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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

_2 沈石溪(当代)
5°的小夹角,毫无声息地向老公狐迅疾滑去;这是金雕特有的偷袭方法,没有翅膀扇动空气的声响,速度犹如自由落体,快疾如风,当被袭击者发现来自天上的恐怖的投影逼近自己想要转身迎敌时,已经来不及了,金雕一双铁爪已稳稳攫住了它的脊背。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的扑击。
老公狐仍然在用前爪抠灰鼠洞,既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竖耳倾听。这老公狐一定以为你不敢随便袭击它,所以放松了警惕,你想。你左爪对准老公狐的屁股眼儿,右爪瞄准老公狐颈根那块凹部,这两个部位都是老公狐身上的薄弱部位,稍带着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免狐皮破损。
你将雕爪狠命抓下去。只要把老公狐攫离地面,哪怕离地一寸,你就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对走兽来说,离开大地就丧失了力量。
就在这最后半秒钟,突然,老公狐一缩身体就地打了个滚。你抓了个空,不,比抓空更恼火,你的雕爪由于用力过猛,插进土层,抓了两把红泥;由于没防备目标会在最后一瞬间突然躲开,你的心一慌,身体一歪,竟然站立在山坡上了。
对正在和敌手殊死搏斗的金雕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就跟走兽离开了大地便丧失了力量一样,猛禽离开了天空便陷入窘境。你一米多长的身躯,巨大的翼羽,在空中灵活自如,可一旦站立在地面上,巨翅便会成为累赘。最大的弱点就是起飞缓慢。小小的麻雀可以在0.1秒的瞬间凌空飞起,但你从扇动翅膀到弹跳起飞,必须要有蹲腿、曲爪,缩脖、扩胸、展翅等几秒钟的一系列动作和准备过程。在平时,几秒钟算不得一回事,可面对利牙尖齿的敌手,一秒钟的停顿也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你明白了,老公狐其实早已看到并察觉出你的企图,它假装专心致志地挖灰鼠洞,其实是要你造成一种错觉,引诱你上钩。
真不愧是连人类都要赞叹的老狐狸!
就在你雕爪误插进土层的当儿,老公狐在地你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龇牙咧嘴朝你扑咬过来。你在地面上动作笨拙,躲闪不及,被老公狐扑了个正着,老公狐骑在你的背上,四只狐爪按住你的翅膀,一张腥臭的大嘴朝你西昌的脖颈咬过来。完全出于一种死里求生的本能,你猛烈地摇动自己的身体。不只是因为羽毛被雪尘飘湿增加了润滑度,还是因为老公狐刚跃上你的背脊还没来得及掌握好平衡,老公狐一下被你从身上摇落下来,仰面跌倒在地,又顺着山坡往下滚出好几米。

真是侥幸,你只损失了十几片金色的羽毛。
你赶紧猛踢蹬双腿,想平地跳起来扇动翅膀飞上天空摆脱目前的困境。可是被雪水泡了整整一冬天的山土太酥软了,几乎没有什么反弹力,身体无法跳跃起来。老公狐却又一次利索地从地上翻爬起来,朝你蹿跃扑击。你只好一面高盛啸叫,为自己虚张声势,一面姗姗朝后退去。你脖颈上的羽毛竖立着,尖利的大嘴壳始终瞄着老公狐拿上贼亮的眼珠子,恫吓性地乱啄乱咬,迫使老公狐不敢轻举妄动。你一直推到山坡左侧一棵枯倒的大树前,跨上树干,利用枯树结实的反弹力,也利用树干与地面那点可怜的落差,终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了。
升上天空,你才松了口气。死里逃生,好险哪。
现在,最好是立刻飞离古戛纳河谷,离开这只狡猾的老公狐越远越好,你想。事实已经教训了你,你根本没有把握把老公狐捕捉住的。力量对你并不是绝对的优势,智力上也不是老公狐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是飞为上策。
你开始螺旋形升高。
