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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

_4 刘安 (西汉)
何如?」曰:「吳、越之善沒者能取之矣。」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澠之水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然則人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謂不可!誰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白公不得也,故死於浴室。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吾知也。」白公之謂也。惠子為惠王為國法,已成而示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說之,以示翟煎,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對曰:「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豈無鄭、衛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國有禮,不在文辯。」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此之謂也。田駢以道術說齊王,王應之曰:「寡人所有,齊國也。道術難以除患,願聞國之政。」田駢對曰:「臣之言無政,而可以為政。譬之若林木無材,而可以為材。願王察其所謂,而自取齊國之政焉已。雖無除其患害,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可陶冶而變化也。齊國之政,何足問哉!此老聃之所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者也。若王之所問者,齊也;田駢所稱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陰陽,陰陽不及和,和不及道。」白公勝得荊國,不能以府庫分人。七日,石乙入曰:「不義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白公弗聽也。九日,葉公入,乃發大府之貨以予眾,出高庫之兵以賦民,因而攻之,十有九日而擒白公。夫國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謂至貪也。不能為人,又無以自為,可謂至愚矣。譬白公之嗇也,何以異於梟之愛其子也?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知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也。」趙簡子以襄子為後,董閼于曰:「無卹賤,今以為後,何也?」簡子曰:「是為人也,能為社稷忍羞。」異日,知伯與襄子飲而批襄子之首,大夫請殺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為社稷忍羞,豈曰能刺人哉!」處十月,知伯圍襄子於晉陽,襄子疏隊而擊之,大敗知伯,破其首以為飲器。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為天下谿。」齧缺問道於被衣,被衣曰:「正女形,壹女視,天和將至。攝女知,正女度,神將來舍。德將來附若美,而道將為女居。憃乎若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繼以讎夷。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如死灰。直實不知,以故自持。墨墨恢恢,無心可與謀。彼何人哉!」故老子曰:「明白四達,能無以知乎!」趙襄子攻翟而勝之,取尤人、終人。使者來謁之,襄子方將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積,今一朝兩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也,持之者其難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而卒取亡焉,不通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能持勝。孔子勁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善持勝者,以強為弱。故老子曰:「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惠孟見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所說者,勇有功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孟對曰:「臣有道於此,人雖勇,刺之不入;雖巧有力,擊之不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擊之而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不敢擊。夫不敢刺,不敢擊,非無其意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意也。夫無其意,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歡然皆欲愛利之心。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惠孟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者。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此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孟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勝寡人也!」故老子曰:「勇於不敢則活。」由此觀之,大勇反為不勇耳。昔堯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堯、舜、武王於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資也。故人與驥逐走則不勝驥,託於車上則驥不能勝人。北方有獸,其名曰蹶,鼠前而兔後,趨則頓,走則顛,常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與之。蹶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負而走。此以其能,託其所不能。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斲者,希不傷其手。」薄疑說衛嗣君以王術,嗣君應之曰:「予所有者,千乘也,願以受教。」薄疑對曰:「烏獲舉千鈞,又況一斤乎!」杜赫以安天下說周昭文君,文君謂杜赫曰:願學所以安周。」赫對曰:「臣之所言不可,則不能安周。臣之所言可,則周自安矣。此所謂弗安而安者也。」故老子曰:「大制無割。故致數輿無輿也。」魯國之法,魯人為人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金於府。子贛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辭不受金。孔子曰:「賜失之矣!夫聖人之舉事也,可以移風易俗,而受教順可施後世,非獨以適身之行也。今國之富者寡而貧者眾。贖而受金,則為不廉;不受金,則不復贖人。自今以來,魯人不復贖人於諸侯矣。」孔子亦可謂知禮矣。故老子曰:「見小曰明。」魏武侯問於李克曰:「吳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對曰:「數戰而數勝。」武侯曰:「數戰數勝,國之福。其獨以亡,何故也?」對曰:「數戰則民罷,數勝則主憍。以憍主使罷民,而國不亡者,天下鮮矣。憍則恣,恣則極物;罷則怨,怨則極慮。上下俱極,吳之亡猶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剄於干遂也。」故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甯越欲干齊桓公,困窮無以自達,於是為商旅,將任車,以商於齊,暮宿於郭門之外。桓公郊迎客,夜開門,辟任車,爝火甚盛,從者甚眾。甯越飯牛車下,望見桓公而悲,擊牛角而疾商歌。桓公聞之,撫其僕之手曰:「異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後車載之。桓公及至,從者以請,桓公贛之衣冠而見,說以為天下。桓公大說,將任之,群臣爭之曰:「客,衛人也。衛之去齊不遠,君不若使人問之。問之而故賢者也,用之未晚。」桓公曰:「不然。問之,患其有小惡也。以人之小惡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凡聽必有驗,一聽而弗復問,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難合也,權而用其長者而已矣。當是舉也,桓公得之矣。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其一焉。」以言其能包裹之也。大王亶父居邠,翟人攻之。事之以皮帛珠玉而弗受,曰:「翟人之所求者地,無以財物為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處而殺其子,吾弗為。皆勉處矣!為吾臣,與翟人奚以異?且吾聞之也,不以其所養害其養。」杖策而去,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大王亶父可謂能保生矣。