神。
如此沉默了好一阵,女子才又张了张嘴唇:“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用过‘六断戒’呢?”
胡客猛地抬起头来,深沉的眸子里流露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他忽然间的神采飞扬,反倒让女子的心一沉。她感觉自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说,用发泄的口吻:“你丝毫不关心我这个结发的妻子,是吗?你都没有问一问,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一提到不用过‘六断戒’,你立刻就来了精神。”
“是谁说可以不用过的?”胡客终于开口了。这是他长时间沉默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女子愈发不悦:“为了你,我不远千里,从北直隶一直追到衡州府,你在山东和河南两次陷入重围,如果不是我暗中布阵种毒,你怎么逃得出御捕门的包围?那些暗扎子过了八宝洲就要在船上动手,如果不是我把轮船炸了,御捕门的人又怎么会警觉?我还把自己打扮得那么丑,在又脏又臭的牢狱里做了半天任人差使的狱卒!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丝毫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你就只关心,只关心……”她越说越气,到最后气结于胸,话没有说出来,却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到底是谁?是谁告诉你可以不用过的?”
女子鼻酸的感觉,因胡客这一句冰冷的问话,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放弃了。既然说了等于白说,又何必继续浪费口舌呢?在又气又恨又不甘心地瞪了胡客一眼后,她说:“没有人告诉我,是我随口说出来骗你的。”
胡客眼睛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你生闷气,是因为你不想让我救你。你受了伤,只是暂时借御捕门的力量来抵御那些暗扎子,等伤一好,御捕门的那帮蠢人,根本就困不住你。你根本就不想我来救你,是吗?”她撅了撅嘴,叹着气说,“好啦,你别生气了,这次算我不对,还不行吗?”见胡客仍没有反应,她又问,“你是不是还在烦恼‘六断戒’的事?其实你不必这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去想这许多?”
“你不懂。”胡客总算开口了,只心事重重地说了三个字。
女子默然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胡客的掌心:“如果到最后你还是下不了手,大不了我陪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能够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
※※※
小船落帆后,泊靠于长江北岸。
船夫掏出了耳中的软塞,那是女子为防他偷听,强迫他戴上的。船夫揉搓着胀痛的耳朵,望着这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慢慢走入白茫茫的雾气中,直至消失不见。
胡客与女子并肩行走在江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女子捡起一颗小小的石子,扔入江水,激起几圈涟漪,随即便被汹涌的江水卷得无影无踪。
“去衡州府。”
“你还要回去?”女子有些诧异。
“他们没死,我必须要找到他们。”
女子点点头,想起刺客道的“六断戒”,不禁叹了声气。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是从小无父无母,不是一个孤儿,那自己会不会也像胡客这般,在“六断戒”的面前,历经种种纠结和挣扎?
为了营救胡客,女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她还有待办的任务在身,不能再陪胡客走下去了。约定办完事在长沙府的醉乡榭会面后,两人准备告别了。
“这东西,也许你用得着。”女子把一块圆形腰牌给了胡客,那是将曹彬关入牢房时,从其身上取走的御捕门腰牌。一想象曹彬醒来后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女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告别之前,女子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叮嘱道:“你一个人行事时,务必要小心。你现在在道上的名气已经不小,所以尤其要小心那个神出鬼没的刺客猎人!”女子的神色关切备至,“我听说两个月前,连‘藏血’都在山西汾州府被他杀了,我担心他有一天会找上你。”
胡客点了点头。这个刺客猎人,是最近这些年才横空冒出来的,专杀刺客道上成名的青者,这些年里,已有好几位厉害的青者死在此人的手上。胡客没见过这个刺客猎人,不知他长什么模样,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见胡客点头,女子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她心想,他虽然看起来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可是心里终究能听进去我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环绕了两只手,将胡客紧紧拥住。胡客没有躲避。他也抬起双臂,将女子抱入怀中。
不舍的拥抱过后,在杂生着杉木和乌桕的林中,两人分手了。
分手的一刹那,女子的心里忽然满是慌乱。为什么见到他时,总觉得他那么冰冷无情,那么惹人生厌?而他不在时,却又总会千方百计地记挂他的好?她不明白,为什么目睹他的背影远去,会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如有一股冷泉涌至心头,将一整颗心都打湿浸润,而后如这林子里的雾气一般,渐浓渐郁,萦绕辗转,难消难散。
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至消失的那一刻。她心头一颤,忽然柔肠百转。
第二章 鱼肠剑的前世今生
第一节 金谷香刺杀案
距离胡客在巡抚大院里被贺捕头带走,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张明泉和朱圣听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他俩是巡抚大院灭门案中仅剩的两个幸存者。虽然暂时保住了平安,但在亲身经历了这场人间惨剧后,两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张明泉还好,回来后的第三天,就硬着头皮去府衙办事了,毕竟王家那么多尸体,都摆在义庄里等着他去检验,好歹要拿出一个验尸结果来。人能等,尸体却不能等,再磨蹭下去,一具具的肉体就要腐烂生蛆了。朱圣听则不同,他怕到躲在家中,整日整夜闭门不出,生恐一迈出家门,就有灾祸落到头上来。
一直到平安度过二十天后,朱圣听才终于壮了壮胆子,第一次迈出了家门。他去了一趟张明泉的家,询问有关胡启立的事。在茶房里,他对张明泉说:“你好歹给个准信儿,胡铁匠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在接受查办灭门案的公差们的问询时,张明泉隐瞒了胡启立一家没死的事。他怕说出去后,那个在义庄威胁过他的蒙脸人会来兑现承诺。但面对共同在巡抚大院经历过生死的朱圣听,他就没有继续再隐瞒的必要了。
“那天接到任务后,我很快赶到义庄,验了四具被烧焦的尸体。尸体的鼻腔和喉道里没有灰,很显然四人是先被杀死,再被放火烧尸的。我原以为死的是胡铁匠一家,可是从骨架上看,四具尸体的盆骨一样,都是狭窄而高。”张明泉分开食中二指,比划了宽度和角度,然后用铁定的语气说,“胡铁匠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可四具尸体都是男性,所以我敢肯定,死的不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而是另有其人!”
