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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

_3 龙应台(当代)
为了帮助学生获取这一门知识——让我们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去听同一个人
有系统的讲——但是,一个学生,不论原因为何,已经拥有那个知识,那么
要他来作充数的形式就是舍本逐末,也是为师者见林不见树的错误。
反过来说,一个学生没有那门知识却一再缺课,教授当然要淘汰他,
但淘汰的理由应该是:你没有得到知识;而不是:你点名未到。上课出席率
与知识吸取量并没有因果或正比的关系。
为师者“严”,我绝对赞同;愈严愈好。但是那份“严”与“逼”必须
在实质的知识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换句话说,教授可以用比较深奥的教
材,出比较灵活的考题,指定比较繁重的作业,来逼使学生努力。但他如果
尊重学生是一个有自主判断能力的成人。他就没有理由拿着鞭子把学生抓到
教室里来;充其量,作老师的只能严肃地说:上不上课在你,努力不努力也
在你;你要学会如何为自己的行为担负后果。
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的学生已经在“鞭策”之下被动了十二年,如果
最后的大学四年他们也在鞭下长大——他们会长大吗?毕了业之后又由谁来
执鞭呢?
※※※
这种“赶着走”的鞭策教育贻害极深。学生之所以不能“举一隅而以
三隅反”,固然是因为在“抱着走”、“赶着走”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学过如何
去思考,有一个实质上的困难使他即使想开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学生有自动好学的可能。于是设置了七七八
八的课目,塞满学生的时间。大一的学生,譬如说,一星期就有三十多个小
时的课。大四的课少了,有些系就强迫学生修额外的学分,作为防范怠惰的
措施。
可是我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
文学是思想;每一小时的课,学生除了必须作两小时的课前预读之外,
还得加上三小时课后的咀嚼与消化,否则,我付出的那一小时等于零。文学,
也不是象牙塔里的白日梦;学生必须将那一小时中所听到的观念带到教室外
面、校园外面,与广大的宇宙和纷扰的现实世界衔接起来。否则,这个新的
观念也等于零。
这些,都需要时间与空间,可是学生办不到。他们的课程安排得满满
的,像媒婆赶喜酒一样,一场接一场。他们的脑子像一幅泼了大红大紫、没
有一寸留白的画。
如果怕学生怠情,我们应该增加学分时数强迫学生把“身体”放在教
室里呢,还是应该加深加重课程的内涵使学生不得不把整个“心”都投入?
这是不是又牵涉到一个本末的问题?我们如果不给学生时间与空间去思考,

我们又怎么能教他们如何思考呢?在国外教书的那许多年,我踏出教室时常
有生机盎然的感觉,因为在与学生激烈的反应与挑战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长。
在这里,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觉,被针刺破了的气球一般。学生像个
无底的扑满,把钱投进去、投进去、却没有什么惊奇会跳出来,使我觉得富
有。
※※※
说学生缺乏自治自律的精神,说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其实还
没有碰触一个更基本的先决问题:我们的教育政策究竟希不希望教出独立自
主的学生来?答案若是否定的,这篇文章便毫无意义,可以烧掉。我是在假
定我们的社会有意造就独立自主的下一代的大前提之下写这篇检讨。
可是,如果这个假定的大前提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在思想的训练上,
还是采取“骑着走”的方式?一方面,学生懦弱畏缩,成绩有了失误,不敢
去找老师求证或讨论。教授解错了题目,不敢指出错误,大家混混过去。对
课程安排不满,不敢提出异议。不愿意被强迫住宿,却又不敢到训导处去陈
情。私底下批评无能的老师、社团的限制、课外活动的规则,或宿舍管理方
式,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当事机构表达意见。偶尔有人把批评写成文章,
要在校刊上发表——“不必试,会被压下来!”学生很肯定地说,“反正没有
用,我毕了业就到美国去!”另一方面,作老师的继续努力强调“尊师重道”
的传统美德,连学生少鞠一个躬都当作对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民族的背叛。“尊
师重道”这四个字在历史上的意义我不去谈,在现代讲究分工与专业的社会
里,却很有商榷的余地。“重道”毋庸置疑;对知识的肯定与尊重是教育之
所以成为制度的基础。但是“尊师”,如果指凡“师”必“尊”——只因为
这个人在这个位子——那就是鼓励盲目地服从权威。到处都有误人子弟的
师,有不学无术的师,更有招摇撞骗的师;我们有没有权利要求学生“尊”
无“道”的“师”?学生怯懦畏缩,是他们缺乏勇气,还是我们迷信自己的
权威,又缺乏自信,不敢给他们挑战的机会?我们若真心想培养出有能力“慎
思、明辨、笃行”的下一代,为什么又惧怕他因为“慎思、明辨”而对我们
的权威造成威胁?台湾的大学在师资与设备上,比我自己的学生时代要进步
得很多很多。中国学生的聪慧、诚恳,与一心想讨好老师的认真努力,常常
深刻地感动我。而学生资质愈好,这种幼稚化的大学教育就愈令我焦急难过。
办教育的人,或许本着善意与爱心,仍旧习惯地、固执地,把大学生当“自
己的儿女”看待,假定他们是被动的、怠惰的、依赖的。
这个假定或许没错,可是教育者应对的方式,不是毅然决然地“断奶”,
而是继续地呵护与控制,造成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
令我忧心不已的是.这些“不敢”、“泪眼汪汪”、“没有意见”、“不知
道”的大学生,出了学校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公民?什么样的社会中坚?
