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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 少女的港湾

_2 川端康成(日)
"我不听,我不想听."
"反正那是三千子的自由.不过,不是别人的,而恰恰是八木的事情,三千子居然被蒙在鼓里……"
"喂,从今以后,如果有人乱传那种谣言,经子不能也帮忙辟辟谣吗?"
"即使说辟谣吧,一旦流传开来的东西又怎么能遏制得住呢?"
洋子之所以被卷入了这种屈辱的漩涡之中,似乎也全都是因为自己.一想到这儿,三千子对洋子的思慕更是有增无减了.
另一方面,克子那张表情激烈的面孔又浮现在三千子的脑海里.尽管那张脸了乏聪明与乖巧,但眼角却流露出一种莫名的险诈.作为朋友或许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如果变成了敌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恶作剧呢?
课间休息时,三千子仍然一人留在教室里,提笔给洋子写了封信.
姐姐:
早晨在讲堂前我们曾和五年级的同学在一起,对吧.那时,我看见你的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或许是因为外面的绿叶映衬在脸上的缘故吧.我喜欢你健康精神的模样.尽管从下午开始,又要上我讨厌的玛弗丽小姐的课,但承蒙你那天为我温习了功课,所以,今天我要勇敢地举手回答问题.
放学回家时我在坡下的红色宅邸处等你.因为班上的同学喜欢起哄和张扬,所以我很害羞.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永远做我的姐姐.
在晨风中——三千子
她从笔记本上撕下这一页,折叠成蝴蝶结的形状,走到了校园里.
不一会儿,钟声"(口当)(口当)"地敲响了.三千子在洋子经常过往的走廊拐角处等着洋子.
洋子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和两三个人一起并肩走了过来.与绿叶上折射出耀眼光芒的外面世界所呈现出的晴朗和明亮大相径庭,走廊的拐角处正好处在楼梯投下的阴影之下,显得昏暗而阴郁,以致于只能隐约看见洋子那深蓝色的裙子和她脸部的大致轮廓.
三千子若无其事地紧贴在墙上走了过去.在学生们来来往往的杂沓之中,她默默无语地把信塞进了洋子的手心里.然后她捂住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颊,跑进了离走廊不远的一年级教室.
被这条街上的人称做"红色宅邸'的那栋西式建筑物,是位于校门外的坡道下面的一栋空房子.从前是一个外国佬的日本小妾所住过的豪宅.
从这栋红色宅邸往下走,然后再爬上对面的山坡,有一个稍稍凸起的高地.洋子的家就位于这一个山冈上,是一栋从庭院里便可以眺望到晴朗的富士山的闲雅住宅.
从预科开始,洋子每天都从这条路上去学校,早就风闻了关于红色宅邸的种种传言.
——还是在洋子进入女生部后不久的某一天,她在一道粉刷成红色的、低矮的围墙旁边往前走着.这时,从宅邸里面传来了钢琴的声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却分明带着哀怨的微弱歌声……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弹琴唱歌呢?"
她不由得踮起脚尖,朝树丛中窥探.
在花草繁茂的凉棚深处,有个人穿着浅色的衣服独自吟唱着.原来是一个头发乌黑,化妆典雅的日本妇人.
就像是瞥见了某种不祥之物似的,洋子被吓了一跳,随即蜷缩起身体走开了.
"难道刚才的那位女人就是人们议论纷纷的那个外国佬的小妾吗?……"
她觉得,这分明是一个与"外国佬的日本小妾"这一称呼极不吻合的妇人."世人之言不可信",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竟涌起了近于义愤的悲哀.
那以后,每当洋子从红色宅邸前通过时,都禁不住想看清楚那妇人的模样.但总是只有宽阔的庭院,出现在视野里,却看不见人的踪影.
不知不觉地,当洋子通过那儿时,已不再把视线投向宅邸内部了.还是在庭院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之后的某一天,洋子才蓦然发现:那宅邸里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那以后,宅邸更是变成了一座废屋.刮风下雨之后,洋子怀着虚无的心情目睹了里面的衰败景象:树枝被折断,房门被打烂,花坛里的花草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宅邸破败之后,不知为何,洋子的心反而被它深深地攫住了.和三千子一要好,她就马上向她讲起了红色宅邸的种种事情,俨然是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一般.而这衰微的庭园则成了她们俩快乐之梦的栖息地之一.
一旦看到高年级学生和低年级学生结伴回家,或是在一块儿亲密地交谈,班上的人就会故意起哄道:
"那个人和那个人是亲爱的一对呐."
而那些"亲爱的一对"也把被人起哄看作是一种荣耀,并不像她们嘴上所说的那样讨厌起哄者.实际上起哄的人也早已看穿了她们那种微妙的心理,思忖道:
"越是对她们起哄,她们就越高兴吧."
当起哄者的这种心理暴露无遗时,又不免觉得她们有些罗嗦多事……
在洋子和三千子之间还加入了一个竞争者,这使得她们的交往格外醒目,总是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因此,这两个疏于世故的天真少女不知不觉地养成了避开众人耳目的癖好,即使是回家时,也大都在这行人寥落的红色宅邸前碰头.
