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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

龙应台(当代)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所不能了解的是: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
包德甫的《苦海余生》英文原本中有一段他在台湾的经验:他看见一
辆车子把小孩撞伤了,一脸的血。过路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助
受伤的小孩,或谴责肇事的人。我在美国读到这一段。曾经很肯定地跟朋友
说:不可能!中国人以人情味自许,这种情况简直不可能!
回国一年了,我睁大眼睛,发觉包德甫所描述的不只可能,根本就是
每天发生、随地可见的生活常态。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蝉螂,而是“坏
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
我看见摊贩占据着你家的骑楼,在那儿烧火洗锅,使走廊垢上一层厚
厚的油污,腐臭的菜叶塞在墙角。半夜里,吃客喝酒猜拳作乐,吵得鸡犬不
宁。
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滚蛋”?哎呀!不敢呀!这些
摊贩都是流氓,会动刀子的。
那么为什么不找警察呢?警察跟摊贩相熟,报了也没有用;到时候若
曝了光,那才真惹祸上门了。
所以呢?所以忍呀!反正中国人讲忍耐!你耸耸肩、摇摇头!
在一个法治上轨道的社会里,人是有权利生气的。受折磨的你首先应
该双手叉腰,很愤怒地对摊贩说:“请你滚蛋!”他们不走,就请警察来。若
发觉警察与小贩有勾结——那更严重。这一团怒火应该往上烧,烧到警察肃
清纪律为止,烧到摊贩离开你家为止。可是你什么都不做;畏缩地把门窗关
上,耸耸肩、摇摇头!
我看见成百的人到淡水河畔去欣赏落日、去钓鱼。我也看见淡水河畔
的住家整笼整笼地把恶臭的垃圾往河里倒;厕所的排泄管直接通到河底。河
水一涨,污秽气直逼到呼吸里来。
爱河的人,你又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对那个丢汽水瓶的
少年郎大声说:“你敢丢我就把你也丢进去?”你静静坐在那儿钓鱼(那已
经布满癌细胞的鱼),想着今晚的鱼场,假装没看见那个几百年都化解不了
的汽水瓶。你为什么不丢掉鱼竿,站起来,告诉他你很生气?我看见计程车
穿来插去,最后停在右转线上,却没有右转的意思。一整列想右转的车子就
停滞下来,造成大阻塞。你坐在方向盘前,叹口气,觉得无奈。
你为什么不生气?哦!跟计程车可理论不得!报上说,司机都带着扁
钻的。
问题不在于他带不带扁钻。问题在于你们这廿个受他阻碍的人没有种
推开车门,很果断地让他知道你们不齿他的行为,你们很愤怒!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
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

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我们的下一代——眼睛明亮、嗓音
稚嫩、脸颊透红的下一代,将在化学废料中学游泳,他们的血管里将流着我
们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毒素——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难道一定要等到你自
己的手臂也温柔地捧着一个无脑婴儿,你再无言地对天哭泣?西方人来台湾
观光,他们的旅行社频频叮咛:绝对不能吃摊子上的东西,最好也少上餐厅;
饮料最好喝瓶装的,但台湾本地出产的也别喝,他们的饮料不保险..这是
美丽宝岛的名誉;但是名誉还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健康、我们
下一代的傻康。一百位交大的学生食物中毒——这真的只是一场笑话吗?中
国人的命这么不值钱吗?好不容易总算有几个人生起气来,组织了一个消费