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祿,則必重失之。所自來者久矣,而輕失之,豈不惑哉!故老子曰:「貴以身為天下,焉可以託天下。愛以身為天下,焉可以寄天下矣。」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身處江海之上,心在魏闕之下。為之柰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猶不能自勝。」詹子曰:「不能自勝,則從之。從之,神無怨乎!不能自勝而強弗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是故「用其光,復歸其明」也。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對曰:「何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任於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故老子曰:「脩之身,其德乃真也。」桓公讀書於堂,輪人斲輪於堂下,釋其椎鑿而問桓公曰:「君之所讀者,何書也?」桓公曰:「聖人之書。」輪扁曰:「其人在焉?」桓公曰:「已死矣。」輪扁曰:「是直聖人之糟粕耳!」桓公悖然作色而怒曰:「寡人讀書,工人焉得而譏之哉!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然,有說。臣試以臣之斲輪語之:大疾,則苦而不入;大徐,則甘而不固。不甘不苦,應於手,厭於心,而可以至妙者,臣不能以教臣之子,而臣之子亦不能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老而為輪。今聖人之所言者,亦以懷其實,窮而死,獨其糟粕在耳!」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謂宋君曰:「夫國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亂,在君行賞罰。夫爵賞賜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殺戮刑罰,民之所怨也,臣請當之。」宋君曰:「善!寡人當其美,子受其怨,寡人自知不為諸侯笑矣。」國人皆知殺戮之專,制在子罕也,大臣親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子罕遂卻宋君而專其政。故老子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王壽負書而行,見徐馮於周。徐馮曰:「事者,應變而動。變生於時,故知時者無常行。書者,言之所出也。言出於知者,知者藏書。」於是王壽乃焚書而舞之。故老子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令尹子佩請飲莊王,莊王許諾。子佩疏揖,北面立於殿下,曰:「昔者君王許之,今不果往。意者,臣有罪乎?」莊王曰:「吾聞子具於強臺。強臺者,南望料山,以臨方皇,左江而右淮,其樂忘死。若吾薄德之人,不可以當此樂也。恐留而不能反。」故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晉公子重耳出亡,過曹,無禮焉。釐負羇之妻謂釐負羇曰:「君無禮於晉公子。吾觀其從者,皆賢人也,若以相夫子反晉國,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釐負羇遺之壺餕而加璧焉。重耳受其餕而反其璧。及其反國,起師伐曹,剋之,令三軍無入釐負羇之里。故老子曰:「曲則全,枉則直。」越王句踐與吳戰而不勝,國破身亡,困於會稽。忿心張膽,氣如涌泉,選練甲卒,赴火若滅,然而請身為臣,妻為妾,親執戈為吳兵先馬走,果擒之於干遂。故老子曰:「柔之勝剛也,弱之勝強也,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越王親之,故霸中國。趙簡子死,未葬,中牟入齊。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圍之,未合而城自壞者十丈,襄子擊金而退之。軍吏諫曰:「君誅中牟之罪,而城自壞,是天助我,何故去之?」襄子曰:「吾聞之叔向曰:『君子不乘人於利,不迫人於險。』使之治城,城治而後攻之。」中牟聞其義,乃請降。故老子曰:「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對曰:「良馬者,可以形容筋骨相也。相天下之馬者,若滅若失,若亡其一。若此馬者,絕塵弭轍。臣之子,皆下材也,可告以良馬,而不可告以天下之馬。臣有所與供儋纏采薪者九方堙,此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之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馬矣。在於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牡而黃。」使人往取之,牝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問之曰:「敗矣!子之所使求者,毛物、牝牡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伯樂喟然大息曰:「一至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堙之所觀者,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彼之所相者,乃有貴乎馬者。」馬至,而果千里之馬。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吳起為楚令尹,適魏,問屈宜若曰:「王不知起之不肖,而以為令尹。先生試觀起之為人也。」屈子曰:「將奈何?」吳起曰:「將衰楚國之爵而平其制祿,損其有餘而綏其不足,砥礪甲兵,時爭利於天下。」屈子曰:「宜若聞之,昔善治國家者,不變其故,不易其常。今子將衰楚國之爵而平其制祿,損其有餘而綏其不足,是變其故,易其常也。行之者不利!宜若聞之曰:『怒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爭者,人之所本也。』今子陰謀逆德,好用凶器,始人之所本,逆之至也。且子用魯兵,不宜得志於齊,而得志焉。子用魏兵,不宜得志於秦,而得志焉。宜若聞之,非禍人,不能成禍。吾固惑吾王之數逆天道,戾人理,至今無禍,差須夫子也。」吳起惕然曰:「尚可更乎?」屈子曰:「成形之徒,不可更也。子不若敦愛而篤行之。」老子曰:「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晉伐楚,三舍不止。大夫請擊之。莊王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晉伐楚,是孤之過也。若何其辱群大夫?」曰:「先臣之時,晉不伐楚。今臣之身而晉伐楚,此臣之罪也。請三擊之。」王俛而泣涕沾襟,起而拜群大夫。晉人聞之曰:「君臣爭以過為在己,且輕下其臣,不可伐也。」夜還師而歸。老子曰:「能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宋景公之時,熒惑在心,公懼,召子韋而問焉,曰:「熒惑在心,何也?」子韋曰:「熒惑,天罰也;心,宋分野,禍且當君。雖然,可移於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國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韋曰:「可移於民。」公曰:「民死,寡人誰為君乎?寧獨死耳!」子韋曰:「可移於歲。」公曰:「歲,民之命。歲饑,民必死矣。為人君而欲殺其民以自活也,其誰以我為君者乎?是寡人之命固已盡矣,子韋無復言矣!」子韋還走,北面再拜曰:「敢賀君!天之處高而聽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有三賞君。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年二十一歲。」公曰:「子奚以知之?」對曰:「君有君人之言三,故有三賞。星必三徙舍,舍行七里,三七二十一,故君移年二十一歲。臣請伏於陛下以伺之。星不徙,臣請死之。」公曰:「可。」是夕也,星果三徙舍。故老子曰:「能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昔者,公孫龍在趙之時,謂弟子曰:「人而無能者,龍不能與遊。」有客衣褐帶索而見曰:「臣能呼。」公孫龍顧謂弟子曰:「門下故有能呼者乎?」對曰:「無有。」公孫龍曰:「與之弟子之籍。」後數日,往說燕王,至於河上,而航在一汜,使善呼者呼之,一呼而航來。故曰聖人之處世,不逆有伎能之士。故老子曰:「人無棄人,物無棄物,是謂襲明。」子發攻蔡,踰之。宣王郊迎,列田百頃而封之執圭。子發辭不受,曰:「治國立政,諸侯入賓,此君之德也。發號施令,師未合而敵遁,此將軍之威也。兵陳戰而勝敵者,此庶民之力也。夫乘民之功勞而取其爵祿者,非仁義之道也。」故辭而弗受。故老子曰:「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晉文公伐原,與大夫期三日。三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軍吏曰:「原不過一二日將降矣。」君曰:「吾不知原三日而不可得下也,以與大夫期。盡而不罷,失信得原,吾弗為也。」原人聞之曰:「有君若此,可弗降也?」遂降。溫人聞,亦請降。故老子曰:「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故「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公儀休相魯,而嗜魚。一國獻魚,公儀子弗受。其弟子諫曰:「夫子嗜魚,弗受,何也?」答曰:「夫唯嗜魚,故弗受。夫受魚而免於相,雖嗜魚,不能自給魚。毋受魚而不免於相,則能長自給魚。」此明於為人為己者也。故老子曰:「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一曰:「知足不辱。」