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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

沈石溪(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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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

1
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你去捕猎的目标。你飞累了,撑开巨大的翅膀,静止不动地躺在空中,任凭强劲的河谷气流托着你向前滑动。你圆睁着雕眼,聚精会神地俯瞰着地面,希冀能幸运地看到一只幼麝在古戛纳河边饮水,或者能遇到一头小岩羊在悬崖边溜达。遗憾的是,平缓的山坡和狭长的河谷里,连个可疑的黑点也看不到。
冰凉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给大地投下了一片冷寂的光。
严冬刚刚过去,雪线才退到半山腰,草芽还没有破土,树枝还没有泛绿,赤裸的红土地还没有恢复生机。那些食草类动物,都迁移到遥远的四季如春的古戛纳河的下游过冬去了,还没有回来。对食肉类动物来说,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确实是个春荒难关,很难找到食物。
假如仅仅是为了果腹充饥,你是不会如此辛苦地在古戛纳河谷上空来来回回飞巡的。你可以凭着野生动物一种奇异的生存本能,准确地在河滩的巨卵石底下或河岸的枯树根部找到冬眠的小蛇,或用雕爪创开被雪水泡得酥软的土层寻找蜥蜴或地狗子。整个冬天和春荒阶段,其他野金雕经常靠这种办法来维系生命。
但你不是普通的野金雕。你是丫丫寨猎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是按主人的吩咐到古戛纳河谷来狩猎的。主人不喜欢冬眠的小蛇和地狗子,主人要的是幼麝、岩羊或其他值钱的禽兽。
太阳偏西时,古戛纳河上游飘来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粒被凛冽的西风吹刮着,搅起漫天雪尘。这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常见的倒春寒。气候这样恶劣,能见度越来越低,再飞下去也是徒劳的,你想,该回去了。你侧转尾羽,掉头朝丫丫寨飞去。刚飞出河谷,你又犹豫了。难道今天又一无所获地空着手回去吗?主人一定又像昨天那样站在木屋外手搭凉篷翘首等待着你归来。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当你降落在主人脚边,当主人看清你什么也没带回去时,主人燃烧着希望之光的眼神一下变得暗淡,被山风刮得极粗糙的脸似乎又添了一条皱纹。主人没有责怪你,也没有抱怨你,只是朝你凄苦地笑了笑,就默默地回小木屋去了。主人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比訾骂和鞭笞更厉害,更让你痛苦。你晓得,主人这段时间连遭厄运,先是上个月他到铺满白雪的森林里去打狗熊,连狗熊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在下坡时滑了一跤,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主人刚刚能起床,主人的女儿莉莉又患猩红热病倒下了。主人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下就更穷了,连买盐巴的钱都掏不出来了。如果日子过得不是这样窘迫的话,主人是不会在早春时节独自放你进山狩猎的。早晨,主人打开搭在木屋前大青树杈上的雕巢,临放你进山时,搂着你的脖颈,把你的脑袋抱在他厚实的胸怀里,用长满茧花的手掌在你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你是一只通灵性的金雕,你跟随主人多年,你摸透了主人的脾性,你晓得主人是在祈祷猎神赐给你好运,让你满载而归。你感觉到主人在抚摸你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主人是把战胜厄运渡过难关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怎么能在主人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无所作为呢?
你重新侧转尾羽,飞回古戛纳河谷上空。无论如何,你今天再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了。哪怕是猎到一只草兔,也能救主人的燃眉之急,能换回点钱把莉莉的病治好。
细密的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使你飞翔时感觉到有点滞重。你又飞巡了五六个来回,但河谷里仍然看不见一样活的东西。昔日康慨的猎神在关键时刻却变得吝啬了。
太阳很快就要坠落到雪峰背后去,明亮的天地很快就会被苍茫的暮色吞没。你灰心了,垂头丧气地准备再次撤离古戛纳河谷。突然,你看见左前方山坡上,似乎有一样东西晃动了一下。开始,你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再飞近了些,那东西竟然蹦蹦跳跳地从一个洞口移动到一棵大树下。你尖叫一声,迅速飞过去,嗬,原来是只狐狸!狐狸火红的皮毛和坡上的红土融为一体,再加上弥漫的风雪和大团的雾岚,怪不得你看不清楚了。
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总是在傍晚离穴外出觅食的。
假如现在发现的是一只幼麝,你会高兴得仰天长啸,但对方是狐狸,你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内心讲,你并不愿意飞扑下去捕猎这只狐狸。狐狸虽然没有野狼凶猛,也没有狗熊蛮横,但它也是食肉兽,有一口能咬断猎物筋骨的犬牙和四只能扯碎羽毛皮肉的利爪,狐狸一旦受到袭击,绝不会像食草动物那样束手就擒或一味逃命的,它会为捍卫自己的生命而厮杀到底的。更重要的是,狐狸的智商在丛林所有的走兽中是最高的,常常会在强敌面前玩弄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迷惑对方的神经,让对方上当受骗。你曾亲眼看见一只狐狸躺在地上装死,把一只惯食腐肉的秃鹫引上钩,就在秃鹫嘴壳快啄到狐狸眼窝时,装死的狐狸猛然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口咬住秃鹫的脖子,可怜的秃鹫,成了狐狸的一顿美味晚餐。
怪不得连人类都要羡慕和妒忌狐狸的智商,把它当做阴险狡猾的代名词了。
要是此刻正在树根边挖掘灰鼠洞的是只乳臭未干的幼狐,或者是只拖儿带女的母狐,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遗憾的是,这是只脸颊上的白斑呈浊黄色、资历颇深、阅历颇广的老公狐,细腰宽肩,胸部肌腱饱满,四肢结实有力,耳边红色的皮毛间有一道十分显眼的月牙形伤疤,不知是狼咬狗啃留下的痕迹,还是内部争斗留下的记录,起码可以说明它和死神打过交道,经受过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严峻考验。要想捉住这样的老公狐谈何容易啊!
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不,情形似乎对你更不利些。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影响了你的飞行力度和飞行速度。你已在河谷上空飞巡了一整天,消耗了不少体力,肚子也早饿空了。极有可能,你逮不着狐狸却惹了一身骚,也许更倒霉,变成送上门去的点心。
再强壮再老练再勇敢的野金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袭击豺狗、狐狸、狼这类食肉类走兽的。
食肉类猛禽和走兽之间,和平共处是其最明智的选择。
罢罢罢,就当没看见这只狐狸,你想。你甩甩尾羽,在狐狸头顶绕了几圈,想飞走,但似乎有一个吸力极强的磁场,牢牢地吸引住了你。多好的一张狐皮啊,冬雪把这只狐狸的皮毛擦得光滑锃亮,如同涂了一层彩釉,毛色纯净,红得像团燃烧的火焰。你晓得,一张细密厚实的上等冬狐皮,极其珍贵,可以卖很俏的价。这是今天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只能空手而归了。你不忍心再见到主人凄苦的面容,不忍心再听见主人忧伤的叹息。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放走这只老公狐。为了主人,你决心铤而走险。
你在空中调整了方位,飞到狐狸背后,突然间将翅膀收敛成45°的小夹角,毫无声息地向老公狐迅疾滑去;这是金雕特有的偷袭方法,没有翅膀扇动空气的声响,速度犹如自由落体,快疾如风,当被袭击者发现来自天上的恐怖的投影逼近自己想要转身迎敌时,已经来不及了,金雕一双铁爪已稳稳攫住了它的脊背。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的扑击。
老公狐仍然在用前爪抠灰鼠洞,既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竖耳倾听。这老公狐一定以为你不敢随便袭击它,所以放松了警惕,你想。你左爪对准老公狐的屁股眼儿,右爪瞄准老公狐颈根那块凹部,这两个部位都是老公狐身上的薄弱部位,稍带着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避免狐皮破损。
你将雕爪狠命抓下去。只要把老公狐攫离地面,哪怕离地一寸,你就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对走兽来说,离开大地就丧失了力量。
就在这最后半秒钟,突然,老公狐一缩身体就地打了个滚。你抓了个空,不,比抓空更恼火,你的雕爪由于用力过猛,插进土层,抓了两把红泥;由于没防备目标会在最后一瞬间突然躲开,你的心一慌,身体一歪,竟然站立在山坡上了。
对正在和敌手殊死搏斗的金雕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姿势,就跟走兽离开了大地便丧失了力量一样,猛禽离开了天空便陷入窘境。你一米多长的身躯,巨大的翼羽,在空中灵活自如,可一旦站立在地面上,巨翅便会成为累赘。最大的弱点就是起飞缓慢。小小的麻雀可以在0.1秒的瞬间凌空飞起,但你从扇动翅膀到弹跳起飞,必须要有蹲腿、曲爪,缩脖、扩胸、展翅等几秒钟的一系列动作和准备过程。在平时,几秒钟算不得一回事,可面对利牙尖齿的敌手,一秒钟的停顿也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你明白了,老公狐其实早已看到并察觉出你的企图,它假装专心致志地挖灰鼠洞,其实是要你造成一种错觉,引诱你上钩。
真不愧是连人类都要赞叹的老狐狸!