他能明辨是非吗?他敢“生气”吗?他会为自己争取权利吗?他知道什么叫
社会良知、道德勇气吗?恐怕答案全是否定的。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远,真心要把台湾治好,我们需要能思考、能判断、
有勇气良知的公民;在位在权的人必须张开手臂来接受刺激与挑战。如果我
们真心要把教育治好,为这个民族培养出能思考、能判断、有勇气良知的下
一代,那么办教育的、教书的,就不能迷信自己的权威;他也要禁得起来自
学生的刺激与挑战。
※※※

把我们的大学生当“成人”看吧!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要牵着他的手。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四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再谈“幼稚
园大学”龚鹏程拜读龙应台先生《幼稚园大学》(三月十四日“人间”副刊
《野火集》专栏)一文之后,感触良多。龙先生的野火烧得很炽烈,对国内
高等教育的困境,也批评得很生动。
把我们的大学生当“成人”看吧!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要牵着他的手。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四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再谈“幼稚
园大学”龚鹏程拜读龙应台先生《幼稚园大学》(三月十四日“人间”副刊
《野火集》专栏)一文之后,感触良多。龙先生的野火烧得很炽烈,对国内
高等教育的困境,也批评得很生动。
龙先生认为国内大学生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且是严重缺乏。其所
以如此,原因在于办教育的人,在生活上采取“抱着走”、在课业上采取“赶
着走”、在思想训练上采取“骑着走”的态度,不能把学生当做一个成人来
看待。这个批评,基本上是相当正确的。
然而,大学教育的问题,其实并不如此单纯。整个机构、制度、从业
人员、社会组织,乃至学生本身,都与大学教育的成功与否,有着密切的关
系。以社会之组织与规范来说,如果一个人在社会上并不需要独立思考的能
力,即能获得成功,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反而到处碰壁,那么请问大学生还
会不会渴望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呢?以制度来说,我们已经僵化了的制度,
对于一位能够独立思考的学生,和一位毫无思考能力的学生,有什么保障、
鼓励或惩罚吗?如果没有,何能要求学生具有思考能力?如果缺乏思考能力
反而能让他顺利获得高分、获得学位,我们又何忍要求学生具有独立思考能
力?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替学生辩护,更不是认为独立思考能力不重要。事
实上,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辩明以下几点:第一,独立思考能力,主
要是在知识问题上才有需要,一般日常生活中所需之独立思考能力甚少。因
此,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在日常生活方面反而可能显得愚钝,例如大家
所熟知的:牛顿拿手表去锅里煮之类,但这并无疑于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
家。
换言之,像龙先生所举大学女生不晓得脚扭伤了该怎么办这样的事,
乃是日常生活之处理,与独立思考能力无太大关系。今天的大学生,其实并
不是在处理日常生活上无知,而是在知识上幼稚。在日常生活的处理上,像
办活动、游玩、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他们超过幼稚园阶段甚多;但在知识
层面的思考能力上,他们似乎依然是罗素所说的“十岁笨童”。
第二,独立思考能力,既然是在面对知识问题时才显得重要,则我们
便必须了解近代大学教育在性质与功能上的矛盾及困局。——任谁都知道,
在迈向廿一世纪的今天或未来,要使台湾能适应未来的挑战,自须提高人民
的知识水准,而要使全民知识水准提高到合于时代需要的程度,在教育的质、
量、时间方面,都必须再予延长。所以,高等教育对一般人来说,已经不是
奢侈,而是必须。这种情势,不但逼使大学在功能上由高等教育变成了大众
教育(MassEducation),我们这一代的青年,也在这样一种形势之下,被“驱
迫”到大学里来。大学对他们而言,是必须,而非向往;获得高等教育所给
予的知识和技术,已成为一种责任,而不是兴趣;对于大学崇高的理想,他
们缺乏理解;甚至也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到大学。他们虽然也可能知道
知识在现代社会和未来世界里的重要性,却远比他们的前辈,显得在心理上
怠情,燃不起探询宇宙真理的热情。
因为非常明显地,来到大学既然不是由于对知识的渴慕,不是由于对
大学理念的向往与认同,而只是因为将来谋职求生之所必须。那么,只要能
够毕业就好,管它学的是什么!