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士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處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是以免三怨,可乎?」故老子曰:「貴必以賤為本,高必以下為基。」大司馬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鉤芒。大司馬曰:「子巧邪?有道邪?」曰:「臣有守也。臣年二十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以用之者,必假於弗用也,而以長得其用。而況持無不用者乎,物孰不濟焉!故老子曰:「從事於道者,同於道。」文王砥德修政,三年而天下二垂歸之。紂聞而患之曰:「余夙興夜寐,與之競行,則苦心勞形。縱而置之,恐伐余一人。」崇侯虎曰:「周伯昌行仁義而善謀,太子發勇敢而不疑,中子旦恭儉而知時。若與之從,則不堪其殃。縱而赦之,身必危亡。冠雖弊,必加於頭。及未成,請圖之!」屈商乃拘文王於羑里。於是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騶虞、雞斯之乘,玄玉百工,大貝百朋,玄豹、黃羆、青豻、白虎文皮千合,以獻於紂,因費仲而通。紂見而說之,乃免其身,殺牛而賜之。文王歸,乃為玉門,築靈臺,相女童,擊鐘鼓,以待紂之失也。紂聞之,曰:「周伯昌改道易行,吾無憂矣!」乃為炮烙,剖比干,剔孕婦,殺諫者。文王乃遂其謀。故老子曰:「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成王問政於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親其上?」對曰:「使之時,而敬順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王曰:「懼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間,四海之內,善之則吾畜也,不善則吾讎也。昔夏、商之臣反讎桀、紂而臣湯、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歸神農,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無懼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跖之徒問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奚適其無道也!夫意而中藏者,聖也;入先者,勇也;出後者,義也;分均者,仁也;知可否者,智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之。」由此觀之,盜賊之心必託聖人之道而後可行。故老子曰:「絕聖棄智,民利百倍。」楚將子發好求技道之士,楚有善為偷者往見曰:「聞君求技道之士。臣,偷也,願以技齎一卒。」子發聞之,衣不給帶,冠不暇正,出見而禮之。左右諫曰:「偷者,天下之盜也。何為之禮!」君曰:「此非左右之所得與。」後無幾何,齊興兵伐楚。子發將師以當之,兵三卻。楚賢良大夫皆盡其計而悉其誠,齊師愈強。於是市偷進請曰:「臣有薄技,願為君行之。」子發曰:「諾。」不問其辭而遣之。偷則夜解齊將軍之幬帳而獻之。子發因使人歸之,曰:「卒有出薪者,得將軍之帷,使歸之於執事。」明又復往取其枕,子發又使人歸之。明日又復往取其簪,子發又使歸之。齊師聞之,大駭,將軍與軍吏謀曰:「今日不去,楚君恐取吾頭。」乃還師而去。故曰無細而能薄,在人君用之耳。故老子曰:「不善人,善人之資也。」顏回謂仲尼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仲尼曰:「可矣,猶未也。」異日復見,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仲尼曰:「可矣,猶未也。」異日復見曰:「回坐忘矣。」仲尼遽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隳支體,黜聰明,離形去知,洞於化通,是謂坐忘。」仲尼曰:「洞則無善也,化則無常矣。而夫子薦賢,丘請從之後。」故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至柔,能如嬰兒乎!」秦穆公興師,將以襲鄭。蹇叔曰:「不可。臣聞襲國者,以車不過百里,以人不過三十里。為其謀未及發泄也,甲兵未及銳弊也,糧食未及乏絕也,人民未及罷病也。皆以其氣之高與其力之盛至,是以犯敵能威。今行數千里,又數絕諸侯之地,以襲國,臣不知其可也。君重圖之!」穆公不聽。蹇叔送師,衰絰而哭之。師遂行,過周而東,鄭賈人弦高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勞秦師而賓之。三帥乃懼而謀曰:「吾行數千里以襲人,未至而人已知之,其備必先成,不可襲也。」還師而去。當此之時,晉文公適薨,未葬,先軫言於襄公曰:「昔吾先君與穆公交,天下莫不聞,諸侯莫不知。今吾君薨未葬,而不弔吾喪,而不假道,是死吾君而弱吾孤也。請擊之!」襄公許諾。先軫舉兵而與秦師遇於殽,大破之,擒其三帥以歸。穆公聞之,素服廟臨,以說於眾。故老子曰:「知而不知,尚矣。不知而知,病也。」齊王后死,王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議。薛公欲中王之意,因獻十珥而美其一。旦日,因問美珥之所在,因勸立以為王后。齊王大說,遂尊重薛公。故人主之意欲見於外,則為人臣之所制。故老子曰:「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盧敖游乎北海,經乎太陰,入乎玄闕,至於蒙穀之上。見一士焉,深目而玄鬢,淚注而鳶肩,豐上而殺下,軒軒然方迎風而舞。顧見盧敖,慢然下其臂,遯逃乎碑。盧敖就而視之,方倦龜殼而食蛤梨。盧敖與之語曰:「唯敖為背群離黨,窮觀於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乎?敖幼而好游,至長不渝。周行四極,唯北陰之未闚。今卒睹夫子於是,子殆可與敖為友乎?」若士者,齤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寧肯而遠至此。此猶光乎日月而載列星,陰陽之所行,四時之所生。其比夫不名之地,猶窔奧也。若我南游乎岡●之野,北息乎沉墨之鄉,西窮窅冥之黨,東開鴻濛之光。此其下無地而上無天,聽焉無聞,視焉無眴。此其外,猶有汰沃之汜。其餘一舉而千萬里,吾猶未能之在。今子游始於此,乃語窮觀,豈不亦遠哉!然子處矣!吾與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駐。」若士舉臂而竦身,遂入雲中。盧敖仰而視之,弗見,乃止駕,柸治,悖若有喪也。曰:「吾比夫子,猶黃鵠與壤蟲也。終日行,不離咫尺,而自以為遠,豈不悲哉!」故莊子曰:「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言明之有所不見也。季子治亶父三年,而巫馬期絻衣短褐,易容貌,往觀化焉。見得魚釋之,巫馬期問焉曰:「凡子所為魚者,欲得也。今得而釋之,何也?」漁者對曰:「季子不欲人取小魚也。所得者小魚,是以釋之。」巫馬期歸以報孔子曰:「季子之德至矣!使人闇行,若有嚴刑在其側者。季子何以至於此?」孔子曰:「丘嘗問之以治,言曰:『誡於此者刑於彼。』季子必行此術也。」故老子曰:「去彼取此。」罔兩問於景曰:「昭昭者,神明也?」景曰:「非也。」罔兩曰:「子何以知之?」景曰:「扶桑受謝,日照宇宙,昭昭之光,輝燭四海。闔戶塞牖,則無由入矣。若神明,四通並流,無所不及,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而不可為象,俛仰之間而撫四海之外。昭昭何足以明之!」故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光耀問於無有曰:「子果有乎?其果無有乎?」無有弗應也。光耀不得問,而就視其狀貌,冥然忽然,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搏之不可得,望之不可極也。光耀曰:「貴矣哉,孰能至于此乎!予能有無矣,未能無無也。及其為無無,又何從至於此哉!」故老子曰:「無有入于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也。」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此言精神之越於外,智慮之蕩於內,則不能漏理其形也。是故神之所用者遠,則所遺者近也。故老子曰:「不出戶以知天下,不窺牖以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此之謂也。秦皇帝得天下,恐不能守,發邊戍,築長城,修關梁,設障塞,具傳車,置邊吏。然劉氏奪之,若轉閉錘。昔武王伐紂,破之牧野,乃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柴箕子之門,朝成湯之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破鼓折枹,弛弓絕絃,去舍露宿以示平易,解劍帶笏以示無仇。於此天下歌謠而樂之,諸侯執幣相朝,三十四世不奪。故老子曰:「善閉者,無關鍵而不可開也。善結者,無繩約而不可解也。」尹需學御,三年而無得焉,私自苦痛,常寢想之。中夜,夢受秋駕於師。明日,往朝。師望之,謂之曰:「吾非愛道於子也,恐子不可予也。今日教子以秋駕。」尹需反走,北面再拜曰:「臣有天幸,今夕固夢受之。」故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也。」昔孫叔敖三得令尹,無喜志;三去令尹,無憂色;延陵季子,吳人願一以為王而不肯;許由,讓天下而弗受;晏子與崔杼盟,臨死地不變其儀;此皆有所遠通也。精神通於死生,則物孰能惑之!荊有佽非,得寶劍於干隊。還反度江,至於中流,陽侯之波,兩蛟挾繞其船。佽非謂枻船者曰:「嘗有如此而得活者乎?」對曰:「未嘗見也。」於是佽非瞑目教然,攘臂拔劍,曰:「武士可以仁義之禮說也,不可劫而奪也。此江中之腐肉朽骨,棄劍而已,余有奚愛焉!」赴江刺蛟,遂斷其頭,船中人盡活,風波畢除,荊爵為執圭。孔子聞之曰:「夫善載!腐肉朽骨棄劍者,佽非之謂乎!」