就在你雕爪误插进土层的当儿,老公狐在地你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龇牙咧嘴朝你扑咬过来。你在地面上动作笨拙,躲闪不及,被老公狐扑了个正着,老公狐骑在你的背上,四只狐爪按住你的翅膀,一张腥臭的大嘴朝你西昌的脖颈咬过来。完全出于一种死里求生的本能,你猛烈地摇动自己的身体。不只是因为羽毛被雪尘飘湿增加了润滑度,还是因为老公狐刚跃上你的背脊还没来得及掌握好平衡,老公狐一下被你从身上摇落下来,仰面跌倒在地,又顺着山坡往下滚出好几米。真是侥幸,你只损失了十几片金色的羽毛。
你赶紧猛踢蹬双腿,想平地跳起来扇动翅膀飞上天空摆脱目前的困境。可是被雪水泡了整整一冬天的山土太酥软了,几乎没有什么反弹力,身体无法跳跃起来。老公狐却又一次利索地从地上翻爬起来,朝你蹿跃扑击。你只好一面高盛啸叫,为自己虚张声势,一面姗姗朝后退去。你脖颈上的羽毛竖立着,尖利的大嘴壳始终瞄着老公狐拿上贼亮的眼珠子,恫吓性地乱啄乱咬,迫使老公狐不敢轻举妄动。你一直推到山坡左侧一棵枯倒的大树前,跨上树干,利用枯树结实的反弹力,也利用树干与地面那点可怜的落差,终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了。
升上天空,你才松了口气。死里逃生,好险哪。
现在,最好是立刻飞离古戛纳河谷,离开这只狡猾的老公狐越远越好,你想。事实已经教训了你,你根本没有把握把老公狐捕捉住的。力量对你并不是绝对的优势,智力上也不是老公狐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是飞为上策。
你开始螺旋形升高。
你看见,老公狐直立在山坡上,一只爪子清洗狐脸上的泥垢,一只爪子朝空中挥舞,表情哀戚忧伤,像是在跟情侣告别。这混蛋,是在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失败,嘲笑你的退缩。你的雕爪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一股热血涌上你的脑门。你猛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接受嘲笑,你别无选择。你在老公狐头顶盘旋着,改变了主意,决心要把这场搏杀进行到底。
老公狐朝你滑稽地耸了耸肩,不再理你,东张西望地在枯树附近寻觅着可以挖掘的灰鼠洞。
你在空中一面盘旋一面思忖。是的,你在体力和智力上都不比老公狐强,但有一个优势是老公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你有翅膀,老公狐没有,你能飞,老公狐不能,攻击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手里。刚才之所以偷袭失败,关键是地形对自己不利,妨碍了自己施展翅膀的威力。
吃一堑长一 可恶的老公狐,慢慢吞吞在平缓的山坡上溜达,就像逛街一样轻松。你看你出来了,老公狐是以逸待劳。你也不能傻泡在空中拜拜消耗有限的体力。你飞到附近一棵枝叶凋零的杉树上,伫立在树丫上,等待时机。
老公狐弯弯曲曲迂迂回回地朝一座小山冈上运动。这是一个好兆头,你想。小山岗上铺满了砂砾和坚硬的岩石,有利于你蹦跳并缩短起飞的时间。小山岗南面是笔陡的悬崖,有数十丈深,可以大做文章。只要老公狐一登上山岗,你就立即出击。可恨的是老公狐走得极慢,老半天了还在缓坡上磨蹭,惹得你心里痒痒的。
天空变成浅灰色,雨雪霏霏,凄迷阴森。再过一会,浓重的夜色就会像块厚实的幕布一样把古戛纳河谷的一切都遮盖起来。黑夜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你不是猫头鹰类的夜视眼,你的雕眼虽然锐利,却没有夜视的功能。加入天晴,日曲卡雪峰的反光和星星月亮的照耀,你还能看清物体,但现在是乌云这笔,夜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勉强看见近距离内物体模糊的轮廓。
这是无法补救的弱点,是致命的缺陷。 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
你的弱点恰恰又是老公狐的优势。狐狸习惯于在夜里觅食,浊黄的狐眼一到漆黑的环境便会变幻成莹莹绿色,像两粒鬼火,视力丝毫也不比白天差。
你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让老公狐登上小山冈!