知识的尊严以及独立思考能力,就是在这样一种求知态度中断送的。
大学生本身没有责任吗?拷贝文化之盛行、校园中弥漫着的实用导向,早已
使大学变成了一座座高级技艺训练班;独立思考能力云云,在学生看来,往
往只是不着边际的唱高调而已。我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中国台湾特殊的毛病,
其实这是现代大学性格及其功能蜕变中,普遍发生的世界现象,代表大学本
身的危机。只不过是因为欧美各国多有深厚的知识传说,所以还能保得住学
术研究及思考能力的尊严,我们实际上无此传统,再加上开发中的特殊社会
性格,遂一发不可收拾了。
知识的尊严以及独立思考能力,就是在这样一种求知态度中断送的。
大学生本身没有责任吗?拷贝文化之盛行、校园中弥漫着的实用导向,早已
使大学变成了一座座高级技艺训练班;独立思考能力云云,在学生看来,往
往只是不着边际的唱高调而已。我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中国台湾特殊的毛病,
其实这是现代大学性格及其功能蜕变中,普遍发生的世界现象,代表大学本
身的危机。只不过是因为欧美各国多有深厚的知识传说,所以还能保得住学
术研究及思考能力的尊严,我们实际上无此传统,再加上开发中的特殊社会
性格,遂一发不可收拾了。
而这种的训练,莫说学生没有,老师没有,主持教育的人、社会一般
人士也没有。
熟悉我们的学术界的人都晓得,我们思考能力之贫瘠,已经到了令人
不忍再谈的地步了,不只学生是十岁笨童,大多数的学术从业人员也是。今
后我们如果不能从大学课程设计上加强思考之训练,不能建立学术评量的规
范,再多呼吁“给他们一个机会”也毫无用处,因为机会来了而无能力去掌
握,情形会比虽无机会但有能力去创造机会更糟。
另外,有关课程多寡的问题,龙先生认为应该少开课,不能把学生的
学分时数填满,而让他们没有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这个有关课程应多或应少
的争议,其实由来已久,各有利弊,龙先生可能可以先参考一下有关的教育
论著,了解一下它的复杂性,不必太匆遽论断。这并不是说龙先生讲得不对,
而是我希望主持教育的人,大家都来想想这个制度上的严重问题。毕竟,教
育是根本,目前高等教育尤须彻底改革,但如何改呢?我们不妨审慎讨论,
这其中便须要知识及独立思考能力,情绪性的争论,越少越好。   原载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戴着面具读书吴
齐仁龙应台小姐的《幼稚园大学》一文击中不少今日教育上的弊病,也引发
了我个人四点不能已于言的感想。(但这四点感想不全与龙文相关)其一:
我个人心中常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觉得我们受教育的过程中,脑海中曾
洒下了太多的迷雾,这些迷雾有的是属于人生观的,有的是历史观的。或世
界观的..不一而足。许多人年纪渐大以后,常要花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
逐步解除早年蒙盖在他脑海的迷雾。本来,人所吸收的知识就不可能是完全
澄澈的,但是如果其迷雾大多是来自所受的教育,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
了。其实,在很多时候,不去知本身就是一种智慧。但如今“老师即真理”
或“课本即真理”早已是牢不可移的信条,使许多人没有能力去鉴别什么是
迷雾、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应去知、什么是不必去知的。不久前,我被服务
的机构派到高阶单位听一场旅美学人的讲演,那次演讲的内容之荒诞拙劣,
演讲者态度之蛮横是很罕见的,但是我的一位年轻同事却仍卖力地笔记着,
事后还为我们归纳了两点似通非通的结论。他的勤恳精神是我所佩服的,但
我完全不能同意他拼命拿泥巴涂自己的眼睛。
其二:关于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的问题。这一点是龙应台小姐着力
特重之处,也是几十年来台湾教育最大的隐忧。我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

小学上美术课时,老师宣布今天要画苹果,学生正要拿起画笔,老师喊“停”!