者团体。现在却又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卫生署、为不知道什么人做说客
的立法委员要扼杀这个还没做几桩事的组织。
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我们的下一代——眼睛明亮、嗓音
稚嫩、脸颊透红的下一代,将在化学废料中学游泳,他们的血管里将流着我
们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毒素——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难道一定要等到你自
己的手臂也温柔地捧着一个无脑婴儿,你再无言地对天哭泣?西方人来台湾
观光,他们的旅行社频频叮咛:绝对不能吃摊子上的东西,最好也少上餐厅;
饮料最好喝瓶装的,但台湾本地出产的也别喝,他们的饮料不保险..这是
美丽宝岛的名誉;但是名誉还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健康、我们
下一代的傻康。一百位交大的学生食物中毒——这真的只是一场笑话吗?中
国人的命这么不值钱吗?好不容易总算有几个人生起气来,组织了一个消费
者团体。现在却又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卫生署、为不知道什么人做说客
的立法委员要扼杀这个还没做几桩事的组织。
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
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
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
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
—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
你一定要很大声地说。
原载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中国
人当然不生气罗肇锦一个人的人格成长,受家庭影响最大,而家庭的观念又
被社会上的风习和制度所支配。这里仅从家庭与个人这个关系面来看中国人
为什么“不生气”。
中国人常说“自己”叫“自家”,研究中国社会的学者也认为中国是一
个以“家”为中心的家族社会,所以家族的观念左右着个人的行为,家族长
辈根深蒂固的想法自然成了个人立身行事的不二目标。如此一代传一代。反
复实施,才造就今天这种“不会生气”的性格。这种性格相袭传衍太久远了,
所以平日立身行事只知道遵行而毫无自觉,只知接受而没有是非,只懂得“照
着做”却说不出“为何做”的道理。当然对他所做所为更无所谓生气或不生
气了。所以中国人是“不会生气”的民族。譬如:家里希望我努力读书,将
来赚钱,光耀门楣,是为我好,我为什么要生气?家里告诉我出外坏人多,
不可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是担心我上当;我为什么要生气!
家里叮吟我不可随便救助陌生人,免得惹祸上身,是怕我吃亏,我为
什么要生气?家里教导我不可乱说话,“小孩子有耳无嘴”才不会得罪人家,
更是替我设想,我更不会因此生气。
于是,我现在努力读书,将来努力赚钱,大家都会说我有出息,不像
那些喜欢打抱不平,整天社会国家的人,虽然急公好义,到头来不是被排挤
就是被看成异端,不得善终。日常生活里,每一个聪明人都是快快乐乐出门,
不乱听言论,不乱说意见,不乱帮助陌生人,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家。只有傻

瓜和笨鸟才会去救人之难,去谈论批评,去惹是非,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瓜和笨鸟才会去救人之难,去谈论批评,去惹是非,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家”是个很管用的口实、有了它可以做出一切“自我”“利己”的
弊情而不会令人生气,因为顾家的爸爸就是好爸爸,不管他在外面如何不守