故老子曰:「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焉。」齊人淳于髡以從說魏王,魏王辯之。約車十乘,將使荊,辭而行。人以為從未足也,復以衡說,其辭若然。魏王乃止其行而疏其身。失從心志,而又不能成衡之事,是其所以固也。夫言有宗,事有本。失其宗本,技能雖多,不若其寡也。故周鼎著倕,而使齕其指,先王以見大巧之不可也。故慎子曰:「匠人知為門,能以門,所以不知門也,故必杜然後能門。」墨者有田鳩者,欲見秦惠王,約車申轅,留於秦周年不得見。客有言之楚王者,往見楚王。楚王甚悅之,予以節,使於秦。至,因見予之將軍之節,惠王見而說之。出舍,喟然而歎,告從者曰:「吾留秦三年不得見,不識道之可以從楚也。」物故有近之而遠,遠之而近者。故大人之行,不掩以繩,至所極而已矣。此所謂筦子「梟飛而維繩」者。灃水之深千仞,而不受塵垢,投金鐵鍼焉,則形見於外。非不深且清也,魚鱉龍蛇莫之肯歸也。是故石上不生五穀,禿山不游麋鹿,無所陰蔽隱也。昔趙文子問於叔向曰:「晉六將軍,其孰先亡乎?」對曰:「中行、知氏。」文子曰:「何乎?」對曰:「其為政也,以苛為察,以切為明,以刻下為忠,以計多為功。譬之猶廓革者也,廓之,大則大矣,裂之道也。」故老子曰:「其政悶悶,其民純純。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景公謂太卜曰:「子之道何能?」對曰:「能動地。」晏子往見公,公曰:「寡人問太卜曰:『子之道何能?』對曰:『能動地。』地可動乎?」晏子默然不對。出,見太卜曰:「昔吾見句星在房心之間,地其動乎?」太卜曰:「然。」晏子出,太卜走往見公曰:「臣非能動地,地固將動也。」田子陽聞之曰:「晏子默然不對者,不欲太卜之死。往見太卜者,恐公之欺也。晏子可謂忠於上而惠於下矣。」故老子曰:「方而不割,廉而不劌。」魏文侯觴諸大夫於曲陽。飲酒酣,文侯喟然歎曰:「吾獨無豫讓以為臣乎!」蹇重舉白而進之,曰:「請浮君!」君曰:「何也?」對曰:「臣聞之,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有道之君不知忠臣。夫豫讓之君,亦何如哉?」文侯受觴而飲釂不獻,曰:「無管仲、鮑叔以為臣,故有豫讓之功。」故老子曰:「國家昏亂,有忠臣。」孔子觀桓公之廟,有器焉,謂之宥卮。孔子曰:「善哉!予得見此器。」顧曰:「弟子取水!」水至,灌之,其中則正,其盈則覆。孔子造然革容曰:「善哉,持盈者乎!」子貢在側曰:「請問持盈。」曰:「益而損之。」曰:「何謂益而損之?」曰:「夫物盛而衰,樂極則悲,日中而移,月盈而虧。是故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多聞博辯,守之以陋;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貴廣大,守之以儉;德施天下,守之以讓。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反此五者,未嘗不危也。」故老子曰:「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武王問太公曰:「寡人伐紂天下,是臣殺其主而下伐其上也。吾恐後世之用兵不休,鬥爭不已,為之奈何?」太公曰:「甚善,王之問也!夫未得獸者,唯恐其創之小也;已得之,唯恐傷肉之多也。王若欲久持之,則塞民於兌,道全為無用之事,煩擾之教。彼皆樂其業,供其情,昭昭而道冥冥,於是乃去其瞀而載之木,解其劍而帶之笏。為三年之喪,令類不蕃。高辭卑讓,使民不爭。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娛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禮以弇其質,厚葬久喪以亶其家,含珠鱗、施綸組以貧其財,深鑿高壟以盡其力。家貧族少,慮患者貧。以此移風,可以持天下弗失。」故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也。」


卷十三 氾論訓

古者有鍪而綣領以王天下者矣,其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奪,天下不非其服,同懷其德。當此之時,陰陽和平,風雨時節,萬物蕃息,烏鵲之巢可俯而探也,禽獸可羈而從也,豈必褒衣博帶,句襟委章甫哉!古者民澤處復穴,冬日則不勝霜雪霧露,夏日則不勝暑熱●虻。聖人乃作為之築土構木,以為宮室,上棟下宇,以蔽風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縷,手經指挂,其成猶網羅。後世為之機杼勝複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揜形御寒。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鉤而樵,抱甀而汲,民勞而利薄。後世為之耒耜耰鉏,斧柯而樵,桔皋而汲,民逸而利多焉。古者大川名谷,衝絕道路,不通往來也,乃為窬木方版,以為舟航,故地勢有無,得相委輸。乃為靻蹻而超千?铮绾韶撡僦谝玻鳛橹畼Q輪建輿,駕馬服牛,民以致遠而不勞。為鷙禽猛獸之害傷人而無以禁御也,而作為之鑄金鍛鐵,以為兵刃,猛獸不能為害。故民迫其難則求其便,困其患則造其備,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則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古之制,婚禮不稱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禮也。立子以長,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禮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夏后氏殯於阼階之上,殷人殯於兩楹之間,周人殯於西階之上,此禮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用槨,周人牆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夏后氏祭於闇,殷人祭於陽,周人祭於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堯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湯大濩,周武象,此樂之不同者也。故五帝異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後世,此皆因時變而制禮樂者。譬猶師曠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無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於禮樂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於中,而以知●?之所周者也。魯昭公有慈母而愛之,死為之練冠,故有慈母之服。陽侯殺蓼侯而竊其夫人,故大饗廢夫人之禮。先王之制,不宜則廢之;末世之事,善則著之;是故禮樂未始有常也。故聖人制禮樂,而不制於禮樂。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政教有經,而令行為上。苟利於民,不必法古。苟周於事,不必循舊。夫夏、商之衰也,不變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襲而王。故聖人法與時變,禮與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變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百川異源而皆歸於海,百家殊業而皆務於治。王道缺而詩作,周室廢、禮義壞而春秋作。詩、春秋,學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導於世,豈若三代之盛哉!以詩、春秋為古之道而貴之,又有未作詩、春秋之時。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誦先王之詩、書,不若聞得其言;聞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周公事文王也,行無專制,事無由己;身若不勝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於文王,洞洞屬屬,而將不能,恐失之,可謂能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繼文王之業,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亂,誅管、蔡之罪,負扆而朝諸侯,誅賞制斷,無所顧問,威動天地,聲懾四海,可謂能武矣。成王既壯,周公屬籍致政,北面委質而臣事之,請而後為,復而後行,無擅姿之志,無伐矜之色,可謂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而三變者,所以應時矣。何況乎君數易世,國數易君,人以其位達其好憎,以其威勢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禮,一定之法,應時偶變,其不能中權,亦明矣。故聖人所由曰道,所為曰事。道猶金石,一調不更;事猶琴瑟,每絃改調。故法制禮義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為治也。故仁以為經,義以為紀,此萬世不更者也。若乃人考其才,而時省其用,雖日變可也。天下豈有常法哉!當於世事,得於人理,順於天地,祥於鬼神,則可以正治矣。古者人醇工龐,商樸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風俗易移也。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樸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猶無鏑銜策錣而御馯馬也。昔者,神農無制令而民從,唐、虞有制令而無刑罰,夏后氏不負言,殷人誓,周人盟。