“照讲桌上的模型苹果画!”学生兴高采烈地准备动手了;又一声“停”’“我
来教你们要这样这样画才行”。每次图画课老师都要叫停数次;躬亲指导每
一个细节。后来他班上的一个学生转至他校,上美术课时,所有同学都热热
闹闹地画起来了,只有新转来的同学静静坐在那里等老师宣布这一次应该怎
样怎样画。这一个故事或许不全真实,但我少年时所受教育的经验,却可以
证明这故事不是乱说的。我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利用它来提倡“传道、授业、
解惑”是完全多余的论调;事实上文明如果不是靠着薪火相传,人类就像被
抛掷在野地上的人般,一切得从头开始。故我想表达的,毋宁是“传道、授
业、解惑”该有一套适恰的方法,也有其一定的分际,过度保护,过度“提
携”,非但不能有益,反可能把学生的脑袋弄坏(而许多人的脑袋确是这样
被弄坏了的)。“庄子”“应帝王”里混沌被他的朋友们善意凿窍终至于凿死
的故事,及孟子书中“揠苗助长”的典故,既都是大家熟极而流的,咀嚼之
余,怎能不留意“凿”之过度,“揠”之过度的保护型教育对下一代的斵伤
呢?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是学校教育的主要目标之一,但所谓自发,是要
在一定的纪律内从事的,而不是要纵容甚至鼓励学生培养“作怪”的能力。
独立思考能力之所以值得再三烦言,是因为有感于我们的教育历程中,这一
笔可贵的资源流失得最厉害,而且最难从形迹上去察觉。举个例说:记得我
念小学时,每逢壁报比赛,老师为了怕出丑,总是替我们包办了五六成以上
的工作,那些壁报上过度成熟的造型与笔触,背后是一群缩在老师身旁惊叹
的小鬼,而教室后面橱柜上的锦杯是以牺牲学生的能力换得的。
小学上美术课时,老师宣布今天要画苹果,学生正要拿起画笔,老师喊“停”!
“照讲桌上的模型苹果画!”学生兴高采烈地准备动手了;又一声“停”’“我
来教你们要这样这样画才行”。每次图画课老师都要叫停数次;躬亲指导每
一个细节。后来他班上的一个学生转至他校,上美术课时,所有同学都热热
闹闹地画起来了,只有新转来的同学静静坐在那里等老师宣布这一次应该怎
样怎样画。这一个故事或许不全真实,但我少年时所受教育的经验,却可以
证明这故事不是乱说的。我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利用它来提倡“传道、授业、
解惑”是完全多余的论调;事实上文明如果不是靠着薪火相传,人类就像被
抛掷在野地上的人般,一切得从头开始。故我想表达的,毋宁是“传道、授
业、解惑”该有一套适恰的方法,也有其一定的分际,过度保护,过度“提
携”,非但不能有益,反可能把学生的脑袋弄坏(而许多人的脑袋确是这样
被弄坏了的)。“庄子”“应帝王”里混沌被他的朋友们善意凿窍终至于凿死
的故事,及孟子书中“揠苗助长”的典故,既都是大家熟极而流的,咀嚼之
余,怎能不留意“凿”之过度,“揠”之过度的保护型教育对下一代的斵伤
呢?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是学校教育的主要目标之一,但所谓自发,是要
在一定的纪律内从事的,而不是要纵容甚至鼓励学生培养“作怪”的能力。
独立思考能力之所以值得再三烦言,是因为有感于我们的教育历程中,这一
笔可贵的资源流失得最厉害,而且最难从形迹上去察觉。举个例说:记得我
念小学时,每逢壁报比赛,老师为了怕出丑,总是替我们包办了五六成以上
的工作,那些壁报上过度成熟的造型与笔触,背后是一群缩在老师身旁惊叹
的小鬼,而教室后面橱柜上的锦杯是以牺牲学生的能力换得的。
我个人觉得台湾在任命大学的各级行政主管时特别考虑学术上的声
望。美国的大学校长多已沦为募款家或会计师了,台湾则有不少是将此职当
作更高政治地位的跳板。
而中国的大学校长社会地位之高是难以想象的,他们的学术思想与风
范对学校及社会都发生一种看不见的真实影响力,怎能任令些一辈子只写过
两三篇论文的老官僚,尸居其位呢?有些离开学术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官僚,
却又要天天处理学术行政,难道处理起来没有“隔”(借用王静安语)的感
觉吗?其四:许多人从五六岁入学到将近三十之龄,几乎没有一天为自己念
过书,套用理学家的话头,就是在学问上“终生作客”。从应付学校各种考
试,到联招,到托福、GRE
……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应付”,所思所学与自
己的生命“只是不相干”。戴震晚年给朋友的信上说“生平所记,都茫如隔
世,惟义理可以养心耳”这段告白把与己不相干和与己相干的分别说得再透
彻不过了。
但相不相干,为“主”为“客”又不是以学科分的,有些人学了电机,
并对电机生死相与,而有些人电机的知识对他还是像客人般的——因为他可
能是为了出路或时髦而学,换句话说:他是戴着面具在念书。近代日本哲学
家西田几多郎即曾说过:“学问毕竟是为了生命..没有生命的学问,无用
也!”这段话对我们那些急急忙忙的学生们特具意义!