你拍拍翅膀,飞到山岗的上空,寻找办法。你运气不错,很快发现乱石堆里有一对灰鼠正在啃食干浆果。你悄悄飞扑下去,将两只雕爪拳成半空心,像罩子一样猛地把这对倒霉的灰鼠罩在自己的爪下。你不想把它们捏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它们囫囵吞进肚去,你要它们做活的诱饵。那对灰鼠在你的雕爪下魂飞魄散、吱吱怪叫.你又将两只雕爪稍稍往下压了点劲。灰鼠发出的更加响亮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饥饿难忍的老公狐到底失去了耐心,被灰鼠吱吱惨叫吸引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登上了小山岗。
你放开被抓得半死不活的灰鼠,振翅飞上天空。
老公狐嘴角流着涎液,扑向诱饵。
你在浓重的暮霭中,飞转到老公狐的背后,还像刚才那样,收敛翅膀从高空像树叶那样无声无息地朝老公狐飘去。老公狐还是佯装不知,漫不经心地噬咬着灰鼠。显然,它是想用刚才的战术变偷袭为反偷袭。历史不会重演了。当老公狐在你雕爪攫住狐皮的一瞬间又翻滚躲避时,你早有准备,及时撑开翅膀,弯曲膝关节,借着俯冲的惯性,雕爪踏在坚硬的岩石上,猛力一蹬,将身体弹回空中,同时奋力扇动了两下翅膀。哈!你又回到了能自由地尽情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猎雕威力的天空了。你不敢喘息,立即朝在地上打滚的老公狐发起第二次攻击。你要在它翻身欲起未起的当儿扑到它身上,给予致命的打击。
出乎你的意料,老公狐并没有翻爬起来。它只打了半个滚。它仰面躺在岩石上,四只狐爪半曲着伸向天空,有效地防范着来自天空的袭击。
看来,老公狐已看破了你的意图,非常及时地调整了自已的战术。
老公狐摆出这个迎战姿势是很毒辣的。只要你稍一疏忽,狐爪就会捅破你的胸脯,狐嘴就会咬断你的雕爪。但假如你放弃连续攻击,老公狐就会从容地从岩石上翻爬起来,速决战将变成持久战。日曲卡雪山顶上最后一片白光正在消褪,黑夜即将来临。你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要么放弃这场捕猎空手而归,要么冒险再次扑上去。
为了主人,你选择了后者。
你的雕爪凶猛地向老公狐腹部那片橘黄色的绒羽抓去。狐爪左右抵拦,把你两只雕爪拨拉开。你又抓了个空,雕爪从老公狐身体两侧滑过,落在石头上。你想重新腾飞,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狐四只爪子已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狐嘴朝你柔软的颈窝咬来。你猛地一闪,老公狐的嘴咬偏了,咬在你翅膀和肩胛的交汇处。你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你想用嘴壳啄老公狐的眼珠子,但老公狐脑袋埋在你的翅膀下,无法啄到;你想用雕爪将贴在胸脯上的老公狐踢蹬下来,但老公狐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紧紧搂抱着你。老公狐开始在地上打滚。对鸟类特别是猛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飞翼外基部撞在岩石上,硬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地面扬起的沙土,刮得你的眼睛无法睁开。
你竭力挣扎着。你必须从老公狐过分热情的拥抱中解脱出来。你不能在地面上久留,你必须尽快回到天空去。
翻滚中,你努力朝悬崖移动。这险峻的地形是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希望了。终于,你和老公狐一起翻滚到悬崖边缘,你的雕爪在坚实的大地上猛力一蹬,和老公狐连同拳头大小的石块,一起翻下了悬崖。
但老公狐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它在半空中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你,并噬咬着你的一只翅膀不放。你一颗雕心变得冰凉。这样跌下去,你和老公狐必然是同归于尽。
你只能拼命扇动另一只翅膀,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已经跌下去十几丈、二十多丈了。黑黝黝的深渊传来小溪流淌的淙淙声。凭声音判断,你和老公狐离地面只有几丈高了。至多还有几秒钟,你和老公狐便会在溪边的石滩上同时丧命。你已经绝望了,闭起雕眼,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身体和老公狐的身体砸地时的訇然声响。
突然间,你感觉到自己那只麻木的翅膀恢复了感觉,沉重的身体恢复了轻松。这不会是幻觉。你睁开雕眼,
哦,在最后一秒钟,老公狐终于产生了失重反应,晕眩过去,松开了对你的拥抱和噬咬。
啪!老公狐砸在石滩上。
你急忙扑扇翅膀。好险哪!你离地面只有一米高了。你在天空兜了一圈,然后飞到小溪边,凭感觉找到了老公狐。
老公狐已不会动弹.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你攫住老公狐的脖颈,返回丫丫寨。
你在和老公狐扭斗翻滚时,折断了好几根飞羽。你右翅膀和肩胛交汇处的肌肉被尖利的狐嘴咬开了.还淌着血。你全身的羽毛被雪尘飘湿,又粘了厚厚一层沙土。你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在唱空城计。你精疲力尽,老公狐在你的雕爪下变得越来越沉。你只好飞一段路,停下来栖息几分钟,再飞一段路。你在空中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
深夜.你终于飞出古戛纳河谷,飞临丫丫寨上空。绕过那扇用白象、灵猫和蟒蛇等木雕装饰起来的寨门,你看见,主人的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小木屋里的灯光映照出那人的轮廓: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走惯山路的强壮的腿。
正是主人达鲁鲁!主人站在风雪弥漫的屋外正焦急地等待你归来呢!
你啸叫一声,拍拍翅膀,停落在主人脚跟前。
“是你吗我的巴萨查,真是你!主人惊喜地叫起来,“你回来得这么晚,我真担心。” ’
你骄傲地用雕爪将老公狐推到主人面前。主人摸黑将老公狐拎起来。主人不愧是好猎手,凭手感就估量出了这只老公狐的价值。主人兴奋地说:“好一张上等狐皮!巴萨查。你帮了我大忙了。莉莉看病不用愁了。”
你累得站不稳,蹲在地上
主人扔下老公狐,把你从地上抱起来。主人温热的脸颊贴着你的脖子,亲昵地抚摸着你,宽大的手掌捋顺你凌乱的羽毛,揩净你身上粘着的泥尘。
“巴萨查,我的宝贝,我晓得,你一定累坏了。”
再也没有比主人的理解更能温暖一颗猎雕的心了。你觉得这一天的辛劳、饥饿、危险都是值得的。主人舒心的笑是对你最好的奖励。你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你尽到了猎雕的职责。
你贴在主人温暖的怀里,高兴得“嘎哟——嘎哟——地欢叫起来。
2

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的那张上等狐皮卖了个好价钱。靠这笔钱,莉莉治好了猩红热;靠这笔钱,主人家摆脱了揭不开锅的窘境。很快,主人达鲁鲁腰-伤也痊愈了。小木屋里重又洋溢起欢声笑语。你备受宠爱,主人一闲下来,就让你栖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抚摸你头顶那片金光闪耀的羽毛。那只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里每餐都有你爱吃的新鲜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进食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边,一面喂你,一面用女性的细腻的手指梳理你的翼羽。小主人莉莉还会用五彩缤纷的野花编织一根花的项链,套在你的脖颈上,逗你玩。连续好几个月,你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觉得自己已变成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觉得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你和主人家割离开了。
爱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红尾子的噩运才使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红尾子是主人达鲁鲁的邻居西畴老爹饲养的一条猎狗。它长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长,光滑明亮,像黑绸缎编织成的。尤其是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火焰。由此,西畴老爹给它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红尾子。在你的印象中,西畴老爹与红尾子亲得像一对父子,每次西畴老爹外出归来,身影刚出现在寨外那条小路的拐弯处,红尾子就会兴奋地跳起来,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着,在主人脚间穿来绕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脸擦主人的裤腿。要是西畴老爹兴致好拍拍狗头,红尾子就会直立起双脚,扑到主人的怀里去撒娇。然后,它在主人前面开道,像迎接凯旋的将军那样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你还经常看到西畴老爹给红尾子喂食时的动人情景。每当西畴老爹端着食盆朝狗窝走去,红尾子便会将尾巴大幅度地扭动起来,每一根红毛都生气勃勃地竖直,整个尾尖蓬松开,像一朵在和煦春风中昂首怒放的红蔷薇。也不管西畴老爹给它端来的是鲜美的肉食,还是很难下咽的残羹剩饭,红尾子都会像应邀出席盛大的鸡尾酒会似地兴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见西畴老爹给红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锅水里的苞米粥,外加一根整软筋和肉渣都已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红尾子吃完后,仍然像饱餐了一顿山珍海味似的对西畴老爹摇首摆尾表示极大的满足。你觉得红尾子堪称世界上最孝顺最忠贞的猎狗。红尾子脾性温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类的恶作剧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西畴老爹有个孙子叫胖瓜,是个淘气包,经常和寨子里别的男孩打架斗殴,只要胖瓜打声唿哨,红尾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吠叫着扑过去为胖瓜助战,张牙舞爪地把对立阵营的男孩们吓退。有一次,你亲眼看见,胖瓜把一串钥匙藏在一堆辣子面下,命令红尾子去找,红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面,辣子粉尘纷扬开来,钻进狗鼻辣得红尾子狗泪直淌,呛得它弓着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显然是孩子式的恶作剧,胖瓜在一旁笑弯了腰,但红尾子不仅不愤慨,还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宠爱。红尾子的修养可以说好到了极点。你晓得,红尾子在胖瓜还没出生前就在西畴老爹家了,少说也生活了十来个年头,曾无数次伴随西畴老爹进山狩猎,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一向认为,红尾子除了不会像人类那样两足直立行走、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之外,已完全属于西畴老爹家的正式成员。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西畴老爹会抛弃红尾子。你觉得只有死亡才可能把红尾子与西畴老爹一家分离开。
你压根儿就想错了。你金雕的思维方式远远无法窥探人心的奥秘。