你看见,老公狐直立在山坡上,一只爪子清洗狐脸上的泥垢,一只爪子朝空中挥舞,表情哀戚忧伤,像是在跟情侣告别。这混蛋,是在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失败,嘲笑你的退缩。你的雕爪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一股热血涌上你的脑门。你猛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接受嘲笑,你别无选择。你在老公狐头顶盘旋着,改变了主意,决心要把这场搏杀进行到底。
老公狐朝你滑稽地耸了耸肩,不再理你,东张西望地在枯树附近寻觅着可以挖掘的灰鼠洞。
你在空中一面盘旋一面思忖。是的,你在体力和智力上都不比老公狐强,但有一个优势是老公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你有翅膀,老公狐没有,你能飞,老公狐不能,攻击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手里。刚才之所以偷袭失败,关键是地形对自己不利,妨碍了自己施展翅膀的威力。
吃一堑长一 可恶的老公狐,慢慢吞吞在平缓的山坡上溜达,就像逛街一样轻松。你看你出来了,老公狐是以逸待劳。你也不能傻泡在空中拜拜消耗有限的体力。你飞到附近一棵枝叶凋零的杉树上,伫立在树丫上,等待时机。
老公狐弯弯曲曲迂迂回回地朝一座小山冈上运动。这是一个好兆头,你想。小山岗上铺满了砂砾和坚硬的岩石,有利于你蹦跳并缩短起飞的时间。小山岗南面是笔陡的悬崖,有数十丈深,可以大做文章。只要老公狐一登上山岗,你就立即出击。可恨的是老公狐走得极慢,老半天了还在缓坡上磨蹭,惹得你心里痒痒的。
天空变成浅灰色,雨雪霏霏,凄迷阴森。再过一会,浓重的夜色就会像块厚实的幕布一样把古戛纳河谷的一切都遮盖起来。黑夜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你不是猫头鹰类的夜视眼,你的雕眼虽然锐利,却没有夜视的功能。加入天晴,日曲卡雪峰的反光和星星月亮的照耀,你还能看清物体,但现在是乌云这笔,夜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勉强看见近距离内物体模糊的轮廓。
这是无法补救的弱点,是致命的缺陷。 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


你的弱点恰恰又是老公狐的优势。狐狸习惯于在夜里觅食,浊黄的狐眼一到漆黑的环境便会变幻成莹莹绿色,像两粒鬼火,视力丝毫也不比白天差。
你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让老公狐登上小山冈!
你拍拍翅膀,飞到山岗的上空,寻找办法。你运气不错,很快发现乱石堆里有一对灰鼠正在啃食干浆果。你悄悄飞扑下去,将两只雕爪拳成半空心,像罩子一样猛地把这对倒霉的灰鼠罩在自己的爪下。你不想把它们捏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它们囫囵吞进肚去,你要它们做活的诱饵。那对灰鼠在你的雕爪下魂飞魄散、吱吱怪叫.你又将两只雕爪稍稍往下压了点劲。灰鼠发出的更加响亮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
饥饿难忍的老公狐到底失去了耐心,被灰鼠吱吱惨叫吸引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登上了小山岗。
你放开被抓得半死不活的灰鼠,振翅飞上天空。
老公狐嘴角流着涎液,扑向诱饵。
你在浓重的暮霭中,飞转到老公狐的背后,还像刚才那样,收敛翅膀从高空像树叶那样无声无息地朝老公狐飘去。老公狐还是佯装不知,漫不经心地噬咬着灰鼠。显然,它是想用刚才的战术变偷袭为反偷袭。历史不会重演了。当老公狐在你雕爪攫住狐皮的一瞬间又翻滚躲避时,你早有准备,及时撑开翅膀,弯曲膝关节,借着俯冲的惯性,雕爪踏在坚硬的岩石上,猛力一蹬,将身体弹回空中,同时奋力扇动了两下翅膀。哈!你又回到了能自由地尽情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猎雕威力的天空了。你不敢喘息,立即朝在地上打滚的老公狐发起第二次攻击。你要在它翻身欲起未起的当儿扑到它身上,给予致命的打击。
出乎你的意料,老公狐并没有翻爬起来。它只打了半个滚。它仰面躺在岩石上,四只狐爪半曲着伸向天空,有效地防范着来自天空的袭击。
看来,老公狐已看破了你的意图,非常及时地调整了自已的战术。