笔者对教育虽是个大外行,但充分了解教育变革牵涉层面之复杂及速
度之缓慢(有时甚至是用“地质学”的脚步在进行的),但看到教育界一年
又一年的重蹈旧辙,又不能不有“无力可回天”之感。而这篇文字,也正是
这份无力感下的一点吐露耳。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廿四日《中国时
报·人间》
笔者对教育虽是个大外行,但充分了解教育变革牵涉层面之复杂及速
度之缓慢(有时甚至是用“地质学”的脚步在进行的),但看到教育界一年
又一年的重蹈旧辙,又不能不有“无力可回天”之感。而这篇文字,也正是
这份无力感下的一点吐露耳。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廿四日《中国时
报·人间》
台湾是个标语地区。走上街,看见“两个孩子恰恰好”,上了天桥,读
到“迎头赶上”,经过电线杆,瞄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在公车里坐下,
猛抬头就是“敬老尊贤”,走进教室,有熟悉的“庄敬自强、处变不惊”,进
了厕所,大概是“养成洗手好习惯”,路过公家机关,就看见“民主、伦理、
科学”、“检举坏人就是保障好人”。
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拼命就是保命”,横挂在车马杂乱的大街上,
好像鼓励开车的人要冲锋陷阵。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台湾的标语这么多?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
努力造出一句话来,然后写在纸上、涂在墙上使我们在生活空间中想逃也逃
不掉?他的动机在哪里?答案当然是,“解决问题”。因为有些人很脏,所以
贴个“整洁为强身之本”。有人逃兵役,所以横街挂个大布幅:“兵役是光荣
的义务”。因为拼命三郎开车喜欢追撞,所以车窗后贴个“保持距离,以策
安全”。因为中国人自信心低落,所以在校门柱刻上“作个堂堂正正的中国
人”。每一个标语背面都有一个我们希求解决的问题。而台湾标语之无所不
在,又使人相信,大概每一个问题都产生一个标语。
这些标语有用吗?你几时在行色匆匆之余,停下脚步来思索“民主、
伦理、科学”?有多少人因为看见“消除脏乱、人人有责”的大字墙,回家
就打扫庭院?又有谁看了电线杆上“培养书香社会”的条子,开始读起书来?