“这么说,死的应该是王幕安派去的四个人了。”朱圣听揣测道,“难怪啊,我们把衡州府各大县乡找通了,也找不到这四个人的踪迹,原来他们早已经死了。”
“是啊,验尸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估计打铁铺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目的就是想烧毁尸体,不让人辨出面目,造成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被杀的假象。当时我就想,必须赶紧回府衙,将事情禀报给知府老爷。可是我一转身,就看见一个蒙面人站在门口……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张明泉叹了声气,“朱师爷,你说这能怪我吗?换了是你,你能撑得住?”
朱圣听毫不犹豫地摇起了头:“你张老二胆子比我大,你硬撑不住,我这个连死人都不敢碰的人,拿什么来撑?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啊,胡启立一个小小的铁匠,怎么会扯出这么多篓子?你说,”朱圣听眉头一扬,“他当真是一个铁匠吗?”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的时候,张明泉的妻子推门而入,说外面有人拜访,在客厅里候着。
“谁?”张明泉问。
“我不认识。”
“男的女的?”
“男的,说是你的旧友。”
“旧友?”张明泉暗自疑惑。身为仵作,他的寻常工作便是验尸,尸体则被老百姓普遍视作阴晦之物,所以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在生活中没有多少朋友。
张明泉和朱圣听一起来到客厅,在这里,张明泉看见了所谓的“旧友”——胡客。
胡客没有戴脸谱,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所以朱圣听和张明泉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二十天前在暖阁内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脸谱人,只是瞧着身型有些眼熟。
“阁下是……”张明泉瞧了半晌,还是不认识,心里犯着嘀咕:“这是哪门子旧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胡客的脸色如同阴云密布,他说,用刀子般的目光直视着朱圣听:“朱师爷也在啊,很好,很好。”
朱圣听一下子就瘫了。这声音,这眼神,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张明泉也听了出来,嗓音打起了哆嗦:“是你……你……”
“如实地回答我。”胡客说。
“是,是……”两人忙不迭地应声,丝毫不敢违逆,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生人,而是来自地狱的罗刹鬼官。
胡客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义庄里威逼张明泉的蒙脸人有何特征。这个人既然逼迫张明泉承认死的是胡启立一家四口,那么胡启立一家人的失踪,十有八九与此人有关。
张明泉开动脑筋,紧锣密鼓地回想,一点一滴地描绘。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蒙脸人体型微胖,身高中等,没有留辫子头,长发齐肩,嗓音有点老,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齐腕而断,没有手掌。
回答完后,张明泉紧张地看着胡客。
“这些天里,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你们?”
“有的……都是办案的公差。”
“除此之外呢?”
“那就没有了。”
“说一说胡启立的事。”
张明泉和朱圣听有些不明白,相互看了一眼,问:“说……说什么?”