逮至當今之世,忍詢而輕辱,貪得而寡羞,欲以神農之道治之,則其亂必矣。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天下高之。今時之人,辭官而隱處,為鄉邑之下,豈可同哉!古之兵,弓劍而已矣,槽矛無擊,脩戟無刺。晚世之兵,隆衝以攻,渠幨以守,連弩以射,銷車以鬥。古之伐國,不殺黃口,不獲二毛。於古為義,於今為笑。古之所以為榮者,今之所以為辱也。古之所以為治者,今之所以為亂也。夫神農、伏羲不施賞罰而民不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廢法而治民。舜執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釋甲兵而制彊暴。由此觀之,法度者,所以論民俗而節緩急也;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夫聖人作法而萬物制焉,賢者立禮而不肖者拘焉。制法之民,不可與遠舉;拘禮之人,不可使應變。耳不知清濁之分者,不可令調音;心不知治亂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必有獨聞之耳,獨見之明,然後能擅道而行矣。夫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三代之禮不同,何古之從!大人作而弟子循。知法治所由生,則應時而變;不知法治之源,雖循古,終亂。今世之法籍與時變,禮義與俗易,為學者循先襲業,據籍守舊教,以為非此不治,是猶持方枘而周員鑿也,欲得宜適致固焉,則難矣。今儒墨者稱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時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稱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盡日極慮而無益於治,勞形竭智而無補於主也。今夫圖工好畫鬼魅,而憎圖狗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馬可日見也。夫存危治亂,非智不能;道而先稱古,雖愚有餘。故不用之法,聖王弗行;不驗之言,聖王弗聽。天地之氣,莫大於和。和者,陰陽調,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與成,必得和之精。故聖人之道,寬而栗,嚴而溫,柔而直,猛而仁。太剛則折,太柔則卷,聖人正在剛柔之間,乃得道之本。積陰則沉,積陽則飛,陰陽相接,乃能成和。夫繩之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故聖人以身體之。夫脩而不橫,短而不窮,直而不剛,久而不忘者,其唯繩乎!故恩推則懦,懦則不威;嚴推則猛,猛則不和;愛推則縱,縱則不令;刑推則虐,虐則無親。昔者,齊簡公釋其國家之柄,而專任大臣將相,攝威擅勢,私門成黨,而公道不行,故使陳成田常、鴟夷子皮得成其難。使呂氏絕祀而陳氏有國者,此柔懦所生也。鄭子陽剛毅而好罰,其於罰也,執而無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誅,則因猘狗之驚以殺子陽,此剛猛之所致也。今不知道者,見柔懦者侵,則矜為剛毅;見剛毅者亡,則矜為柔懦。此本無主於中,而見聞舛馳於外者也,故終身而無所定趨。譬猶不知音者之歌也,濁之則鬱而無轉,清之則燋而不謳。及至韓娥、秦青、薛談之謳,侯同、曼聲之歌,憤於志,積於內,盈而發音,則莫不比於律而和於人心。何則?中有本主以定清濁,不受於外而自為儀表也。今夫盲者行於道,人謂之左則左,謂之右則右,遇君子則易道,遇小人則陷溝壑。何則?目無以接物也。故魏兩用樓翟、吳起而亡西河,湣王專用淖齒而死于東廟,無術以御之也。文王兩用呂望、召公奭而王,楚莊王專任孫叔敖而霸,有術以御之也。夫弦歌鼓舞以為樂,盤旋揖讓以修禮,厚葬久喪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愛尚賢,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趨捨人異,各有曉心。故是非有處,得其處則無非,失其處則無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戶、奇肱、脩股之民,是非各異,習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婦父子,有以相使也。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斧椎鑿之各有所施也。禹之時,以五音聽治,懸鐘鼓磬鐸,置鞀,以待四方之士,為號曰:「教寡人以道者擊鼓,諭寡人以義者擊鐘,告寡人以事者振鐸,語寡人以憂者擊磬,有獄訟者搖鞀。」當此之時,一饋而十起,一沐而三捉髮,以勞天下之民,此而不能達善效忠者,則才不足也。秦之時,高為臺榭,大為苑囿,遠為馳道,鑄金人,發適戍,入芻稿,頭會箕賦,輸於少府。丁壯丈夫,西至臨洮、狄道,東至會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飛狐、陽原,道路死人以溝量。當此之時,忠諫者謂之不祥,而道仁義者謂之狂。逮至高皇帝,存亡繼絕,舉天下之大義,身自奮袂執銳,以為百姓請命于皇天。當此之時,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澤,前蒙矢石,而後墮谿壑,出百死而紿一生,以爭天下之權,奮武厲誠,以決一旦之命。當此之時,豐衣博帶而道儒墨者,以為不肖。逮至暴亂已勝,海內大定,繼文之業,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圖籍,造劉氏之貌冠,總鄒、魯之儒墨,通先聖之遺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鐘,擊鳴鼓,奏咸池,揚干戚。當此之時,有立武者見疑。一世之間,而文武代為雌雄,有時而用也。今世之為武者則非文也,為文者則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時世之用也。此見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極之廣大也。故東面而望,不見西牆;南面而視,不睹北方;唯無所嚮者,則無所不通。國之所以存者,道德也;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堯無百戶之郭,舜無置錐之地,以有天下。禹無十人之眾,湯無七里之分,以王諸侯。文王處岐周之間也,地方不過百里,而立為天子者,有王道也。夏桀、殷紂之盛也,人跡所至,舟車所通,莫不為郡縣,然而身死人手,而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故聖人見化以觀其徵。德有盛衰,風先萌焉。故得王道者,雖小必大;有亡形者,雖成必敗。夫夏之將亡,太史令終古先奔於商,三年而桀乃亡。殷之將敗也,太史令向藝先歸文王,年而紂乃亡。故聖人之見存亡之跡,成敗之際也,非待鳴條之野,甲子之日也。今謂彊者勝則度地計眾,富者利則量粟稱金,若此,則千乘之君無不霸王者,而萬乘之國無不破亡者矣。存亡之跡,若此其易知也,愚夫惷婦皆能論之。趙襄子以晉陽之城霸,智伯以三晉之地擒;湣王以大齊亡,田單以即墨有功。故國之亡也,雖大不足恃;道之行也,雖小不可輕。由此觀之,存在得道而不在於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於小也。詩云:「乃眷西顧,此惟與宅。」言去殷而遷于周也。故亂國之君,務廣其地而不務仁義,務高其位而不務道德,是釋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故桀囚於焦門,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殺湯於夏臺;紂居於宣室,而不反其過,而悔不誅文王於羑里。二君處彊大勢位,修仁義之道,湯、武救罪之不給,何謀之敢當!若上亂三光之明,下失萬民之心,雖微湯、武,孰弗能奪也?今不審其在己者,而反備之于人,天下非一湯、武也,殺一人,則必有繼之者也。且湯、武之所以處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紂之所以處彊大而見奪者,以其無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奪,是趨亡之道也。武王克殷,欲築宮於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險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則天下納其貢職者迴也。使我有暴亂之行,則天下之伐我難矣。」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奪也。周公可謂能持滿矣。昔者,周書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權也。」此存亡之術也。唯聖人為能知權。言而必信,期而必當,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尾生與婦人期而死之。直而證父,信而溺死,雖有直信,孰能貴之!夫三軍矯命,過之大者也。秦穆公興兵襲鄭,過周而東。鄭賈人弦高將西販牛,道遇秦師於周、鄭之間,乃矯鄭伯之命,犒以十二牛,賓秦師而卻之,以存鄭國。故事有所至,信反為過,誕反為功。何謂失禮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戰於陰陵,潘尪、養由基、黃衰微、公孫丙相與篡之。恭王懼而失體,黃衰微舉足蹶其體,恭王乃覺。怒其失禮,奪體而起,四大夫載而行。昔蒼吾繞娶妻而美,以讓兄,此所謂忠愛而不可行者也。是故聖人論事之局曲直,與之屈伸偃仰,無常儀表,時屈時伸。卑弱柔如蒲韋,非攝奪也;剛強猛毅,志厲青雲,非本矜也;以乘時應變也。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禮也;至其迫於患也,則舉足蹶其體,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禮不足以難之也。