在“倒垃圾者是畜生××”的牌子下尚且有一大堆垃圾,这些不痛不痒、老
生常谈的标语口号有什么潜移默化的效果呢?中国人重形式、作表面的习性
到处可见,标语的泛滥只是一个表征。拿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来看:大家都
说,现代的中国人对自己缺乏信心,西方的文化只学到皮毛,而且不能消化,
自己的传统文化却已完全抛弃。怎么办?很简单!首先,到街头、学校、车
站,贴上千千百百个标语:“复兴中华文化!”然后,在台北市塑造一个比自
由女神还要高、还要重的孔子巨像。气魄要大,所以单单铜料就要花一亿元
以上。铜像用来宣扬孔子思想、复兴中华文化、改善人民文化气质,更昭告
世人,台湾是中华文化的堡垒。
我不是在说笑话;你没看报纸吗?市政府一点没有幽默的意思。
这个庞然巨物建立起来之后,大概会遮掉好大一片天空,使许多住家
变得阴暗封闭。
冬天的霪雨和市区的污染将为铜像覆上一层肮脏的颜色。铜像边的街
道,大概与红毛城四周一样,会有像苍蝇叮肉似的摊贩,而街上的交通将因
游客的往来而呈爆炸状态。至于这么一大块铜将如何“宣扬孔子思想”、“复
兴中华文化”,我非常迷惑。

如果建个铜像能解决传统失落、自信缺乏的难题,那可好了。我们不
是要培养书香社会吗?在基隆港口用水泥塑一本比军舰还大的书怎么样?要
发展尖端科技吗?在鹅銮鼻头造个比山还高的塑胶火箭模型吧!要恢复民族
自信心吗?何不在玉山顶上刻几个大到火星人都看得见的字:“中国第一”。
如果你觉得这些例子很荒谬,那么用几亿元铸个铜像来宣扬中华文化就不荒
谬吗?希望一个巨无霸的雕像能解救文化的危机,就好像寄望“在此倒垃圾
是狗”的牌子去解决垃圾问题一样的愚蠢。
如果建个铜像能解决传统失落、自信缺乏的难题,那可好了。我们不
是要培养书香社会吗?在基隆港口用水泥塑一本比军舰还大的书怎么样?要
发展尖端科技吗?在鹅銮鼻头造个比山还高的塑胶火箭模型吧!要恢复民族
自信心吗?何不在玉山顶上刻几个大到火星人都看得见的字:“中国第一”。
如果你觉得这些例子很荒谬,那么用几亿元铸个铜像来宣扬中华文化就不荒
谬吗?希望一个巨无霸的雕像能解救文化的危机,就好像寄望“在此倒垃圾
是狗”的牌子去解决垃圾问题一样的愚蠢。
有个朋友在我出国前夕,带来几卷中国画,语重心长地说:“送给外国
人,宣扬一下中华文化之美!”我听了只有深沉的悲哀——今天的中国人如
此渴求别人的认可?如此盼望别人拍我们的肩膀说:“还可以?!”今日的台
湾若真有厚实的文化传统,不需要努力地“宣扬”,人家自然会慕名而来。
台湾的内在若是空虚浅薄,我们再“宣扬”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这样迫切地
要求别人的注意,本身就是一个心虚、缺乏自信的表现。
可是缺乏自信便也罢了,何不勇敢地承认自己的心虚与弱点,实实在
在地去提升自己!
相反的,我们做的是没头没脑的“宣扬”工夫——贴标语、作宣传、
铸世界上最大、最重、最高、最贵的铜像..这不是心虚的暴发户心态,是
什么?人瘦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把自己的脸打肿了来冒充胖子。我们有社会
问题与文化危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造个大铜像来自我陶醉,宣称自己是中
华文化的掌门人。走过阴暗狭窄的小巷,我又看见驼着背的老头坐在板凳上,
用枯干的手一针一针缝着一只破旧的皮鞋——他知不知道某个衣履光洁的市
府官员要从他口袋里拿出钱去造一个巨无霸的铜像“复兴中华文化”?如果
报税单上有这么一个名目,我也会和梭罗一样拒绝缴纳这笔铜像税,我宁可
坐牢,也不愿支持这样愚蠢的好大喜功。
台北实在够糟了!给我们一片青翠的草地,给我们一点新鲜的空气,
给我们一个清静的社区,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干净的厕所、一个宽广的公园、
一个儿童图书馆,但是不要,不要给我们一个会遮住阳光的大铜像。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份日《中国时报·人间》
不一样的自由
她那个打扮实在古怪,而且难看。头发狠狠地束在左耳边,翘起来那
么短短的一把,脸蛋儿又肥,看起来就像个横摆着的白萝卜。腿很短,偏又

穿松松肥肥的裤子,上衣再长长地罩下来,盖过膝盖,矮矮的人好像撑在面
粉袋里作活动广告。她昂着头、甩着头发,春风得意地自我面前走过。
穿松松肥肥的裤子,上衣再长长地罩下来,盖过膝盖,矮矮的人好像撑在面
粉袋里作活动广告。她昂着头、甩着头发,春风得意地自我面前走过。

※※※
这个学生站起来,大声说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举了一个例子,一个
逻辑完全错误的例子。比手划脚地把话说完,坐下。全班静静的,斜眼看着
他,觉得他很猖狂,爱自我炫耀,极不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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