这天,主人达鲁鲁没有带你进山打猎。你清早醒来后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样站在大青树苍劲的枝桠上晒着太阳。春天的阳光像温泉流水洗涤着你身上的羽毛。红尾子的狗窝就搭在离你雕巢左侧十多米远的墙角下,那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约摸9点钟光景,你看见西畴老爹端着瓦盆从木屋里走出来,你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过去的习惯,西畴老爹只在太阳当顶和太阳西沉时喂红尾子两餐饭,早餐是从来不喂的,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喂起早餐来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里瞥了一眼,你惊讶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热腾腾冒着白气,散发着一股撩拨食欲的香味。你和红尾子做邻居也已有两个年头了,你从来还没见过西畴老爹如此慷慨过。即使你的主人达鲁鲁,待你不错,每餐都有荤腥,也从来没有用这样香美的食物款待过你。瓦盆里的山羊肉不仅分量足,烹调得也挺艺术,乳白色的高汤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着几朵碧绿的葱花,还有几丝艳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红尾子当然也立刻看出这餐早饭的高质量来,走到西畴老爹跟前,一会儿仰面躺下,用爪子拨开主人的裤腿,将一只狗爪伸进去帮主人捉跳蚤;一会儿用舌头舔主人鞋面上的泥尘,舔得无限虔诚;一会儿又直立在地上,两只前爪阖拢作拜揖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像在表演杂耍……你知道,红尾子是被西畴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动了,在尽一条狗所能表达的感激之情,颂扬主人对自己的恩德。奇怪的是,西畴老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摸摸红尾子肉感挺强的狗耳朵,悄悄背过脸去抹掉眼角一滴浑浊的泪说:“吃吧,撑开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畴家呆了10年,还没喂过你一顿好饭哩。”说完,他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纳闷,不明白西畴老爹为何如此伤感。你突然想起前天所发生的事来。前天下午,西畴老爹携带着红尾子进山狩猎,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里发现了一只大灵猫,红尾子吠叫着尾随追击,在树林里和大灵猫展开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起先,红尾子四蹄生风,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撵上大灵猫的屁股了。但渐渐的,红尾子的狗爪变软了,显得力不从心,越跑越慢,而大灵猫却凭借着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大灵猫灵巧地跳过一条石沟,消失在一片栗树林里。红尾子还想继续追捕,前爪被隐藏在一丛衰草下的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跪卧在地。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嘴角流着白沫,大口喘息着。看得出它已耗尽了元气和精力。它昂起狗头,朝大灵猫奔逃的方向狂吠着。这吠叫声嘶哑凄厉,既有对自己衰老的悲哀,又有对自己失职的痛苦。
那时你巴萨查恰巧也跟随主人在毗邻的树林上空巡猎,你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情景。你很同情红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经有十几岁的狗龄了,这年龄对人类来说还是青少年蓬勃成长的时期,对以长寿著称的乌龟来说不过是漫长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对狗来说,已进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会,西畴老爹赶来了。红尾子见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来,那条漂亮的狗尾巴夹在两胯之间,呜呜哀号着。你懂红尾子的意思,它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你看到,西畴老爹喟然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对红尾子说:“唉,伙计,你老啦。真的,你老啦,不中用啦。”
你是金雕,当然无法准确地听懂西畴老爹的话,但你透过他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紧蹙的眉尖和前额深深皱起的纹路,感觉到他是在为已快到手的珍贵的灵猫逃走了而惋惜,也为红尾子累瘫在地而叹息。
你无意间把西畴老爹端给红尾子丰盛的早餐和前天红尾子狩猎失误的事联系起来,倏地,你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莫不是西畴老爹嫌红尾子老了不中用了而要遗弃它你被自己的预感吓出一身冷汗来。
红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满嘴流油。
但愿你的预感是毫无根据的乱怀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畴老爹之所以要端来丰盛香美的早餐,是为了滋补红尾子虚弱的身体,让它老当益壮,恢复青春的活力。你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红尾子用狗舌舔着瓦盆里的汤汁,这时,西畴老爹从木屋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麻绳,来到狗窝前,用手掌抚摸着红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将手中结成活环的麻绳套进红尾子的脖颈里,随后一收绳头,扯紧了环套,又把麻绳拴在狗窝边那棵树桩上。
“汪,汪,汪……”红尾子发出一串惊叫。你也觉得西畴老爹的举动很不可思议。红尾子在西畴老爹家生活了10年,即使用棍子驱赶,也不能将它从家里赶走的;红尾子一贯对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顺,绝不会违抗主人命令的。为什么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违抗命令?怕它撒野?怕它……
红尾子甩着狗头,显得无比委屈。
你觉得它应该感到委屈。按常规,只有新豢养的猎狗,或者桀骜不驯的野狗,或者身带病菌的疯狗,或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家狗,才会被套上绳索。狗被套上了绳索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意味着在受惩罚。
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一位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此人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胖屠夫很快就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
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凄惶,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响起,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哞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哑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你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已。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落到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你不能不把自己与红尾子作一番比较。你觉得与人类的关系而言,你比红尾子差得远了。狗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是所有动物中最擅长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专家。狗有许多高超的取悦于人类的手段和办法。相比之下,你这只猛禽金雕就显得太笨拙太无能了。譬如说,你见到主人外出归来,也兴奋,也激动,但这种兴奋和激动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顶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门时,噗地从大青树上飞下来,落到主人脚边,轻叫一声,表示欢迎。你没有能挥洒自如淋漓尽致传递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坚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灵敏地调整飞行方向,却缺乏柔软性、灵活性和多变性,不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红尾子那样扑到主人怀里去撒娇,你总觉得假如硬要这样去做的话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极不相称的。每次女主人送食来,假如陶钵里盛的是你爱吃的肉食,你会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来的是你不爱吃的米饭或蔬菜,你就会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或者干脆飞到野外捉老鼠充饥。有一次,不知是因为女主人疏忽大意还是小木屋里肉食断档了,女主人端来半钵稀饭,连半点油腥都没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钵,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睁,极不高兴。你是食肉类猛禽,你无法改变自己的食谱,你需要从新鲜的肉食中摄取高蛋白和动物脂肪,以保证自己在和猎物的殊死拼斗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体力。你和小主人莉莉的关系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让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绝了;让你陪伴她去捡蘑菇,你也拒绝了。有一次,邻居一位男孩用红泥白泥和黑泥把脸涂抹成小花鬼来吓唬她,她高声叫:“巴萨查,快来救我!你就在大青树桠上,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你当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不予理睬。结果,装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吓哭了,才得意洋洋地走掉。莉莉输惨了,委屈得呜呜直哭,指着你骂:“没良心的巴萨查,看着我被人家欺负也不管,呜呜,没良心的。”你仍然无动于衷。你对小孩的玩耍不感兴趣。你是猎雕,你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在险恶的丛林里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险,你当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援的,但事实上莉莉不过是碰到了爱开玩笑的淘气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这种无聊的游戏。
显而易见,你和主人家的亲密程度远远不及红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剥皮烫毛,被宰割零卖,被油烹炖煮的下场,那么以后你老了呢?