老公狐摆出这个迎战姿势是很毒辣的。只要你稍一疏忽,狐爪就会捅破你的胸脯,狐嘴就会咬断你的雕爪。但假如你放弃连续攻击,老公狐就会从容地从岩石上翻爬起来,速决战将变成持久战。日曲卡雪山顶上最后一片白光正在消褪,黑夜即将来临。你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要么放弃这场捕猎空手而归,要么冒险再次扑上去。
为了主人,你选择了后者。
你的雕爪凶猛地向老公狐腹部那片橘黄色的绒羽抓去。狐爪左右抵拦,把你两只雕爪拨拉开。你又抓了个空,雕爪从老公狐身体两侧滑过,落在石头上。你想重新腾飞,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狐四只爪子已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狐嘴朝你柔软的颈窝咬来。你猛地一闪,老公狐的嘴咬偏了,咬在你翅膀和肩胛的交汇处。你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你想用嘴壳啄老公狐的眼珠子,但老公狐脑袋埋在你的翅膀下,无法啄到;你想用雕爪将贴在胸脯上的老公狐踢蹬下来,但老公狐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紧紧搂抱着你。老公狐开始在地上打滚。对鸟类特别是猛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飞翼外基部撞在岩石上,硬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地面扬起的沙土,刮得你的眼睛无法睁开。
你竭力挣扎着。你必须从老公狐过分热情的拥抱中解脱出来。你不能在地面上久留,你必须尽快回到天空去。
翻滚中,你努力朝悬崖移动。这险峻的地形是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希望了。终于,你和老公狐一起翻滚到悬崖边缘,你的雕爪在坚实的大地上猛力一蹬,和老公狐连同拳头大小的石块,一起翻下了悬崖。
但老公狐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它在半空中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你,并噬咬着你的一只翅膀不放。你一颗雕心变得冰凉。这样跌下去,你和老公狐必然是同归于尽。

你只能拼命扇动另一只翅膀,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已经跌下去十几丈、二十多丈了。黑黝黝的深渊传来小溪流淌的淙淙声。凭声音判断,你和老公狐离地面只有几丈高了。至多还有几秒钟,你和老公狐便会在溪边的石滩上同时丧命。你已经绝望了,闭起雕眼,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身体和老公狐的身体砸地时的訇然声响。
突然间,你感觉到自己那只麻木的翅膀恢复了感觉,沉重的身体恢复了轻松。这不会是幻觉。你睁开雕眼,
哦,在最后一秒钟,老公狐终于产生了失重反应,晕眩过去,松开了对你的拥抱和噬咬。
啪!老公狐砸在石滩上。
你急忙扑扇翅膀。好险哪!你离地面只有一米高了。你在天空兜了一圈,然后飞到小溪边,凭感觉找到了老公狐。
老公狐已不会动弹.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你攫住老公狐的脖颈,返回丫丫寨。
你在和老公狐扭斗翻滚时,折断了好几根飞羽。你右翅膀和肩胛交汇处的肌肉被尖利的狐嘴咬开了.还淌着血。你全身的羽毛被雪尘飘湿,又粘了厚厚一层沙土。你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在唱空城计。你精疲力尽,老公狐在你的雕爪下变得越来越沉。你只好飞一段路,停下来栖息几分钟,再飞一段路。你在空中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
深夜.你终于飞出古戛纳河谷,飞临丫丫寨上空。绕过那扇用白象、灵猫和蟒蛇等木雕装饰起来的寨门,你看见,主人的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小木屋里的灯光映照出那人的轮廓: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走惯山路的强壮的腿。
正是主人达鲁鲁!主人站在风雪弥漫的屋外正焦急地等待你归来呢!