率先步出校门的三千子停在荒芜的庭院前面,慢慢地重新系好鞋带.这时,四五个学生很快走了过去.接着便看见了洋子的身影.
两个人并肩而行,心儿是那么平和宁静,甚至毋需再用语言交谈.谁知洋子开口说道:
"三千子,你肯定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吧."
三千子吃了一惊,但随即摇摇头说道:
"别人说的话,我才不相信呐.因为她们喜欢捉弄人."
"说得也是.不过,对谁都无法真正地加以信任,或许恰恰是不幸的开端吧……"
三千子一门心思只想着消除洋子对那些恶毒传言的担心,不由自主地随口说了句"不相信别人"之类的话.谁知洋子竟加上了如此晦涩难懂的注释,所以,三千子瞪圆了眼睛,一脸困惑不解的神情.但她又惊讶地发现,洋子那颗经受了磨练的心灵竟然如此尊贵坚强.
"尽管我想和大家友好相处,可班上有些势利眼总是见风使舵,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相信那种人的话,仿佛自己也跟着变得肮脏龌龊了似的."
"嗯,那倒不假."
"在我看来,那些关于姐姐的传闻是非常可笑的,要知道我经常都在姐姐身边,没有必要从别人的传言中去了解姐姐的事情.所以呀,我什么都不听.即使听见了我也当做耳旁风."
洋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一下子潮润了.她伸出热辣辣的手和三千子握在了一起.
"哎,三千子是那么信任我,可我呢,我呢?"下面的话语一下子哽在了喉头.
洋子像是逃跑似地冲下了坡道,那神情就仿佛是害怕看到自己午后的身影——自己那长长的身影一般.
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像是做出了决断似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如同满腹的痛楚一古脑儿迸发了出来似的:
"那件事似乎是我的痛处,唤起了我最难受的心惰.但闭口不谈也同样是痛苦的.因为我不想成为一个撒谎者.无论在别人眼里,那一切有多么悲惨,我也绝不能对三千子隐瞒什么.你那天真无邪的美丽带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喂,学校里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呐."
就像在经子凑近自己的耳朵轻声嘀咕时一样,三千子害怕自己的耳朵所听见的那一切.
如果是经子说出的坏话,她倒可以逃走不听,可此刻面对洋子发自内心的告白,又怎能充耳不闻呢?
她看也不看洋子的脸,只是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还会和我交往下去吗?"
在洋子一本正经的追问之下,三千子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似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洋子低着头说道: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似乎一生下来就从未见过面.对于自己没有母亲,我开始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在上了小学以后.去远足郊游或是文娱汇演时,大家的母亲都前来出席,惟有我总是由年迈的奶奶出席……尽管如此,当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我还是很快活的.我是父亲和奶奶的宠物,我是那么幸福.我一直以为母亲早已去世了,所以即使非常悲伤,也还是能够断念死心.可是,在奶奶去世以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真实情况.是以前一直在我们家干活的那个老爷爷的女儿告诉我的.看见我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的样子,父亲也大为惊讶,千方百计地想尽了办法,但最终还是白搭……即使到今天也……母亲她……"
三千子怀着苍白无力的心绪,被洋子从未有过的坚毅深深地打动着,等待她下面的话语.
第三章封闭的门
大海的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云朵,就像是由"夏天"这艘快艇所排放的烟雾一样.这是在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之后的一个艳阳天.
雷声轰鸣,它也是从海上传来的,俨然是送来一种爽心的祝福.
蓦然间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海浪的湛蓝.
运动场上的绿草就像是焖熟了似地透着温热.学生们各自与要好的伙伴一起寻找一片树荫厮守在一起,新穿的汗衫散发出淡淡的汗香.一想到那汗香发自于自己所喜欢的人,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情趣和依恋.
大家已经开始商量暑假里的计划了.在自豪地谈起将要前往的避暑地时,不免夹杂着几分虚荣心……
因为这是一座港口城市,所以市内当然有海水浴场,但没有人会说自己要在那种地方游泳.
镰仓常常被夏季的报纸誉为"海滨的银座",如果有人以为它就是最佳避暑地,说自己想去那儿过夏天,却不免会遭到其他人的数落:
"是啊,我们家在镰仓也有一栋房子,可听人说千万去不得呐.我妈也说,那儿过于热闹嘈杂,已经变得粗俗不堪,好人家的子女去的越来越少了,因为那儿有很多诱惑人的东西."
"什么,诱惑?!"
听到这个滑稽的词语,有三四个人一下子爽快地笑了起来.
"经子,听说你曾经是自由泳选手呐."
"哎呀,这我还不知道哩.时间是多少?快告诉我."
经子一副得意的脸色说道:
"哼,我不告诉你,大海固然好,可今年起我想去爬山呐.无论怎么说,大海都仅仅是小孩的娱乐对象罢了."
"是啊.那你去哪儿的山呢?"
"轻井泽."
"什么,你说轻井泽是山?!不是高原吗?"