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忧伤。
太阳当顶时,女主人送来了雕食,是半钵剁碎的鸡肚肠。你特爱吃新鲜的内脏,但此刻站在陶钵面前,你却一点也引不起食欲。嚷囊里胀鼓鼓的,全被忧愁和伤感塞满了。“巴萨查,快吃吧,吃饱了下午好进山打猎。”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丽的嗓音说道。出于礼貌,依勉强朝陶钵啄起一块鸡肠,却含在嘴壳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巴萨查,你怎么不吃东西了,病了吗?”
你木然地站着。
“巴萨查,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达鲁鲁,你快来看看呀。”
主人过来了,和女主人咬了几句耳朵,搔搔脑壳,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说:“哦,我晓得了,巴萨查,你是想媳妇了,对吗?你是雄雕,你长大了,你当然想找只雌雕的。这好办,我明天就到集上去买只雌雕来。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轻的雄雕,你也有自然冲动,但你并非好色之徒。你绝不会为了配偶问题与主人闹别扭的。
“好了,巴萨查,我已经答应给你买只雌雕来成亲,你就别怄气了。吃吧,吃饱了,下午还要带你进山干正经事呢。”主人说。
“嘎啊——”你喊冤似地长啸一声。
主人和女主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会不会是因为红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会小声说。到底是女人,观察细致,善于理解人也善于理解雕,你想。你扬起头,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
“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人达鲁鲁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轻轻把你揽进怀里,很严肃地说:“巴萨查,你看见红尾子被西畴老爹卖给屠夫了,是吗?你害怕自己也会落到它这样的下场,是吗?巴萨查,你放心,我达鲁鲁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没有你舍生忘死猎到那只老公狐,小莉莉就没钱治病,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你帮过我的大忙,我会永远像朋友那样对待你的。”
女主人也说:“巴萨查,请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飞不动了,我照样会一天三餐给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们脸色严峻,不像在撒谎。可是,你想,当年红尾子年轻力壮时,不也帮过西畴老爹很多忙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愚蠢有的聪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继续说,“西畴老爹不够意思,为了一点钱出卖相伴了10年的猎狗。但也有人为猎狗养老送终的。你瞧那座坟,不就埋着仓坡老倌的大花狗吗”主人说着,用手朝寨门外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顺着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见小山包向阳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坟堆。你立刻听明白了主人这番话的意思。你想起来了,去年仓坡老倌那条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来了,狗毛脱落,疥癣斑驳,但仓坡老倌仍每天给它端水送饭。大花狗终于老死后,仓坡老倌没有食尸啖肉,而是用一只小木匣把大花狗装殓起来,埋进洞里,还用土堆了一座坟。这也是你亲眼看见的。主人说得对极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自己很混账,怎么能把西畴老爹和自己亲爱的主人相提并论呢?险些由于自己雕的偏见和雕的固执,对主人达鲁鲁产生信仰上的动摇。你吓出一身虚汗。
主人达鲁鲁不知道你内心正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还以为你仍触景生情为红尾子的厄运而伤心呢。突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开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滴滴嗒嗒洒落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达鲁鲁对着永恒的山神和贤明的猎神起誓,只要你巴萨查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假如我说谎,就让我进山踩着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灵一阵震颤。你也恨不得能像人类那样操作复杂的语言系统发一个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只能拍动翅膀,用亢奋的长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你从无谓的忧伤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忠厚善良轻利重义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骄傲。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重新恢复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钵边,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来。
主人和女主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欣慰的笑。
3

你很懊悔,不该把主人带到这块毗邻碱水塘的白桦树林里来。假如你按照原定的路线由南向北在古戛纳河谷穿行,就不会碰到这个该死的捕兽陷阱,也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跟主人闹别扭的不愉快的场面了。但你偏偏在古戛纳河谷中段突然向左一拐,岔进这片稀稀落落的白桦树林来了。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你,你想。当然,你也不是无缘无故或心血来潮拐到这里来的。原因很简单,你在高空巡飞时,无意间发现这片白桦树林里有只香獐。怪你的雕眼太灵敏了,怪你飞得太高视野太开阔了,也怪这头香獐太诱人了。你是站在主人的立场来估量这头香獐的价值的。香獐本身就是山珍,皮和肉都挺值钱。特别是春夏两季之交时的香獐,肚脐与生殖孔之间那袋形的麝香腺里,正鼓鼓囊囊塞满了珍贵的麝香。麝香与虎膝、熊掌、鹿茸通称为日曲卡雪山的“四宝”,一克纯麝香可从山货贩子手里换回一克黄金。于是,你兴奋地朝地面上跟随着你前行的主人发出三声急促的呜叫,改变了飞行方向。你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拐弯竟改变了你一生的道路和命运。
当你在高空远距离模模糊糊望见这头香獐时,你立刻想到主人有钱买瓦盖房了。这两三个月来,你几乎天天跟随主人进山狩猎,捕获了不少麂子马鹿,挣到了一笔可观的钱。于是,主人野心勃勃地要在丫丫寨盖第一幢瓦房了。你很欣赏主人的胆识与气魄。丫丫寨祖祖辈辈住的都是木屋,木瓦木墙和木头梁柱,冬寒夏热,雨季潮湿,低矮而狭小,没有玻璃窗,大白天也昏暗得像钻进了地洞。主人要盖的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宽畅的阳台,明亮的落地长窗,水泥地面,堂皇而有气派。现在,房梁已经搭好,砖墙已经砌齐,椽条和檩条也都钉结实,只等上瓦了,主人的积蓄却已告罄。能不能凑齐买瓦片的钱,全看这几天能否猎到值钱的猎物。但前天和昨天,你和主人在山林里连续辛劳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从今天早上开始,雇请的工人已经在停工待料了。主人急得像眉毛拴住了火炭。女主人莫娜也急火攻心,连嘴唇都烧起了泡。你恨自己未能在关键时刻助主人一臂之力。你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逮到猎物。因此,你一见香獐的身影,立即兴奋地向主人发出信号,改变了飞行方向。
你飞到白桦树林上空,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是一头香獐,四肢发达,臀部滚圆,毛色金黄,是正处在发情期的雄香獐。
哈!主人有钱买回散发着火窑那股炭薪气味的新瓦片了。
已经飞临香獐头顶那片天空了,奇怪的是,这头香獐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朝茂密的斑茅草丛或隐蔽的山洞里逃亡。你雕的恐怖的投影已笼罩在它身上,它还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这很反常,你想,兴许是碰到了一头神经错乱的香獐。你开始盘旋下降,降到半空,你才发现这头香獐之所以被你恐怖的投影笼罩后还不逃亡,是因为它早已失去了逃命的可能。
这是一头掉进捕兽陷阱的香獐。
你刚才在高空俯瞰,所看见的物体都趋向于平面,因此未看清这头香獐是处在巨大的凹坑里。降低高度后,地面的物体在你雕的瞳仁里才恢复立体感。
挖陷阱诱捕猎物是日曲卡雪山一带猎人惯用的一种方法。就是在野兽经常路过的交通道口挖个四壁陡峭的土坑,或者挖成口小腹大的瓮形,上面覆盖一层柔嫩的树枝和薄草皮,再伪装上兽粪和蹄印,粗心大意的野兽一脚踩空,便成了猎人的囊中之物。