你啸叫一声,拍拍翅膀,停落在主人脚跟前。
“是你吗我的巴萨查,真是你!主人惊喜地叫起来,“你回来得这么晚,我真担心。” ’
你骄傲地用雕爪将老公狐推到主人面前。主人摸黑将老公狐拎起来。主人不愧是好猎手,凭手感就估量出了这只老公狐的价值。主人兴奋地说:“好一张上等狐皮!巴萨查。你帮了我大忙了。莉莉看病不用愁了。”
你累得站不稳,蹲在地上
主人扔下老公狐,把你从地上抱起来。主人温热的脸颊贴着你的脖子,亲昵地抚摸着你,宽大的手掌捋顺你凌乱的羽毛,揩净你身上粘着的泥尘。
“巴萨查,我的宝贝,我晓得,你一定累坏了。”
再也没有比主人的理解更能温暖一颗猎雕的心了。你觉得这一天的辛劳、饥饿、危险都是值得的。主人舒心的笑是对你最好的奖励。你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你尽到了猎雕的职责。
你贴在主人温暖的怀里,高兴得“嘎哟——嘎哟——地欢叫起来。


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的那张上等狐皮卖了个好价钱。靠这笔钱,莉莉治好了猩红热;靠这笔钱,主人家摆脱了揭不开锅的窘境。很快,主人达鲁鲁腰-伤也痊愈了。小木屋里重又洋溢起欢声笑语。你备受宠爱,主人一闲下来,就让你栖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抚摸你头顶那片金光闪耀的羽毛。那只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里每餐都有你爱吃的新鲜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进食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边,一面喂你,一面用女性的细腻的手指梳理你的翼羽。小主人莉莉还会用五彩缤纷的野花编织一根花的项链,套在你的脖颈上,逗你玩。连续好几个月,你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觉得自己已变成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觉得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你和主人家割离开了。
爱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红尾子的噩运才使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红尾子是主人达鲁鲁的邻居西畴老爹饲养的一条猎狗。它长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长,光滑明亮,像黑绸缎编织成的。尤其是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火焰。由此,西畴老爹给它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红尾子。在你的印象中,西畴老爹与红尾子亲得像一对父子,每次西畴老爹外出归来,身影刚出现在寨外那条小路的拐弯处,红尾子就会兴奋地跳起来,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着,在主人脚间穿来绕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脸擦主人的裤腿。要是西畴老爹兴致好拍拍狗头,红尾子就会直立起双脚,扑到主人的怀里去撒娇。然后,它在主人前面开道,像迎接凯旋的将军那样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你还经常看到西畴老爹给红尾子喂食时的动人情景。每当西畴老爹端着食盆朝狗窝走去,红尾子便会将尾巴大幅度地扭动起来,每一根红毛都生气勃勃地竖直,整个尾尖蓬松开,像一朵在和煦春风中昂首怒放的红蔷薇。也不管西畴老爹给它端来的是鲜美的肉食,还是很难下咽的残羹剩饭,红尾子都会像应邀出席盛大的鸡尾酒会似地兴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见西畴老爹给红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锅水里的苞米粥,外加一根整软筋和肉渣都已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红尾子吃完后,仍然像饱餐了一顿山珍海味似的对西畴老爹摇首摆尾表示极大的满足。你觉得红尾子堪称世界上最孝顺最忠贞的猎狗。红尾子脾性温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类的恶作剧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西畴老爹有个孙子叫胖瓜,是个淘气包,经常和寨子里别的男孩打架斗殴,只要胖瓜打声唿哨,红尾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吠叫着扑过去为胖瓜助战,张牙舞爪地把对立阵营的男孩们吓退。有一次,你亲眼看见,胖瓜把一串钥匙藏在一堆辣子面下,命令红尾子去找,红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面,辣子粉尘纷扬开来,钻进狗鼻辣得红尾子狗泪直淌,呛得它弓着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显然是孩子式的恶作剧,胖瓜在一旁笑弯了腰,但红尾子不仅不愤慨,还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宠爱。红尾子的修养可以说好到了极点。你晓得,红尾子在胖瓜还没出生前就在西畴老爹家了,少说也生活了十来个年头,曾无数次伴随西畴老爹进山狩猎,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一向认为,红尾子除了不会像人类那样两足直立行走、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之外,已完全属于西畴老爹家的正式成员。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西畴老爹会抛弃红尾子。你觉得只有死亡才可能把红尾子与西畴老爹一家分离开。
你压根儿就想错了。你金雕的思维方式远远无法窥探人心的奥秘。