"是的,那地方是高原中的低原呐."经子毫不示弱地说道,"我家是做贸易的,因为一起做生意的外国人大都要去那儿,所以也邀请我们同行.隔壁家经营妇女服装的老板也是每年夏天都去那儿出差呐.我嘛,打算以轻井泽为基地去爬山."
"如果是在轻井泽的附近,那该是浅间山吧?如果是上高地[注]的话,倒还适合于爬山,可要说是轻井泽的话,未免……是不是你搞错了?"
"你呀,知不知道那儿通火车?"
看见形势不妙,喜欢在这种场合逗乐的照子说道:
"住在海边的人思念高山,住在山里的人则渴慕大海,而这便是人的本性吧.总是觉得别人的东西好,什么都羡慕别人.啊,多么可悲的人啊."
把大家逗笑了以后,她又拍了拍坐在旁边的三千子的肩膀说道:
"大河原,你呀,好象对别人的事并不怎么羡慕呐,因为你总是受人羡慕."
三千子没有加入到讨论上述话题的人群中,只是伸展着双腿坐在青草上.
经子她们一伙人近来明显地想要找碴儿来奚落自己,三千子对此已有察觉,心想:这下又来了.
照子总是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跟着人起哄的劣根性,她想借助把矛头转向局外人三千子来平息经子她们的口角.
感到自己被人当作工具来利用,三千子不再缄口不语了:
"是啊——不过,我倒是羡慕有些人无论是捉弄人还是被人捉弄都能泰然自若."
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沉默寡言,喜欢克制的三千子一反往常的作风,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刚毅和强硬,似乎要把那些试图打击自己的手愤然甩开似的.这一来,经子她们一下子愣住了,但马上又反唇相讥道:
"哎呀,听起来就像是只有大河原一个人才心好似的."
"你是在含沙射影地骂我们是铁石的心肠吧."
三千子在心里暗自嗫嚅道:
"瞧,这帮人就像是在自我坦白呐."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郁闷就霍然消失了.
但经子又凑到三千子旁边说道:
"所谓的脸皮厚,心眼黑,不就是像三千子那样一个人占有好几个姐姐吗?"
这是多么侮辱人的粗暴语言啊——三千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声音颤抖着说道:
"我何时何地做过那种事?"
经子故作镇静地说道:
"哎,你不是也从克子那儿接受了夹有紫罗兰花的信吗?"
"那是因为我觉得她是一个像紫罗兰一般温柔的人."
"另外,尽管说出名字来有失体面,但不是4年级有两个,5年级有4个吗?仅仅只算那些明摆着的人不也有7个吗?"
"照你的话来说,那么,像水江泷子、苇原邦子等人拥有一个那么大的信箱,不就说明她们的心脏跟坦克、军舰差不离吗?其实,信并不是由接收者的意志来决定的,难道它不是写信人的自由吗?难道说接受了信,就意味着我占有了7个姐姐?"
三千子的一言一语之间都充满了自信,甚至还带着微微的幽默.
在她那柔弱身体的哪一个部分中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呢?
本来经子只是想惹怒三千子才随口放出了利箭,不料它竟被挡了回来,使得她无路可退了.
而且,经子作为她们那帮人中间的女皇,势必要显示自己的能耐,而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真让人吃惊,竟然把女学生和歌舞剧中的明星混为一谈!人气是明星的生命,当然是收到信越多越好,可我们呢,是学生呀!我们并不是为了从姐姐们那儿收到信件才成为女学生的,不过……"说到这儿,经子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思索着该用什么语言才能一下子击败三千子,"当然,能够收到很多人的信,变成音乐剧中的女主角固然好,只是……"
经子环视着周围的伙伴,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扫兴的表情,静悄悄的,一言不发.
三千子蓦地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透过树叶照射下来的夏日阳光.她拔腿跑了起来.
"她们肯定以为我是输了才跑掉的.其实,就算在那种事情匕争赢了对方,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她正打算去校舍那边找洋子时,上课的钟声敲响了.
今天是星期六,说好三千子顺道去洋子家玩玩.
如果不把自己与经子她们的口角告诉洋子,胸中就肯定会残留下污浊的芥蒂.
碰头的地点还是在那红色宅邸的庭园.她比洋子先到达了一步,于是打开了书本阅读起来:
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快治好我的病.
如果不抓紧时间,春天不是就要来了吗?
快治好我的病,赶在樱花盛开的好时光之前.我早已急不可待.
快治好我的病,否则我将把花瓶砸碎.快治好我的病.
心火燎,我要起来,我要起来.光是躺在床上,又怎能痊愈?!快扶我起来,或许还有望痊愈.快扶我起来.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啊,我如此任性,渴望着母亲的拥抱,一看见母亲柔软的绸衣,一看见母亲温暖的膝盖,我就禁不住想把她紧紧搂抱.我触摸着母亲的膝盖.我抚弄着她的衣袖."啊——"我大声地叫着.快抱住我.
嗜书的二哥对三千子的作文大加赞扬,不久前给她买下了这本一个少女的文集.
她喜欢《蔷薇活着》这个书名.
可这朵蔷薇花——一个名叫山川弥千枝的少女在16岁时便凋谢了.这本书是她的遗稿集.