现在,你已经清楚地看到这口捕兽陷阱了,约三丈见方、两丈多深。这么巨大的陷阱是很罕见的,连狗熊、老虎、野牛这类庞然大物都能被容纳和囚禁起来。
陷阱的主人交了好运,要发大财了,你想。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头无路可逃的香獐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号。
陷阱的主人还没有来。陷阱的主人不会傻乎乎守在陷阱旁的,一般都是以逸待劳,隔上一两天来陷阱察看一次。
倒霉,空欢喜一场,你想。要是这头香獐没掉入陷阱就好了,你就可以施展本领擒获它。遗憾的是,它已经不是人人都可以追逐都可以猎取的野兽了,它已经是别人的俘虏,已经有了主,已经被赋予某种神圣的所有权。
你拍扇翅膀,想掉头离开。就在这时,你的主人达鲁鲁尾随着你来到了陷阱旁。
“啧啧,多好的一头香獐啊。”主人说。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陷阱,由衷地赞叹道:“妈,谁这么聪明,在这里挖了口陷阱。”
你心里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你主人达鲁鲁挖的陷阱。他不屑于用这种工程浩大而又捕获率很低的方法捕捉猎物。他喜欢用猎枪和你这只猎雕,干脆利索解决问题;他喜欢主动出击,而不喜欢被动等待。
你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啸叫,走吧,主人,再羡慕再妒忌也是白搭,只能是白白耗费掉宝贵的时间。这只香獐已经有主了,我们还是转移到别的树林去碰碰运气吧。
但主人好像没听见你的啸叫,他围着陷阱踱了一圈又一圈,恋恋不舍地盯着香獐看。
你当然知道,主人和你一样,不仅仅看到这头发情期的雄獐鼓鼓囊囊的麝香腺,而且还看到一大堆蒙着一层新鲜窑灰的瓦片。但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你想,徒增烦恼而已。
你刚要再次用叫声催促主人离开,突然,你发现主人的神情和举止变得诡秘起来。他紧张得鼻尖沁出了汗粒。他的视线从陷阱内的香獐身上移开,朝白桦树林里东张西望,很像黄鼬偷吃家鸡前那副尊容。你不愿这样去形容主人,但你又不能不这样去形容主人。
树林里静悄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主人古怪地笑了笑,死盯住香獐的眼光由羡慕变得贪婪,由妒忌变得渴求。突然,主人扬起手臂朝你招舞,并噘起嘴唇朝你发出一声悠长的唿哨。
这是主人在叫唤你到他身边去。
你收敛翅膀,停落在主人跟前,听候主人进一步的指令。奇怪的是,主人并没有立刻吩咐你去做什么,而是伸出强有力的臂弯,将你揽进怀抱,用脸颊亲亲你的项羽。你一阵惶惑。主人的爱抚和亲昵显得很不是时候。你觉得这是主人要在你身上下一笔感情赌注。你预感到将要有一桩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果然,主人用手指着陷阱内的香獐,拍拍你的背,轻声说:
“去,巴萨查,把它抓上来!”
你伫立着没有动。
将别的猎手已经捕获并囚禁在陷阱里的猎物占为己有,这是违反狩猎道德的,这无疑是在偷窃。是的,你也很羡慕甚至妒忌那位不知名的挖了这口大陷阱的猎手,数他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擒获了这头珍贵的香獐。但是,你觉得羡慕不应萌生出偷窃念头,妒忌不应导致使用违反传统道德的下流手段。你希望主人是一时糊涂,很快便会幡然醒悟,红着脸收回刚才这个错误的指令。
遗憾的是你无法左右主人的思维。
“去,巴萨查,把它给我抓上来!”主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指令。主人的声调提高了八度,脸色阴沉,口气严厉。看得出来,主人对你没立即执行他的指令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你为难死了。作为主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理所当然该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你无权违背主人的意愿。但作为金雕,你又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去偷盗他人的猎物。你和秃鹫同样属于猛禽。秃鹫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因此在猛禽类中,秃鹫名声不佳,有盗食者的恶名。你不是秃鹫,你不习惯干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你是金雕,金雕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也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金雕有金雕的脾性和金雕的信仰,你信仰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去谋求幸福。
你不能执行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你想。假如你此刻不顾廉耻帮助主人把这头香獐偷窃到手,对主人来说,这是人格的堕落,对你来说,是雕格的堕落。人有人格,雕也有雕格。你不能干有损于你主人人格和自己雕格的蠢事。
你焦躁地扑动翅膀,激动地连连啸叫,催促主人离开陷阱,离开诱惑。
主人却误解了你的意思,搔搔脑壳问:“怎么,巴萨查,你无法把它抓上来吗?”
对你来说,抓住这头已被围困在陷阱里的香獐,犹如囊中取物,比吃盘豆腐还容易。陷阱四面陡壁,香獐无路可逃;陷阱面积很大,并不妨碍你在里面扑扇翅膀。
主人伸开手臂丈量了一下陷阱的周长,说:“巴萨查,你不用担心会碰断你的翅膀,这只陷阱很大,你能飞下去的。”
你知道你能飞下去的。你是不愿意飞下去。为了使主人了解你的想法,你拍拍翅膀凌空飞起,绕陷阱三匝,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坑底的香獐扑下去。香獐还以为你真的去攫抓它了,吓得像坨稀泥巴似地瘫倒在地。你伸出雕爪,象征性地在香獐脖颈那儿抓了一把,又立即松开,飞回地面。
主人达鲁鲁脸上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他眉心拧成了疙瘩,用喑哑的嗓音试探性地问道:“巴萨查,你总不会是不肯为我飞下陷阱去抓这头香獐吧?”
你点点雕头。你总算让主人明白了你的意思。
“好哇,畜生!”主人脸上立刻刮起了感情的暴风雪,朝你甩来一阵冰雹似的咒骂,“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哼,没良心的东西,我每顿都喂你精食,我冒着雨爬到大青树上去为你修补窝棚,你却不肯帮我把这头香獐抓上来。”
主人发怒了,你很痛苦。你决不是有意要违抗主人的命令。要是此刻主人正大光明在追捕一头猎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按主人的指令飞扑上去的。你不过是不愿看着自己亲爱的主人走道德的下坡路。
遗憾的是,你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准确地表述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只能上下飞动,或者原地旋转,做出一系列哑语似的动作,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到底是和你朝夕相处了两年的主人,很快便猜出了你的哑谜。他的脸色急遽地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又变得铁青。他忿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说:“叫你下去抓,你就下去抓。我比你更清楚能不能下去抓这只香獐。巴萨查,我一向以为你很忠诚,你可莫叫我失望!”
忠诚?是的,你扪心自问,对主人你确实一片赤胆忠心。但你觉得世界上有两类忠诚,一类是不管主人发出的指令是错是正确,都奉为圣旨,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盲目崇拜,盲目追随,把主人敬若神明,树为偶像,那是愚忠。另一类忠诚是对主人崇拜却不迷信,尊重但不偶像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是非标准,对主人所发出的指令,凡高尚的正确的不惜牺牲性命去执行,但对卑下的错误的指令却进行道德上的抗拒。
“巴萨查,你觉得我不该到别人挖的陷阱里去捡这头香獐,是吗”主人用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吗?你大概忘了你是只畜生,你大概忘了是谁养着你。”
嘲讽是一柄宰割灵魂的刀。你心里一阵阵绞痛。
“好了,我再说一遍,”主人咬牙切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你快点下去把它给我抓上来,不然,莫怪我达鲁鲁不讲义气。”
看来,主人的愤慨已到了极限。你明白,主人是在向你发出最后通牒了。一刹那间,你的自信心动摇了。何必为了眼前这件事和主人关系弄僵呢。真的,你算什么玩意儿呢?你不过是主人豢养的一只猎雕,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奴仆。奴仆就是应该以主人的是非为自己的是非,以主人的恩怨为自己的恩怨,以主人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你不需要自我,你也不应该有自我。
主人待你那么好,主人甚至发誓要替你养老送终。你想,这么好的主人,你就是打起灯笼来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觉得自己真傻,干吗要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道德,虚无缥缈的所谓人格和雕格,去惹主人生气呢?