公共秩序,如何见死不救,如何为了赚钱而贪赃枉法,瞒上欺下。而顾家的
妈妈必定是好妈妈,不管她平日如何喜欢占人小便宜,如何假公济私、挑拨
离间,只要她的行为是以“为了家”做出发,那么她所做的一切不合情理法
的事都可以被原谅了。
研究中国人性格的社会学者,大都认为人口过剩,灾害频仍及社会贫
穷是养成中国人的自我、自利性格的原因。
就以台湾老一辈人的生活背景来看,这种说法的确有其道理。大陆来
台的长辈,在幼青年时大多在战乱、饥饿、流离、逃难中长大,在台的老一
辈也是战乱、饥饿中挣扎出来的,所以他们常以自己的经验向子女谆谆告诫,
希望子女努力读书,将来赚钱容易;所以希望子女除了读书赚钱以外的事最
好少管,因此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只紧握那一份自己谋生的资源,死也不肯
放松。
他们从战乱饥荒中取得的经验是:“凡是自私自利的心越重,生存的机
会越大。”因为在战乱或荒年里如果有一家肯分些粮食去帮助别一家,这慷
慨的一家就要减少他们自己生存的价会,要是太慷慨,生存机会便相对减少,
甚而不免饿死。所谓物竞天择,在战乱荒年里,有慷慨性格肯于帮助别人的
人往往被淘汰,而专为自己打算的人反而得到选择,这种畸形的自我选择与
淘汰使得自私自利主义特别发达。
经过割据、抗日等饥饿灾荒而死里逃生的人。对生命当然特别的珍惜、
所以他们清楚地知道要生存就要抓住生存的资源——知识和钱财(他们认为
知识可以取得高社会地位,代表一份优异的生存机会;钱财可以买通一切急
难之需,也是生存最基本的保障)。
所以由小到大都为这个生存资源钻营不休,至于社会的公义,人群的
互惠互助,都可用冷漠对待它。
如此一来,整个社会风气都从以自我、自家、自私、自利出发,所以
一方面用自私自利、见死不救的心态去过现代社会生活,二方面以假公济私、
贪赃任法的心理去面对公众,三方面以守旧苟安的心态去保住既得的利益。
加上没有很好的法律制度去限制,人人以为自私自利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自
私我自利,上下交征利,一点也不知道生气。
倒是要他们抛弃狭隘的、自利的、“为了家”的自私心态去过合理的现
代社会生活,他们会很生气。或者要他们改正以前那种逃难的、饥荒的、自
顾不暇的穷人自私心态去过现代生活,他们会很生气。

中国人,已经把自私自利看成天经地义,那么见到别人自私自利,怎
么还会生气;身为中国人自私自利可以存身、可以保家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看到自私自利的事,怎么还会生气。
中国人,已经把自私自利看成天经地义,那么见到别人自私自利,怎
么还会生气;身为中国人自私自利可以存身、可以保家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看到自私自利的事,怎么还会生气。
生气,没有用吗?
想一想,在一个只能装十只鸡的笼子里塞进一百只鸡,会是什么光
景?”台湾。就是这样一个笼子:你与我。就是这笼子里掐着脖子、透不过
气来的鸡..※※※
如果你住在台湾,如果你还没有移民美国或巴拉圭,如果你觉得你的
父母将埋葬于此,你的子女将生长于此,那么,这是我给你的一封信。
写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之后;有些人带着怜悯的眼光,摇
着头对我说:生气,没有用的!算了吧!
他们或许是对的。去国十年,在回到台湾这一年当中,我有过太多“生
气”失败的经验。有些是每天发生的小小的挫败:在邮局窗口,我说:“请
你排队好吧?”这个人狠狠地瞪我一眼,把手挤进窗里。
经过养狗的人家,看见一只巨大的圣伯纳狗塞在一个小笼子里;鼻子
和尾巴都抵着铁栏,动弹不得。找到狗主人,我低声下气地说:“这太可怜
了吧!”他别过脸去,不说话。狗在一旁呜呜叫着。
有人把空罐头丢在大屯山里,我伸出头大叫:“这么美的景色,别丢垃
圾!”没有回音,我只好走过去,自己捡起来,放回我的车上。
南部的商人屠杀老虎,我问环保局:“没有法令保护这些稀有动物
吗?”回答是:“没有。”有些是比较严重、比较激烈的失败:回台湾第二天,
计程车经过路口时,猛然发觉有个人躺在马路中间,黑衫黑裤,戴着斗笠,
像是乡下来的老农夫,姿态僵硬地朝天躺着。流水似的车马小心而技巧地绕
过他,没有人停下来。我急忙大叫:“赶快停车,我去给警察打电话!”司机