一想到这儿,就有一种感觉:"活着"这个词仍然活着.
摸一摸美丽的蔷薇.它冰凉冰凉的,晶莹而透亮.蔷薇活着.
书名便是取自于少女所留下来的这首歌.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真的,我求你了."
找个地方藏起来吧.等姐姐来了,我就说这句话向她撒娇.
因为一旦看见对方的脸,就又会害臊得说不出口来吧.
这个念头使三千子兴奋无比,以致于她在荒芜的庭园中欢蹦乱跳了起来.
走进大门口的门廊,她把《蔷薇活着》一书悄悄地放在了一块石头上,以便让洋子能一眼看到这本书.
她摘了一朵小花夹在刚才读过的那一页中间.
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三千子,你在哪儿?"传来了洋子那清脆的声音.
三千子真想说"在这儿呐"便一个箭步飞奔过去,但她却忍住了.她只是蜷缩起身体,微笑着蹑手蹑脚地绕到背面,躲在了杂货屋的后头.
"三千子."
这一次洋子小声地呼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她走进了庭园里.
从安静的住宅街上只传来了午后的音乐声.
港湾上的船舶拉响了汽笛.在汽笛声消失而去的那一瞬间里,这无人居住的弃屋会散发出阴森恐怖的寒气.
尽管阳光是那么耀眼眩目,使物体投落下浓重的阴翳,但不久酷烈的夏季就将裹挟走所有的一切,所以,总让人感到一种真空似的凄寂.那是一种与夜晚,与黑暗沙然不同的属于白昼里的明晃晃的恐惧.洋子曾经在哪一本书上读到过发生在这种明亮之中的怪异故事.
渐渐地她变得胆怯起来了.她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绝望地钻进了灌木丛中寻找三千子.
树木因无人修剪,枝叶显得过分繁茂.杂草也是四处丛生,东延西长.一会儿是蜘蛛网挂住了她的帽子,一会儿是树枝打在了她的脸上……
"三千子,三千子,你这是怎么啦?我知道你是一个守约的人,我会一直找下去."
会不会是中了这废屋的邪气呢?洋子的心中甚至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她不经意地仰面望了望屋顶,只看见红色的房瓦活灵活现地闪着光焰.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千子——"
三千子一直从杂货屋的后面观察着洋子的神情举止.到了这步田地,她似乎陷入了想出去也不能出去的尴尬境地.
因为洋子过于认真,所以三千子不可能一下子从后面跳将出来.她变得比洋子更害怕了.
"让我成为一个好孩子吧."——她原本想躲在暗地里对洋子说出这句话,但此刻,那美妙的念头也早已被忘在了九霄云外.
"姐姐肯定生气了.尽管挨骂不好受,但还是早点出去认个错吧."
她忸忸捏捏地走了出来,说道:
"姐姐,对不起."
"天啦!"
洋子惊呆了,站在草丛中一动也不动.
"你真是个捣蛋鬼!"
话没说完,洋子那苍白的脸早已鼓胀得一片鲜红.但不一会儿,她的脸上却又挂起了微笑.
"这下就好了."
三千子耷拉着脑袋.
"一块石头落了地,竟发觉肚子也饿了.早点去我家吧."
洋子那体贴入微和关怀比埋怨的话语更加打动了三千子的心.
"对不起,我原本是想对姐姐说一句精彩的台词,但看见姐姐那心急如焚的样子,我反倒说不出口来了,甚至没敢马上从里面跑出来见你."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认错道.
"哎,你想说什么呀?"
"如果不藏起来的话,我就说不出口."
"那你就再藏一次吧."
"我才不干呐."她孩子气地摇着头说道,"真的,我求求你了."
"看你怪腔怪调的.怎么啦?"
"其实我并不温柔呐."
"不,你很温柔的."
"不是的,书上就是那么写的."
"你一个人在乐什么呀?我可是被你弄糊涂了."洋子笑了,然后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我再也不愿意你藏起来不见了……"
"嗯,我知道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要……刚才我在寻找三千子的时候,心中真是充满了悲哀.我突然间想到:或许什么时候我真地会这样千辛万苦地去找寻三千子呐.那时候,恐怕无论怎么找,三千子都不会再出来了."
三千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洋子.
"该是吧.刚才不过是闹着玩把身体藏了起来,所以还没什么,可要是三千子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我又该怎么去把它寻找回来呢?"
"不,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三千子使劲地摇晃着洋子的胳膊.
"我只不过是突然涌起了那种念头罢了.我会去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会的,无论去到多么遥远的地方."
听完洋子的话,三千子并没有把自己受到经子等人嘲弄的事告诉洋子,以免破坏洋子的心境.她默默地在心中再次发誓道:
"一辈子我都只要这一个姐姐……"
洋子的家正好在与学校的山冈相对而立的另一个山冈上,中间只隔着一片洼地.
一扇古色古香而又沉甸甸的石门耸立在外面,只见铁格栅的门被严严实实地锁了起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
"这扇门打奶奶的葬礼时起就一直关闭着."洋子有些凄楚地摘下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说道,"封闭的门,是不会幸福的."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家那扇低矮的木门,一年四季它都愉快地敞开着.