你轻而易举就能出色地完成主人的指令。你完全有把握不留下一点痕迹就把香獐从陷阱里抓上来。没人会发现你的过错,也没其它金雕会看见你偷窃。主人达鲁鲁会原谅你刚才的迟疑。而那位不知名的陷阱的主人也并不会觉得损失了什么,他会以为根本就没掉进过什么猎物,而是风把地面的伪装层吹塌了。
这种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你差不多准备拍拍翅膀朝陷阱内的香獐扑飞下去了,但是,一种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阻止你这样去做。你觉得假如你此刻屈从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把那只香獐攫抓上来,对主人来说不过是获得了一时的小利益,却毁了一生的清白。你不愿意自己的主人是个鼠窃狗盗的小人。
“混蛋!”主人抽出手掌甩了你一个脖儿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别忘了,你的小命还是我从豹子嘴下救出来的!”
你跟随主人两年了,主人还是第一次动手揍你。脖子火辣辣疼,心比脖子更疼得厉害。你怎么会忘记主人的救命之恩呢?
红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满嘴流油。
但愿你的预感是毫无根据的乱怀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畴老爹之所以要端来丰盛香美的早餐,是为了滋补红尾子虚弱的身体,让它老当益壮,恢复青春的活力。你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红尾子用狗舌舔着瓦盆里的汤汁,这时,西畴老爹从木屋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麻绳,来到狗窝前,用手掌抚摸着红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将手中结成活环的麻绳套进红尾子的脖颈里,随后一收绳头,扯紧了环套,又把麻绳拴在狗窝边那棵树桩上。
“汪,汪,汪……”红尾子发出一串惊叫。你也觉得西畴老爹的举动很不可思议。红尾子在西畴老爹家生活了10年,即使用棍子驱赶,也不能将它从家里赶走的;红尾子一贯对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顺,绝不会违抗主人命令的。为什么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违抗命令?怕它撒野?怕它……
红尾子甩着狗头,显得无比委屈。
你觉得它应该感到委屈。按常规,只有新豢养的猎狗,或者桀骜不驯的野狗,或者身带病菌的疯狗,或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家狗,才会被套上绳索。狗被套上了绳索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意味着在受惩罚。
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一位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此人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胖屠夫很快就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
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凄惶,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响起,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哞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哑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你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已。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落到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那是你翅膀外基部雪白的飞羽刚刚长丰满的时候。你离开父雕和母雕独立生活才仅仅两天。清晨,你迎着玫瑰色的朝阳,迎着乳白色的山岚,飞出雕巢想去尕玛儿草原觅食。刚飞到峡谷瓶颈似的窄窄的出口处,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股猛烈的气流从峡谷深处涌出来,像匹脱缰的野马,在弯曲的悬崖峭壁间横冲直撞,很快变成尘沙弥漫的可怕的旋风。你恰巧被裹在这股旋风里j。你在旋风中心竭力挣扎着,但你还显稚嫩的翅膀无法使自己从暴虐的旋风中冲刺出来,也无法在旋风中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你的身体变 成一只陀螺,又变得像个秤砣,直往下沉。你旋转的身体从半空跌到地上,虽说正好跌在柔软的草地,但还是跌断了一条雕腿,跌伤了一只翅膀。你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飞不起来。这时,从a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头山豹。土黄色的豹皮布满了深褐色的金钱状斑纹,一双豹眼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对这头山豹来说,你是一顿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口的早餐。山豹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你面前,伸出血红的长长的豹舌,优雅地舔舔唇鼻间银白色的豹须。它大概是想先清洗一下自己的嘴脸然后再更香甜地吃掉你。你没法逃。你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山豹吃掉的厄运。反正都是死,别死得太窝囊。你挺起胸脯,竭力把雕颈竖得笔直,面对凶残的山豹,保持着金雕特有的那种尊严。你还张开嘴壳,摆出啄咬的架势。你@晓得你现在即使没有受伤也不是山豹y的对手。你只想在被山豹咬断脖颈前,啄下一撮豹毛!你只想别让山豹在吃你时感到和吃只草鸡同样容易。
山豹清洗完毕,朝你打了个喷嚏,豹嘴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喷洒在你的胸羽上。你朝它伸了个懒腰。死都不怕,还怕开玩笑吗
终于,豹尾陡地竖立起来,豹爪也猛地举将起来。你愤怒地蓬松开颈羽,准备进行临死前的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地一声巨响d,山豹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浑身一颤,倒在地上,踢蹬着四肢。色彩斑斓威武硕大的豹头正中,绽开一朵血花。
过了一会,一位壮实的猎人手提着一杆老式火f铳,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望着你叹了口气,带着的表情把你抱回家去了。那位猎人就是你现在的主人达鲁鲁。他把你从豹嘴下救了出来。要是没有他,你早就变成山豹的早餐了。正因为你内心感激主人的救命之恩,你才不愿意看着主人去做错事。但主人却把你真正的忠诚视为背叛。你觉得非常委屈。
达鲁鲁恼怒地望着你,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树丛,用刀割来一长截藤条,一头拴在陷阱旁一i棵树干上,一头垂吊进陷阱。你很快猜到了主人的意图,他是准备亲自下到陷阱里去擒捉那头值钱的香獐!因为陷阱太深太陡,没长翅膀的人只能靠藤子作软梯才能上下陷阱。
主人一意孤行,显然是被钱迷住了心窍。你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一拍翅膀飞过去,用雕爪抓住藤条猛力一拉,把藤子扯断了。
主人气得额角青筋暴胀,他突然端起火铳,用黑的枪口指向你的胸脯。“放肆!”主人的声音因极度愤慨而变得沙哑发抖,“太放肆了。你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一枪崩了你!”