这天,主人达鲁鲁没有带你进山打猎。你清早醒来后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样站在大青树苍劲的枝桠上晒着太阳。春天的阳光像温泉流水洗涤着你身上的羽毛。红尾子的狗窝就搭在离你雕巢左侧十多米远的墙角下,那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约摸9点钟光景,你看见西畴老爹端着瓦盆从木屋里走出来,你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过去的习惯,西畴老爹只在太阳当顶和太阳西沉时喂红尾子两餐饭,早餐是从来不喂的,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喂起早餐来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里瞥了一眼,你惊讶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热腾腾冒着白气,散发着一股撩拨食欲的香味。你和红尾子做邻居也已有两个年头了,你从来还没见过西畴老爹如此慷慨过。即使你的主人达鲁鲁,待你不错,每餐都有荤腥,也从来没有用这样香美的食物款待过你。瓦盆里的山羊肉不仅分量足,烹调得也挺艺术,乳白色的高汤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着几朵碧绿的葱花,还有几丝艳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红尾子当然也立刻看出这餐早饭的高质量来,走到西畴老爹跟前,一会儿仰面躺下,用爪子拨开主人的裤腿,将一只狗爪伸进去帮主人捉跳蚤;一会儿用舌头舔主人鞋面上的泥尘,舔得无限虔诚;一会儿又直立在地上,两只前爪阖拢作拜揖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像在表演杂耍……你知道,红尾子是被西畴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动了,在尽一条狗所能表达的感激之情,颂扬主人对自己的恩德。奇怪的是,西畴老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摸摸红尾子肉感挺强的狗耳朵,悄悄背过脸去抹掉眼角一滴浑浊的泪说:“吃吧,撑开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畴家呆了10年,还没喂过你一顿好饭哩。”说完,他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纳闷,不明白西畴老爹为何如此伤感。你突然想起前天所发生的事来。前天下午,西畴老爹携带着红尾子进山狩猎,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里发现了一只大灵猫,红尾子吠叫着尾随追击,在树林里和大灵猫展开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起先,红尾子四蹄生风,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撵上大灵猫的屁股了。但渐渐的,红尾子的狗爪变软了,显得力不从心,越跑越慢,而大灵猫却凭借着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大灵猫灵巧地跳过一条石沟,消失在一片栗树林里。红尾子还想继续追捕,前爪被隐藏在一丛衰草下的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跪卧在地。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嘴角流着白沫,大口喘息着。看得出它已耗尽了元气和精力。它昂起狗头,朝大灵猫奔逃的方向狂吠着。这吠叫声嘶哑凄厉,既有对自己衰老的悲哀,又有对自己失职的痛苦。
那时你巴萨查恰巧也跟随主人在毗邻的树林上空巡猎,你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情景。你很同情红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经有十几岁的狗龄了,这年龄对人类来说还是青少年蓬勃成长的时期,对以长寿著称的乌龟来说不过是漫长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对狗来说,已进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会,西畴老爹赶来了。红尾子见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来,那条漂亮的狗尾巴夹在两胯之间,呜呜哀号着。你懂红尾子的意思,它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你看到,西畴老爹喟然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对红尾子说:“唉,伙计,你老啦。真的,你老啦,不中用啦。”
你是金雕,当然无法准确地听懂西畴老爹的话,但你透过他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紧蹙的眉尖和前额深深皱起的纹路,感觉到他是在为已快到手的珍贵的灵猫逃走了而惋惜,也为红尾子累瘫在地而叹息。
你无意间把西畴老爹端给红尾子丰盛的早餐和前天红尾子狩猎失误的事联系起来,倏地,你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莫不是西畴老爹嫌红尾子老了不中用了而要遗弃它你被自己的预感吓出一身冷汗来。


红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满嘴流油。
但愿你的预感是毫无根据的乱怀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畴老爹之所以要端来丰盛香美的早餐,是为了滋补红尾子虚弱的身体,让它老当益壮,恢复青春的活力。你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红尾子用狗舌舔着瓦盆里的汤汁,这时,西畴老爹从木屋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麻绳,来到狗窝前,用手掌抚摸着红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将手中结成活环的麻绳套进红尾子的脖颈里,随后一收绳头,扯紧了环套,又把麻绳拴在狗窝边那棵树桩上。