"如此森严的大门如果关闭着的话,即使本来想进去而来到门前,也会因进不去而扫兴离开的."
"是的,它会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幸福被关在了门外永远无法光顾.所以呀,我平常通过的那扇小门是请人安在庭园一侧的."
在绕过石头砌成的围墙,从大路拐向旁边的那一条小道上,有一个蔷薇的藤蔓组成的圆形隧道.再往前走便看见了一个低矮的小门.
"哎呀,明明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门,干吗要拿那扇城堡似的大门来吓唬我呢?姐姐."
"我用蔷薇之门报复了红色宅邸的敌人……"洋子微笑着说道.
三千子也憋着一口气,想报复一下洋子,故意装腔作势地说道:
"蔷薇活着,蔷薇活着."
"是的,蔷薇活着呐."
洋子抬头凝望着头顶上的蔷薇花.见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噗哧"笑出了声来,冷不防把《蔷薇活着》这本书塞到洋子的鼻尖前面.
"不,我是在背诵这个呐."
"这个?!哎呀,'蔷薇活着'原来是书的名字呀!"
"本来想送给姐姐的,所以才故意放在了红色宅邸的门廊上,可你却根本没有把它拣起来……"
"我一心一意地想找到三千子,所以没有注意到它."洋子伸出手来说道,"现在给我吧."
一只小狗跑了过来,它剪了一个特别神气的时髦发型,就像是一件俏皮的棉制工艺品.
尽管小狗在洋子的脚边纠缠不休,可洋子却只是瞥了它一眼,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受到小狗如此可爱的迎接,却……
说起来,打从今天在学校见面时起,洋子的眼神和表情就一直显得无精打采,脸色也比不上平时,这些三千子也早已察觉到了.
"你脸色不好呐."她悄悄地说道.
"是吗?没什么的."
为了避开三千子的目光,洋子低着头用脚踢着小石头玩.
惟有小狗精神抖擞,在大门和洋子她们之间来回蹦跳着.
洋子的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坏了呢?三千子不得而知.
或许是还在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生气吧.
抑或是有什么三千子也无从知晓的心事呢?
刚一穿过湿漉漉的前院走进房门,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佣彬彬有礼地跪在地上拄着双手行礼.
"我回来了.刚才我挂过电话,都准备好了吧."
女佣眯缝着眼睛看着洋子,那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怜爱.她一边用手拿着洋子取下的帽子,一边说道:
"请进吧."
她对三千子也微笑着.
拐过两个长长的走廊,洋子把三千子引进了明亮的客厅.
"这是我最近做的."她突然用手指着墙上的偶人说道.
三千子点点头,好奇心十足地环视着整个房间.
不光是偶人,还有恬静祥和的风景油画,法国刺绣的桌布,用千代纸做成的文件盒,用泥巴捏成的风俗偶人等等,就像是体现了洋子丰富多彩的情趣似的,全都陈列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装饰着整个屋子.
"啊,真是个蛮不错的房间呐.怪不得姐姐的功课那么棒."
"你真会损人.那么你是说,如果住在不好的房间里,我就会变成傻瓜蛋(口罗)?"
尽管洋子是笑着说的这番话,但她的话音里却飘荡着一种不同于玩笑的回声.
三千子吃了一惊,说道:
"哎,姐姐,你真会刁难人.我是说,要是呆在一个漂亮的地方,无论是用功学习还是别的什么,都肯定会更起劲儿的."
洋子低下头,用手鼓捣着《蔷薇活着》一书那红色水珠图案的封皮.突然向她仰起头来,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表情笑了.
"是啊,我3天有好多东西想送给三千子呐."
随即她站起身,沿着走廊走了出去.很快她又高兴地踅了回来,把手搭在三千子浓密的黑发上说道:
"喂,马上就要吃饭了.你猜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肯定是好吃的,所以我放心着呐."
"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准备了三千子不喜欢吃的东西呐."洋子歪着头,故意装模作样地说道,"我想想,有泥鳅、鳝鱼、冬瓜、煮鱼……"
"什么?"
"我说的是自己讨厌吃的东西.我想三千子也肯定和我一样……即使喜欢的东西,我也要和你一样."
"是啊."三千子说道.正当她脸上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时,饭菜被送了上来.
中间的大钵里有用新竹叶包的五目寿司、烤鸡与醋黄瓜、生鱼片、拌了荷兰芹和龙须菜的葱烧牛肉,还有加了火腿和旱芹的热汤……
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出了色彩与夏天这个季节十分协调的菜肴.
洋子对女佣说道:
"没事了,需要加饭菜时我会叫你的.我会自己给这位小姐添饭的,你就把饭桶也留下吧."
说着.她和三千子拿起了筷子.姐姐能给自己添饭,这对于三千子来说,已经是梦一般的美味佳肴了.
"竹叶包的寿司真好闻,太好吃了."
"这是我家佣人最拿手的时令菜.虽说有点可笑,你回去时就把这带给你母亲尝尝好吗?"