孝子之事親,和顏卑體,奉帶運履;至其溺也,則捽其髮而拯,非敢驕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則捽父,祝則名君,勢不得不然也。此權之所設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學矣,而未可以適道也。可與適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與權。」權者,聖人之所獨見也。故忤而後合者,謂之知權;合而後舛者,謂之不知權。不知權者,善反醜矣。故禮者,實之華而偽之文也,方於卒迫窮遽之中也,則無所用矣。是故聖人以文交於世,而以實從事於宜,不結於一跡之塗,凝滯而不化,是故敗事少而成事多,號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猩猩知往而不知來,乾鵠知來而不知往,此脩短之分也。昔者萇弘,周室之執數者也,天地之氣,日月之行,風雨之變,律曆之數,無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車裂而死。蘇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贏蓋,經營萬乘之主,服諾諸侯,然不自免於車裂之患。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義,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然而身死國亡,子孫無類。大夫種輔翼越王句踐,而為之報怨雪恥,擒夫差之身,開地數千里,然而身伏屬鏤而死。此皆達於治亂之機,而未知全性之具者。故萇弘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蘇秦知權謀而不知禍福,徐偃王知仁義而不知時,大夫種知忠而不知謀。聖人則不然,論世而為之事,權事而為之謀,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內之尋常而不塞。使天下荒亂,禮義絕,綱紀廢,彊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無差,貴賤無序,甲冑生蟣蝨,燕雀處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屬臾之貌,恭儉之禮,則必滅抑而不能興矣。天下安寧,政教和平,百姓肅睦,上下相親,而乃始立氣矜,奪勇力,則必不免於有司之法矣。是故聖人者,能陰能陽,能弱能彊,隨時而動靜,因資而立功,物動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變,化則為之象,運則為之應,是以終身行而無所困。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為而難成者,有難成而易敗者。所謂可行而不可言者,趨舍也;可言而不可行者,偽詐也;易為而難成者,事也;難成而易敗者,名也。此四策者,聖人之所獨見而留意也。●寸而伸尺,聖人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殺弟之累,齊桓有爭國之名,然而周公以義補缺,桓公以功滅醜,而皆為賢。今以人之小過揜其大美,則天下無聖王賢相矣。故目中有疵,不害於視,不可灼也;喉中有病,無害於息,不可鑿也。河上之丘冢,不可勝數,猶之為易也。水激興波,高下相臨,差以尋常,猶之為平。昔者曹子為魯將兵,三戰不勝,亡地千里。使曹子計不顧後,足不旋踵,刎頸於陳中,則終身為破軍擒將矣。然而曹子不羞其敗,恥死而無功。柯之盟,揄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戰所亡,一朝而反之,勇聞于天下,功立於魯國。管仲輔公子糾而不能遂,不可謂智;遁逃奔走,不死其難,不可謂勇;束縛桎梏,不諱其恥,不可謂貞。當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然而管仲免於累紲之中,立齊國之政,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使管仲出死捐軀,不顧後圖,豈有此霸功哉!今人君論其臣也,不計其大功,總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則失賢之數也。故人有厚德,無問其小節;而有大譽,無疵其小故。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鱣鮪,而蜂房不容鵠卵,小形不足以包大體也。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誠其大略是也,雖有小過,不足以為累。若其大略非也,雖有閭里之行,未足大舉。夫顏喙聚,梁父之大盜也,而為齊忠臣。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而為文侯師。孟卯妻其嫂,有五子焉,然而相魏,寧其危,解其患。景陽淫酒,被髮而御於婦人,威服諸侯。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滅者,其略得也。季襄、陳仲子立節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亂世之食,遂餓而死。不能存亡接絕者何?小節伸而大略屈。故小謹者無成功,訾行者不容於眾,體大者節疏,蹠距者舉遠。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過亨,利貞。」言人莫不有過,而不欲其大也。夫堯、舜、湯、武,世主之隆也;齊桓、晉文,五霸之豪英也。然堯有不慈之名,舜有卑父之謗,湯、武有放弒之事,五伯有暴亂之謀。是故君子不責備於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文武而不以責。求於一人則任以人力,自修則以道德。責人以人力,易償也;自修以道德,難為也。難為則行高矣,易償則求澹矣。夫夏后氏之璜不能無考,明月之珠不能無纇,然而天下寶之者,何也?其小惡不足妨大美也。今志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其賢乎天下,則難矣。夫百里奚之飯牛,伊尹之負鼎,太公之鼓刀,甯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眾人見其位之卑賤,事之洿辱,而不知其大略,以為不肖。及其為天子三公,而立為諸侯賢相,乃始信於異眾也。夫發于鼎俎之間,出于屠酤之肆,解于累紲之中,興于牛頜之下,洗之以湯沐,祓之以爟火,立之于本朝之上,倚之于三公之位,內不慚於國家,外不愧於諸侯,符勢有以內合。故未有功而知其賢者,堯之知舜;功成事立而知其賢者,市人之知舜也。為是釋度數而求之於朝肆草莽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何則?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夫物之相類者,世主之所亂惑也;嫌疑肖象者,眾人之所眩耀。故狠者類知而非知,愚者類仁而非仁,戇者類勇而非勇。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與石,美之與惡,則論人易矣。夫亂人者,芎藭之與本也,蛇床之與麋蕪也,此皆相似者。故劍工惑劍之似莫邪者,唯歐冶能名其種;玉工眩玉之似碧盧者,唯猗頓不失其情;闇主亂于姦臣小人之疑君子者,唯聖人能見微以知明。故蛇舉首尺,而修短可知也;象見其牙,而大小可論也。薛燭庸子,見若狐甲於劍而利鈍識矣;臾兒、易牙,淄、澠之水合者,嘗一哈水而甘苦知矣。故聖人之論賢也,見其一行而賢不肖分矣。孔子辭廩丘,終不盜刀鉤;許由讓天子,終不利封侯。故未嘗灼而不敢握火者,見其有所燒也;未嘗傷而不敢握刃者,見其有所害也。由此觀之,見者可以論未發也,而觀小節可以知大體矣。故論人之道,貴則觀其所舉,富則觀其所施,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貧則觀其所不取。視其更難,以知其勇;動以喜樂,以觀其守;委以財貨,以論其仁;振以恐懼,以知其節;則人情備矣。古之善賞者,費少而勸眾;善罰者,刑省而姦禁;善予者,用約而為德;善取者,入多而無怨。趙襄子圍於晉陽,罷圍而賞有功者五人,高赫為賞首。左右曰:「晉陽之難,赫無大功,今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圍,寡人社稷危,國家殆,群臣無不有驕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禮。」故賞一人,而天下為忠之臣者莫不終忠於其君。此賞少而勸善者眾也。齊威王設大鼎於庭中,而數無鹽令曰:「子之譽,日聞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蕪,倉廩虛,囹圄實。子以姦事我者也。」乃烹之。齊以此三十二歲道路不拾遺。此刑省姦禁者也。秦穆公出遊而車敗,右服失馬,野人得之。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陽,野人方屠而食之。穆公曰:「夫食駿馬之肉,而不還飲酒者,傷人。吾恐其傷汝等。」遍飲而去之。處一年,與晉惠公為韓之戰,晉師圍穆公之車,梁由靡扣穆公之驂,獲之。食馬肉者三百餘人,皆出死為穆公戰於車下,遂克晉,虜惠公以歸。此用約而為德者也。齊桓公將欲征伐,甲兵不足,?钣兄刈镎叱鱿滓魂休p罪者贖以金分,訟而不勝者出一束箭。百姓皆說,乃矯箭為矢,鑄金而為刃,以伐不義而征無道,遂霸天下。此入多而無怨者也。故聖人因民之所喜而勸善,因民之所惡而禁姦,故賞一人而天下譽之,罰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賞不費,至刑不濫。孔子誅少正卯而魯國之邪塞,子產誅鄧析而鄭國之姦禁,以近諭遠,以小知大也。故聖人守約而治廣者,此之謂也。天下莫易於為善,而莫難於為不善也。所謂為善者,靜而無為也;所謂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適情辭餘,無所誘惑,循性保真,無變於己,故曰為善易。越城郭,踰險塞,姦符節,盜管金,篡弒矯誣,非人之性也,故曰為不善難。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於刑戮之患者,由嗜慾無厭,不循度量之故也。