“把这段时间里所有关于胡启立的事,无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胡客在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抬眼看着两人。
朱圣听和张明泉被胡客锥子般的目光盯住,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是,是……这就说,这就说……”朱圣听率先开了口,他哆嗦着嗓音,“那得从……得从王巡抚在上海被刺说起了……”
朱圣听口中的王巡抚,便是清泉县巡抚大院的主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
在广西任巡抚期间,王之春因预借法兵镇压革命党一事,激起国内轰轰烈烈的拒法运动,事情闹大后,朝廷为平息各界民众的不满情绪,只好委屈一下王之春,先将他解职,待罪京师,不久后迁寓上海。
正是在王之春闲居上海期间,轰动一时的“金谷香刺杀案”发生了。
光绪三十年冬月十九日,晚,天气浅寒。
王之春坐在轿子里,忍受着起伏不定的颠簸。此时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目的地——位于英租界四马路的金谷香西菜馆,有一场围绕他的暗杀计划,正在秘密地展开。
以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出身的王之春,能屹立官场三十余年而不倒,其嗅觉之敏锐,自然不言而喻。当他意识到餐厅的侍者有问题时,急忙借口推托,离席下楼,企图逃走。然而潜伏在楼下的革命党人万福华,在千钧一发的当口拦住了他,并掏出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王之春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动弹不得。如无意外,枪声一响,他的老命就将呜呼哀哉。这本是他任巡抚时镇压革命党而应得的下场。
然而意外却发生了。
王之春实在命不该绝,万福华屡扣扳机,枪却始终未响。
说来可笑,负责行刺的万福华、陈自新等人都携带了手枪,陈自新等人假扮成侍者潜伏在二楼上,万福华一个人埋伏于楼下,别人的手枪都是新购的,唯独万福华的手枪是借自友人张继之手。这把借来的手枪,撞针已经老坏,万福华事先并未试用,是以不知。
这戏剧化的一幕,令刺杀与被刺杀的双方都愣住了。
王之春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奔走躲避,同时大呼救命。
无巧不巧,馆外的街道上正好有一群英租界的巡捕经过。这群巡捕冲进餐厅,抓捕了万福华,其余革命党人均趁乱逃走,刺杀行动宣告失败。
该案牵连黄兴、章士钊等人被捕入狱,蔡元培、杨笃生、秋瑾等多位名士奔走营救,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
逃过一劫的王之春,情绪低落到了谷底。被朝廷暂时解职不说,还被革命党人视为非拔不可的眼中钉,这日子还怎么过?每时每刻,他都困顿在恐惧和彷徨的情绪里。这位时年六十二岁的老人,最终决定永远地退出政治舞台。他想回家乡清泉县静居,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清乐翁,过几年舒坦日子。
返乡的途中,沿途地方官员们纷纷前来迎送,设宴为他送别。王之春深谙官场之道,不愿在退休之际得罪某人,于是一一赴宴,命三儿子王幕安,先行押运行李和财物返乡。
王幕安此次返乡,从水路换陆路,行程逾千里,一直是顺风顺水,平安无事,直到离清泉县仅剩下二十里地的沙子垅。
第二节 “三炷香”
沙子垅是清泉县北官道上的必经之地。王幕安随父亲在外多年,是以不知早在两年前,沙子垅就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占山建寨,杀人越货,成为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土匪据点。
匪信子早就踩过货色,近百号匪崽子窝在沙子垅旁的阴龙沟里,等着“割稻”。
后面发生的事十分简单。
傍晚时分,王家的马队经过,土匪杀出,镖师不敌,王幕安及妻妾随从望风而逃,财物和行李全部被劫。
一口口的扣锁大箱被挂在扁担上,经流土坡、吊藤崖、悬木桥和桐树林,摇摇晃晃地抬进了山巅寨。
寨中高挂灯笼,张罗酒席,庆祝“丰收”。一张张酒桌首尾相连,摆成圆圈状,以讨个圆圆满满的彩头。
秦副寨主主持丰收宴,按照惯例,要先给关二爷拈上三炷香。
接着就是当众“开流”。所有的箱子被抬到圈子中央,秦副寨主一声令下,箱子一口接一口地打开。
毕竟是巡抚大员的家财,货色不菲,坝子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开到第十一口箱子时,锁撬掉了,箱子却怎么也打不开,仔细一检查,原来是被铁钉钉牢了。在得到秦副寨主的首肯后,撬锁的人一斧头斫下去,木箱子稀里哗啦地破了,露出一口黄澄澄的铜皮箱子来。
匪崽子们的眼睛立刻都绿了,不少人更是站了起来。
这木箱套铜箱,箱中藏箱,必定是宝物!
铜箱子是用鬼头锁扣住的,在鬼头的两边,分别有两个红色的字,左边是“二”,右边是“十”。
这鬼头锁材质奇特,结构精巧,撬了几次,丝毫不见动静,铜箱子又没法砸破,撬锁的人只好偏转了脑袋,向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求助。
这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是山巅寨的开锁行家。他卷起袖子,走到箱子前,先嗅了嗅鬼头锁两边的字迹,发现是用血写成的。所谓“血锁鬼头,趁早收手”,瘦子是个识相之人,立刻把卷高的袖子放下来,不敢开了。
秦副寨主却不信邪,命令打开,瘦子仍是不肯,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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