"太好了!"三千子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本打算只把三千子送到大门口,可洋子最终又恋恋不舍地说道:
"不想一边散步一边去山手公园瞧瞧吗?"
两个人一起走出了洋子家.
这是一个位于外侨住宅区内的小型公园,显得小巧玲现,优雅闲适.没有显赫的宽阔运动场,也没有足以向人炫耀的广场和花园,它朴实而谦恭地坐落在半山坡上.
公园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笼罩在茂盛的绿叶之中,紫阳花宛若淡蓝色的银眼一般晶莹透亮.
藤蔓上的花串儿早已凋谢了,在藤架下垂落着长长的豆条.
"三千子,你刚才不是说过,如果呆在肮脏的屋子里,人就会变成傻瓜吗?"洋子坐在白色的长凳上,一边把脸颊贴在藤干上,一边说道,"那是我不久以后的写照呐."
"你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说出这种话,真是对不起.最近,我才彻底弄清了家里的实情.弄清以后,我觉得自己在心境上陡然变成了一个大人.你还记得吧?第一次和三千子一起回家时,我在雨中说了些奇怪的话."
年纪尚幼的三千子只能默默不语地一个劲儿点头.
"我母亲的事儿,你已从班上的同学那儿听说了吧.据说无论是父亲家还是母亲家,都没有那样的血缘遗传,可她在生下我以后,不久脑子就出了毛病,甚至不能再称之为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了.我连她的模样都完全记不得了."
洋子的声音渐渐地变得低沉嘎哑了.
"如今她还呆在一个医院式的地方,甚至没有指望能重新回到我们这个世界.父亲曾许诺过,等我毕业以后,会带我去见一次母亲.尽管我知道,见了面或许会格外的凄凉,但我还是兴奋不已,翘首等待着毕业的日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一点三千子也明白.但如果姐姐毕业了,从明年开始,对于三千子来说,学校会变得多么无聊乏味呀
倘若姐姐也能一直留在学校里,相伴到三千子毕业的那一天,该多好啊.可是……
仅仅是涌起这个念头,也让三千子不胜酸楚:
"讨厌.你一定得为了我留在学校里.姐姐不是还要上专修科吗?"
"嗯只是……"
洋子把视线投向港湾遥远的大海上,沉默了半晌以后说道:
"尽管父亲什么也不说,但女佣可怜我,把家里的事全都告诉了我.……据说那个牧场也是连年亏损呐.事务所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说要建立一个更大的合资公司,另一派则要维持现状,说尽管公司不大,但要生产出真正优秀的商品来.两边争执不下,彼此敌视.据说事务所还有一些坏人,在帐面上大作文章
"真的吗?"
三千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洋子的脸.
"就连那快乐无比的、童话王国般的牧场,也会发生那种事情?"
"是的,当时我不是说过,干脆当一个牧场管理人吗?与其说是因为喜欢那儿,不如说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好地经营牧场."
温柔的洋子居然拥有一颗如此坚强的心灵,这使三千子大为震惊.
"不过,或许等不到我毕业,牧场便已经转让给了别人."
"哎,为什么?"
"不光是牧场,据说父亲所从事的业务近来也一败涂地,甚至连家里的那栋房子也保不住了.女佣不愿意离开从祖父那一辈便一直居住的那个家,哭得好伤心呐."
"真的吗?姐姐."
三千子觉得仿佛眼前陡然掀开了一个漆黑的洞窟.
胸口好像也在瑟瑟颤抖,她不由得向洋子身上偎依过去.
"用不着担心.其实我并不那么悲伤、即使住在肮脏的房子里,我也绝不会变成傻瓜的.我自信会变得更加聪明."
三千子觉得洋子就像是在批驳自己似的.只是憧憬着美好事物的三千子,她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格就如同柔弱的花朵一般……
一旦发现洋子的脸色不好也是因为心事重重的缘故,三千子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感到害臊.
"因为三千子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我想问你,即使我失去所有的饰物,变得赤身裸体,你也会和从前一样待我吗?
看见洋子满面的愁容,三千子就像是生了气似地涨红了脸说道:
"姐姐,我才不是那种人呐.其实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漂亮的房子和衣服.我只是觉得像姐姐那样的美人与所有漂亮的东西搭配在一起,都是那么协调吻合,从而在一旁观赏赞叹罢了."
三千子说得天衣无缝.
但依旧缺乏安慰洋子的力量.她有些焦灼地说道:
"如果姐姐失去了牧场也失去厂家,我就能和姐姐变得更亲近了,因为现在的姐姐过于完美伟大了."
"谢谢你,三千子."
洋子拉着三千子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一个外国小孩正和保姆在对面蔷薇藤架下的长凳上玩耍.
保姆是一个日本人,梳着一头西洋式的发髻,和服上的腰带也系得很低,看样子是一个踏实肯干的女人,显得干净利索.
一看见洋子,便马上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小梅丽,你在散步吗?"洋子面带微笑地问道.
那外国的金发女孩点了点头.
据说眼前的这些雪松是在开港时便种植的.如今它们伸展出波浪般宽厚的树枝,篷生出清凉的树荫.