“汪,汪,汪……”红尾子发出一串惊叫。你也觉得西畴老爹的举动很不可思议。红尾子在西畴老爹家生活了10年,即使用棍子驱赶,也不能将它从家里赶走的;红尾子一贯对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顺,绝不会违抗主人命令的。为什么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违抗命令?怕它撒野?怕它……
红尾子甩着狗头,显得无比委屈。
你觉得它应该感到委屈。按常规,只有新豢养的猎狗,或者桀骜不驯的野狗,或者身带病菌的疯狗,或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家狗,才会被套上绳索。狗被套上了绳索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意味着在受惩罚。
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一位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此人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胖屠夫很快就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
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凄惶,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响起,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哞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哑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你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已。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落到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你不能不把自己与红尾子作一番比较。你觉得与人类的关系而言,你比红尾子差得远了。狗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是所有动物中最擅长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专家。狗有许多高超的取悦于人类的手段和办法。相比之下,你这只猛禽金雕就显得太笨拙太无能了。譬如说,你见到主人外出归来,也兴奋,也激动,但这种兴奋和激动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顶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门时,噗地从大青树上飞下来,落到主人脚边,轻叫一声,表示欢迎。你没有能挥洒自如淋漓尽致传递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坚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灵敏地调整飞行方向,却缺乏柔软性、灵活性和多变性,不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红尾子那样扑到主人怀里去撒娇,你总觉得假如硬要这样去做的话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极不相称的。每次女主人送食来,假如陶钵里盛的是你爱吃的肉食,你会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来的是你不爱吃的米饭或蔬菜,你就会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或者干脆飞到野外捉老鼠充饥。有一次,不知是因为女主人疏忽大意还是小木屋里肉食断档了,女主人端来半钵稀饭,连半点油腥都没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钵,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睁,极不高兴。你是食肉类猛禽,你无法改变自己的食谱,你需要从新鲜的肉食中摄取高蛋白和动物脂肪,以保证自己在和猎物的殊死拼斗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体力。你和小主人莉莉的关系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让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绝了;让你陪伴她去捡蘑菇,你也拒绝了。有一次,邻居一位男孩用红泥白泥和黑泥把脸涂抹成小花鬼来吓唬她,她高声叫:“巴萨查,快来救我!你就在大青树桠上,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你当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不予理睬。结果,装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吓哭了,才得意洋洋地走掉。莉莉输惨了,委屈得呜呜直哭,指着你骂:“没良心的巴萨查,看着我被人家欺负也不管,呜呜,没良心的。”你仍然无动于衷。你对小孩的玩耍不感兴趣。你是猎雕,你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在险恶的丛林里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险,你当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援的,但事实上莉莉不过是碰到了爱开玩笑的淘气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这种无聊的游戏。
显而易见,你和主人家的亲密程度远远不及红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剥皮烫毛,被宰割零卖,被油烹炖煮的下场,那么以后你老了呢?