你无限悲哀。你从来也没想到过主人会用枪口对准你。主人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主人右手食指往扳机上轻轻一压,对你来说,一切荣华富贵和善恶是非都将消失。你命归黄泉,世界就不存在了。命都没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呢?认错讨饶还来得及,你想。不,你没有错,在死亡的威吓面前颠倒黑白,是不符合你金雕的天性的。当然,你也可以起飞躲避,你动作敏捷,先往陷阱旁那块石头上一i跳,然后以S形路线飞翔,是有可能从枪弹下逃生的。只要飞出这片白桦树林,你就安然无恙了。但你咬咬嘴壳,放弃了逃生的念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背叛主人。要是能以你的死来唤醒主人的良知,你情愿l屈死在主人的枪口下。你站在主人面前纹丝不动。你心头涌起一种悲壮的情感。你准备为真理而死,为维护主人健全的人格而献身。
主人脸颊上的肌肉鼓起又瘪下去,右眼皮不住地眨动着,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看得出来,主人的内心十分矛盾。也许主人想起以往你的赤胆忠心,下不了手朝你开枪;也许主人是因为你是只上乘猎雕,价值能比得上陷阱里的香獐,出于实际利益考虑,舍不得朝你开枪。
你和主人就这样默默地僵持着。
突然,寂静的山林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笛声,你循声望去,在一条被走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路上,出现一个老人。老人头上缠着一块黑头帕,身穿斜襟黑布短衫,扛着一把竹弩,慢慢朝陷阱走来。
毫无疑问,来者就是陷阱的主人,他是来查看陷阱里有没有掉进猎物。
你的主人达鲁鲁跺跺脚,懊恼地瞪了你一眼,蹑手蹑脚钻进树林,离开了陷阱。
达鲁鲁再也没有兴致继续撵山狩猎了,离开陷阱后就气l冲冲回家去了。
你也尾随着主人飞回家。你的翅膀沉重得像坠吊着铅砣。
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你去捕猎的目标。你飞累了,撑开巨大的翅膀,静止不动地躺在空中,任凭强劲的河谷气流托着你向前滑动。你圆睁着雕眼,聚精会神地俯瞰着地面,希冀能幸运地看到一只幼麝在古戛纳河边饮水,或者能遇到一头小岩羊在悬崖边溜达。遗憾的是,平缓的山坡和狭长的河谷里,连个可疑的黑点也看不到。
冰凉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给大地投下了一片冷寂的光。
严冬刚刚过去,雪线才退到半山腰,草芽还没有破土,树枝还没有泛绿,赤裸的红土地还没有恢复生机。那些食草类动物,都迁移到遥远的四季如春的古戛纳河的下游过冬去了,还没有回来。对食肉类动物来说,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确实是个春荒难关,很难找到食物。
假如仅仅是为了果腹充饥,你是不会如此辛苦地在古戛纳河谷上空来来回回飞巡的。你可以凭着野生动物一种奇异的生存本能,准确地在河滩的巨卵石底下或河岸的枯树根部找到冬眠的小蛇,或用雕爪创开被雪水泡得酥软的土层寻找蜥蜴或地狗子。整个冬天和春荒阶段,其他野金雕经常靠这种办法来维系生命。
但你不是普通的野金雕。你是丫丫寨猎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是按主人的吩咐到古戛纳河谷来狩猎的。主人不喜欢冬眠的小蛇和地狗子,主人要的是幼麝、岩羊或其他值钱的禽兽。
太阳偏西时,古戛纳河上游飘来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粒被凛冽的西风吹刮着,搅起漫天雪尘。这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常见的倒春寒。气候这样恶劣,能见度越来越低,再飞下去也是徒劳的,你想,该回去了。你侧转尾羽,掉头朝丫丫寨飞去。刚飞出河谷,你又犹豫了。难道今天又一无所获地空着手回去吗?主人一定又像昨天那样站在木屋外手搭凉篷翘首等待着你归来。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当你降落在主人脚边,当主人看清你什么也没带回去时,主人燃烧着希望之光的眼神一下变得暗淡,被山风刮得极粗糙的脸似乎又添了一条皱纹。主人没有责怪你,也没有抱怨你,只是朝你凄苦地笑了笑,就默默地回小木屋去了。主人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比訾骂和鞭笞更厉害,更让你痛苦。你晓得,主人这段时间连遭厄运,先是上个月他到铺满白雪的森林里去打狗熊,连狗熊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在下坡时滑了一跤,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主人刚刚能起床,主人的女儿莉莉又患猩红热病倒下了。主人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下就更穷了,连买盐巴的钱都掏不出来了。如果日子过得不是这样窘迫的话,主人是不会在早春时节独自放你进山狩猎的。早晨,主人打开搭在木屋前大青树杈上的雕巢,临放你进山时,搂着你的脖颈,把你的脑袋抱在他厚实的胸怀里,用长满茧花的手掌在你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你是一只通灵性的金雕,你跟随主人多年,你摸透了主人的脾性,你晓得主人是在祈祷猎神赐给你好运,让你满载而归。你感觉到主人在抚摸你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主人是把战胜厄运渡过难关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怎么能在主人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无所作为呢?
你重新侧转尾羽,飞回古戛纳河谷上空。无论如何,你今天再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了。哪怕是猎到一只草兔,也能救主人的燃眉之急,能换回点钱把莉莉的病治好。
细密的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使你飞翔时感觉到有点滞重。你又飞巡了五六个来回,但河谷里仍然看不见一样活的东西。昔日康慨的猎神在关键时刻却变得吝啬了。
太阳很快就要坠落到雪峰背后去,明亮的天地很快就会被苍茫的暮色吞没。你灰心了,垂头丧气地准备再次撤离古戛纳河谷。突然,你看见左前方山坡上,似乎有一样东西晃动了一下。开始,你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再飞近了些,那东西竟然蹦蹦跳跳地从一个洞口移动到一棵大树下。你尖叫一声,迅速飞过去,嗬,原来是只狐狸!狐狸火红的皮毛和坡上的红土融为一体,再加上弥漫的风雪和大团的雾岚,怪不得你看不清楚了。
115楼
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总是在傍晚离穴外出觅食的。
假如现在发现的是一只幼麝,你会高兴得仰天长啸,但对方是狐狸,你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内心讲,你并不愿意飞扑下去捕猎这只狐狸。狐狸虽然没有野狼凶猛,也没有狗熊蛮横,但它也是食肉兽,有一口能咬断猎物筋骨的犬牙和四只能扯碎羽毛皮肉的利爪,狐狸一旦受到袭击,绝不会像食草动物那样束手就擒或一味逃命的,它会为捍卫自己的生命而厮杀到底的。更重要的是,狐狸的智商在丛林所有的走兽中是最高的,常常会在强敌面前玩弄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样,迷惑对方的神经,让对方上当受骗。你曾亲眼看见一只狐狸躺在地上装死,把一只惯食腐肉的秃鹫引上钩,就在秃鹫嘴壳快啄到狐狸眼窝时,装死的狐狸猛然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口咬住秃鹫的脖子,可怜的秃鹫,成了狐狸的一顿美味晚餐。
怪不得连人类都要羡慕和妒忌狐狸的智商,把它当做阴险狡猾的代名词了。
要是此刻正在树根边挖掘灰鼠洞的是只乳臭未干的幼狐,或者是只拖儿带女的母狐,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遗憾的是,这是只脸颊上的白斑呈浊黄色、资历颇深、阅历颇广的老公狐,细腰宽肩,胸部肌腱饱满,四肢结实有力,耳边红色的皮毛间有一道十分显眼的月牙形伤疤,不知是狼咬狗啃留下的痕迹,还是内部争斗留下的记录,起码可以说明它和死神打过交道,经受过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严峻考验。
要想捉住这样的老公狐谈何容易啊!


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不,情形似乎对你更不利些。雪尘打湿了你的翅膀,影响了你的飞行力度和飞行速度。你已在河谷上空飞巡了一整天,消耗了不少体力,肚子也早饿空了。极有可能,你逮不着狐狸却惹了一身骚,也许更倒霉,变成送上门去的点心。
再强壮再老练再勇敢的野金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袭击豺狗、狐狸、狼这类食肉类走兽的。
食肉类猛禽和走兽之间,和平共处是其最明智的选择。
罢罢罢,就当没看见这只狐狸,你想。你甩甩尾羽,在狐狸头顶绕了几圈,想飞走,但似乎有一个吸力极强的磁场,牢牢地吸引住了你。多好的一张狐皮啊,冬雪把这只狐狸的皮毛擦得光滑锃亮,如同涂了一层彩釉,毛色纯净,红得像团燃烧的火焰。你晓得,一张细密厚实的上等冬狐皮,极其珍贵,可以卖很俏的价。这是今天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只能空手而归了。你不忍心再见到主人凄苦的面容,不忍心再听见主人忧伤的叹息。你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白白放走这只老公狐。为了主人,你决心铤而走险。
你在空中调整了方位,飞到狐狸背后,突然间将翅膀收敛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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