"那女孩是住在我们家附近的美国人."洋子说道.
三千子突然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广场上来回奔跑着,而保姆却在凳子上阅读着什么书籍.
此外,这一带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就俨然像是步入了某个家中安静祥和的庭园一样.
"如果姐姐明年毕业了,我会讨厌去学校的."三千子又说道.
"可是,我又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留在学校里呀……"
三千子不服气地说道:
"假如想留下的话,不是可以留下吗?"
"是啊.我也想那样,只是……"
洋子埋下了头.她睫毛上的阴影在夏季的阳光中显得那么凄寂.
她们从一个关闭着的球场前面倘佯而过,来到了山下的街道上.与山丘上呈现出的那种异国情调的富庶大相径庭,这里到处是贫穷寒碜的房屋,就恍若踏进了另一个国度……
在狭窄的空地上饲养着几只鸡,并竖着,"此处有鲜蛋出售"的木牌的房屋,还有写着"此处承接缝纫业务"字样的张贴纸……那些光着胳膊干家庭副业的人也格外引人注目.
三千子感到内心那脆弱的梦境顷刻间分崩离析了,她有一种大梦初醒后的感觉,懂得了生存意味着什么.
她们穿过眼前的这片谷地,又开始沿着对面的坡道往上爬去.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坚定地说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认输,让我们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吧."
三千子点了点头.
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在身体中涌动奔腾.一种强烈的感情宛如波涛一般,从洋子那儿翻卷着奔泻而来.
第四章银色的校门
今天从洋子那儿得知的心事,在年少的三千子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三千子尽管想安慰洋子,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把这事告诉母亲,或许能和母亲一起来激励洋子吧.
洗完澡以后到睡觉之前有一段静谧的时间.三千子走进了客厅.
母亲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剪裁着散发出靛染香味的浴衣布料.
"哎,功课已经复习完了?"
"嗯,在八木那儿,她帮着我温习了英语,所以很轻松地就做完了."
母亲摊开一段漂白布,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垫肩"呀,"里衬"之类的,一边用剪刀进行剪裁.
"喂,妈妈,你要第一个给我缝浴衣哟."
"知道了知道了,前不久阿芝伯母送给我们的那件竺仙浴衣,你穿起来未免过于素雅了,更主要的是有些可惜呐……"
"你也太糟塌人了,妈妈,为什么?"
"你还留着娃娃头呐.即使穿上真资格的靛染浴衣,也并不那么引人注民还是带点红梅图案之类的浴衣更适合你.竺仙的浴衣有些过于凝重和考究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穿呢?"三千子绷着面孔说道.
母亲把估算好了的布料一段一段地折叠起来放在针线盒的旁边,说道:
"三千子好像一直承蒙八木小姐的关照.她已经是5年级了吧?我想这浴衣不是正适合她穿吗?图案显得又端庄又典雅
"真的吗?妈妈."三千子张开双臂,扑向母亲.
她一直以为母亲舍不得给自己穿,没想到是打算给姐姐穿
"你真好,妈妈."
"一提起八木小姐的事,三千子就热心得不得了."
"才没有呐."听妈妈那么一说,三千子不禁对自己那种夸张的高兴劲儿感到有些害臊了.
"她呀,无论穿什么漂亮衣服都很协调呐."
"送人浴衣什么的,尽管是有点失礼,但我们这儿又没有像竺仙那样的店铺,更何况即使在偌大的东京,竺仙在名流雅士中间也算得上是家响当当的店铺了,所以,但愿能讨得八木的欢心."
说着,母亲从壁橱里拿出了一件用绘有竹于图案的纸包装起来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打开来看了看.
从伯母那儿得到这东西时,三千子并没有怎么在意,可一旦想到要送给姐姐穿,不禁对上面的花纹是否好看有些担心了.
只见在用靛青染得相当精致的藏青色底板上,清晰地浮现出红瞿麦迎风摇曳的图案,乍一看,便会感到一种少女的清纯扑面而来.
失去了母爱的洋子,一旦知道了三千子母亲的良苦用心,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啊!
三千子早已是热血沸腾,激动地说道:
"妈妈,洋子家尽管是一个大户入家,可她的身世却很不幸呐."
妈妈正准备收拾手里的缝纫活儿,听三千子这么一说,不禁用探询和责备的神情说道:
"不是说在学校里她的功课也很棒吗?"
"妈妈,你能不能停下来听我说?"
不等母亲回答,三千子"啪"地一声关掉了收音机,于是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甚至还蓦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八木她没有妈妈呐."
母亲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三千子问道:
"是在几岁时发生的事情?"
"据说连母亲的模样也记不得了,想必还是在婴儿的时候吧."
"哎呀,那真可怜."母亲平静地说道,"失去了父母当中的任何一方都是很不幸的,何况是在那么幼小的时候,那就更……外界的任何幸福都无法彻底抹平那种不幸呐."
"关于这件事,妈妈,"三千子像是要透露一个可怕的重大秘密一般,神秘地说道,"据说她母亲得了精神病,现在还呆在某个地方呐."
母亲一阵愕然,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下次邀请她到家里来一次怎么样?"