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忧伤。
太阳当顶时,女主人送来了雕食,是半钵剁碎的鸡肚肠。你特爱吃新鲜的内脏,但此刻站在陶钵面前,你却一点也引不起食欲。嚷囊里胀鼓鼓的,全被忧愁和伤感塞满了。“巴萨查,快吃吧,吃饱了下午好进山打猎。”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丽的嗓音说道。出于礼貌,依勉强朝陶钵啄起一块鸡肠,却含在嘴壳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巴萨查,你怎么不吃东西了,病了吗?”
你木然地站着。
“巴萨查,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达鲁鲁,你快来看看呀。”
主人过来了,和女主人咬了几句耳朵,搔搔脑壳,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说:“哦,我晓得了,巴萨查,你是想媳妇了,对吗?你是雄雕,你长大了,你当然想找只雌雕的。这好办,我明天就到集上去买只雌雕来。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轻的雄雕,你也有自然冲动,但你并非好色之徒。你绝不会为了配偶问题与主人闹别扭的。
“好了,巴萨查,我已经答应给你买只雌雕来成亲,你就别怄气了。吃吧,吃饱了,下午还要带你进山干正经事呢。”主人说。
“嘎啊——”你喊冤似地长啸一声。
主人和女主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会不会是因为红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会小声说。到底是女人,观察细致,善于理解人也善于理解雕,你想。你扬起头,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
“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人达鲁鲁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轻轻把你揽进怀里,很严肃地说:“巴萨查,你看见红尾子被西畴老爹卖给屠夫了,是吗?你害怕自己也会落到它这样的下场,是吗?巴萨查,你放心,我达鲁鲁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没有你舍生忘死猎到那只老公狐,小莉莉就没钱治病,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你帮过我的大忙,我会永远像朋友那样对待你的。”
女主人也说:“巴萨查,请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飞不动了,我照样会一天三餐给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们脸色严峻,不像在撒谎。可是,你想,当年红尾子年轻力壮时,不也帮过西畴老爹很多忙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愚蠢有的聪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继续说,“西畴老爹不够意思,为了一点钱出卖相伴了10年的猎狗。但也有人为猎狗养老送终的。你瞧那座坟,不就埋着仓坡老倌的大花狗吗”主人说着,用手朝寨门外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顺着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见小山包向阳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坟堆。你立刻听明白了主人这番话的意思。你想起来了,去年仓坡老倌那条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来了,狗毛脱落,疥癣斑驳,但仓坡老倌仍每天给它端水送饭。大花狗终于老死后,仓坡老倌没有食尸啖肉,而是用一只小木匣把大花狗装殓起来,埋进洞里,还用土堆了一座坟。这也是你亲眼看见的。主人说得对极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自己很混账,怎么能把西畴老爹和自己亲爱的主人相提并论呢?险些由于自己雕的偏见和雕的固执,对主人达鲁鲁产生信仰上的动摇。你吓出一身虚汗。
主人达鲁鲁不知道你内心正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还以为你仍触景生情为红尾子的厄运而伤心呢。突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开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滴滴嗒嗒洒落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达鲁鲁对着永恒的山神和贤明的猎神起誓,只要你巴萨查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假如我说谎,就让我进山踩着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灵一阵震颤。你也恨不得能像人类那样操作复杂的语言系统发一个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只能拍动翅膀,用亢奋的长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你从无谓的忧伤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忠厚善良轻利重义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骄傲。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重新恢复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钵边,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来。
主人和女主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欣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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