何以知其然?天下縣官法曰:「發墓者誅,竊盜者刑。」此執政之所司也。夫法令者罔其姦邪,勒率隨其蹤跡,無愚夫憃婦,皆知為姦之無脫也,犯禁之不得免也。然而不材子不勝其欲,蒙死亡之罪,而被刑戮之羞。然而立秋之後,司寇之徒繼踵於門,而死市之人血流於路。何則?惑於財利之得,而蔽於死亡之患也。夫今陳卒設兵,兩軍相當,將施令曰:「斬首拜爵,而屈撓者要斬。」然而隊階之卒皆不能前遂斬首之功,而後被要斬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利害之反,禍福之接,不可不審也。事或欲之,適足以失之;或避之,適足以就之。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風者,波至而自投於水。非不貪生而畏死也,惑於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慾,亦猶此也。齊人有盜金者,當市繁之時,至掇而走。勒問其故曰:「而盜金於市中,何也?」對曰:「吾不見人,徒見金耳!」志所欲,則忘其為矣。是故聖人審動靜之變,而適受與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節。夫動靜得,則患弗過也;受與適,則罪弗累也;好憎理,則憂弗近也;喜怒節,則怨弗犯也。故達道之人,不苟得,不讓福;其有弗棄,非其有弗索;常滿而不溢,恆虛而易足。今夫霤水足以溢壺榼,而江,河不能實漏卮,故人心猶是也。自當以道術度量,食充虛,衣禦寒,則足以養七尺之形矣。若無道術度量而以自儉約,則萬乘之勢不足以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為樂矣。孫叔敖三去令尹而無憂色,爵祿不能累也;荊佽非兩蛟夾繞其船而志不動,怪物不能驚也。聖人心平志易,精神內守,物莫足以惑之。夫醉者,俛入城門,以為七尺之閨也;超江、淮,以為尋常之溝也;酒濁其神也。怯者,夜見立表,以為鬼也;見寢石,以為虎也;懼揜其氣也。又況無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陰陽相薄,羽者為雛?,毛者為駒犢,柔者為皮肉,堅者為齒角,人弗怪也;水生蠬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為燐,人弗怪也。山出梟陽,水生罔象,木生畢方,井生墳羊,人怪之,聞見鮮而識物淺也。天下之怪物,聖人之所獨見;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獨明達也。同異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夫見不可布於海內,聞不可明於百姓,是故因鬼神禨祥而為之立禁,總形推類而為之變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饗大高者而彘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戲以刃者太祖軵其肘,枕戶橉而●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著於法令,而聖人之所不口傳也。夫饗大高而彘為上牲者,非彘能賢於野獸麋鹿也,而神明獨饗之,何也?以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綈綿曼帛溫煖於身也,世以為裘者,難得貴賈之物也,而不可傳於後世,無益於死者,而足以養生,故因其資以讋之。相戲以刃太祖軵其肘者,夫以刃相戲,必為過失,過失相傷,其患必大,無涉血之仇爭忿鬥,而以小事自內於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枕戶橉而●,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則不待戶牖之行,若循虛而出入,則亦無能履也,夫戶牖者,風氣之所從往來,而風氣者,陰陽相捔者也,離者必病,故託鬼神以伸誡之也。凡此之屬,皆不可勝著於書策竹帛而藏於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聲其教,所由來者遠矣。而愚者以為禨祥,而狠者以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今世之祭井灶、門戶、箕?、臼杵者,非以其神為能饗之也,恃賴其德,煩苦之無已也。是故以時見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絕流,澤及百里而潤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故馬免人於難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車為薦。牛馬有功,猶不可忘,又況人乎!此聖人所以重仁襲恩。故炎帝於火,死而為灶;禹勞天下,死而為社;后稷作稼穡,死而為稷;羿除天下之害,死而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北楚有任俠者,其子孫數諫而止之,不聽也。縣有賊,大搜其廬,事果發覺,夜驚而走,追,道及之,其所施德者皆為之戰,得免而遂反,語其子曰:「汝數止吾為俠。今有難,果賴而免身。而諫我,不可用也。」知所以免於難,而不知所以無難,論事如此,豈不惑哉!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於以復嫁易。」其子聽父之計,竊而藏之。若公知其盜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計。知為出藏財,而不知藏財所以出也,為論如此,豈不勃哉!今夫僦載者,救一車之任?瑯O一牛之力,為軸之折也,有如轅軸其上以為造,不知軸轅之趣軸折也。楚王之佩玦而逐菟,為走而破其玦也,因珮兩玦以為之豫,兩玦相觸,破乃逾疾。亂國之治,有似於此。夫鴟目大而視不若鼠,●足眾而走不若蛇,物固有大不若小,眾不若少者。及至夫彊之弱,弱之彊,危之安,存之亡也,非聖人,孰能觀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論也,唯道之在者為貴。何以明之?天子處於郊亭,則九卿趨,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齊。當此之時,明堂太廟,懸冠解劍,緩帶而寢。非郊亭大而廟堂狹小也,至尊居之也。天道之貴也,非特天子之為尊也,所在而眾仰之。夫蟄蟲鵲巢,皆嚮天一者,至和在焉爾。帝者誠能包稟道,合至和,則禽獸草木莫不被其澤矣,而況兆民乎!


卷十四 詮言訓

洞同天地,渾沌為樸,未造而成物,謂之太一。同出於一,所為各異,有鳥有魚有獸,謂之分物。方以類別,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於有。隔而不通,分而為萬物,莫能及宗,故動而謂之生,死而謂之窮。皆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萬物之中。稽古太初,人生於無,形於有,有形而制於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謂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於太一者也。聖人不為名尸,不為謀府,不為事任,不為智主。藏無形,行無跡,遊無朕。不為福先,不為禍始。保於虛無,動於不得已。欲福者或為禍,欲利者或離害。故無為而寧者,失其所以寧則危;無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則亂。星列於天而明,故人指之;義列於德而見,故人視之。人之所指,動則有章;人之所視,行則有跡。動有章則詞,行有跡則議,故聖人揜明於不形,藏跡於無為。王子慶忌死於劍,羿死於桃棓,子路葅於衛,蘇秦死於口。人莫不貴其所有,而賤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貴,而極其所賤,所貴者有形,所賤者無朕也。故虎豹之彊來射,蝯貁之捷來措。人能貴其所賤,賤其所貴,可與言至論矣。自信者不可以誹譽遷也,知足者不可以勢利誘也,故通性之情者,不務性之所無以為;通命之情者,不憂命之所無奈何;通於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調。詹何曰:「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矩不正,不可以為方;規不正,不可以為員;身者,事之規矩也。未聞枉己而能正人者也。原天命,治心術,理好憎,適情性,則治道通矣。原天命則不惑禍福,治心術則不妄喜怒,理好憎則不貪無用,適情性則欲不過節。不惑禍福則動靜循理,不妄喜怒則賞罰不阿,不貪無用則不以欲用害性,欲不過節則養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於外,弗假於人,反己而得矣。天下不可以智為也,不可以慧識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強勝也。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德立則五無殆,五見則德無位矣。故得道則愚者有餘,失道則智者不足。渡水而無游數,雖強必沉;有游數,雖羸必遂;又況託於舟航之上乎!為治之本,務在於安民。安民之本,在於足用。足用之本,在於勿奪時。勿奪時之本,在於省事。省事之本,在於節欲。節欲之本,在於反性。反性之本,在於去載。去載則虛,虛則平。平者,道之素也;虛者,道之舍也。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國,能有其國者必不喪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遺其身,能脩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虧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於道。故廣成子曰:「慎守而內,周閉而外。