三千子摇摇头说道:
"要是告诉她我家里有三个哥哥,她肯定会害羞的,恐怕无论怎么邀请她,都不会来吧."
"像是一个很腼腆的姑娘呐.这一点要是三千子能像她那样就好了."母亲像是在逗三千子发笑似地说道.
可三千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如果能像姐姐的话,再怎么像我都心甘情愿."
"不过,你要尽可能避免提及八木小姐不幸的话题,和她好好相处."
"嗯,我会默默地安慰她的."
"那就好."
"我希望妈妈也能一起来安慰她,我求你了……"三千子的声音都有些哽塞了.
但是,如果不幸能够把人磨练得坚强而优秀,那么,刚才分手时洋子所吐露的那一番坚毅的话语,就正好是那些浸渍于幸福之中的人所无法获得的灵光吧.
三千子思忖到:假如伴随在如此光彩照人的洋子身边,或许自己的身体也会被映衬得熠熠生辉吧.
看来母亲也会一起来帮助姐姐的,这让三千子甚感欣慰.
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坡道中途时,有人在连声叫着"八坂,八坂".洋子闻声望去,原来是同班的山田道子.
"你早!就你一个人?!你妹妹呢?"
"昭子是个急性子,只要我出门时动作慢了一点,她就一个人走到头里去了."
尽管平时和洋子算不上那么亲密的关系,可因为妹妹是一年级学生,刚好和三千子同班,所以山田姐妹俩常常在一块儿谈起洋子和三千子,对她们俩也不乏好感.
洋子是名冠全班的才女,而心地善良的道子在功课上近乎于全班的倒数第一,所以,总觉得洋子很难亲近.而且她有些担心,倘若过分接近洋子,或许会被人认为有阿谀奉承的嫌疑.
可一旦和洋子搭上了腔,才发现洋子一点也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感觉,所以道于一边和她并肩走着,一边说道:
"今天有英语作文课,还有嬷嬷的会话课,我最怕了."
"有时候一看课程表,发现那一天尽是些让人头疼的课,会觉得好讨厌呐."
"是吗?就连洋子都那样的话,我等之辈可就是每天都如坐针毡了."
道子爽朗地笑了,随即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啊,真想早点成为自由之身,没有考试,没有作业,终日悠闲自得.我呀,倒宁愿洗衣服和做饭呐."
洋子不由自主地被道子那种诚恳坦率的说法吸引住了.
"说真的,要是能够快乐地学习就好了,可我们现在就像是为了应付老师的考试而用功似的,真是讨厌."
自己不也是并非那么喜欢学习,而只是出于不愿把班级冠军的称号拱手让给别人的这种不服输的心理才拼命努力的吗?——这种念头倏然间划过了洋子的脑海,使她不寒而栗.
"这怎么行呢?我是因为惦挂着家里的事情才萌生这些自暴自弃的糟糕念头的."
就像是要拂去心中的乌云一般,她坚定地抬起了埋着的头.
于是她看见了银色的校门.
一条花边手绢掉在了小砂石的路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是谁掉下的呢?"
洋子拣起来一看,在镶着细细花边的手绢中央,用蓝色的丝线缝缀着"克子"两个字.
洋子吃了一惊,连忙折叠了起来.
通常,一般人都只会缀上"K"呀、"S"呀之类名字的第一个拼音字母,可这张手绢上却完整地缀上了"克子"这个名字,这似乎也说明克子是一个毫不含糊的理智派.
"是谁的呀?"道子从洋子手中抓过手绢说道,"哎呀,是克子的呐.像她那么能干可靠的人,居然也丢三落四的."
洋子在大厂门口比道子先换好了室内拖鞋,来到了走廊上.只见一群四年级学生正在寻找着什么.仔细一瞧,原来正好是克子她们那帮人.洋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不是在找手绢?掉在校门口了."
"哎呀,既然看见掉在那里,干吗不帮着拣起来呢?"克子一个箭步跨了过来.
"拣是拣起来了,只是……"
"那太谢谢你了.请给我吧."
克子一笑也不笑地径自伸出了手来.
"什么?发现是我的手绢以后,拣起来又扔掉了,对不?你真是太过分了."
洋子不由得面红耳赤,双唇颤抖.正在这时,道于"吧嗒吧嗒"地跑了过来.
"这是克子掉的东西."
克子为了泄愤一把夺过了手绢.
洋子头也不回径直沿着教室的台阶爬了上去.
不知为什么,今天从一大早起心中就漫延着一种莫名的落寞感,此刻因克子刻薄的举上更是无限凄凉了.
"克子为什么对我总是那么偏激和苛刻呢?就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伺机寻找着我的过失一样."——洋子寻思着.她把教科书收进课桌里,在心中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心愿.
然后她睁开眼睛,凝望着朝阳普照下的运动场.运动场上活跃着学生们天真烂漫的身影,响彻着她们爽朗快活的声音.
洋子拿着桔黄色的法语课本一个人走了出去.
一年级学生围成一个圆圈,唱着刚刚学会的外语歌曲.
洋子的心豁然开朗了.于是她寻着那歌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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