狠狠地往窗外吐了口槟榔,回头对我哈哈大笑:“免啦!大概早就死了。打
电话有什么落用!”油门一踩,飞驰而去。
《英文邮报》登了一则消息:发现“乌贼”者,抄下车牌号码,请打
这两个环保局的电话。几个星期之后,我拨了其中一个号码,正要把“乌贼”
报出,那边打断我的话:“有这样的事吗?哪家报纸登的?”“《英文邮报》。”
我说,于是重新解释一遍。对方显然不知所措,于是要我拔另一个号码——
另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接第四通电话的人犹疑地说:“那你把
号码给我好了,我们看着处理。”我并没有把“乌贼”号码给他;我把电话
摔了。
有一段时候我们住在临着大街的十楼上。搬进去之后,发觉对街的夜
摊每至午夜,鼓乐喧天,大放流行歌曲。于是我夜夜打电话到警察局去;电
话那头总是说:好,就派人去。可是,站在阳台上观望,我知道,没有人去。
失眠一个月以后,我直接打电话给分局长,请他对我这个小市民解释
为什么他不执法。这位先生很不耐烦地说:“咱们台湾实情如此,取缔是办

不到的。”过了不久,我打开门,发现上个满脸长横肉的人站在门口,凶狠
地说:“哇宰样你报警察。给你讲,哇是会宰人的,哇不惊死!”走在人行道
上,有辆计程车扫着我的手臂飞过,马上又被红灯挡住。我生气地走过去,
要他摇下窗户,说:“你这样开车太不尊重行人;我们的社会不要你这样没
有水准的国民..”很可笑的,知识分子的调调,我知道。灯绿了,这个司
机把车停到街口,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手里守着一根两尺长的铁棍,向我走
来..分析一下这些经验。造成我“生气”失败的原因大致有三个:第一,
这个社会有太多暴戾的人,不可理喻。当司机拿着铁棒向我走来的时候,我
只能默默地走开。第二,我们的法令不全。老虎如果没有立法来保护,跟唯
利是图的人谈人道与生态毫无意义。
不到的。”过了不久,我打开门,发现上个满脸长横肉的人站在门口,凶狠
地说:“哇宰样你报警察。给你讲,哇是会宰人的,哇不惊死!”走在人行道
上,有辆计程车扫着我的手臂飞过,马上又被红灯挡住。我生气地走过去,
要他摇下窗户,说:“你这样开车太不尊重行人;我们的社会不要你这样没
有水准的国民..”很可笑的,知识分子的调调,我知道。灯绿了,这个司
机把车停到街口,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手里守着一根两尺长的铁棍,向我走
来..分析一下这些经验。造成我“生气”失败的原因大致有三个:第一,
这个社会有太多暴戾的人,不可理喻。当司机拿着铁棒向我走来的时候,我
只能默默地走开。第二,我们的法令不全。老虎如果没有立法来保护,跟唯
利是图的人谈人道与生态毫无意义。
如果打电话到环保局去的不只我一个,而是一天有两百通电话、三百
封信,你说环保局还能支吾其事吗?如果对分局长抗议的不只我一个,而是
每一个不甘心受气的市民;——他还能执迷不悟地说“中国台湾实情如此”
吗?如果那个养狗的人家,每天都有路人对他说:“换个笼子吧!”他还能视
若无睹吗?如果叫阿旺的这个人一插队,就受人指责,一丢垃圾,就遭人抗
议,阿旺一天能出几次丑呢?想一想,在一个只能装十只鸡的笼子里塞进一
百只鸡,会是什么光景?台湾,就是这样一个笼子;你与我就是这笼子里掐
着脖子、透不过气来的鸡;我们既不能换一个较大的笼子,又不能杀掉—半
的鸡(不过,我们混乱的交通倒是很有效率地在为我们淘汰人口)。在这种
情况之下,如果要维持一点基本的人的尊严,我们就不得不仰靠一个合理的
社会秩序。这个社会秩序不仅只要求我们自己不去做害人利己的事,还要求
我们制止别人做害人利己的事。你自己不做恶事才只尽了一半的责任;另一
半的责任是,你不能姑息、容忍别人来破坏这个社会秩序。
最近碰到一位乘告开学术会议的欧洲学者。他自一九六○年起,大概
每五年来台湾考察或开会一次。台湾的繁荣蒸蒸日上,他说,可是台北,一
年比一年难看。我微笑——你要我说什么?我住过美国的纽约、西德的幕尼
黑,到过欧洲的罗马、雅典、欧亚交界的伊斯坦堡、非洲的卡萨布兰卡、埃
及的开罗、日本的东京;我知道:台北是我所见最缺乏气质、最丑陋、最杂
乱的都市。当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见红灯未灭就在乌烟瘴气中冲过街去的一
张张杀气腾腾的脸,我觉得惊骇:是什么,使这个城市充满着暴戾与怨气?