多知為敗,毋親毋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能成霸王者,必得勝者也;能勝敵者,必強者也;能強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也。強勝不若己者,至於與同則格;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眾不勝成大勝者,唯聖人能之。善游者,不學刺舟而便用之;勁?者,不學騎馬而便居之。輕天下者,身不累於物,故能處之。泰王亶父處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幣珠玉而不聽,乃謝耆老而徙岐周,百姓攜幼扶老而從之,遂成國焉。推此意,四世而有天下,不亦宜乎!無以天下為者,必能治天下者。霜雪雨露,生殺萬物,天無為焉,猶之貴天也。厭文搔法,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無事焉,猶尊君也。辟地墾草者,后稷也;決河濬江者,禹也;聽獄制中者,皋陶也;有聖名者,堯也。故得道以御者,身雖無能,必使能者為己用。不得其道,伎藝雖多,未有益也。方船濟乎江,有虛船從一方來,觸而覆之,雖有忮心,必無怨色。有一人在其中,一謂張之,一謂歙之,再三呼而不應,必以醜聲隨其後。向不怒而今怒,向虛而今實也。人能虛己以遊於世,孰能訾之!釋道而任智者必危,棄數而用才者必困。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無欲而危者也;有以欲治而亂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故智不足免患,愚不足以至於失寧。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憂,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為也,得者非所求也。入者有受而無取,出者有授而無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殺,所生者弗德,所殺者非怨,則幾於道也。聖人不為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修足譽之德,不求人之譽己也。不能使禍不至,信己之不迎也;不能使福必來,信己之不攘也。禍之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窮而不憂;福之至也,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知禍福之制不在於己也,故閒居而樂?瑹o為而治。聖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求其所無,則所有者亡矣;修其所有,則所欲者至。故用兵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也;治國者,先為不可奪,以待敵之可奪也。舜修之歷山而海內從化,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風。使舜趨天下之利,而忘修己之道,身猶弗能保,何尺地之有!故治未固於不亂,而事為治者,必危;行未固於無非,而急求名者,必剉也。福莫大無禍,利莫美不喪。動之為物,不損則益,不成則毀,不利則病,皆險也,道之者危。故秦勝乎戎而敗乎殽,楚勝乎諸夏而敗乎柏莒。故道不可以勸而就利者,而可以寧避害者。故常無禍,不常有福;常無罪,不常有功。聖人無思慮,無設儲,來者弗迎,去者弗將。人雖東西南北,獨立中央。故處眾枉之中,不失其直;天下皆流,獨不離其壇域。故不為善,不避醜,遵天之道;不為始,不專己,循天之理。不豫謀,不棄時,與天為期;不求得,不辭福,從天之則。不求所無,不失所得,內無旁禍,外無旁福。禍福不生,安有人賊!為善則觀,為不善則議;觀則生貴,議則生患。故道術不可以進而求名,而可以退而修身;不可以得利,而可以離害。故聖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見譽。法修自然,己無所與。慮不勝數,行不勝德,事不勝道。為者有不成,求者有不得。人有窮,而道無不通,與道爭則凶。故詩曰:「弗識弗知,順帝之則。」有智而無為,與無智者同道;有能而無事,與無能者同德。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後覺其動也;使之者至,然後覺其為也。有智若無智,有能若無能,道理為正也。故功蓋天下,不施其美;澤及後世,不有其名;道理通而人偽滅也。名與道不兩明,人受名則道不用,道勝人則名息矣。道與人競長。章人者,息道者也。人章道息,則危不遠矣。故世有盛名,則衰之日至矣。欲尸名者必為善,欲為善者必生事,事生則釋公而就私,貨數而任己。欲見譽於為善,而立名於為質,則治不修故,而事不須時。治不修故,則多責;事不須時,則無功。責多功鮮,無以塞之,則妄發而邀當,妄為而要中。功之成也,不足以更責;事之敗也,不足以獘身。故重為善若重為非,而幾於道矣。天下非無信士也,臨貨分財必探籌而定分,以為有心者之於平,不若無心者也。天下非無廉士也,然而守重寶者必關戶而全封,以為有欲者之於廉,不若無欲者也。人舉其疵則怨人,鑑見其醜則善鑑。人能接物而不與己焉,則免於累矣。公孫龍粲於辭而貿名,鄧析巧辯而亂法,蘇秦善說而亡國。由其道則善無章,脩其理則巧無名。故以巧鬥力者,始於陽,常卒於陰;以慧治國者,始於治,常卒於亂。使水流下,孰弗能?危患ざ现乔刹荒堋9饰膭賱t質揜,邪巧則正塞之也。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亂。雖有聖賢之寶,不遇暴亂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湯、武之王也,遇桀、紂之暴也。桀、紂非以湯、武之賢暴也,湯、武遭桀、紂之暴而王也。故雖賢王,必待遇。遇者,能遭於時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君子修行而使善無名,布施而使仁無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來,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故無為而自治。善有章則士爭名,利有本則民爭功,二爭者生,雖有賢者,弗能治。故聖人揜跡於為善,而息名於為仁也。外交而為援,事大而為安,不若內治而待時。凡事人者,非以寶幣,必以卑辭。事以玉帛,則貨殫而欲不饜;卑體婉辭,則諭說而交不結;約束誓盟,則約定而反無日;雖割國之錙錘以事人,而無自恃之道,不足以為全。若誠外釋交之策,而慎修其境內之事,盡其地力以多其積,厲其民死以牢其城,上下一心,君臣同志,與之守社稷,?死而民弗離,則為名者不伐無罪,而為利者不攻難勝,此必全之道也。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為義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也,故立君以一民。君執一則治,無常則亂。君道者,非所以為也,所以無為也。何謂無為?智者不以位為事,勇者不以位為暴,仁者不以位為患,可謂無為矣。夫無為,則得於一也。一也者,萬物之本也,無敵之道也。凡人之性,少則猖狂,壯則暴強,老則好利。一身之身既數變矣,又況君數易法,國數易君!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徑衢不可勝理,故君失一則亂,甚於無君之時。故詩曰:「不愆不忘,率由舊章。」此之謂也。君好智,則倍時而任己,棄數而用慮。天下之物博而智淺,以淺澹博,未有能者也。獨任其智,失必多矣。故好智,窮術也;好勇,則輕敵而簡備,自偩而辭助。一人之力以禦強敵,不杖眾多而專用身才,必不堪也。故好勇,危術也。好與,則無定分。上之分不定,則下之望無止。若多賦斂,實府庫,則與民為讎。少取多與,數未之有也。故好與,來怨之道也。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由此觀之,賢能之不足任也,而道術之可修明矣。聖人勝心,眾人勝欲。君子行正氣,小人行邪氣。內便於性,外合於義,循理而動,不繫於物者,正氣也。重於滋味,淫於聲色,發於喜怒,不顧後患者,邪氣也。邪與正相傷,欲與性相害,不可兩立。一置一廢,故聖人損欲而從事於性。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接而說之。不知利害嗜慾也,食之不寧於體,聽之不合於道,視之不便於性。三官交爭,以義為制者,心也。割痤疽非不痛也,飲毒藥非不苦也,然而為之者,便於身也。渴而飲水非不快也,飢而大飧非不澹也,然而弗為者,害於性也。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心為之制,各得其所。由是觀之,欲之不可勝,明矣。凡治身養性,節寢處,適飲食,和喜怒,便動靜,使在己者得,而邪氣因而不生,豈若憂瘕疵之與痤疽之發,而豫備之哉!夫函牛之鼎沸而蠅蚋弗敢入,昆山之玉瑱而塵垢弗能污也。聖人無去之心而心無醜,無取之美而美不失。故祭祀思親不求福,饗賓修敬不思德,唯弗求者能有之。處尊位者,以有公道而無私說,故稱尊焉,不稱賢也;有大地者,以有常術而無鈐謀,故稱平焉,不稱智也。內無暴事以離怨於百姓,外無賢行以見忌於諸侯,上下之禮,襲而不離,而為論者莫然不見所觀焉,此所謂藏無形者。非藏無形,孰能形!三代之所道者,因也。故禹決江河,因水也;后稷播種樹穀,因地也;湯、武平暴亂,因時也。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在智則人與之訟,在力則人與之爭。未有使人無智者,有使人不能用其智於己者也;未有使人無力者,有使人不能施其力於己者也。此兩者常在久見。故君賢不見,諸侯不備;不肖不見,則百姓不怨。百姓不怨則民用可得,諸侯弗備則天下之時可承。事所與眾同也,功所與時成也,聖人無焉。故老子曰:「虎無所措其爪,兕無所措其角。」蓋謂此也。鼓不滅於聲,故能有聲;鏡不沒於形,故能有形。金石有聲,弗叩弗鳴;管簫有音,弗吹無聲。聖人內藏,不為物先倡,事來而制,物至而應。飾其外者傷其內,扶其情者害其神,見其文者蔽其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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