但是我爱台湾,无可救药地爱着这片我痛恨的土地,因为我生在这里,因为
我的父母兄弟、我的朋友同事、学校里每天为我倒杯热茶的工友、市场里老
是塞给我两把青葱的女人———他们,还有他们一代一代的子女,都还要在
这个受尽破坏的小岛上生长、生活。可是,我是一个渴望尊严的“人”;我
拒绝忍气吞声地活在机车、工厂的废气里,摊贩、市场的污秽中,我拒绝活
在一个警察不执法、官吏不做事的野蛮的社会里。
我可以从皮夹里拿出护照来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台
湾实情”就是污秽混乱,我不相信人的努力不能改变环境。
我并不要求你去做烈士——烈士是傻瓜做的。看见那人拿着铁棒来了,
夹起尾巴跑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迷信“逆来顺受”;台湾的环境再这样败
坏下去,这个地方,也真不值得活了。我只是谦卑地希望你每天去做一点“微

不足道”的事:拍拍司机的肩膀。
不足道”的事:拍拍司机的肩膀。
最后,提醒大家,将近两千万人生活在一个小岛上,假如休想拥有一
个清爽愉快的生存环境,请别再把自私自利看成天经地义,忍耐、沉默都是
懦弱的表现,该生气就生气,该说话就说话,让我们从今天开始吧。
原载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廿七日《中国时报·人间》
生了梅毒的母亲
有一天黄昏,和一位瑞典朋友去看淡水的落日。河水低潮的时候,密
密麻麻的垃圾在黑色油腻的污泥中暴露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离垃圾远一
点的地方,刚坐下来,就看到这个毛毛头,五岁大的小男孩盯着我们,转身
对抱着布娃娃,更小的小孩,用很稚嫩的声音说:“妹妹,我会听英文,这
个外国人在说我们台湾很不进步..”我愣住了——因为我的金发朋友一句
话也没有说。这个小毛头在捏造故事,可是他捏造了怎么样的放弃啊!中国
民族的自卑感已经这么深了吗?这孩子才五岁哪!
火红的太阳在垃圾的那一头沉了下去,我默默地离开淡水河。
而居然有人说:台湾没有你说的那么糟!
要糟到什么程度才能使你震动?在德国,我看见莱茵河里游着雪白的
野天鹅,公路旁高高地抽着鲜红的罂粟花,森林里嘻笑的小孩在寻觅香菇和

莓果。
莓果。
在希腊,一个像淡水一样依山傍水的小镇里,我看着渔民把鹅卵石铺
在海堤上,就着粼粼的波光喝酒唱歌;干瘠的山上猛烈地开着星星似的野花。
在土耳其,我碰到穿着花裙的吉普赛女人背着满箩筐的花朵,沿着古
老的石板路叫卖,脸颊丰润的小孩在山坡上滚来滚去。
回到台湾,我去看山——看见剥了皮的青山。绵延的绿当中突然陷下
一大块,砂土被挖走了,红土石砾赤裸棵地暴露出来。台北县的山满目疮疤,
像一身都长了癣、烂了毛的癞皮狗,更像遭受强暴的女人..我去看水。听
说关渡有雪白的水鸟,不错。可是水面上密密地覆着一层垃圾,水鸟瘦瘦的
脚找不到栖落的地方。嫁笑的小孩涉在乌黑恶臭的水里抓水虫。
居然有人说:台湾没那么糟!
为了多赚几毛钱,有人把染了菌的针筒再度卖出,把病毒注入健康人
的身体里去。
为了享受物质,有人制造假的奶粉,明明知道可能害了千百个婴儿的
性命。为了逃避责任,有人在肇事之后,回过头来把倒地呻吟的人瞄准了再
辗过一次。我们的子女坐在教室里,让毒气给轰倒。我们的朋友喝了伪酒而
失明。我们的兄弟,被车撞断了腿,每天拄着拐杖,一跛一跛上学校。而我
们自己,心平气和地吃喝各色各样的化学毒素,呼吸污浊的空气,在横行霸
道的车辆间仓皇怯懦地苟活,要糟到什么程度你才会大吃一惊?
※※※
在《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十一、二十)和《生气,没有用吗》
(十二、六)刊出之后,我听说有大中学的老师把文章发给学生,做课堂讨
论材料;有人把文章复印了四处寄发;也有人当海报传单一样到处张贴。每
天我的邮箱里塞着读者的来信,写信的人有老师、水电工人、学生、军人、
理发小姐..其中有两封特别伤感:——我们的家乡台湾,本来山青水秀,
现在被当作歇脚的地方.这些人不打算生根,歇会儿,气力足就走了。你要
他们怎么去爱乡爱土?——今天台湾生活环境之差到了令人想一走了之的地
步。可是,眼见苦难的中国人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地方,稍稍享受一点没有
饥饿、没有战乱的日子,实在又很想珍惜它;然而我们的环境却又败坏至此,
令人痛心不已。
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我们的环境会受到如此的破坏。人穷的时候。把
门砍破了烧来取暖,还有话说,三十年后的台湾早就“发”了,为什么还在
到处打洞?更何况台湾这个“房子”还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百代的过客,
我们之后还有一代又一代的人要来这里居住生活。任何房客都没有权利把租
来房子的屋顶拆掉、地板挖空、墙壁熏黑,因为将来还有别的房客要来。台
湾这个小小的岛屿,我们也还得留给下一代的下一代。我们哪里有资格,哪
里有权利——为了现在多赚几毛钱,疯狂地、忘形地追求所谓“经济成长”
——而在苍天有德暂租给我们的这片土地上横行肆虐,把青山毁掉,把绿水
弄浑,在泥土里掺毒?以后的人怎么办?中国人还没有短见自私到绝子绝孙
的地步吧?
※※※
诗人说:生了梅毒,还是我的母亲。台湾,是生我育我的母亲;肮脏、

丑陋、道德败坏的台湾是我生了梅毒的母亲。你说台湾没有那么糟。我觉得
你在做梦;你说,治文学的人不应该为这种凡间琐事费神,我觉得你麻木:
我坐在书房里,受噪音的折磨;吃一餐饭,有中毒的危险;出门上街,可能
被车子撞死;走进大自然,看不见一片净土。
丑陋、道德败坏的台湾是我生了梅毒的母亲。你说台湾没有那么糟。我觉得
你在做梦;你说,治文学的人不应该为这种凡间琐事费神,我觉得你麻木:
我坐在书房里,受噪音的折磨;吃一餐饭,有中毒的危险;出门上街,可能
被车子撞死;走进大自然,看不见一片净土。
所以我伸出手来,急切地想与你接触。我是个大学教授,你或许是个
面店老板、小学老师、公车司机,或满手油污的修车工人;在日常生活上,
你和我却都是“市井小民”,有一模一样的需求——安静的环境、干净的社
区、有条理的街道、文明礼让的邻居。有许多问题,我们这些市井小民不得
不仰靠专家,譬如垃圾掩埋的科学方式及山林水土保持的处理。也有许多人,
是我没有能力影响或教化的,譬如拿刀杀人的老大或偷偷丢垃圾的阿旺(他
们也不会读副刊吧?!)可是市井小民仍旧可以做许多事情:专家不尽力的
时候,你要监督他、指责他,告诉他:做不好,换别人来。至于阿旺,如果
他一个人丢,有十个市井小民去捡,我们的街巷仍旧是干净的。台湾的环境
不能再往下掉一步,掉一步,很可能万劫不复。
※※※
今天下午,我在淡水田野间行走,看见一只洁白的鹭鸶轻俏地站在一
头墨黑的水牛背上。那头水牛粗糙笨拙,沉重的蹄在沼泽里来回。背着无尽
的天光,它悠然地吃着脚边翠绿的水草;不知魏晋、不知汉唐、不知古往今
来的一脚一个印子。风轻轻地吹着,我在田埂上凝视许久,心里溢满感谢:
感谢这水牛的存在,感谢这鹭鸶与水草的存在。
我的母亲生了梅毒,但是至少她还没有死去,她还有痊愈的希望。我
既不愿遗弃她,就必须正视她的病毒,站起来洗清她发烂发臭的皮肤。
新春的第一个晴天,我会到大屯山上去看丰硕的芒草。我的车里会有
一只大塑胶袋;我会把沿着山路的垃圾捡起来,带走。新春的第一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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